《黑沉香》 楔子 平城,乙弗氏宅第内室。 “大人,步六孤大人死得蹊跷,何不早做决断,行大事,除去彼海夷妖女?”一个盛服打扮的美丽女子切谏道。 乙弗·浑嘿然无语,忆起当日匍匐跪地的太后。 “太原王大人,我错了!我冯氏是甚呀,一届女流而已,入宫掖后才粗学了书记。是尚书杨保年、平阳公价爱仁、南阳公张天撺掇我临朝听政的,我从来也不欲干政啊!乞你饶了我吧!你已杀彼等于禁中,难道。。。”她低低啜泣了几声,“今日也要杀我吗?皇皇帝天、皇皇后土啊,当时国丧三日后,御服器物一以烧焚,我自投火中,为何不死?若烧成灰烬,既可追先可汗于地下,又可免今日被疑之辱。来人哪,速搬木与油!”言罢嚎啕不已,哭得摧人肺肝。 身为大代首席贵族的他凝眉,如此一个纤弱女子,俯伏悲泣,好不凄凉。或许,此女真的无僭越之心,只是彼几个出身不正的野心家的傀儡?自己杀不臣之人自不手软,但面对先可汗遗孀的哀告,又想起其过去的贤德之貌,若此次真的冤枉了她,岂不是对早逝的拓拔乌雷不起? “唉,算了,你既已知错,以后不再犯便是了。可汗临死前,托付我等几个辅政,如今平原王步六孤大人既老且病,我若不全权负责,让社稷被有心人夺取,岂非罪孽深重?可敦若潜心守寡,再不提临朝的妄言,此一事,我便当做从未发生。” “是,是!是我太糊涂了,为皇上择佳妇,才是我的本分,哪里该管其他?”冯氏忙做虚心受教状,露出谦卑而怯弱的谄笑。 乙弗·浑率众离去,一场宫变就此提前了结。 “你的虞虑我明白。不过,彼冯氏既无兵权,亦无大贵族支持,能耐我何?”他安慰妻子道。 “唉,女子的素志,你等往往小觑了。她能从罪臣之女一路爬上来,过五关斩六将,除掉各各对手,得势后又过河拆桥地冷待了恩人常太后的家人,岂会是甚良善之辈?。。。” 数月后。 “夫人,不好了!乙弗大人出事了!”老奴连滚带爬的哭叫道。 乙弗夫人脑中“嗡”的一声,如此多日来的担心,难道真的成真了吗? “今日本是参加宫宴,大人只带了几个侍卫,谁知半天都不出来。刚刚,宫中传出诏书,说乙弗大人谋反,现下已伏诛!” “甚?!”她瞬间瘫倒在地上,“伏。。。伏诛?此为何意?难道,大人已经。。。?” “是啊!”他抹了把泪,“而且,尸身很快就要送回了。” “尸。。尸身。。。大人啊,你若早从我计,何至于此啊?!”女子抚膺(胸)大恸道。 “对了,族人呢?有未有组织反抗?”过了半晌,她终于想起。 “太后下诏,族人皆不追究,官位、封号等如故。目下众人是无甚动静。” 她奔向丈夫与前妻几个儿子的宅院,一路上,多是满面惊惧、伧惶收拾行囊的人。 “彼等人呢?而今不是该为父报仇的时刻吗!”她大吼道,人都哪去了? “几位郎君闻道消息,已经快马出城了,大约是要北上投奔柔然。现下禁军已在附近,我等还不知出不出得去,若有任何兵戈动静,很可能就会当成谋逆。夫人莫再想什么抗争了,太后明显是有备而来,且掌握了平叛的大义名分,若贸然硬碰硬,只会死得更惨。”有人出面解释。 几日过去,乙弗夫人所期待的“清君侧”并未出现,部族里的其他主事人亦行止如常。显然,只杀罪魁、不追究其余人的承诺,已打动了那些情愿安稳和苟且的人,将乙弗部落诸人有效地分化瓦解。 不久,扫掉最后一重障碍的冯太后临政听朝,总揽百揆,将乙弗·浑及其党羽竭力阻止的事变成了现实。 “海夷妖女,祸乱乾纲。只恨大代已无真正的男儿,乙弗部的人也为财位所诱,都像事不干己般龟缩起来。可叹我只是一个女子,无强大的娘家做后盾,无法为大人报仇雪耻。但是,与其苟活于世间受辱,不如继续追随和侍奉大人。”尚年轻的她对着自己唯一指挥得动的乳孃夫妇道。 “夫人,你不能如此啊!”乳孃抱着她大哭。 “我虽出身皇室,但生母太微贱,遂如野草般长大。大人不嫌弃我是庶生女,力排众议娶了我,甚至还几次为我求公主号。虽然未能成功,他又壮年殒命,但我深被殊宠,不能忘此厚恩。我去与他会合之后,你等两个要养大多伽罗,若有人拨乱反正,便将她带回来,以太原王之女的身份嫁人,若冯氏女继续得势,待她大些后,就进寺院做比丘尼吧。”言讫,举刃自戕。 太后 “小姐,哦不,是太后了!为何突然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在想安平侯大人?”下朝回来,主仆俩于后园中歇息,婢女见主人望着天若有所思,而后莫名微笑。 冯氏睨她一眼,嗔道:“就你精,死丫头!我在想的那个,是道武帝——拓拔什翼圭。” “哈?又是个我不认识的耶。” “傻孩子,那是大代的开国皇帝,子贵母死的开先例者。” “哦,名字个个我都分不清,不过,您闲着无事想他作甚?” “这家伙创这么个制度,是怕皇帝生母借助外戚,分去了他拓拔君主的大权。但是,难道就不动脑想想,除了生母之外,不还有嫡母、祖母、甚至保母吗?只要是对储君有影响的女子,都可能成为潜在的干政者,而他老人家只杀一个,就以为能万事大吉、永保太平吗?呵呵,不知是寒食散乱了他的心智,还是这人本身就太直愣、太天真了。” “哎呀瞧小姐您,把一代雄主说的那么笨,我都想穿越过去提醒他了。”婢女笑着回应。 “不过喔,还要多亏了我们这位自作聪明的太祖,要不,我这毫无依附的北燕人,怎么能坐上太后的位子,还欢欢喜喜的临朝听政呢?” “哪里是无依无靠?您刚入掖庭时,自有冯昭仪照应,加上常太后也是我们的人,一路保驾护航,才让您有惊无险的当了皇后的呀。” 冯昭仪,是太后的姑母,上上任可汗拓拔佛貍伐的左昭仪。 而常太后,也就是上任可汗拓拔乌雷(佛貍伐之孙)的乳母,本出自辽西,家为冯氏之臣,由于她的坚持,才赐死了现任可汗拓拔第豆胤的生母李氏。 “不过小姐,您说什翼圭是吃寒食散吃死的,那。。。乌雷其实也吃了不少,还是您找来的人开的,会不会也。。。?”婢女有此疑惑甚久。 冯氏迅速用眼给了她一刀,冷利而充满警告的低语:“就算我们用的是乐浪语,你也不能大声讲这些东西!不要忘了,第豆胤并不乖顺,乙弗·浑的盟友亦未拔净,只要有些风吹草动,一个悍猛之人加一堆墙头草,就足以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辽西人本就多被拓拔鲜卑嫡系压制,武力上不及那些人,只能以智巧取胜,如今若刚赢了一局就忘乎所以,给人留下把柄,还要长远规划干嘛?” “喔喔,我错了,小姐,再不讲那个破寒食散了。”婢女垂头道。 “嗯,你这傻孩子啊。其实他死因到底为何,我也不晓得,我想伤势是主因,寒食散嘛,或许只是加快了整个过程?不过不论如何,也算是天赐良机吧。” “可是,如今的皇上也没那么听话,小姐您说怎么办好?” “他也不小的人了,等生了儿子,我拿过来养便是了。培育一个完全合我心意的继承人,接过我的志业。那之后,还要第豆胤做什么?”太后冷笑。 “哇喔,天哪,您太有远见了!”婢女赞叹道,“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这么不幸,唉,我先提前心疼下。” 漏网之鱼 两年后,倒霉鬼李夫人诞下了第一个皇子——拓拔宏,天下大赦。 不出一年,她便被以“子贵母死”的名义赐死,未享到半点储贰之母的尊荣,而太子则由太后躬亲扶养。 此时,“漏网之鱼”——小女郎乙弗·多伽罗住居武州山脚,已有近四年了。 自阿爷死前半年多,其盟友丘林·金闾莫名死在外放的途中时,阿孃便将她寄养于石窟寺中。 父母双亡后,乳孃与其夫以佛图户(民犯重罪及官奴以为佛图户,以供诸寺扫洒,岁兼营田输粟)的身份,迁至寺院附近,将她抱来鞠育。 由于乙弗夫人生前是重要的供养人,并与本寺创始人——高僧昙曜过从甚密,故“一家三口”得到不少照拂,少女也无需像他人一般勤于执役。 平日里,她不是跟着小沙门、小比丘尼一起听经上课,就是同阿翁入山采野物、打猎,抑或去山谷北面的石壁,观工匠开凿窟龛,镌造佛像。 有时,也在附近的林间闲逛,由于寺院佛图户众多,此间猛兽极少出没,只有野鸟、猿猴与食草的小兽,她常用儿童使的小木弓射之,有时中、有时不中。 尽管养父母并未明确相告家中变故的缘由,但早已不是幼儿的她,无需太久就猜出发生了什么。 对于阿爷,她无太多眷慕,因他一直都极威严、极疏远,令年幼的她畏惧、惶恐。阿孃待她要好得多,可随乳孃长大的少女,自是与后者更亲密。 此一状况,反让她于家破人亡后,精神上未遭受过大的打击,不至一蹶不振、终日徬徨。 多伽罗晶亮的目中,只多了几分与年齿不符的倔强,与偶尔现出的、或可读作哀伤的空洞。 “刘宋忒小气,我几次向彼等求星书,都不允,好像分享点天文知识就要命似的,其实还不都是西域或天竺传来的。”武州山的山林小路间,一个着杖前行的青年道。 “彼等外强中干,北伐中原无门,再回不到以前赫赫煌煌的魏晋帝国了。不过么,彼遥在江左,又与我等有旧,不失为合作牵制拓拔人的好伙伴。”另一个年长的道。 “前方有溪水,我已闻潺潺声!耶,终于得以解渴了!”另一人叫道。 一行七八人,快步行到溪畔,盛了水,纷纷欢畅饮起来。 “代地暑热真毒,还是青海好哇。”一人洗面后感慨。 “那是你未去过建康(今南京),彼处的毒暑倒真能杀人。” “是么,若此,个南朝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谁知,反正战斗力是愈来愈差了,合该就是蚊蚋咬的。。。” 正谈笑间,突闻“嗺”的一声,伴随着一声痛鸣,一只野鸭落到溪中,身上还插着只箭。 青海来客 羽族正好落在适才惦记宋国星书的青年男子跟前,他将之顺势捡起,见仍在挣扎扑棱,干脆掐断了软颈,结束了牠最后的苦痛。 须臾,急促的脚步传来,出现于视野里的——是一个衣着质朴的少女,无有首饰,只有颊与唇的红艳妆点。 “彼是我的鸟,烦请还给我。”她走上前去,伸出手道。 男子闻言,垂首微笑,将猎物递与小猎人。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日光,她擦了把眼皮上的汗,抬首对上他温文的目光。 面前之人,黄头褐睛,双颧泛红,嘴角眉梢都透出坚毅,其面目轮廓、肩颈线条,都与阿爷颇为相类。不同的是,阿爷的气习过于刚劲,而此人则和煦雍容得多。 “喂,小可爱,吃马酪否?很香的喔。”有人晃着一块干马酪诱惑。 她扭头接过,尝了一小口,轻声道:“同我从前吃的不一样。” 其实,自从搬来寺里,就不曾吃此种珍贵的食物了。 “哈,当然不同了,是青海的马乳做的喔。” “你等是青海人?”她脱口问。 “是。” “那。。。你等见过乙弗泊吗?”她转向青年男子问,莫名地,对其有天然的亲近感。 “自然,还不止一次。” “吃过泊中之鱼否?” 他点点首,笑问:“小女郎为何知乙弗泊?又为何如此好奇?” “我听人说的。”阿爷讲过,乙弗部归魏前,曾居青海一带,而彼处有泊以部落命名。 “乙弗泊倒不大,大的是青海,周回千余里。乙弗部的人么,众有万落,风俗与我等吐谷浑同,然不识五谷,唯食鱼与苏子。”一年长者解释道。 吐谷浑乃是慕容鲜卑的一支,西迁后,兼并了乙弗鲜卑与羌、氐等,成为青海之主、塞表强国。 “如此绝远,那么,你等来平城做甚?”她好奇道。 “卖马呀,青海骢,可是很受欢迎的品种哦。” “你等是养马的?” “是啊,呵呵。” 为首的青年男子见她衣着质朴,又猎鸟为生,遂向同伴提议:“喂,我有些饥饿,要不,买下小女郎的鸭吧?” “好好,也尝尝魏国的野物。”众人附和。 “不需钱,吃了你的马酪,鸭鸭便送你了。”她甜甜一笑。 “多谢。” 未几,剩下的几个男子,拔毛的拔毛,生火的生火,更有的叉起鱼来。 “一只鸭,哪够分?怕烤熟后我等会大打出手咧。”有人调侃。 青年男子不干活,只负责舖毡,并请她坐下:“你叫甚名?” “多伽罗。” “好个天竺语的名字,是有‘根、不没、木香’之意吧?” “郎君真是博闻!”多伽罗翘指道。 菩提心者 “呵,我等吐谷浑人,皆为奉行佛法,我自幼习梵文,当然了解一二。伽罗翻黑,经所谓黑沉香是矣。华严经云:菩提心者,如黑沉香,能熏法界,悉周遍故。” “郎君何名姓?”多伽罗问道。 “以国为姓,名度易侯。”男子回答。 “也是释教的名吗?” “不,是吐谷浑本土的名字哦。” 不多时,鱼与鸭都炙好,香气四溢,油脂芬芳,众人大快朵颐起来。 “小女郎,你许人未?”有人逗她道。 她摇摇首,“我阿孃死前决定,若仇人不死,就不许我婚姻。” “哦,是何道理?” “我等的仇人很厉害的,阿孃不想子孙受委屈,我么,既然已经诞生,也就无办法了。” “甚话?你仇人是哪个?我去寻彼算帐!”一个虬髯男子亢声道。 她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是。。。太后啦。” 众人沉默片刻。 “甚?那便无法了,我等不到十人,大约杀不了她,况且,会挑起两国干戈。抱歉啦小可爱。” “你家中还有甚人?”度易侯关心道。 “部落里的人虽多,但都是缺乏胆气的,我现今躲在山脚,由阿摩敦和阿翁照顾。”语毕立刻摀嘴,接着忙道:“拜托你等不要讲出去哦,论律令,我是该入掖庭为奴婢的。” “自然不会。”他向她保证。 野餐罢,众人余兴未尽。 “要不要随我去看佛窟?高二十余丈,可容三千人,雕饰奇秀哦。” “有几窟?” “窟龛五所,每窟镌造佛像一尊,皆高六、七十尺。” 一行人步至石窟,观庞大佛像,皆欢喜赞叹。 “倒是颇得西域人真传。”吐谷浑人评价道。 观罢,已日头西落,是少女归家之时。 送她到村口时,度易侯拿出一块黄灿灿的金币:“吃了你的猎物,又请你做向导,不能不聊表心意。此物是大秦(拜占庭帝国)金币,权当你的零花钱,可不是仿制的哦。” 接过来一瞧,澄澄放光,一面是大鼻大眼的西域人,一面是长翅等身、执十字仗的仙女,还有些看不懂的异域文字。 “郎君会再来看我么?”她充满期待地问。 “自然。”他颜色怡怡道。 “就是左边第三间木屋哦,我会恭候你等的!” 几日后,正欲前往少女的小村,侍卫突然报告有大事。 “不好了莫贺郎,魏军已军至曼头山,大破我军!”来者风尘仆仆道。 “甚?!那可汗呢?平安吗?” “我不知,但出发之前,拔拔·拔六观下令焚烧了我等的城邑!” “这班拓拔人太歹毒。。。” “国不可一日无主!莫贺郎,必须立刻启程,尽早赶回青海!”有长者切谏。 “传令下去,所有人收拾行囊,一个时辰后动身。”度易侯面色凝重地下令。 帝后巡幸 多伽罗等了数日,每日都去村口观望,也去了那条溪水好多次,都未等到吐谷浑一行人,却等来太后与可汗要巡幸武州山的消息。 “各位清信女,请你等分成若干组,听负责的比丘尼吩咐。今次太后与皇上同来,要预备的还有很多呢,大家加油喔!” 有如此贵客前来,寺中自然颇为重视,僧人与比丘尼不够用,便找来附近的清信女(自觉遵守寺院戒律的女性信徒)帮忙。 一时间,洒扫的洒扫,做斋饭的做斋饭,端蜡烛的端蜡烛,一众唧唧喳喳的女子,好不热闹。 “你等猜,皇上俊俏否?”一个话多的少妇开口。 “你都嫁人啦,还肖想皇上呢!”另一个调笑。 “不能想的吗,和我一般年纪哩,而且皇后也没封。”她笑着反驳。 “那皇太子是谁生的?如此大的功劳,就不给一个名份?” “当然是已经赐死了啦,才给了个追封呢。”有人插话。 “哎唷,真可怜。。。” “那是否,今后再诞下皇子,一定是安全的了?”一个未婚嫁的貌美女郎问。 “如今只有此一个,若是生了的第二个,搞不好也会被赐死的。” “为何不封皇后啊?如此重要的位置。” “有太后在,要甚皇后?即使要封,也得是她自家的女儿叻。” “那要哪个是得宠了,岂不是被压上一头?” “老天,你连宫都未进,就幻想得宠、遭嫉啦?佛祖啊劈一道雷让此女醒醒吧!”一个年纪大的喊道。 “好了好了,大家莫要再妄言了,今日的工作还有很多,宫中很快就要来人,谨言慎行,才是佛弟子的风范。”两个德高望重的比丘尼劝道,众女总算暂时闭了口,各个专心做自己的份内事。 众人散去后,一个纤瘦的少女,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双唇紧抿,面色煞白。 “多伽罗!袍中藏的是什么?”一个高个的年轻僧人走到她身边,轻轻问道。 她扭头,不安的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是手攥得更死了。 “给我看看。”僧人摊开手,示意她交出。 挣扎了一阵,她才极不情愿的掏出所藏之物——一副弓箭。 “哈哈,还是儿童用的小弓,这是要射谁?”他不禁笑问。 “我用此射死过野鸟呢!”她赤面抗议道。 僧人严肃道:“多伽罗,我知你的志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切不可莽撞,更不能在寺中胡来。” “难陀,你明白我是想杀——” 小弓 叫难陀的僧人用食指点唇,示意多伽罗停下,接着柔声道:“父祖辈之仇,若要让一个小女郎来报,那负担实在太重了。况且,彼乃是千金之躯,出入有无数扈从,一只飞不远的小箭,不但伤不了任何人,反而会让此块小黑沉香就此湮没哦。” 她嘴角下沉,憋了片刻,才将弓箭塞到对方手里,噘嘴赌气道:“算了,我不去就是了。” “乖,到时也不可乱跑乱动,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好吗?” “好吧,不过,你不许告诉阿摩敦与阿翁!”她大大的鹿眼闪着乞求与天真。 “自然,此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他微笑。 面对目前风韵初显的小女郎,极少有男子能不宽和仁厚的,即使不近女色的僧道亦然。 可汗与太后入寺后,须臾便分开了,前者找了熟识的僧侣,一同去看石窟的最新开发成果,后者则由几位比丘尼陪同巡视。 半个时辰后,冯氏进入堂宇绮拱的大殿,等待法筵的开始。 正闲聊间,一个身份不低的宫女进来,对她的腹心婢女低语了几句,消息便很快传到她的耳中。 “呵,世家之女坐罪入掖庭,干的活都是轻的,又不会真的当贱奴、受委屈。遥想我当年,还不是从掖庭出来的。”一瞬间的杀气过后,太后低眉闲闲道,显得无怒无恼。 “是哪个多嘴的?”一个面目不甚慈和的比丘尼扭头厉声问。 “哎哟,不要怪彼等,怨只怨彼女同其阿爷、阿孃形貌太肖似,而我的侍从中——有人是过目不忘的呢。何况,拓拔庶人(指女主之母)生前以姿貌着称,早已叫无数人印象深刻了。” “惭愧惭愧。”陪坐的高德比丘尼合十双手道。 论律,如此明正典刑的罪人乙弗·浑,妻女都应入掖庭的。 “其实么,就算犯了再大的罪,女郎等终究是无辜的。像丘林·金闾的两个姪女,我就照顾得很好,彼等容色美丽,焉知日后不飞黄腾达呢?”她浅浅笑道。 丘林·金闾有宠于常太后,官至尚书、平凉公,不过因为站错了队,与其阿干(干为哥之意)丘林·盛皆被杀。他作为阉官自然无子,但阿干的两个女儿就逃不过了。至于彼两个女郎——冯氏是打算送给太子,若将来生子——正好以子贵母死名义处死的耗材。 “皇太后,乙弗女不宜入宫,毕竟,过美不祥啊。”对面的比丘尼皱眉推阻道。 她难得地露齿而笑:“师僧顽笑了,过美不善,明明是我朝道武帝与贺兰夫人的故事,如何就安到个尚未长成的小女郎头上呢?” 过美不善 “不可,此过美不善,且已有夫。”——是北魏开国皇帝拓拔什翼圭的阿孃(贺兰部酋长之女)在闻知儿子想纳其美而艳的妹时,试图阻止且冥冥中预示了之后事态发展的话语。 什翼圭不听劝阻,密令人杀小姨之夫,后将其娶回家,生了次子拓拔受洛拔。 若干年后,他在即将改受洛拔为储君时,因子贵母死的绝佳创意,幽禁了贺兰夫人。适逢日暮,杀妻之事未决,贺兰氏密告急于其子。是夜,受洛拔与帐下及宦者数人逾宫犯禁,杀死了惊起时求弓刀而不获的阿爷。但不久,贺兰夫人与受洛拔又被刚登极的原太子拓拔木末赐死。 此一人伦惨剧兼政治动荡,皆缘起于什翼圭如贺兰部见姨母而悦之一事,是故,“过美不善”四字,颇有其警示意味。 太后寻思:美貌惊人的女子固然多,却不是每个都能做祸水的,套用此故事,无非是欲留住此漏网之女罢了。 她虽因被此间僧尼欺瞒其下落而不悦,但还不至于恼怒,毕竟一个小女郎,能有几多能耐?不过彼等欲留此女,不如,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于不涉及要害的人事,冯氏向来仁恕。何况释道势力极大,信众遍布全国,可谓是朝廷之外的第二大势力。 正踌躇间,石窟寺的创始人——高僧昙曜率众而入。 昙曜,武威(于今甘肃)人,年少出家,原在凉州修习禅业,为先可汗拓拔乌雷的阿爷——废太子拓跋天真所礼重。 太武帝拓拔佛貍伐废佛教,北地经像零落,佛事断歇,沙门多还俗,昙曜独坚固道心,俨然持守其身。太子再三亲加劝喻,仍密持法服器物,不暂离身,闻者叹重之。 乌雷即位后,出巡时巧遇昙曜,马咬住其衣袖不放,是为“奇蹟”。之后,昙曜被特任为昭玄都统,管理僧众,整修寺宇,道誉日高。乌雷事之以师礼,并命于武州山山谷北面石壁开窟凿像(即日后的云岗石窟),建灵岩寺。 魏地大法得以再振,毁坏之塔寺仍还修复,佛像经论又得再显,昙曜之功至钜。 “愿上至皇家,下至细民,无诸疾苦,众病悉除。”他沉声道。 “乙弗氏清信女,观其命格,颇为克夫。与其相亲之男子,恐皆有死生大祸。为了可汗与直寝的郎君着想,还是不要让她入宫了吧。”高僧表面恂恂,实则不容置疑。 “我说,新凿的石像真乃高大啊!”须臾,年轻的君主从石窟回来,满殿的嗡嗡声随即静下来。 拓拔第豆胤,敦实劲健,硬发圆眼,脚步沉重,似喂养得当的虎豹。 帝后分坐两端,身后是殿内外的数百听侣。 铜钵一响,佛音袅袅,香氛缭绕,昙曜以浓厚的凉州口音讲起《妙法莲华经》,冯氏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耳,她觑了眼满面虔诚的继子,不禁陷入幽昧的沉思。 妙计 “小姐,是不是又有妙计了?”回程途中,婢女窥出主人的心思。 后者哼笑了下,缓缓道:“或许只是为了诳我,不过,昙曜的医术及术法我是见识过的,不可不为之惊叹畏惧。” “那帮西域、天竺沙门,据称是很厉害的。”前者点点道,“不过,您这是要。。。” “若不假我手,便送他龙归沧海,岂非美事一桩?” “不是吧,您都已经如此不耐烦他了?唉,其实,第豆胤小的时候,虎头虎脑好可爱的,我很喜欢逗他的。” “就你善良,死丫头!”太后掐了下她的臂膀,引发吃痛的叫声,“你没注意么,自从李氏死后,这家伙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李夫人因子贵母死而被您坚持处死,其实真的蛮可怜的,她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估计也不敢恃子揽权。至于他的眼神嘛,大概是有些悲愤吧,不过别的我就看不出那么多了。。。” “第豆胤眼里,有一股杀气,他小的时候,至多有点像牙爪未利的幼兽,现在大了,倒颇有些像关久了而即将出笼的猛兽。我不留神的话,搞不好就要葬身爪下呢。” “哈,有这么严重喔?” “是啊,与凶兽近身搏斗,太过危险,陷阱或毒药,该安全的多。” 数日后,打探到昙曜不在京师,太后一行人微行至武州山。 “既然已是佛图户了,何必非要入掖庭呢。”已事先通过气的辽西僧仍十分犹豫。 “她阿爷又不是一般的罪人,何况已经开恩,准她只事佛而已。”宫人傲慢道。 “呃,清信女入宫,虽只沾佛事,不论婚嫁事,但毕竟是沙门统亲自过问的人,我不好全权做主。” 冯氏暗自恨恼,即使此人来自慕容燕的老巢——辽西,理应是默契的合作伙伴,但到了关键时刻,依然不肯轻易松口。 “师僧真是的,我为先皇新造了一躯弥勒菩萨像,正需要个身份不低的处子,日夜为其洒扫、供奉呢。若是个不打算嫁人的,岂不更好?何况,为了此一桩功德,我意欲在新开的石窟中,要工匠以你的形容做像。”她假笑道。 “喔喔,真的吗?那如何敢当?”辽西僧中心小鹿乱撞,手指激动地摸着颧颊。 释迦摩尼啊,静窟中多是西域工匠做像,故佛像面目也大类彼等。但是,若能让自己的形象化为石刻,永远立于山中,流传百岁千古。 甚至,在他从几个高僧处听来的众生不再信仰释道的未来,仍有人可以入窟观像,见到千数百年前的自己,此岂非。。。岂非所谓的不朽么?耶,好棒! 入宫 不到半个时辰,少女就被带到太后跟前,步伐踉跄、满心恐惧。 “你就是乙弗·多伽罗?” “是。”她瞑目答道。 “呵,为何不抬眼?” “死时会很痛的,我宁愿不见凶器,免得哭喊求饶。”她咬牙道。 “哈哈哈哈。”冯氏大笑,“倒是个憨头的小女郎,只是,我要你死做什么?你死,能给我任何好处吗?” 不要我死?。。。她微睁一只眼,见眼前诸人,确实无肃杀之气。 “你本就该入掖庭做事,却逃役在此,你阿摩敦与阿翁,以及石窟寺皆有责任。是太后开恩,不与你等计较,若还不从命,可就要一一问罪了!”宫人狐假虎威道。 跪着的少女抬首,困惑而惶怖,入宫去做奴婢,是她从未想过的,进去之后,还能再射野鸟,再与难陀相问佛理,再见到阿摩敦与阿翁吗? “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点谢恩哪!” “哼哼,分明就是奶腥未落,偏忽悠我什么‘过美’,这班僧尼,着实可恶。”回程中,太后恨恨道。 “要不要,给他们灭佛一下下?”婢女大胆提议。 她被她逗笑:“就你鬼主意多,跟着我这么多年,学得这么坏,哪还像个本分的下人?” “您也知道奴婢学主么~” “可惜哦,我还不是拓拔佛貍伐(北魏太武帝,三武灭佛者之一)那厮。他有重兵,才敢籍着长安佛寺大有弓、矢、矛、盾的借口,诛杀沙门,焚破佛像。” “那个臭癞子,老爷(冯氏之父冯朗)明明都已诚心投降了,他倒好,先装模作样地给封了个西郡公,然后又找个罪名害死老爷,真特么不是东西!最后被宦官干死,也算是报应了。”婢女骂道。 “父亲和叔父是惧怕被继母迫害,才不得已降魏的,谁知刚脱虎口,又入狼窝。拓拔氏的反复无信,自开国的什翼圭(佛貍伐祖父)以来就一以贯之。” “如今,我们也算赢了一半吧?大贵族都搞得七七八八了,剩下这些都是差不多服了的。” “什么一半?他们只是表面上服了而已,一旦有合适的领导者出现,就会蜂起攻击。” “哈?那谁有这个能耐?” “我仍在观察。” “可是,您不是说可汗讨厌大贵族掌权,所以即使知道乙弗·浑是枉死的,也不肯给他平反?”婢女不解道。 “虽是如此,但第豆胤那小子老爹死得早,他由这些拓拔鲜卑的嫡系贵族看着长大,就是再想极权,也舍不得对他们痛下杀手。有这么个人在的话,我好多计画都推展不开。” “那怎么办,他看起来很康健,又不爱吃寒食散。。。” 冯氏闻语,破颜微笑:“急什么?这不是特地找来了乙弗女嘛。况且太子年幼,离登基还早着呢,如果他早夭,我就得收养第二个皇子了。” “哇,那岂不是又有人要遭毒手?难怪大家都不敢怀孕。。。” “所以啊,你平常没事时,还是多祈求佛祖保佑太子快快长大吧。新帝越早上位,我就能越早摆脱第豆胤。” 太华殿 是夜,太华殿后殿。 “卿真的相信,人可以作为符咒,将另一个害死吗?”宽大的床榻上,闻知计画的男子且缓缓抽弄且道。 “我是不知,景世你莫要笑人家迷信。”太后舒服得瞇着眼,声音也比平日多了些许柔媚,“反正,言未雨绸缪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反正不除掉他,就难以掌握大权。我可以蛰伏一时,却无法忍耐一世,不将魏国的根基破坏,我誓不为人。” “卿真是深明大义。”他笑答,“所以,为何不把人直接送到后宫?” “那岂非过于刻意?他的秉性你不是不知,越是送上门的就越嫌恶,况且,沙门处也可能漏风。第豆胤笃信佛法,对于专为他阿爷塑的佛像,不可能不去个几次。彼女可做为一步闲棋,放在弥勒菩萨身边,对外言需是处子,看得到、尝不到,若他肯上钩自然妙,若是对她无兴趣,也无非多一个宫女而已。” 他闻言用力一顶,颤抖地低语道:“卿真是思虑周全,又了解男人的心。” 刚强的阳具恰好磨至一处,令包裹其之人激动地颤抖,当年乌雷在时,可从未如此畅美过!床笫间,她是永远得以他的快活为第一的。 唉,个种委屈求全、时刻都要伪装的时光,她真是再也不想过了,就算得罪第豆胤,也要夜夜与自己的面首欢好,以补偿太多浪费的青春。 “就是彼处!啊,施力啊,快些、重些!”冯氏不顾一切地求欢。 “对了,彼小女郎,与其阿孃相比,何如?” “相类,但不相同,一眼便可知,是乙弗·浑的种。” 男子闻言,目中顿时情欲氤。 须知,拓拔氏庶女(指女主之母)未得志时他亦见过,彼时西域舞跳得极好的她,已颇能令人心痒;而嫁给大贵族后,更是以公主自居,愈发高不可攀,不是他一介士人可以肖想的对象。 (北魏士族多出自被征服的政权,如慕容燕、后西凉,故其政治地位仅属第二梯队,长期被嫡系的代人军事贵族所压制。) 本来,彼女若是入宫,自己定要侮慢之、乃至轻薄之的,谁知她先一步自杀,连此点机会都不留。 “相类,不相同,且似乙弗。。。”体内精血腾沸,阳物猛然胀大,男子将情人翻过身,想像她是另一个人,激昂万丈地冲刺起来。 云收雨散,赤裸的男子搂住餍足的太后,闲闲道:“乙弗·浑的党羽还剩一二,且掌握兵权,不将彼等先铲除就对付第豆胤,不管事成与否,都过于危险。” “嗯,我自然知,安东王独孤·侯尼须与济南王慕容白曜皆不可小觑,但他二人的部曲、奴婢,我试了几次都打不进去,难以像对付步六孤·丽与素和·其奴一样悄悄毒杀之。景世,为之奈何?”谈到政治上的阴谋诡计,她立即变的双目闪耀。 “且容我细细思量。”他蹙眉,俊逸的面容因阴沉的思考而微微扭曲。 交脚菩萨 虽然没什么人看,但还是放一张这类交脚菩萨的照片吧,本文中我设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交脚弥勒菩萨置于万寿宫的一处偏殿,其薄纱流动飘逸,上身半裸、批璎珞,左手持花,浓眉、大眼、高鼻,额间一点白毫。 万寿宫,是先可汗乌雷儿时的居所,而后,其保姆常太后亦老死于此。 多伽罗望着屋簷瓦当上的“大代万岁”、“传祚无穷”,心口思量:此处便是我来日的家了。 殿中而今无要人住居,只有几个年老的宫人,和善而微聋,倒不致为难她。 不久,可汗狩猎归来,闻道此间有躯新佛像,特地前来观赏。 “嗯,倒是颇似我见过的北天竺人。”他洋洋道,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一旁躬身垂首的素衣少女,并未看进眼里。 对第豆胤而言,太后显然并不留恋阿爷,否则,哪会如此迅速就寻了情人?且那该死的面首李奕,整日就喜欢打扮得如花孔雀般,在宫中趾高气扬地闲逛,令他常恨不得朝其射去一箭。 至于她为何以亡夫的名义造像,除了矫情自饰外,他想不出有别的理由,更料不到以人为符咒的荒唐念头。 约一年前,阿爷留给自己的仅剩的顾命大臣之一——素和·其奴莫名地没了,内外咸叹惜之。或许,此是她的杰作也说不定?毕竟当年乙弗·浑就是被骗进宫赴宴,然后遭伏击的。 刚继位时,十一二岁的他尚不甚晓事,加上冯氏的慈眉善目,令他真的以为乙弗一党或是威胁。 但短短四年间,他已从童男长成为阿爷,所增的智识亦足以看清宫内争权的关窍。 是故,他对年轻的继母多怀忌惮,两人虽未撕破面皮,但已开始相互提防了。 “好了,观也观了,走了!”言讫,可汗领着几个年轻英武的内三郎(北魏宫中宿卫官)昂昂然去了。 第二个跑来欣赏石像的,是个八九岁的儿童。 “心肝,莫去了!哟哟等等我!”未见其人,便闻一阵匆忙的脚步,与个妇人带喘的规劝。 “阿姊!”片刻后,门边现出一张伶俐的小脸。 “你是在叫我?”多伽罗诧异。 “是,我知你姓乙弗,我阿孃也姓乙弗!” “真个?那你是?” “拓拔若,可汗的阿弟,排行第五哦。” “五皇弟。”她行礼道。 “不要嘛,干嘛如此对我?”男孩噘嘴,“他人都称我皇弟,可除了乳孃,无一个是赤心相待的。” “是么,你的阿孃呢?” “早就无了,不记得了。若还在,也未必躲得过——” “皇弟!”一旁的乳孃出声,“慎言!本就不受信任,还要出来乱讲。” “好了好了,我不再说就是了。”他悻悻道,“对了,阿姊,你饿否?同我去阿真厨觅食吧。” 万寿宫荒闲多年,老宫人吃得简单,蔬食多,软而烂,她早就厌腻了,于是欣然同往。 安平侯 “哇,好香,有髓饼!”烟火缭绕的阿真厨中,兴奋的拓拔若大叫道。 胡饼鑪边沿贴着的,是一圈烤到金黄的髓饼。 “皇弟,又来求食了?”有人笑道。 “嘻嘻,还以为无人看到呢。”言讫,他也不客气,伸手直接抓了两个饼。 髓饼,以髓脂、蜜,合和面而至,是草原诸族喜爱的食物。 “我每次来,都先吃髓饼,热着最美味。”他笑着递给多伽罗一块。 两人边啃边逛,须臾,一只极肥的乳下豚(乳猪)进入视野:豚以柞木穿,缓火遥炙,有一人在旁急转,且转且涂清酒以发色,色同琥珀,又类真金。 “哟哟,香香,我欲吃!”小阿若垂涎道。 “还未涂饰新猪膏呢。”炙豚之人温言劝阻。 “肝炙、羊羹已经好了,不如先去吃吧?”乳孃哄道。 “真的?我最爱吃炙羊肝了,阿姊我等快去。”他牵着少女的窄袖就走。 滚烫的炙架前,立了个颀长男子,烟火缭绕中,依然风神闲俊、洁貌倾城。 “五皇弟。”他微笑道,目光转向一旁的多伽罗,随即现出讶异之色。 相类,但不相同,的确是十分精准的描述:此女部分继承了其阿孃的妖丽,但突出的眉骨、挺拔的长鼻、和略方的腮骨,仍令人忆起其剽悍阿爷的形容。 他怔了须臾,才问:“你便是。。。乙弗·浑的女儿?” 她微微颔首。 “我是安平侯李奕,字景世,出自赵郡(于今河北)李氏,乃安平宣王之子。”他从容笑道。 当年于筵宴初见拓拔氏庶女时,他也曾迫不及待地跳上去自我介绍,只不过彼时年少的自己,尚未有宠于太后,更不曾封爵荣显。 “你叫甚名?” “多伽罗。” “入宫多久了,习惯否?” “两月,一切都不坏。” “若有人欺负你,可来找我,我定保你。”又是自信的许愿。 “可你并非掌管后宫事务的女官啊。”何况,两个月来,她不曾结识万寿宫外的任何人。 “呵呵,我的确不是。” 李奕不禁自嘲地了笑笑,此小女郎,和她阿孃真像啊。。。拓拔庶人即使沦为了某贵人之妓,且不得宠,亦对他几次三番的示好无视之、轻视之。 “安平侯大人很厉害哒,连子推阿叔都敬他三分呢。”拓拔若解释道。 “那又是谁?” “就是可汗阿干最信任的阿叔啊,对我很好的,总把我抱在腿上,下次他入宫,我把你带过去。”男孩热情道。 男子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下,拓跋子推与皇上亲密无间,若真的搭上此条线,她岂不是离承宠只一步之遥?固然,无法预测第豆胤是否会喜爱她,可是,在他弥补前憾之前,最好无有意外发生。 驯化 “今日,拓拔若和乙弗女相认了。”中夜,耳鬓厮磨间,安平侯轻道。 “是么?”正沉溺于情欲中的太后不甚在意地问。 “乙弗一族尚未真正驯服,还是先莫令她承宠、诞下皇子,或与乙弗夫人所出的拓拔若太密切。否则,第豆胤若早死而太子过幼,那群虎狼又免不了心生奸计,寻个有乙弗血缘的皇子夺位。”为了避嫌,他加了一种可能性,以掩饰真正的目的。 “小五(指拓拔若)身傍——”她停了下,不想把话讲得太满,“算了,我去敲打敲打彼两个儿童。” “还是要从儿时抓起,就如太子般。”他嗅着她的颈道。 “嗯,彼小畜生倒是极乖顺,还当我是他的阿孃叻。”她得意道。 难得的,男子未回应她,而是停下前戏,拨开帷幔张望,“此气息是甚?黑沉香吗?” “嗯,谁知,一般都是几种香和合一处的,为何问起此事?” “无他,好奇而已。”他探至她的敏感处,卖力地抚弄挑逗,不到片刻,就令她放荡地淫叫起来。 难得地,李奕对自己的“手艺”未感自豪,而是带着兴味与恨意思考:拓拔庶人于意乱情迷时会是何种表现,他是永远也无法了解了,但她的女儿却入了宫,孤苦无依、任人采撷,若不是他的囊中物,还会是谁的? “清信女,太后宴客,要你去焚香呢。”有人来万寿宫传话。 多伽罗也不多问,跟着就去。 沉香点上,客也来了,她从帘后认出——是部落里的一个阿叔,从前见到他阿爷,是必须下马行礼的。 “乙弗,你族中可平静?”冯氏端坐主位,语气亦像主人。 “太后放心,除了反逆罪人,其他人都是衷心拥护皇室,”那人顿了顿又道,“衷心拥护你的。” “嗯,若好好效忠,必有你等的荣华,否则嘛,再出第二个乙弗·浑的话——”她冷笑了下,缓缓叙述:“初,慕容破后,种族仍繁,天赐(道武帝拓拔什翼圭年号)末颇忌而诛之。时有遗免,不敢复姓,皆以慕舆为氏。你等么,不会也想改姓吧?” 男子闻言先是一惊,接着离座下拜,匆匆表忠心道:“太后多虑了,我等乙弗合族共谴彼罪人,亦绝不会步其后尘。如有族人顽固不化,心怀不恭,我自诛之。” “哈哈,何必喊杀喊打的,毕竟都姓乙弗,你也忒无情了些。有不服王化者,只需离散、分迁到不同地方,为朝廷种粮养蚕便可。届时彼等与五方之民杂处,相互之间难以信任、倚靠,就算有人敢造反,又能掀出多大的水花?” “太后圣明。”新任的乙弗部酋长大人谄笑道。 “劝课农桑嘛,是为政者的任务。大代南迁,时移势易,部民可不能再同从前一样,占着广袤的土地自由迁徙放牧,还不向朝廷纳税服役了。如今,彼等都该乖乖种地,多产些谷物以养活更多的人,此才是光宅中原的正道。” 杏酪粥 “我知你是可靠的,不会像某些部帅一样,舍不得自己那点民人,把吃肉和自由看得比甚都重。况且,部落虽散,但齐民无需再上战场,酋长亦可世代为高官,此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太后所言极是。” 冯氏满意地笑了笑,挥手叫道:“来人,上杏酪粥。” 多伽罗托水精盘而出,盘中有一金碗,内中粥色白如凝脂,米粒(穬麦米,大麦的一种)有类青玉。她一语不发地步至族叔席前,他开始还未认出她,一瞬间后,意识到来人是谁,不禁惊讶地看她,目光中,有些许羞耻和自恨。 少女亦看他,疑惑、鄙夷兼而有之,太后如此威胁,何不干脆拔刃相向?就算是死,也无非战死,可那难道不是武士的寻常结局么? 正尴尬沉默间,主座突然开口:“清信女,你闻道阿叔的话了?” 原来如此,安排她进呈杏酪粥,是为了羞辱、离间两人,且让自己眼见新酋长的态度,好死了为阿爷平反的心。 言语不是利刃,却可造成无形的死伤,损灭人的志气与尊严。 她点点首,攥紧的拳指节发白。 “好了,此地已无你的差事,你跟着乙弗·肆虎去阿真厨寻些吃的吧。” 殿外立的挺拔消瘦的少郎,便是乙弗·肆虎,此阿叔之子。 二人被领到阿真厨,宫人离去后,肆虎问多伽罗:“你恨我阿爷夺去了你阿爷的地位吗?” 她摇摇首,“阿爷死了,本就该有人来继承大人之位,只是,阿叔面对太后。。。” 还未等她答完,他便切齿道:“可是我好恨他,他选择了留下,享受富贵、承受屈辱,不是大丈夫所为。” “郎君,清信女,来碗杏酪粥吧。”有人打断道。 “不了,我只爱吃饼和肉。”乙弗·肆虎断然拒绝。 “肆虎阿干,你在吗?在吗?”不知从何处,拓拔若蹦蹦跳跳地跑来。 “小屁孩,又是你!”未长他多少的少年嫌弃道。 “我是皇弟唉,尊重一点嘛~”他也不恼,“多伽罗阿姊,数日不见,思念我否?” “自然。”随即忆起自己新的身分,她道,“还是称我清信女吧,如今众人都如此唤我。” “可是世间清信女无数,而乙弗·多伽罗只有你一个呀。对了,今日有炙小豚!以鸡子(鸡蛋)黄涂之,以蜜刷之,超香超脆的,就快好啦!” “你乳孃未一起来吗?” “她啊,我把她甩开了。”他自豪道。 黄赤色的豚肉呈上,男孩大嚼起来,腮帮撑得鼓鼓,两颊泛着油光。 “你看,你自己就是小豚嘛。”肆虎调侃。 “少来,我是上届可汗的儿子,本届可汗的阿弟,有资格做新可汗的那种,哼!”小阿若也不示弱。 三人少了长辈的约束,便命人搭了临时穹庐,于其中大吃特吃起来,几碗发酵的乳饮过后,少郎引声长歌,男孩亦不时和之,“狼嚎”阵阵,可笑可爱。 “来日,你若有种称汗,我定举族支持。”前者举杯爽朗道。 “当然有啦!我身上可是流着拓拔和乙弗两部的血呢。”后者打了个饱嗝保证道。 赐死 太后特地挑了翌日,招来住在宫中的两个儿童训斥,而不在宫中的乙弗·肆虎则免于遭殃,乙弗部尚在一步步试探的驯化中,不宜短时间内逼得过紧。 “是我错了,不该妄言的,呜呜呜。”拓拔若跪地啜泣。 “皇子,是不是乙弗·多伽罗诱你讲那些的?”一个女官问道。 乳孃抬起垂下的头,欲使眼色暗示他承认,但他只是轻轻摇首。 “若你禀白太后,昨日之事,都是逆首之女诱骗所致,并从今日起与其断绝往来,再不相认,便不计较你的大逆不道。” “不是的,都是我,都是我一高兴就乱讲,跟阿姊无关的。我已经无阿孃了,才认了一个阿姊,不能再失去了,你等就罚我一个,莫责怪她了!”拓拔若乞怜道。 乳孃又是忧心、又是欣慰的看了儿子一眼,忧的是他如此傻,给了台阶都不知下,慰的是他如此赤心,不会为了一时荣辱,就卖掉身边的人。 “清信女,你知错否?”女官转向多伽罗,倨傲问道。 “还请明示。”同样跪地的她已大概猜出彼等欲自己认何罪,但仍想确认一下。 “身为洒扫佛像之宫女,不好好待在佛殿,却去阿真厨大吃,此为错一;身为大逆罪人之女,不谦退虚己,却与旧日亲戚交通,此为错二;身被皇家厚恩,却怀无君之心,耳闻无道之辞,不但不加规劝,反而鼓励怂恿,此为错三。” 少女蹙眉听罢,只觉得不对劲,哪来的如许多凑巧,傍人恰好闻道了她等的言谈,还是“政治不正确”的那部分? 昨日,分明是设计好了,要自己与肆虎、阿若相聚,再派人监视监听,若有“不当”之言,自然抓到证据,但即使无把柄,三人聚到一起,亦可算是不当。 “我知了。”她垂首道。 冯氏满意地微微点头,新一代的驯化,已然顺利开始了。 “那么,你认罚否?”女官继续道。 “何为认罚?”她抬首。 “一,禁闭一月;二,抄父母之罪,每日一遍,共三百日;三,与五皇弟、乙弗郎君此生不再相见,若于宫中偶遇,须立刻回避、不得言语。” 多伽罗闻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此班人命她入宫,意在折辱,而先前无事,今日突然发难,是欲她放松警戒后,再打个措手不及。 可见,太后并非不迁罪于自己,反而是以极大的怨恚,在继续惩罚阿爷、报复阿孃,或是仅仅为了自娱,而折磨有乙弗血统的人。 她不去报复仇人,仇人却杀到眼前,欲将她最后的体面踩于脚下,世间之事,何其残忍无道! “为何不回话?”女官质问。 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是满目决绝:“请太后赐死我。” ——或许,自己无法对等还击,以报复父母之仇,但仍可了结自身,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遗言 “为何又求死?”太后嗤笑。 犹记她当年,虽有阿姑、常氏帮衬,亦未少受磋磨。尤其是众女间竞争、结盟、背叛的分寸和时机,良心与野心的互搏,个中层层渐变的滋味,也只有当事人品得细、品得全。 自己若如此耿介,上来就打求死牌,哪还轮得到日后的上位争宠、逐个搞定对手?此小丫头,不能含忍,全无城府,难成气候,呵呵。 “我存于世上一日,便可能惹怒太后一日,而太后的期许,我是死也做不到的。与其如此,不如先死的好。” 但求速死,为的是避免折磨、反复、苦痛,故少女不愿出言激怒,只挑了相对恭敬的话,欲得一个简短的好死。 冯氏一愣,第一句便是为对方着想的托辞,且不无道理,并非虚言,倒是自己惯用的谈判技巧。 她与心腹耳语几句,很快就扬声裁决:“罪人之女乙弗·多伽罗既不认罪,而一心求死。如此,便成全你好了!” 须臾,匕首与鸩酒端上,摆在多伽罗面前。 她垂首观刃上的反光,只觉晃眼,心砰砰跳,血似腾沸,整个人燥热起来。 一直在抹泪的拓拔若直接吓傻,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哇哇大哭:“哟哟,阿姊,你快认罪啊!向太后忏悔,我等以后不相聚就是了。。。太后,太后!乞命啊,不要杀她,我甚都愿意做!只要你留阿姊一命,我日后会永远听话的!” 哭声凄厉,言辞哀婉,在场众人无不伤之怜之。 “不许哭!死了便可见到爷孃,有甚不好!”她厉色喝止他。 冯氏双眉微挑,心想,倒真是别样思路,口中却只闲闲道:“好了,时间不多,可有遗言?” 是会犹豫、反悔、詈骂,抑或拜托放过小五? 少女双目放空,思考了好一阵,才郑重答道:“但恨死前未见青海,未吃乙弗泊之鱼。” 太后“噗”的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孩子啊,此种生死关头,还净念着吃呢。 但她刚欲启言,便蓦地被回忆钉住—— “若遇因我季夏思冻鱼,仲冬须生地黄,下有司切责不得而斩之的男子,不管是否为拓拔,我亦今生无憾、死生追随了。” 彼时,十三四岁的她,对后燕末帝慕容熙为宠妃做出的诸般暴行,所怀的是赞赏与欣羡。 慕容熙宠幸氐人(西戎)皇族姊妹符娀娥、符训英,为前者凿曲光海、清凉池,季夏盛暑,士卒不得休息,暍死者太半,为后者起承华殿,负土于北门,致土与谷同价,并斩了载棺诣阙、上书极谏的大臣。 前者死时,他于公车门肢解了曾称能疗之的医生,并焚其尸首;后者死时,大敛既迄,他复启其棺而与交接(指性交),并命百官于宫内设位而哭,使人按检哭者,无泪则罪之,又借故赐死了高阳王妃殉葬,最后,因丧车高大,竟毁北门而出,且送葬时披发徒跣(赤脚),亲自步从二十余里。 如此一个痴情的暴君,是慕容鲜卑的传奇性人物,其种种轶事,她自小耳闻,到了春情萌发的年纪,更是将之当作男女情爱的最高标准。 京兆王 关于少女时代天真执念的记忆,被跪地之人一句“但恨死前未吃乙弗泊之鱼”勾起,一时间,冯氏怔怔无言,满目惆怅。 如今她贵为太后,当然实现了珍贵食物自由,只是,为了满足所爱女子的口欲而荒唐行事的男子,自始至终都未出现过。 满场鸦雀无声,有人疑惑地看她,却无人胆敢搅扰。 正沉溺于昔日心绪、不见不闻眼前的一切时,突然,众人的惊呼响起,她慌忙回神,只见小罪人已将匕首刺向了自己。 用尽全部气力朝心口一击后,纤细的身躯剧烈地一震,多伽罗低低呼了一声,忍不住去注视伤口。 奇怪,那里并未被利刃撕裂,更无汩汩的热血涌出,只有一点鲜红色渗出。 她张口急喘,手一松,匕首落在地上,锵锵作响。 原来,呈上的自裁工具根本就未开刃,自然也杀不了任何人。 呵,运命如此做弄人,让自己想死也死不了么?她欲大哭,欲伏在阿摩敦怀中泣诉,可是周遭之人,几尽是敌人或旁观者。 片刻后,窃窃私语突然戛然而止,众人屏息,注目于大步而来的高贵男子。 “京兆王!”有人惊呼。 来人颔首作为行礼,随即来到自杀未遂的少女身傍,看了看,蹙眉道:“太后何必如此?既已杀了乙弗·浑,就不该与彼孤儿寡妇为难。” 我何时与彼等为难了?是拓拔庶人自己要死的,我还不欲她如此死了呢。至于此小女郎,本也只欲吓她一吓,立威而已,冯氏委屈地腹诽道。 “你误会了,我只是。。。管教彼等,再说,总不能罚小五吧。”勉强挤出一个笑,她尽力保持尊严。 拓拔若见来了援兵,“哇”的一声开始洒泣,且哭且替阿姊申冤,更惹得阿叔心疼不已。 “不罚五皇弟,却与个不相干的小女郎较真,太后为国家之母,未免显得偏颇了。”他冷冷道。 他一向称拓拔若为小五的,如今用五皇弟的正式称呼,想必是真的动了怒,她思量道,不禁心口发紧。 “此不是,为了太子及可汗的诸子计么,有彼等在,哪轮得上诸弟觊觎汗位?大代毕竟不再是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了。”对方最忠爱第豆胤,搬他出来是安全牌。 “太子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但是,若可汗无一个健康的子嗣,导致父死子继制度难以维持,兄终弟及的传统亦可参考,而五皇弟自然是继承人选之一。”拓拔子推来时已耳闻今日争端为何,故一定要为拓拔若辩护,以防备不怀好意的声音。 她还在苦思对应之辞,却见他已蹲下,柔声问道:“你还好吗?乙弗小女郎?” 少女面色如纸,身躯轻晃,扭头勉强看了看陌生人,刚欲答话,便一头栽倒。 特勤 “哇,真的死了?未刺到心还能死啊!”有人惊呼。 “是不是饮了鸩酒?”见酒壶歪倒,有人建议道。 “甚鸩酒?是泻药啦!太后仁慈,哪会杀她,无非给个教训而已!”心腹出来替主人澄清。 京兆王不语,先试了试多伽罗的鼻息,见还有气,于是将她抱起,不悦道:“教导儿童也须适当,为了一句戏言,就使诡诈手段,未免有失宽和。” 言讫,不理太后的辩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横抱怀中人而去。 “子推。。。”冯氏喃喃,眼中黯然。 须臾,她咬了咬唇,便不再言语。 数年前,她被别个女子算计、欺负时,他也是如此伸出援手的,是故,她对他长怀感激、依恋,亦极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而今日,形势翻覆,她竟成了那个仗势欺人的坏女人,而弱女子则由乙弗孤女扮演,只有他,依旧是那个路见不平、怜香惜玉的高贵王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缓缓起身,提醒婢女道:“以后不得再当场挑明了,公布是泻药,有损我的威严。” “人家是怕那些贱人嚼舌根嘛,不想有人说您太狠心。”对方以乐浪语辩护。 “人前不许讲乐浪语!”她沉声警告道,面上虽在微笑,双目却如冰水,“你很想有心人找来会乐浪语的人监听我们是不是?” 心腹赶紧垂首认错,论周密,她是永远不及主人的。 须臾,太后就调整好状态,戴上一张庄严的面具,以和厚之姿、容裕之态,对众人讲了一番客套话,既不再追究少女与拓拔若,亦默许了京兆王的突然之举,一场恫吓未遂而招致谴责的尴尬场面就此落幕。 多伽罗昏厥了一阵,甫一醒来,眼前便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 “你是谁?” “拓拔子推,可汗的阿叔。” “哦,就是。。。他人口中的京兆王?” “那是我的封号,你唤我特勤(约为宗室之意)就可。”他软语答道,“你伤得不重,莫要担心。” 她垂目,见已换了衣衫,心中一惊。 “是我找医生看过了,也是宫女帮你更的衣,不信,可问门外阿翁。”他看出她的不安。 老宦者笑嘻嘻入室,露一口无齿的牙龈,连连点首印证其言。 “哦,那多谢你了。其实,我本欲死的,只是不知为何,匕首出了问题。。。”她越说声音越低。 “小小年纪,何来慷慨赴死之心?”拓拔子推半是差异,半是不解道。 她思维片刻,答道:“我不知,只是彼时,就觉得死了比活的好。” “她是个志欲无限的女子,你若欲安生,还是不要硬碰硬的好。” 她,自然指的是太后。 少女不服地瞪目:“追随阿爷阿孃,有错吗?” 他闻言叹息:“你自无错,错在运命。” 平行三界 京兆王忆起初见乙弗夫人的情景,彼时她刚嫁入贵盛之家,既有飞上枝头的扬眉吐气,又有飘零数载、终遇良人的喜悦。 造化难测,仅过了十余年,乙弗夫妇便惨死,还是死在他曾施恩的“柔弱”女子——冯氏手上,而彼等的独女,今日亦险遭大难,且同系一人所为。 细观眼前的小女郎,如刚捕来的小兽,虽孤稚无援,却神志骄傲。 大约,此也是其阿孃当年令许多豪贵子弟心动的缘故吧,血缘一半高贵、一半低微,身处寒劣之境,却不临深履薄、讨好跪舔一人,反有公主之风,如何能不激起一众男子的拯救欲与征服欲?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清信女应知自惜。”他轻道。 夜深了,李奕在与冯氏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之后,依然毫无倦意,闻同榻之人均匀的呼吸,他知她已熟睡,遂起身批衣,于蝉鸣中往万寿宫而去。 银晃晃的月光下,卧着高烧不醒的多伽罗,双颊绯红,显出病态的艳绝。 她眉峰的走势、突出的颧骨,与稚嫩而充满胶原蛋白的面庞、丰润的双唇,生出一种相互矛盾、又相得益彰的美。 此时的她,无有上次的戒备、机警,只有惹人怜爱的柔弱。 他的目光从她褐色的发丝到莹白的手指,从整齐的领口到干涸的唇瓣,恣意流连、晦暗不明。 自己本是怀愧悔而来的,可等真的见了她,良心的力量却不敌欲望。面对眼前沉睡的少女,他居然硬得不能已已,恨不得立刻就将阳具伸进去,占有她、摧残她大。 男子坐到她身傍,俯身嗅嗅——是奶香与佛殿内沉香混合的味道。 “渴。。。”她于梦中吐出一字。 他从充满情欲的恍惚中惊醒,四下张望,找到水后,兀自饮了几口,继而含着水,轻启她燥热的唇,将水徐徐渡过去。 被沉眠如海藻般缠住的她,眼皮不住眨动,双目却睁不开,只以为是袒胸的弥勒菩萨到了跟前。 其实,容貌英俊、胸膛宽阔的北天竺佛像入梦,已不是第一次,从前, 多伽罗都是匆忙许愿,求他使阿爷、阿孃过度恶世后,生生尊贵、世世侍佛。 可今夜,那半闭的秀口,竟含了奇异的暧昧,令她莫名地心悸,又莫名地熟悉。 冰凉沁人的吻,似夏日中触到的大秦金币。对了,赠与她金币的人何在?他说过会去寻她,可她等了好久,都未等到他。 “度易侯郎君,我好想去青海,哪怕只看一眼。”梦中,菩萨的面孔又化为度易侯的,正对她微笑。 在平行的叁界里,或许,阿爷是青海乙弗部的大人,与阿孃好好地活着,而她,则是无忧无虑的君长之女,正等着嫁给吐谷浑的王子。 “唉,也不知烧得如何了,再不好的话,还得去寻医。”老宫人的自语和脚步声传来。 李奕忙蹑足而走,此处不只她一人,若欲一亲芳泽,还需从长计议。 不没 多伽罗经此变故,连日高烧,等痊愈后,癸水竟至。 她的外表变化不大,但举手投足间,已少了童稚之态,而多出几分妩媚。 “变成女子了,又如此美,将来总会做贵人妻的。”白发宫人笑道。 “就是于阗来的于夫人,被称作仙姬,当年的风采也不过如此了。”另一个赞叹。 石窟寺中,返回代京的昙曜与弟子闻道了宫中之事。 “太过分了,明明就是我等的人,她却偏偏要了去,然后又设计折辱,害多伽罗差点丢命!”难陀忿忿然道,面色被怒火炙得赤红。 “是不是——一开始就该把她转移到凉州?毕竟师在那里多有旧识,可以更好地庇护她。”昙曜的贴身侍奉弟子道。 “彼女合该入宫,亦有数次劫难,一切早已注定,我等不必愧悔。”高僧瞑目半晌,终于缓缓道。 “甚?!师,你是认真的吗?”年轻的难陀一下沉不住气了。 “是。” “也就是说,她本就无缘做比丘尼?” 师僧默然点了点头。 “唉。”青年僧双掌合十,念了两遍佛号,问:“师可有见其未来?终得四大康宁否?” “呵呵,你这孩子,既然已做了方外之宾,犹尚以平安康健为第一位么?”昙曜笑着责难。 “不是嘛?既然她是世俗人,当然要用世俗标准啊。”他辩道。 “唉,彼女之运命、结局,自然由彼之选择决定,你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施以援手。” “甚啊,师你到底有未观到未来嘛?” “可为王妃,亦可为阶下囚;可为国后,亦可客死异乡。” 难陀惊呆,一时无法言语。 “彼阿孃与我有前世因缘,我当以其遗志为己任,在所不辞。” “乙弗夫人遗志为何?难道不是保她无虞吗?为人阿孃的,还能有何他求?” “你试思量,黑沉香不没于水,而人,能不没于何物?” “我不知。。。” “是沉流。若她如常人一般,溺于大魏之沉流,那么纵使一生顺遂、飞黄腾达,恐怕也非夫人所愿。” 难陀默然,半晌,忆起准备已久的问题:“对了。。。师上次断言她克身傍男子,也是敷衍太后的么?” “你几时见为师打妄语了?过美不善是托辞,克‘夫’却不是。” “甚?不是吧师。。。”菩提萨埵啊,天晓得自己多少个夜辗转反侧,欲还俗娶——算了,看来此生真的就是佛弟子的命,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坚固道心吧难陀! 几日后,阉官张祐带了一队人至万寿宫,扬言太后丢失了贵重之物,须逐宫逐屋搜查。 须臾,多伽罗的枕下就搜出一枚沉甸甸的大秦金币。 风不止 “你一个大逆罪人之女,又是穷兮兮的佛图户,争(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从实招来,是何时何地偷的?”张祐呵道。 “不是我偷的,是别人赠我的!”多伽罗慌乱中抗辩道。 “何人赠你的?!” “是。。。”吐谷浑如今与大代交战,若讲出度易侯一行人来,一定会给彼等惹麻烦。 “哼哼,讲不出来吧,定是进宫后偷的,就算不是太后的,也是哪位贵人的,不招的话,自有鞭子伺候!” “我。。。是西域胡商所赠!” “胡商?所以,你要告诉我,他早已回西域了,找不出人证是吧?”他缓缓步至她跟前,以嘲弄的语气诱问道。 少女连连点首,她自幼鲁直,不解此类弯弯绕绕。 “清信女乙弗氏,窃取金币,今裁其罪,处以鞭刑!” “中给事,此处无鞭,且此女可能受京兆王庇佑,何必苦苦难之?”小宦者耳语道。 “狗脚的,你解个屁!我正欲审问而明辨之,不挥鞭,她如何肯认罪?”恰因她受拓拔子推庇佑,使得太后当众难堪,自己才咽不下此口气,要出头做先锋回击之的。 若仅仅因京兆王三字就退缩,那他如何算得冯氏的死忠?! 万寿宫霎时一片喧阗,哀求的哀求,劝解的劝解,有人奉命急匆匆去取鞭,有人闻声来驻足观热闹。 未几,鞭尚未到,一声声低低的“恭迎可汗”倒是先传来了。 “我道,此处不是冷宫吗?为何喧哗如是?”第豆胤迈着沉着厚重的步伐,不无讽刺道。 “哟哟,惊扰了御驾,奴婢罪该万死!”张祐做诚惶诚恐状。 “张祐,你不是一直伺候太后的吗?做甚来此?可知这里供着为先可汗立的菩萨像,不是你等奴才擅自造次之所。” “可汗不知,有奴婢盗取太后的珍宝,我这才特来拿人。” “哦,珍宝?我记得太后不是性俭素,不好华饰吗?” “当然是,可一国之后,岂会无一点财产?况且,上次太后训诫过此人,她心生怨恨,大胆偷窃,也不意外。” “何人?” “就是她——大逆罪人、十恶不赦的野心家乙弗·浑之女!”阉官指着跪地的多伽罗厉声道。 第豆胤低眉看她一眼,淡淡道:“所窃何物?” “大秦金币!是奴婢入宫多年都未见的样式,重量、成色俱佳,绝非粟特仿品,她区区白衣宫女,何处能得如此难得的舶来品?” “赃物”呈上,日光下,泛着澄澄金光,耀目异常,就是放在内库中,也是少见的珍品。 可汗放下金币,歪头看着张祐,须臾,皮笑肉不笑道:“何处?自然是我处了。” 歪打正著 众人譁然,张祐张大了口,半天都合不拢,多伽罗则抬首扬眉,一脸的惊讶,再一看,可汗身傍的竟是乙弗·肆虎。 “此物原本就是我的,赐予乙弗清信女了。你一介阉竖,明明寻到的不是太后之物,却借题发挥,随意裁断,威福自己,是何居心?” 张祐闻言跪下,磕头如捣蒜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心为主人等寻物,是急了些、鲁莽了些,但绝无僭越之心啊!” 少女瞑目长吁,心想,总算又躲过一劫了,只是,第豆胤为何要回护自己?莫非是肆虎阿干的功劳? 阉官带着哭腔的求饶声中,天子鄙夷地开口:“你还是回去小心侍奉太后,为她捶腰背、吹热粥的好,再复杂的你也难以胜任。往后再有狐假虎威之事,你的其他部位也不用要了。”言讫,迳自大步而去。 “奴婢知罪了,奴婢这就回去反省!”张祐垂首嗷嗷号道,声音虽凄厉,唇畔却泛起凛冽的笑。 “是谁允许你乱来的?不知轻重的家伙!”太华殿内,得知经过的太后怒道,“你可知,此会给京兆王、给可汗留下何种印象?” “呜呜呜,奴才不是欲为你教训教训彼女吗?上次的事,太后不计较,我可咽不下此口气。谁知可汗会突然来的,若非如此,彼乙弗女早就半死了。”张祐擦着泪痕道。 他入宫多年,参与过冯氏的上位,亦颇知她与京兆王的过往,然他今日所为,亦有自己的盘算。 他阿爷张成是扶风太守,世祖(拓拔佛貍伐)末,坐事诛,而年少的他则充腐刑,做了永久的残缺之人。 是故,张祐衔拓拔氏切骨,若有机会,必效法前辈宗爱,连弑二君一王,搞得拓拔鲜卑鸡犬不宁。 不过,生于官宦之家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北燕冯氏和自己有共同的仇敌,若能得其信任、保其平安,那二人的成就绝不止于做掉个把宗室。 而离间她与京兆王,则更令她无有后路,从而加速复仇进程。 “安福(张祐之字)啊,我知你心中委屈。我阿爷是王子,而无故被戮,魏廷的恣肆我争会不知?” “太后是了解奴婢的,奴婢遭此大辱,此生已已,唯有报效恩主,以你的乐为乐、苦为苦,全心全意辅佐你达成心愿,才苟全得有意义、有价值。” “好了,你的心意也不是全错,只是,以后在行动之前,必须先问我的意思。”主人还未动作,狗就先替她吠,有如此的贴心,她不是不舒畅的。 “是,奴婢谨遵太后的懿旨!” “知我为何不罚你吗? “奴婢愚钝。。。” “因为啊,你此一贸然启衅,却歪打正着地达成了目的。”冯氏咯咯笑道,接着不理一脸懵逼的阉官,回内室去了。 彼处,李奕还在侯她,可汗今冬将北伐柔然,两人正欲趁此绝好机会,一举砍掉贵族中剩下的强枝。 比起渺然不可期的人形“符咒”,此才是真正关系重大的事,不是么? 绯碧裙 绯碧裙大约就是照片里这样 波斯对马锦我用来做封面了 cheers “阿叔,你可欠我个人情了!”可汗一见拓拔子推,便意味深长地笑道。 “哦,何人情?”刚从凉州返京的京兆王好奇道。 “哈,就是你那倔强的清信女啊,姓乙弗的那个。” “她如何?”男子蹙眉问道。 “唉莫紧张嘛。”第豆胤叙述过详情,又道,“此次总算轮到我英雄救美了,阿叔仁善王子的外号也归我了。” “呵,你要就拿去。”子推淡笑道,“不过,金币查出是谁的了吗?” “不是你的吗?!” “自然不是。” “甚?我还以为是你赠的定情信物,才为你应下了,结果竟不是。。。”可汗摸摸头道。 “救人倒是无错,我替清信女谢你。” “哈,我就知你对她有意,不如带回家吧,反正我又不缺宫女。” 难得地,京兆王未有否认,只是沉默不语。 “我阿爷欠阿叔颇多,若见你纳了心仪女子,于地下也会欣悦的。” 先可汗听从乳孃常氏的建议,不令诸弟与代北勋贵联姻,而择相对门寒望劣的亲家,以削弱其对汗位的竞争力。是故拓拔子推娶渤海吴氏,实为“低娶”。 “北伐在即,一切等回来时再说吧。” 话虽如此,他却携礼物去了万寿宫。 “特勤!”见到来人,多伽罗嫣然笑着奔去。 男子目中流露惊艳之色,前次见此女时,她还是半大的儿童模样,今次,却已出落成个窈窕少女了。 “你还好吗?” “嗯,你看,此是我画的马。”她拉他去看自己在沙地上用树枝画出的杰作。 “是波斯对马纹?”他一见马上有双翼,便知其为西域图案。 “对,是我最爱的马。”她拿出一小块残破的红地对马锦,像捧珍宝似的捧给他瞧。 “为何钟爱?”他见她目中有光,也不禁怡怡然。 “马生而有翼,可翱翔天际,跨高山、越深海,去任何欲去的境土。” “哦,清信女欲何往?” “青海。” “为何是青海?” 她面颊微红,道:“青海广阔。” “哈,我闻道,瀚海(贝加尔湖)是最大的,且是我等鲜卑的发源地。” “那特勤去过吗?” 京兆王摇首:“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凉州(今甘肃武威)。并且,为你带来了彼处的方物。” 言讫,随从打开一只扁扁的木匣,内中一裙,裙幅六片,绯碧相间,艳丽异常。 “哇,真美!” “凉州绯色,天下之最。彼处女子肤色白皙,最衬此种浓郁艳色。” “可惜,我平时只准着素衣的。”她放下裙,悻悻然道。 “是么?此我倒不知。”他沉吟,“不如,你搬来我的宅第?到时,便可欲着何色便着何色了。” 为妾 “特勤家中也有佛像需侍奉?”多伽罗天真地问。 拓拔子推无奈笑了下,如此一个绝色美人,竟毫不解风情,或许,她还不晓得世间有种叫做男女之情的东西吧。 “你于此宫中,总有人欺侮,我看不过去。”他柔声道。 “特勤怕我寻死?”她以为明白了,“放心,此两番折腾后,我觉心力都快抽光了,就是欲死,暂时也无勇气了。况且,此次可汗帮了我,彼等奴才就是胆再大,找碴前也会多思量思量的。” “你可知,他为何会帮你?”他诱问道。 “我也一直奇怪,或许是肆虎阿干的请求,可是,他又如何得知我的困境?” 京兆王给了侍从一个眼色,示意他带宫人离去,接着,从背后将少女揽入怀中,轻道:“跟我回去,做我的人,由我保护你,不好吗?” 她倏然双耳绯红,心跳得厉害,侍卫与宫女私交,自己是见过几次的。彼时,也是两个人耳鬓厮磨、交缠相拥,而那意味着甚,她不是全然不解。 她并非不感激他,乃至对他有几分依恋,可是——“特勤无有婚姻吗?” “有。” 多伽罗的心如跌入了冰水中,身体突然僵硬而充满防御:“是否因我阿爷败死了,你就将我当卑贱女子看待?” “不是的,你为何会做如是想?” “我是酋帅之女,岂肯甘心给人为妾?于此平城宫做奴婢就罢了,侍奉的毕竟是弥勒菩萨,可若去了你家,被地位本不如我的女子像主人般约束、指使,我宁愿死!”言讫,她双目通红地跑回屋,伏案气冲冲哭泣起来。 阿孃生前教训,做妾绝不是有地位的女子该考虑的,如今他如此建议,实等于在说——“你已成为奴婢了,何必还在乎此点自尊呢?难道,你与其他奴婢和卑贱之人有多少区别么?做我一个王侯的妾室,已是无限的恩典了。难道,你不该像一般平民那样欢欢喜喜么?” 菩提萨埵啊,她好恨、好怕,也好无助。。。自己如今的真实地位,已在他看似求婚的建议下暴露无遗。 是年,柔然犯塞,九月,车驾北讨,诸将俱会于女水(于今蒙古),大破虏众,刊石纪功。 其间,拓拔第豆胤亲誓众,东安王独孤·侯尼须昏醉,兵陈不整,免官。 “景世,你真是足智多谋。我本以为侯尼须那老家伙不好处理,结果呢,一坛酒就搞定了。”太后坐在情人腿上,笑逐颜开道。 “匈奴老贼在州清慎,难以以纳贿之名告发。然其率多酒醉,治日甚少,我估北征数日,一定忍不住渴。这不,饮了些加药的美酒,阵前誓军时就不省人事了。” “第豆胤首次北伐,当然欲立威,有个醉鬼送上门来,不惩治才怪呢。不过可惜,念在他拥立乌雷功重的份上,没有赐死。” “侯尼须可是老油条了,事后,未必想不到是有人做了手脚。不过嘛,他本来就到了告老的年齿,免官归家也不算委屈,只要不动到子孙的利益,他是不会拖着老命反扑的。”李奕徐徐笑道。 慕容白曜 you sexin.co m “目前唯一一个不服的,就是慕容白曜那厮了。说起来他也是东部人,还是前燕皇帝的子孙,却对拓拔鲜卑忠心耿耿,真是可气可恨!”太后冷哼道。 “他?呵呵,好说。”李奕笑得更为明朗,观人主之好恶,有谁能比士大夫擅长? “真个?可去岁攻下青州(约今河北一部分及山东半岛),青、冀二州土地尽入魏境,白曜居功至伟。他新封济南王,只要不犯大错,至少能享三代的爵位、荣华。” “呵,你当第豆胤真的信任他吗?若是,为何此次北伐将帅中无有他?况且,因部族罪过而入掖庭者,慕容氏子女特多于他族。若他真的受宠待,一年中,岂会一个慕容氏奴婢都不曾释放?” “你的意思是?……” “慕容家世酋东裔,他又是皇族嫡系,如今开疆千里,拔城十二,以功拜青州刺史,都督青、齐、东徐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第豆胤难道会一点放虎归山之虑都无吗?况白曜虽在军旅,而接待人物,宽和有礼,得到青齐人士的支持并不难。有如此一个威胁在,若我是拓拔可汗,定会寝食难安。” 是年冬,慕容白曜见诛,名义为谋反叛。 其弟慕容如意同诛,少子慕容真安自缢。 此次行动,是太后与东阳公拓拔丕的合作,后者是诛杀乙弗·浑的主谋之一,且以此功升任尚书令、进封公爵。 而事后得到消息的可汗,亦对此先斩后奏表示了默许。 慕容白曜曾侠附乙弗·浑,过去常造访乙弗府,每次都有给多伽罗带糖,故她心目中,他是个极和善可亲的阿叔。 她入宫后,他也见过她几次,除叙旧、慨叹世事无常外,还曾叫来几个慕容氏宫女,要彼等遇事照应她。 而如今,与阿爷同样策名王庭、累荷荣授的慕容大人也冤死了,她中心惶惧、愤悱,恨自己为何逃离不了平城宫。 中夜,有人来访。 “清信女,随我去,金币的主人在等你。” “真的?!” “度。易。侯。”遮掩面孔的人缓缓吐出三字。 天哪,是度易侯郎君!她就知他不会忘了他的。此次见他,即使是做个牵马的小奴婢,也要求他带她离开! 两人顺利出了宫门,行了数百步,有马车停于大树后。 “郎君在车内,我就不去了。” “好,谢谢!”少女跑过去,兴奋地跳上车。 其中果然有一个男子,在幽暗的月色下,轮廓不甚清晰。 “郎君!”她笑道。看更多好书就到:pa owen wu2.c om 马匹飞驰的轰隆隆中,他回了头,但并非记忆中的吐谷浑男子,而是——安平候李奕。 遇贼 “是你?争会是你!度易侯郎君何在?!”多伽罗震惊道。 “度、易、侯。。。?我就猜到,那是你的亲近之人。如何,是情郎吗?”李奕邪性而笑,射出兴奋而贪残的目光,犹如逼近垂死猎物的狼。 “你争知他的名?又为何在此处?”她急道。 “你那晚梦呓,数次唤此名。”他幽幽道,“我想,他不是代人吧?” “梦呓?。。。所以,你根本就不识度易侯郎君?而且,我做梦讲话,你又如何闻道?”她大惑不解。 “呵呵,你真傻,傻到可爱,才会被我以一个名字就骗出来。你猜,我深夜单独与你幽会,是有何目的?”男子靠近她道。 惶怖的预感愈来愈重,她起身逃向车门,却他攫住双肩,死死按回座位,唇被他的擒住,迫不得已张开口,承受他唇舌的侵袭。 “呜呜!”她摇首欲甩开他,只被缠得更紧。 直到马车猛得颠簸了几下,男子才不得不松开她。 “你疯了!快放我走,你如此轻薄,郎君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此处哪有甚郎君?你的情郎若在平城,又争会坐视你入宫为婢?” “那京兆王也不会饶你,除非你现在就放我回宫!” “回宫?你上了我的马车,还以为能回得去吗?”他掀开一角窗帘,“你观,外面已无人了,我等到了郊外,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入我的别业。” “你到底欲做甚?!”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做甚?”他冷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我这就做给你看。” 言讫,他用力扯开她的上衣,露出她雪白的肩头,与还未发育好的胸口。 “啊!不要,乞命,有无有人救我?!”她尖叫,声音却只淹没在马蹄声中。 他贪婪的吻落到她的颈、肩与胸前,炙热、尖利、令人绝望。 她扭动着挣扎,菩提萨埵,为何她又落入了另一个陷阱?难道今夜要在此冰冷的车中失去贞操,亦或在他的别业中永不见天日吗? 一男一女正纠缠间,忽闻“咚”的一声响声,皆大惊坐起,原来,是一只箭射了进来,且刚好插进车头的木梁上。 车夫吓得大喊“吁”,马车慢慢停下,车外,有几匹马哒哒而来。 车停下,廉揭开,是几个手持反光白刃的蒙面人。 “你等疯了吗?可是我是何人?”安平候怒道。 “钱财、首饰,莫废话。”黑衣人不答话,只是懒洋洋道,他身后的几个同伴,亦是淡定等货的架势。 李奕见情形不利于己,只好乖乖掏出钱袋,取下金耳饰与镶宝石的腰带,一并递与那人。 多伽罗无甚装饰,只有一对小小的铜耳坠,也给了他。 黑衣人接过,打量了她几眼,道:“女郎,你是自愿的吗?” “不是!是他强迫我,健儿,可否带我走?” “你疯了吗?”李奕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她。 “难道要与你这轻薄儿在一起么?”她鄙薄道。 “女郎好气干,若不嫌弃,我乘马将你送回家。” “你宁可与盗贼同往,都不愿跟我回去?” 少女不理她,只理了理衣衫,尽量罩住胸口,轻捷地跳下车去。 为首的男子扶她上了马,朝城中方向去了。 回宫 “原来女郎是宫中之人,皇宫大否,奢华否?”马上,蒙面的盗贼问道。 “是,不过我还未观每一处。况且对一个奴婢而言,自由才是最大,正义才是最奢侈的。”多伽罗苦笑道。 “其实,我等都是落难之人。朝廷刻薄,不仅强制迁徙各部,且将其打散、与他人杂居,以削弱反抗的力量。我的族人就是受不了征粮、服役等苦,打算逃回家乡,结果几乎整族被杀,只余下几十人,只好落草为寇,以抢劫豪富为生。” “唉,离散部落的政策,真是害了不知多少人,就连曾经为拓拔氏效犬马之劳的部落,也恐怕免不了遭受此种待遇。” “你若有机会,可否向可汗申诉?”他天真道。 “可汗是何等人,如何会听一介宫女的话?不过,健儿如今自由,天高地阔,任你奔驰,我是很羡慕的。” “哈哈,只要不被抓到就好。” “健儿所属何部?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鲜卑人。” “不错,我是卢水胡(源出于今甘肃),女郎呢?” “乙弗鲜卑。” “哦?当年镇压我等首领盖吴叛乱的人中,似亦有姓乙弗的呢。”他笑道。 “对不起。”她扭头道。 “错不在你。何况,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的拓拔嫡系各部,又有几个能保全的呢?” 马行至宫外,已能见到宫墙上的灯火了。 “只能送你到此处了,小女郎,保重。” “多谢健儿,祝你等好运。”少女披着他的披风,小跑向宫门而去。 “甚人?”一个值宿的侍卫觉察后面有人。 拓拔子推转身,发现了躲在墙边的多伽罗。 “你等继续吧。”他挥了挥手。 “特勤?”她未想到会遇到他。 “如此深夜,你出宫了?”他见她是从宫门的方向过来,且身上的斗篷,一看就不属于她。 “我。。。” 他走至她跟前,一把扯开斗篷,使她的酥胸暴露在月光下。 “我原本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冷冷道。 宫女或女官与侍卫有私,也是常有的,宫中不能乱来,不少女子便夤夜出宫幽会。 “你以为我是何样?其他人又是何样?”她横眉对道。 “你拒绝了我,原因便是此个男子?”他摇着她的肩厉色道。 “拒绝?特勤欲我做妾,岂非侮辱我耶?莫说是京兆王,就是可汗本人,我都不稀罕!你等坐视我阿爷被暗算、被安以污名,如今又冤杀了忠心不二的慕容大人,还有诸胡各部,根本就未做任何事,便被强行拆散、迁徙,一步步沦落为顺民、贱民。如此一个大代,我不要在此繁衍生息!” “你。。。”男子语塞,他从未想过,她年纪虽小,却对国家有如此多的不满。 京兆王固然不赞同过于严猛的政策,但拓拔氏集权,削弱各部自治,是祖训,是国策,亦得他的认同。 “还有,我的衣服变成如此,都是拜李奕那混蛋所赐。他派人将我骗出宫,差点就。。。”她咬了咬唇,“若非有侠士相救,我都未必能回得来。” 言讫,少女委屈地觑了他一样,径自跑回万寿宫了。 杀气 已是丑时(凌晨1-3点)了,京兆王恍然发现自己提着剑,正站在太华殿殿前。 宫人见是他,慌忙跑来行礼:“特勤,太后出宫了,此刻并不在呢。” “安平候在否?”他杀气腾腾道。 “也不在啊,太后是去了石窟寺礼佛,至于安平候有未有跟去,我就不知了。” 远处,突然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声,甚是哀婉凄厉。 “老天,太子又哭了,乳孃何在?”那人来不及招呼他,匆匆吩咐去寻人了。 “唉,太后不在,太子总眠不安稳。”另一个惶惶道。 拓拔子推跟着进了去,后殿中,见一个妇人正解衣哺乳。 他退身回避,蓦地,比来时清醒了许多,是啊,李奕此刻应早已归家了,又争会在此?是自己太冲动了。 不多时,乳孃喂饱了婴孩,系上领口,抱着他殷勤走来:“特勤,来抱一抱吧,你观多可爱啊。” 男子接过细观,只见小小的拓拔宏用乌黑的大眼盯着他,接着便甜甜笑了,咿咿呀呀的,不知欲表达何意。 他胸中的一腔怒火融化殆尽,更爱不释手那对白嫩的小手足。 是了,此襁褓中的小家伙,可是拓拔氏的珍贵血脉、未来的北地至尊、征服刘宋与诸胡的主人,是自己要用一生去效忠、去维护的对象。 而此子由冯氏亲自鞠养,显然眷恋、依赖着她,那么,当着养母的面杀掉她的情人,是否会有些不妥当? 杀气已消,可是,憎恨未减。 翌日,京兆王对可汗陈述了原委。 “哈哈,第一次见阿叔杀心如此重,你不是一向有善于绥接的美名吗?如今竟为个女子如此劲躁?”后者愉快地揶揄道。 “叁秦民夷,恃险多变,不可不优抚之。”(拓拔子推为长安镇都大将。) 回应了第一个问题,他才问:“对此赵郡(于今河北)庶子,你可有惩处的罪名?” 毕竟,因桃色新闻而杀人,杀的还是太后的男宠,于皇家来说,似乎太不体面了。 第豆胤从容道:“其实,我可以去做那个恶人,主持你与渤海吴氏离婚,反正区区河北小家,又不是得罪不起。我若非需要打压腰杆硬的西部人,并建立皇权至高无上的舆论,才懒得理此辈东夷士族呢。” “她已为我诞下子嗣,争可随意休弃?” “那你就不会强迫想要的女子吗?非要等她同意,都不知等到何年月了。而且,根据我的经验,有了肌肤之亲后,彼等会对你柔情蜜意,想摆脱都摆脱不掉。所以我就很烦女子,如今一点兴趣也无,才迟迟无有第二子的。”可汗哈哈笑道。 拓拔子推无言半晌,最后终黑着面答道:“再问你一遍,到底有何计谋对付李奕?” “正因为是计,提前透露就无意思了。不过嘛,李奕是士人,扳倒他的法子,自然是以士人的方式。” 京兆王扬眉:“第豆胤,你所言何意?我委实不解。” “阿叔静观其变即可,表演我都已安排好了。” 辣手摧花 往后数日,宫中都极平静,既不见李奕的身影,又无有关于他的消息。 多伽罗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怅然,京兆王说过要保护她的,可是真的出了事,竟一点动作也无么。 傍晚,又有人至:“清信女,这些是五皇弟的心意,他虽不方便来探望,但还是挂记着你的。” 食盒中装着的有髓饼、炙肉、炙肝,也有些羊肉粥、乳酪之类的软食。 她谢过来人,将过于丰盛的食物分给万寿宫的几个老宫人,自己则毫无胃口、心事重重,跪坐于佛像前,开始读《长阿含经》。 待读完过去七佛的事蹟,夜已经深了,她仍无倦意,便去取大蜡烛,以为照明、御寒。 本就是冬夜,四下无鸟虫鸣叫,几个老宦者、宫女似乎都早早睡下,听不到彼等洗漱或闲聊,万寿宫内一片死寂,静得连她的脚步声都闻得好清晰。 少女燃上粗大的白烛,拿起第二经——《游行经》,欲在沉浸在佛陀的事蹟中,以忘掉眼前的悲喜哀愁。 “跋祇国人自恃勇健,民众豪强,不顺伏我,我欲伐之,不审世尊何所诫敕?”读至此处,她不尽感慨,出此言的摩竭王阿阇世,倒是与本国君主思维相类,看来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乃是人性之通病,非大代一国所独有,非拓拔一氏所专擅。 不知夜到了何时,她忽觉,一阵微微的寒意掠过脖颈。 扭头一看,是佛殿的门被打开了,而门口,立着一个令自己胆寒战栗的男子——安平候李奕。 “已经很晚了,清信女做何如此入神?”他浅浅笑道,但别样的笑意在此冬夜里,却显得格外冷素。 “是你?!”她回首,满是震惊,“你是如何进来的?我要喊人了!” 他仍旧微笑:“大门虽落了锁,却难不倒我,至于宫中其他人,已服下佳肴中的安眠药,就是明旦,也未必能醒呢。” “你。。。你欲如何?”她结结巴巴问道,有一种落入陷阱的绝望感。 “既然在宫外都无法与你相亲,那么,我只好冒险在宫中一试了。” 他上前,将她推倒在堆迭的软垫与蒲团上,有力地禁锢住她的双手,粗暴地扯下她的衣裙,唇齿急不可耐地地吮吻、咬噬她的双乳。 “滚开。。。”她哭道,然而声音里已乏气力。 她一双纤弱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成年男子的蛮力,他的手探至她的裤,一阵乱摸乱抓后,将其拽至膝盖。 一只手探进她的双腿之间,拨开柔嫩而毛稀疏的花瓣,触到无人碰过的花蕊。 男子的某处前所未有地膨胀,第一次得到太后时,他似乎都未有如此雀跃吧? 而目下,拓拔庶人的独女、前任元辅(指乙弗·浑)的血脉,就在他身下动也动不得,只能任凭采撷、蹂躏,此是何等快意之事?喔,老天待自己不薄啊。 他得意地亵玩此朵即将开放的蓓蕾,并释放了狰狞发褐的阳具,令其明晃晃地亮在烛光中。 多伽罗虽未见过其此物,但也大约知晓它是甚、有何用。 菩提萨埵,救我,救我啊!如果佛陀真的存在,如果菩萨的存在不是谎言,那么,求你等结束我此恐怖的噩梦吧!她啜泣着祈祷,却只换来他更多的淫威。 “你知道么?第一次见你阿孃时,我就很想行此事了,后来她嫁给你阿爷,更是恨得我彻夜难寐。”他说罢,一手扶着膨胀无极的大物,对准她未经人事的花蕊。 宫中杀人 李奕蓬勃的阳物刚要进入,便闻“嘭”的一声,佛殿的门赫然洞开,寒气顺着扑进来。 一个壮硕的男子入内,手中携长刀,面色颇狠戾。 安平候诧异地回首,见对方竟是拓拔可汗! 他不禁大惑、大惊,一刹那间,稳了稳心智,迅疾地思索该如何应对,太后那里又该如何圆谎。 可惜,时间和运命都不等人,亦不给将死之人多余的机会——利刃刺向他,直插进胸口,热血迸溅,汩汩涌出。 “你。。。你。。。”他喉中发出嘶哑的音节,如鬼语般可怖而不可解。 紧抓着已染得殷红的胸口,李奕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性命竟要结束在此刻、此地! 他无力地瘫倒在多伽罗的身上,口吐血沫,缓缓下流。 今夜,本应流的是她的处子血的,但男子弧度优雅的下巴与颈间,却是自己的浓血,因执念与色欲而流,因第豆胤的仇恨而涌。 “啊啊啊!!”她尖利地叫起来,恐惧与惊骇并存。 就在一刻前,安平候还是个与夺任情、不可一世的强暴者,誓要在今夜夺走少女的贞操;而一刻后,他已成了只剩半口气的濒死之人。 赵郡李氏的天之骄子,竟会以此种方式终结了一生。 君威难测,实非虚言,其父李顺曾甚见太武帝宠待,后因重臣崔浩的诬告而被杀。而数年后,崔浩亦获罪见诛。 谁知到了自己,虽亦平步青云,却终摆脱不了被帝王操纵生死的运命。 而且,直到彻底断气,他也想不明白,可汗到底为何要杀他。 李奕的头垂下,目中现出死亡的灰暗,惊魂未定的多伽罗用尽全身气力将他推开后,从一滩尚未冷掉的血中踉跄起身,哆嗦着用外袍遮住裸露的身体。 那袍上,也星罗棋布地溅了他的血。 她一步步缓缓倒退,看着他,也看着可汗,猜不出是恶梦还是现实。 “可汗,无事吧?”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应是跟随的内叁郎。 “无,不必进来。” 主仆的对话令她回过神来,身上有好多血——是李奕的。 她得回去,哪怕用冰水,也要洗去每一滴血污! 刚欲转身,便闻低沉的讯问:“我道,清信女,你这就要走吗?” 她木然地回过头,脑中嗡嗡一片,无法如常思考。 他此话为何意?。。。对了,此人出手救了自己,争能不表示感恩? 少女忙跪下:“多谢可汗相救,我铭感五内,明日起,一定日日祝祷——” 话未说到一半,她就被他攥住手腕,连拉带拽地站起身,不得已,抬首对上他的注视。 一双慑人的豹睛,比记忆中的更窄,更带野兽的凶狠。 “可、、可汗。。。”她颤颤巍巍道。 男子似笑非笑地望了她半天,最后,缓缓开口:“我为你在宫中杀了人,你难道,就一点回报也无吗?” 奸污 “回。。。回报?”多伽罗喃喃重复道。 他拓拔第豆胤是谁?是皇皇大魏的主人,是虎步中原的君王,是远征北境的雄主。 论感激,他若不稀罕的话,论财物,自己就更无以奉送了——不对,还有:“我有一枚金币。。。” “啊!”她惊呼着被他推回到软塌。 他喘着粗气,将她本就凌乱的衣裳彻底撕开,接着,急促释放出硬了许久的阳具。 刺破蕊心的那一刹那,她痛到像也受了一刀,眼角淌出两行热泪。 才脱虎穴,又入狼窝,便是她窘迫处境的最好写照。 他茁壮而炙热的物件如烧红的烙铁,戳进处女的最深、最隐密之隙,在彼处留下他刚强的印记,与她人生最痛楚的体验之一。 反反复复,撞撞颠颠,毫无怜惜,蛮横无情。 她被钝痛击碎了意志,一仰首,瞥见交脚菩萨垂着眸,唇角的微笑似有若无,并不对她的劫难发一语、落一滴泪。 灵魂有如飘出躯壳一般,在一旁静静地、幽怨地、麻木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一个精壮的、有些虎背熊腰的男子压在自己身上,冒着热气地一起一伏、急进缓出,在她腿间留下一行行血。 那新鲜的、源自花壶的血,是他救她而得的答谢,更是他今夜的战利品。 他的索取、掠夺,都来得理直气壮,而她的予取予求,亦因本无转圜的余地。 几步外,是李奕还未冷掉的尸身,目圆睁,显然为不肯接受厄运的固执人。 今冬甚寒,殿内本应冷得令跪坐之人直打颤的,但正剧烈运动的可汗,却满头大汗、全身燥热。 他顾不得身下之人的哀哀啜泣,只图此刻的极致欢愉,久违的酣畅淋漓、水乳交融,令他欲罢不能、欲仙欲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怒吼一声,抽搐着在她体内射出,将全部的种子都留给了此初次承欢的小女郎。 餍足地擦过器具后,第豆胤闲闲问道:“你欲讨甚封号?” 多伽罗迟钝地摇了摇首,通红的双目空洞而破碎。 他自得地一笑,并不以为意,女子的以退为进,他见过不少,也自认为能看清彼等的各种小心思、小伎俩。 不过,还真要多谢她,又让他尝到了杀人的滋味,自从北伐回来,他就无机会体验那种快感了。 每次杀人后,他都感热血腾沸、通体流畅,有如接通了天人感应一般。 而杀完了人,最想做的,就是激烈地交欢、释放,在死与生中反复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并非嗜杀之人,也不会无故亲自动手。是故,今夜的所为,是意外,发生的一切,也算惊喜。 “你先回去,此尸需要处理。明日,就会有人前来册封。”语毕,他整了整沾血的翻领,推门而出,只留下满殿的血腥与淫腥之气。 隐罪 自己是如何回屋,又是如何清理的,多伽罗已不记得,她只感觉每走一步,彼处便传来撕裂的痛楚,只好托病躺在床上不动。 佛殿如何了,她并不知,但几个老宫人第二日并无大呼小叫,看来,李奕的确已被处理了。 只是,被强暴的可怖记忆、失贞的苦痛、目睹杀人场面的震惊,令她像受了伤害的小兽,稍有风吹草动,便吓得浑身颤抖。 从前,她最大的幻想便是“偷渡”去青海,遨游于广大的天地之间。 然而,昨夜与彼二男子的遭遇,令她深切地体尝到女子与男子力量的悬殊,和无人保护下可能落入的险境。 况且,就算去了青海,就算青海乙弗部的人肯认她,也大概率会把她嫁与某个人,某个她并不相识的男子,不论她悦之与否。 而男子,目下是三界中,她最畏惮的物种。 翌日,却无人来册封,换作别个女子,大概要焦躁、郁结,而她只是长吁了口气,仿佛得到了某种补偿。 或许,是可汗忘了,或许,他改主意了? 总之,若要她再次承受个种屈辱骇心之事,她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几日后,宫中的风闻传到了万寿宫,幽州人李?列李奕之兄李敷隐罪二十余条,可汗遂诛李敷、李奕兄弟,并削李奕之父李顺位号为庶人,李敷从弟、妹夫等亦伏法。 而李?是受谁指使的,就不言自明了,此一番清洗,无异于折去太后的臂膀,令其难以再于宫廷政治中逞志。 李奕除去慕容白曜,是以诬告的方式,而他自己的生命,亦以相似的方式终结。 “景世,景世啊!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杀了第豆胤,我要为景世报仇!!”太华殿中,太后手持匕首欲奔出,而被心腹死死拦阻。 “小姐,您不能冲动!现在这么出去了,不但不能为安平候报仇,您自己也会陷入危险的。您不是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么,如今就到了考验的关口,您就要沉不住气了吗?”婢女抓着她的手腕,也哭得眼睛通红。 “可是他杀了景世,杀了我此生挚爱,你要我怎么忍,我还怎么忍得下去?!索性做掉他,找人行刺也好,下毒也好,大不了鱼死网破算了。。。”冯氏眼神悲凉道。 “我记得您说过,必须有了合格的继承人,才能放心大胆地除掉他。目前太子年幼多病,不晓得能不能长大,二皇子也才是襁褓中的婴儿,第豆胤要是死了,那即位的肯定这两个。到时您这太皇太后还怎么当,临朝听政又哪来的名分?就算是对您最宽容的京兆王,也不会再容您继续干政了啊!” “可是我现在就失去了一干党羽啊,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是,但是您还有太子,还有二皇子和尚未出生的皇子们,还有几位有实力的宦官。更何况千万士族中,就找不出一个与您志同道合的吗?安平候不在了,不代表一切都失去了。您如果真的想报仇,想本来的计画能实行下去,就更不能消沉,一定要潜伏着等待时机啊!” 主仆俩抱着、哭着,久之,太后终于镇静了下来。 妒忌 q ix in gzhi.c om “你就是乙弗女?”有人排闼而入,语气不善。 多伽罗回首,见是一个妖姣的少年,肤白如雪,唇红如血。 “你是谁?” “你是不是以为,勾引到了可汗,便功德圆满,可以平步青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数遍后,才含笑讥讽道,目中有怒气,亦有妒火。 她微微扬眉,不解何以招致此等怪罪,更不解他以何种身份发此言。 “好了,你莫装蒜!他原本都布置好了,要寻人举发李奕谋反罪状。结果,因你的糟烂事事发突然,才临时拷劾了李?,命他出卖交好的李敷以抵罪。要不是李?想起先为李敷所败的冯阐,呼冯阐弟问之,还不知以何名目处置李奕一家呢。”他愤愤然道,仿佛一切的过失,都应归到她头上。 少女愕然,并不太解发生了甚,只道:“你到底何人?” 少年绷不住了:“妈的,你又算何人?凭甚要第豆胤为你乱了阵脚,还要破格册封一个罪人之女?!”……敢直呼可汗本名的,一定是与他极亲密且地位极高的人,且偏偏当着她的面,不无炫耀、示威的意味。 就算再不解风情,她也有些猜到了,此人莫非在——妒嫉? “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哼,亦无非是个披着小白兔皮的妖精罢了。你是不是以后能骗得了我啊?”看书请到首发站:ye seshuw u3.co m 原来如此,她先是蹙眉,继而欣喜。 “你误会了,我本就无意于可汗,更不愿甚册不册封的,劳烦郎君回去相告,乙弗·多伽罗只愿事佛,不愿侍奉世间的任何男子。”他既前来宣示主权,不如,她就顺势剖白心迹,让此人传话给可汗,言明她不欲做后宫? 他闻言愣住,难以置信、怀疑与猜忌的神情,轮流闪现于一双明亮的秀目间,须臾后,仍选择了自己最信的那个可能。 “哈,好大的口气!若真如你所言,你只愿一心事佛,那么,第豆胤是如何注意到你的?又何以偏偏就临幸了你?你知不知,他许久都不曾宠幸妃嫔了!”言语间,怨恨与委屈溢于言表。 多伽罗哑然,为何如此简单的事,落在自己这里,却变得百口莫辩了…… “你总得告诉我,你是可汗的何人吧?” “哼,第豆胤此生,最爱的永远都会是我,你明白吗?”他一步步靠近她,傲慢、跋扈、极度缺乏安全感。 “是么?你若真的受宠,不如就令可汗不许改变我的地位,你——做得到吗?”她大胆试探道。 “你……”少年一时语塞,思考了下后,又转换架势道:“其实么,若你真的肯做,我等叁个,一齐欢悦,也不是不妥。只不过,到时是谁入谁,就难说了哟~~~” 承宠之路 后来,多伽罗才打听到,此人名叫吐万·安国,世为酋帅,阿孃是高阳长公主,自己又娶了河南公主,可谓戚尊位重。 因其明敏有姿貌,可汗特亲宠之,与同卧起,为立第宅,赏赐至巨万。 虽无法用宠冠六宫来形容,但第豆胤对他的用心,是远甚于任何妃嫔的。 而安国亦不负所托,凭着不知为何的争宠手段,竟令情人发誓不会纳她为后宫,甚至,不会再专门去见她。 因而,还未见到一点封赏,少女的承宠之路,就如此断绝了。 对于其他女子,此或许是天崩地裂的事,而对于她而言,却恰恰是日夜盼望的美事。 躲过与被压在男子身下、受其狂暴掳掠的至屈至辱,实在有种逃脱升天的喜悦与劫后余生庆幸。 几个老宫人只是哀叹时运不济,而她却言戏自若、行止如常,连下体撕裂的痛楚,都恢复地更迅速了。 又几日,几个嫔御组团来万寿宫,专门一窥多伽罗的美貌。 “是很美喔,不输我见过的各类西域妖姬,不过嘛,还是吐万那小子更妖丽喔。”渤海封氏揶揄道。 “你很刻薄唉,人家受了宠,无有册封,你有册封却无宠,哪个更惨?”破六韩氏道。 “怎么了,难道你有宠?谁不知可汗最近都是与他同进同出的?你难道寻着机会插进去不成?” “好了好了,彼等两个冷战前,也是日日黏在一起的,都未见你等争吵。今日来安慰下清信女,却搞得斗鸡似的,也不嫌丢人呢。”长乐(于今河北)潘氏调解道。 “差不多得了,明明是大面盘小眼睛的东夷,还在那里争风吃醋,可汗下辈子也不会欣赏你等的长相的。都散了吧!”出自朔州(于今山西)的侯骨氏挥了挥手,大声喝道。 众女子散去后,她单独拉住多伽罗,不无钦羡道:“我阿翁也是第一品大酋长,可是,我真羡慕你。毕竟,你还是自由的,天地广阔啊。” 少女苦笑,自己难道真的是自由的么。。。 翌年秋八月,可汗禅位于长子,改元延兴。 第豆胤与其阿爷乌雷都是年少即位,且过程远非顺畅,而冯氏利用此种回忆和忧虑,劝说第豆胤早日将太子变成天子,以杜绝若他天寿不永、后者在政治动乱中被牺牲的可能。 他本欲先立京兆王的,但因宦官赵黑大力反对而作罢,干脆直接传祚给了年幼的拓拔宏。 反正,禅让本就是为了儿子做长久计,阿叔毕竟也有儿子,他再忠诚于自己,也难保数年之后不会生出私心。 赵黑,凉州人,初名海。凉州平而没入为阉人,因改名为黑,其内心的怨恨,为多年的恭谨小心所遮掩,如此一个人,靠拢经历相似的太后,毫无意外。 至此,冯氏靠着将自己鞠育的太子推上皇位,总算又扳回了一局,只是第豆胤作为太上皇帝,仍握有内外实权,是故,她的蜇伏期还远未结束。 师子 一晃两年半过去,多伽罗已出落为绝色,去找小阿若时,常有男子的目光一落到身上,便再难以挪开的情形。 不过,作为被可汗临幸又抛弃的人,至今还无人提出要娶她。而曾求爱的京兆王,则恍然若烟雾般消失,再也不见踪影。 好在,因李奕被诛,党羽凋零,太后不自得,无暇打压她了。 “阿姊,今日吐谷浑使团就要入宫了,据传还带来了师子(狮子),你随我一起去观吧。”已高了不少的拓拔若道。 少女的心跳停了须臾,吐。。。吐谷浑?她早已将此国名与青海,一同埋葬于记忆深处,认为今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石窟寺而已,而且,还是在有许可的前提下。 来不及多思虑,她就被阿弟拉到太华前殿,而此处,已挤满了欲一睹师子真容的人。 等了近一个时辰,吐谷浑的使团才到,为首的是王子费斗斤,一个着金带靴帽、戴宝石耳坠的少年,其肌肤洁皙如象牙,双目灿灿若明星,美貌不输于她或吐万·安国。 他身后跟随的一二十人,她来回扫了几遍,都不见熟悉的面孔,也是,那人只是个贩马人,如何会出现于此处呢? 双方拜见问候,费斗斤不卑不亢、气定神闲,颇有一国王子之风。 各种礼物呈上,有极好的青海骢、人一般高的玉石等等,而最后抬来的,则是笼中一雄一雌两只师子。 “哇,原来那就是师子啊,画上画得似乎不甚准嘛~”骑在侍卫肩上的拓拔若兴奋地评论。 正热闹喧阗间,雄师子忽然仰天大吼,声音雄浑可怖,如雷响、如地裂,在场众人无不惊怖,有些胆怯的,甚至直接抱头鼠窜了。 吼完许久,全场都是一片静默,直至太上皇帝拊掌笑道:“难怪将如来大法音比为师子吼啊,果然是能慑服百兽、摧伏外道的雷霆之音!”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赞叹,有的还嘲笑起适才吓到无状的人来。 之后的筵集,自然无多伽罗的份,她也不欲被第豆胤见到,便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行至半路,忽然被一个满面胡须的男子拦住,看打扮,是吐谷浑使团中的人。 “你是谁?”她疑惑道。 “小女郎,你的大秦金币,还在否?”那人不答反问,眼里满是笑意。 “度!。。。”她难以置信地瞠目道。 其实如此多年过去,度易侯郎君的相貌,已渐渐模糊于心中,而此人浓密的落腮胡,更令他如换了个人一般。 然而,那对褐色的目精炯炯发亮,其中的坚毅、雄果与温柔,是她终身难忘的色调。 “郎君,你为何才来?!”她且笑且泣下道。 故人 “嘘。”度易侯朝四周望了望,小声道:“我如今化名婆罗门,若叫错了,我会有危险喔。” 多伽罗一笑,他温声软语的,仿若她还是个孩子,其实离上次相遇,已有五六年了吧。 “我如今,被称作清信女,俗世的姓与名,也不甚重要了。” “你长大了,我真是未想到。”他惊叹于她的美。 “郎君此次来是为何?”她问。 “婆罗门,是吐谷浑王子的侍从。”他微微躬身道。 “哦,此我倒不知。”她以为他大概是为了参观皇宫而来。 “对了,当年我是。。。因有要事不得不回青海,后来再派人打探,却得知你已入了宫。又有无机会返回魏国,直到今次。。。” “我明白的,你无需解释。”——更无需愧疚,她深知自己的身世本就坎坷,绝非他或任何人可以改变。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有无有人为难你?尤其是你所说的仇仇?” 她的心一颤,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讲过太后是仇人的话?唉,经历过多次磨难,她已深信,最大的敌人并非冯氏,而恐怕是——运命吧?但这些,又何足与外人道。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此生无他愿,只期望为父母日日乞冥福。” 男子望着眼前的如画美人,有两分熟悉、七分陌生,与一分不解,她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可爱、朴直的小家伙了,而是一个眉目间参杂着几分忧愁、克制与戒备的少女。 此几年间,不仅是吐谷浑不得不向拓拔人称臣,就连武州山溪畔偶遇的的小女郎,都改变了许多。 “你在此处可有甚缺的、不如意的?说来你或许不信,但我等在魏阙,也是有一两个朋友的,一定可以帮到你。”他真诚道。 她摇摇首道:“佛经浩如烟海,我只愿埋首其中。” 未几,另一个吐谷浑人过来:“婆罗门!王子在寻你,快随我去吧。” “我得去和王子会合了,不过再过几日,便是波斯的岁首节,到时,会有人来带你出宫的。”度易侯言讫,恋恋不舍地离去。 几日后,两个女子款步至万寿宫,看样子一主一仆,且皆眼鼻深险,一望便知出自西方。 “于夫人别来无恙。”宫人问候道。 于夫人?宫中姓于的,只有来自于阗的于仙姬,她是先可汗的嫔御,虽无甚宠爱,但因是外宾,倒也颇得优待。 “嗯。”做主人的点头微笑,走到少女面前问:“你便是乙弗·浑的女儿?” “是。” “我国是吐谷浑的盟友,自然与你亲善,今日是祆教(即拜火教)岁首节,我已得了可汗首肯,带你出宫去。” 吐谷浑的盟友?那么说,也就是度易侯所言的一两个朋友了? 岁首节 富有异域情调的祆庙中,预聚集了平城所有的祆教徒,其中以粟特人、波斯人居多。 熊熊圣火燃于殿中,数面大镜悬挂于壁上,交相映出明耀的烈焰。 多伽罗立于于夫人身侧,好奇地观望着: 祆主(祆教祭司)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刀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 她摀住嘴,眼神恐怖,胃中翻涌,天哪,世间争会有如此自戕自害的祭祀?! 热汗浃背,耳鸣阵阵,狼狈恍惚间,忽闻一个声音: “闻道大人当时正与一人力战,结果,另一个拿着长刀劈过去,正中腹部!一下就破开皮肉,五脏六腑全都流了出来,红红绿绿的,好不吓人呢!大人尚未断气,倒在地上,嘶吼着滚来滚去,直到有人砍下首级,才终于不再痛苦了。。。” “唉,真是凄惨啊,想来出身高贵、一身鲠气的大人,竟落得比市井小人都不如的下场,岂非天理不公、世路纷纠啊!” 她忆起来了,此是几年前阿爷刚死时,无意中闻道的两个族人的对话。 她本以为早就忘记了,可今日一见祆主惨状,记忆深处关于阿爷死状的描述,便立即如解冻的江海般涌出。 老天、释迦佛、阿胡拉·马兹达(祆教主神)啊,阿爷死得太惨了、太不值了!骁勇善战的鲜卑武士、天纵英明的酋长大人、世为渠帅的高贵血脉,本应荣耀地死于战场,赢得最强大的敌人的敬重,在部落的史诗与本国的民间传说中永存下去。 可是他,却在筵席间遭到暗算,如牲口般哀嚎着被戮。 此不但不是勇士应有的待遇,甚至连一般的恶人都不该沦落至此啊! 海夷冯氏,天性卑鄙,不敢当面较量,只能以下毒、偷袭、背信弃义等下三滥的招数,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她乙弗·多伽罗,作为阿爷在平城唯一的儿女,不要说报仇雪耻了,就连自存都是仰仗运气而已。 她顾不得仪式的肃穆,摀着口,一个人冲出了祆庙。 刚奔到不远处的大树下,便忍不住狂吐了起来,庙中的血腥气、被激起的惨痛情绪,与屈辱、不甘交织,令她的胃翻江倒海似的失控。 不过片刻,就已吐尽残存的食物,口中酸涩发苦,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默道:阿爷、阿孃!我为何不能与你等一同赴死呢?我真是软弱无能啊。。。 “多伽罗,你还好吗?”背后恍然响起度易侯的声音。 少女猛地回身,对上他怜惜的目光,再也抑制不住痛哭的冲动,扑入他的怀抱,泣不成声地喊道:“我阿爷死得好惨、好冤啊!死时被开膛剖腹、身首异处,而且,怕是永远都无平反的希望了,呜呜呜~” 他恻然,此时无论何言语,都难以安慰到她,唯有轻抚其背,任其发泄个够。 泪如雨下,滂沱不停,过了好久,才干了眼泪。 他望着她微笑,取出益州丝绸做的手绢,为她拭泪、拭鼻涕。 视线甫一清晰,她便发觉他衣襟上沾满了她的涕泪,亮晶晶的一大片,似乎还黏黏的。 “无妨,你不哭了就好。”他用袖口擦掉她嘴角的污渍,又道:“你腹中一定不舒服,我去找些清水、牛乳,你等着。” 祆主 正等待间,一个少年款步而来,姿容出众,走近一看,竟是来使吐谷浑王子! “你就是叫多伽罗的女郎?”他双目炯炯地笑问道。 她行礼:“王子何以知道我?” “我听我阿——是婆罗门提起过,他在平城郊外,遇到过一个射野鸭的小女郎,还带他去看了佛窟,令他念念不忘呢。” “婆罗门能跟你来,真是荣幸。” “我闻道,你的阿干等都逃去了漠北,你呢?甘心留在此处?” 她诧异,他与她刚刚相识,问出此种问题,未免唐突了些,但还是恭敬答道:“女子并非男子,不是何事都可做,何地都可去的。王子意气风发,大概无有想过女子的处境。” 女子只身处于困境,最糟的可能甚能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的大辱。 他静静端详着她苍白、妍丽的面容,半晌才启口道:“只因我是庶子,便注定无缘于王位,且必要时,须得入质于大国,以尽身为王族的义务。是故,女子的不自由,我并非全然无动于衷。”言语恳切,不似戏弄。 “多谢王子理解。” “我已在期待下次相会。”他微笑,“我会在你国待很久,大概是一生吧。所以,我等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怎么,他要交她这个朋友?可他是何身份?虽是质子,但来日定会封王,所娶的即使不是嫡系公主,也会是帝室十姓中的女子。 抑或是,受度易侯所托照顾她?看来,郎君说在平城有一二友人,所言非虚。 等度易侯返回时,费斗斤已经不在了。 “来,先漱漱口。”他擎的是鎏金的波斯银杯,杯身上雕有片片蒲桃藤叶。 “你何处得来如此珍贵的东西?”少女讶道。 “祆庙中借的,我与祆主有旧,他的侍从自然优待我。” “祆主?!他不是死了吗?刚刚我分明看到,刀穿过他的身体,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莞尔一笑,解释道:“其实,祆主并未死,你见到的,只是西域之幻法。他‘死’后食顷,有人喷水呪之,便平复如故了。” “真个?真个未死?!”她惊得张大口。 “真个,不信,随我回去。” 她小跑着回到祆庙中,只见祆主正完好如初地立着,与几个华服的胡人谈笑风生,黑色的袍上并无一点血迹。 “太好了!祆主,你未死!太好了!!”她匆匆上前,笑得弯成新月的眼角,隐隐带着泪。 “清信女,为何如此顽皮?莫让人家觉得鲜卑人少见多怪呢。”于夫人见状嗔笑。 “由她去吧,如此,她会好受些。”紧跟其后的度易侯于她身后轻道。 他猜多伽罗一定是于心智的冲击与混乱中,误将祆主当做了亡故的阿爷,才会如此失态,而见到其无恙,她的苦痛也会少一些。 “郎君。”于夫人对他的突然来到并不惊讶,只是深深一点首,表示欢迎和敬重。 重遇族人 另一边,祆主也并不责怪多伽罗的无礼,甚至还极为配合地转了个圈,好让她观察个仔细。 一干人中地位最高的胡人瞥见度易侯,先是一惊,随后笑道,“郎君,难得你不在青海。” “史萨宝,正要去找你呢,许久不见,你的妻儿可好?”他以极流利的粟特语回道。 “托阿胡拉·马兹达的福,不能更好了。来,和我进去聊吧。”说着,史萨宝热情揽住他,往贵宾室去了。 “他是谁?”她问。 “此位是平城萨宝,史国(于今乌兹别克斯坦斯坦)人,可是连可汗都要敬重的人呢。”于夫人答道。 “萨宝?” “对,萨宝,是商队之长的意思,在异域,更是祆教徒聚落的领袖。” “哦,原来如此,那么,彼等也向度易侯郎君买马吗?” 对方掩口一笑,道:“是了,奔走四方的贾人,当然是需要马、驼的。” 今日,庙外的大街上,多是胡人的杂耍表演,少女忍不住好奇地去观。 “女郎!多伽罗女郎!”有人从背后叫道。 她回顾,颇觉眼熟。 “我等是丰乐和虎子啊!是大人的牵马人,你不记得了吗?”两男子殷切道,目中含泪。 是了,她记起来了,阿爷的马都是彼等照料的,就连自己儿时的第一匹小马驹,也是年纪较大的丰乐安排的呢。 “丰乐,虎子,你等还记得我!”她惊喜道。 “女郎受苦了,你进宫的事,我等都闻得了。”丰乐悲喜交加道。 “女郎如今真美,简直胜过当年的夫人!”虎子目光直愣愣道。 “以我的身份,入宫为婢是躲不掉的。不过,其实也未有太惨,这不是还能出宫嘛。” 三人叙阔间,又提及了乙弗·浑。 “大人太冤枉了,可叹我等无用,无法为他报仇雪恨,若非还有家人,真欲入山为寇,不再踏足平城。” “是啊,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落草为寇好了,大不了就是人头落地嘛。” 为寇?她忆起被李奕绑架时,在郊外遇到的卢水胡蒙面人。当时,他救了她,还说过因背役逃归,整族被追戮的事。 难道,此种大祸会落到乙弗部头上?可他们不是拓拔鲜卑的重要部下和打手吗? “你等过得好吗?新的渠帅,可有善待你等?”多伽罗忐忑道。 谈到此话题,虎子的脸立刻垮了:“唉,正欲将大家当成羔羊,以饲虎狼呢。。。” “甚意?”她抓住他的衣袖忙问。 “据传,京畿附近的粮食不够,太后打算把我等都发配至不同的地方,一家几亩地,给朝廷种粮。届时,不仅要上缴很多谷物布匹,还不能离开耕地,再穷再累也要做牛做马。而且,即使有官吏苛待,也只能任人宰割,再无人保护我等了。” “如此大的事,新渠帅难道不抗争?就任凭她离散乙弗部?”她急得跺脚。 “抗争?彼卑鄙庶子配合还来不及咧,反正受苦的都是部民,又不是酋长或夫人。他一家,大概是已得了世代为官的许诺了吧。” “唉,阿叔原来如此懦弱。”怪不得,那日冯氏甫一发难,他就吓得直接跪下,真是毫无骨鲠之人。 “女郎,你好歹也是大人的女儿,如今正牌郎君都不在,若你肯带领我等出奔,我等一定誓死跟随你的!” 离散部落 出奔?是啊,远走他乡,躲开朝廷,倒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可是,能去何处?如何去得啊? 多伽罗平生未离开过平城,而对于平城之外的世界,只从他人言谈间了解过。 唉,若阿爷在该有多好,如此,他那样英武的郎君,定可做出正确的决断。 见她蹙眉无言,丰乐和虎子面面相觑,毕竟,彼等的见识和威望有限,无法自己做重大决定。 “天大地大,总有彼等的触角够不到的所在吧?只要能不像耕牛一样劳作,只要能不受拘束地迁徙,哪怕草原上放牧再艰辛,与敌人作战再残酷,我也是无所谓的。”年轻的虎子明志道。 “对,宁肯做山中穿兽皮、食野果的自由人,也不做物产丰富的平原上的奴隶!”丰乐附和。 此时,离散部落政策施行已近百年,许多部落都被肢解割裂,分置到不同的地方,不得再放牧或自由迁徙,而是被禁锢于土地之上,沦为可怜的小自耕农,任朝廷命令该种何作物、该交多少供奉。 丰年还好,如遇饥馑,饿死、逃荒的不计其数,且失去了部落组织和君长大人的庇护,其对皇权的抵抗力大大减弱。 鲜卑人入主中原后,平民的日子反而过得变差了,肉食、尊严、自由,都随着中央集权的扩大而越来越少。 “我的几个阿干一直未有消息么?”彼等毕竟是去了柔然的,一定比从未去过任何地方的自己强,加上又是成年男子,总是比她强的。 此言一出,两人便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并无能力与意志率领大家逃亡。 也是,大人说被杀就被杀,大人之子流落天涯,而新酋长软弱无能,剩下的如自己一样缺乏见识与威望的人,除了听天由命,能苟且时苟且,逼不得已时拼上一条命外,还能有何出路呢? “唉,草原广大,任意驰骋,郎君等大约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女郎你要多保重,等到我等被迁到异地时,大概就永无相见之日了。” 回去的路上,多伽罗心绪万端,甚至有些后悔,为何当夜不接受第豆胤的安排。 若她真的成了乙弗嫔,是否就可以对他吹枕边风,求他不要离散自己的部落?若能讨得他的欢心,是否就可以连哭带闹,乞他为阿爷平反?至少,先脱掉谋逆的罪名。 可是,若做了那样的事,成了那样的人,违心、腆颜、虚与委蛇,那她还是她自己吗?她还配自称出自桀骜不驯的乙弗鲜卑吗?若事事用计,心口不一,阴阳两面,则与冯氏何异? 她生来便鄙视那样的人,若不得不变得和他们一样才能达到目的,倒不如如今就一死了之。 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能够解丰乐等的燃眉之急的!一定有的! 出奔 多伽罗恍然行路间,见几个粟特商旅牵着驼,慢悠悠地穿过人群,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人,面目不同,想必不是西域人,而是出自其他族群的随从。 粟特人、波斯人在西至大秦、东至辽东和高句丽间的广阔地带自由活动,在中古时期极为常见,彼等在魏国的诸多权利与特权,亦远高于被拓拔鲜卑征服的各个部族。 她突然灵光一现:对了!卢水胡被半路截杀,惨遭灭族,是因为整族逃逸,目标太大,既无强大的后盾,又无西域人的统战价值。 可若少数人扮作粟特人的跟班,行动于各地,就一定不会引起怀疑,等到了遥远的西方,再各自寻找出路,便不会有甚危险了。 若丰乐、虎子愿意冒险,粟特人肯屈尊合作,那还愁逃不掉吗?难就难在,她一个粟特人也不识啊。。。 等一下,刚刚所见,度易侯郎君不是与祆主和萨宝都十分熟络吗?彼等正是波斯、粟特人的领袖啊! “好,此事我可帮你解决。”他问道少女的请求,想也不想地就答应。 “真。。。真的?”她激动道,自己已做好了跪地哀求和答应任何条件的准备,而他却甚也不问,直接同意了。 “其实,西域诸国固然极富庶,但吐谷浑亦不差,若彼等真如你所言,是正直刚勇之人,那么,战后缺乏人才,我正好需要几个帮手呢。” “那太好了!若能去吐谷浑,有你照拂督促,我便能更安心了。对了,你等几时返国?不会太快吧?”她兴奋道。 “不会,须议定了费斗斤的婚事,我才会和众人回去。” “婚事?” “自然。他既做了质子,就当娶魏国的公主为妻。” “哦,那你的意思是,王子要永久留在平城了?” “是,他不是继承人,所以无需返回,留在魏国生儿育女,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那么,你等的继承人是谁啊?是他的阿干吗?”她好奇道。 “是——”他顿了顿,似在思考,许久才道:“莫贺郎。” “哦。”她漫不经心道,对于异国储君之名,并非真的在意。 不过,难怪王子言对自己的处境并非无动于衷,其实,是因为两人的境况的确有些相似吧。 她被困于宫中,而他亦是囚徒,失败者的后代受制于胜利者,果真是古今中外皆然啊。。。 不过,高至皇子王孙,低至编户齐民,有几人是自由的呢?又有几人的遭遇,可说是不完全惹人唏嘘的呢? 求娶 “谢我?”度易侯见见多伽罗破颜微笑,也不自觉跟着笑,“此人情我记下了,若来日你恢复自由,自然会找你还的。” “要我做甚都行,只要我等的人不再是无依无靠、任人宰割,我便有面目自称是乙弗·浑的女儿了!”她拭掉眼角的泪道。 莫名地,此几年来总盘旋于心中的赴死的念头,就此冰消瓦解了。 人存于世的期盼太多,个人的尊严固然重要,可若有值得为之忍耐、为之牺牲的目的,那无论如何,都要先达到目的再死。 如今,组织部民出奔,令其不致沦为贱民、牲口,是她的第一要务。 阿干等或许不会回来了,但她还在,还能领导、保护一部分部民。 玄穹广大,自由无界,只要有心,争会寻不到立身之地?她身为丰乐、虎子等人的寄托,又争可第一个放弃? 此后,宫中几乎每日都有筵宴,太后又操起了老本行,令适龄的公主与帝室十姓、勋臣八姓之女参与,以观察是否有和吐谷浑王子匹配的。 “费斗斤,我大魏的风土你也见了不少了,如何,有无称心的少女,可堪做你的王妃?”一日,太上皇帝估计差不多了,笑着问入质的高贵少年。 “回陛下,倒还。。。真有一个。”王子目光炯炯答道。 “哦,是谁?我是否见过?” “陛下见过否我不知,但我一见她,便倾心不已,难以忘怀。” “哈,想不到,你如此迅速就锁定了目标,讲吧,是哪个?我来为你主婚。” “回陛下,正是乙弗部最美丽的女郎——乙弗·多伽罗。”费斗斤躬身道,唇角兴味盎然。 此言一出,满座愕然,连第豆胤都忘了对应。 乙弗·多伽罗乃是被诛的乙弗·浑之女,如今是佛殿的洒扫宫女,且已被自己临幸又抛弃过,如此一个身分不上不下的女子,如何堪配外国质子,以结两国友好? “这。。。据我所知,她为罪臣之女,深居简出,王子何以偏偏择了她?”他诧异道,说起来,自那日强要了她后,就未有再见过面吧,自己甚至连她的长相,都记得不甚清晰了。 “王子真会顽笑,清信女是嫁与弥勒菩萨的人,哪需要尘世的丈夫?再说,你与菩萨争人,恐怕不妥吧?”冯氏思索片刻后,急忙出来打圆场。 若允了乙弗女与吐谷浑的联姻,那乙弗·浑的平反岂不是即刻就要提上日程?而诛杀他的自己,在此种新的叙述中是何角色,就不言而喻了。 一瞬间,太上皇帝的目中掠过一丝不满,何时,她又开始以主人自居了?若顺了她的意直接拒绝,则自己君威何在? “来人,宣乙弗女晋见!” 拒婚 一在太华殿前亮相,便引起众人的屏息惊叹。 果然是难得的佳人啊,比起波斯、粟特最美的胡姬来,都毫不逊色呢。而且,她面目中的倔强与柔弱,调和得相得益彰,无论是欣赏哪一款的男子,都可在其中找出乐见的成分。 第豆胤张口结舌,发不出一语,那夜见她时,争未瞧出有此姿容?是烛火太暗,亦或自己的主意都在李奕身上? 而身后的吐万·安国,则薄唇紧抿,一脸不悦。 他向来以美貌自矜,无论身在何处,回头率都极高,即使纠缠上了大代最有权力的男子,依然拥有一众男女皆有的仰慕者。 但今日盛装打扮的少女,却令他颇有威胁感与风头被抢的恼怒。 “乙弗·多伽罗,你可知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太上皇帝威严地问道。 “我不知。”她垂首答道。 “你是否愿意离开万寿宫佛殿,而嫁与吐谷浑王子为妻?” 少女猛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费斗斤,露出难以形容的震惊。 怎么,居然是他?如何可能?! 那日他言“来日方长”,竟是欲与她共度一生之意吗?。。。 可是,他们只匆匆见过一面,并无相知、相悦,而她如今的身份,更远非他的良配。还是说,他因二人皆“不自由”,才选择了她? 越过少年的肩头,又望见度易侯凝重的面孔,从中观不出一丝喜愠来。 她心跳得好快,他是否怀有怨愤、嫉妒?还是并不在乎? “你原就是酋长之女,因家人获罪而入宫,如今若嫁了他,便可封为王妃,恢复原本的地位了。清信女,无需扭捏,只要回答是即可。”第豆胤劝诱道。 在他的经验里,士人对于君主,女子对于男子,往往易趋炎附势。 此女大概会立刻跪下谢恩,激动得泣不成声了吧?当然,矫揉造作、假意推拒,也不是无有可能,毕竟都是女子惯用的伎俩。 “不!我不愿意。”声音不高,但于众人等待的沉默中,已足够明晰。 不少人面面相觑,困惑不解,个桩婚姻不差,为何拒绝?尤其,以乙弗女的地位、经历,很难能找到更好的人选了。此时有人眷顾,还不领情上岸,莫非真的欲枯寂终身?好傻的小女郎。。。 “哦,为何?你若真的拒绝了,我可不会再问一次喔。”他笑意更浓,该不会,此女还惦记着那夜,想寻机傍上自己吧? 须知,安国可是逼自己发过誓,永远不再扩充后宫的。甚至,就连再见此女一面他都不允呢。 “王子固然是少年英俊,人间罕有,但是,弥勒菩萨与俗世男子,孰高孰低,不言自明。我就是再愚钝、再贪鄙,都不会不明此理!哪怕是最强大的君主,最骁果敢勇的郎君,于我亦不过浮云哉。”多伽罗毫不畏怯道。 其实,此事连考虑都不须,答案只可能是否定的。 因自从被强暴后,她对床笫之事、男女之欢,已抱有最深切的恐惧与排斥,就算是度易侯郎君,也不会令她生出欲念。 挑战 几个人抬来二百石的大弓,单是弦长,就差不多同少年等身高了。 “毕竟是漠北王者的硕大弯弓哪,果然不同凡响!”有人惊叹道。 “可不是,就是柔然的大将,也无几个能轻松使此弓的。” 费斗斤单是拿起、握稳,就已用尽全部力量了,更遑论精准地一箭中的。 只见箭“嗖”地飞了出去,只勉强插到靶的外围。 在座之人,已开始窃窃私语: “唉难怪,前次我国北伐时,吐谷浑明明是柔然的盟友,却未前去助阵,以此看来,确实是实力不够,才不敢贸然造次的。” “是啊,连国主之子都此个水准,那一般的将士就不用说了。” 而不少柔然来降者,更是将此弓夸得天花乱坠,仿佛非下凡之神不能拉动似的。 费斗斤咬唇不语,面色苍白,众人的谈论,他都已闻道了。可恶,自己明明善于骑射,为何仅仅一张大弓,就拉不动、射不中了? “好了,王子,你并未中的哦。愿赌服输,多伽罗你已不可得,但其他的女郎,总有一个会是你的。”太上皇帝微笑着裁决。 他又命与费斗斤地位、年龄相仿的二弟建昌王拓拔长乐试射,结果好一些,虽未中靶心,但也接近了。 “哈哈,由此看来,少郎等还需再长两岁啊。也是,纵使敏捷如飞,论起体能来,你等还是不如成年男子的。”他大笑着下场,亲自瞄准射箭,果然正中靶心。 满场爆发出喧闹的喝彩与鼓掌,果然,拓拔魏的可汗才是赢家,才是最善射的那个。 欢声笑语中,只有费斗斤一人面色不虞。 他此一失手,丢的可不只是一人的脸面,而是整个国家的声名,这要如何挽回、如何找补、如何要所有人都瞧得起吐谷浑? 场上安静下来后,某个挺拔的男子出列,恭敬道:“启禀大魏太上皇帝,我国王子尚年少,且去岁意外坠马,至今手臂未复原。虽然输给建昌王十分公平,但若以此判断吐谷浑的水准,委实不够全面,亦不能尽兴。我——贩马人婆罗门,愿接替王子引此弓,以增今日视听之娱。” “哦,是吗?那太好了,我最爱观的就是勇士比武,健儿骑射。”第豆胤来了兴趣。 只见“婆罗门”臂上捻弓,伸手取箭,搭括当弦,当时便射。 众人屏息之际,多伽罗一颗心提得高高,哪怕他不是为她而“战”的勇士,哪怕无人了解他们的关系,她都为他紧张得额角冒汗,双手死死揪住丝制的裙摆。 箭既离弦,势同雷吼,不东不西,去第豆胤箭括(箭的末端)便中。 只见先前那只箭,硬生生如竹般被劈,从杆至镞,齐刷刷裂开。而其中心赫然插着的,正是度易侯射的箭。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惊怕的亦有不少,如此恐怖的力道、准头,着实罕见。 太上皇帝不禁双目放光:“好一个雄毅过人的武士!说吧,你有何所欲?” “无他,唯乙弗女尔。” 破竹 “哦,是吗?那太好了,我最爱观的就是勇士比武,健儿骑射。”第豆胤来了兴趣,搓着双掌笑道。 只见“婆罗门”臂上捻弓,伸手取箭,搭括当弦,当时便射。 众人屏息之际,多伽罗更是一颗心提得高高,哪怕他不是为她而“战”的勇士,哪怕无人了解他们的关系,她都为他紧张得额角冒汗,双手死死揪住裙摆。 箭既离弦,势同雷吼,不东不西,去太上皇帝箭括(箭的末端)便中,从杆至镞,势如破竹地将其劈开。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如此恐怖的力道、准头,着实罕见,若说柔然可汗射力非常人可敌,那么,此吐谷浑人绝不逊色分毫。 第豆胤不禁双目放光,抚掌叹道:“好一个雄毅过人的武士!说吧,你有何所欲?我一定会尽力满足的。” “无他,唯乙弗女尔。” “甚?!你也要求娶她?。。。”他哑然,此落魄的小女郎,究竟有何魅力,竟连续得异邦人的垂青? “此事容我想想,毕竟,多伽罗不是普通女子,而是事奉菩萨的清信女,她入居佛殿洒扫供奉,已有好几年了。我就是再爱才,也不能与菩萨夺人啊。”场面话光冕堂皇,但心底已盘算着是否可以她为饵,招揽到新的武士了。 如今,自己对北方、南方皆欲进取,正是求才用人之机。 先是,降魏的吐谷浑人里,匹娄氏(日后东魏/北齐奠基者高欢的妻家与资助人)忠心耿耿、骁勇强猛,有了此先例,想必“婆罗门”已不会差吧。 等度易侯终于寻到与费斗斤单独相处的机会,已是深夜,使团其他人都睡下了。 “费斗斤,你今日是何意?”前者收起了在外人面前的臣仆模样,脊背挺直,眼神猛锐,语气似冰。 “何意?就是欲娶乙弗氏女郎之意啊。”后者压下惴惴不安,抬眸挑衅地望着他。 男子闻言,不禁怒从中来:“娶她?你以何名目?你既来做了质子,拓拔可汗替你择了谁,你娶谁便是,胡乱讨价还价,是何道理?” 少年亦不服输,昂首叫嚣道:“怎么,难道我为家国做的奉献还不够吗?我为了做质子,抛弃自己的妻妾、情人,来遥远的魏国,永世不能再返回本国,也不能再按本心生活,驰骋草原、纵横疆场。此一切,莫非还不够爱国、不够深明大义吗?” “出质本就是王子的义务,古今如此,谈何牺牲、谈何委屈!再说,身为贵族,本就不能全然按本心行事,若不顾责任、任情而为,还如何统治、如何服众?” “哼,阿干讲得倒轻巧,反正,你是高贵如神的继承人,自然不会如我一般,只能做政治博弈的倒霉棋子。”他不屑道。 度易侯轻叹一声,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运命的棋子?身为莫贺郎,所做决定的风险,是远甚于一般人的。 “好,你说你是棋子,被人摆布,又为何偏偏选了她?你等根本就不相识的,不是吗?” “呵呵呵,此才是你真正欲相问的吧?我就知,彼女对你而言,非同一般。”阿弟冷笑道。 浑水 m ita oge8.co m “是又如何?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度易侯目中的阴沉迸出。 “争会无关?你如此在意她,我替你照顾她,有甚不好?”费斗斤歪嘴而笑。 “你是甚意?”难得地,男子冲动地抓起他的衣领,瞋目狠狠问道。 “甚意?阿干,你知否?你是天之骄子,少年起便大着威名,远近服膺;而我呢,我虽也是阿孃所生,但因你的存在,我算个屁啊?我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备用选项而已!就连我放诞荒淫,都得不到多少关注,无人在意我是纨绔子弟,因为,彼等已经有了一个能干的莫贺郎!你被上天赐与了一切,而我呢,我就算再努力、再处心积虑,也得不到你所拥有的百分之一。那些你轻易得到的,甚至不屑一顾的,对于我,却是难于登天!你到底明白否?还是欲继续装蒜,坐拥一切,然后大言不惭地批判我?!” 阿干拧眉不语,此子是嫡出,自小就被细心呵护,居然会如此不忿? 见他沉默,对方狰狞道:“但是,若我得了你最在意的女人,那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吗?你甚都有了,却因为诸多限制,得不到所爱的女人,而我呢,恰因顽劣、意气用事,反而施展得开。若娶了那小女郎,我完全想像到你的气急败坏、你的心痛如绞。哈哈哈哈哈,所以你问我为何求娶乙弗女,阿干、不、是莫贺郎,难道,你真的一无所知吗?你作为生来就继承一切的人,一点都想不到其他儿子的窘境吗?”言讫,兀自大笑起来,笑得太久、太畅快,以至于眼角都濡湿了。 度易侯困惑而怜悯地松了手,道: “储副只能有一个,此是铁定的事实,若人人皆自认贤德、勇武而试图篡位,那国家社稷怕是永无宁日了。退一万步,若你真的是比我更合适的可汗人选,我自会让贤,可你他妈的是吗?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份,与不知多少情人纠缠,除了此种异能,你还会干甚?你倒是说啊!” “是啊,怎么啦?我就此点谈情说爱的本事,你不服是吗?那我告诉你,我不谈牺牲、不谈委屈,我就想要多伽罗!她身世坎坷,与我同病相连,我等在一起,一定会美满的。而你,你就做好你的莫贺郎,不要与别个女子相恋、生子了啊,否定我的婚事计画干嘛?还是说,你真的欲娶她?今日殿前的求娶不是在闹着玩?” “我娶谁不娶谁,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 少年顺了顺领口道:“我行事皆符合礼仪,可你别忘了,今日你以一介贩马人的身份要她,若可汗允了,等回了青海,贩马人变做莫贺郎,大魏能一点不知吗?今日的欺君之罪,来日的两国龃龉,此浑水你真的要蹚?”看更多好书就到:hu ola wu.c om 拥吻 “我并非真的要娶她,我只想带她回青海,离开此伤心地而已。” “哦,仅是如此吗?”那么回去之后,她是做你的奴婢、情人,还是妾室?莫要告诉我,你终于想通了,不再禁锢自己了,将来你会有多少儿——” 男子闻语,满面青绿,道:“够了!我的事,无须你干涉,你该做的,就是乖乖听候可汗安排。总之,乙弗·多伽罗不是你肖想的对象!” “我肖不肖想不重要,国家大事、立储事宜,才是最重要的!莫告诉我,你已改了初衷?”少年挑眉笑道,“当初你在阿孃坟前的话,我犹记得,你是否遵守承诺、不违初心,只有你自己能监督得了。她虽不是我该肖想的人,但是,亦不是你可肖想的吧?” “我对她,与其说是恋慕,倒不如说是可怜。她过去几年的遭遇我打听过了,委实坎坷,若能帮她,我亦心安。”度易侯盯着地面道,不知是在解释给阿弟,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你就自欺欺人吧,伟大公正的莫贺郎~~~”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把握住少年的喉,兽一般目带凶光: “你只管当好你的质子,别再给吐谷浑蒙羞了!若敢在拓拔可汗面前又提多伽罗的名字,小心我先结果了你,毕竟,阿爷还有好多侄子,换一个来照样封王。” 他被他勒得直咳,挣扎着用力喘气道:“知、知道了,臣——”他拉长了调子,“遵命。。。” 几日后,太上皇帝单独召见了“婆罗门”。 “健儿,其实,我国所缺的,我所看重的,无非是骁烈的勇士。若你愿留在大魏,那么,不要说乙弗女,就是别个更高贵的,哪怕是我的姊妹姑姪,也无甚不可。”他诚恳道。 “多谢,可是,我的心愿只是放牧卖马而已,贵国的爵位封号,我实在担当不起。”度易侯颔首道。 “哈,不急,健儿无须今日就决定,毕竟来日方长。对了,你所属何部?是出自西域,还是与慕容氏一同西迁的部落?”他循循善诱道。 那日一见此人的射箭本事,他便做了决定,要把他挖过来为己所用。 几次东西征讨、巡视,早已令他明白,大代如今的战斗力亟需改善,而最便捷的办法,便是招安那些出身蛮族的将帅。 柔然、吐谷浑、敕勒,都是不服王化之辈,其勇士皆可勘大用。 谈到兴头上时,一个内官突然入内,神色慌张不安。 太上皇帝闻了几句耳语,应时变色。 他起身,跟着那阉人快步走了出去,未给度易侯一句解释。 两人七拐八弯地行至一处隐密的所在,角落中,只见吐万·安国与吐谷浑·费斗斤正忘情地缠绵拥吻,四只手更是无处安放,躁动地在对方身上游移,就连大魏主人的到来都毫无察觉。 殴击 第豆胤额角青筋暴起,脑中热血上涌,直接冲了过去,扯开连在一起的两人,对着异国王子就是一拳。 在场之人皆惊呼,安国更是夸张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摀住口,想去阻止他,又觉得此一幕好刺激、好玛丽苏,简直舍不得暂停。 情人还不解气,又对着少年的面连连猛出重拳,妈的,敢挑逗自己的人,此竪子是不要命了吗?! 等闻讯赶来的人到时,见到的已是伏在地上、以手护头、难以动弹的费斗斤了。 “好了好了,太上皇帝任心而为,可有思虑过体统啊?如此殴击他国王子,待会吐谷浑人来了,怕是要变成群殴了。”老成的阉官赵黑忙上前拉住主人。 “来了正好,特么送我一个妖人,打着要娶乙弗女的幌子,实则是觊觎我的人,此算哪门子的入质和亲?!”他正在气头上,仍停不下来,几次叁番地欲踢打少年,都被身边的人棉花般扯住了。 俄而,吐谷浑众人已到,闻得了原委,皆蹙眉不语,气结而尴尬。 拓拔可汗无礼在先固然可恨,但本国王子荒唐淫乱亦可恶。 每个人都知,他一直就是男女通吃的,只是未敢想初来异国依旧不改秉性,到处拈花惹草、制造事端。 且招惹之人还不是寻常男子,而是彼等可汗的男宠与挚爱。。。 太上皇帝下令,限吐谷浑使团叁日内离京,对于王子的婚事和度易侯善射的奖赏,不再提一字。 侵晨,垂头丧气的一行人到了城门前,正欲出发。 “郎君,丰乐、虎子!”只见一个“少郎”急急奔向众人,声音清脆——正是多伽罗。 她为了不引人注目,扮成男子的模样。 一番嘱托后,她拿出宫中带出来的胡饼等食物,几乎是呜咽道:“你二人一路上要好好的,为吐谷浑王子尽心做事,也一定要吃得饱,不许得病哦。” 本来,尚有充足的时间规划逃亡之旅,但如今事发突然,只能令丰乐、虎子先行探路了。 前路漫漫,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他二人此一去,可谓拿命在赌,而何时再相见,就更不可知了。 “好了,多伽罗,莫要太担忧,有我在,不会让彼等饿死、病死的。”度易侯安抚道。 “那请你也不要让王子为难彼等哦,就算太笨的话,亦不要打骂。”她闻因费斗斤而致使团被遣返,便猜测他可能脾气极古怪,才会不知何故得罪了太上皇帝。 否则,他又争会当众求娶只见过一面的、破落可怜的自己?世试问间有几个男子,会糊涂到欲择自己为妻的?。。。 而瘀青未消的少年,此时正安坐在马上,牢记阿干的警告,不要说与少女交谈,就是连靠近都不敢。 此次他无功而返,且冒犯了魏国可汗,虽然过程很爽、很尽兴,但毕竟结果很糟糕。 “度。。。婆罗门郎君,”少女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无人监视后,才道,“多谢你救了彼等,此大恩我永世不忘,若将来有需要,我定会无一丝顾忌、肝脑涂地而相报!” 他勉强笑了笑:“我不求你回报,只希望你能快乐。” 别离 是啊,见她开怀,就是最大的报酬了。 其实彼夜,费斗斤的话虽过分,却不无道理,自己既已立下誓言,一生只娶一个女子为妻,只留一个女子的子嗣,那与她自应是到此为止。 上次见她,她还是个小女郎,憨顽活泼,令人又怜又爱;此次见她,她已是个美丽女子,足以令任何正常男子升起占有的欲望。 他固然心动念起,多次想抢她回国,却不是为所欲为之人。 不仅是为国家社稷着想,更是因了解了她的苦痛。 那日,她在太华殿前言之凿凿,称不愿与尘世的男子有瓜葛,想来不是虚言。 有那种被强暴、被弃之如敝屣的过往,她又如何会同寻常女子般愿意委身于他呢?何况,他给不了的,正是她被亏欠却应得的名份与尊崇地位。 即使无上述顾虑,与她回到青海,阿爷那里该如何交代,柔然那里又该如何应对?他一早就以难忘前妻——某柔然公主——的借口,拒绝了与另一个柔然公主的婚事,若此事有反复,不论他是另娶还是纳妾,都不免引起外友邦的不快。 于是,他下了决定,与多伽罗保持距离,不再给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婆罗门,须出发了,否则天黑前赶不到下一站。”有人前来提醒。 “好了,走吧!”度易侯发话,抑制了拥抱她的冲动,大步离去。 身为莫贺郎的责任,与渴求欲望相悖,而他,宁愿选择前者。 二月,费斗斤一行人才离开,叁月,吐谷浑又遣使贡献名马,以弥补本国王子的无礼。 使者传话,言丰乐、虎子已安顿下,正在度易侯身边做事。 “此是丰乐的原话:青海水草丰美、贸易发达,实为乐土也。”一个使者自豪道。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多伽罗满面笑容,露出欣慰之色。 “对了,郎君交代,我等此次归国,亦可携一二十人前往,只要清信女同意的话。” “真的?可是彼等能做甚?马场需要如此多人手吗?” “只要是骁勇之人,郎君都愿意要,若立了功,更可邀家眷一同归国。” 立功?可是放牧贩马,有何功可言?难道是与马贼对抗么? 不过,此倒是难得的良机,她很快就寻到十几名怀念旧酋长乙弗·浑、不愿沦为编户齐民的人,虽由乙弗·肆虎牵头,但他毕竟是难服众望的新酋长之子,最终的说服与保证,依然要自己出面。 她固然是个纤弱的少女,而非健壮善战的女武士,但因阿爷的余威犹在,许多人是把她当作半个酋长看待的。 对此,她深感荣幸、惶恐,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害彼等遭殃受难,令彼等失望灰心。 虽说,此等顺利摆脱困境的局面,其实倚仗的是度易侯郎君的人脉,而非自己的勇武谋略,但已是最好的选项了。 写真 盛夏,批薄纱的于夫人翩翩至万寿宫。 “度易侯郎君有个请求,不知你肯答应否?” 多伽罗不假思索地应下,随她回寝殿,彼处,坐了个鹰钩鼻的胡人,一见她便微笑着起身鞠躬。 “郎君期望得你的写真一张,如此,在遥远的异乡亦可睹画怀人。” “这。。。”少女羞赧,对恩人自然该无不应,只是赠像于男子,是极暧昧的行为。 她虽非处子,却情窦初启,难免有处子的扭捏。 “呵,有甚可害羞的,如此难得的机缘?”不等她答应,对方便招来婢女,张罗道:“要最时兴的妆容,最明艳的锦缎!” 几人簇拥她进内室,一番装饰:一袭以上好的波斯锦所制的衣裙,一对镶着瑟瑟(天青石)的长金耳坠,衬得白皙不输西域人的肌肤格外耀目。 即使是号为仙姬的于夫人,与见惯东西美女的胡人,皆由衷叹美之。 “难怪许多益州(约今四川盆地及周边)的小娘子追求郎君,他都一点不心动,原来是有如此的绝色在东方,哈哈哈。”他饮了杯冰镇的蒲桃酒笑道。 “他有?。。。”多伽罗语塞,“益州的女子。。。是如何出现在吐谷浑的?” “刘宋若想获得西域的货物,就得先经吐谷浑到达益州,再沿长江顺流而下才可。所以,在吐谷浑的益州人很多,郎君也常去益州贸易,何况似他这般人物,哪会缺女子爱慕呢?” “。。。” 她被安排坐下后,才重道:“对了,还未请教画师姓名?” 胡人闻言大笑:“哈哈哈,画师!对,我如今的确是画师了。” 曹夫人介绍:“盘龙其实是吐谷浑的别驾(佐官),拾寅可汗大败后,遣他来议和,谁知,言语间激怒了可汗,竟被幽囚起来。还是度易侯郎君找上我, 请我做说客,劝可汗放他出来,再不济,在里面也要日日有羊肉吃、有酒喝。还是可汗大度,闻道盘龙善画,就允了他进宫为我写真,记下我已快要流逝的青春容颜。” “是啊,本来以为此次会跟着一起回吐谷浑的,谁知可汗叫我留下,继续为妃嫔等画像。。。”他无奈笑道,“不过嘛,无须作战、谈判的日子倒也清闲得很咧。” “可别驾不是吐谷浑人吧?”她又问。 “自然不是,我是康国(撒马尔罕,于今乌兹别克斯坦斯坦)人呢。”他十分自豪道。 一幅写真作罢,于夫人又取来别样服装,将她打扮成不同风格。 最后,一个俊俏的“少郎”出来,身着戎服,腰间佩刀,甚至,唇上还有一对细胡须上翘着。 “如此入画,度易侯怎会认出来?”康盘龙发笑道。 “你若超额完成任务,郎君定会奖赏的,画完了,我的蒲桃酒就都是你的了。”于夫人笑劝。 她无子无女,异乡寂寞,给个小女郎换衫、做媒,是新奇的解闷方式。 画毕,男子搁笔,接过盛酒的金杯,痛快地一饮而尽,她则命人弹琵琶助兴,并亲自唱起家乡的歌来。 趁着酒意,他跳起了胡腾舞,拾襟搅袖,扬眉动目,红汗交流,东倾西倒。 一曲刚罢,又拉上小模特,执意教她胡腾。 少女推却不过,又喜爱此种舞蹈,于是学起他的环行急蹴、反手叉腰,或是有天赋,她的动作各个应节,不乱分毫。 观者无不拍手称赏,不察有人闻乐而至,目光灼灼。 胡腾 此胡腾的少郎是谁?观着好熟悉。。。太上皇帝虎目眈眈地想。 犹记第一次对吐万·安国心动时,对方亦是在乘兴舞蹈的,那份洒脱轻捷,加上雌雄莫辨的艳丽,当即令他的心如被拨的弦,铮铮作响。 他早已有过女人,是头生子的阿孃李夫人,但与她更多的是情欲的探索;而与安国,则像是遇到了世间另一个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美丽生灵。 当然,对于前者,自己亦是有情的,后来她依例要被处死,实在令人不忍,他去继母那里求了数日,得到的却是断然的拒绝。 他不解,为何从来都温柔敦厚的冯氏,在此事上却如此冷硬、不近人情,儿时记忆中那个善良的大姊姊去何处了?她为何执意要李氏非死不可?。。。 女子的善变、表里不一,真是个极骇人的发现,以至他对所有的女子,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与戒备。 而李夫人临死那对哀伤无助的眼,是他永生无法释怀的画面,至今仍不时入梦,令他愧悔不已,并且,生怕自己的宠爱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安国是男子,不可能有娠,且是酋帅之子,处高位、无所求,故而与之相恋,是纯洁的、安全的,不会带来不幸。 “咚!”——一个强音响起,胡人与多伽罗双双斜身顿住,默契地结束了胡腾舞。 第豆胤从回忆里惊起,理了理纷乱心绪,继而拍手叫好,众人瞧见来者是谁,皆停下喧闹与音乐。 “不要让我扫了大家的兴,我是最欣赏西域乐曲的。”他微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乐师继续演奏。 优雅的于阗乐响起,他接近仍流汗的少女,饶有兴味道:“郎君舞姿姣美,可是凉州人否?” 她一惊,见自己的强暴者与国君就在目前,不仅未认出自己,还柔声做调情状,不禁瞪圆杏眼,又怕又厌恶。 于夫人笑着过来解围:“甚郎君呢?是我的装扮技巧太高明,让陛下难辨雌雄了。此不是别人,正是清信女乙弗·多伽罗呢。” 太上皇帝闻言,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今日毒热,能有如此娱乐,也算难得。” 少女不答,只屈了屈膝,偷偷抬眸觑了他一眼,双目中带着责怪。 他也不恼,要了杯蒲桃酒,边畅饮边欣赏客厅中的异域风情,须臾,目光落到刚完成的写真上。 菩提萨埵,如此一对大而亮的褐睛,形若桃核,色若琥珀,与李夫人的那对——真是太像了! 今次她的眉目绘得过深浓,上次筵席间她离得太远,再上次佛殿中烛光摇曳,他难以好好观她的面庞,只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对画中的她注视良久,觉得像,又不像。 李夫人的神态似一头驯顺的雌鹿,令人心生爱意怜惜;而清信女的则更类虎豹的幼兽,纯笃可爱中透着一丝丝劲烈。 只是,她刚刚谴责的神情,好似不时入梦的幽怨故人,不言语,亦足以令他赧颜汗下。 朦胧醉意中,两人的面目渐渐重合,他驻足于写真前,哀戚许久后,又傻笑起来。 “陛下当心。”身后的内叁郎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太上皇帝醉了,先进偏殿小眠吧!”于夫人下令道,随即遣走了少女。 野鹿佛图 夏末,吐谷浑使团竟又至北魏。 此次是受太上皇帝的邀请,既有买战马、招降“婆罗门”的意图,也有其他的心思在内。 一行人甫一到平城,便受到格外热情的款待,与上次费斗斤被遣返时简直天壤之别。 除了高价购买所有的青海骢之外,不到十日,拓拔可汗又大阅于北郊,向邻国展示自己的军事实力。 “如何,婆罗门郎君?我国的军士还不算太坏吧?”他飒爽地立于高台上,对一旁的度易侯笑道。 “大魏的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对方诚实道。 “南伪国主刘昱内相攻战,有违尼父(指孔子)之训,我欲伐其蜀汉(今四川盆地及其周边地区),拾寅可汗不会不悦吧?”自年初遣使至宋,发现其国内乱后,他便存了征服益州以断其通西域之路的念头。 原来如此,度易侯思忖,他于此时召见本国使节,是在试探若西进益州,吐谷浑的态度将会如何。 刘宋取得优良马匹、各种西域技术、乃至礼制上不可或缺的于阗玉,皆仰仗吐谷浑与益州两地,若益州纳入拓拔人的版图,华夏人怕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当然,这对吐谷浑来说,也是极大的损失。 “太上皇帝慧眼,我国既为贵国西蕃,自然不会多做干涉。”他不动声色道。 “是吗?太好了,有了友邦的保证,我就可以放心地伐无道了。”第豆胤不禁喜上眉梢。 “过几日我打算造访鹿野苑,你可有兴趣一同前去?”言讫顿了顿,又加了句,“对了,你感兴趣的那位清信女也会到喔。” 禅位后,他移御北苑崇光宫,遥控大政,并建野鹿佛图(指佛寺)于于苑中之西山。 是日风和日丽,最先到野鹿佛图的,是刚刚返京的京兆王。 自多伽罗被奸后,他自请镇守长安,至今已近四载,期间,返回过平城几次,但从未去找过她。 远走他乡时,他以为能忘了她的,可当叁秦豪强送的美女脱光了立在面前时,他却觉索然无味,脑中只浮现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委屈的瞪视。 那困兽一般的目光,令他心疼、心碎,后悔不迭。 原本的打算是,等除掉了李奕,再向她请罪、邀功也不迟,谁知李奕之死,伴随的竟是他人对她的占有。 为何有此阴差阳错,拓拔子推揣测不出,可他无法与侄子反目,更无法眼看她成为宠妃。 等到了长安,他才知她并未如预期般获得封号,而是继续做她的清信女,继续清贫孤独地活着,但他仍难以面对她,难以面对不做任何事的自己。 “特勤。”少女行礼。 一抬首,双目璀璨,振得他胸口轰隆,热血腾沸。 逸虎 京兆王刚欲启言,太上皇帝一行人也到了。 “阿叔,你来得好早!”后者大步过去与他拥抱,叔侄二人的亲密,虽因多伽罗减少了些,却未真正动摇。 而她,一见同来的度易侯,不禁目中放光,颊上飞红,也不敢多言,只是一屈膝,递上一个会心的微笑。 此次他来,是不是代表吐谷浑人不再不受欢迎了?那么,使团往返之间,该有多少部民可以顺利跟随啊,青海骢销路如此好,他总是多需些人手的吧。 几次暗中查访,她已估量出,坚决欲走的大约有几百,还有两三百是摇摆不定的,剩下的大部分,则情愿留下来。 人各有自己的志向与忧虑,她不勉强,但求能帮更多的人走线成功。 几个人参观了岩房禅堂,仍不尽兴,第豆胤便提议去观赏奇珍异兽。 北苑广阔,水草丰美,通向兽圈的路傍,尽是高茂的草丛。 行着行着,前方传来鸟的哀鸣,循声而去,见一只孔雀正卧在草间,身上有斑斑血迹。 “本该关在巨笼中的,如何就飞出来了?你抱着,待会回崇光宫,让禅僧为之疗伤。”他吩咐少女道。 牠不知是能解他所言,还是被她的抚摸催眠,竟不再挣扎,而是乖乖缩进她怀中了。 再行一阵,兽的腥骚气钻入鼻中。 “奇怪,往日来兽圈,隔很远就闻兽吼此起彼伏,为何今日竟如此安静,一个也不叫了?”他纳闷道。 静默间,孔雀突然紧张地伸长颈,边不安地四顾,边发出尖锐的“嗷嗷”声。 “莫惊慌,都在笼中呢。”她安慰道。 鸟非但未静下来,反而奋力扑棱着双翅,活似堕入蛛网的虫,欲飞而不得,绝望且徒然。 几番折腾间,她被啄了手指,痛感却唤醒潜意识中的警觉:好像真的是哪里不对劲。 踌躇四顾,视线逡巡,兀的,半人高的茂草中,现出一对眈眈吊睛。 ——“有逸虎!”多伽罗失色地高叫。 虎似已潜伏多时,待被发觉,已仅隔了人数十步了。 “让我来!”太上皇帝见状兴奋拔剑,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 而在场之人,除了他与两名侍卫,其他人均未携长刃。 虎低吼,径直扑了过去,好在体型不大,加上有两戟夹攻,未占到分毫便宜。 “不许刺伤牠,皮我要留着!”他喝道。 有如此命令,侍卫不敢逼得太紧,何况此兽疲态已现,坚持不了多久的。 他一个猛冲,欲一剑封其喉,谁知脚下的一道树根,突然将自己重重绊倒。 眼看虎躯一跃而起,正要扑上未来得及起身的男子时,一支匕首于瞬间飞出,寒光一闪,不偏不倚,正中虎目。 虎怪叫连连,拼命摇首欲甩掉利刃,却只令伤口更大更痛,血亦从目中汩汩而下。 牠于是不再注意地上的对手,而是满怀仇恨怨忿地,用仅能用的一只目搜寻着凶手。 此刻,匕首飞来的方向上,立着怀抱孔雀的少女——毫无防御,呆若木鸡。 搏虎 叁只目对视上,多伽罗瞬间了然,虎就要扑过来了。 匕首既刺瞎了牠的目,牠便要断人的咽喉以为报复。 逃生的本能告诉她撒腿就跑,可生死关头,自己竟两股战战,双足如灌了铅,无论如何都拔不起来。 况且,人奔窜得再快,能有虎快吗? 她如被猛兽吓坏的小动物,已忘了逃跑,只直直等待着死亡。 就在她即将丧生虎掌之下时,度易侯夺了一名侍卫的戟,想也不想地,奔至她与虎之间,以戟与自己为笔,画出一道界线。 一人一虎展开搏斗,虎爪几次拍到戟身,发出声声闷响。 众人屏息观战了片刻,太上皇帝才叫道:“还愣着干甚?快去帮忙啊!” 另一名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拎着戟上前,也不太敢以身犯险,只是在一旁时不时戳一下,好分散去虎的注意力。 刚好分神间,度易侯持戟直前刺之,虎应手而倒,呼吸渐无。 “你无事吧?”他从虎目中拔出匕首,转向一旁的少女问道。 她面色灰白,瘫软地跌坐下去,怀中的孔雀半飞半跳地逃开。 “你真傻,刚刚为何不把牠抛出去?既方便逃跑,又能转移虎的视线。”他看似轻松道。 她抬眸,以泪眼看他,难得死生一搏后,此人还笑得出来。 随即簌簌落泪,愧疚道:“我是好傻,害郎君为了我搏虎,你若有丝毫闪失,我还有何面目活着?” 说罢,双手捂脸,心有余悸地痛哭起来。 “好了,虎我从前也不是未搏过,这不是好端端在你面前吗?”他缓缓蹲下,以粗糙的指腹拭她颊上的泪珠。 “快快快!就在此处!!网呢网呢?”终于,数名养兽人携大网与武器匆匆赶到。 见到的却是尚温热的虎尸,眼角、嘴角均有血沫淌出。 “啊啊啊!陛下受伤了!”突然,有人惊慌地高叫。 “慌甚?猫抓了而已,回去包扎一下就行。”第豆胤爽朗地笑道。 原来刚刚搏虎间,虎爪在他腿上划出不深不浅的一道痕,只是在应激状态下,人感觉不到疼而已。 “快回崇光宫!”京兆王下令。 此处无辇轝,几个强壮的军士只好扛着他,匆匆返回。 开始时,他还有说有笑的,途中,不得不认输地叹道:“《诗》(指诗经)所谓‘有力如虎’,婆罗门郎君乃过之。” 等到了宫门口时,已因失血过多而昏厥了。 太华殿中。 “小姐,太好啦,第豆胤那小子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心腹匆匆来报。 “哦,可是被虎所伤?”太后猛然抬首,双目如鹰如隼。 “啊?您早就知道了?我的天,该不会是。。。” “虎圈的缺口,是我的意思,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等一下,他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还不晓得唉,如今崇光宫封锁消息呢。不过我还是听说,虎被一人制服了,就是上次来过的吐谷浑人,射箭很厉害的那个。” “哦,一人?有虎突出,能搏而杀之?”她笑了起来,“走,叫上小皇帝与二皇弟,我们去那边探探究竟。” 波斯春药 崇光宫中一片肃然,五岁的永寿见阿爷沉睡不醒、面无血色,不禁吓得哭了起来。 “不要哭,会吵醒阿爷的。”七岁的小皇帝假装懂事道。 他其实也吓得要死:天啊,野兽好恐怖,会抓人咬人,那为何还要狩猎?还要与猛兽搏斗?勇武的代价这么高,为什么还有人要做勇士?阿爷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吗,怎么会这么傻,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没了命,还怎么做皇帝呀?。。。呜呜呜~~~自己以后绝不要搏兽,绝不要受伤! “师僧,到底如何?不会有性命之虞吧?”太后抓着胸口,神色紧张道。 紧张也非假装,毕竟第豆胤的生死,关乎她的宏业。 “陛下只是失血过多,很快就会醒来。不过,他旧伤重发,须静养数月,往后不能再动不动就北讨南巡了。”精通医理的天竺僧道。 怎么?很快就会醒?她蹙眉咬唇,还以为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了呢。。。 不过,后半句倒是透露出点端倪,看来这小子的身体,不像以前那样强健了。 明日再招大秦神医复诊吧,若结论一致,那就——空气中突然多了缕醉人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想到他搞不好命不久矣,顿觉浑身轻盈,嘴角不受控地上扬。 要是不行险招就能夺权,那真是上天厚待自己了! “对了小姐,搏虎的就是那个呢。”从寝殿出来,婢女指了指度易侯道。 冯氏回首,只见他立于廊下,顾盼自雄。 心情甚佳,她施施然过去,款款行礼:“多谢健儿搏虎,救我太上皇帝。”眉目间,有别样风情。 “太后过奖了,实非我一人之功。”他还礼道。 他身上的汗味、血腥味还未来得及清洗,却透出特殊的雄勇桀骜,不但不令她掩鼻,反倒像极妙的催情香。 她克制住表情,如此场合,不宜笑靥如花。 不过算起来,景世离开人世,已有四年了吧?在这四年里,她是一个男人都不曾有过的。 长夜漫漫,深宫寂寞,除了养育皇子外,难得有闲情娱乐。 是夜,太后召幸“婆罗门”。 “郎君,未料想你不仅善射,连搏虎都如此了得呢。”暧昧的暖光中,平庸的五官被掩饰得很好,粗钝的轮廓亦变得柔和。 “多谢。”男子拘束地笑笑,接过她亲自递上来的酒。 她指名要他来,他不能不来。只是,康盘龙的情报是,拓拔可汗与她不和,是故,为何要特意答谢他,他猜不出。 “郎君在吐谷浑可有妻室?”冯氏不紧不慢地问道,目光中,仰慕与情欲兼有。 “并无。” 进来前,手下被挡在门外;入内后,无乐伎演奏,无宫人服侍,只有她的心腹偶尔进出,一切都显得颇怪异。 “那正好呢!”她吃吃笑道。 “正好?” “是的呢。” 他欲起身,却忽觉胸口发热,体内有莫名的东西在乱窜——糟了,此酒有问题!难道,太后这是设局诱杀他吗? 见他两颊赤红、目露劲燥,她不禁嫣然一笑,从容道:“唷,是不是波斯春药起作用了?” 求欢 “甚人?!”中夜,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欲入眠的多伽罗霎时起身,摸到枕下的匕首,蹑足至门边。 猛地推门,正欲将利刃刺出去,却见到门边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度易侯。 “郎君,你争会在此?!”她惊靡。 他不言语,只是俯身吻上她的唇,急切而热烈。 他的唇干涸、焦躁,充满了欲望与不耐,她的面被他的大手攫住,身体被他压着顶在门上,扭动着挣扎而不得。 “不要!”她害怕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嘘~”他安抚地以食指封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探向她的胸口。 生了薄茧的指触到她娇嫩的乳尖,引起一阵疼并着痒的异样反应,他的掌心是如此的烫、如此的粗鲁,她害怕,欲后退,但被他抓得失去了退路。 被奸的可怖回忆涌上来,不顾一切地,她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声,她的手打在他酡红的面颊上,到底怎么了?难道世间每个男子,都是一样的好色么? 他的神智顿时恢复了部分澄明,深褐色的目睛中,有羞愧,有怜爱,亦有打不掉的情愫。 “多。。。我。。。” “滚!”她用尽全部气力喊道。 男子垂首,他刚刚都做了甚?从太华殿出来,他疯也似的跑到此处,就是为了多看她一眼,而不是为了如此轻薄她的。 他识得来路,上次夜宴时,他曾打探到她的住处,并悄悄潜入了万寿宫。 彼时,她在认真读着佛经,而他不忍打扰她,观了一会便离去了。 那样的自觉、禁欲,呵,恰似未尝过女子滋味的愣头青。 “抱歉,我并非故意唐突。只是,我饮了加有波斯春药的酒,目下。。。”——须得同女子交欢,方可消解如山如海的情欲。 她听毕面红耳赤,难怪,郎君今夜如此反常,原来是春药的作用。 “你锁好门,我不打扰了。”度易侯见她不语,遂转身欲走。 “那你呢?”她不甘心地问道。 “我去寻个水池,跳下去清醒一下。”再不走,他真的怕自己忍不住强要了她,亵渎了此处境苍凉的孤女。 人已到了宫门口,一只足刚要迈开,少女追了上去。 “别走了,郎君,夜深水冷,我怕你出意外。”她从背后抱住他,对着男子瞑目道。 他诧异地回首,嗓音不觉低了几度,哑声道:“你知。。。你在说甚吗?” 她轻声道:“是我自愿的。”——是在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交媾 多伽罗牵着度易侯回屋,躺至卧榻上,等待疾风骤雨的降临。 本就纤薄的睡衣被剥开,露出雪白姣美的胴体,她激动得双峰剧烈地起伏,惶遽中又带有某种不舍、某种期待、某种快意。 他伏在她的身上,迫不及待地舔吮她的乳,啧啧有声,令人难堪不已。 但是,即使再浴火焚身,他都记得知她有过极不美妙的经历,因此,不打算立刻就强横地占有她。 他耐心地吻遍她的全身,抚摸每一处僵硬的所在,包括“绿草茵茵”的柔软处,引起她一阵阵的颤栗。 “郎君,我怕。”即使甘愿“舍身饲虎”,她依然充满对交合的极大恐惧。 “别怕,有我在。”他重新吻上她的唇,舌尖勾住她的舌,极尽挑逗之能事。 她的心神被分散了注意力与紧张,一时只顾着回应他、迎合他,而已等了太久、几乎要爆炸的他,已不能再等,遂如开疆拓土般,坚决而不容反抗地进入了她。 硕大的阳具甫一进入不够湿润的穴中,就引起一声惊吓的低叫。 少女咬唇蹙眉,面部微微扭曲,天啊,佛陀为何有如此设计,竟要男子以肉刃刺女子?而女子前世又做何恶事,以致今生要受此摧残? 利刃堪堪入了小半截,便在中途进退两难,度易侯喘着粗气,俯身在她耳畔道:“你须忍耐一下,等全进去了,就不会痛了。” 她失神地望着他,不知该不该信,只是咬牙点了点首。 一颗汗珠滑落颊边,她突然伸手搂住他的颈,轻道:“郎君,其实,你能来,我很悦慰。” 敢给他下药之人,必然地位不低,而他未与那人交欢,反而径直来找她,不能不说是对她的一种恭维,也证明了他对自己的在意。 何况,他帮过她多次,而她却从未有报答的机会。今夜呈上自己的躯体,任君采撷,是她仅能提供的谢礼。 他闻言,身下的“烙铁”陡然升温,顾不得要怜惜她的初衷,猛然耸腰挺动起来,大开大合、不留余地,如飞奔的烈马、驰骋的骁将。 “啊——”哭一般的泣音刚一出口,便被他以口堵住。 是的,她不能太大声,虽然老宫人都已睡下了,但若两人的所为被发觉,后果非同小可。 她努力压下尖叫哭喊的冲动,咬上他的唇、他的肩,在他势如破竹的攻伐下低低哀泣。 此刻,无有哪一本佛经、哪一位尊者能救得了她,她如舍身饲虎的摩诃萨埵太子,被压在身上的“猛兽”一口口吞下入腹。 欲海漩涡 久之,最深处淌出诱人的甜浆,涓涓潺潺,流经干涩崎岖的甬道,及道中艰难跋涉的长物。 再久之,痛楚渐被酸胀取代,疼是仍旧疼的,但不再难忍,且涌上一股难言的快意,是从未有过的奇异体验。 多伽罗瞑目嘘气,双颊因情潮而微红,双腿攀上度易侯的腰,无意识地欲夹紧他,以获更多的感官乐趣。 她并非生来无情无欲之人,只是因李奕及第豆胤的横暴,而丧失了对交欢的本能渴求。 而他感受到她的不同,愈发兴奋不已、难以自持,遂就着新鲜的濡湿,大力进入她,更恣肆、更称心地占有她。 她是他的,不仅今夜是,本来就该是。 自武州山脚见到她在日影下走来,笑着索要她射下的野鸟时,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会因她而改变。 滚烫的“槊”刺入、拔出,寸寸分分、反反复复,融化了最后一层防御,她只觉身处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不再有重量、牵绊。 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自己与他两人,在做最神圣、也是最亵渎的事。 掩埋已久、但已生长更久的情欲迸发、释放,少女心智渐失,一个不留神,婉媚呻吟了出来,个种缠绵淫靡,是她从未听过,甚至无从想像的。 释迦摩尼啊,请原谅她吧,原谅她这不为交脚菩萨守贞的清信女。 可是,自己好久都未能像今时这般,不再浸于无涯的孤独凄清中,而是全然地忘掉自我、忘掉尘事,在与某男子的激烈结合中,面见无量光、体验无量妙安乐。 今夜,她只欲沉沦,只愿在他的胯下沉浮,被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有力的侵犯,带入欲海最深处的漩涡。 即使就此溺毙,再醒不过来,她也是甘愿的。 几个时辰前。 波斯春药发作,太后对已无法伪装冷静的异域男子虎视眈眈:他会坚持多久,还是此刻就过来索欢?要不,自己这就过去,捏捏他的某处试试? “咚咚咚!”——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她以乐浪语怒道,此时能至密室的,唯心腹一人而已。 “不是啊小姐,皇上发高烧了!现在已经迷糊得呓语了,你快去看看吧,那小脸通红通红的,我好害怕。。。”婢女急得要哭出来似的。 “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旖旎情思顿时全无。 “本来也没当回事,毕竟他从小多病,发发烧什么的很正常。可是刚刚太医传话找我,说可能是今天受惊了,我就亲自去看了,天啊,那额头简直烫得吓人!喂进去的药也吐了,刚刚又说病危了,不知道还过不过的去。” “那还废话什么?赶快带我去啊!”主人推开门,声色俱厉地吼道,来不及穿鞋,就往拓拔宏的寝殿奔去。 后顾之忧 等拓拔宏恢复过来,能照旧饮食行走,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期间,太后忧心忡忡,衣不解带,早已把度易侯抛诸脑后。 “孙子”是她最大的财富,若失了他,她等于直接破产,即使从头开始,也未必有第二次机会。 诚然,第二顺位继承人永寿也在自己手里,可他是个口齿不清、讲话动不动就流口水的孩子啊。。。若第豆胤、宏儿皆死,此小儿必难以服众,届时诸王蠢蠢欲动,她一人可未必摆得平。 看来目下,“儿子”最好是还不要死,等小皇帝再长几岁,身体康健了,甚至生子了,他再归西也不迟。 “小姐,听说。。。那个吐谷浑人后来。。找了乙弗女呢。。。”心腹气鼓鼓道。 “哦,是吗?也难怪,他不是之前就求娶过她吗?”冯氏淡淡道,听不出一丝喜愠。 “哈?您。。。您不生气哦?” “气什么?宏儿病着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只要大位一天不定下,我就一天不该考虑儿女私情。等做了太皇太后、统摄一切时,再惦记男色也不迟。” “是喔,不过那时,作为大代实际统治者的您,也只有他国王子配得上了吧?”婢女言笑嘻怡道。 “你啊,一天到晚的,净拍马屁了!”主人笑骂。 而她未来载于史册的情人,有西凉王室之后,有汉帝国宗室之后,戏言可谓成真矣。 数日过去,太上皇帝终于醒来,身体虽仍有点虚弱,神智却是极清醒的。 “唉,又不能亲征了,好可惜。不过,我也不欲失言,说了要西伐的,不能一个兵都不派。” “不如,让拓拔兰去吧,无需真的强攻,探探地形、增加点经验便可,反正彼处对我国毫无威胁。”拓拔子推建议。 “还是阿叔思虑慎密。” 九月,以老成稳重的东阳王拓拔丕为后继,拓拔兰等名不见经传的五将率叁万骑伐蜀,未遭遇真正的战斗,旋即返回。 此事不了了之,亦因吐谷浑事先泄露了情报,粟特商贾积极提供战争物资。 蜀地是二者的重要贸易据点,且有大量粟特人聚居,其中利益牵扯巨大,故绝无作壁上观之理。 另一边,第豆胤不欲外国熟知自己的病况,重金酬谢后,便遣走了度易侯等人,而后者亦未有告发太后的淫行。 两次使魏,机敏的莫贺郎发现,此国似有两股力量在争斗,一股是熟悉的诸部共治传统,一股则是未见的中央极权势力。 冯氏代表的一方自然是后者,而拓拔可汗则似有些分裂,他一方面优待士人,鼓吹绝对君主制,一方面又赏识武勇,颇得军事贵族的人心。 至于哪一个对吐谷浑更有力,那自然是后者,不仅因其政策有削弱魏国各势力的效果,更因魏国新一任君主亦受其影响和掌控。 本国此刻虽处于下风,但只要熬过了第豆胤,便不复有后顾之忧了。 负隅顽抗 多伽罗送走了吐谷浑人与若干随往的部民,不禁满腹愁肠,忆起度易侯曾问她是否愿意一起走的事。 彼时,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她的回答是——否。 此处还有太多的人为前途惶恐,太多的人难以抉择是去是留,若连她都离开了,彼等将何去何从?无有她的劝说与安抚,有几个是敢抛下妻眷、安心西行的? 她大可一走了之,在青海重新开始,但只要有一个乙弗人因她的消失而张皇无措,以至于错失了逃逸的良机,自己余生真的会心安吗? 对她的答复,郎君并不满意,他眉目间可见的失望、类似于愠怒的神情,令她更加困惑。 她已将自己给了他,不是吗?那他还有甚不满的呢?虽然,数次缠绵,抵死方休,可春药的效力不是已消失了吗? 回宫的路上,正踌躇间,一对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那个正是京兆王。 他在她跟前勒马,面上似有薄怒。 “特勤!” “清信女,你同我走。”语气一改往日的和煦,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何事?不能回宫再说吗?”她诧异。 “不能。”他断然拒绝,半强迫地将她抱上马,绝尘而去。 “特勤,此为何意?你欲何往?”她回头望被他抛下的属下,惊道。 “我的别业。”一路上再无言语。 郊外的宅院,一个仆人迎出来,见主人抱一少女下马,不禁流露惊异之色。 须知,拓拔子推雅性沉厚,对女色亦不耽溺,除了先可汗拓拔乌雷赐的几个,并无额外的情人。 今日将陌生女子带入京郊别业,还是他平生头一次见主人做。 “特勤,到底怎么了?” “刚刚出城的的吐谷浑人中,是不是有你乙弗鲜卑的人混迹其中?”他严厉道。 菩提萨埵!他是如何观出的?彼等不过是些平人,无一个有显职的,争会被识破身份?她咬唇不语,心情忐忑。 见她有不豫之色,他就知猜测为真。 “清信女,你知否?此为大罪!六月才有召,自今已后,非谋反、大逆、干纪、外奔,罪止其身而已。你里通外国地组织乙弗人外奔,是等同于谋逆的重刑,你就算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担心乙弗·肆虎么?我刚刚见他与你一起,就知定有他的参与。” 多伽罗闻言,霎时如被激怒的兽,寒毛几乎倒立起来: “你不要提肆虎阿干!我死也就死了,莫要连累他人。此罪受何刑?痛的话,我自会先了断,反正已经逃了不少了,彼等足以作为种子,令我乙弗在他乡发芽生根。” “离散部落为国策,不止你乙弗一部。我大代德被(同披)殊方(异域),文轨将一,将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又何苦负隅顽抗?”他蹙眉道。 德被殊方文轨将一 “一样的?呵,是一样地做朝廷的奴婢吧!你既提及新诏,那我也来讲讲,单是小可汗登基后,就下了多道旨意。有诏工商杂伎,尽听赴农:令手艺人、生意人放弃原有的生计,变为种地的小农。有诏沙门不得去寺浮游民间,行者仰以公文:僧侣四处传教、治病,是医人身心的救星,为何要限制?况且,一边宣称笃信佛法,一边却节制其权力,何其虚伪、何其亵渎?几年前,州镇十一水,虽开仓赈恤,却又诏流迸之民,皆令还本,违者配徙边镇:百姓遭遇水灾、失去家园已经够可怜了,朝廷还要逼迫着回去,并以流放相威胁,难道彼等连逃难的自由都不能有吗?有诏几内民从役死事者,郡县为迎葬,给以葬费:就因为生活在王都附近,便不得不服繁重的劳役,即使为此死去,朝廷都只是出点钱埋了而已。若仅出丧葬费就足以弥补家破人亡,那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有诏遣使者十人循行州郡,检括户口,其有仍隐不出者,州、郡、县户主并论如律:为何要隐瞒户口,还不是不想多缴粮绢,不想力量被分散吗?你等一定要搜刮干净才甘心么?且派人窥视查探,惩罚荫蔽细民的大户,甚至不惜连坐,实为奖恶惩善、罪及无辜。一切的一切,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更高效地剥削、奴役臣民罢了!” 京兆王听罢半晌无言,不曾想,她虽无政治经验,却将统治者的意图识得清透。 “凡此种种,你敢否认吗?”多伽罗见他不语,愤怒地追问道。 “不,我不否认,我也设想过,德被殊方、文轨将一的终极结局,大概就是所有人都平等地做我拓拔家的奴隶吧。” 她所言固然不错,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断推进统治的限度,不断伸长朝廷的触手,不断掠夺贵族的权力,是拓拔氏的功业与成就。 “你。。。你混蛋,我恨你,我恨拓拔氏!我等——不是你等的奴隶!”她气得伸拳去捶打他。 他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她,并不在意她的“痛击”,只是在少女耳畔轻道: “你违反国法,藐视威宪,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反正,特勤去举发我吧,我无话可辩,唯有先自杀,以免牵连别人。”她怒道。 又来了,他不知她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不仅不欲她死,还极渴望得到此女。 “你将我当作甚人了?!”拓拔子推气结道。 相识四五载,他救过她,亦曾求婚于她,而她——就是如此看待自己的? “若我欲告发你,早在回平城时就做了!”他按着她的肩,目中喷出火来。 “甚?。。。”她杏眼圆张,顿时卸下一半防御。 是啊,特勤若真的检举她,又何须带她来此呢? “不过,甚叫回平城时?使团不是今日才离京的么?”少女不解。 欲焰 “我此次返京,先去了凉州,遇到十数名有京畿口音的人,当下就觉得怪异。再细听其言谈,似为乙弗部之人,且有吐谷浑人前去接应。回来后,闻吐谷浑质子当众求娶于你,便将此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所以,你一早就发现了?”多伽罗惊道,“那为何不追查?以特勤的位望,一查便知真伪。。。” 京兆王握住她的手,道:“我怕此事与你有关。而且,不见你与吐谷浑人勾连,我便无法确定。” “甚叫勾连?”她抽手嗔道:“我与郎君是故交,他赠我大秦金币,又几次帮我救我,是我的恩人、乙弗部的恩人。” 他闻言,目中渗出漆黑的阴郁:“害你差点受鞭刑的金币,就是他给的?!” “是啊,我入宫前就带在身上了。” 菩提萨埵,若那块金币不存在,第豆胤是不是就不至误会她是他的人,甚至,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而那晚,是不是也不会发生阴差阳错的强暴? 更重要的是,自己若能像今日般主动,先下手为强地杀掉李奕,而不是等待可汗的行动,是不是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而无需耳闻吐谷浑人对她的倾慕,眼见吐谷浑人为她搏虎、引她掉泪?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放开你的。”男子瞑目,喃喃自责道。 少女喘道:“你现在就放开我,我被你锢得太紧,要喘不过气来了!” 再张目时,一对黑睛已被欲焰点亮:“你以为,今日我会放你走吗?” 言讫,他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 “唔唔~~”她在禁锢中扭动、挣扎而不得。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不是,特勤不是气她的“偷渡行动”吗,不是恼她的藐视国策吗?为何却将她置于他灼热的胸膛臂膀间,死也不肯松手?甚至还撬开她的口,在其中“攻城掠地”,弄得她无法喘息? 拓拔子推狂饮般汲取她的津液,纠缠不休地吮吸她的唇舌,似要把几年间错过的,一次性全部补回来,连本带利。 而她的反抗不从,亦助燃了他的激情,令他更欲占有她,哪怕,是用强迫的手段。 他发疯似的吻她、拥她,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融入骨血,使她不再能为他人所觊觎。 她怕了,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今日却如此不同、如此暴戾,那种男子特有的侵略性的、蛮横的力量,在他身上昭着四溢,令她战栗而心悸。 大掌恣肆地游移于纤细的腰身,仿佛在寻一个突破口,好将她全身的衣物脱去。 “放开我,求你。”她乞怜道。 他闻言,不但不照做,反而一把打横抱起她,跨步走向垂足的木床。 奸通 po1 8m b.c om 多伽罗被抛至仿照波斯样式所制的大床上,毡毯厚软,缓冲了撞击。 毯上的对象纹颇繁复,若在平时,她定会细细观摩一番,并以指表描摹其纹路的,但此时此刻,拓拔子推的阴影笼罩过来,越压越大、越压越暗,直到他与她鼻尖相抵、四目相对。 “特勤,你欲何为?”她质问道,声音尖利,好似犹斗的困兽。 他不答,只扯开她的衣襟,如饿久的饥民一般,吮吸、咬噬她的颈肩与秀乳。 她屡次鱼跃地试图挣脱,可都被他有力的手牢牢按住,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正掩面低泣时,他却莫名停下了,半晌,才哑声问道:“你身上的痕迹,是如何得来的?” 音色乖戾,不消说,根本用不着她解答,他就已猜到了答案:那些恣意怜爱的印记,自然是另一个男子留下的。 “你竟与那厮奸通?!在宫中?!!” 素色衣裳下,尽是斑斑驳驳的吻痕、抓痕,色已转青绿,如大大小小的瑟瑟石,装饰着肤色如雪的女体。 “奸通?不要讲得如此不堪,是郎君受春药所惑,难道,我能任他跳入冷水中不管吗?”她认真反驳道,竟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说辞极有力。 怒火愈炽,他再无法忍受她的偏袒,径直释放出狰狞的巨蟒,未再多加爱抚与疼惜,猛然冲入她最柔软的所在。 “啊——”少女倒抽着气,承受他突如其来的进犯。 第一下,便尽根没入,痛得她泛出泪花。 浅浅地撤出后,又是重重的挺入,一下一下,如击如捣,将她原本坚决的意志激得粉碎。 “轻一点,求求你,特勤……”她媚声道。 男子不答话,只闷声入她,阳具滚烫而坚硬,恰似他此刻的心境。看更多好书就到:po18er.c o m 片刻的摧残后,却是热切的快慰,与愈演愈烈的欢愉。 她不解,为何短时间内,身体竟如此善变,将钝击转为趣味,将强暴化为至乐。 巨大的肉器在体内进进出出,而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其为所欲为,如最下贱的妓女,不住地婉转呻吟。 佛陀啊,她只有过两次男女的经验:第一次,只顾痛和屈辱;第二次,痛中掺乐、苦中杂甜。 为何此第叁次,被人折辱如斯,却颇觉欣悦、颇觉痛快?…… 他还不过瘾,又将她翻转过来,拽着她的乌发,迫使她的首扬起,一边以虎齿囓她的颈,一边更为狠戾地入她、奸她。 一时间,赤裸的男女肉体交缠,白花花地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他结实的身躯压在她的上,肆意驰骋,而她,只能俯首于波斯毯间,任其挞伐、采撷个够。 深不见天日的甬道内,是粗鲁的大器在左冲右突,至阴至暗的女阴所在,是至阳至烈之物在开拓征服。 只有她的哀吟时不时传出,如濒死的人般,哀叹自己的末路。 极乐 “特。。特勤。。。”多伽罗不知,自己是欲乞他停下,还是更迅疾、猛烈地践踏她。 饱受摧残的花壶渐渐腾沸,连同肌肤表面的温度都在升高,她喘着的粗气中夹着泣音,下半身牵连全身颤抖起来。 她不知此意味着甚,但经验丰富的拓拔子推明白——她就要至了。 至何处?自然是比极乐还要极乐的纯净之地。 他加快了冲刺,钝刃每一深入,都故意剐蹭那拇指大小的诡异方寸。 只要蹭到彼处,很少有女子能不动容的,除非,天生无有此敏感而脆弱的一方天地。 连绵而娇柔的长吟此起彼伏,她魂灵的开关任他拨动,精魄的关窍任他打通,只有无穷无际的全新妙乐,在智识已尽的殊方异域等待——等待着她沉溺,等待着她失智,等待着她陷于他鲸吞海吸般的欲望之中。 日渐西斜,他仍不知餍足,疯狂地要她、占有她,在她纯白的身体上留下无数烙印。 暮时,终于雄壮地大吼一声,已不知是第几次释放,男子的首落在她肩头,极满意地喘息着,并抱紧她。 但闻少女幽幽一句:“我饿了。” 羊尚未炙好,两人先以胡饼与羊汤充饥。 “回去之后,我就将妻妾尽数遣散,该修行的修行,愿改嫁的改嫁,我自然善待之,但不会令其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京兆王信誓旦旦道。 “不必了,我不打算做特勤的王妃,你的好意,还是留给渤海吴氏吧。”她边嚼饼边道。 “你?。。。”他愣住。 分明两刻前,此女目中情欲氤氲,喉中高低婉转,为何转瞬之间,就换了一副冷然面孔? “我感谢特勤不检举之恩,刚刚,就算做我的报答吧。” “你在说甚?你难道以为,我是为了泄欲而要胁你?!”他半惊半怒道。 “不,你的盛意我明白,但是,我不能嫁给你。” “你还想着吐谷浑王子?甚至,是那个该死的贩马人?其实,我不在乎你与第豆胤或任何人的过去,只要你肯嫁给我,我甚都愿意答应。你说不甘为人妾,我就休妻另娶,要你成为堂堂正正的王妃,难道此还不够好吗?即使你阿爷尚在,你最好的归宿大概也是如此了。”他抓住她的腕,动情而诚恳道。 “是够好了。。。”她微微哽咽。 他的情谊不算不深,只是对于今时的她而言,已远远不够了。 须臾后,她才道:“此生,只要大代的国策不变,我便不会和拓拔王室结婚。何况于此生儿育女,世代繁衍,非我阿孃所愿,亦非我所欲也。” 与其后代如放弃统治权的君长大人一样皆同编户,鱼肉般任人宰割,倒不如在自己处,就斩断此种悲哀的可能性。 “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会回心转意?四年前,你要的是与酋长之女相配的地位,那么好,我愿意给你。可是今日,你又告诉我连此你也不要了?” 她叹息几声后,才不疾不徐道:“特勤若真的要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在一起,不妨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他正色敛容地问。 三个条件 “第一,杀死太后,为我阿爷平反。第二,停止离散部落的政策,那些已离散了的,听其迁徙、回归本部。第三,可汗不再称帝,不再夺取酋长的权力,而是像从前那样,仅作为部落联盟的领袖而存在。” 京兆王闻言,不禁摇首苦笑,除了第一条除掉冯氏有可能外,其他哪个诉求,不是在颠覆大代的基业、动摇拓拔人百年来抢到的最大蛋糕呢? 虽然他也同意,拓拔氏对其臣民所做的,是残酷了些、恣睢了些,但既是祖先所劫来的,便是合法的遗产,子孙哪有退还的道理?只有理所应当地继承,面不改色地继续侵夺,才是正道。 “你是欲我篡位吗?此三个条件,皆是只有可汗才能做的决定。而且,若真的做到了,定会动摇国本,使社稷不稳的。”语毕,小口啜汤,不再言语。 他纵使再爱她,也不可能弑君自立,纵使有意愿,也改变不了事势轨迹。 自然,北魏在绝对君主制的道路上狂飙突进,岂是少数人可逆转的宿命。 “是啊,我也早料到的。”多伽罗亦苦笑,“所以特勤你瞧,你我意志不同,政治理念相悖,若真的结合了,是不会有善果的。”言讫,理了理衣衫迳自离去。 须臾,滋滋作响的肥美羔羊端上,但拓拔子推已胃口尽失。 若他属于不得到所爱女子便誓不罢休的类型,一定会追回她、拉她与自己一起吃羊,再不顾她抗议地囚禁她、强娶她,以种种或磊落或卑鄙的手段夺取她的身心。 然而他不是,约是天生地,他无足够的勇气与霸道,于血液和潜意识中作用,催逼他不顾一切地争取她。 他只是对自己说,此女所求太多太甚了,然后颓然地吩咐一句:“给她备一匹好马,送她回宫去吧。” 京兆王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阿干为他婚配渤海吴氏时,他不曾有异议,因内疚而赠他姬妾时,他也谢恩笑纳。到底此一切有何意义?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己懦弱? 若欲得美人心,得其心甘情愿,则须行非常之事,发旷世之谋,然而彼之宿愿,乃危道(危险的措施)也,不可从之。 是夜,若非一闭目就忆起白日的激荡,私处仍有受到充分撞击的餍足,少女还未必敢信,自己与他竟真的行了男女之事。 男子确是奇异的物种,不服春药,亦有无穷的欲望,就算气她,亦与她极尽纠缠。 而她,明明对他无有热烈的爱慕,且几日前才与另一人媾和,但身体仍为之动情、为之打开,并从交合中得到了难言的乐趣。 莫非,此就是传闻中的情欲?来时如云奔雨骤,人莫能抗之。 不过,即使再天真,她也明白今次危机得以化解,除了因他对她有情外,亦因她呈上自己的胴体,满足了他雄杰的占有欲。 是自己以一晌欢爱为价,买下了他的缄默与不再追究。 下次,若再有机会以自身作饵,诱某个男子为其不可为、不愿为之事,她是否该把握,又是否能把握呢? 决裂 崇光宫中。 “达奚·买奴是你杀的?”太上皇帝冷冷质问道。 吐万·安国才刚进门,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禁驻足、搔首,怎么,消息如此迅即就传到他耳中了? 仅仅是一瞬间,他又定了心神,假装淡定道:“是,他是个贱人,敢勾引你。” “砰”的一声,情人拍案而起:“你他妈疯了吗?!达奚氏世典戎御,为国之肺腑,他阿爷从征柔然,战殁。如此一个功臣子弟,你竟矫诏杀于苑内?吐万·安国,你太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 声色俱厉,带着他对他罕有的大怒和不信任。 安国彷如即将被遣散的弃妇,凄然冷笑了几声,道:“呵呵,陛下真是慷慨公平啊,先封了我为安成王,又封了他为神部长,若假以时日,与那厮情更浓了,估计亦会循旧例封王、嫁公主吧?” 第豆胤闻言,面色狼狈,憋了须臾,才又道:“咳咳,我与他有情,瞒了你是不对,可是,你也不应一怒杀人啊!” 一怒杀人?是的,情敌都找上门来宣示主权了,自己能不狂怒吗?何况,二人的奸情早已众所周知,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而已。 长久以来,他一直是无可争议的“正宫”,是太上皇帝唯一的同性情人。因此,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是对方生命中的极耀眼的存在。 如此一个自以为是的自己,是最后得知此新断恋情的,不意外地,视之为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思及此,少郎突然苍凉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傻,居然信你会是甚情种!谁知断了一个乙弗女,又来一个达奚郎。。。帝王看似多情,实则薄情。第豆胤,你从前对我起的誓,说甚此生只我一个,如今想来,简直跟放屁一样!” 男子羞恼不已,回击道:“那么你呢?你道与河南公主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结果还不是跟她生下一子!你莫要告诉我,那不是你的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相互指责起来,几载交往中,可抱怨的本就不少,今日因买奴被杀一事,老帐新账尽数翻出,叫嚣、怒骂声直传至殿外。 几个宦者跑进来时,目睹的便是太上皇帝骑在安成王身上,挥拳朝他的面连连猛击,一幅不揍死他不罢休的架势。 众人将主人拉开后,他还不解气,又朝倒地的情人踢了一脚,恶狠狠道:“以后莫叫我再看到你!” 安国咳着,艰难地翻了个身,吐了口带血的痰,才稍稍恢复筋力,被人搀扶着立了起来。 两行泪终于落下,和着面上的鲜血,酷似诡异的妆容。 从前有争执时,就算吵得再凶,也常以交欢结束。 今日情人如此暴烈地殴击,简直是欲置自己于死地,末了又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未交代一句给他上药。 他双手掩面,伤心欲绝地哭泣起来。 杏子眼孔 是夜,太上皇帝独自饮酒,数壶之后,仍眉头深锁,难以开怀。 本以为,选择男子作为情爱的对象,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的安全选项,孰料男子的嫉妒阴毒,竟分毫不逊于女子。 他自以为宠待安国、冷淡后宫,就能断绝后妃间的相互诋毁,却猜不到,竟培育出一个更恐怖的情人来。 买奴,彼可爱的玉面少郎,就此枉死了。死前,该是多恐惧和震惊啊?愿他地下有知,明白自己未曾下诏,也原谅自己对凶手的仁慈。 因为就是再恨再怒,自己终究也舍不得对老情人痛下杀手。 悼惜失去的爱情间,第豆胤失手打碎了波斯颇黎(玻璃)杯,宦者端上新杯与盛满了酒的壶。 唉,安国狂悖妄行,是否也多少因了他的纵容?擅杀满门王侯的达奚氏子弟,毫无畏惧、理直气壮,是否也因了他树立的榜样? 彼时,慕容白曜被冤杀,他不但不震怒,反而窃喜除掉了一患。如此对待功臣,哪怕是有反心但无反迹的,仍是不磊落,乃至阴邪。 思及此,他又斟酒连饮了几杯,只求醺醺然不再自责。 灯下转着颇黎杯,琥珀色质地晶亮剔透,颇似某人的杏子眼孔,令他蓦地目眩心驰。 好了,他猛然直起背脊,心道,既已打定主意,以彼女为饵,诱“婆罗门”归附,那目的达成前,就先把饵吞了,算甚事?有如此蠢的钓鱼人吗? 然而,多几杯下肚后,机谋心渐渐消融,另一个声音低道:已试了两次了,尚无有结果,若第叁次再不成功,那么,干脆就吞了吧? “此是莫贺郎的一点心意,女郎收下吧。”使者将一块温润的于阗玉递上。 “你口中的莫贺郎,是度易侯郎君?”多伽罗确认道。 “是啊,他的名,我不好直呼。我国虽比魏国平等,但君臣之分还是该有的。” 君臣?。。。那么他就是—— “他是王子?排行第几?” “哈?莫贺郎未讲过吗?哎呀,你的郎君不仅是王子,还是储君呢,来日要继承整个吐谷浑的哦。”见她一脸讶异,他遂反应过来:“糟糕,我是不是说漏嘴了?是不是该瞒着你的?” 原本的传话人病倒了,这才找自己来替代,谁知竟忘了嘱咐关键。。。 回去的路上,少女中心千回百转,原来他竟是一国的未来之主,而不是个普通的商人,难怪使团上下都对他颇敬重,就连来入质的王子都是。 那个向自己求婚的鲁莽少年,叫甚来着,她都记不得了,临去时都不敢自己多看一眼,想必也是受了他的威胁吧,她不禁莞尔。 不过话说回来,以度易侯的身份,真的有可能会娶她吗?她已不再是显赫的大酋长之女,而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小宫女,就算他愿意屈就,他的阿爷、其他的贵族能同意吗? 他虽提过前妻已亡,且无有别个女人,可若她跟他回去,是否只能做妾,甚至是侍婢?地位低微她倒不在乎,但如来日他再另娶,那自己将何去何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子夫妻恩爱、生儿育女? 不如去问问于夫人吧,她是过来人,又与郎君熟识,吐谷浑的、西域的事她都懂,或许能帮自己解惑。 颇黎瓶 “甚?可汗给他择了个柔然公主!”客厅中,传来于夫人惊诧的声音。 下意识地,多伽罗扬扬手,止住宫女的传报。 “两国尚未缔结婚约,不过既有共同的敌人,那合作就顺理成章。”——是康盘龙在讲话。 “唉,可要苦了清信女了,还以为她能幸福呢。以她的脾性,我想难以甘于人下。对了,之前嫁给他的那位公主就很跋扈吧?名声都传到了我国呢,于阗王族就很庆幸无柔然女子当王后。” 帘外隐听的她,心惊骇骚扰:菩提萨埵,他竟有了计划中的婚事?! “是,不过人与人不同,别的公主未必脾气很坏。” “脾气不坏,就忍得了丈夫和别的女子情深似海?尤其专宠一个的话。” “其实,不管有无此桩婚姻,清信女的胜算也不算大。” “甚?!”西域女子又是一惊,“是何道理?为她做了如许多事,不就为抱得美人归吗?” “哈哈,夫人是女子,女子嘛,总是以情爱为天的。”康国人捋胡而笑,“殊不知情爱之于男子,只是点缀和消遣而已,男子最看重的自然是事业。” “你真是傲慢,不过也有几分道理,说来听听。” “我记得莫贺郎曾道,吐谷浑立国之始,乃是开国可汗身为庶子,不见容于嫡子,才不得以西迁的。他不愿重复祖先的错误,出现嫡庶对立、前后妻之子相争的局面,以致政局动荡、国家内乱。” “嗯,魏国是正妻之子才可袭爵,就有后妻之子诬前妻为妾,官司打了数年的。” “所以嘛,妾室、露水姻缘都无,要不是因为乙弗女,我还真以为他不好女色的风闻是真咧。” “身为男子,如此自律倒是难得,当然牺牲也不少就是了。” “就说君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哇。” 少女听毕,凄然返回万寿宫。 他年长她许多,不可能未婚,美形容、善举止、便弓马,又家财万贯,哪样不惹女子爱慕? 而今,他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她早该猜到他不是常人的,不是么?身为一国最重要的人之一,不论他对未来是何打算,与柔然联姻的现实需求,和少时立下的不续娶之志,都是她与她之间的巨大障碍。永久留在他身边、做他唯一的女人、堂堂正正的女主人,此等与天方夜谭何异? 她的绮念和憧憬,如被一腔热望烧熔而凝成的“颇黎瓶”,美丽、珍奇、脆弱。 长久以来,她都小心翼翼,怕失手打碎之,因其中藏着最渴望、最奢求之物——梦。 今日胡人一席话如朔风,将五彩颇黎瓶打翻,半透明的瓶身碎了一地,春梦、幻梦也随之散逸,缥缈难寻了。 原来相识之前,他已不可能娶她了,她且拭泪且思惟,只不过她输给的并非女子,而是他的责任感和远虑。 郎君对小孤女的大恩,足以令她为奴为婢,若再要求更多,就太贪心忘恩了。 然而她天生骄傲,又得了他的真心,便多出几份底气:宁肯老死在平城宫,也不要心碎而嫉妒地活在异乡。 鸭型颇黎注 这个玻璃注出土于太后的祖父辈冯素弗墓,产于叙利亚一带,正好符合本文的年代,就拿来用了,我看了半天才觉得有点像鸭子,哈哈哈。 入冬后,吐谷浑又两次遣使,只是,度易侯都未出现过。 “郎君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此是一套大秦玻璃器,仅供女郎起居使用。” 难得杯、碗、瓶、铂皆有,碧色中泛着七彩光芒,但其中一只色泽最浅的,长颈鼓腹,拖一细尾,多伽罗瞧不出是甚来。 “鸭型颇黎注,可盛放香料。郎君道,与你因鸭结缘,见到鸭型器物,就忍不住买了。” 哦,是了,口如鸭嘴,背上以颇梨条粘出一对雏鸭式的叁角形翅膀,腹下两侧各粘一段波状的折线纹以拟双足,不是鸭还能是甚鸟? 唉,难得郎君有心了,可是他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领受。 “我使用如此珍贵的舶来品,恐怕不妥,会引来非议。此等都拿回去吧,他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不会收的。” “这。。。”使者为难道,“不收也罢,不过,清信女无他话要传吗?” 她犹豫再叁,终徐徐道:“替我问候他和他的家人,并且。。。我会永世感激他的恩德。” 若他另则佳妇,她亦当笑着祝福,不是么? 秋八月,青海道上,数十骑及驼、仆从等东行。 “莫贺郎,现在返回还来得及,不如就此打住吧。”一个虬髯长者劝道。 “我已决定了,你不必再劝。” “今时不同往日啊,你曾施救于彼可汗,他又几次欲招揽你。处在如此显目的位置,万一有人认出了你,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此副扮相,与自己判若两人,不会引起怀疑的。何况降魏诸人多安置边塞,如何会去平城、又恰巧与我碰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一女子而被俘获,值得吗?” “值不值得,自有我判断,此事休再提了。”度易侯不耐烦道。 其实坦白讲,他今次入魏,亦颇怀忐忑,自己已被太多的人见过,绝对非好事也。 只是,心仪之人数月来的冷淡,令他坐卧不安,拒绝礼物尚可理解,但答话中只有客套的问候,却无一点情意缠绵的表露,着实不能不引起他的疑虑。 再叱吒风云的领导者,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和男子,终究逃不脱凡人的自我怀疑和男子对女子的特有的热切与绝望。 她莫非是已将自己忘了?抑或是本就无多少垂青?一切的亲暱与痴缠,难道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须知彼时两人彻夜极欢,他至今仍不时回味,深恨未有将她带走,亦在苦心筹谋,该如何合理法地得到她。 归国多时,他一直与柔然商议结成攻守同谋,以对抗来势汹汹的拓拔人。 此种联盟,虽以最高位者的联姻巩固最好,但亦非无其他途径,他已与柔然可汗结为异姓兄弟,为的就是双方的军事合作。 目下,最大的阻碍已去除大半,那么对于势在必得的女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须得见到她、问她要一个答案。 是以,他甘冒暴露身份的危险,也一定要再去平城一趟。 摊牌 po18u k.co m “小姐,没成想,那个人真的是王子喔,而且还是个最重要的。”密探走后,婢女大呼小叫道。 太后点了点首,心想,早就觉得他气度不凡,绝不会是普通的贩马人,谁知竟是邻国的储君。 “那如今怎么处置?要不要用这个威胁,逼他就范?省得这个不识趣家伙再跑掉,嘿嘿嘿~” “哼,説就范就就范,你当王储是一般人么?”主人嗤道。 “哎呀,这不是想着给您扳回一局嘛。” “你这蠢货,难道不明白,我如今的斗争,岂是和女子的?” “哈?”倒是早已干掉了所有的竞争对手没错。 “上次逸虎的事,第豆胤已在调查,似乎有点察觉了,若真的挖出真相,那岂不是麻烦大了?我还得等拓拔宏再长几岁呢。正好,这吐谷浑人撞到了枪口,这份情报可是及时雨,让我借花献佛,送他太上皇帝一份大礼咧。 “大礼?什么大礼?” “呵呵,暂时止住他的猜忌,缓和我们俩的关系,就靠这位莫贺郎了。”冯氏目光如狼地笑道。 “哇哦,小姐您真是做女皇的料呢!”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间,一个姓慕容的宫于门外静立多时,无人知,她是宫中为数不多的通晓乐浪语的人之一。 而适才的对话,亦被她一字不差地聆听。 平城驿馆。 一见面,度易侯便抱得多伽罗喘不过气,她欲狠下心来挣脱他,可是只被箝制地更紧。 心不听使唤地狂跳,他的拥抱令她悸动,他的面目令她展颜,在他面前,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横眉冷对。 “为何我的人往返数次,都要不回你一句‘思念我’的话?是不是气我不来平城?可我实在抽不开身,请你原谅我,好吗?”他抚着她的发轻道。 “郎君,不,是莫贺郎!我不是气,我是……你为何不早日相告,你根本不愿再娶,即使为了国家破例,娶的也只会是柔然公主,只会是对政治有益的女子?”长痛不如短痛,她选择了摊牌。 “你……你都知了?”他讶道,对她隐瞒身分,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在保护她。 “是。”她定定望着他的双目,期待他能给予一个不令自己伤心欲绝的回答。 “并非我有意隐瞒你。只是……在那晚之前,我并未考虑过我等会有未来,而那晚之后,我一直都在犹豫不决。” “不怪你,”她匆匆接话,与其等他说出不能娶她的话,不如自己先表态来得体面,“任何人处于你的位置上,都会毫不犹豫地与柔然联姻。若我是你,定会立刻完婚,而后率联军攻打大代。” 男子闻言失笑,他已设想过无数次关于此话题的对峙,设身处地地思考过她的立场和感受,却未料到,她的回答居然是标准的马基雅维利君主风格。看更多好书就到:qingy ege.c om 明明该是恋人间的情话的,该是又哭又笑的指责、解释、赌咒与海誓山盟的浪漫时刻,此女却一开口就是戎事,还在声言应如何讨伐敌国。 誓言 “我国与柔然通婚已久,尤其有共同的对手时,上层的结合更是频密。但——”他顿了顿,郑重道,“我根本不欲娶甚公主,或任何别的女子,因为,我真正欲得、欲终生相伴之人,是你乙弗·多伽罗。” 她听罢目眶微湿,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今生能得他另眼相待,足矣。 “郎君,有你今日此番话,我便知足了。即使你往后改了主意,我也足可以此自宽了。”她情不自禁拉起他的手,认真道:“政治不是儿戏,该联姻时就须联姻,设若你冲动之下娶了我,而失去了有力的军事同盟,那下次魏国再来侵凌时,又该如何是好?若你感情用事,妨碍了军国大政,来日怕要后悔的。” “我正是有此顾虑,才耽搁了如许久。你放心,我已与柔然可汗达成协议,若拓拔人威胁到一方,另一方必须出兵救援。至于联姻,则由旁人代替,一共几桩,皆涉王族着姓。除掉此后顾之忧,我才敢向你提婚。” 听他有条不紊地道来细节,她心中掀起阵阵狂喜,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无意中闻道了康盘龙的话,你不愿另娶,还涉及到吐谷浑的来历。为了继承权的稳定,不续娶、不纳妾,是极有原则、极有远见之举。我感慕你的赤诚,亦不愿逼你改变。” “你连此事都知?”他愕然。 她面颊发赤地点首,若有新的继承人人选,自然,是从她的甬道中诞生的。 他轻叹一声,道:“我的往事,你可愿一闻?” “洗耳恭听。” “多年前,我阿爷曾迷恋上一个女子,亦考虑要改立她的儿子。阿孃虽贵为一国之母,又有强大的娘家做后盾,但一旦她的丈夫爱上别人,她与儿子的合法地位和权力,亦不能说不受到威胁。男子的独断自私,着实骇人心目。” “后来呢?”她问。 “后来,因几位大贵族的劝阻,与可敦的强大影响力,他才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那不是很好吗?” 他勉强一笑,继续道:“不久,那婴孩便夭折了。再后来,阿爷对女子失了兴趣,不再爱她,重新立储便更不可能了。可是多伽罗,你能明白吗?我当时年岁已不小,且经过了正式册封,又未做错过任何事。可汗只因一时爱欲,便产生了废立之意,简直是太荒唐、太儿戏了!国家大事,岂可因对女子的爱憎而决断?若一时爱哪个便立哪个的子息,那国家还有丁点法度、秩序可言吗?” 她垂首不语,是啊,自己失去了爷孃,至今得不到平反,不就是因皇家的恣睢吗? “若那婴孩活了下去,而他又一意孤行,结果只可能是国家分裂为两派,彼此敌对甚至攻伐,最后,在不必要的内斗中耗损元气。君主继承乃关系国本,若因偏爱而肆意更改,结果只能是国将不国。因此,我曾在阿孃坟前立誓:一,绝不纳妾,以避嫡庶之争,亦使正妻不至尝到她曾经的屈辱;二,若前妻之子已立为莫贺郎,便不再续娶;叁,若正妻及其子无大过,就绝不废掉已选的继承人。” “郎君莫要说了,既然你已发了如此誓言。。。” 身分暴露 “不,让我说完!遇到你之前,我是做如是想;遇到你之后,种种理性权衡,看似圆满自洽,却全冰消瓦解了。社稷纵然重要,规划纵然细密,但恋慕一个女子至此,实在我意料外。是以,我情愿打破昔日誓言,放弃不续娶、不纳妾的计算。今生不将你带回青海王庭,我吐谷浑·度易侯绝不罢休!并且,不论是阿爷、柔然还是哪个,都休想阻止我正式娶你做可敦!”度易侯打断她,斩钉截铁道。 可敦?!她心中震动,他竟要给她可敦之位?菩提萨埵,他一定是疯了。。。 她知该求他住口的,令他、更令自己重回现实,可是,他的语气太殷殷、神情太诚恳,她无法一口回绝。 “多伽罗,此次使团回去,你便跟我一同走,好不好?我不能再抛下你孤身返国了,不能再忍受你被他人觊觎的日子。相信我,一切都会顺利的,你只需信任我、信任佛陀的安排就好。” 她脑中空白,全身瘫软,跌入他宽阔的胸膛中,唇被他霸道地吻着,使她根本无足够的呼吸去思考。 “答应我,説你爱我,説你会跟我走。”他鼻尖蹭着她的面颊,目中现出炯炯的热切。 “我答应你。。。”她喃喃道,如在梦幻泡影中。 恋人呢喃的、充满柔情的宁静,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甚事?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男子蹙眉道。 “莫贺郎,有要事禀报,不容耽搁啊!” 门打开,他的心腹身后立着一个陌生女子。 “不好了!太后知晓了你的身份,且已遣人密禀了可汗!”心腹焦急道。 “真的?哪来的消息?她又是谁?”他蹙眉问道。 “我是慕容部的人,白曜大人生前命我照应你的,清信女还记得吗?”女子上前对少女道。 多伽罗定睛细观,此人黄头细眼,唇边一点痣,是大人引见过的没错。 “大人曾提及,真安少郎与你有过口头婚约,后因乙弗大人见害不得不作罢。但他一直耿耿于怀,欲待你长大,娉你为儿媳的。” 甚?她连此事都知!双方曾戏言婚姻的事,是阿摩敦告诉自己的,但她讲阿爷不久便后悔了,是以从未有正式的约定。连两家私密都一清二楚,看来真是慕容大人信任的人。 “可郎君的身份,冯氏是如何知的?” “她有许多密探,情报极其灵通。近日,有几个吐谷浑降人出入,我想是彼等认出了他。此事若非我解乐浪语,能听懂她主仆的对话,还根本不会察觉呢。我虽入太华殿才两月,但已见识了此女的城府之深、心肠之歹毒。面对她,无人可以掉以轻心的。郎君,你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胖菩萨 不到一个时辰,禁军就赶到了驿馆,一番细细搜寻后,却不见“婆罗门”的影子。 随即,又有人进了万寿宫,本就简陋的各屋被翻了个底朝天,连交脚菩萨所在的佛殿都是。 多伽罗在一旁默观,手紧张得绞来绞去,不是因此处能翻出甚来,而是担心,如此短的时间,足够郎君安然逃脱吗? 既在宫中寻人,便证明驿馆那边扑了空,他的踪迹尚不明朗,一切皆在悬而未决中。 等人都走了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彼等既能来此,显然是因自己与他的关系,而未拿她去问话,倒也是怪事。 一刻钟前。 万寿宫外,特地赶来的太上皇帝到门口时,却止步不前了。 “陛下?”身后的宦者疑惑,专门回了平城宫,不就是来监督搜查的吗? “。。。算了,我就不进去了。”他顿了顿,蹙眉答道。 若她此刻见了自己,必定怀着一腔怨愤,认为是他在迫害她的情人,是以,何必去平白添坏印象呢? 反正,既已驱逐了对手,便是赢家了,一时的义气,不争也罢。 离冯氏遣人密报已过了几个时辰,他虽迅速做出反应,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吐谷浑的莫贺郎金蝉脱壳了。 对此,他既有猎人痛失猎物的遗憾,亦有烫手山芋脱手的释然。 “即使不在平城了,但往西的路途上,是否该严加审查?”有人询问。 第豆胤摇了摇首,若真逮捕了异国储君,如何处置是个大问题,引起争端也是难免的。 何况,棒打鸳鸯的举动会引起她的憎恶。而若将那家伙监禁起来,她的全部悯惜与柔情,都将难以避免地倾泻给他,而不会给自己剩下丁点配额。他二人之间或浓或淡的爱恋,亦会因阻碍而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不能一劳永逸地除掉情敌,就不要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好,反正他的身份已然暴露,永远都不可能再来平城了。 “算了,隐瞒身份固然不恭顺,可为此俘虏小邦储君,有损上国的赫赫威名。所以嘛,就由他去吧,反正区区一个吐谷浑而已,还能掀出甚风浪?” 特地等了几日,太上皇帝才去了万寿宫。 院内冷清,连个出来迎接的人都无,满地的黄叶,倒是颇有秋日气象。 他信步行至佛殿前,见一素衣少女正伫立,背对着他,不知在做甚,甚至连踩碎落叶的声音都引不来她的回顾。 再走近几步,才发现她在画交脚菩萨图,每画几笔都会抬一下首,观察几眼后再垂首动笔。 他走进去,咳了一声,明知故问:“在为菩萨写真?” 她吓了一跳,笔落在地上,边捡边轻道:“是,若亵渎了菩提萨埵,还望诸佛与陛下见谅。” 他看了看画纸,轮廓比起正主来浑圆了很多,少了原本的飘逸洒脱,倒有几分奇异的萌感。 看来她的笔法还有待精进啊,他咧嘴而笑:“哈,是有几分像嘛。” 她咬了咬唇,画得似乎是肥了些,可康盘龙不在宫中,她无人可以请教的。 日已西斜,金光打在她白皙的颊上,令他极度渴望嘬上一口,顺带吮一吮她的红唇。 可他分明记得,她畏惧、嫌恶自己,过去便是如此,今日似乎亦然。 难得地,他未用予取予求的方式对她,而是发表了几句对佛教艺术的见解后,才不缓不急地离开。 多伽罗呀然,他虽是诸多艺术的赞助人无错,但何时变成正经八百的鉴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