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戏社》 麦子戏社 第1节 本书名称:麦子戏社 本书作者:uin 本书简介:1. 我那见钱眼开、心狠手辣、恃宠而骄的小情人, 成了我舅母。 2. 致死亡,致生命 致伟大的麦粒。 … 【以吾之身,护华夏山河】 【以我余生,渡千万亡魂】 … .文人与刺客 .民国故事 .双cp 公告: 1.架空(地名大多虚构) 2.无原型,如有姓名重合纯属巧合 3.晚10点更新 4.每周一不更 第1章 民国二十五年。 春。 拥挤的港岸边水流奔腾,挑着担的小贩在热闹的码头来回叫卖: “鸭梨、蜜饯、卤肉、烧鸡、大雪茄……” 远远就看到氤氲雾气中缓慢驶来的“乌音号”,它远渡重洋,在海上漂泊一月有余,承载了上千旅客。 预计下午五点到达,却整整提前了三个多钟头。 斑斓的短靴在潮湿的木板上踩出沉闷却欢快的声响,一个长头发、胡子拉碴的青年敏捷地穿梭于人群,携一阵急促而自由的风,直往甲板去。 他踩上冰冷的栏杆,激动地望向浓云薄雾中的故土,甩动着一块五颜六色的画布欢呼:“我们回来了!” “李香庭!”身后的好友跟过来,“你怎么跟个兔子一样,眼一晃没影了!”他叫张律,是个医生,与李香庭于轮船相识,志趣相合,成了朋友。 “快看!钟楼。” 张律气喘吁吁地趴在栏杆上,攥紧他的衣角:“小心点!别掉下去喂鱼。” “那也是喂家乡的鱼!”他的感情炽烈、简单,在几十个枯燥漂流的日夜后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骀荡的春风沾了海水的湿咸,吹乱他的长发,却遮不住肆意的笑容与清湛的双眸。 没有西装革履,皮鞋名表,李香庭身着宽松的白色亚麻衣、棕色宽筒裤,裤脚随意扎进靴口,杂乱的、斑斓的笔触由上至下肆意占领,把仪表堂堂的小公子染成了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他再上一栏杆,抓住更高的冷风,迎接久别的祖国大地:“我都能听到钟声了!” 张律摇摇头:“你在胡说什么,现在还不到整点。” 他放声呐喊:“我就是听到了!” 海水翻涌,一浪接一浪拍打船声,似也在为他的狂热助兴。 离家四年多,没有古话里的“近乡情怯”,反倒越是靠近,越是期待。 虽有好友常书信往来,也从报纸上看过不少报道,但书面之词断没有亲眼所见来得切实。李香庭太好奇这些年来祖国、城市、人们的变化了。 他从巴黎带回许多这些年所作之画,还有书籍画册、手玩古物……三大箱子,不可胜数。 管家华叔早早带人等在码头,一见人赶紧迎上去招手,老眼笑成一条缝,合不拢嘴:“二少爷!二少爷!这呢!” “华叔!”李香庭放下皮箱,扑过去抱住鬓角斑白的华叔,“您胖了,我都搂不过来了。” “是是是,老爷养得好,一身膘肉。”华叔拍了拍他的背,“少爷结实不少,走时候瘦的跟杆似的,这会像个大男人了!” 身后的丫鬟桃子脸蛋被晒得红扑扑,唤了声:“二少爷。” 李香庭松开华叔:“桃子长大了,漂亮,给你寄的书看了没有?” “哪有!少爷尽取笑我。那书,我又不识字,只能看看图画。” “回头我读给你听。” “好呀!” 华叔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花褂子,心疼道:“怎么穿成这样?这叫什么衣服?” 桃子也笑:“像个叫花子。” 李香庭却玩笑道:“好不好看?” 华叔轻掸他的手臂:“好看什么,不得体,老爷见了又要骂你,趁他不在家,回去赶紧换下。” 连画带人上了车。 “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最近和华远百货有桩生意,早出晚归的,前天还亲自跑了趟坞城。你别说,这几年操劳,眼见的老了不少。” “大少爷常年在广州,今年也不知道回不回来。” “三小姐中午吃了饭就去学校排练了,说是演个什么节目,月底校庆。四少爷也去学校了,上次给你寄的照片的时候人才一米四,这会都窜到一米七了,男孩到这个年纪,长得就是快。” “夫人打麻将去了,要说也真是,明知道你今天到,还往外跑。” 李香庭对华叔的唠叨一点都不感兴趣,后座车窗降下来,他就一直趴在窗边往外看沿途的人文风景。 少许陌生,大多熟悉。 路两边卖青团、豆干、麻花子的小贩,嚷嚷着婉转的音调;小楼里春色依旧,弹唱声下,是馥郁迷人的脂粉艳丽;茶馆外的梧桐树下,风流俊秀的才子携佳人吟风弄月;破旧的青石板、墙缝的旧苔、古色古香的大钟楼,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车经过老街口,一声开锣清脆响亮,卖艺的青年立上高台,现了家伙,引来路人围观。 李香庭探出身子,只见两个青年倒立在高台上,手脚都顶着瓷盘打转。 他大声叫好,掏出钱投掷过去。 男子伸腿,使着脚上的瓷盘稳稳接下钱币,朝驶远的人道:“谢您捧场。” 前头的华叔见他半个身子挂在车外,慌张地叫唤:“小祖宗,你可快坐好!摔了我可担待不起,老爷非拆了我这身老骨头。” “您硬朗着,他拆不动。”李香庭坐回来。 “少爷真会说笑,我这老骨头,不行喽。” 远处,一个报童甩着报纸穿梭于人群之中,喊着号外:“日本中佐东野次郎在哈尔滨遇刺身亡。 当红演员祝婉莹新片《金山月》明晚开映……” 车子忽然急刹。 李香庭差点儿撞到头,往前看过去,是一个背着小孩乞讨的妇人,挡在了车头。 司机头伸出窗破口大骂,边鸣笛边撵人速速离开。 “诶,别骂。”未待华叔阻拦,李香庭已经落了地,掏出些法币给妇人,“小心过马路,车马无眼,注意安全。” 妇人一脸敦厚,不知如何感谢,就要给他跪下。李香庭赶紧拖住她,拉上来:“别,我可受不起。” “谢谢,谢谢大善人。” 李香庭看向她背上脏兮兮的小孩,瘦得可怜:“不客气,去买些吃的吧。” 话音刚落,一群乞丐冲上来,老老小小将他围了个严实,一口一个“菩萨”、“赏点吧”。 华叔拿起一根棍子下车,边敲地面边让他们滚开。 市井之民岂敢碰权贵,瞬间,人全散开了。 李香庭手还在口袋里,握着钱,没来得及给,见人都被赶走,只能空空抽出:“他们没恶意。” “我的少爷,现在世道乱,这种地方不能露富,真要硬抢,钱没了是小,伤到一丁半点,受罪的还是自个儿。” 回到车上,继续往租界去。 穿着打扮精致时髦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黄包车匆匆跑过,带走阵阵悦耳的清铃。 真热闹,李香庭忽然不想这么早回去了。 等车开到人多的地方,慢下来,他忽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华叔吓得连伸手,十寸之臂又哪能抓住一心逃离的人:“二少爷!你上哪去?” 李香庭边倒退边说:“华叔,帮我把画送上阁楼,跟家里说一声,我逛会就回。” “你回来!”华叔朝司机骂道:“还不快停!” 车子停下,人下了地。 却哪还有李香庭的影子。 华叔气得大拍腿:“还这么贪玩!回去指定有你好受的。” …… 大街小巷窜个遍,李香庭饱了眼,又去家小酒馆喝两杯。 一身打扮惹人嫌,唯有卖酒的女郎见这小子生得俊俏,上来搭话。从烟花柳巷说到茶楼酒肆,歌女舞姬谈到学堂名师。 正聊着男女佳话,瞥见华叔找来的身影。 麦子戏社 第2节 “坏了,有人抓我来了,下回再聊。”李香庭蹲下身,猫着腰躲,从窗户翻了出去。 “少爷!”华叔见着人,紧跟上去,老胳膊老腿,趴在窗台半晌爬不上去,惹得身后的卖酒女笑声连连。 华叔回头怒斥:“你再笑!” 女郎掩了嘴,把戏谑闷进喉咙,见那老头绕到门口追出去,倚到窗边冲大街喊:“臭小子快逃,小心被逮住打屁股哦。” 阔别多年,李香庭早已不识路,大街小巷地乱跑,见一家戏院,想进去躲躲。 刚到门口,他被两个黑衣男子拦住,其中一人大声呵斥:“干什么的?” 还未待他回答,另一人举起枪:“别处讨饭去,赶紧滚!” “……”有这么寒酸吗? “二少爷——别跑了!”是华叔的声音。 李香庭怕此景吓着他,来不及解释,立马回头拉人走开:“好好好,走吧。” 华叔满头大汗:“你这是要我命!不能这么闹的!” “我可不要,您好好活着,”李香庭揽住华叔的肩,且先回去罢,也好叫他对家里有个交代,“回家回家。” 见那披头散发的疯子离去,戏院门口的守卫才放下警惕,收回枪,背着手走回檐下。 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出来:“什么事?” “白爷,”守卫颔首,“要饭的,撵走了。” “嗯,警惕点,前后都转转。” “是。” 白解转身回去。 又听那青衣婉转流情,唱了一场醉生梦死。 今日包场,座上只有两人。 白解到边上立着,看向主子。 杜召(zhao)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无规律地轻点着杯壁,看上去有点无聊。 一曲终了,繁华谢幕。 白解环视一周,目光又落回杜召身上,见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戏上,端起茶盏抿了杯茶,又与张蒲清说话去了。 白解又走到二楼,背手笔直站立着,这个位置能看清整个戏院,有任何异动都尽数落眼中。 忽然,一声开场锣清脆急促,小鼓急打,吹奏齐响,四下手持刀登场,摆好阵势后,便见武旦身着红色彩绣战服、后背四面靠旗,手扶头顶的雉鸡翎亮相,腔正声高:“芙蓉粉面,娇娥俊颜。威风显,儿郎胆寒,顿足风云变。” 唱的是一出《红桃山》。 杜召不常听戏,非要在没兴趣的事里找点乐子,那就是武戏了。闲暇时会同朋友去听上几场,家里有台唱片机,偶尔也会响两声,热闹热闹。 白解跟随杜召多年,能听懂几分,看得懂些步法。他瞧着台上那“郑玉娥”,嗓子敞亮,动作干净利落,转身漂亮灵动,有股少见的劲头。 难得。 玉生班刚到沪江搭台不久,张蒲清就听说家伙不错,他是杜召老家的朋友,两人幼时便日日打在一起。只是张蒲清十七岁时举家迁至沪江,在这待了整整六年,如今,又要去香港发展。临行前,特意拉着杜召来听一场。 只见台上“郑玉娥”耍起花枪,左右手来回换、抛枪、转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张蒲清看着那一招一式,大声喝彩:“好!” 白解也要叫好,可见杜召不动神色,又放了下去。 本该热热闹闹的戏院,就只有唱声和锣鼓铙钹,难免缺点意思。 此剧的武打很精彩,尤其是“郑玉娥”单挑三大猛将,被这脸生的小武旦演得是紧张刺激。 连一直没心思看戏的杜召,都入神了几分:“她哪冒出来的?底子不错。” “听说上个月从北平来的,小戏班,”张蒲清满意地叹一声,“没想到还真藏龙卧虎,走前一饱眼福,值了。” 杜召漫不经心道:“看得上,带去,天天听。” “那不是砸人家班子嘛,缺德。” “你还知道缺德。” “和你待久了,耳濡目染。” 杜召睨过去一眼:“你这是骂我呢。” 张蒲清浅清一道嗓子:“看戏看戏。” 戏台上,“郑玉娥”一个下腰,耍起朴刀,随即起身翻转,一通爽快的武戏后,随锣鼓声下场。接着,“花荣”身穿蓝袍,头顶黑色红绒球扎巾,手持白色穗马鞭亮相。 杜召一见这武生的做派,又没了兴致,拿起茶杯轻晃了晃。 身后侍奉着的下人见他轻啜了口,又给添上新茶。 杜召昨个连夜从封城赶到沪江,两天一夜没合眼,多少有些疲倦。 他换了个姿势,胳膊架在桌上,微侧身扶额。 白解在上头看着他没精神的模样,叫人过来,小声对其耳边嘱咐几句话,就让退下了。 他也有些站不住,又困又累,脑子懵懵的,听着熟悉的唱词,不经发了会楞。一声激荡的响锣,才敲醒神魂。他晃晃头醒脑,再往台上看,扮郑玉娥的武旦换了行头出来,一身青白色,腰身紧裹,现出窈窕的身姿,一动一打间,云肩的穗儿灵动地甩着。 这身段,漂亮。 白解目光一直落在“郑玉娥”身上,倒非她生得倾国倾城,而是那动作舒展,出手迅疾,一股子英雄侠气。 这样的功底,没成角儿,可惜了。 不过这十里红场,伶人无数,你方唱罢我登场,想红火,难啊。 几场厮打,不见那她半分粗气。 正使双枪对抗,忽然“花荣”变换步法,一直背对着舞台。 白解看到“郑玉娥”眼神忽变,再看与她对戏的武生明显是掏枪动作,立刻冲下面喊道:“小心!” 随着一声长啸,演花荣的武生转身朝杜召开枪。 “砰”的一声。 没中。 躲得及时,子弹只擦伤肩膀。 白解直接跨过木栏,从二楼跳至桌上,拔枪上前,周围的护卫齐齐掏枪对着台上的狂徒。 那人反应也快,挟持住一旁的“郑玉娥”:“都别动!” 候戏的伶人们吓作一团,帘后有人惊呼:“长筠(jun)!” 演郑玉娥的武旦叫邬长筠,反倒淡定,被枪抵着脑袋,跟这杀手慢慢后退。 张蒲清上前:“你放开她!开了枪,你也跑不掉,识相的话,还能饶你一条命。” “别过来!否则我毙了她。” “好好好,”张蒲清退后一步,“你别冲动。” 杜召平静地坐着,瞧向杀手,看戏似的,还喝了口茶。他慢悠悠放下杯子,掏出枪,放在手里边把玩边笑道:“你这出倒是比刚才那戏来劲,这么演,早成角了。” 张蒲清无奈,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却又听他道:“动手吧,不过是多死一个……戏子,我最不怕伤及无辜。” 一听这话,杀手有点慌了,但气势仍不作输:“不愧是踩着人骨上位的,算你狠。好歹今日都是一死,那就先宰了这个娘们给我陪葬。”他缩头,以邬长筠为掩,手上尽是汗,慢慢压扣扳机,像是赌博一般,死死盯着杜召的表情,却见他气定神闲的,一点反应没有。咬紧牙关,对手里的人说:“你是哑巴?不知道叫唤两声?” 邬长筠没搭理他。 “老子跟你说话,聋了!求他。” 邬长筠冷笑一声,仍不回应。 杀手用了几分力:“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这可不怪我,要怪,就怪底下那个冷血的东西,你要索命,就找他去吧。” 邬长筠盯着座上那位爷的淡定样,是真不怕见冤血。她在心里暗叹了声,被后头的莽夫磨得有些烦躁,终于开口:“我不跟死人讲话。” 音落,杀手还没反应过来,小臂一折,腹部剧痛,枪生生松了下来,挂在手指上。 紧接着,一颗子弹飞了过来,正中他的手腕。 再看台下,开枪的是杜召。 邬长筠用手肘将杀手抵开,一个翻转趁机挣脱。 杀手瞬间被数人持枪围住,脸按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邬长筠:“臭婊子,敢暗算我。” 邬长筠却低头看向自己,刚置办的一身新行头,让这脏血给污了。 倒霉。 戏院老板见歹人被拿下,拉着班主赶紧出来赔罪。班主弓腰对着杜召:“老板,这个人是前几天刚招进来的,人老实,功夫好,我也没多想,谁知心存这种歹心,”见杜召没反应,悠闲地擦枪,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跪到地上,“怪我识人不慧,老板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命。” 张蒲清扶起他:“前因后果,我们会查清。若与你无关,自然不会伤及无辜。” “谢老板。” “今日招待不周,还出了此等事,对不起二位老板,这包场钱就免了,日后各位老板再来听戏,定留顶好的座儿。”戏院老板胆战心惊地看着杜召,自己在沪江多年,从未见过此人,也不知什么来路,这手段和气场不像一般人,摸不清底细,要打要骂要杀,还得有个准话,头一回见这样一声不吭的,“这个亡命之徒,如何处置还望老板指示。” 杜召看向台上的邬长筠,抬了下枪口:“你说。” 戏服在身,人还扮着,她就还是郑玉娥。端着架子笔直站立,睥睨台下,倒真像戏文里走出的女豪杰:“杀了。” 杀手闻言突然挣扎起来,哪还顾得上手腕之痛,冲她大喊:“你——我跟你何仇何怨,贱人,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杜召有点意外,本以为妇人心软,会求情,没料是有几分狠劲。 邬长筠看着杜召,轻笑一声:“我说了,做决定的还不是您。” 话音刚落,又一声枪响。 子弹从杀手额心穿过,落在后头的幕布上。 这一枪,人是死得透透。 杜召把枪搁在身侧的茶杯旁,跷起腿,瞧着邬长筠笑说:“尸体拖出去,继续唱。” 大家都吓坏了,哪受得住这种血腥场面,握刀枪的手都发颤,可见了那位座儿的狠辣手段,这戏好坏都得唱完了。 麦子戏社 第3节 挪走尸体,锣鼓重响。 邬长筠连戏服也没换,身着血衣接上继续演,下腰抢背耍花枪,踢腿劈叉使长刀,依旧英姿勃发。 白解立在杜召身后,见这伶人方才临危不乱,现又恍若无事,不论是因身在戏台还是真胆色,都由衷佩服三分。 戏演到至结尾,邬长筠立于高台,一个后空翻下地,再一个落地翻,被武生擒拿。 一曲终了,果真是,血雨腥风。 张蒲清神色凝重,心思早不在戏上了,听杜召拍了两下手,方才缓过神,听他问了句:“还看吗?” “不看了。” 杜召起身,往门口走去:“赏。” 白解闻言掏出几块大洋,朝戏台扔去,给邬长筠竖了个大拇指,便追主子而去。 外面下雨了,风有点大。 杜召站在檐下,一把伞撑过来,高高落在头顶。 他从口袋摸出烟盒,倒上一根,手挡着风点上,深深抽了一口。 张蒲清站到身侧,就见寥寥清烟从他鼻腔喷出,散进雨幕:“你这又是在哪招惹的仇家,能卧到这来蹲着。” 杜召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再抽两口,随手把烟递给白解,同张蒲清道:“喝酒去。” “还喝酒!没心情。” “不巧,我有。”杜召到车后座坐下,“跟紧了。” 张蒲清摇摇头,进了后面的车。 白解坐到驾驶座:“去哪?” “满月楼。” 人一困起来,就脾气不好。 只怪,那不要命的,撞了枪口。 白解问道:“你这伤?” “破点皮,无碍。”杜召闭上眼休息,“透个消息出去,看看是哪家的鬼。” “是。” …… 戏院后台,人全聚集上来,对着邬长筠你一言我一语:“没事吧?” “有没有受伤?” “吓死我了。” 本来就恼火,叽叽喳喳的,更烦了。 “没事。”邬长筠卸下沾了血的发绺,随手扔到箱子上,往化妆间去。 还带着妆的花旦说:“你干嘛让他杀了六哥,好歹处过一阵子,我看他人挺好的,做出这事,定是有苦衷,指不定是——” 邬长筠突然停下,回头冷冷看着她:“枪口抵着你脑袋的时候,你还这么说?今晚换做是你,我也还是那个答案——杀了。” “你……我又没说什么,干嘛这么凶。” 邬长筠转身离开。 “你看她——”花旦跺了下脚,“傲气什么啊!卖的座又没我多,还整日这么嚣张。” “算了算了,少惹她。” 邬长筠坐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脸上还溅了一滴血。 想起那个死鬼,和台下那个瞧着半死不活、装腔作势的人。 用手巾狠狠擦了下脸。 晦气。 …… 第2章 雨只下了片刻,鬼天气跟这浮躁的沪江城一般变幻莫测,前几分钟还云雾迷离,这会已是春和景明。 开到一半,杜召又不想去满月楼了,叫司机转个头,往不飞花去。 不飞花是家夜总会,一楼舞池客座,二楼包厢,甭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有莺莺燕燕在舞池摇晃着婀娜的身体。 张蒲清跟杜召进包厢,谁料他脱下大衣,屁股一沾沙发,睡觉去了。 “你大老远跑这来睡觉?” 杜召没答,眼都懒得睁,扯了两下衬衫衣领松松气,过于粗鲁,把扣子都拽掉了。 张蒲清看他修长的身体占据了整张沙发,因为躺着,暗色西裤绷紧些,勾勒出笔直的长腿,衬衫领口凌乱地开着,隐隐露出结实的肌肉。不得不说,他这兄弟真是生了个好皮相。 张蒲清踢踢杜召的皮鞋:“起来,喝酒。” “不喝了。” “不喝也得喝,来都来了。” “叫人把我存这的酒拿来,”杜召侧过身,背对着他,“想喝酒就安静点自己喝着,不喝滚下楼跳舞去。” 张蒲清竖起拳头,没落下去,伸出食指无奈地指了指他:“睡,睡死你。” 人出去了。 包厢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杜召就入了梦。 梦里,咿咿呀呀的戏腔直在耳边转,吵得他不得安宁。 朦胧中,感觉有人动了自己。 杜召一拳下去,把身上那东西推了很远。 睁眼看去,是一个女侍应。 杜召坐起身,拿枪指着她,一脸阴鹜:“干什么的?” 女侍应捂住腹部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您的酒冰好了,我见您睡着了,给盖个毯子,对不起,冒犯了。” 杜召看到地上的毯子,放下枪,收回目光:“滚。” 女侍应背脊一阵浸骨的寒意,忍着痛站起来就要走。 “站住。” 吓得她一哆嗦。 “毯子。” 人又转身回来,战战兢兢地收起毯子。忽然一张大额钞票摆到面前,只听眼前的男人道:“去医院查查,有事,再找我。” 她哪敢收,浑身汗涔涔,手指都发颤:“先生,我没事。”再看杜召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鞠了一躬,“谢谢先生。” “出去。” “是。” 女侍应赶紧离开,转身回来关门那两秒,又看到里头幽幽的人影,弯着腰坐着,像蛰伏在黑暗中被放逐的孤狼,随时会扑过来吃人。 太可怕了。 杜召独自坐会,没了睡觉的心情。 他点上根烟出去,走入漫天香粉的花花世界,俯视酒色之中笑语盈盈的红男绿女,找到张蒲清。只见人正抱着细腰来回晃动,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怀中女子面颊酡红。 他还真是繁花从中过,片片皆沾身。 表面俨然一个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却风流成性、情人无数,此回搬迁,不知又要伤了多少女儿心。 这情情爱爱、笑语情仇,杜召是看了个倦。 镜花水月终有破碎之时,不如酒暖人心,香烟沁脾。 白解匆匆上楼,见杜召立在栏边俯瞰红尘,走过去低声说:“是六只手的人。” 杜召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一时没说话。 “司令当年在回安糟蹋过一个民女,是这六只手的五姨太。” “老东西作的孽,又算到我头上。”杜召看了眼下面雅座与自己飞吻的佳丽,仍旧不苟言笑,挪开目光,“我这不兴父债子偿那套,况且,我与那老头早断了关系,他会不知道?” “此举,实为挑衅。”杜召双手从西裤口袋中拔出,搭在面前的红木栏杆上,轻点了三下,喃喃念出:“六只手。” 白解道:“有六根手指,从前外号叫六指手,后来叫着叫着,不知怎么就成了六只手。人就在沪江,你看——” “那就把他的手带来。”杜召背身重回包厢,“只带手。” “是。” …… 周月霖算好时间,推了牌回家。 前脚刚进门,后脚华叔带着李香庭回来了。 李仁玉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是李香庭的母亲,生下他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没过两个月,李仁玉又娶了位夫人进门。新夫人前脚刚进,后脚又来了个姨太太,也就是周月霖,如今李家唯一的女主人。邪乎的是,没过两年,那新夫人又重病离世。后来,李仁玉没再娶妻,也一直没把周月霖扶正。 虽为妾,但她坐镇李家十几年,又产下一子,下人们都唤其太太。 “月姨。”李香庭打了个招呼。 “香庭呀,”月姨慈祥地笑着,从上之下打量他一番,“这身上……是画画用的颜料?” “对。” “真花哨,你爸爸和弟弟妹妹还没回来,舟车劳顿的,赶紧去洗洗歇歇,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吴妈给你先送上去。” 麦子戏社 第4节 “我不饿,外面吃了点,那我就先上去了。” “好。” 李香庭与这个姨娘不亲,没什么话说,叫人把画都搬到阁楼,便回自己房间待着。 他冲了个澡,换身衣服,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吊灯看,无聊地快疯掉了。 李香庭看向窗子,起身坐去窗台上,俯瞰李家的大庭院。 几个佣人在劳作,四年间,换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一个都不认得。 有人敲了门。 “进。” 门开个缝,明珠探头往里看,她是月姨房里丫鬟,见李香庭斜坐在窗边:“二少爷。” 李香庭招招手:“快进来。” 明珠甜甜笑着:“夫人叫我去御酥斋买着糕点,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在干什么,这就走了。” 李香庭突然跳下来,朝她过去:“我也去。” 天色尚早,华叔去了工厂,月姨在后院喂猫,没人盯着李香庭,他光明正大和明珠出门去。 御酥斋不远,叫个黄包车,跑了十来分钟便到了。 明珠接下纸盒,付了钱,一转身,李香庭不见了。 她茫然地到处看,游人如织,人声鼎沸,独独没有自家少爷的身影。 李香庭正蹲在一位算命先生的铺前,看这神棍一身蓝色道袍,头戴黑色小帽,胡须长到胸下,瘦窄的鼻翼有颗一黑痣,上头长了三根毛。三根手指来回搓动,神神叨叨的,眯着眼问:“算一个?” “怎么算?” “生辰八字。” 李香庭一一写在纸上,同钱并递给这老道,他信科学,对算命没兴趣,来到这儿,是因此人的外貌有趣。 趁老道看八字时候,李香庭又拿张纸,照着他的模样勾画起来。 老道神色一凝,捋着胡须道:“小公子,不属俗世啊,你这个,我算不了。” 李香庭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心思都在画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老道看向他手下的画:“万事果皆定,不如早日跟我从道去。” 这句,李香庭听进去了,看着老道细长的眼睛一边勾画一边说:“谢您美意,我眼在红尘,心在艺术,道不道的,不感兴趣。” 老道笑了笑,也没多说,看他静静画完这张。 李香庭把画递给他。 老道接过来:“这是个什么画?线不成线,人不像人。” “速写,西方的。” 老道摇头又笑了:“哪有我们中国画好。” “各有千秋,都好,”李香庭起身,“送给你,有缘再见。” 老道收下,见他要离去,嘱咐一句:“小公子,凡事莫要太执着,你为玉,人为石,硬碰硬,伤得还是自己。” 李香庭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谢了。” 再回御酥斋,明珠已经离开了。 李香庭准备走回家,顺便看看街景,谁料路过个古董店,没忍住进去,一待就是两小时。等他回过神,再看外面,已经天黑了。 李仁玉携家眷正襟危坐在客厅,见李香庭回来,脸板得更沉。 李香庭走到人跟前:“爸,月姨。” 月姨笑着应了声。 李香楹和李香岷随后唤:“二哥。” 李香庭高兴地看向弟弟妹妹:“我给你们带了礼物,等——” 李仁玉重重拍了下桌子,打断他的话:“你给我跪下!你去哪了?国外读几年书把你读野了,一回来不往家赶,出去到处疯,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长辈?” “我在外面逛逛,忘了时间,对不起,”李香庭看到月姨身后的明珠朝自己撇嘴,“不过你们都不在家,我自己待着也无聊,不如出去走走。” “你干脆在外面别回来了。” “我倒想,一回来就让跪,什么时代了,还动不动让跪。” 李仁玉拾起旁边的烟缸子就砸了过去。 李香庭躲得快,烟缸子滚落很远,停落在墙边,他感慨一声:“这么结实,什么材质。” 小姐丫鬟们在边上看热闹,心里暗笑,却一声不敢出。 李仁玉手指着李香庭:“你故意气我还是脑子缺根筋?念书念傻了?” 月姨劝说:“老爷,别动怒,还是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平安到家就好。香庭这么多年没回来,对外面感兴趣也情理之中。” “你就惯着他,养成这无法无天的德行。” “怎么就无法无天了。”李香庭自言自语。 李仁玉怒道:“你在那嘟囔什么?看看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披头散发,成何体统!我看你才是往回活了。” “着装打扮,各人自由,这您也要说。” “你听听,”李仁玉手指着他,面朝向月姨,“翅膀硬了,句句顶嘴。” 月姨仍温柔地笑着:“孩子这么多年不在身边,顽劣点正常,以后再好好教就是了。不早了,叫下人准备上菜吧,有什么话吃完再说,孩子们都饿着。”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李仁玉板着脸默认了,摆了下手,叫李香庭:“赶紧滚,去把你这杂毛扎起来。” 月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香岷,带哥哥上楼先梳洗,等会下来吃饭。” 李香岷立刻朝李香庭招招手:“二哥,走。” 李香庭回到自己的房间,乍一看与离开时无差别,再看,两个皮箱好像被人翻动过。 “香岷,谁来过我房间?” “二哥,我说了,你可别跟爹闹,”李香岷吞吞吐吐的,“他还挺生气的。” 李香庭听得云里雾里。 “就是,”李香岷叹了口气,“你还是去阁楼看看吧。” 阁楼放着他带回来的画,李香庭有种不好的预感,直冲上楼。 漂洋过海不易,李香庭只带了最满意的回来,如今,少了大半:“怎么只剩这些了?” “有些画……爹差人扔掉了。” “扔了?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 李香庭气势汹汹地下楼,质问正在喝茶的父亲:“为什么扔了我的画?” “你那些也叫画,”李仁玉轻哼一声,放下杯子,不屑道:“伤风败俗的破烂玩意,再让我看到,还给你一把火全烧了。” “你烧了我的画?”李香庭震惊地看着他。 “你要画画,我没阻拦,出国留学,也没阻拦,可你画些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流传出去,丢光了李家的脸。” “我画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了?要你这么评价。” “你还装!”李仁玉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你那些画能拿出去见人?丢人现眼。” 李香庭懂了,据他所知,国内对人体画接受度很低,数千年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是难以轻易改变的,他不奢望能被支持、理解,但希望自己仍有创作的自由。 “爸爸,艺术没有什么风格好坏,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我们可以慢慢聊,我在法国接受了很多先进的思想,有很多事,想跟你们分享。可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李仁玉唇线紧抿。 “那是我的私人物品,再看不惯也不该私自毁了!” “别说了!饭也别吃了,你给我跪祠堂去。” 月姨见李仁玉脖子都气粗了,对李香庭劝道:“不过是一些画,你爸身体不好,别气着他,快认个错。” “我不去,我没错。”李香庭坦然看着李仁玉,“错的是你。” 李仁玉拍案起身,边咳边喊:“华叔!” 华叔颤颤巍巍过来:“老爷。” “带人把这个逆子拖走。” 华叔看一眼李香庭,迟迟没有动作。 “你也要反了?”李仁玉瞪他。 李香庭无奈地看着父亲,说什么反了,搞得自己跟个皇帝似的。这怕是一言两语说不通了,他虽不讲究什么体面,却也不想被生拉硬拽,为难旁人,干脆转身走了。 “上哪去?”李仁玉问。 “祠堂。” …… 半夜,李香庭被冻醒,坐在蒲团上,看向案上立着的先人牌位,深深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仁玉还是老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谁?” 门被推开一个缝。 一盘糕点被推了进来。 李香庭倏地打开门,吓了外面的丫鬟一跳。 是个生脸,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弯腰跪在地上,瘦瘦小小的,穿着水青色小褂,扎了两条麻花辫,抬头瞧他,一对瑰丽动人的桃花眼里透着惊恐与无措。 麦子戏社 第5节 “没见过你,什么时候来的?” 丫鬟见鬼似的,爬起来仓皇而逃。 李香庭探头望过去:“跑什么?” 人已经没影了。 …… 第3章 半夜,华叔叫李香庭出来,说是李仁玉的意思,还热了半只烤鸡给他。 吃完后,李香庭就回房间了。 一觉睡到七点钟,门被敲得咚咚响。 是桃子,本名叫香桃,因为名字和少爷小姐犯冲,后改叫桃子。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起床啦。”桃子年纪不大,声音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配着急促的敲门声,吵得他脑袋快炸了。 李香庭睡眼朦胧地开门:“桃子,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仁玉叫华叔找了位理发匠上门,要给李香庭剪头发。他对头发并没什么执念,换个新鲜的发型也不错。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坐下打盹,任理发师卡嚓卡嚓一顿操作。 胡子剃净,头发一短,清秀俊朗的脸完全露出来,再换上熨帖的新衣,整个人换了个气质,活脱脱一富贵洋气小公子样。 改造完,李香庭回房继续睡。 近十一点才起身,随意吃了点东西饱腹,便去阁楼画室待着。 中午,李仁玉回来吃饭,见李香庭干净整洁的模样,脸上才松快些。 虽然这小子打小就不听话,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种,老大常年在广州打理生意,难得一见。如今老二好不容易归家了,他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 李香楹和李香岷都在学校,只有三人用餐。 李家饭桌上不许女眷多说话,一顿饭下来,只有父子两闲聊几句日常,不亲切,却还算和谐。 李仁玉在公司给李香庭安排了一个清闲岗位,主要熟悉环境。他知道儿子的性格,定不会同意,便以物诱惑:“你去了,我便把那些画还给你。” “没烧?” “不去,就烧了。” 本以为关系会有所缓解,说这话又聊不下去,李香庭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烧就烧,我再画就是了。” 李仁玉不想再与他发脾气,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也知道来硬的没用,干脆打感情牌:“你大哥在广州成了家,这些年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盼到你毕业归国,就多陪陪我。我这年岁也大了,又不敢把事情全交给外人,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动不动跑东跑西,实在有点撑不住。” “您哪里不舒服吗?” “脖子,腰,腿,到处都疼,上个月做检查,肝脏还不太好。” “您要多休息,别这么拼,身体重要,钱够用就行。” “等你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就知道,不是说说这么简单,我不去拼老命,这一大家子谁来养。” “我来。” 李仁玉笑了:“你怎么养?你都要我养。” “这几年你寄来的钱我都没怎么用,银行开了个户存着了,我的画在巴黎卖的不错,也还有结余。” “有多少?” “我赚的,剩一千多块。” 李仁玉笑着喝汤:“那你知道你弟弟妹妹的学费,一学期多少?” 李香庭还真不清楚。 “你的那些小钱,连一个人都供不起,这上上下下连佣人十几口,动动嘴皮子是容易,真让你管,都得饿死。现在国内遍地穷文人,会勾两笔的都自称画家,你看有几个养得活自己?就是那几个名家,也只够过个寻常日子。靠你那些不入流的画。”李仁玉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留洋回来的公子哥们哪个不是豪情壮志,动不动要开创这个,改变那个。那些酸腐文人一会一个思想、体系,都是异想天开。这个年代,能吃饱穿暖,让家人过好日子才是实在的。” “您说得对,我无力反驳,您可以反对那些不断开创、在屡次失败中仍选择探索新路的人,但不能轻视、嘲笑他们的努力和付出,如果政治文化中没有各种思想的碰撞,如何找到一条光明正确的路?艺术没有多样的风格,是多么枯燥单一?接受外来文化并不是忘本,交流、融合和创新才能进步。不管思想文化还是科学技术,故步自封安于现状,只会重蹈覆辙,任人欺辱。” “所以,你要怎么改变这个社会?改变人们的思想?” 李香庭沉默了片刻,声音弱下来:“我也还在思考。” 李仁玉看着儿子的表情,他并不想将这个天真热血满怀抱负的青年击溃,也不愿因为不同的看法让父子真的反目成仇,又软下来说:“昨天语气重了点,别放在心上,我也是操劳一天,太疲乏了,被那帮蠢货气得头疼。” “没事。我都忘了。” “那就好。你说你在思考,既然没有确切的想法和实施方案,不如就听我的话,去公司试试看,认识认识新的人,熟悉一下国内环境,看看别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日后真有了什么好主意,决心去做事业,我也不阻拦。只要你白天好好帮我,晚上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不干涉。” “真的?” “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自己在家画着玩我不管,不许拿出去。” “说半天,白说。”李香庭闷头扒饭。 “香庭啊,爸爸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为这个家奋斗几年,”李仁玉轻咳两声,手覆上他的胳膊,“你就当,帮帮我,实在不合适,也不逼你。” 李香庭抬脸,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间白发,还是心软了:“那我就先去看看,待几天。” “好,”李仁玉满意地给他夹菜:“来,多吃点。” “谢谢。”刚吃下,李香庭突然想起来,“对了,我给您带了礼物。” “哦?什么礼物?” “一块怀表,不过背面刻了副小画,一个很出名的德国雕刻家做的。”李香庭憨笑一下,“不过,您还是别看了,看了准生气。” 李仁玉指指他:“那你可藏好了。” “好勒。” …… 次日早,华叔就带李香庭去李氏集团的一家分公司了。 员工们听说东家的二公子要来,个个胆战心惊,直到见了人,才发现是个笑面脸的亲切小伙子,还给每个人带了见面礼。 华叔叫经理把李香庭安顿好,便离开了。 曾经理带李香庭在公司转了转,大概介绍一遍,就把人带到办公室,也没给活,只叫他暂时先熟悉环境,适应一下。 李香庭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度秒如年,他难以想像以后天天困在这一隅之地有多煎熬。 他在窗前站了会,看看楼下行走的人,回到办公桌前,拿个本子开始画速写。 画到一半,门被敲响。 “请进。” 是个女员工,端了茶水来:“少爷,刚泡好的茶,您请用。” 李香庭站起来迎接,见她看上去不大,约摸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别这么客气,叫我李香庭就好。” “我怎么听说……少爷叫李苑?” “那是小时候家里取的字,现在不用了,叫香庭就好。” “那怎么行呢。” “你们太拘谨,我倒不舒服了,就当我是个普通同事,大家相处轻松点。” 女员工笑着点头,嘴上应付着:“好。” “你叫什么?” “赵——赵蓝。” “哪个字?” “蓝色的蓝。” “好听。” “谢谢。” “你们忙不忙?” “今天比较清闲,昨天刚结算了一笔大单,要等下批货进来才会忙一点。” “好。” 赵蓝不自在地站着,虽然这二公子面慈,说话也亲切,可再怎么和善,那也是少东家,哪敢逾距:“没别的事,那我就出去了。” “行。” 刚出门,几个人连朝她招手,把人叫过去压着声问东问西。 正说着,李香庭出来了,见一群人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问:“你们在聊什么?” 大家像突然炸毛的猫,瞬间回到自己工位,手忙脚乱,假装做事。如今工作难找,能不能在这混口饭吃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众人正忐忑着,没料听李香庭说:“我们去楼下喝咖啡吧。”见他们面面相觑,又补充道:“我请客。” 没人动弹。 李香庭明媚地笑起来:“走呀,出去透透气,反正现在不忙,有什么事我担着。” …… 短短半天,李香庭就把一个部门所有员工征服了。都是年轻人,放下芥蒂后,有说不尽的话题。 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热情、有趣、毫无架子的二公子。 最近公司活不多,大家做完手头事后,基本都在磨洋工。 李香庭自己闷在办公室也无聊,时常出来聊天打发时间,还会给他们画画速写。一个个争先抢后做模特,热闹得很。 李仁玉坐车路过子公司,过来看看儿子,就见他和员工们玩作一团,华叔请示是否要管制一下,李仁玉默默叫他离开,笑着说:“让他先玩几天,一开始就压住,不反才怪。” “还是老爷了解少爷。” 下班后,李香庭同众人聚餐,去一家地道的湘菜馆,还喝了点小酒。 饭后,有人提议去红月亮舞厅跳舞,可女士们都穿着工装,不衬景,最后决定找家戏园子消遣消遣。 李香庭正好想起刚回来那天被人拦在门口的那家戏院,随口提了一嘴,员工说刚好在附近,大家便一道去了。 麦子戏社 第6节 古色古香的小楼红灯笼高挂,小彩灯围着屋檐绕了一圈,匾额上金色四字——红春戏院。 门口立着牌子,上头红纸黑字写了今日演出剧目。 这两天海华大剧院从封城请了几个名旦过来演出,人都奔那去了,没抢到座,就仅着街边站,能模糊听上几句也是享受。 那些个小戏院就冷清不少,红春戏院里只有几个老戏迷捧场,唱完两台,票还没卖完。 李香庭一群人在后排坐着,买了些瓜子花生果脯和茶水。 他四年没听过戏了,从前家里办过几次堂会,他老扎在后台里,看演员们化妆,拿着花枪、大刀和李香岷满屋子跑。 正儿八经的唱,没听进去几句。 台上演得是《嫦娥奔月》,那青衣扮相漂亮,把式活,身段也极佳,引得掌声不断。 彼时,邬长筠正在后台上油彩,昨夜没休息好,眼下有点深,妆都厚了两层。 她动作快,一会儿扮好相,坐着吃了两口,且等着上台。 今天要演《泗州城》。 外面不断传来喝彩声,相比于打打杀杀,人们还是更喜欢文戏,尤其是那些个缠绵悱恻的爱情传说,扮相华美的菊坛佳丽,惹人动容又向往。 邬长筠拿着饼子走到戏台侧面,隔着帘缝倚柱子一边吃一边看那嫦娥。 谁不喜欢青衣啊。 台上烟雾缭绕的,“嫦娥”两袖轻动,真要飞走一般。 脸上贴着片,邬长筠只能轻嚼慢咽,一边看戏一边揪着饼子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回去换戏服,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个熟悉的影子。 她定住,盯着那笑得灿烂的公子哥。 李香庭,那老东西的二儿子。 长成大人模样了。 邬长筠杵着发愣,直到后台有人她备戏,才缓过神来。 她放空一切,挑帘登场,台一上,那或婉转或凌厉或灼灼的眼波之中,便没了自己。 《泗州城》演过很多次,也是邬长筠的拿手好戏,轻轻松松演下来,迎得阵阵叫好。 结束时,她才往李香庭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在最后排,人都快站上桌了,肆意笑着,连连鼓掌,一口一个“好”。 邬长筠收回目光,谢了幕退至后台。 班主跟在后面笑着说:“今天这花枪耍得是真漂亮。” 邬长筠坐到镜子前:“哪天不漂亮?” “漂亮,漂亮,你这水母演的,早晚名动沪江。” “马屁就别拍了,真到那时候,我不得被大戏班挖走,哪还在您这破庙待着,”邬长筠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到时候,您可别嫌我只认钱。” “看你说的,就冲你师父的面儿,你也做不出呀。” 邬长筠回过脸:“班主啊,那你可就高看我了。” 班主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怎么会不清楚眼前这位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暗骂了两句,脸上却笑着:“后天有场堂会,吴氏集团老总家,点了你的三场戏。晚上回去好好休息,明个来早点,好好准备准备。” “嗯。” “那你先卸着,我去看看六喜,这丫头,今天唱得也不错。” 邬长筠没回应,微挑的唇角平了下去,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卸下头面。 等她再出去,座上人早散了。 邬长筠住的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便能到家,她在路过的小酒摊打二两酒,再买盘花生回去当夜宵。按理来说,唱戏的是不该常喝酒的,可这么多年,她日日来上几杯,习惯了,少不了这口。 可今天,却一点没了吃喝的心情。 邬长筠在路上晃悠许久,街头走走,站到桥上吹吹风。 淡妆素裹又是别种风情,没了戏台上的眼波流转,她的双眸静如死潭,比这底下的汩汩清泉还要冰冷。 邬长筠有个好相貌,不过英气过甚,少了几分女人的娇艳与柔和,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那,为这凄清凉夜又添几分枯寂。 一个喝醉的流氓过来拉拽她,被她一脚踢到了桥底,死没死不知道,骨折肯定没了跑。 踹完,她就往家去了。 邬长筠租了个旧胡同里的老房子,二楼,最大一间。 木梯被老鼠啃出个缺口,再加上走起路来吱呀吱呀,随时要崩塌似的。邬长筠与房东说了好几次,那老婆娘没耳朵一样,就这么晾着。她是见一次气一次,恨不得拿把斧头直接把楼梯劈了,谁也别上去。可真要这么干了,麻烦,还得赔钱。 她爱财如命,赔钱的事断不会干,只能这么忍着。 邬长筠腿长,常年劈叉,一步四个楼梯轻轻松松,进房间重重关上门,被闷得喘不过气,又去开窗通风。 真来气。 浑身上下里外哪哪都不通。 她靠在窗边,划了根火柴,点上烟。 几口下去、出来,人才舒服点。 烟燃到蒂,变了味,才扔掉烟头。 邬长筠坐到床上,发了会愣,起身从床底翻出个小箱子来。许久没碰,表面蒙了一层绵密密的灰,她找块布顺手擦一擦,才打开箱子。 里面装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有针线、帕子、剪刀、发巾、一块怀表,全是母亲的遗物。除了这些,还有一张照片。 邬长筠拿起它,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边上做鬼脸那个少年,正是李香庭。 这小子长开了,比小时候帅气不少。 看着他们的笑容,心里那股气又翻腾上来,流着同样的血,自己只能窝在这乌烟瘴气的小街巷里,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邬长筠盯着一个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个珠光宝气的周月霖,刚要撕掉照片,指尖掐在照片边缘,停住了。 她把照片扔进箱子,重新盖上,一脚踢进床底。 楼下忽然三声口哨,邬长筠顿时警觉,到窗口偏身往下看,只见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的墙边,朝自己望过来。 她拉上帘,随手拽一件黑色长外套穿着,拎起一包垃圾下楼去扔。 回来的路上,她对着墙边又点上根烟。 方才那黑影跟过来:“借个火。” 邬长筠把火柴递给他:“大半夜的,你最好有个钱多的活。” 阿海递过来三张纸条,上面分别写了三个人的信息。 邬长筠快速看一遍,挑出一张。 阿海看了,掏张照片给她:“老板说了,三天之内解决。” “巧了,心情不好,正想出出气,”邬长筠收好照片,对着他的脸喷了口浓浓的烟,“就今晚。” 阿海嘱咐:“小心点。” “回去等着。”她取下阿海的帽子,放到自己头上,压低帽檐,走出潮湿的胡同。 阿海看过去。 风灌进长巷,拂起她的衣角,修长的黑影逐渐模糊,宛如暗夜中索命的幽灵。 他左右扫一眼,抹了下鼻子,低头离去。 …… 不到两个小时,邬长筠来到陈公馆。 里头亮着微弱的灯,只有两个人在。 邬长筠把一个包裹扔在地上,去洗手间,一脚踹上了门。 里头水声哗哗,是她在洗手。 阿海拿起包裹拆开,看清此物,嫌弃地扔了,边甩手边说:“杀了就算了,全尸都不留,真狠啊。” 陈老板上前,踢了踢那僵硬的手指:“这家伙吃喝嫖赌,家败光了,杀了爹,拿了房契,又把房子输了,无路可走,把女儿和老婆都卖去妓院,女儿活生生被糟蹋死,老婆逃了出来,改名换姓,嫁给一老头,有点钱以后,想方设法要把这赌鬼弄死。要我说,剁条手便宜他了。” 说着,邬长筠边擦手边出来了,把毛巾撂在桌上,对陈老板说:“赏金。” 陈老板扔了个钱袋子过去,邬长筠一把接住,掂了掂,揣进口袋里,多一个字不说,把帽子撂到阿海头上,转身走了。 阿海取下帽子,目送人出去,竖了个拇指:“四姐就是帅。” 他口中的四姐就是邬长筠,陈公馆杀手无数,鱼龙混杂,有些杀手不想暴露太多信息,以免引来仇家,便会用代号。邬长筠是陈公馆成立以来第四个杀手,前面三个,全死了。而阿海是负责两头交接事宜的,无论雇主还是陈公馆的杀手,他都门清。 “学学,”陈老板轻笑一声,也走了,“收拾了,明早送给雇主。” “好勒。” …… 第4章 堂会地点在郊外的一处老宅,吴先生在这养了两个情人、三个孩子和若干佣人。 帮工们在前头搭好台,后面伶人们扮上,随着开场锣响,戏便开始了。 第一场由元翘上,演得是《贵妃醉酒》。 共侍一夫难免有摩擦,原以为吴先生的两个情人会争风吃醋,没成想处得还挺和谐,两人亲姐妹似的坐一块儿,连当家的都不顾了。再看吴先生,面容清臞,眯着对小眼,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的扮相华美的贵妃轻哼。 邬长筠同搭档们在后院对了会戏,算准时间,换上戏服来候场。 几个干净的后空翻,把吴先生的精神也翻了上来,仔细琢磨台上的人,那小脸生得,比起那几个红透天的名角儿也不逊色。难怪听说玉生班的《红桃山》唱得好,这“郑月娥”果非凡品。 后一场的文戏,吴先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小武旦。头一回觉得,舞刀弄枪也撩人心弦,那双玉手里使的哪是刀枪,分明是勾住自己神魂的细软红线。 直到邬长筠再上台,开腔一句“一霎时离沧海变幻人形”,听得他再次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马叫人卸了妆,看看那油彩头面下藏着什么样的冰肌玉骨。 一曲唱罢,吴先生终于按捺不住,找个借口跑去后台,一睹牡丹真容。 邬长筠衣服还没换好,就听见班主的叫唤,没等应声,就听脚步进来了。她快速拢好戏服,转朝向来人的方向,只见那形销骨立的老男人盯着自己,眼睛里的色光毫无遮掩地漫出来。 麦子戏社 第7节 “长筠啊,快来见过吴先生,直夸你的戏好,要赏你,还不快谢谢。” 邬长筠颔首:“谢老板。” “长筠,长筠,不错,戏唱得好,名字也好,”吴先生抬了下手,身后的管家便送来一袋包银,他接过来,走上前,亲手递给邬长筠,“如此佳人,该赏。” 邬长筠摊开手接下。 吴先生顺势拖住她的手背,把钱袋子放到她手心,轻拍了几下:“你这身段、嗓子,若是唱花旦青衣,准名扬中国。” “您过誉了。”邬长筠收回手。 吴先生对身后的班主说:“这可是单赏她的,可别分了去。” 班主懂他意思,忙点头:“自然,自然。” 说着,吴先生那两情人也一并跟来了,挽着胳膊去瞧戏服、配饰。吴先生退后两步,说:“那你们换着,我去前面接着听,”他又看向邬长筠,“长筠啊。” 邬长筠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吴先生看她这清绝的小脸,心痒难搔:“改日,我再去戏院包场,给你送花篮。” “哎呦,那就谢老板捧场了。”班主抱拳,见邬长筠没反应,抵了她一下,“快谢谢吴老板。” 邬长筠漫不经心跟一句:“谢吴老板。” …… 回去的路上,邬长筠打开沉甸甸的钱袋子看了眼,约摸有五十块大洋,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赶上外面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元翘“哇”了一声,感慨道:“这老爷是真阔绰,怎么就独独赏了你。”在这玉生班里,她与邬长筠关系算好的,从学戏到如今,已相识八年之久。元翘虽扮青衣,私下却是个泼辣性子,撞了撞邬长筠胳膊,“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邬长筠收紧钱袋,揣进兜里,心情好,也玩笑两句:“可别,那小身板弱不禁风的,年纪又大,经不住我一掌。” 元翘仰脸大笑起来:“还贼眉鼠眼的,就这样还这么多女人,难怪瘦成骨头架子,被榨干了吧!” 一旁老旦闻言训她:“姑娘家家,可不兴说这种话,羞。” “就跟你们说说嘛。” “那也不中。” 再旁边的小生阿渡说:“管他是肥是瘦是矮是丑,只要有钱,多少女人讨不到。” 元翘道:“你可别说这话,上个月有个阔太太看上你,你怎么不委身去。” “找打,”提起这,阿渡脖子都红了,张牙舞爪朝她扑过去,“你别躲。” 车子一个拐弯,元翘差点摔倒。 邬长筠单手拖住她的后腰:“别闹,都坐好。” 阿渡见邬长筠一脸严肃,消停下来,见元翘朝自己吐舌头,又要竖拳头,被邬长筠一个眼神唬得收回去了。 元翘摇头晃脑地挑衅,被邬长筠一巴掌按住:“再动我把你踹下去。” 这才安生下来。 …… 吴先生最近有批从德国来的货,想借杜召的路子散出去,没少请他吃饭。 百悦酒楼包厢里,他早早就等着,还叫了两个小明星作陪。 杜召有事来的晚了些,吴先生等他落座才叫上菜。 两个小明星虽没见过这位神秘人物真容,却知道来头,都慇勤地贴过去倒酒。 可杜召没卖面儿,他讨厌聒噪,再闻浓浓的香水味,食欲全无。 把两人全撵了走,耳根清净,心情才好些。 酒过三巡,吴先生提起那日的堂会,眉飞色舞,直道:“老弟,你提的那戏班确实不错。以前总瞧青衣花旦,没想到沪江还有这么个可人的武旦。杜老弟,好眼光啊。” 杜召知道这人出了名的花心,家里家外女人无数,听这话,想必是看上那伶人了。他今日是来做生意的,不想掰扯男女这方面的事,干脆一言不发。 事谈九分,腹饱三分,杜召便想回了。 可吴先生兴致尚高,与他提议:“我看时间还早,莫不一起去听两场戏。” “吴老板好雅兴,我就不去了,改日再做东,请你喝酒。” “欸,钱要赚,人也得快活,不然多没意思,换个地坐坐,”吴先生比了个“八”的手势,“我还有这个,二十箱,下个月到,想借杜老弟的航线进来,我看老弟也是爽快人,有没有兴趣聊聊。” 军火。 说起这,杜召就来劲了,抬起杯子:“当然。” 吴先生虽沉迷女色,但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当机立断,从不磨叽,路上,两人便聊完了正事。 眼见来了两大老板,其中一个还是前些日子在这杀人的那位爷,戏院老板点头哈腰,直请到二楼雅座,上了最好的茶水。 台上正唱《霸王别姬》,吴先生问:“今日排了什么戏?” 老板通通报上一遍。 吴先生又问:“《战金山》唱过了?” “不巧,演员刚下台,下面没戏了,估计卸着妆呢。” “那可惜了,”吴先生看向杜召,“今晚没耳福了。” 做这行最善察言观色,戏院老板赶紧巴结上:“看您说的,二位想听什么,我这就叫他们加戏。” “那,就听长筠的戏。” “邬长筠?”老板瞬间懂他意思了,“得,我这就叫人来,有什么要求,您尽管吩咐。” 邬长筠被老板叫了上来,见两个熟脸,她心里了然,站得到跟前去。 戏院老板暗戳她一下,提醒道:“叫人啊。” 邬长筠瞪了他一眼。 戏院老板见状,笑说:“小女子没见过大世面,害羞,还胆小,见到您二位大人物紧张,话都不会说了,老板多担待。” 杜召闻言,睨过去一眼:“胆小,是么?” 邬长筠与他对视:“是啊。” 吴先生笑说:“杜老弟可别吓着人家。”他又看向戏院老板,“你先下去吧。” “二位有什么事叫我,随时恭候着。” 邬长筠没披霞帔,一身白色戏服内衬,又素着颜,同戏台上完全两幅模样,看着清冷又倨傲。吴先生纵横花场,什么样的妩媚娇艳没见过,如今碰上个冰莲花,反倒兴趣盎然:“坐。” 邬长筠岿然不动:“我站着就好。” 吴先生直接起身,手落在她的后背,欲将人往前推:“别怕,同你聊聊戏。”见邬长筠盯着杜召,复又笑道:“别看他是个冷脸,对女人不坏。” 邬长筠往旁退两步,脱开他的手:“二位有什么想听的,吩咐下来,我好抓紧准备去。若没要紧事,我便不打扰老爷们听戏了。” 吴先生见她不识好歹,有点抹面子,变了脸,不悦地坐回来:“让你坐就坐,我还能吃了你,一个戏子,架子还不小。” 邬长筠垂着眸,没说话。 杜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冷眼看着戏台上的“虞姬”,不紧不慢地说:“吴老板赏识你,是你的荣幸,别不识抬举,叫你们班主加一场,就唱个《雇家庄》,”他侧过眼来看吴先生,“吴老板,你觉得呢?” 吴先生轻哼一声,也不看她:“去吧。” 杜召放下杯子,手点着桌子:“好好唱,吴老板宽厚,高兴了,有赏。” 邬长筠虽看他不舒服,却明白这是帮自己解了个围,颔首道:“二位稍等。” 吴先生听得出杜召话中之意,明摆着是护人,便问:“杜老弟,不会也看上这小戏子了吧?” “难得碰上个不错的女武旦,金屋藏娇,难免珠玉蒙尘,实在可惜。”杜召提了下唇角,“我还想多听几场戏,叫吴老板割爱了。” “哪里的话,女人多的是,杜老弟既然开口,吴某也不夺人所爱。” 杜召目视着戏台,不再说话。 《扈家庄》唱完,戏院老板又要邬长筠过来打声招呼。她不愿,老板跟前跟后,求个没完,差点给她跪下, 邬长筠索性再去一趟,权当为了赏钱。 吴先生见她直直站着,在两位大亨面前气势一点不落下风:“还说胆小,我看你是胆大包天,硬气得很。” 邬长筠回他:“我若唯唯诺诺,如何去演女英雄、女将军,披个毛皮,演头狗熊算了。” 吴先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丫头,脾气不小,我喜欢。”他也豁达,跟女人犯不着计较得失,起身叫随从上前,“赏。” 吴先生先下去,杜召走在后面,同邬长筠擦肩,忽然停下,从口袋掏出一张钞票,别进她衣领里:“有胆色是好事,过分大胆就是愚蠢了,台下数年功夫,可别丢了小命,浪费了。” “谢杜老爷指教。” 杜召手半插进口袋,走了。 邬长筠拿起钞票看了一眼,满意地塞进口袋。 不亏。 …… 杜召到家,沙发还没坐热,白解急匆匆地冲进来,门都忘了敲:“不好了,货在兖州被劫了。” 杜召倒是淡定:“什么人?” “土匪。” 土匪。 他一时晃神,不禁想起了故人。 “送货的人呢?” “都被扣下了,有两个机灵的逃了出来,电话刚打过来。” “备车。” 他们连夜赶往兖州,接上两个在镇上等候的送货兄弟,迳直开往山里。 还未及寨门,一把把土枪架在围墙上,远远指着他们。 杜召下车,白解跟上。 两人竖起手,往前走了两步。 麦子戏社 第8节 “站住!”天色暗,看不清人脸,只见问话的人不高,声音却洪亮。 白解喊道:“把你们当家的请出来。” 语落,一枪落在他们脚前的泥土里。 只闻守门的再问:“什么人?报上名号。” 杜召抬头看去,开口:“昌源杜家,杜末舟。” 说杜末舟,亦或是杜召,这些土枪子未必记得,但昌源杜家,是无人不晓的。 杜召和白解被带进寨内,大当家扈雷边穿衣服边大步走过来:“哎呀呀,久闻大名,竟然因为这事相见,惭愧惭愧,兄弟给你赔不是了。。” 杜召见他,扬了下嘴角:“扰了大当家美梦。” “欸,什么美梦,快请坐。” 杜召随扈雷坐下,白解立在他身后,背挺得笔直。 扈雷大拍桌案:“那帮不长眼的,敢劫少帅的货,回头我就拉去毙了!” “小事,兄弟们不认人,也不识字,误抢罢了,大当家莫动怒,只是大当家别再叫我少帅,如今末舟只是一介商人。” “当年清缴山匪,若不是您一句话,哪还有现在的我们。不过,你怎么从商了?” “一言难尽,前尘往事,不必再提。” 当年杜召南下大捷,行军归巢,途径兖州,顺道想把山匪收了,谁知打着打着,与一个匪头子打成了兄弟。藉着那人的情谊,周围几个小山寨也幸免于难,这南峰寨就是其中一个。 想起故人,杜召笑容深了两分:“小沣治理有方,云寨不同于其他匪窝,不当绝。” 扈雷长叹口气:“只怪那帮狗日的小鬼子,夺矿灭口,一夜之间,全没了。” “我有耳闻,可惜了少年英才。” 扈雷摇了摇头,无奈地拍了下大腿:“那些畜生去年就走了,都快把山掏空了,这些年我们日子不好过啊。” 杜召知道,可又岂止这一城遭难,日本人侵占东北三省,百姓苦不堪言,政府不抵抗,军阀不作为,自己人追着自己人打。少年时的一腔抱负都慢慢化成了屈辱,他失望,厌恶,却又无能为力,与父亲一次次的争吵与绝望中,终于在三年前赤手离家。孑然一身,历尽磨难,成了商界一枚闪耀的新星,辗转多地,最终安于沪江。 “少帅远道而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来人,把寨里最好的酒拿来。” 情绪忽至,喝两杯也不错。杜召只道:“大当家又口误了。” “哦?”扈雷反应过来,笑着拍一下自己的嘴,“看我这记性,那我便斗胆,称你一声杜兄弟,如何?” “好。” …… 天快亮,杜召也该回了。 扈雷留他住两天,杜召说有事处理,不便久待,留下几箱酒和棉花,给大伙过冬。 走前,杜召想去云寨看一眼。 初次到访,还是六年前,那个时候自己也才二十岁,也曾策马穿行山谷间,与那山林之王射箭打猎、把酒言欢。虽只相识三天,胜过大多友情。 如今,这云寨早已荒弃了,到处长满荒草野花。 杜召从那批货里拿了两瓶酒,特来祭奠故友。 不过是几车棉花、红酒罢了,值不了什么钱,可里面藏了东西——稀有的药品。就封在几个特定编号的空心木框里,要送到东北,给抗联的战士。 杜召磕掉瓶口,将酒倒在土地,满脑子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山中风寒,一阵阵吹来,消磨他身上的余温。 在一片清烟中,他仿佛又看到故人扬鞭乘风而过,嚣张地要与自己比试一二。 本以为叱吒军校,征战沙场,难遇敌手,这草莽小子简直自取其辱。谁知,却打了个平手。 悲痛与愤懑如这山顶的冷风,直灌背脊,杜召握紧了拳头, “此仇,我替你报。” …… 第5章 玉生班扎在一处略偏的大院,两到四人一间房。 整个戏班子,除了邬长筠都住这。她喜欢清净,还有那条见不得人的赚钱路子,群居很是不便。 虽然住得远,但邬长筠永远是第一个过来练功的。 班主每月多给她两块大洋,为的是让她叫大伙起床练功。 邬长筠凶,小到六七岁刚学戏的孩童,大到四十多的老生都忌惮她几分。 天才亮,她拿了根长枪挨个敲门。 一轮敲过去,人也都纷纷出来了。 独独唱花旦的莺子和阿湘的房间没动静。 她走回去,又打了两下门。 还是没声儿。 邬长筠直接一脚踢门进去,吓得床上两人腾得坐起来:“起了起了!催什么。” 邬长筠冷眼看着她们:“还以为你们死了,快点。” “知道了。”莺子哀怨地下床,见邬长筠出去了,跟阿湘抱怨,“烦死了,她怎么不去死。” “小声点。” 所有人都起床洗漱,麻溜吃早饭去,邬长筠自个去院里压腿踢腿、下腰抢背。 班主叫她一声:“长筠啊,来吃点。” 长枪高高扔出手,邬长筠稳稳接住,娴熟地转着花枪:“外面吃过了。” “那我们先吃着了。” 吃饱喝足,院里传出阵阵拉琴吊嗓声。 今晚有三场戏,还有一出头回唱的新剧,下午,他们便往戏院去了。 …… 有个混帮会的小流氓看上阿湘,跟着捧了好几天的场,今个又来了,醉醺醺的,从脖子红到脸,坐都坐不稳,还不停往台上扔钱。 演完一场,趁别人不注意,这醉鬼竟偷偷溜到后台。 阿湘正换衣服,被突然闯入的男人吓了一下,合衣撵人:“你怎么进来了?这不让人进,赶紧出去!” 醉鬼扑上去就要抱她。 阿湘闪开:“你干嘛!” “小湘湘,我可喜欢死你了,快让我闻闻,到底有多香。” 醉鬼刚要扑过去,被邬长筠一脚踹开。她今日没主戏,帮武生跑个龙套,一身男下手扮相,刚卸了妆,戏服还没换下。 为避免事端,这一脚不重,人只轻轻跌坐在地上。 阿湘躲到她身后。 邬长筠俯视那哀嚎的人:“再动手动脚,把你送警局。” 阿湘看着挡在前面的邬长筠,感动又愧疚,自己与她不和,背地里也没少说坏话。邬长筠这人虽然心狠嘴毒,不招人待见,但还是仗义的。听说她无父无母,幼年过得很悲惨,当初是被老班主、她的师父李玉生从寺庙接出来的,至于具体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听见动静,戏班里的人都赶了过来。班主扶起醉鬼:“哎呦这位爷,您怎么坐地上,摸错地儿了,这后面可没前面好看。” 醉鬼见人多,不好动手,甩开班主的手,踉跄几下,盯着邬长筠,记清她的模样,指她的鼻子道:“你等着爷。” 说完,摇摇晃晃出去了。 人也散了,邬长筠继续去换衣服,阿湘跟过去:“谢谢啊。” “用不着。” “我知道你就是面上冷,心还是热的。” “煽什么情,走开。”邬长筠转身一把拉上帘子。 阿湘靠在柜子上:“你老这么凶,别人都不敢亲近你,独来独往的,不寂寞吗?” 邬长筠没回答,掀帘子出来,衣服已经换好了。她不想回答这种无聊问题,从阿湘旁边过去。 阿湘忽然拉住她的手腕,邬长筠条件反射猛地抽出手,不小心刮到她的脸。 阿湘吃痛叫了声,捂住眼睛。 “打到哪了?” 阿湘放下手,笑着看她:“我装的。” 邬长筠无语地走开。 阿湘跟过去,塞了块巧克力进她手里:“尝尝。” 再看人,已经跑了。 邬长筠摊开手看一眼,她对甜食不感兴趣,随手扔在了化妆台上,拿上包走出戏院。 回家路上,邬长筠忽然被四个男人拦住,叫她陪兄弟几个去喝两杯。 邬长筠躲闪开,没让人碰着自己。 四人将她堵在墙边:“别这么小气嘛,喝点酒,又不做什么。” 泼皮无赖,邬长筠见多了,不够几拳打的,可这街上人流如织,不太好动手:“这么晚了,你们还是去夜总会吧,那儿陪酒的姑娘多。” “什么日总会夜总会,今个就要你。”声音从胡同里出来。 邬长筠看过去,可不是刚才在后台闹事的醉鬼,她轻笑一声:“呦,您酒醒了。” 醉鬼重重哼了声,从下到下打量着她:“先前没注意,现在瞧着,你可比那小湘湘还俊上几分,有你作陪也不错。”醉鬼脚下不稳,缓缓走来,“小丫头片子劲不小,今晚就让几位爷好好伺候伺候你。” 沪江帮派横行,在这飘渺浑浊的时代,流氓闹事,路人避之不及,哪敢上前帮忙,远远给警察厅打个电话,就算热心了。 麦子戏社 第9节 邬长筠不想招摇,可逼到眼跟前,也不得不出手,刚握了握拳,忽然看到辆车开过来,驾驶座上的正是白解,那位杜爷的随从。 街上人多,只见车子行驶缓慢。 邬长筠松了松拳头,倒是想到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个小流氓伸手要拽她,邬长筠这次没躲开,借势抓住那人的胳膊,用力送了出去,叫他直接趴到那车头。 突然扑来个人,车子急刹。 杜召从兖州回来,顺路又去了趟封城沙场,这会才到沪江。舟车劳顿一整天,正闭目养神,这一下,叫头猛地往前倾去。他本就心情不好,冲前面开车的白解骂了句:“能不能开?” “突然窜出个人,我去看看,”白解下了车,一脚踢开那流氓,掏出枪指着,“不长眼?找死?往车头撞。” 邬长筠趁机直接钻进车里,坐到杜召旁边。如此,任那醉鬼抓耳捞腮,日后也定不敢找自己麻烦了。 “杜老爷好。” 杜召睨着她没说话,再看外面几个流氓正在挨白解的训,猜到了前后事:“谁让你上来了。” “几个泼皮缠着我不放,借杜老爷的车躲躲,回头送您几张戏票,顶好的位置。”她又补充道:“您自然不差几张票钱,但帮个小忙,也算积德行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会再撵了吧。 “下去。” 这人…… “我的车,是你想上就能上的?” “扰了杜老爷清净,对不住。”只见那几个小流氓灰头土脸地跑开了,邬长筠朝杜召低头示意,便下车去了。 “上来。” 邬长筠刚要关车门,却听车里的人说了这么一句,就在她以为自己是否听错的时候,杜召又重复一遍:“上来。” 这回听得清清楚楚。 邬长筠重重关上了门,弯下腰笑说:“我这一身尘土,不去脏杜老爷的座了,再会。” 说完,人就走了。 杜召瞧着她的背影转进了胡同里,又看向身旁她刚坐下的地方,轻笑一声。 杜老爷。 老吗? 白解刚上车,就见这一路上都垮着脸的杜召表情终于松快些,唇角还带着笑。 “什么喜事?” “开你的车。” “哦。” …… 李氏是做食品生意的,从零食饮料到瓜果熟食,统共有两家公司和三家工厂。不仅销往国内各大小城市,也做出口生意。 从坞城进的货下午三点半就到了码头,是面粉厂送过来的米面。 昨天夜里李香庭与同事们去舞厅玩到半夜,第二天一个个都没精神,本该去点货的赵蓝躲在杂物间眯一会,没料睡过头,醒来一看时间,已经近五点。 等她再出去,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 李香庭带人去百货公司谈合作了,她本该和同事去码头提货,赶紧拿上衣服往外冲,刚下楼梯,碰上回来的同事。 同事问:“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到人。” “我睡过头了,货提了?” “不然呢?累死了,你可得请我吃饭。” “太好了,辛苦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赵蓝松一口气,同他一块先回趟办公室,随口问道:“货送到加工厂了?” “嗯,五十袋大米,估计这会已经到那边仓库了。” 赵蓝愣了下,停下回头看他:“面粉呢?” “什么面粉?” “面粉啊!五十袋大米,五十袋面粉!” 同事愣住了。 两人朝码头狂奔,行至半路,天瞬间阴了下来。 沪江下了年初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在这个毫无预兆的傍晚。 赵蓝是哭着找李香庭的。 彼时,他谈好人生第一笔生意,正高兴地准备回公司,见赵蓝妆花了一脸,浑身湿透了,站在走廊下瑟瑟发抖。 听赵蓝结结巴巴地说完,李香庭叫她别急,去看看那一车面粉,全被水泡了。 赵蓝给他跪了下去,祈求不要辞退自己。李香庭扶起她,安慰她没事,别害怕。 淋了雨,立刻进行加工的话还能用。李香庭带人将面粉送到加工厂,把工人们叫回来紧急制作,尽最大程度避免损失。 他把湿淋淋的赵蓝送到家,才回去。 …… 这两日天忽凉,李仁玉有些感冒,一直在家休息。 晚饭时,一家正和睦地用餐。 华叔忽然面色凝重地进来,对李仁玉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李香庭正给李香楹夹菜,忽然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朝自己砸了过来,重重地落在手上,又滚到旁边的李香楹面前,吓得她惊叫,往后躲,椅子在地上拖拉出刺耳的声响。 李仁玉站起身,单手撑饭桌,另一手颤抖地指着李香庭:“你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李香庭不明所以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父亲:“我怎么了?” “还装傻充愣,那些面粉怎么回事!” 李香庭怕他怪罪赵蓝,自己担了下来:“是我搞错了清单,把一部分货落在码头淋了雨。不过已经送去了加工厂,及时加工还可以挽救,我想这批面粉制作出来的就不送去售卖,拿回来或者分给公司的人吃,也不算浪费。” 李仁玉又拿起勺子砸过来,愤然骂道:“混账,混账!” 李香庭不明白他为什么动这么大怒,从前自己在法国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事,人家也是这样处理的,制作出来的糕点没有任何问题。他看李仁玉咳得喘不过气,脸都胀红了,一时又不敢说话。 “我就不该让你去管公司,还不如画那些破烂画。”李仁玉眼中血丝遍布,瞪着眼看他,“把他……把他给我关!关起来!别让我看到他!” 李香庭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不过是几十袋面粉,就算全部折损,也不值多少钱。 他又看向华叔。 华叔蹙着眉,躲开他的目光,不安地低下头去。 四下佣人也不敢动弹。 月姨见李仁玉气成这样,赶紧扶人坐下,轻拍背,对李香庭说:“你还在杵着,要把你爸爸气死,还不去祠堂跪着。” “我不去。” 李仁玉捂住心口瘫了下去,张着嘴喘起粗气来,一副快咽气的模样。 月姨在一旁急得快哭了:“拿药去,拿药去!” 华叔赶紧往楼上跑。 李香庭愣愣地看着表情痛苦的父亲,默默往后退去。 这场忽如其来的暴雨,毁掉的不止面粉,还有父子间仅存的温情。 他始终不明白李仁玉为何如此盛怒,就像这些年来,他一直不知道李家那看似光鲜亮丽的产业下,究竟藏了什么龌龊的害民之物。 淋湿的,哪里是一袋袋干干净净的面粉。 还有那荼毒神魂的鸦片。 …… 第6章 李仁玉缓了过来,半躺在床上,只喝了点清粥。 房内只有他与华叔两人。 华叔在床尾站着:“已经安排妥当了,好在货没被发现,出事的时候二少爷还在华民百货公司,应该是替员工担了责任。” “妇人之仁,”李仁玉有气无力地靠着枕头,“还在祠堂跪着?” “跪没跪不知道,反正老实待着呢。”华叔沉默片刻,又道:“老爷,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少爷心太慈,未必是块做生意的料。” 李仁玉懂华叔的言外之意,若是以后叫李香庭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端。那玩意暴利,尝到甜头,哪还能轻易放弃。李仁玉虽一直鼓着劲让儿子来公司,但知子莫若父,他其实一早就做好了老二弃商从文的准备,闭上眼,深叹了口气:“我累了,明日再说。” “那二少爷?” “随他,指不定一会就溜了。” “是,那老爷休息,我先退下了。” “嗯。” 一直在外面偷听的月姨踮着脚退后几步,佯装刚过来的样子。 华叔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下楼了。 月姨进房间,坐到床边:“厨房炖着鸡汤,要不要喝点?” “不喝,气都气饱了。” 月姨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拉:“好了,天大的事能有身体重要?犯了错,改正就是,叫香庭回去休息吧。” “就让他跪着,好好反省。” “你别太烦心,生意上的事不是还有老大嘛,”月姨借势提起自己亲儿子,“再说,以后还有香岷,我看他倒是对做生意挺有兴趣,前些日子跟我说在学校卖飞机模型赚了钱呢。” “飞机模型?哪来的?”李仁玉睁开眼。 麦子戏社 第10节 “自己组装的小玩意,别看他还小,平时也不爱说话,头脑倒是灵,上周的考试,物理拿了满分呢。” 李仁玉露出点笑意:“不错,他们几个也就老四听话点。” “香楹也乖的。” “女儿早晚是要嫁出门的,这么大的家业,总不能落到外姓人手中。老二我是不指望了,他志不在此,怕是早晚留不住,以后不出去丢人已经谢祖宗保佑。老四年纪还小,能帮上忙,还有的等。”李仁玉往下躺去,“不说了,睡吧。” 月姨帮他盖好肩膀,见人闭了眼,靠着枕头,若有所思。 …… 夜里,李香庭坐在蒲团上,一边琢磨着今日发生的事,一边靠着桌子啃贡品苹果。 门口忽然冒出个小丫鬟,探个头往里看。 李香庭直起身:“看到你了。” 丫鬟倏地缩回头去。 “出来。” 丫鬟露出全身,手里拿了块毯子,低着头缓缓靠近,深深鞠了个躬:“二少爷,三小姐叫我给您送块毯子来,夜里凉。” 李香庭站起身,侧身勾着头藉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去,认出人来,正是上次给自己送食物的那个:“是你呀,上次没来得及谢谢你,你老躲什么?很怕我吗?” 丫鬟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着,紧张地直抠手指。 李香庭看她的那些小动作,又坐回蒲团上,尽量让自己保持亲和:“你在哪里干活?平时都没见到你。” “回少爷,我负责打扫后院和祠堂。” 李香庭心想:原来如此,难怪老在这里出现。“你多大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家的?” “马上十五,来了四个多月。” “沪江人?” “不是,清河的。” “这么远,怎么到这来工作了?” “被卖过来的。” “被拐 ‘卖还是?” “家里人多,吃不上饭了。” 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李香庭蹙眉看着她,遗憾又无奈,这样的大好年华,应该在学校读书交友才是,可当今世道,又岂止这一个可怜人。 “抱歉。”李香庭看到门外地上放了个小桶,露出点边来,“你现在要打扫?” “是,”她吞吞吐吐的,“不是,是……” “这么晚了,不用打扫了,去休息吧。” “主子不睡,下人也不敢。” “别主子下人的,叫我名字就行,我跟他们不一样,不讲究那些高低贵贱,你以劳动换取报酬,我们是平等的。” 戚凤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荒谬的话,她只觉得背后热得快冒烟了。 “你知道我名字吗?” “知道。” “你叫什么?” “戚凤阳。”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了。 “戚凤阳,他们都……叫我阿阳。” “戚凤阳,”李香庭拍拍旁边的蒲团,“阿阳,要不要过来坐?” “不了少爷,”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戚凤阳往前走两步,将毯子恭恭敬敬递过去,蹲下身,放到他旁边的那个蒲团上,“少爷您睡会,我在外面放风,有人来了叫你。” “你不打扫了?” “扫。”戚凤阳一抬脸,与他目光对上,看着李香庭清亮的双眸,瞬间又低下,站起身退后两步,“等少爷回去,我再打扫。” 李香庭没说话。 戚凤阳就这么侯着,心想他怎么还不出声,也不敢看他,缩着肩,斗着胆又说了句:“那少爷,我就出去了,您有事叫我。” 谁知李香庭直接起身,去把门口的小桶提了进来:“反正我也闲着,帮你一起。” 戚凤阳直接跪倒在地:“使不得,少爷怎么能干粗活。”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李香庭把她拽起来,正要同她说道说道,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戚凤阳吓得脸都白了,立马推开他的手。与主子拉拉扯扯可是大忌,上个月她就因为帮四少爷捡了支笔被吴妈大骂一顿。自己是粗使丫鬟,不能脏了主子的身子。 她一会要往左,一会要往右,忽然被李香庭握住手腕,塞到了贡台底下。 是华叔。“二少爷,上楼睡会吧,老爷最近睡得沉,八点多才起床,你等天亮再下来。明早好好认个错,嘴甜点,别再气着他。” “爸爸呢?” “没事了,刚喝了点粥,躺下休息了。” 戚凤阳在贡台下窝着,隔着帘子听外头的对话,捂住嘴不敢呼吸,憋了好一会,脸都胀红了,才松了松手指,轻轻吸一口气。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就为了那些面粉?” “少爷,你就别问了,这事过去了,以后也不提。” 李香庭看着华叔躲闪的眼神:“不对,华叔,您有事瞒着我。” 华叔故作坦荡地直视他:“少爷想多了,老爷只是气你的办事态度,他这两年总是阴晴不定的,你别怨他。少爷勇于担当,值得鼓励。但是上级就是上级,以后别再跟员工走得太近,你是东家,要有威严。” “你们知道了?” “这点事,瞒不住。” “别处罚他们。” “方才说了,此事过去,不提了。” 李香庭叹息一声,一屁股坐下去:“华叔,我是一点都不想干了,本来就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撑到今天,还出了这事,把他气成这样。” 华叔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二少爷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不管你干什么,华叔都支持。” “爸爸要是这么理解我就好了。” “立场不同,老爷也是为你好。好了,上去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我去看看他。” “还是别去的好,省得老爷再动怒,”华叔笑了,站起身,“看到你,气得又睡不着。” “有道理,”李香庭也起身,“那我回房了。” 华叔跟在他后面,目送人上了楼。 他们走远,戚凤阳才爬出来,拿起布匆匆擦了擦地便慌忙逃走。 等李香庭再过来看,贡台底下已经没人了。 …… 杜召睡了五个小时,冲了个澡,从二楼下来。 这栋别墅是他今年初买下的,共三层,房间不多,但有个很大的后花园。 离家多年,除了白解,没有一个贴己的人在旁。连里里外外的下人,也就只有寥寥三个。 杜召坐在餐桌边用餐,四周安静的,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 杜召没什么胃口,很快放下碗筷,去客厅坐着,看了会报纸,登的尽是明星八卦和家长里短的事,没意思。 他放下报,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点了根烟,也许是昨夜情绪所致,他竟少有的觉得屋里格外冷清,跟着心境都变得荒凉起来。 杜召起身,去留声机边,想放点音乐。 唱片放上去,却没出声。 杜召捣鼓了一会,发现留声机出故障了。 他又去打开收音机,随便调个台,女声正在读抒情散文。杜召讨厌黏黏腻腻的文字,又切了个台,正播报日军向东北移民事宜: “昨日下午,日本关东军于新京召开会议,制定《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案》,拟向东北移民五百万人,划出移民用地一千万町……”1 杜召手紧抓着柜子边,快要把坚硬的木板掐碎了,他一把扫过柜台,收音机被打落在地,没了声。 白解听到动静,匆匆跑进来:“怎么了?” 却见杜召一脸阴戾。 白解看向地上散架的收音机,又见他这幅模样,也猜到几分,噤声站着。 杜召平复了片刻,放下手,声音低沉:“拿去修。” “好。” 杜召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打电话给红春戏院,叫他们下午过来唱一场。” 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白解也只能照办:“听什么?” “《战金山》。” …… 正好,玉生班今晚没排戏,都在院里练着功。 突如其来的堂会,没来得及准备,又不好推,班主带人匆匆忙忙收拾上家伙便去了。 本以为会宾客满座,没想到这杜家空空的,跟个鬼楼似的,一点声都没有。 半晌,才来个人开门,领众人进去。 元翘抱着化妆盒,看着壮观的房子感叹:“真漂亮,我要能住上这种房子就好了。” 一旁的阿渡说:“那不好办,找个老爷嫁了。” “不要,我要嫁喜欢的人。” 麦子戏社 第11节 众人走到院内,白解才过来,领人到后花园一片大场地:“不用太讲究,布置好,扮上了就开唱吧。” 吩咐完,人又没影了。 打从开锣到现在,邬长筠都没看到杜召一眼,只有个丫鬟在廊下候着。 她还是头一回唱这么冷清又奇怪的堂会。 神神秘秘的。 邬长筠不想乱七八糟的,有钱赚,管这屋里是人是鬼。 杜召此刻正在二楼露台坐着晒太阳,试图让温暖的阳光驱逐一身阴霾。 他倒也没多想听戏,只想给这阴森森的屋子添点人味。此处也能听到声音,半场戏下去,他晒得疲乏了,便回屋去。 白解在陪狗玩球,热出一背汗,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被狗爪子抓出好几道泥印。 一颗球正抛出去,不想狗扑了个空,一头撞得球直往戏台子滚去。 邬长筠正在耍花枪。 那狗看见长枪上的蓝穗儿,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 白解跟后头大喊:“大棕!回来!” 台上几人作惊,纷纷避开这条叫“大棕”的猛犬。 邬长筠见它张着大嘴直奔自己而来,若是在外,早就一棒子打得它晕头转向,可这是堂会,她只能边耍枪边躲。 谁料这大棕见那长枪上的穗儿乱飞,更加兴奋了。 眼看着邬长筠被狗追得快到戏台边,有人急唤:“小心!” 她一脚落空,忽然后背撞上一堵结实的墙。 还未来得及转身,一只手拖住她的后腰,直接将她抱下戏台,放至身后。 不是墙,是杜召。 大棕跳上来,杜召一手接住,揉了揉它的脑袋,声音懒洋洋的:“别闹。” 语落,将狗放下,从邬长筠手中拿过长枪,掷了出去:“去。” 大棕立刻追枪而去。 杜召转身,只见他一身米色睡衣,外头披了件宽松的睡袍,慵懒地看她:“怕狗?” “不怕,”邬长筠故意谄媚一笑,“打狗,不得看主人嘛。” …… 第7章 见杜召几次都是西装、背头,今日不修边幅,整个人都松散着,蓬松的软发落在额前,竟添了几分少年气。不过脸还是臭的,冷眼俯视她:“别唱了,走吧。” 说完,他继续往大门走去,进了车的副驾驶。 班主迷糊了,这戏还未完,怎么就让走了?他看向邬长筠,怕是这丫头刚才又冲撞了人家,到跟前问:“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说狗。” “那怎么让走?” “你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唱还是不唱了。 杜召从车里拿了个文件袋出来,路过戏台子时,对邬长筠说:“你过来。” 班主闻言,推了她一下:“快去,客气点,收收性子。”见邬长筠不答,又道:“听见没有!” 邬长筠不耐烦地说了句“知道”,便跟了过去。 班主在后头看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杜召直奔书房,把文件袋撂在书桌上,从抽屉随意拿出几张钞票,走到邬长筠面前。 邬长筠刚要接,杜召收回手:“不谢谢爷?” “多谢杜老爷。” 杜召把钱放在书桌上,人也靠到桌边,闲散地看着她:“我的戏票呢?” 是前日躲流氓进他车里应下的票,邬长筠记得,她看向桌子上的纸:“借下纸?” 杜召没应声,是默认了。 邬长筠走到书桌另一边,拿起纸笔,弯下腰写字。 杜召就在另一头注视着她。邬长筠穿着戏服,大红色,与这单调灰暗的书房格格不入,他看着她头上的绒球一个个微微打着颤,真热闹。 不一会儿,写好了,邬长筠撕下那纸甩了两下,让墨风干,随即递到杜召面前。 杜召接过来看了眼,不禁笑了:“字不错,读过书?” “自己学过点。” “戏院不认怎么办?” 邬长筠从头顶取下一根细簪,扎了下手指,将血揉开,摁在那张手写的戏票上,再抬眼看他:“杜老爷放心,只要我唱一天,就永远生效,杜老爷来捧场,高兴了给我多赏点就好。” 杜召笑了:“老板都没你会挣钱。” 邬长筠拿起桌上的钞票:“一码归一码,这赏钱,我就收下了。” 杜召把戏票放到桌上:“行了,滚吧。” “那就不打扰杜老爷了。” 邬长筠走下楼,众人在外头等信,班主见人出来,赶紧迎上去:“老板说什么了?” “让滚。” “滚?让你滚还是让我们滚?” 邬长筠拿起一张钞票,手指弹了下,揣进口袋里:“一起滚。” …… 一大早,李香庭没见到李仁玉面,知道人醒了,隔着门问候一声,没得回应,便去公司了。 这次来,不是上班的。 赵蓝噘着嘴,眼眶红红的,快哭了:“都怪我。” “谁都不怪,我对这行没兴趣,早晚都是要离开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虽然我不在这工作了,但以后还会来找你们玩,大家有空常聚啊。” 同事们声音此起彼伏:“一定!下次我请客。” “你可得多回来,我们会想你的。” “就是,该轮到我做模特了!” 说完,众人皆笑了起来。 李香庭感动地看大家的表情,虽只相处数日,但已生了感情,他也不舍:“回头你来给我做模特,画油画。” “真的?太好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同事忽然问:“那你下面准备干什么?” 李香庭说:“我准备出去租个房子画画。” 赵蓝:“你和家里闹掰了?” “没有,只是觉得自己住自在点,我和我爸观念上有点分歧,怕气死他。天天在家,难免吵架。”李香庭见一个个沮丧着脸,安慰道:“别这么低沉,又不是不见了。” 赵蓝低下头,还是流了眼泪。 “哎呀,别这样,”李香庭拿出方巾给她,“你心里过不去,就晚上请我们吃饭去,我得好好宰你一顿。” 赵蓝哭笑不得:“那得喝个通宵。” …… 沪江的夜总是热闹的。 红春戏院前台阵阵喝彩,后台一片混乱,大伙都忙着换装上场。 邬长筠今日唱《打青龙》,一身蓝白色丫鬟装,清新又俏皮。 上一台戏离结束还有一会,她拿上棍子到块宽敞地活动下手脚,忽然听外面敲锣打鼓声停了,阿湘咿咿呀呀的唱声也没了。 正疑惑,元翘急促地跑了进来:“长筠,不好了!你快躲躲!那个死肥猪又来了!” 外面有人闹事,宾客被吓至两侧,一个穿长衫的胖男人叫嚷着让邬长筠出来。 她不顾元翘阻拦,出去查看,只见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是个专抢良家妇女的地痞头子——吴老二。 老熟人了,起初总要保护费,砸了好几回场子,后来看上邬长筠,隔几天就来骚扰一番,想娶她回去做姨太太,这次兴师动众的,还带了聘礼,像是动了真格。 邬长筠上前:“吴老二,有什么事外面说,吓得客人跑了一半,这戏票钱你赔?” 吴老二个子不高,看邬长筠得抬着头,人又胖,肚子鼓得像塞了个大冬瓜。他色眯眯地笑着,朝前上两步:“你跟我走,整个戏院买给你都成。” 元翘冒头说了句:“早说了不嫁,你再闹事,我们可要报官了。” “呦,小娘们性子挺烈,跟你筠姐姐一块嫁来得了,爷照样宠你。” 元翘刚要“呸”,被邬长筠拉到身后。 戏院老板上去说话:“大哥,这台上还唱着,您看——” 话没说完,一巴掌被吴老二旁边的跟班打得趴到旁边的茶桌上,倒了一地瓜子花生。 那跟班抬着下巴指他:“大哥是你叫的!” 戏院老板爬起来,继续点头哈腰:“大爷,大爷。” 跟班又踹他一脚:“滚,没你说话的份。” 班主虽胆小,但邬长筠到底是自个戏班子的人,还是老班主的亲徒,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老爷,这丫头又凶又坏,不讨人喜欢,天天舞刀弄枪的,以后准惹您生气,您看要不等——” 麦子戏社 第12节 吴老二恶狠狠地看向班主,额头一条赫然的疤直通眉毛,给他吓得一头汗,低下眼去,继续说:“她和玉生班还有几——” 话没完,又被打断了,吴老二手背到身后:“你再废话,老子割了你舌头炖汤。” 班主闭了嘴, 周边的伶人们也噤声。 吴老二看向邬长筠,立马换了副嘴脸,一脸憨笑:“小筠筠,你就从了我吧,以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点个头,我排你做老大,回去就休了那丑娘们。”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吴老二,忽然笑了:“只休一个啊?” 吴老二见她这可人的笑脸,乐开了花:“全赶走!只留你一个。” “这还差不多,你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阿渡拽她衣角:“长筠姐。”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吴老二走去:“你把这些东西先拿走,得容我再唱几场,也好跟兄弟姐妹们道个别,还有师父那里,也得打声招呼。” “必须的!改日和你一起去看他老人家!”吴老二扇子一合,对手下道:“大伙都听到了啊。”他迎上一步,握住邬长筠的手,搁鼻子前闻了下,“我的小长筠,那为夫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邬长筠抽出手,用手指抵住他的肩,往前推了下:“行,回去等着吧。” “哎呦,舒服。”吴老二捂住她触碰过的地方,淫.荡地笑着,随即招呼手下一声,“走,回去等新嫂子上门。” 人都走了,班主揩一把汗:“长筠,你真要跟了他?” 旁人也纷纷相劝:“他可是恶霸,不能啊!”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着他我都要吐。” “长筠,要不你先到外地躲躲,过阵子再回来。” 邬长筠冷下脸,只字未言,转身回后台:“都别聚着,客人还在,继续唱。” 元翘跟在她后头:“姐,你可别想不开。” “我有数,你去忙吧。”邬长筠重新拿起棍子练功,不理她了。 …… 吴老二喝多了,半夜才回他的九姨太太家。 进门就嚷嚷:“倒水。” “倒水!” 没人应声。 他骂了句“妈的”,跌跌撞撞自己去倒,冰凉的水,洒了一手。 正甩着,一张帕子递了过来。 他猛地夺过来,边吼边转身:“臭婊.子,叫你半天,死了还是聋了?”他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穿了一身黑的人,这个头,不像自己那暖床的啊,正伸着头去看,脖子上一阵温热。 还没感觉到疼,血瞬间喷涌而出,吴老二这才反应过来,痛得捂住脖子,张大嘴,却出不了声,瞪圆了双眼盯住面前的人,伸手要抓。 没碰到人,反被一脚踢倒在地上。 黑衣人踩住他的手,逐渐靠近:“吴老二,听得出我声音吗?” 吴老二当然认得,不说这声音,就是这对让自己日思夜想的眼睛,就叫他一眼识别了,认出人后,更是张牙舞爪地去拽她的袖子。 邬长筠歪了下脸,看他痛苦的表情:“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老二啊,你去阎王殿等我吧,”她看向吴老二的鼻子,想起在戏院他闻自己手的模样,拿刀拍了拍他的脸:“你是真恶心,不把你这鼻子割了,我得几天吃不下饭。”她将刀靠向他的鼻尖,笑了起来,“忍一下,我刀很快。” …… 等人死透了,邬长筠才收刀。 刚要从窗户出去,听到身后声音,她立马回头,到床边把床底的人拎了出来。 是个女人,他那个姨太太。 女人被吓得直抖:“我什么都没看见。” 邬长筠一刀下去,停在她脖子前,终还是没下的去手。索性自己遮了面,她也认不出。 邬长筠松开她,往窗户去。刚走两步,女人抱住她的腿。 邬长筠俯视过去。 女人趴在她脚边,哭得梨花带雨:“求你,带我出去。” 她冷漠地看着女人,没有回应。 “我是被抢来的。”女人卷起袖子,两条手臂上全是鞭痕,新的,旧的,交杂在一起,画似的。她又拖着身体往外爬了两步,“救救我。” 邬长筠看向她的右脚,被镣铐锁住,另一头拷在固定的铁床上。 “钥匙呢?” “那个架子上,我够不到。” 邬长筠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 女人道:“在柜子顶上。” 邬长筠摸出钥匙,走过来,扔到女人面前:“你自求多福吧。” 语落,便从窗户跳了下去。 …… 邬长筠回到家,将黑衣褪去,赤.身立在镜前。 她回来晚,没打热水,开了水龙头,接一盆冰冷的水,从头倒了下去。 这会才四月,晚上天寒,一盆刺骨的凉水浇下去,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邬长筠冷冷地看着镜子里湿淋淋的自己,眉毛上还挂着一滴被稀释的血。 她挑了下眉梢,用手指刮下。 脑海中又浮现刚才那个女人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毫无善心,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早已算不清了。 只是那一刹那,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死了十四年的蠢女人——邬山月。 …… 邬山月跟李仁玉的时候,李香庭的母亲、李仁玉的原配夫人同李仁玉还不认识。 邬长筠曾有个哥哥,叫李香桐,是李仁玉的第一个孩子。当年邬山月生下他后,李仁玉把娘儿两藏在乡下老家,自己去城里另娶了位大小姐——华美米业老板的千金。他说和那个女人没感情,只是在沪江根基不稳,需要有个强大的岳父托起自己,等生意好些再和那女人离婚,迎娶她。 邬山月信了。 李仁玉对她很好,到底是初恋,还为自己生了第一个儿子,情谊还是深的。虽陪伴少,吃穿用度却从没缺着,还请了保姆贴身照顾他们。 邬山月就这样被藏了两年,直到原配夫人意外去世后,李仁玉才把她接到城里。这时她才知道,李仁玉不仅娶了位新太太,还纳了个姨太太。她大闹一场,不让李仁玉看儿子,连他请的保姆都轰走了,换了个地方住,靠卖青团营生。李仁玉来哄过几回,两人却一次比一次吵得凶。他是个极其要脸的人,被女人指着鼻子骂,本就厌烦,回家又经姨太太周月霖吹耳旁风,便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做小生意攒到点钱后,邬山月又开了家门面,生意还不错,因为要忙着赚钱,就请了位保姆在家带李香桐。 钱是越赚越多,可李香桐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三四岁的小孩应该活泼乱跳才对,他却整日无精打采,除了睡觉就是呆呆地坐着,体弱多病,动不动感冒发烧。 于是,邬山月请了个帮工在店里看着,多匀些时间亲自照顾孩子。可千护万看,李香桐还是生了场大病,去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先住院挂着水。 一天傍晚,邬山月趁李香桐睡着,回店铺一趟,远远就见前方浓烟直上,再看,可不是自己的店。 救火队不停浇水,邬山月跪倒在地上,被路人扶住,眼看着火与水,烧尽、浇灭她所有的希望。 邬山月灰头土脸地回家,却发现这段时间存的钱全没了,保姆也不知踪影。 医院里的李香桐还在等着用钱,她没办法,只能去求李仁玉。 那晚风雪交加,她被拦在李家门外,跪在门前呼喊。 李仁玉携妻儿岳父家了,家中只有姨太太和下人们。周月霖打着伞出来,叫她离开,称老爷不想见她。 跪到半夜,邬山月心灰意冷,回到医院病房,却得到了李香桐的死讯。 她抱着孩子哭到天明,最终倒了下去。 昏迷一整天,醒来后,护士告诉她有了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 邬山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来月事了,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赚钱,根本没注意到身体的变化。 失去一个,又来一个,她痴笑着造化弄人,将李香桐的尸体带回家,为他梳洗、换衣,给他讲故事、唱童谣。 后来,尸体开始发臭,她找到辆推车,把儿子带到李家门口,一直等到李仁玉携家眷归来。 养了这么大个私生子,新夫人气得直接回了娘家。 失去亲子,李仁玉也痛心,安排人将其安葬。 却被邬山月拦住,当街痛骂李仁玉负心汉,将这几年他所作所为悉数讲出。 李仁玉见她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模样,哪还是情窦初开时绵绵话语的乖巧爱人。 可到底还是愧对于她,不忍昔日情人流落街头,便把发狂的邬山月关进了客房,送上新衣,还安排专人服侍。 无奈邬山月不吃不喝,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咒骂李仁玉,眼睛快哭瞎,喉咙也喊坏了。 一日夜里,周月霖过来看她。 这位姨太太的样貌普通,看上去温柔娴静,不像其他男人的妾室那般娇艳可人,却深得李仁玉欢心。 邬山月披头散发颓废地窝在墙角,朝来人看过去,却注意到周月霖身后的妇人。她朝前爬两步,认出人后,忽然瞪大眼咆哮着要去抓她,却反被按住。 邬山月张着嘴,发不出声,多日未进食,身上也无力气,急得眼泪掉了下来:“你——你——” “说不出话,就别费力了。”说话的,正是那携款逃跑的保姆。 邬山月指着二人,嘶声不清不楚地喊道:“你——们——” “是啊,我们,她是我在娘家的姆娘。”周月霖大大方方承认,若是从前,他对这个养在外面的女人还有几分忌惮,到底还在老爷心上,可如今她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怕是街上的叫花子都不会多看一眼,“好姐姐,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短命的儿子是病死的吧。” 邬山月怔住了。 周月霖忽然笑得花枝乱颤:“是我叫她到你家帮佣,给你那儿子慢慢,慢慢下药,神不知鬼不觉,把他身子喂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本以为要喂上个一年半载,谁知那短命鬼才撑了三个多月。” 邬山月闻此,疯了一样挣扎着朝周月霖扑过去,又被那保姆按住。 麦子戏社 第13节 周月霖往后退一步,嫌弃地看着她,用纱巾捂了捂鼻子:“瞧你臭的,难怪老爷这么厌恶。” 邬山月脸挨着地,痛哭流涕。 周月霖端坐到椅子上,欣赏着李仁玉刚送她的粉钻戒指:“老爷不过是看你可怜,暂且把你放在这,等太太回来,你觉得,还能留你这个疯女人一命吗?你觉得,老爷还会护着你,和钟家反目?我要是你,自我了断算了,说不定你死了,老爷还能记住曾经的好。” 是啊,他若想护,自己怎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邬山月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到冰冷的地面,糊了她半张脸。她忽然咬住保姆的手,疼得人嗷嗷直叫,边打她的脸边抽手。 邬山月死死咬住,生生拽下一块肉来,叫保姆坐在地上痛嚎地直蹬腿。她吐了肉,朝周月霖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掐住她的脖子。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保姆顾不上疼痛,赶紧又去拉她,拽不开,只能拚命大喊:“来人啊,杀人了!” “救命啊!” …… 这事惊动了李仁玉,他负手立在门口,看着被扣下的疯女人:“你到底要怎样?” 邬山月忽然给他跪下,嘶声力竭:“周……月……霖……杀……了” 沙哑含糊的一句话,没人能听懂。 邬山月没办法,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地上写下血字。 周月霖见状,赶紧拉住李仁玉:“老爷,她怕是疯了,我看还是叫人带她去医院看看。” 李仁玉皱着眉,默认了:“也好。” 一个周字还没写完,李仁玉就走了。 邬山月抬手望着他的背影,悬了片刻,还是落下了。 昔日爱人,海誓山盟,为何会变成这样? 耳边想起周月霖的话: “我要是你,自我了断算了,说不定你死了,老爷还能记住曾经的好。” 是啊,死了,倒干净。 她绝望地看向不远处的墙,刚想撞上去,腹部骤然一痛。 孩子。 不,她还有孩子。 邬山月往下看去,掉了几滴泪,干枯的心有了一丝生意。 她忽然仰头癫狂地笑了起来。 弃我之恨,杀子之仇。 总有一天,我要你们狗命。 …… 第8章 邬山月被送去了医院,她十分配合医生治疗,在众人懈怠之际,偷偷逃了出去,跟一辆货车离开了沪江。她没脸回娘家,独自来到一个北方小镇。 一个女人,身无分文,没有了白手起家的资本和毅力,又身怀六甲,她只能先找个轻松的工作糊口。 生下邬长筠后,邬山月便入了风月场,凭着一张漂亮脸蛋,拢了不少客。 她需要钱,很多钱,不管生活,还是复仇。 这些年来邬山月身旁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大的有七十多岁。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经常对着镜子嘶吼,到处砸东西,有时候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 邬山月还给邬长筠起了个名字——邬玉霖,取那两人名中的字。她一遍遍同她重复曾经遭遇的事,一遍遍将那几个仇人注入女儿的灵魂里,要她和自己共沉沦。 最终,邬山月死在了一个包养自己的赌场老板的床上,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官府忌惮那老板势力,不了了事。 那时,邬长筠才五岁。 那个男人她熟,时常在家里过夜,还会差人送好吃好喝的来。邬长筠最喜欢巧克力,听说是洋玩意,包装很特别,里头黑黑的,又苦又甜,一块能舔几个小时。 邬山月房间总是半夜传出怪音,像笑又像哭。她偷偷看过一次,就见老板骑在母亲身上,手握住她的脖子,要把人勒死似的。 邬长筠拾起板凳上前就要砸,被老板反踢了一脚,后腰撞到桌角,至今都有道疤。 邬长筠不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死、怎么死的,也没人调查,只说邬山月是害了脏病,匆匆就埋了。连这些年攒的钱也不知去向。 赌场老板的妻子是个好人,把邬长筠送到一个没孩子的朋友家。这家条件不错,顿顿能吃到肉,邬长筠过了一段相对安逸的日子。不料养母忽然怀孕了,一天夜里,她正睡着,被叫起来,说是去走亲戚,走着走着,走进一个乡下老头的家里。 她被卖了。 老头孤身一人,没结过婚,身上有残疾,没了右眼珠,眼眶深凹,有点瘆人。 邬长筠每天都被打,老头爱喝酒,喝高兴了要揍她一顿,不高兴了还得揍一顿。她逃过一次,被全村的人追了回来,三天三夜没给一口吃的。 饭比天大,她央求、保证、发誓不会再逃,老头酒喝多了,也就把她放了,还给了她半只烧鸡。 烧鸡太香了。 她快要把骨头都吞进肚子,甚至觉得,为了这一口吃的,挨点打也不亏。 老头脾气虽阴晴不定,但至少吃喝过得去,邬长筠养得白白胖胖,越来越水灵。 原以为日子忍忍也能过,但一天夜里,老头醉了酒,爬上她的床,骑在了她的身上,手往衣领里伸。 邬长筠不懂这些事,但想起了母亲。 她以为这酒鬼要勒死自己,奋力挣扎,却被连扇好几巴掌,小小的脸又红又肿,左眼还睁不开了。 老头见她不再挣扎,拍了拍她的脸蛋:“乖,等会喂你肉。”说着就去解裤子。 邬长筠见他松开自己的一只手,立马从枕头下拿出藏着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脖子里,又拔出来。 血喷得她浑身都是。 老头张着嘴,说不出话,捂着脖子很快就咽气了。 邬长筠好不容易才推开身上的死人,想要跑,又怕村民发现,再把自己给追回来。 这两年跟老头养鸡牵牛干农活,力气大了不少。但到底还是七岁小孩,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头拖到外面,拿绳子绑到推车上,用麻布蒙住。趁天还黑,拉到乱葬岗,挖了个坑把人埋了。 她再回去,把床上带血的被褥床单全扯下来,塞进锅灶烧了。 天色微明。 锅里的水开了。 外面传来人声:“于老头,这么早就做饭。” 邬长筠怕人起疑心,故意到院里搬柴火:“刘二大爷。” “丫头,煮什么呢?” “粥,二大爷来吃点吗?” “不了,我赶集去。” “路黑,慢点走。” “好,你忙着吧,晚上叫于老头带你上我家吃饭。” “等爹醒了我告诉他。” 人走了,邬长筠抱着柴火进去,往锅里添了半碗米。 她站在灶前看着米汤,直到公鸡打鸣。 邬长筠去老头房里,把能找的钱都装到身上,又把昨晚吃剩的馒头带上,关上门,冲屋里喊一声:“爹,我马上回来,你等着。”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忽闻一阵狗哼,看过去,见栓在地桩上的小黄狗正看着自己。 平日里老头不仅打自己,也打狗,还动不动扬言要吃了它。这家伙能活着,全靠自己给的一口剩饭。 她决定最后喂它一次,掰了半块馒头给它,再卸下它脖子上的铁链,才离开。 刚走到村口,小黄狗跟了上来。 邬长筠停下:“回去。” 小黄狗不走。 邬长筠拾起石头砸过去吓它,小黄狗吓得退后一步,又跟上来。 “不许跟着我。” “滚!” 她自己逃路都难,哪还顾得上狗,也没吃的给它。见小黄狗不依不饶又贴过来,冲屁股猛地就是一脚,小黄狗嚎叫着退到草丛边,可怜巴巴地看她。 邬长筠拾起一根小树枝,假装要打它:“找个好人家,再过来打死你。” 小狗再也没跟上来。 …… 邬长筠一肚子火,想起过去那些破烂事就糟心,还有那个蠢过头的母亲,真是无能又窝囊,在男人身上栽了一个跟头不够,还要不停地往坑里跳,成天嚷嚷着要报仇,一事无成,还把小命不明不白地丢了。 邬长筠常想:死的早,对她来说未必是坏事。 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可愚蠢也不是她的错,怎么能把罪怪在受害者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 她又接一盆冷水消消火,好好洗了洗一身的晦气。 披上衣袍,睡觉去了。 …… 月姨忽然惊醒,汗湿透了薄杉,她起身去喝口水,只觉得浑身没力气,头晕眼花的,最近老是这样,莫名倦得很。 她喝下半杯水,又回床睡下,辗转许久睡不着,看一眼旁边酣睡的李仁玉,头又疼了起来。 麦子戏社 第14节 月姨最近总失眠,第二天没精打采地早起,守着孩子们吃饭。 李香楹虽是李仁玉第二个老婆生的,但还算乖巧孝顺,一直称自己母亲。她没女儿,这孩子又是自己一手带大的,颇有感情,也一直视如己出。 李香文和李香庭都是李家第一任太太所生,李香文与李仁玉经营理念不同,当初为其贩卖大烟的事吵闹了无数回,最终离家去了广州拓展生意,很久才携妻儿回来一次。可李香庭就不一样了,他如今人在眼前,背后又有姥爷家支撑,是李香岷眼下最大的威胁,好在这孩子没出息,整日只想着画画,还动不动把李仁玉气个半死。月姨虽嘴上帮说好话,但看父子两关系严峻,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饭桌上,李仁玉不见李香庭,问:“老二呢?一夜没回来?” 月姨答:“说是要搬走,找房子去了,一大早饭都没吃就走了。”这一出,可把她高兴坏了,身体虽不适,胃口却好了几分。 李仁玉板着脸:“混账东西。” 月姨道:“孩子大了,想要自由,也能理解。” “你就别替他说话了,这臭小子就是想脱离掌控,出去住,不知道野成什么样。” “那等香庭回来,我再劝劝他,你可不许再动怒了,把身子气坏了,我们怎么办,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你呢。” 李仁玉不说话了,看向乖乖吃饭的李香楹和李香岷,笑起来:“还是老三老四听话,多吃点。”说着,给二人分别夹了煎蛋。 “谢谢爸爸。” …… 晚上,李香庭回来跟李仁玉提了出去住的事,见他不动声色,反而奇怪了,问道:“您不骂我?” 李仁玉看都不看他,只叫华叔过来:“把东西拿来。” 华叔去了书房,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带个文件袋。 李仁玉接过来,扔到李香庭面前:“打开。” “什么?”李香庭从里面拿出张纸,是任职书,沪江艺术专科学校。 “我托人给你安排了一份工作,去大学做老师,教油画,你的专业。既然不想继承家业,那就找个体面正经的工作。后天去上班,再待两天不干了,我打断你的腿。”李仁玉见他沉默,复又道:“哑巴了?” “您都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再吵一架,您又要发疯。” 李仁玉嗤笑一声,朝向月姨:“听听,能说会辩的,喝几年洋墨水,长能耐了,说一句顶一句。” “香庭啊,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这个工作很适合你,你看,他都退一步了,你也别硬着了,家和万事兴。” 李仁玉:“你太奶奶要过来住些日子,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李香庭一听,完全不顾上工作的事了,开心地问:“什么时候到?” “后天下午。” 太奶奶不喜城市生活,一直住在梧川老家,自己归国这么久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昨日才想着去一趟梧川,今日就得到这个好消息:“我去接她。” “你先去学校报到。” 李香庭对做老师不反感,很多同学回国都投身教育行业,自己也曾考虑过,但又怕担不了这么大责任,如今事摆在面前,去试试也不错,能够画画,还能和很多同行交流。 他答应下来。 “既然是本行,就好好干,你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和别人负责。” “我知道。” …… 李仁玉给的任职书上写的是讲师,可到了学校,李香庭才发现自己成了教授,尽管履历丰富,但初来乍到,这个职位对他来说还是太高了,便主动找校长,降为讲师。 对于这位突然降临的关系户,大家都议论纷纷。 迎接会上,李香庭简单介绍自己一番,校长和教导主任发表完讲话,便让一位老教授带他走走,介绍学校及教学情况。 李香庭比这些学生大不了几岁,长得又少年气,跟在老教授后面,乍一看,像老师领着学生。 他们从办公楼走到图书馆,又到教学楼。 学生们在上课,不便打扰。 李香庭透过窗户看到他们的画,实在是……差极了。 “怎么样?” 李香庭尴尬地笑笑,实话实说:“有待提高。” “我们共同努力啊。” “好,我会尽全力。” …… 李仁玉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开了瓶好酒,庆祝李香庭任教授,他一直希望儿女能继承自己的事业,这工作虽然不是他所愿,但比起在家画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做个三流画家,他宁愿李香庭有个体面的工作。 所有佣人忙前忙后,李香庭看大家匆匆身影,问李仁玉:“爸爸,我们家请了多少帮佣?” 李仁玉还真没数过。 吴妈候在月姨身后侧,她负责管理家中大小仆人,答道:“少爷,一共十三个,屋里侍奉的有六个,其余七个分别在门房、前院、后院、厨房和马房。” “太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多,过于铺张。” 李仁玉笑了:“怎么?这就想管家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五六个已经绰绰有余。” “照你说的,把这些人都辞退,那他们一时去哪谋生计?你一直生活在温室里,吃穿不愁,不懂人间疾苦,现在找工作、挣钱有多难,你知道吗?” “只要有双手,勤劳,在哪都能养活自己。” “你太天真了,还是吃你的饭吧。” 月姨赶紧给李香庭夹菜:“香庭啊,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有吴妈,再说,还有我呢。你就好好工作,好好吃饭,来尝尝这个。” “谢谢月姨。” 李仁玉问:“学校工作怎么样?” “下周开始上课。” “嗯,你只管好好教学,等过上一年半载的,往上升升,我都帮你打点好了,不出三年,做个校长也不是问题。” “不用你打点,我也没想升职。还有,我已经跟校长申请降为讲师了。我从来没教过学生,还需学习,教授一职,实在承担不起。” 李仁玉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脸瞬间冷了下来。 月姨见势道:“香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爸爸在这行没什么认识的人,找了两层关系才为你铺好路,这不是寒了他的心嘛。” “无志之徒,跟他废什么话。” “我有自己的规划。” “你的规划,幼稚,一辈子当个小讲师?领几十块月薪?还是当个穷画家?凭你那些下三滥的画?” 李香庭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再说下去又要吵架:“我吃好了,你们慢用。”说完,便上楼去了。 李仁玉也扔了勺子。 月姨说:“别生气。” …… 晚饭没吃几口,夜里肚子咕咕叫。 李香庭画不下去了,出去透透气,顺便找点吃的填填肚子。 还没到厨房,听到里头有声音,像是在教训人。 李香庭走过去,只见一个丫鬟龇牙咧嘴地正在掐戚凤阳的胳膊,他赶紧阻止:“放开!” 丫鬟叫明珠,月姨房里的人,吴妈的远方亲戚,见是李香庭,松开手,低下头去:“少爷。” 戚凤阳也低头。 “你们在干什么?” 明珠答话:“刚才她摔破了一只碗,我就教训了一下。” “那也不能动粗。” “我错了,请少爷责罚。” “以后禁止发生这种事情,同事之间要相互帮助,和谐相处,跟她道歉。” 明珠转向戚凤阳:“对不起。” 戚凤阳眼神躲闪,不敢抬头:“没事,没事。” “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 “是。”两人异口同声。 明珠快步走了。 戚凤阳刚转身,李香庭拽住她:“等等。”他忽然撸起她的袖子,只见细长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旧伤。 未待他问出口,戚凤阳紧张地缩回手:“我自己摔的。” “明显就是别人打的,是明珠?”李香庭又拉住她,“我带你去找她。” 戚凤阳手抓着门不肯走:“不是,不是的少爷,别去,你去了,她们更不待见我。” “那你跟我说,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戚凤阳不得不说实话,她年纪小,没人当靠山,嘴又不甜,不会哄管事的,长得却好看,因为做事麻利被李香楹赏了枚戒指,遭人嫉妒。 李香庭只觉得离谱,这种欺压弱小的事居然能发生在自己家里,正要去为她打抱不平。戚凤阳跪了下去:“不要,少爷,求求你,我能留在这里工作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是太太的人,闹大了,她们一定不会护着我,我不想再被卖来卖去。”说着,给他重重磕头,“求求少爷,求求少爷。” 李香庭看着眼下卑微的女孩,只觉得无奈,他扶起人,见她额头磕破了,又心疼:“好了,我不去。” 戚凤阳眼泪涟涟:“谢少爷。” “回去睡觉吧。” “是。”戚凤阳低着头快步逃了。 李香庭定在原地,看她弱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兀自叹了口气,连吃东西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坐到外面台阶上,仰脸望着群星闪耀,宛若明月之泪。 真糟糕的夜色。 同这混乱的时代一般,荒诞不经。 麦子戏社 第15节 …… 第二天,李香庭跟吴妈说了一声,叫戚凤阳以后跟着自己。 晚上,一家人坐一块吃饭,李仁玉忽然问:“听说你要了个丫鬟。” “嗯。” “不是一直不肯要人伺候吗?怎么?想开了?” “没有,只是工作后,有很多杂事,想找个人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读过书的,不更好。” “用不着,就要她。” 李仁玉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点明。 二十一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是该找个人伺候伺候了。 晚上,李香庭画到凌晨才回房,他洗了个澡,光着上身往床去,困得睁不开眼,刚掀开被子,看到个赤.条条的人躺着。 他顿时醒了神,立马转过身去:“你这是干什么?” 戚凤阳双臂抱胸,眼泪湿了大片床单。 “赶紧下来,把衣服穿好。”他边说边去套上睡衣。 戚凤阳悄声下床,一件件穿上衣服,过于紧张,扣子都错位了,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穿好了?” “是,少爷。” 李香庭这才回过身,见她哭得梨花带雨。 她这个性子,怎会干出这种事,其中定有隐情:“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吴妈吩咐的,她说少爷要个暖床丫鬟,要我……要我……” “谁说我要暖床丫鬟了!”李香庭只觉得愤怒,可想到她定也是受迫不敢反抗,才做出这种不情不愿之事,便缓下语气,“你赶紧起来,别跪着。” 戚凤阳一动不动。 李香庭见她不停落泪,眼泪落在地上,又赶紧用袖子擦掉。他走上前扶起她:“别哭了,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刚才语气重了点,抱歉。” 戚凤阳摇摇头。 “我没有那些陈腐思想,不需要贴身或者暖床的人,这种事情,也只会和自己真心相爱之人,”李香庭忽然停下,知道说再多她此刻也听不进去,“总之,你别会错意,我只是看你被欺负,所以帮帮你,正好,我也需要有人帮忙做一些小事。你放心,现在,以后,我都不会对你有任何逾距之举,这件事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 戚凤阳又点头。 “快去休息,明天跟我出去买画材。” “是。” 李香庭见她不停地嗅鼻子,翻出一块手巾给她:“擦擦,别怕,以后你只听我一个人的,不会有人欺负你。” 戚凤阳哪敢接,用袖子擦擦脸,还是点头。 “好了,去吧。” 戚凤阳正要鞠躬,被李香庭拖住额头,捧了起来。 她往后退一步,不敢看人。 “虽叫你跟着我,但我们没有主仆之别,你的工资,由我来发。以后,不许下跪,不许一直低着头,我要的不是一个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奴仆,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助我的助手、同事,一个挺直腰杆、堂堂正正、有尊严的,人。” “明白吗?” 戚凤阳频频点头。 “抬头,看着我。” “是。”她缓缓抬起脸。 “不要说‘是’,说‘好’。” “好。” “好,晚安。” 戚凤阳没懂,胆怯又迷茫地看着他。 李香庭温柔地笑起来:“就是,祝你有个好梦。” 这是戚凤阳第一次与他对视,原来,一直虚幻、模糊的少爷,长着这幅俊秀的面容。灿烂的笑容,清澈的双眸,同她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像快挤到嗓子眼了,她又低下眼:“是……不是,好。” …… 第9章 第二天下午,李香庭带戚凤阳出去买画材。 这是她到沪江后第一次离开李家,一切都是新鲜又令人恐惧的,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想起李香庭昨夜的话,又立马抬了起来,视线僵硬地对着前方,跟在他的身后侧,快步走着。 画具店是洋人开的,戚凤阳侯在门口,听李香庭和那金发碧眼的男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她偷偷瞥了眼四周,满墙柜子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心里感叹:好漂亮,好壮观。 “来。” 听见李香庭的声音,她赶紧过去,随人往里走,见他拿了个篮子,伸手道:“我来拿。” “哪有让女孩拎东西的道理,”李香庭拿起一支红色颜料扔进篮中,“你随便逛逛。” “好。”嘴上答应着,却纹丝不动。 李香庭见她不敢乱走,便说:“帮我找三支白色、两支蓝色和黄色。” “好。”戚凤阳往前走,仰着脸仔细分辨颜色,找到相应的,抽出来递给李香庭。 “谢谢。” 她摇摇头。 “你应该说,不客气。” 戚凤阳立马答:“不客气。” “我去拿些松节油,你帮我再随便挑几个颜色,好吗?” “好。” “谢谢。” “不客气。” 李香庭开心于她的变化,哪怕只有一丁点,把装颜料的篮子放在地上,去货架另一端。 戚凤阳不知道他想要哪种颜色,索性每种都拿了一支,整齐装好后,见李香庭又到前台和外国人说话了,便没上前打扰。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自在很多,她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画笔、各种材质的调色盘、装满不明液体的小瓶子…… 她停在一个画架前,看着摆放在上面的油画。 它就是用这些东西画成的吗?好神奇。 戚凤阳低头又看了眼篮子里的颜料,只有这几种,可是画上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色彩呢? 她靠近一步,注视着画中的风景,有山,有树,有水,跟自己的家乡一样美。不,比家乡更美,很多颜色是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 李香庭不见人,找过来,就看到戚凤阳正入神看画,连脚步声都没注意到。 他见她认真的模样,没有打扰,默默在其身后等着,直到戚凤阳转身。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一步。 “小心。” 晚了,她的后背贴到画上,意识到做错事了,条件反射地要跪下。 李香庭握住她的胳膊:“忘记我的话了。” 戚凤阳一脸快哭的表情,回头查看那副画,还好,没有损坏。 刚松口气,李香庭将她翻转过去,看到青色小褂上沾染的颜色:“看来,你得换新衣服了。” 戚凤阳没明白,又看不到自己背后,只能用手去摸。 李香庭止住她:“别碰,颜料没干。” “那……那怎么办?” “没事,走吧。” 戚凤阳胆战心惊地跟他走出去,听李香庭与洋人说了两句话,那人忽然朝自己看过来,她立马低下头。 该不会……让赔钱吧?自己一个月的薪水,够赔吗? 短短两分钟,她已经想了数种后果。 可李香庭付了钱,便叫戚凤阳走了。 洋人送他们到门口,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同李香庭握了握手,还对戚凤阳用中文说了句:“没关系,美丽的女士,开心一点。” 美丽……戚凤阳听这个形容词,耳朵都红了起来。 李香庭见她害羞,与洋人道了别,对她道:“走了。” 戚凤阳跟上去:“少爷。” “嗯?” “那幅画?赔了钱吗?” “没有,”李香庭见她神色凝重,弯起唇角,“真没有,不信你去问他,颜料很厚,轻轻碰一下没事的。” “那就好。” “别想太多,走吧。” 谁知李香庭带她进了一家女装店。 麦子戏社 第16节 “挑一件衣服。” 戚凤阳指了指自己:“我?” “对,跟我出来才弄脏的衣服,不得还你一件。” “不要不要,我回去洗洗就好了。”语落,戚凤阳直接跑了出去。 李香庭跟上:“阿阳。” 戚凤阳躲到远处:“少爷,真的不用。” 他走近一步。 戚凤阳退后一步。 “好好好,不买,我们去点东西总可以吧?” 戚凤阳点头。 李香庭携人进了家街边小店。他虽为富家公子,但还算节俭,对吃喝也不讲究,只点了两道菜,一荤一素。见戚凤阳一直站着,叫她坐下一起吃。 戚凤阳哪敢啊。 “你不坐我也不吃了。” 推辞再三,她还是坐下去。 上了菜,李香庭见戚凤阳干嚼米饭,夹块肉到她碗里。 “谢谢少爷,我自己来。”戚凤阳已经很久没上桌吃饭了,大多是端个碗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吃完,即便是李家饭桌下来的剩菜,也是别人分掉,从来没轮到自己过。 李香庭见她发呆,问:“好吃吗?” 她直点头:“好吃,谢谢。” “多吃点,不够我再点。” “够了够了。” 路对面有人拉二胡,坐在外头喝茶的大爷跟着哼起小调来。 李香庭听了会,突发兴致,问戚凤阳:“你听过戏吗?” “老爷年初办了场堂会,远远地听过一回。” “我们等会听戏去,这次进去,好好听一次。” …… 今天很多戏院都满座。 李香庭对沪江的戏院不熟,只晓得上回听的那家,坐车去看看,一问,票也光了。 什么日子,家家这么满。 正要走,一个黄衣男子凑过来:“要票吗?元翘今日挂头牌,和许灯生合唱大轴,只要两块大洋。” 李香庭不想再跑了,刚要掏钱,一只手摁过来。 抬头,见是一生脸。 邬长筠盯着那票贩子:“再说一遍,几块?” 票贩子见她一脸凶相,没敢招惹,退走了。 李香庭还想叫人:“欸。” 邬长筠瞥他身后的丫鬟一眼,又看向李香庭:“一块钱,我带你们进去。” 李香庭立马掏了钱,跟她后头走:“你也是来看戏的?” “不是。” 李香庭见此人气质不凡,又猜:“你是演员?” 邬长筠带他绕到后台,踢了条长凳给他:“拿到后面坐着去。” 李香庭见她一冷脸,不问了。 两人到最后面,李香庭坐长凳一边,见戚凤阳立在身后,回头对她说:“过来坐。” 戚凤阳直摇头:“我站着就好。” 李香庭把人拉过来坐下:“都出来半天了,还这么拘谨,好好看戏。” 戚凤阳抬眼看向戏台,只见台上人扮相华美,粉面红唇,一举一动温婉有仪,嗓子干净敞亮,不一会儿,也将她的神魂拉入了感人肺腑的爱情世界。 头场谢幕,再一曲《穆天王》开锣。 李香庭看向那英姿勃发的“穆桂英”,觉得有些眼熟。浓浓的妆带上,同未施粉黛的人大相迳庭,旁人可能认不出,但他学画多年,最擅长观察人的的五官、身形,仔细瞧着,可不是刚才带自己进来的女人。 果真是演员,还是个武旦。 李香庭没听过几场戏,也分不清好与坏,不管是独戏还是群打,他的眼睛几乎不离“穆桂英”,见她动作舒展,脚下如飞,出手迅疾,三飘枪耍得是干净利索。 周边的客人交首称赞,如水的掌声。 他也站到凳子上,连连喝彩。 吓得旁边的戚凤阳手足无措,生怕人掉下来摔了。 …… 谢了幕,散了场。 李香庭没有回去,又怕进后台扰了人家,便在门口候着,想与邬长筠道声谢。 邬长筠同元翘一块儿出来,见人朝自己招手,叫元翘先走,问李香庭:“有事?” “没有,就是想谢谢你,还有,你的戏太棒了!” “没什么谢的,收了你的钱,我左右都是赚了。” “下次什么时候演出?我还来捧场。” “不知道,”邬长筠直接走了,“自己看排戏单。” 李香庭见人离开,问戚凤阳:“要不要去吃点夜宵?” 她直摇头。 “你不饿?” 她又点头:“回去晚了,老爷该生气了。” “好吧,回家。” 邬长筠走进弄堂,手指一直在揉搓口袋里李香庭给的那块大洋。她捏出来,看着珵亮的银元,随手丢进了下水沟里。 幽暗的灯下,颀长的黑影继续前行。 …… 李香庭最近一直跟陈教授后听课,感受一下国内教学模式,下周一才开始正式排课。 看了几天,总结就是:规规矩矩,毫无特色。但也非毫无可取之处,学生们的造型能力和耐心都被培养得还不错。 周一,李香庭照常按时来学校,今天他要上人生中的第一节 课。虽然从前在巴黎留学时也曾用休闲时间帮老师给低年级的师弟妹们做助教,但两者性质完全不同。 为师,身上便有了责任。 他提前往教学楼去,却在路上遇到个灰头土脸的人。那人见他,停了下来:“李香庭?” “是我。” 男人忽然激动起来,同他握手,脸上干掉的泥巴笑裂了,像瓜皮:“久闻大名!你好你好,我是傅常昕,也是老师。” “你好。” “我上周不在学校,刚才才听说院里来了新老师,一听名字,居然是你!王珍渡你应该认识!” “认识,是一届的同学,不过他学的版画,以前一起参加过展览。” “他是我表弟。”傅常昕打量着他,“你可是在巴黎艺术界赫赫有名啊。” “没有,只是爱社交,又时常参加各类艺术展,出了点风头。” “别谦虚了,珍渡一直跟我书信联络,多次提到了你,说你风格很独特,拿了很多奖,我还想有空拜会一下,欣赏欣赏你的画,没想到这么巧,居然成了同事。”他说话又快又急,叫李香庭插不进一句嘴,“听说是以教授的职位把你招进来的,你主动要求降为讲师,怎么回事?” “家里安排的,我觉得德不配位,又是新人,还是从低做起。” “除了没有教学经验,你的资历完全足够,学校请到你,赚了。”傅常昕这才松开他的手,“现在国内美术教育环境落后,也处在转型期,能有越来越多的新鲜血液加入,真是太好了。” 李香庭笑了起来:“你再这么夸下去,我可要恃才而骄了。” “我可不是盲目夸赞,我看过你的文章,很有意思,观点很独到,”他是个爽快的人,有话直说,“就是文笔欠佳。” “文章写的少,还得磨炼。” “以后发文章找我,我帮你把关,忘了介绍,我教雕塑,目前还任沪江艺刊的副主编。” 李香庭又主动与他握手:“幸会。” “目前国内美术关于思潮、流派纷争不断,你骂我我骂你的,复杂得很,总体还在从传统慢慢向现代转型,论坛就缺乏一些新的言论,虽然,没少被那些老古董们抨击。” “欧洲也是,各种艺术流派,眼花缭乱的。再加上资本家和画商的干预,环境越来越不好。” “是啊,”傅常昕看了眼腕表,“哎呦,不说了,我还得去看着点泥巴,刚运过来一批,正搬着呢,你是要去上课?” “对。” “有时间,得跟你好好聊聊。”说着,人就跑了。 李香庭看他的背影,真是风风火火。 这一聊,也快到上课时间了。 李香庭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进了教室,站到讲台上,对大家笑了起来。 他一笑,同学们也笑。 “同学们好,我叫李香庭,你们新的油画老师,这学期带色彩构成课。”他虽初生牛犊,却一点也不紧张,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希望我们能够相处愉快,以后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直接指出。我们是师生,也是朋友。从画工上看,我比你们略强,但艺术不只是技艺层面的事,当然技艺也很重要,相对而言,我更乐于挖掘一些内在的东西,很欢迎各位同学找我聊聊有关绘画上的想法、疑惑、心得,当然,聊生活、娱乐、家长里短也都可以。” 有个女学生举手:“老师,你多大啦?” 说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麦子戏社 第17节 “你看我像多大?”李香庭今天本要穿西装,显得正式点,思前想后,还是选了件舒服的淡灰色宽松长袖,下身深灰色背带裤,整个人看上去很亲切。 “我猜,二十。” “四舍五入,差不多吧。” “哇,这么年轻,”一个男学生问:“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大家纷纷投来八卦的目光。 “这些事我们课后慢慢聊,先听我唠叨唠叨。”李香庭双臂叠放搭在讲台上,微微弯腰,放松地站着,“我的教学方式呢,可能和从前的老师略有出入,希望大家能喜欢并慢慢适应。在我这里,成绩和分数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学习的过程。我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大家能够提高感知能力,开放思维,找到一些自我风格。如果你们现在是中学生,我不会让你们去追求风格,那太虚幻,在那个阶段,基础是最重要的,但想做一个艺术家,就不能只拘泥于形式,盯着某条线,或是某个具体形状,尤其在油画里,最重要的永远是色彩的表达,而色彩不是一层不变的,所以,我们首先要观察。现在,大家收拾一下,走。” 同学们面面相觑,有人问:“去哪里?” “去看光,看自然,看日异月更下,世间万物的瞬息万变。” …… 第10章 邬长筠接了个新单,目标是乐远钢厂的任四少爷——一个不学无术、奸杀少女的纨绔。 任四家中守卫森严,出门也常带保镖,邬长筠盯了他不少天,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今天沪江有场晚会,在沪新大酒店,权贵商贾荟萃,任四也收到邀请。 邬长筠知道此次行动的危险性,她从不会在人多的地方行动,避免暴露。可雇主实在给的太多了,抵上她接十单的价。 自己虽为伶人,但在公众面前都是带戏妆的,再加上来沪江时间不长,来往红春戏院的大多也是普通人,见过她真容的少之又少。 邬长筠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此次晚会需邀请函入场,陈老板事先给邬长筠搞了个假名帖,从纸张到字体到印章,只要不用放大镜,足够以假乱真。 任务在身,不能过于招摇,邬长筠只穿了条普通的黑底暗红牡丹花纹旗袍。她很擅长化妆,将眉毛修细,眼睛挑长,唇形也用口红修饰微调了一下形状,平时总绾发,以一根簪子或是一只夹子固定,今日特意披散下来,还做了点微卷,遮盖些侧脸。 乍一看,和那戏里戏外的人都不太像。 大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有如日中天的大亨、骄奢淫靡的纨绔、温婉端庄的太太,也有风靡一时的交际花。进了门,邬长筠拿一杯酒,四处晃荡找人。有男人同她打招呼,只颔首应付,一个也没接上话。 舞台上有人在弹钢琴,下面几对丑男美女搂着跳舞,东侧设雅座,西侧摆酒水,人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邬长筠扫遍全场也没找到任四,这家伙,死哪去了? 她抬眼,看向二楼。 二楼没什么人,是卫生间,储物室和几间办公室。邬长筠来到二楼西侧,刚拐过去,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进了走廊尽头的双开门房间。 杜召? 邬长筠并不确定,只觉得身形有点相似,毕竟那么高的人实在少见。 但怕万一,她还是退了回去,刚要下楼,看到任四往卫生间方向去了。 还真是巧。 邬长筠远远跟在后头,眼看着人进去,保镖停在卫生间外,守着他方便。 她拍了两下脸,假装过去洗手,补了个口红。保镖从上到下打量她,见人没有其他动作,便挪开眼。 任四出来了。 邬长筠关掉水龙头,转身,故意与他碰了个满怀。 任四本要骂,见是个美人,顿时变笑脸,藉机抱住怀中香软:“小姐慢点,别摔着,这地滑。” 随从要上前拉开她,任四抬手,示意退下。 邬长筠低眉故作惊色,推开他往后躲了一步:“冲撞了四少爷,不好意思。” “你认识我?” “四少爷声名在外,沪江谁不认得。” 任四见她粉颈低垂,那一颦一笑,撩得心痒痒:“不知小姐芳名啊。” “玉霖。” “一个人来的?” “不是,同朋友一起,说好的来做舞伴,见到别的漂亮姑娘,就把我晾着了。”她眼中湿润,垂眸,撇了下嘴角,瞧着楚楚动人,“我也不认识别人,头一回见这么多大人物,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敢自己躲在一处喝闷酒,喝多了,还叫四少爷看笑话了。” “不怕不怕,我陪你跳舞去啊。” “四少爷玉体金尊,愿意陪我这种小人物跳舞,真是荣幸。”邬长筠扶额,头故意往他胸前贴,“就是我方才有点喝多了,脚下都不稳,舞步出了错,怕是要丢您的脸。” 任四见她菲薄白皙的皮肤透着粉,红唇微启,娇娇地喘气,他哈喇子都快下来了,手落在那楚腰之上:“那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我陪你说说话,怎么样?” 邬长筠峨眉颦蹙,半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这么快就勾住了? 也没有传言中那般谨小慎微嘛。 随从仍跟在后面,三人正要出去,快到门口,身后传来叫唤:“小四爷,快过来,找你半天。” 任四回头看去,见一人,忽然大喜,对邬长筠说:“你稍等我几分钟,我去打个招呼。” “四少爷先忙。” 刚要到嘴的鸭子飞了。 邬长筠心中痛骂,无奈只能继续靠着柱子继续低头装晕。 正等着人,忽然几个警卫冲了进来,还有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 说是有个日籍商人被刺杀,要封闭此处,挨个搜查。 这是她毫无预料的,按正常情况,就算在这里杀了人,也会留有逃跑的时间,等目标被发现,她早溜了。可这样的突然袭击,让她连个走的机会的没有。 任四见形势不对,美人也不顾了,被外面来的两个护卫簇拥着出去。 外面一阵跑步声过去,这里怕是已经被包围了。 她不在邀请人名单里,若挨个仔细对名帖,必然会被发现造假,到时候,可就说不清楚了。 怎么办? 她脑子迅速转着,往后退两步,忽然想起个人来。 她往人群看去,试图搜寻另一个身影,却一眼看到了他。 杜召。 杜召很高,应该接近一米九。一身笔挺的暗色西装,往那一站,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太明显了。 那个背影果然是他。 只能赌一下了。 邬长筠摇摇晃晃朝他走过去。 杜召看了眼腕表,手还没放下去,忽然被一条胳膊挽住。 他侧脸看过去,就见邬长筠笑意盈盈地朝着自己:“杜老爷,巧啊。” “怎么哪都有你?” “这是缘分啊,”邬长筠傻傻地笑着,“杜老爷好久没去听戏了,什么时候去捧捧场?” 杜召瞧她绯红的脸:“喝多了?” “没多,”邬长筠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就……几杯。” 杜召不想搭理这醉鬼:“撒手。” “什么?你再说一遍。”说着,她浑身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靠到他身上,“这什么酒,这么晕。” 甩开很容易,只是众目睽睽,他不好下手。 场地负责人到跟前,见杜召,颔首给了个面:“真抱歉,扰了杜老板兴致,事发突然,还请杜老板到三楼套房稍作休息,”他看向黏在杜召身上的女人,“这位小姐是喝醉了吗?” 杜召没回答,只道:“忙你的去。” “是,那杜老板楼上请。” 邬长筠听人走了,放心下来,可戏开始了,就得一直演着。 杜召不耐烦地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邬长筠紧拽着他的衣服:“嗯?” 杜召西服都被她扯皱了,同白解说:“拉开。” 白解上前,手抬起,不知道握哪里,轻轻拉住邬长筠的裙袖:“小姐,松松手。” 杜召不悦地看向他:“你干什么呢?” “这……怎么拉?” “我给你示范下?” 白解见杜召表情不对,一把拽过邬长筠的胳膊。 “扔出去,”杜召见她不省人事的样子,又道:“等等,送楼上去。” …… 套房很安静,隔绝了下面的喧哗躁动。 邬长筠躺在床上,仔细听周边的一丝一毫动静。 杜召跟了进来,在门口同白解说几句话,就叫人退下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应该啊,明明只有一个人出去了,邬长筠偷偷睁开眼看他在干什么,没见人,坐起身,忽然听到脚步声靠近,赶紧又躺下。 杜召立在床尾:“别装了。” 邬长筠睁开眼,坐了起来。 “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唱戏唱魔怔了?” “听说今日沪江的大人物云集这里,我是来找个饭票的,偷偷摸进来,这突然死了个人,万一我被查出来,可撇不清了。” 麦子戏社 第18节 杜召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什么话都没说,倏地握住她的脚,把人拖到床尾,一只手拖住她的后颈,要亲上去。 邬长筠一脚踢向他的右腿,杜召纹丝不动。 她有些震惊,自己是有点脚力的,这家伙,居然这么稳。 杜召手上用了点力,握得她脖颈生疼,笑得轻蔑:“你就是这么找饭票的?” 邬长筠忍痛:“杜老爷这种商界新秀,还需努力。” “意思是看不上我?” “没这意思,您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杜召审视着她的眼睛,忽然问:“你不会是来杀人的吧?” 邬长筠心中一震,脸上却淡定,从容地看着他:“杜老爷可太看得起我的,难不成,杀那个日本人?”她轻笑道:“我可没这么伟大,以身犯险,去除恶扬善,唱戏那点花拳绣腿的功夫,怕是不够人家两大刀砍的。” 杜召松开她,直起身。 邬长筠整理好衣服:“杜老爷有什么朋友,可以给我介绍介绍,我呀,唱戏唱倦了,不想舞刀弄枪,不如在家舒舒服服做太太。不对,我一个卑贱的戏子,自然做不了太太,姨太太也行啊。” “你倒是识相。” “从小就出来混,权贵富商也见了不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 杜召转身要走。 “谢杜老板今日搭手之恩,祝您步步高升。” “马屁少拍。” 杜召到客厅的窗口站着,点了根烟,看向外头巡查的人。 床上那个女人具体要做什么不清楚,总之,不是凶手。 烟缓缓飘了出去,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因为,杀人的,是自己。 …… 大概过了十分钟,白解敲门进来,同杜召说:“警司的人。” 杜召坐到沙发上,让白解放人进来。 来的是个副警长,他认识杜召,自家小舅子就在杜氏上班,客客气气过去,摘下警帽,客气道:“杜老板,打扰了。” 杜召看向他,和他身后的两个警员,其中一个捧了个本子:“这是要审我?” “不不不,杜老板这说的是什么话,只是来请教您几句话,例行公事,上头交代紧,我也没办法,麻烦杜老板配合配合,也好叫小人尽快去调查其他贵宾。” 白解低头,背后出了汗,瞥了眼杜召,见他气定神闲的。 “问吧。” “就是想问问您七点四十到八点这二十分钟在哪里,做了什么。” “七点四十,我想想,”杜召指尖轻敲了两下旁边的茶几,“我和——” 话没说完,被女声打断:“他和我在一起。” 众人看过去,只见邬长筠推卧室门出来,没穿衣服,只围了条床单,肩膀、手臂和腿都露在外面,好生香艳。她袅娜地走过来,坐到杜召旁边,手搭着他的肩:“在衣帽间,要详细跟你说说吗?警察哥哥。” 副警长低下眼,不便直视,只道:“打扰了,春宵一夜,杜老板尽兴。”说完,带人离开了。 白解跟过去关上门,回头看到里头的艳丽,顿时面红耳赤,识趣地又转身出去了。 见人都离开,邬长筠起身,把身上的床单裹严实点,往窗口去。 “谁让你自作聪明了?” 邬长筠看了眼楼下,还在检查,今晚,怕是出不去了。春风料峭,吹得皮肤冰凉,她关上窗,转身拿起桌上的烟,放进嘴里,才回:“我这是在帮你啊,杜老爷。” 杜召静观眼前婀娜的身影,没搭腔。 邬长筠绕到书桌另一边,倚坐上去,望向沙发上泰然的男人:“杜老爷脖子上有血腥味,洗干净了,味道还在。旁人离得远,闻不到,可刚刚。”她没说全,意思却已明了,“您可别说那是香水味。” “鼻子挺尖。” 邬长筠将烟放入唇中:“杜老爷,借个火。” 杜召起身,走过去给她点上烟:“你来这,不只是找饭票的吧。” 烟雾弥漫在二人之间,气氛同这缭绕、缠绵的清烟一般,逐渐变得暧昧。 邬长筠手指夹着烟,仰面轻浮地看他:“我可没杜老爷这么伟大,还就是来找饭票的。”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您当然不会,因为,我能帮您洗脱嫌疑啊。”邬长筠又轻吸一口,缓缓喷在他清晰的喉结上,“我可是亲眼看到你进了那个房间,当时二楼就那么几个人。”邬长筠将烟塞进杜召口中:“现在,我们可是吸着同一口气。” 杜召瞧着这张漂亮的脸蛋,说艳丽,又是清冷的;说嚣张,又是平和的;说妩媚,又带了几分英气;说算计,又大大方方,足够坦诚。 有意思。 “要灭口,也得等出去吧,我这条小命,对您来说不过是顺手一刀子的事。杀了,无足轻重,不杀,说不定日后还有别的用处呢。” 杜召两手按住桌子,把她拢在身下:“你去唱戏,真是可惜了。”他撩起她的一缕发,绕在食指上,“说吧,想要什么?” “钱,我这人庸俗,拿钱就能堵住。” “多少?” 邬长筠笑了,从他指间抽回自己的头发:“杜老爷值多少?” 酥酥痒痒,又细又软,从他的指腹滑过。杜召看着眼下女人娇媚的笑容,若她入了风月场,指不定勾了多少男儿魂。 他也挑起唇角:“你叫什么名字?” “邬长筠。” “乌鸦的乌?” “邬壁的邬,筠篁的筠。” “多大了?” “十九。” “哪里人?” “您问的是生在哪里?还是长在哪里?”她脚下一空,忽然被横抱了起来。 杜召抱着她往床上去。 邬长筠拉拽滑落的床单,遮住裸露的大腿:“杜老爷,我可不随便卖身。” 谁料杜召直接把她往床上一扔,摔得她脊背剧痛。 “想卖身,做梦。”他走至床畔,躺了下来,“做戏就做足了,钱,不会少了你。” 邬长筠见他闭上眼睛,侧身躺过去面朝向他,手支脸瞧着他睡颜:“杜老爷睡得着?” 杜召没搭理她。 邬长筠皮上笑着,心里却想把他大卸八块,只是自己必须装作举止孟浪、爱势贪财的虚荣之人,不然此行理由还是不够有说服力。除了自己,她不信任任何人,故意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老爷定力是真——” 话说一半,杜召忽然翻身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一脸冷戾:“再废话,老子扒了你。” 邬长筠笑起来:“好凶啊。” 杜召轻拍了拍她的脸,沉声道:“老实点,别惹我。多死你一个,我照样脱身。” …… 第11章 杜召粗鲁地拽了下领带,坐起身,将西装脱了,随手扔到地上,翻过身去继续睡觉。 诺大的房间陷入良久的沉默。 约过去半小时,邬长筠才起身,拿上衣服去卫生间。她拴好门,扯下身上的床单,没有调水温,直接站到淋浴头下冲洗。冰冷的水包裹了全身,她用力揉搓自己被任四和外面那个男人触碰过的每一寸地方。 雪白的皮肤,搓出了血珠。 杜召也没睡着,听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心情一会平静,一会烦躁,一会又静下来。他坐起身,后腰吃痛,是杀人时无意撞到桌角,现在又红又肿,明日应该会有不小的淤青。 他懒得管,靠着床背坐了许久。 水声还没停。 女人就是麻烦,洗个澡都这么慢。 他重新躺回去,望天花板上的花纹,像佛寺的藻井。 再看周围富丽堂皇的欧式装修,真是格格不入。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 他不禁发笑,怎么就跟个女人牵扯在一起了。 ……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着。 等天亮,杜召才下床,一边收紧领带一边出去,却见邬长筠坐在外面的书桌前看书,还是本法文书。 “能看懂?” “看不懂,乱翻。”邬长筠放下书,“什么时候走?我晚上还有戏,杜老爷来听吗?演《取金陵》。” “我这商业新秀,就不去寻欢作乐了,得好好工作,往上爬啊。” 邬长筠想起昨夜的话:“杜老爷这么记仇。” 杜召轻蔑地笑了声:“收拾一下,准备走。” 说完,人就进卫生间了。 邬长筠起身伸了个懒腰,她在这坐一夜,腰酸背痛。推开窗,透透新鲜空气,见楼下巡查的人已经都撤了。 不一会儿,杜召走了出来,去床边拾起地上的西装,搭在臂弯,往门口去。 麦子戏社 第19节 邬长筠跟在他后头。 外面静悄悄的,两边墙面挂的彩色珐琅灯还亮着,把原本就亮堂的长廊照得煜煜生辉。杜召忽然回头:“走快点。” 邬长筠小跑两步跟上,同他并排。 杜召揽住她的肩,邬长筠也顺势将手落在他腰上,两个戏精,看似亲密地下楼。 昨晚也有其他人留下,从另一侧楼梯下来的李老板远远同杜召打了招呼:“杜董!” “李老板,早啊。” 李老板朝二人走过来,嘴里含了根烟,小眼睛眯着打趣道:“杜董好兴致,闹这么大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长夜漫漫,消遣时间而已。” “这位是?” 邬长筠伸出手,上前一步:“我姓邬,李老板,幸会。” 看在杜召的面子上,李老板笑着同她握手:“没想到沪江还有邬小姐这么个丽人,杜董好眼光。” 场面上的话多是虚伪的,听听就好,邬长筠也没回些谦逊的话,只颔首微笑。 杜召盯着他两握住的手,莫名有点不爽:“凡桃俗李,不及李夫人半分。” 邬长筠抽出手,退至杜召身侧。 李老板大笑起来:“杜董真会说话,内人早已人老珠黄,哪及邬小姐国色天香,年轻漂亮。” 邬长筠听他两互相吹捧,恶心极了。 “走,一块儿去吃点。” “谢李老板美意,我得回趟家,一身汗臭。” 李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懂懂懂,那我就不留你了,杜董慢走,改日请你吃饭,可别再推脱。” “一定。” 杜召携人走了出去。 白解在车里睡了一夜,脖子还扭着了,见两人搂着出来,赶紧下车去开门。 车子驶离酒店,白解问:“要送她回去吗?” 杜召说:“不送,找个地方扔下。” 只是无聊,想逗逗她而已,谁料邬长筠没搭理自己,脸朝车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杜召顺她视线望过去,不过寻常街景,没什么特别的:“聋了?” “听见了,”邬长筠语气疏离,“找个地方把我扔下吧。” 杜召见她这幅臭脸,笑了:“你这是用完了,翻脸不认人了?” “你帮了我,我帮了你,咱们互不相欠。杜老爷想来听戏随时欢迎,别的时候见了,不过还是陌生人。” 白解看向后视镜,他还是第一回 见杜召哑口无言的模样,心里暗笑一番。 邬长筠对白解道:“这位大哥,麻烦停前面路边。” 白解踩下刹车,稳稳停下。 “谢杜老爷送一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要走。 杜召握住她手腕:“让你走了?” 邬长筠这才回头看他,露出个虚伪的笑:“杜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杜召松开手:“下去。” 幼稚。 邬长筠懒得跟他废话,踢开车门下去。 杜召莫名有点郁闷,难怪说女人善变,见识了。 白解看见他的表情,没忍住提了下嘴角:“现在上哪?” “上天。” “去机场?” 杜召自后踹驾驶座一脚:“老子把你踢上天。” “大早上的,这么凶,我又没惹你。” “回家。” 白解虽挨了骂,心里却乐呵。 明摆着,这是在别人那受了气跑自己这撒来了。 近几年杜召一直隐忍克制,看不到喜怒哀乐,情绪稳定地可怕。 这一刻,倒有点像从前的少爷了。 “老杜,昨晚你两干啥了?” “睡觉。” “真睡了?原来你好这口啊?” 杜召睁开眼看他。 “你两站一块儿,还挺配的。”白解偷偷瞄一眼,见杜召没生气,又道:“这女人不一般,够稳。” “晚上给她送点钱,到戏院。” “啧啧,”白解摇头感慨,“老杜,明谣姐要知道,得哭死。” “再废话,你也滚下去,好好开你的车。” “好好好。” …… 邬长筠到家,又冲了个澡,换上方便练功的衣裤,准备去戏班。 一夜未眠,她竟一点都不困,刚下楼转个弯,看到杀手组织的联络人阿海坐在一个馄饨铺边的小矮桌上,正吃着。 两人对视一眼,装作不认识。 邬长筠换了条道,拐进平日没什么人走动的小胡同。 不一会儿,阿海跟了过来。 “不是说了白天别来找我。”语气满是不悦。 阿海道:“是来通知你一声,任四死了。” 邬长筠神色一凝:“怎么回事?” “这一单赏金高,不止你一个人接了,昨天夜里,被我们的人截杀了。” 邬长筠沉默了。 “别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只能说明能力不足。”她仍旧臭着个脸,“行了,你走吧。” “等等,”阿海又掏出一张照片给她,“送你个新的,知道你不随便接,这是个人贩子,女的,专拐小孩。” 邬长筠没多问,直接应下来。 “还是我对你好吧,不谢谢我?” 邬长筠冷冷看着他:“你的任务是传达,不是闲聊。哪天被发现,死了可别拉我垫背,再白天过来,我拧断你的胳膊。” 阿海撇嘴,瓮声瓮气:“坏丫头,走了。” 等阿海离开两分钟,邬长筠才走出去,继续往戏班去。 …… 晚上,红春戏院座无虚设,满堂喝彩声。 邬长筠没注意台下,一出戏唱完,谢了幕,立马回了后台。 老板把客人带来的花束送到后台,被元翘碰上:“哇,好漂亮,送给谁的?” “长筠,她人呢?” “在里面,我来拿给她。”元翘一路小跑去邬长筠妆台前,将花放下,“长筠姐,有人送你花。” 她正在卸油彩,没空搭理人:“嗯。” 元翘拿起花里的便签,念出上面的字:“李香庭。” 邬长筠闻言,从她手中拿过来,看清名字,随手窝成一团,掷入不远处的废物桶里:“帮我扔了。” “啊?扔掉干嘛?” “不喜欢,也没地方放。” “扔掉多浪费,还这么鲜艳呢,你不要,那我带回家啦?” “随便。” “谢谢长筠姐。”元翘抱着花高兴地走开。 邬长筠本就没大有精神,现在更加烦闷,李香庭虽是大房所生,与那些破事没关系,但这个姓就让人倒胃口。她看着镜子,忽生一计。 这傻哥哥,说不定有点用呢。 她起身,走向戏台,挑帘往座上看去。 李香庭还在,他一如往常般热情,无论台上唱得如何,都不停地喝彩。 等戏结束,李香庭同朋友离开,邬长筠跟上去叫住他:“李先生。” 李香庭回头,见是邬长筠,立马笑着迎过去:“刚才想去找你,又怕你在后台忙,今天的戏唱得真好。” “谢谢你的花。” “不客气,”李香庭忙给旁边的朋友介绍,“这位就是刚才台上的凤吉公主,邬长筠。”他又对邬长筠说:“我是从演员表上看到你名字的,对了,我叫李香庭。这是我同事傅常昕,他可是个戏痴。” 麦子戏社 第20节 傅常昕道:“你好,叫我老傅就行。听过不少名角儿的戏,你真是一点也不逊色,没想到这座小庙还藏了大佛,武戏太漂亮了。” “先生谬赞,都是基本招式,比起红角还差得远。” “你太谦虚了,我的感觉很准,早晚有一天红透中国。回头我叫上同事们一起给你捧场。” “多谢抬爱,有空请你们喝酒。” 李香庭提议:“现在就可以啊,我请客。”他复又问道:“你等会有事吗?” “没什么事,正好我知道附近一家酒馆还不错,就是小了点,在胡同里,走过去得十几分钟。” 傅常昕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邬长筠领他们进了条小巷子,果真是一个极小的店面,门只够一个人过去。 他们来到二楼,坐到窗畔。 老板亲自送上酒来,是自家酿的米酒和桂花酒。 从窗户望出去,还能看到不远处有人耍皮影戏。 李香庭趴在木窗框上,头探出去,吸了口人间烟火气:“真是个好地方。” 邬长筠抿了口淡酒,注视着李香庭烂漫的笑容。 这傻样,也不知随了谁。 …… 第12章 “我在中法大学寄宿时候,舍友跟一个女孩谈恋爱,两人天天躲在阅报室,后来还结婚了,搬到外面去住,没过半年,吵架离婚,又回了寄宿舍,最后法文也没考过,家里寄来的钱又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只能勤工俭学,去一家中餐馆打工,又考了两次,还是没通过,最后干脆放弃回国去了。我们学法文可费劲了,我那会天天抱着词典背,吃饭都不落手。不像香庭,听说他当年次次都是第一。” “都说国外好,要我看,也就那样。吃的还没中国好,早上永远是一杯咖啡两杯面包,还硬得难以下咽,偶尔吃个火腿,还特别咸,现在想起那个味道,我都作呕。中国人开的饭店也有,就是价格不低,我那会是公费留学,家里条件不好,能去吃一顿,得高兴好几天。” “不过热闹也是真热闹,各类舞会、比赛、游行会,还有歌剧、音乐会,看都看不过来,一到节日,感觉全城人都出来了,满大街载歌载舞。” 傅常昕滔滔不绝起来,别人甭想插上一句话。 李香庭和邬长筠静静听他扯东扯西,不时啜一口酒。 “欧洲的雕塑确实很厉害,近到罗丹、拉菲罗、马约尔……远到贝尼尼、多那太罗、米开朗基罗,无数雕塑大师创作出无数伟大的作品。” “艺术氛围也好,毕竟那么多博物院,每天都有大小展览,好多从中国抢过去的文物。就现在很多华商还在往各国售卖古董,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有一回,我跟朋友去逛大皇宫博物馆,正好碰到拍卖会,就在外围看了看,结果看到一件中国画,徐渭的山水图,太美了,虽然我学的油画和雕塑,对中国画不了解,但那一刻,特别想把它带回去,可我连门都进不去,”他略有些哽咽,干了杯酒缓缓,“最终被卖了一万九千佛郎,意大利人拍下的,听说拿到意大利再转卖,还能翻一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我突然就不想留在那里了,真没意思,我就想不通,当初为什么非要出国,我们中国的艺术多源远流长,从彩陶到青铜像、秦俑、彩塑到石窟雕像,几千年历史,这么多伟大的作品,还不够我学吗?” 说到此,气氛就冷了下来。 他似乎是有点醉了,又猛灌一口酒,被呛得低头咳了起来,脸憋得通红。 李香庭拍拍他的背:“慢点,好了,不说这些。” 邬长筠漠然地看着二人,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什么民族情怀。不过是些瓶瓶罐罐、字画摆件,对她来说,都是冰冷的死物。 她知道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尽管傅常昕说的再扬眉奋髯、感人肺腑,也丝毫不能触动自己的心。 傅常昕缓了过来,又要喝,李香庭抢过他手里的酒壶:“还是别喝了,你醉了,明早还得去学校。” “还给我,我没醉,”见李香庭不给,他直接拿起邬长筠那壶,对着嘴灌了下去。 李香庭尴尬地看向她:“不好意思。” 邬长筠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傅常昕为躲他,直接站了起来,绕到邬长筠那边,人瞧着是醉的,话却讲得利索:“我跟你说,我近来在做关于戏曲人物的雕塑,你有没有兴趣?香庭跟我提了你几次,女武旦少见,我也是个戏痴,便来看看,本想去后台见见你,但思想向后还是觉得有点唐突,便叫香庭去买花送上,想着下次再拜访。” 李香庭见他堵着邬长筠,走过去拉开人:“老傅,你这才叫唐突。” 傅常昕甩开他:“我现在,就想做点中国人的东西。”说着,脚下不稳,坐到了地上,“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李香庭愣住了,怎么没料到这家伙酒量如此差劲,嫌弃地直皱眉头,还得去扶着,防止他睡到呕吐物上,一边拽人一边对邬长筠道:“不好意思。” 邬长筠笑笑:“送他回去吧,也不早了。” 傅常昕又要吐。 “等一下!”李香庭赶紧把人往卫生间拽,到门口还不忘回头道歉,“对不起,麻烦等一会。” 邬长筠才不会等他。 一地秽物,熏得她恶心。 等李香庭带人出来,邬长筠已经离开了,他问正在拖地的服务员:“刚才那位小姐呢?” “刚走。” 李香庭扶着这醉鬼下楼结账,老板却说:“已经结过了。” 真是……糟糕的夜晚。 …… 第二天傍晚,一下班,李香庭就来了戏院。 今日没演出,玉生班都穿着便衣,在排练一部新戏,是个年轻剧作家刚写的本子,主要讲爱情,中间穿插一小段耍双棍武戏。 邬长筠戏份不多,只有两场,加起来不到五分钟。走完位,便坐台下看他们排。 忽然听到有人唤:“长筠,有人找你。” 邬长筠回头,见是李香庭,起身带人出去。 “你怎么来了?” “昨天招待不周,还让你付了钱,真不好意思。” “小事。” “等你有空,我再请你。” 邬长筠抬起他的手腕,看了眼表:“今晚就有空,不过你要等我一小时,你没事的话,可以进去看我们排戏。” “那太好了!” 邬长筠带他先去后台转了圈,最后领到二楼的座上:“这戏才开始排,你可是第一个观众。” “我的荣幸。” 陪他说两句话,邬长筠就下去了,用脚尖挑起长棍,手稳稳接住,上台与人厮打,她演的是个反面角色,没有唱词,只有动作。 台上戏无大小,片刻功夫也得尽心。 退场后,听到二楼李香庭的喝彩声,班主问她:“新本子还未面世,你怎么带了个外人进来。” “看个片段,不碍事,”邬长筠把棍子放回道具筒里,重新绾了下头发,“没我的戏了,先走了。” 班主拉住她:“这人谁啊?我看来了好几次,你跟他——” “班主还管私事?” “不是我管,”班主话里有话地说:“你要有什么其他想法,总得先问老班主一声吧。” “不劳您费心,也犯不着总搬出师父压我,他现在半身不遂,自己都管不动了。” “看你这话说的,平日刺刺我就算了,那好歹是你师父,女孩子要温柔点。” “我这脾气班主第一天见识?”邬长筠冷笑一声,掸掸袖子,“您慢慢排着,明天见。” 邬长筠同李香庭就在戏院对面吃了饭,聊聊戏,坐了不久便离开了。 路上,提起昨日傅常昕的醉话,邬长筠藉机问:“做雕塑,是不是很慢?” “看类型和大小以及精细程度。” “那油画呢?” “也一样,有些一两小时就可以完成,有些要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 “真想见识一下。” “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我画室参观一下。” 上钩了。 邬长筠露出点笑意:“去你家?” “是的。” “会不会不太方便?” “怎么会呢,”李香庭突然意识到她可能顾虑其他方面,解释道:“我和家人住一起,弟弟妹妹也会邀请朋友回来做客。” “那,你帮我画相吧,付你钱。” “朋友之间不谈这个,再说,你给我做模特,我还得付你薪水,回国以后没画过人,以前在巴黎请私人模特都是要收费的,做模特听上去容易,但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很辛苦。” “怎么个收法?” “按小时算,二到五佛朗,也有便宜些的,比如流浪汉、妓.女和一些没有工作能力的,一天也就两三佛朗。我这两年不画写实了,通常三到五个小时就能完成一副。” “那我这样的,值多少钱?” 李香庭眼睛笑着:“不能说值多少钱,这种描述不太尊重人。” “那请我这样的模特需要付多少?你一幅画通常又卖多少?” “真的不用钱。” “亲兄弟,”邬长筠突然停下来,看向他,“还明算账呢。” “你送我两张戏票好了。” “那我赚了啊,”邬长筠笑了,看到不远处有卖豆干的小铺,“请你吃豆干吧。” 邬长筠买了两包五香豆干,分给李香庭一包,叫他带回去尝尝。 恰巧,白解来给邬长筠送钱,昨天因事耽搁没过来,今晚要去赴宴,恰好又路过此处,便去戏院看一眼,谁知邬长筠不在。 只好改日再来。 麦子戏社 第21节 后座的杜召手里正无聊地转着枪,听白解喊了一声:“老杜,快看。” 杜召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邬长筠正笑盈盈地对着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耍着枪的手停下了,他嗤笑一声,心想:真能勾搭。 白解识相地停在路边,瞥向杜召,等他发话。 “把她叫来。” “好勒。” 杜召松了松领带,闭目等人过来。 不一会儿,车窗被敲了两下。他降下窗,看向外面的人,将支票掏出来,递给她。 邬长筠看了一眼,没收:“杜老爷这是干什么?” “前天晚上答应你的。” “前天晚上?我们见过吗?” 杜召有意思地看着她:“拿着,我说话,向来算数。” 邬长筠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张空白支票,金额任她填写:“杜老爷真阔气,玩笑话而已,我虽爱钱,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她将支票扔进去,轻飘飘的纸落在他的腿上,“我还有事,杜老爷慢走。” 杜召看向远处路灯下等着的男人:“这么快攀上高枝了。” “一个朋友而已。您没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了。”邬长筠退后一步,“杜老爷再会,有空常来听戏。” 杜召也没与她推拉,叫了声白解:“走了。” 白解与邬长筠点了个头,便上车了。 车子开动,支票却从后座飘了出来,邬长筠一把抓住,目送远去的车。 李香庭见人离开,才过来:“怎么了?” “没事。”邬长筠将支票窝成一团,握在手心,“走吧。” …… 路越走越暗,街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 李香庭很少来这一片,有点不认路:“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确定的话,我推掉后面的戏。” “要等到周末,最近课多,抽不开身。” “好。” 两人停在巷子口,邬长筠抬脸看他:“就送到这里吧。” 李香庭往里头望一眼:“你住这里?” “嗯。” 暗森森的,安全吗?“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几步就到了。” “那好,再见。” “回去小心点,世道乱,晚上容易遇到打劫的。”邬长筠不等人说话,转身进了巷子。 李香庭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人才离开。 邬长筠边走边掏出一块豆干,咬了一半,真香。 她勾了下唇角,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 杜召的车停在华海饭店门口,经理亲自领人上二楼包厢。 里面坐着两个生意上的朋友,一位是沪江海关监督——徐督察。一位是杜召旧识——前海军巡防“津泾”号舰长霍沥,受伤后退役,改做生意。 他们将开一家船运公司,表面交由杜召和霍沥管理,背后大股东实则为徐督察,暗地里进行药品、军火买卖,走徐督察的关系让东西避开海关检查,得以进来。 今天,是来谈开业问题。 事将成,大家都多喝了几杯。 杜召踉踉跄跄地离开,刚坐上车,人瞬间清醒。 白解调侃:“你是真能装。” 回去路上,又碰到那卖豆干的摊子。车窗降下,冷风吹得酒劲上来,人飘忽忽的。 杜召胳膊搭在窗上,手扶额,想起那个女人的笑脸,对白解说:“明天听戏去。” 白解睨他一眼,笑说:“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 杜召沉默了会,忽然一本正经地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白解愣住了:“不知道,就……甜甜的?” “问你也是白问。”他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向外面的夜色,一男一女勾肩搭背亲昵地过去了,“可能就是闲的。” “那还去吗?” 杜召头有点晕,关了窗,背靠到后面闭目养神,“去啊,怎么不去。” 没成想,第二天又扑了个空。 邬长筠不在。 杜召不爽了,点名就要她,包了场,让戏院老板立刻把人找来。 “半个小时,人不到,我拆了你这楼,做赌场。” …… 第13章 邬长筠刚从陈公馆回来,远远看到元翘等在自己住处楼下,正东张西望。她赶紧偏身躲藏,见元翘没有要走的意思,转向另一条路绕到住房后方,从厨房窗户翻了进去,悄声上楼,将身上的男人长袍脱下,和帽子一起塞进橱柜,再换上日常衣裤,从窗户跳下去,绕到前门。 元翘见邬长筠,大松口气,小跑迎过去:“长筠姐,你可回来了,找得急死我了。” “怎么了?” “你快跟我走吧,路上跟你说。” 邬长筠随元翘回了红春戏院,一进屋,就看到那熟悉的背影,顿时浑身来气,却还得到跟前陪着笑:“杜老爷。” 杜召坐在老爷椅上,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瞧着更加欠揍了,他懒洋洋睨了眼身前立着的人:“邬小姐这么忙,没耽误你大事吧。” 邬长筠听得出来,说的虽是客气话,里头却全是讽刺,也顺着奉承起来:“天大的事哪有您重要啊。” 杜召敲了下杯壁,白解给他添上茶。 “杜老爷想听什么?” 杜召想了想,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喝了口茶,道:“把你会的全唱一遍。” “那您可要听个通宵了。” 杜召放下杯子,跷起腿,合手搭在大腿上,笑着看她:“好啊。” 邬长筠故意唱错几个调。直到第四次,杜召才喊停,他心平气和地说:“十句错三句,故意的?” “唱功不佳,杜老爷见谅。”邬长筠颔首,“想必您也是懂行的,一般人听不出这几个转折。” 懂行不至于,不过偶尔听上几嗓子,就是以前杜家养了几个唱戏的在家,父亲有阵子日日夜夜地听,着了魔一般,院子里成天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杜召不可避免地听到,对很多曲调都很熟悉。 “杜老爷见多识广,应该听过不少名家的戏,我这种小人物,自然跟角儿比不得。” 他也不气,听她这一套接一套的,甚至觉得有意思,悠闲地靠到后面的椅背,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少废话,继续,再错一句,以后都别上台了。” 邬长筠也不磨叽,接着唱了起来。 杜召见她乖乖唱着、武着,连耍了几小时,连个眉头都没皱,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唱到半夜就叫了停,勾勾手叫白解过来:“赏,再叫人送两斤润喉的茶。” 邬长筠欠身:“谢杜老爷体谅。” 杜召没搭理她,起身走了。 “您慢走。” 白解回头看她,小声道:“好功夫。” 可算滚了。 邬长筠里面的衣服全汗湿透了,扭了扭脖子,冲门口翻个白眼,转身去了后台。 …… 杜召坐上车,外面戏院老板点头哈腰,送人离开。 月影朦胧,街上空无一人,满地清霜。这一片,就只有红春戏院还开着门,两边商铺门口挂着红灯笼,在茫茫雾气里轻轻晃动,为这凄清春夜坠了分诡秘。 一路寂静无声。 白解忽道:“你对这女的挺上心啊。” 杜召困意来了,闭目养神,懒得看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白解哼笑一声:“我看,你就是贱。” 杜召这才睁开眼,不满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白解才不找那打:“你啊,就爱往不稀罕你的人那凑,她真要巴巴地贴上来,你又会觉得和那些女人一样,没什么稀奇的。人家越不搭理你,跟你反着来,你越好奇,越有征服欲,乖乖听话了,反而觉得无趣了。你看,我分析的对不对?” 话不中听,但却不假。 杜召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闭上眼,休息去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不过,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跟女人较劲,好玩。你这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人陪陪了。” “怎么?老头给你好处了?在我耳边煽这风。” 麦子戏社 第22节 “哪能啊,我只效忠于你。” “那就少放点屁,熏得头疼。” 白解撇嘴,一叠声的“行行行”。 车子一拐,进了租界。 …… 李香庭休息日,把邬长筠带回了家。 她幻想过很多次来到这里的场景,可能会愤怒、会冲动、会悲哀……可真到这一刻,却是平静的。 李家很气派,豪华的大门、豪华的前院、豪华的法式多层大别墅……从地上的鹅卵石到墙上的珐琅贴片,再到假山鱼池、精美壁灯,每一处都散发着“富气”。别墅内部却是中国风,家具皆为木制,窗帘地毯也都印传统纹样,角柜放置许多瓶罐装饰,墙上还挂了几幅写意画。 李仁玉老派,儿子却留洋学油画,想来也是受了不少气。 一路上,佣人与他们打招呼,头一回见少爷带女孩回来,都新奇得很。 李香庭直接带邬长筠上楼,进了画室。 戚凤阳正在里面往画框上打钉子,这段时间她一直跟着李香庭,学了不少新鲜的东西,不仅会打画框、绷画布,还认识了所有绘画工具和颜色。 见人来,赶紧起身打了声招呼:“您好。” “你好,”邬长筠看这个水灵的小姑娘,假意问:“你妹妹?” “不是,我的助手,叫她阿阳就好,”他又与戚凤阳介绍,“这位是邬小姐,邬长筠。” “邬小姐。” “辛苦你了。”李香庭见她手红红的,“放在那里,等会我来弄就好。” “快打完了。”戚凤阳同邬长筠点了个头,继续干活,余光瞥见李香庭去拿那堆叠放在一起的旧画作,挑了几幅出来,展示给邬长筠,其中还有些一丝.不-挂的人体画。 戚凤阳不禁脸上一热,虽然李香庭同自己说过很多次这只是艺术,不要带世俗的眼光去看,但她每每看到,还是觉得害羞。手上动作加快,钉好框子,放置到画架上:“少爷,小姐,我就先出去了。” 李香庭回头看她:“好。” 邬长筠知道西方盛行人体画,也在书上看过一些,可真正置身此地,不免幻想起作画过程,问他:“我也要这样?” “不不不,我不要求你的穿着,随意就好。” 邬长筠挨个看这些画:“我不反对任何画种,但还不是很能接受,你能理解吗?” “当然,我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如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总之,我们两都放松就好,创作是一件享受的事。” “嗯,隔行如隔山,虽然不懂其中门道,但感觉你应该很厉害。” “谢谢,还是有很多不足的,我也还在探索。” 邬长筠脱去外套,里面是一件墨绿色旗袍,很久之前定制的,完美贴合身线:“怎么样?” 李香庭目光很纯粹地欣赏眼前这具身体,国内很多女人总含胸驼背,稍欠气质,她倒是挺得笔直,落落大方,很有气场。 “线条感很棒,”李香庭看向她的手臂,“你的肌肉非常漂亮,很有力量感,看来以后我得经常请你过来做模特了。” “下次我可得收费了。” “一定!”李香庭笑着挪了双人沙发让她坐下,“你要不要喝点东西?我叫人拿些过来,还有吃的。” “不用,谢谢。” “别客气,久坐会很累,有什么需求直接告诉我。” “我们练功更累,单腿站着不动,我可以坚持很久,你不用操心这个问题,画好你的画就行。” “那好,”李香庭喜欢她的直接,坐到画架前,“累的话我们就停下来歇会。” “好。” 邬长筠没有第一次做模特的局促,她对自己身体的把握很好,大方自信,长腿微叠,自然地半躺在沙发上:“可以吗?” 李香庭满意笑着:“你很会摆动作,就这样,特别好。”他拿起笔,“那我开始了。” “嗯。” 邬长筠没有直盯着李香庭,她想所有艺术都有共通点,有时候笔直的目光未必好看,在某些场景中,往往含蓄的低眉才更有几分韵味。 如李香庭所说,做模特是一件疲惫且无比枯燥的事情,仅仅躺了十分钟,她的魂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间,李家挺安静,邬长筠仔细听画室外面的动静。只有下人们行走的轻轻的脚步声和后院的猫,偶尔绵绵叫唤上几声。 一直觉得李香庭是个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公子,长着一张没被社会摧残过的脸,在李家的大伞下,衣食无忧、顺顺当当,平日总是挂着与世无害的笑容,稍微勾勾手指,就上当了。余光里他那认真严肃的样子,突然像变了个人,那股天真劲没了,从眼神到手指,都散发着一股与之长相极其不符的成熟与稳重。 邬长筠竟无聊地在想: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近一小时。 “长筠。” 她闻声看过去。 “休息会,你不累我都累了。”这是假话,过去他时常一坐就是整天,废寝忘食,还精神抖擞。他惊叹于邬长筠的定力,但再能忍耐,那也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累。 邬长筠直起身,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去看他的画。 刚有雏形,隐约能看得出画的是自己。 李香庭提议:“出去透透气?” “好啊。” 李香庭要带她去后院走走,那里的花争奇斗艳,很多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稀奇品种。 下楼时,听到一阵追逐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往楼梯上冲,是李香岷,周月霖的亲儿子。 李香岷见生人,立马收住微笑和张狂的步子,端正地往上走,对李香庭叫了声“二哥”,继续前行。 他从邬长筠身侧走过,忽然被握住手腕。 李香岷被她拉下一个阶梯。 邬长筠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家里来客人,不打个招呼吗?” 李香岷仰望这个陌生人,她虽在微笑,眼里却透着形容不上来的冷傲,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李香岷莫名心慌,垂下眼去,不敢直视。 “这是我四弟,”李香庭介绍,“香岷,叫姐姐。” 李香岷低着头唤了声:“姐姐。” 邬长筠嘴角更高的翘起,倏地松开他:“你好,小弟弟。” 李香岷脱离桎梏,立马跑开了。 “四弟胆子小,乍见生人,不太好意思。” 说着,一个丫鬟又跑了过来:“小少爷,你慢点跑,别——”她刚迈上两阶楼梯,一眼看到了立于高处的邬长筠,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她的眼里满是震惊,手中的盒子掉下去,纸牌散落一地,赶紧蹲下去捡。 “阿卉,你才要慢点。”李香庭走下去,帮她捡。 阿卉一声不吭,把东西装好,站起身,又看向邬长筠,见她微微歪了下脸,对自己笑了。 阿卉欠身行了个礼:“二少爷,来客人了。” 李香庭看阿卉奇怪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阿卉摇摇头:“没什么,我去找小少爷了。”说完,往上走去,到邬长筠面前,抬头快速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又低下头前行。 李香庭:“走吧。” 邬长筠跟下去,俯瞰偌大的房子,不知道邬山月曾经被关的那个房间,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她故意道:“你家真大,从来没见过这么豪华的住宅。” “也是后修的,我记得小时候只有两层高,前后院也没这么大。” “方便带我逛逛吗?” “当然可以。” 李香庭挨处给她介绍,一会一个明朝的瓶子,一会一幅名家的画作,一会一座南洋的梳妆台……奇珍异宝数不甚数。 可邬长筠对这些半分兴趣也没有,她当然知道李家有多富裕,以及,这几年,靠什么发的家。 两人慢慢晃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双开门前:“这是我爸的书房,平时不让人随便进。” 李香庭推开门,笑着对邬长筠说:“但是今天家里没人,我爸去了公司,月姨也出去打牌了。” 李仁玉书房里更是琳琅满目,墙上挂了许多字画,桌上、书柜里也摆放大量珍贵古玩。 “你父亲还是个文人。” 李香庭直言不讳:“不,他什么都不懂,连黄公望是哪个朝代的都分不清楚,可并不影响用这些东西填补他空虚的灵魂,简单来说,就是装装样子。” “人不以钱为傲的时候,总得找点别的来升华一下自己。”邬长筠来到书桌前,看到桌上摆了张全家福,老的慈眉善目,小的活泼可爱,还真是幸福啊。 忽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谁让你带人进来的。” 邬长筠的目光从照片上缓缓抬起,落到正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副字上——积学储宝。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立在门口的周月霖,弯起唇角:“您好啊,月姨。” …… 第14章 李香庭介绍:“这是我朋友,带她随便看看,这就出去。” “朋友来家里做客,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爸爸不喜欢别人进他书房,以后要注意点,还是带这位小姐到别处逛逛吧。” “好。”李香庭对邬长筠说:“我们去外面。” 邬长筠跟他走出去,路过月姨身边,点了个头。 “等等。”月姨打量她的眉眼,“方才听你叫我月姨。” 麦子戏社 第23节 “听李香庭提了您,就随他叫了,若是冒犯,还请见谅。” “你是香庭的同事?” “不是,”李香庭说,“我是她戏迷,今天邀请她来给我做模特。” “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邬,名长筠。” 月姨忽然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她:“你——” 李香庭见她大惊失色:“月姨,您怎么了?” 月姨背靠到书柜上:“你跟那个女人什么关系?” “什么女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是她女儿?”月姨又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你娘叫什么名字?” “卫宝芝。” 李香庭从未见过月姨如此失态:“月姨?您问这些做什么?” 月姨顾不上他的质问,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那你父亲叫什么?” “家父邬盛荣。” “邬山月跟你什么关系?” “邬山月?抱歉,我不认识这个人。” 月姨看向李香庭:“你从哪认识她的?怎么认识的?” “她在红春戏院唱戏,我去听戏,”李香庭不理解月姨为何忽然如此咄咄逼人,“到底怎么了?” 月姨又问:“你家住哪里?父母呢?” “现住安随路135号,老家崇陵清河镇,父母在家,做些小生意。” 李香庭拉住月姨:“您这样很不礼貌,这是我的客人。” 邬长筠婉言:“李香庭,她是长辈,出于对你的关心,多问些话很正常,不过是些家常问题,没关系。” 月姨见她恬淡地微笑,仔细瞧着五官,好像跟那个女人并无相似之处:“抱歉,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也姓邬。” 邬长筠:“那真是缘分。” 李香庭只觉得无理:“走吧。” 邬长筠同她点了个头,跟李香庭离开了。 “邬小姐。” 邬长筠回头,注视着立在门口的女人。 “刚才认友心切,言语过急,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 “中午留下吃个便饭吧。” 邬长筠看向李香庭。 他也道:“一起吃饭吧。” “那就叨扰了。” 月姨故作淡定地回到卧室,叫吴妈过来:“去,把我的电话本拿来。” 吴妈见她神色紧张,赶紧将东西找出来。 月姨急促地翻看着,找到一个电话,给吴妈指了指:“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叫他跑一趟清河镇,打听打听有没有叫邬长筠的人。” “快去!让他立刻去查!” …… 今日的午饭晚了半个钟头。 月姨端坐着,见二人下来,挤出笑容:“坐。” 李香庭为邬长筠拉开椅子,待人坐定,才到旁边坐下。 月姨客气道:“今日招待不周,粗茶淡饭,邬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已经很丰盛了,多谢款待。” “来,尝尝合不合口味。” 李香庭为她盛一碗汤:“别客气,多吃点。” 邬长筠拿起筷子,夹了块素菜:“味道很好。” “那就好。” 李香庭见饭桌上只有他们三人,问:“香楹和香岷呢?” “香楹和朋友出去了,香岷说不饿,不肯下来,随他去吧,饿了自然知道找吃的。”月姨看向邬长筠,“刚听香庭说,邬小姐是唱戏的。” “是的。” 李香庭:“她的戏可好了,月姨感兴趣,改日我带你一同去听听。” 月姨笑起来:“好啊,我还真好久没听戏了。” “您来,让李香庭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提前给您留个好座。” “行,”月姨给她夹了块肉,“尝块红烧肉,后厨的拿手好菜。” “谢谢。” “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月姨!”李香庭皱眉看向她,示意别再多问了。 “没事,饭桌上总得聊聊天的,”邬长筠对月姨答道:“父亲是裁缝,开了家制衣店,母亲在店里帮忙。” “怎么想起来学戏了?从小就练,很辛苦的吧。” “我幼时被拐卖过,趁人不注意逃了出来,所幸遇到一位出家人,将我带回寺庙养了几年。九岁那年遇到了我师父,一位老武生,见我样貌不错,便带去教唱戏了。等我长大些,存到点钱,才想着去寻亲。可惜被拐的时候太小,就记得自己名字,家住哪都不知道,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一座像脚趾的山,费了不少劲才找到。” 李香庭听着,饭都顾不上吃了:“你身世这么坎坷。”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人还认得?”月姨又问。 “认得,我眉眼长得像奶奶,一眼就认出来了,后背还有一颗红痣,生下来就有。” 李香庭心疼地看着她:“原来你受这么多苦。” “回想起来也不算太苦,遇到的几位贵人对我都不错,认祖归宗后父母不同意我再学戏,想留在家里读书。谁想我师父发疯一样找来,以死相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有知遇之恩,我便跟他再去北平,逢年过节才会回清河看看父母。我本名叫小慈,长筠是师父起的名,我也喜欢,在外便一直用着,当艺名了。” 月姨点点头,所说确实与调查无异,那清河邬家也与邬山月非同宗,且就算这丫头真同那女人有关系,想做什么,也不会蠢到用着她的姓还跑到这里来。 也许,真的就是巧合。 饭吃的差不多了。 李香庭带邬长筠出去散步消消食。 月姨立在窗口看着二人,脑子里全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只见过两次面,时隔二十年,邬山月的容颜早已模糊,仔细回忆,也只能想起个模糊的影子。 她不禁嗤笑一声,自己为李仁玉诞下一子,又坐守李家二十多年,就算她真的回来了,又能翻出什么浪? 晒了十几分钟太阳,人都变得懒洋洋的。 两人回了画室,途中,邬长筠忽道:“我去趟卫生间。” “好,我带你过去。” 阁楼没卫生间,李香庭送人下楼,拐弯处遇到阿卉。 邬长筠看着她道:“叫她带我过去吧。” 李香庭没多想:“那我在画室等你。” “小姐跟我来。” 邬长筠跟在阿卉身后,来到卫生间门口,阿卉忽然转身对她笑,眼里又有泪:“你来沪江怎么没找我?” 邬长筠掩住她的嘴:“嘘——”她往阿卉手里塞了张纸条,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她打开水龙头,手指伸进喉咙里,把才才吃下的东西全都抠吐了出来,再冲了冲手,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一番衣容。 阿卉还等在外面,邬长筠开门出来,见她眼睛红红,捏了下她的脸蛋,摇摇头。 阿卉赶紧揉了揉眼睛,笑着看她。 “走了。” “嗯。” 送邬长筠回到画室,阿卉下楼躲到背处,从口袋里掏出揉成团的纸条展开,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她记下后,将纸条撕碎,塞进嘴巴里,咽了下去。 眼泪滑落下来,不知因痛,还是回忆。 她是被邬长筠从燕平的一个贫民窟里捞出来的,那会,她身害脏病,被妓.院丢出来自生自灭,是邬长筠带她去治病,给了她新生。她知道邬长筠只是利用自己,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从那以后,她便暗誓: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只要邬长筠一句话。 自两年前分别,邬长筠送自己来到沪江李家帮佣,今日是她们首次重逢。阿卉没有邬长筠那么好的心态,从见了面,就一直躲着,生怕一个眼神或是动作就暴露了彼此。现下见她安然无事,蒙混过关,才放下心来。 阿卉整理好心情,恍若无事地出去,往李香岷房间去,停在门口敲了几下:“小少爷。” “进来。” 阿卉推开门,见李香岷趴在床上吃桃花酥,手叉腰故作生气地走过去:“小少爷,你再在床上吃东西,我可要告诉太太了!” 李香岷掸掸床上的碎屑:“别呀,好姐姐,来,我分一块给你。” 阿卉笑了起来:“最后一次哦!” …… 傍晚,李香庭叫司机送邬长筠回去。 开至一半,她便叫停下。 麦子戏社 第24节 有些故事,编著编著自己都信了。 邬盛荣、卫宝芝,确实有这么两个人,他们的女儿确实被拐卖了,确实叫邬小慈,只不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很早以前就死了。邬长筠所透露的所有信息皆为属实,任她周月霖查破天,她也是名义上的邬盛荣之女。 当年杀了那老头,逃出村子,她又遭人骗,被卖了两次,后被一武僧救下,带去了寺庙,学了三年多功夫。九岁那年,唱武生的祝玉生来到山阳演出,路过寺庙进去烧柱香,看上了一身功夫的邬长筠,便跟武僧要了人,收为徒弟。十二岁那年,邬长筠跟着师父辗转多地演出,历时两年,她找了许多邬姓人家,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那个与自己十分相配的家庭,把假的硬做成了真的。 邬长筠每年都会去邬家两次,给老两口添置些新衣裳,并留下些钱。 爹娘叫多了,好像自己真有了亲人似的。 起初,她也想过改名换姓,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可这“邬”字,到底是血脉至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它会时刻警醒着自己,所受之苦,因何?为何?脚下之路,怎么走?往哪走? 邬长筠心情不太好,可想到周月霖今晚一定睡不着觉,她又觉得心里畅快些。 邬长筠独自走在街边,忽然想去看看师父,又怕见了面,再吵架。 祝玉生对她曾寄予厚望,盼其抛除杂念,专心研究戏曲,将中华文化发扬光大,可她满脑子只有钱,没有民族大义,人之常情。师哥师姐早已名扬天下,她却还不愠不火,是祝玉生三位亲传弟子中,最没出息的一个,但也是在他意外落下残疾后,唯一陪在身边的那个。 黄包车跑了过去,上面坐了位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悉心哄着。叮叮跑过的电车里,男人搂着大着肚子的妻子,低下头,不知在说些什么甜言蜜语。 人来人往,笑语盈喧,唯有自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她想买些酒回家,走着走着,听到远处有人大喊:“花阶今日开业,女士免费喝酒。” 想什么来什么。 这不,省了酒钱。 邬长筠走进去,里面人满为患,男人比女人还要多。 她找了个空,钻到立台前,要上一杯洋酒,一口闷了个干净。 酒侍惊叹道:“小姐慢点,喝急伤胃。” “再来一杯。” …… 花阶的老板是霍沥,刚开业,叫上杜召和陈文甫来喝酒。 最近做活动,来往人络绎不绝,今日还请了当红女明星来唱歌。 几人在二楼坐着。 霍沥津津有味地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那女明星,对杜召和陈文甫说:“漂亮吧。” 杜召新得一块石头,把玩了一晚,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美。” 霍沥将他手中石夺走:“看都没看一眼,这破石头有什么好玩的。” 杜召伸出手指勾了两下:“拿来。” 霍沥随手扔给陈文甫:“你看看,有什么稀奇的。” 陈文甫不想和他们胡闹,又还给杜召:“他品味一向独特。” 杜召盘着石头玩,大敞腿坐着:“你懂什么。” “我只懂软香在怀,好不快活。” 杜召往台上扫一眼,女明星刚好看过来,朝他们招了招手。 陈文甫是做电影公司的,见那姑娘不错,随口问:“谁的人?” 霍沥说:“签了百星公司。” 杜召插入一句:“余老板。” 霍沥挑眉:“是他,怎么样?还不错吧?你两谁有兴趣,今晚带走。” 陈文甫侧了下脑袋:“不敢,家里的母老虎凶得很。” “出息,”霍沥给杜召倒上酒,“你这孤家寡人,不想找个暖暖床?” 杜召:“热得很,用不着。” “热了才得泄火啊。”霍沥又看向舞台,“你们不要,我可就带走了,这两年条正的姑娘可不多。” 杜召放下石头,饮了半杯酒:“你这脑子里除了这点事还能琢磨点什么?” “你啊,清心寡欲,菩萨,我跟你可没得比。俗人就谈俗事,美酒美人春宵一刻,足矣。” 杜召:“出息。” 陈文甫忽然想起一茬,问杜召:“你那老家的小青梅没来找你?” “少提她,烦。” 霍沥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难得有能让你皱眉的女人,有机会一定得见见这位大小姐。” “最好把她追走。”杜召想起那些事和人就头疼,“下个月老太太大寿,我还得回去一趟。” “正好把小青梅带来。” 杜召随手拾个桃朝霍沥砸过去:“再提我给你扔下去。”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陈文甫在旁边安静喝酒,等他两闹完了才说:“我倒有个主意。” 杜召看向他。 “带个女人回去,断了那丫头心思,也能给家里个交代。” 霍沥嗤笑一声:“就他这没情调的,还女孩,女鬼都不想靠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带回去也不顶事,一看就是玩玩而已。要我说,不如找个演员,带回去演一出,哪边都圆了。那小明星就不错,小脸长得,一看就是好人家姑娘。” 杜召听着烦,起身走了:“你们喝着,我走了。” 霍沥抬手:“别啊,才喝几杯!” 陈文甫见他走,也站起来:“我也回了。” “你们两!扫兴!” …… 今日美人多,狼更多。 不一会儿,三个人过来同邬长筠搭话。 她懒得理,只顾喝自己的酒。 忽然撞来个醉醺醺的小混混,把她当风尘女,非要拉走,邬长筠把人踢开,醉酒的人不知痛似的,又要黏上来,还没到跟前,被一只手攥住后领,拎到身后交给了手下。 是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看这架势,八成是位富家公子哥。 公子哥自我介绍:“我叫张易安,小姐贵姓。” “陈。”谎话张口就来。 “一个人?” 邬长筠又要了杯酒,不想理他。 张易安见她不要命地猛灌,好奇道:“小姐是有什么心事?” “走开。” 周围太吵,张易安没听到:“借酒消愁愁更愁,要不要一起跳个舞。” “不会。” “我教你。” “不想学。” 张易安见她喝多了,脸颊酡红,双目迷离,藉机凑近些:“小姐这么有个性。” 邬长筠抬眼,不经意看到远处有男女亲吻,轻笑一声,又拿了杯酒。 “小姐是做什么的?” “唱戏。” “难怪气质不凡,哪个戏班子?” 邬长筠看向他,晃了晃酒杯:“关你什么事?” “告诉我,我也好给你捧场。” “你能赏多少钱?” 张易安只觉得她是在与自己调情,嘴巴靠近她耳朵:“这不得,看你表现。”说着,手就落到她的腰上。 邬长筠不想在公共场合惹事,好声好气说:“拿开你的手。” 张易安却贴得更近,手缓缓往下滑,嘴唇触碰到她的耳尖:“太吵了,没听见,你说什么?” 邬长筠忽然扼住他的手,掰得人痛得直叫。 “滚。”她刚松开手,就被重重甩了一巴掌,喝多了,脚下不稳,整个人往旁边倒去,眉心撞到桌角,一阵剧痛。 她起身,顺手拿起一个酒瓶,本想砸他,刚要出手,忍住了。 张易安却原形毕露,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什么臭玩意,给脸不要脸,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老子动手?干的你娘都不认得。” 看,谦谦君子都是装的,底下,无不是恶臭的烂骨头。 周围人看过来,邬长筠转身离开,张易安却把她拽了回来,一把掐住她的后颈。 “你别得寸进尺。”她瞪着眼前嚣张的男人。 “我就得寸进尺了,你能怎么着?”说着,一巴掌落在她的屁股上,“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们这些唱戏的,有几个干净东西?” 邬长筠抬膝,顶上张易安裤.裆,疼得他立马撒手,躺在地上一边痛叫一边呼唤手下:“人呢!阿辉!三子!” 另一边。 侍应生前面开路,杜召走在后面,往门口去。 白解跟在他身侧,看向不远处聚集的人群:“好像有人闹事。” 杜召不爱看热闹,兄弟的地盘,也轮不到自己管,只说:“少掺和。” 人群里,张易安的小弟们拨开看热闹的人进来,见自家公子躺在地上哀嚎,伸手去抓邬长筠。 她闪身躲开,只防不攻。 麦子戏社 第25节 这里人太多了,不方便动手。 刚要钻入人群离开,却见一个记者举相机正对着自己。她立马将脸躲过去,怕被拍到,日后给戏班子招麻烦。 “彭”一声,一把椅子重重砸在她的头顶。 顿时头晕目眩,单膝跪地,被两只手按住肩膀。 邬长筠的头发披散开,挡住大半张脸,耳边是众人嘈杂的声音和忽静忽闹的音乐声。 她晃晃脑袋,血顺着脸流了下来,滴落在地面。 本就心情不好,还要来招惹自己。 她看着彩纹地板上不停摇晃的红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 一个,两个,三个。 …… 杜召刚坐上车,就看到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拖走,本不想多管闲事,一阵风吹过来,拂起女人面上的乱发。 他一脚踢开车门:“站住。” 张易安认得人,赶紧过来唤了声“杜先生”。 杜召看都没看他一眼,坐在车里,注视着他右后方满脸是血的邬长筠:“这是干什么?” 张易安回话:“一个臭戏子,不识抬举,带去教训教训。” 杜召沉默了。 他在等邬长筠求自己。 可她一个字都没说。 “过来。” 张易安不明所以:“杜先生这是?” 杜召冷冷看了张易安一眼。 张易安赶紧让手下松手,见邬长筠站着不动,一脚踢下去,叫人直接跪趴在杜召面前:“还不叫声爷!没眼色的东西。” 杜召俯视地上的人,弯下腰,对她说了句:“求我,就帮你。” 邬长筠抬脸盯着他,始终不开口。 杜召笑一声,直起身:“果然不识抬举,带走吧。” 张易安见他没旁的意思,安下心来:“杜先生慢走。” 邬长筠又被两个男人拖拽起来拉走了。 白解问:“真不帮?” 杜召点上根烟,想起那倨傲的眼神:“她自己找死,开车。” …… 第15章 邬长筠被塞到车后座,张易安和其中一个手下将她夹在中间。 出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易安见她毫无畏惧的眼神,拽住她的头发:“说两句好话听听,指不定老子能让你少伺候两人。” 邬长筠凝视着眼前这道貌岸然的畜生:“好啊,你靠近点。” 张易安没敢,谁知道这疯婆娘会不会再咬自己一口。他攥紧头发来回晃动她的脑袋:“别给老子耍花样,等会,有你好受的。” 邬长筠笑了:“多好受?” 张易安见她这这副表情,火又冒了上来,一巴掌猛地扇过去。 邬长筠倒在左边他的手下怀里,臭烘烘的男人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犯恶心。 邬长筠直起身,看向车窗外,车缓缓驶离闹市,不知要往哪去。 不管哪里,都是他们的将死之地。 疼吗?当然疼? 可她最会忍了。 这些年挨过多少打?数都数不清。 当年被余老头打,好不容易杀了人逃出来,又被骗卖到妓院做杂事,老鸨打自己,年纪大的丫头打自己,心情不好的妓.女也打自己。就连后来跟祝玉生学戏,也没少被罚。 这身硬骨头,生生是揍出来的。 张易安抓住她的头发粗鲁地把人拽过来,邬长筠顺着劲一头撞上他的鼻子,男人顿时鼻血直流。 张易安手捂住鼻子,骂了一句,抽出刀,刚要扎下去,车子一个急刹,他身体前倾,一刀子插进手下的大腿上。 “啊——”手下疼得腿直抖。 张易安拔出刀,骂前头开车的手下:“你他娘的会不会开!要晃死老子!” “爷,前面。” 张易安往前看去,只见自己的车头前堵了辆车。 “好像是杜老板的车。” 话音刚落,前车下来个人,是杜召的手下,白解。 “妈的,又要干什么?”张易安赶紧放下刀,吩咐手下,“看着她点。” “是。” 他理了理衣领,下车迎过去。 邬长筠在后座看着,见白解同张易安说了几句话,张易安忽然僵硬地笑起来,点了几个头,便往自己走来。 他打开门,收敛了些恶气:“你走吧。” 邬长筠坐着不动,走什么?这口气还没出去呢。 白解见人没反应,喊了一声:“发什么愣,快下来。” 邬长筠不满地下车,同张易安对视,只见他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坐到车里,让手下开车走了。 邬长筠径直朝白解走去。 “是爷救了你,还不快去谢谢,说点好听的,别那么刚硬。”他还没说完,就见邬长筠忽然从自己身旁过去,疾跑起来,冲上了驾驶座,“欸!你干嘛!” “站住!”白解追过去,没来得及阻止。 邬长筠一脚油门,车子狂飙出去。 后座的杜召按住椅背,看向前面发疯的女人:“干什么?” 邬长筠没理他。 一个大弯过去,张易安的车出现在视线里。 杜召立马懂了。 眼看着邬长筠又提速,他双手抓稳,看车子直直撞上前车的后屁股。 张易安的车停了下来。 一下哪够,邬长筠要倒车,再撞上去。 手刚落在挡把上,一只温暖的掌心覆了过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是杜召:“冷静点。”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拿起副驾驶下的棍子,下车直冲前车去。 “匡”的一声,车窗玻璃被砸了个稀巴烂。 她又砸了第二下。 第三下。 吓得里面的人抱头躲到另一边。 邬长筠拉开车门,把张易安拽了出来,操起棍子猛打下去。 杜召坐在车里,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小姑娘,挺虎。” 白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这一场景,直接呆住了。 张易安无处可躲,抱头躺在地上,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打断了。 手下赶紧下来拉,邬长筠又反过来打他们。 白解见她下狠手,过去请示杜召:“这……把人打死就不好了。” 杜召没说话,下了车,走到跟前:“行了。” 邬长筠不理他。 “别打了。” 还是不理。 杜召冲天发了一枪。 这才停下。 邬长筠也打得舒服了,丢了棍子,跑到杜召身边,酝酿下情绪,挤出眼泪来,抬脸梨花带雨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是他先侮辱我。” 杜召最怕女人哭了,见她眼泪涟涟的,凶了句:“不许哭,滚后面去。” 邬长筠立马收住眼泪,站到他身后。 张易安的手下扶着人起身,他鼻青脸肿、瘸着腿走过来:“杜先生,您别管,让我打死这臭娘们。” 杜召单手半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手转着枪:“三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女子不太绅士吧。” 张易安知道此人底细,心里暗骂:老军痞子,还扯绅士,去你娘的。嘴上又客气地说:“您看我这伤,谁欺负谁啊?” 麦子戏社 第26节 杜召道:“女人家,能有多大劲。” 张易安没想到他这么护短,这贱人什么来路?让他这么护着?如果认识,刚在花阶门口怎么就让自己带人走了?他心里迷惑又郁闷,正恼着,看到躲在杜召身后的女人,对自己笑了起来。 这一笑,叫他火更大了,咬牙切齿、一瘸一拐地要上前。 邬长筠又躲得深一点,轻轻揪住杜召的衣服。 白解见人过来,掏枪对着:“这位,不知哪家的少爷,别冲动。” 张易安举起双手退后:“好说,好说。” 邬长筠又出来些,朝他挑了下眉。 赤裸裸的挑衅!张易安快爆炸了,无奈又动不了她,胸闷气短,仿佛下一刻就要咳血。 杜召把邬长筠拽过来,推到前面。 什么意思?她正以为杜召要把自己交出去,却又听他道:“把人打成这样,不道个歉?” 张易安牙齿都快咬碎了,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声说:“不知道是杜先生的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小姐。” 见邬长筠不吱声。 杜召又开口:“你呢?人家都瘸了,不说两句?” 邬长筠转身看他,眼睛红红的,又一副要哭的表情。 杜召看到眼泪就烦,知道她是装得,但见人这一脸血,松下口:“行了,走。”他转身往车上去,对白解道:“明天给小少爷找个好医生。” “是。” 邬长筠跟上杜召,走几步,回头看张易安。心想:算你们走运,保下几条狗命。 眼角的泪还挂在脸上,又冲他笑起来。 啊啊啊啊啊!狗仗人势的东西! 张易安气得直跺脚,还瘸着,这么用力一踩,更疼了。 白解忍俊不禁,故作淡定,背着手过去招呼人:“小少爷是哪位老板家的?” …… 邬长筠坐到杜召旁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不好好唱戏,跑那去做什么?” “也不是天天都唱的。” “不谢谢我?” “是你非要救的,我可没求你。”邬长筠斜眼看他,还是说:“谢谢杜老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这嘴,难怪会被打。” “是他先侮辱我,说唱戏的下九流,我下九流,听我戏的您叫什么?” 杜召轻轻笑起来:“贫嘴。” 他掏出块方巾递过去:“擦擦。” “再次感谢杜老爷。” “这会知道嘴甜了。” “气出了,心情好,自然甜了。” 白解上了车,对杜召道:“他老爹叫张达,开家具工厂的。” “没听过。” “我都安抚好了。” 邬长筠闻言,也对他道了声谢。 “不客气。”白解想起她刚才打人的那个架势,只觉得帅,“不愧武旦,会打。” “过誉了。” 白解“噗呲”一声笑出来,看到杜召严肃的眼神,又敛住笑,一本正经地注视前方。 杜召问她:“住哪里?” 邬长筠说了地址。 “送她。” “好。” 车子缓慢启动。 “我刚看了下,车子撞挺严重,”白解又想笑,憋住了,“坐稳了。” 杜召瞧向邬长筠,见她正擦着脸上的血:“我这车,你怎么赔?” “送去修,我付钱。”她忽然皱眉,看向杜召,“大概要多少钱?” 真是冲动!后悔了。 “也就几百块吧。” 邬长筠愣了一下,低落地说一声“好”。 杜召见她严肃的表情,不禁笑了:“逗你的,一辆破车而已,不值钱。” 邬长筠一脸认真:“我会赔的。” “你这小眼泪说掉就掉,不该唱戏,应该去演电影。”刚说完,他忽然想起了霍沥的话,捏住邬长筠的下巴,将脸转向自己。 很漂亮的一张脸,漂亮,而不俗。 相貌其次,主要这性格,够劲。 无论应付谁,都恢恢有余。 “跟我去趟昌源。” “干什么?” “家里老太太过寿。” 邬长筠明白了。 “不需要你赔车,”杜召松开她,“一天一百,去不去?” “不去。” 一件事,杜召不想重复第二遍。 爱去不去。 车停在巷口。 邬长筠下车去,走进阴霾的长巷,额头和头顶隐隐传来痛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破相了。 破相,便上不了台,唱不了戏,挣不了钱了。 …… 杜召见人迟迟没回来,对白解说:“走吧。” 话音刚落,邬长筠就走了回来。 他降下车窗,笑着看外面的女人:“想明白了?” “五百。” “行。” “一天五百。” “你挺敢开口。” “你敢给吗?” 杜召看着她毫无畏惧的眼睛,坚定、美丽、充满欲望:“下月三号早上八点,在家等着。” …… 第16章 楼下租客起夜,撞见一身血的邬长筠,吓得一激灵,看清人后,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 租客见她缓缓上楼,又多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不用。” 黑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租客悻悻离开。 邬长筠开门进屋,脱下身上脏臭的衣服,去洗了个澡,温水冲在头顶,烫得伤口如刀割。 血水顺着皮肤流下,一条条红线将她分割成无数片,狰狞又凄美,邬长筠摸了摸额心,伤口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痛。 屋外有脚步声,朝她房间而来。 邬长筠仔细听去,声音停在自己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她迅速擦干,套上睡衣出去,开门见人。 是阿卉。 阿卉抱住她的腰,低声道:“姐姐,我好想你。” 邬长筠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把人拉进去,关上门。 “最近怎么样?” “一切照常,”阿卉见邬长筠去拿医药盒,“你受伤了?”再看,她的额心破了皮,又红又肿,“怎么了?” “没事,和流氓打了一架。” 麦子戏社 第27节 “欺负你了?” 邬长筠抬头对她笑了:“谁能欺负到我呀。” 阿卉到她身边:“我来帮你。” “好,还有头顶。” 邬长筠坐下,阿卉轻轻撩开她头顶的发,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地掉眼泪:“很疼吧。” “还好。” “忍着点,我先消消毒。” “嗯。” 阿卉手轻,并不太痛。 “周月霖有什么异常吗?” “看上去好像没事,但她心思深,想什么旁人也看不出来,不过我看吴妈又鬼鬼祟祟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肯定还是怀疑。” “那怎么办?” “不怕,让她查。” “周月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总是头疼,失眠,最近还有点咳嗽,应该是药物慢慢起了作用,还有,她抽大烟频率也越来越高,之前两三天一次,现在每天多少得都抽上两口,人憔悴得很,眼眶都发黑,不过用脂粉遮住了。” “我看得出来,厚厚的一层。”邬长筠沉默了一会,“李仁玉呢?” “他最近白天都没怎么在家,说是有个大生意。” 邬长筠冷笑一声,老东西除了那些肮脏玩意,还能有什么大生意。 早晚,给他一锅端了。 “给周月霖的药,要不要下重些?” “不用,慢慢来。” 慢慢来,就像曾经这毒妇吩咐保姆给哥哥李香桐下药一样,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侵蚀她的五脏六腑。 安插阿卉去李家,本意是要做掉李香岷,让周月霖也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但邬长筠还是心软了。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孩,又有什么错呢,上一代造下的罪孽,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承担。 伤口处理好了。 邬长筠起身,给阿卉倒了杯水:“我这只有酒和水。” “姐姐少饮酒,伤身体。” “好。” 阿卉看向她的书桌,上面放了几本学法文和英文的书:“姐姐还想离开?” “嗯。” “到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我可以照顾你,也能找个粗活挣钱。” “再说吧。” 阿卉不想苦苦哀求,她了解邬长筠的性子,只笑了笑:“我不能出来太久,会被发现,得回去了。” “路上小心,”邬长筠到窗口看了眼外面,没有行人,“去吧。” 阿卉又过去抱她一下,她比邬长筠矮了半个头,仰脸微笑:“你还会来李家吗?” “暂时不会,我要离开沪江几天。” “去哪里?”刚出口,她又觉得不该问,“那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 …… 走前,邬长筠得去看一眼师父。 祝玉生住处离自己并不远,但两人见面总吵架,邬长筠每月只去两三趟,送点钱、吃食和日用品。 祝玉生正在院内晒太阳,保姆在给他洗刚尿湿的裤子。 邬长筠进门去,保姆同她打了声招呼,祝玉生看过来一眼,气鼓鼓地又挪开眼,望天去了。 她早习惯了师父的臭脸,放下带来的东西,从房里拿了条薄毯出来,盖到他的腿上。 邬长筠蹲下,仰望着祝玉生:“身体怎么样?” “死了都不用你管。” “那还是要管得,答应给您送终。”邬长筠理解师父的暴躁,去年他出了车祸,腰以下全残,永远困于轮椅之上,普通人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在戏台子上耀眼了几十年的大武生。 苦闷憋在心里,总是要找个出口的。 而自己,就是他唯一的出口。 师哥师姐事业蒸蒸日上,无数崇拜者登门,全国各地巡演,他们成就远高于祝玉生之上,祝玉生是万不敢发脾气的。 只有自己这个不上不下、他心里的“窝囊废”才能毫无顾忌地泄泄火。 “我要出一趟远门。” 祝玉生一听这话,眉头又紧蹙:“干什么去?” “赚钱。” 祝玉生一掌将她推坐在地上:“天天钱钱钱,满脑子都是钱,你是不是没钱不能活了?” 邬长筠也没起来,就在冰冷又潮湿的青石板上坐着:“不然呢?我不去赚钱,你的保姆钱谁付?吃喝拉撒谁付?靠你那两个声名远扬的好徒儿吗?他们一年来看过你几次?给过多少钱?没有钱,我能活,你活不了。” 祝玉生抬手指着她:“你个不孝徒,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想着攒够了出国读书去!” 邬长筠沉默了一会,复又道:“我想读书有错吗?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做从小就想做的事,有错吗?我就是想离开这片令人厌恶的土地,去更自由、开明的地方,有什么错?” “忘恩负义!崇洋媚外!我真是白教你了!” “您指望我在戏曲界出人头地,对不起,我从来志不在此,唱戏,只为了活着,为了赚钱,为了摆脱这里的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我没您这样清高,就那么世俗、卑鄙、贪婪、无可救药。” “你——”祝玉生气得咳到红脸。 邬长筠见他这幅痛苦模样,又起身为他拍背:“对不起。” 祝玉生推开她:“滚,我不要你照顾!带着你的钱滚!就放我在这自生自灭吧。” “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出来,就该让寺庙里的师父好好管教你。”祝玉生气得没辙,去捶自己毫无知觉的腿,“朽木难雕,朽木难雕啊!” 邬长筠见师父不停打自己,给他跪了下去:“不管怎样,您是我恩师,给了我糊口的技艺,是这个世上,仅存的爱我的长辈。” 祝玉生不想看她。 “恩师如父,我虽生性恶劣,胸无大志,继承不了您的豪情壮志, 但永不弃您。” …… 邬长筠离开院子,大松口气。 见祝玉生一次,比练功一整天还累。 她垂头丧气地往家去,刚到巷口,一声汽笛把她的魂给拉了回来。 是白解。 邬长筠见后座无人,问他:“怎么只有你?” “爷在忙,让我先接你,再去接他。” “不是下个月走?” “爷说去整两身行头,你这一身,太寒碜了。” 邬长筠坐上副驾驶。 白解一边开车一边同她道:“还有,我得给你介绍介绍昌源的情况,叫你心里有个谱。” “嗯。” “他家姓杜。” “嗯。” “我的意思是,他家姓杜。” 邬长筠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不解地看过去:“知道。” “你没听说过?” 邬长筠没答。 “杜震山?” “你能不能直说。”邬长筠被他搞烦了。 “你有没有点常识?” “……” “独霸一方的旧军阀子啊,后来改旗易帜,归顺国民政府,表面上是被中央控制了,手里兵权还是实的。爷十四岁就带兵打仗了,那威风劲,你是没见过。” “不在老家待着,怎么跑来沪江做生意了?” “就等你问这句,”白解咂咂嘴,“说起这就伤感了。”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 “别急啊。”白解慢悠悠地开车,“小日本占了东北,当年爷就想去打鬼子,可上头是和谈政策,攘外安内嘛,忙着跟自己人斗,再加上工业、军业、各种物资、技术都跟小日本差了大截,政府都不抵抗,司令更不肯掺和这事,当年是一架接一架的吵,差点枪对枪了。后来,爷对当权者和政治上的事是彻底失望了,不想再从军,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自己出来闯荡。”白解叹了口气,“前几年是真不容易啊,那会带着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给人做苦力挣钱,后来慢慢开始做生意,从小贩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邬长筠冷漠地听着。 白解见她一点反应都没给,问:“你没想说的?” “你的意思是,他和家中关系不好,我去了,也得小心着点。” 白解本想和她一同感慨几句,没想这人如此不懂风情:“我给你介绍介绍杜家的构造吧,这要过寿的老太太是爷的奶奶,亲奶奶,另外还有个姨奶奶,没孩子。爷是正妻所生,同他一母的,还有个大哥和九弟,老大很早就死在战场了,老九现在军校学习,还有两年毕业。司令有十一房姨太太。” 邬长筠略感震惊:“十一?” 麦子戏社 第28节 “对,连过世的正妻,一共十二个女人。育有儿子七个,女儿九个,爷在所有孩子里排第五,嫡系里排老三,前头还有个二姐,大哥没了,他就成了嫡生长子。” 邬长筠冷笑一声:“真能生,不愧土皇帝。” “所以啊,女人多,孩子多,那斗的就厉害了。这么多男丁里,只剩爷和老九没成婚了,人家老九刚满十八,还没毕业,不急。爷自个也不着急娶妻,更不管家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催,主要是为了老太太开心,顺带气气司令。” “怎么说?” “爷在昌源有个青梅竹马,她爹跟司令是拜把子好兄弟,没占地为王的时候就认识了,一直想撮合两人,那小姐也中意爷,但爷对她没意思,更反对包办婚姻。 可两人又是一块儿长大的,顾着十几年情谊,骂不得,伤不得。” “所以,携我此行第三个目的是挡这位小姐。” “聪明。”白解见她又不吱声了,问:“你不会是怕了吧?” 邬长筠看向他:“子弹打过来,我会往你主子身后躲的。我们死了,你还能活?” 意思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白解闭嘴。 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 杜召还在刘氏谈生意,白解让邬长筠在车里等着,自己上去摸摸情况。 她等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才一前一后出来。只见杜召一身西装,梳了个大背头,手里还玩着根雪茄,这气质、做派,真难以想像他带兵打仗的模样。 杜召坐到后座,看向副驾驶的女人:“伤怎么样了?” “疼着呢。” “回头看看。” 邬长筠将脸转向他。 杜召盯着她额心:“要留疤了。” “不会,从前摔过脸,一点印子没留。这口子不深。” “好好上药。” 邬长筠假意笑起来:“放心,就算好不了,也能遮住,不会给你丢人。” 杜召拍拍腿边:“坐过来。” 邬长筠没多话,下了车,换到后座。 杜召从口袋掏出药膏,扔到她腿上:“头顶也擦擦。” “谢谢。” 车停在一家高档女装店前。 邬长筠看向玻璃橱柜,路过这里多次,从未进去过。这些东西,一件,就够她唱两个月戏了。 杜召见她不动,走到旁边,忽然牵起她的手。 邬长筠刚要抽出,杜召更紧地握住:“你现在,是我女人,专业点。” 邬长筠不挣扎了:“从今天开始算工资?” 杜召看着她这张贪婪的脸,提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拉人进去了。 老板见人,赶紧迎上来,哈着腰,恭敬道:“先生,小姐,里面请。”他打量一眼邬长筠的打扮,粗布衣裤,飞刺的布鞋,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这小脸生得标志,心里暗想:哪来的小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杜召扫了一眼:“把新款拿出来给她试试。” “这就给您备去,”老板谄媚地笑着,转身对里头的店员喊:“给先生小姐上茶。” 一排新款推了出来,立在他们面前,杜召亲手挑了几件,递给一旁侯着的女店员:“帮她换上。” 邬长筠一声不吭,跟人进去。 杜召坐在墨绿色绒布单人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百无聊赖地翻着。 不一会儿,邬长筠换好衣服出来。是一件米白色带立领云肩旗袍,刚好合身,勾勒出盈盈细腰和挺翘的臀。 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有些晃神。 自己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平日除了练功服就是戏服,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两件旗袍,还是买了便宜的布拿去小店请裁缝做的。即便她已经攒了不少钱,也不舍得随意挥霍,那一分一毫,都是自己的血与汗,都是靠拚命得来的。 老板立于边上暗自感慨:果然人得靠衣装,这身一换,土包子变千金小姐了,嘴上却好话奉承着:“小姐气质不凡,衬得这衣裳都高贵了,我们这云肩上的刺绣和细珠都是江南顶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的,您细看这针脚、做工,还有——” “行了,”杜召不想听他啰嗦,好看,就买,“换下一套。” 邬长筠也没明白,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懒得多问,又随人进了试衣间。 杜召很果断,看一眼,就让她换下一套。 就在老板以为他全不满意时,听人道:“都包上。” 三条裙子,三套套装。 全包上。 开了个大单,老板合不拢嘴,还送了条丝巾。 走时,路过一模特,杜召忽然停下,拿下它头顶的帽子,转身戴到邬长筠头上。 她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被突然落下的帽子遮住,正要取,杜召手又伸到她的后颈,轻轻往下拉一下帽檐。 俊朗的面庞落入她眼中,先前没仔细瞧,现在看来,这个大高个长得是真好看。 杜召笑了笑:“真丑。”说完,摘下帽子放回原位,拉上她出去了。 他们又去了家珠宝店。 衣服的美丑很好辨别,可杜召对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石头是一窍不通,店员展出好几款,他只觉得大同小异。 邬长筠戴上一条红宝石项链,朝向杜召。 好看,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只道:“你自己选吧。” “我不懂这些。” “样子喜欢就行。” 邬长筠根据他为自己选的服装,配了对钻石耳环,珍珠发夹和一条低调的蓝宝石手链。 “可以吗?”她问。 凑合看吧。 “再选条项链,”杜召随手指了条满钻项链,“这条。”它的旁边,还放了枚大而耀眼的黄钻戒指,“这个也拿着。” 店员见他挑中了这枚戒指,心花怒放:“先生真是好眼光。” 邬长筠伸出手,店员将戒指戴到她手上:“刚刚好,夫人手真漂亮,又白又嫩。” 邬长筠看向她:“你在说笑吗?我一手老茧。”耍刀弄枪留下的,厚厚一层,指甲还劈了一道。这店家,为了卖货真是什么瞎话都说得出口。 店员略显尴尬,又说:“夫人手形漂亮,细长还直。” 邬长筠竖起手,展示给杜召。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却说:“包上。” 店员按捺不住喜悦,嘴角洋溢着收不住的笑容:“先生,这枚戒指要两万块,因为蛋面较大,这个颜色又很稀有,一两年才能收一只,再加上它的切——” 杜召不想听她废话,对邬长筠说:“戴着吧。” 店员在柜台里面站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高兴地直跺脚:“那我就开单了,夫人真是好福气,遇到这么宠爱您的先生。” 邬长筠道:“太贵了。” 杜召俯视她一眼:“跟我要五百一天时候,可没听你说贵。” “……”邬长筠闭嘴,又不用自己掏钱,干嘛操这心,他这挥金如土的,将她打扮起来,还不是为了自个的脸面。 出了珠宝店,又去买了三双鞋,做了个头发,这一遭打扮下来,明艳的跟个女明星似的。 杜召晚些还有事,置办好一切,便将人送回了家。 邬长筠将买来的东西全都留在了车上:“这些东西放你这,丢了我可赔不起。” 杜召笑了:“你是真的精。” 她空手下车,同他虚伪地笑:“杜老爷慢走。” “换个称呼,我叫杜召,字末舟。” “那……小召。” “你觉得合适吗?筠筠。” 筠筠……真恶心。 邬长筠浑身发毛,抓了抓手臂:“老杜?阿召?召哥?” 杜召也听不下去了:“就叫杜召。” 邬长筠看他无奈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再见,末舟。” …… 第17章 早上七点半,家家扑鼻的饭香味还萦绕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中,尽头,堵着些白茫茫的雾,经久未散。昨夜下了雨,这会儿天还阴着,不时落下几滴雨丝,吓得街边卖馄饨、油条的早点铺纷纷支起大伞。 烈日灼人也好,烟雨霏霏也罢,阻挡不了底层人民一日的劳作,纷杂的人影在残破的石墙上晃动,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七八十的老妪。 杜召的车提前十分钟等在路边,车窗开着,清晨冷冽的风拂在脸上,把柔软的黑发浸了层湿气。 他看着周围热闹的烟火气,是自己住的地方所没有的。 白解嗅着香味,对他道:“我去买点生煎。” 麦子戏社 第29节 “嗯。” 门一开,涌入更大的凉气。 卖鸭梨的小姑娘挑着担来到车窗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先生,买鸭梨吗?” 杜召看向这小不点,脸红红的,瘦弱的右肩被重重的扁担压得塌下去,一对大眼黑溜溜的,充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怎么卖?” “一斤十个铜板。” “给我拿两斤。” “好的先生。”小女孩卸下担子,秤了几个,“先生您看,两斤正好。” 杜召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弯起嘴角:“好,装上吧。” 小女孩装好梨,递过来。 杜召却给了她一块大洋。 小女孩不敢接:“先生,我找不开。” “不用找,拿着吧。” “谢谢先生。”小女孩又挑了两个大鸭梨,“送先生两个。” “谢谢。” “先生再见。”小女孩重挑起担,高兴地走了。 杜召目送她远去,冰凉的鸭梨还蒙着层清霜,握在手里,凉到心里。 见多了生死离别、饿殍枕藉,对于某些人来说,热汤饱饭、糊口的生意、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已经是幸运了。 真希望有朝一日国家不受外敌欺辱,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杜召心里默叹了口气,挪开目光,恰好看到邬长筠撑一把黑伞,从长巷清雾中徐徐而来,一袭清冷的黑裙,硬是被她走得摇曳生姿。 不怪李群玉会写出“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邬长筠是掐着点下来的,提了个小小的旧皮箱,只装了贴身衣物和化妆用品。 十分钟前,她才睡醒。近日没排戏,人也闲着,干脆去接了个单,几个小时前刚宰了个六十多岁奸.淫孩童的老畜生,脏血溅到手,害她洗了无数遍,皮都快搓破了。领完赏金回来,夜里三点多钟才睡觉。 白解见人过来,帮她把皮箱放入车后备箱:“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说完,又去生煎铺前等着了。 副驾驶放着水壶和帽子,邬长筠无精打采地坐到后座,也没同杜召打招呼。 “吃了吗?” 她摇摇头。 “下车,去吃点,中午到琴台镇才停。” “不饿,我睡会。” 两人中间隔了袋鸭梨。杜召见她别过脸去睡了:“昨晚做贼去了?” 邬长筠没回应。 白解拿着生煎到后窗问杜召:“来点吗?” “不用,走了。” 白解坐上驾驶位,又听杜召道:“生煎给我。” 他把袋子递到后头,却见杜召随手扔给了邬长筠。 腿上一热,她睁开眼看过去:“干什么?” “吃完了再睡。” 邬长筠随手给掸开,靠着窗再闭眼:“不吃。” 杜召拿起来,又扔还给白解。 “来一个嘛,香的。” “吃你的,开车。” 白解掏出生煎叼在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句:“就知道凶我。” 车开出几米远,后面忽然追了个小女孩:“先生——先生——” 白解看向后视镜:“是在叫我们吗?” 杜召回头,是刚才卖鸭梨的女孩:“不管她,走吧。” 小女孩追不上,气喘吁吁地停下,手里抓了十块大洋,是在梨筐里发现的,她一猜就是那位英俊的先生赏的。 这么多钱,够她吃一年饭的了。 她望着远去的黑车,喃喃自语:“好人有好报。” …… 昌源在沪江西北方向五百多公里处,昼行夜息,需要两天时间。 中午,他们到达琴台镇,一个人烟稀少、发展滞后的小乡镇。 车停在一家饭馆外,老板迎几人落座。 邬长筠却独自到窗边一小桌坐下。 白解问:“你怎么坐那了?” “哪有拿着钱还吃你们的道理,我自己点。” 见杜召没开口,白解也不便叫人过来。 杜召虽长了一张挥霍无度的脸,但在日用和吃食上并不过分讲究,可能是因为年少时行军粗茶淡饭吃惯了,对这方面没太多要求。 可今日,他却反常地点了六道菜。 白解再往窗边看去,见邬长筠面前只放了盘炒土豆,还有碗免费的青菜汤,米饭倒是要了两大碗。吃相一点也不淑女,大口扒好几下米饭,才夹一块土豆。 他只觉得这人真寒碜,赚了主子这么多钱,还这么抠。 菜陆续上来,四荤两素,杜召敲敲盘子,示意白解给邬长筠送两碟去。 他心领神会,端着菜高高兴兴过去,放到她桌上。 邬长筠看向面前的红烧肉和鱼,将它们推远:“谢谢好意,吃人嘴短,烦请拿走,我们各吃各的、各睡各的,除了必要事情,互不干涉。” “点都点了,我们吃不完,也浪费。” “那是你们的事。” “回来,”杜召对白解道,“爱吃不吃。” “你不吃就放着。”白解空手走了。 邬长筠吃饭很快,十分钟不到,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从杜召桌旁过去:“慢点吃,我出去走走。” 杜召朝她那桌看过去,送过去的那两碟菜一筷没动。 白解问:“端回来?” 杜召乜他一眼:“饱了。”说完,也撂下筷子出去了。 白解最后塞了两块肉:“老板,结账。” …… 下午,换杜召开车。 白解坐在副驾驶呼呼大睡。 邬长筠睡了一上午,这会精神来了,一直看外面的风景。 这一片是平原,茫茫无际的荒地,看不到尽头。 要是用来种粮食多好。 杜召开车凶,打弯、提速都比较急,邬长筠跟着左摇右晃,头有些晕,降下车窗透透气。 杜召通过后视镜看她:“吃那点东西,可别吐了。” 邬长筠看过去:“你故意的。” 方向盘一打,一个大弯过去,邬长筠及时扶稳,前头的白解却毫无预兆地被晃醒了,一脸懵:“到了?” 杜召坏笑了一下:“还早。” 邬长筠白了他一眼,嘟囔一句:“幼稚。” 杜召又一个急转,晃得她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好好开!不行我来。” 杜召想起那晚她发疯的模样:“再把我车撞了,真要你赔。” 邬长筠不说话了。 杜召看她那憋一肚子气的模样,心里更乐。 长途无聊,难免发困,逗她一下,实在有趣。 …… 傍晚,行至槐州,车停在一家酒店外。 工作人员慇勤地帮接行李,邬长筠把自己的小箱子拿出来,同杜召说:“我去附近找个小旅馆住。”刚转身,被杜召握住手腕。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近乎于命令道:“就住这,晚上不安全,不许乱跑。” “太贵了,住不起。” “我付。”杜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拉人进去,要了三间房。 邬长筠看一眼价格,倒吸一口气,上前挤开杜召,把自己那间付了:“不用你付,说好的,互不干涉。”她拿上房卡硬气地走了,“明天见。” 小城没什么旅人,大多房间都是空的,他们三个人的房间连着,杜召在中间。 邬长筠讨厌久坐,一天下来,浑身难受,在床上躺了会,便去洗澡了。 难得住一次好酒店,花这么多钱,得好好享受一下。 她将浴缸放满水,躺进去自在地泡着,真舒服,从头到脚。 麦子戏社 第30节 刚躺两分钟,有人敲门。 她烦躁地起身,套上浴袍去开门。 是工作人员,推了餐车:“小姐,打扰了,我给您送餐。” “免费的?” “是的小姐。” 邬长筠拉开门:“请进。” 工作人员将牛排、香槟和甜点放好,便出去了:“您慢用。” “谢谢。” 送人离开,邬长筠澡都顾不上泡了,坐下先用美食。她早就饿了,拿起香槟喝了口,味道真不错。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工作人员又去敲杜召的门,将食物送进去。 他问:“隔壁那位小姐的送去了?” “是的。” “说什么了?” “只问了是不是免费的,我照您说的回答是,小姐便没再问话。” “嗯,出去吧。” “先生慢用。” 杜召拿起酒杯,站到窗前看向远方。 是有免费的餐点,不过都是些干粮稀粥,无滋无味。这些东西,是付费的。 外面的灯火一点点消失。 不早了,明早还得赶路。 …… 五点钟,天还没亮,邬长筠的门被砸得咚咚响。 能弄出这般动静的,没有旁人。 她打开门,一脸嫌弃:“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 “走了,”杜召把裙子撂到她肩上,“换上。” “现在?” “不然我来找你谈心?” 你有病吧? 邬长筠卖了个笑,高高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好的。” 杜召握住那根手指,把人转了个圈,推进屋:“别磨蹭,给你十五分钟。” 邬长筠没回应,后抬腿,用脚“砰”一声关上门。 也许是有什么急事,也许纯粹折腾人,邬长筠不想过问,也没兴趣,她困得很,上了车就睡,再醒来已经近九点了。 杜召扔了袋包子给她:“早饭。” 邬长筠一点都不饿,拿到腿边放着,继续打会盹。 “你是真能睡。” 邬长筠不搭腔,懒得理他。 突然车子急刹。 邬长筠没反应过来,头直直往前座撞过去,杜召手快,一手握住她肩膀,稳住人,一手按在驾驶座上。 她坐直,头一阵晕眩,听杜召冲白解道:“又怎么了?” “前面有人。” 杜召看过去,是几个瘦弱的小孩,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应该是附近的流民。他收住脾气:“去拿点吃的。” 白解下车,把干粮拿给他们,还没分完,西边坡上冲下来一群人,瞬间把他手里的食物一抢而空。 邬长筠看他们狼吞虎咽,边上一个小女孩因没抢到食物手足无措,急得快哭了,她顿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生了几分怜悯,提上身旁的包子要下车。 杜召嘱咐:“劝你少发善心,老实坐着。” 邬长筠没听话,推开车门,直奔人过去。 还没到跟前,不知从哪窜出个小男孩,一把抢走食物,尖锐的指甲划得她手面顿时几道红印。 白解忽喊:“诶,你们两个别动!” 车尾传来动静,后备箱里放着的是他们的行李以及给老太太带的寿礼。 杜召下车,绕到车尾,一手拎一个,将两个正在翻行李的男人扔到旁边去。 谁料他们中邪一样,闷头又往前冲。 杜召拿出枪,冲天放了一下,吓得两人抱头后退。 “老子的东西也敢硬抢,滚。” 流民怕枪,赶紧跑开,谁料一个不要命的长发男人忽然从后挟持住邬长筠:“我们不要金银财宝,就要吃的,你们留一点饱腹,救救我们。” 周边的人相继跪下来:“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我们快饿死了。” “求求你们!” 救助没问题,但杜召讨厌被威胁、被道德绑架,他拿枪指着那挟持之人:“你来拿试试。” “你敢开枪,我……我杀了她!” 杜召笑了,放下枪,坐在车头,悠闲地看着他:“好啊,从哪下刀?” “……”男人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背脊漫上一阵寒意。 “不如,你先卸她一条胳膊。” 邬长筠盯着杜召,知道他不过逗这男人玩,不会放自己不管,还是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个遍。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闹出别的人命。 她想起戏院初见,是同现在一模一样的局面。 邬长筠一点儿也不慌,瞧这男人手抖的,摆刀姿势也不合格,一看就没杀过人,只为饱腹,还罪不至死,便劝说道:“小兄弟,我们带的食物也不多,能给的都给了你们。那位大爷生性残暴,杀人不眨眼。丢了性命,你们指着吃自己人的肉过日子?再说,刀快不过枪,就算你杀了我,逞一时之快,这些男女老少一个都逃不掉。” 几个流民见他犯傻,急得央求:“老八,快放了她!” “别冲动啊,她死了,我们都会没命啊。” 男人本来就焦灼,听这些话更加心慌。 邬长筠见他犹豫,接着说:“我们就过个路,井水不犯河水,给你们食物处于仗义,不给也是情理之中,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 杜召手里转着枪,听她一套套的,还挺能唠嗑。 白解见这群人嚣张,一脚踹倒旁边一个男人:“跟他们废什么话,找死!” 邬长筠冲他道:“你主子都没开口,你抢什么风头。” “我……” 杜召笑了,站起身:“算了,一帮刁民,走了。” 白解见邬长筠还在人手里,虽刚受了气,还是问:“那她呢?” “让她慢慢聊。” “可是——” “那小子不敢,”杜召也看出来了,“装模作样而已。” 邬长筠见男人还不松手,也没耐心了:“放开。” “那你有钱吗?” 钱? 这就触及底线了。 邬长筠往远处看一眼,杜召正上车,白解跟在后面也没注意自己。她抬臂,手指迅速插入他的胳膊与自己脖子缝隙处,手掌一转,手腕继而缠上他的小臂,将人抵开。 等男人反应过来,邬长筠已经钻了出去,还抢走了自己的刀,太快了!他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刀是怎么脱手的。 邬长筠一脚将他踢倒:“我有钱,你有命拿吗?”接着,甩出刀子。 男人吓得紧闭眼,未感到疼痛,侧脸看去,只见那刀笔直地插在泥土里,与自己脖子仅有半寸不到。顿时,腿都软了,身下一阵热流。 邬长筠跟上车。 杜召倚在座位上睨她:“聊完了?” “嗯。” 白解见那些人都散开了,问:“走了?” “嗯。”杜召望向外面的孩子,从口袋掏出钱,随手撒了出去。 孩子们顿时趴在地上抢。 得了钱,纷纷朝远去的车鞠躬:“谢谢。” 车子驶离此地。 几人淡定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这胆子是真不小。” 邬长筠理好头发,故意道:“好害怕呀。” 杜召听这口气,不禁笑了。 麦子戏社 第31节 “吓死了,心都快跳出来了。” “是么,我摸摸。” 邬长筠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好啊。” 杜召瞧她这嘴硬样,干脆配合表演,手伸过去。 邬长筠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瞬间变了脸,闭目养神:“睡了。” 杜召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拽过来:“睡什么睡,起来说话,刚才不是挺能聊。” 邬长筠要甩开他,不敢用功夫,怕暴露,只能用蛮力:“放开,疼死了。” “不放。” “你跟白解慢慢聊。” “他没意思。” “我也没意思,”邬长筠挣脱不开,手腕被勒得通红,“你松不松!” “气了?” 邬长筠猛地往后使力,杜召力气更大,轻松又将人拽回来,邬长筠没撑住,直接趴到他身上。 “看着挺瘦,力气不小。” 邬长筠见他欠揍的模样,一拳挥过去,却及时被杜召拦住,他眯眼看眼前暴跳的人:“粗鲁,慢了点,再来。” 邬长筠还真上另一只手,两人缠打在一起,车子也跟着晃动。 虽没动真功夫,但邬长筠感觉得到这男人有两下子,至少速度很快,哪天正儿八经打一场,胜算也拿不准几分。 她被束缚住,一动不能动,两人只有一寸之距,屈辱又暧昧。 白解偷瞄一眼,这角度,快亲上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 杜召起身,轻蔑地笑了:“跟我打,你还欠点火候。” “这施展不开,出去打到你哭。” 连白解都笑了。 杜召有意思地看着她,还真是口出狂言:“那我可等着,能让我哭,我叫你祖宗。” …… 下午五点半,车停在杜家大宅前。 门口乌泱泱的,从姨娘到下人们,全都侯着。 杜召先下车,白解跟在后头。多年未见,众人对他是嘘寒问暖。 邬长筠坐在车里头看着一个个虚伪的面孔,也不知其中多少真情在。 杜召转身拉开车门,手伸了过来。 戏,开场了。 冰冷的脸庞瞬间浮上一丝微笑,她搭上杜召的手,下了车。 众人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位玉貌花容的小姐。 额心的伤痕未淡去,先前用笔蘸口红,在它之上画了朵细长的淡红色花钿。她身着一条淡橙色绒锻长裙,袖口领口皆精密蕾丝编制,并不招摇,妆容也干净清淡,看上去像个腹有诗书的名门闺秀。 “阿召啊,这位小姐是?” 邬长筠上前一步,立到杜召身侧,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只淡笑。 话,得让他说。 “我女朋友,邬长筠。”杜召覆上她的手。 众人目光自然随之而去,看到女人手上夺目的钻戒,在啼血残阳之下,闪闪发光。 …… 第18章 这小脸、身段,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四姨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偷瞄旁边的姐妹两眼,抢先开口奉承道:“到底是沪江水土养人,瞧这位小姐生得,真应了那句肤如凝脂。” 七姨太也跟道:“阿召看上的姑娘,错不了,这么站一块还挺般配。” “阿召就是大气,瞧这戒指,真漂亮。” 你一言我一语的,真聒噪。 杜召虽离家多年,与老爷有分歧,但在家中军中曾位高权重,过去的形象根深蒂固,现在老小也有忌惮,都紧着好话说,上赶着巴结巴结。 邬长筠心里一笑,这一个个漂亮的马屁精,那杜老爷子怕是成天听不过来的甜言蜜语,怎么没被腻死。 “小姐是哪里人?多大啦?家里做什么的?” 杜召冷冷看了三姨太一眼:“要不你派个人去查查?” 三姨太向来嘴快,说话不过脑子,意识到惹他不高兴了,目光躲闪过去,瓮声瓮气:“不用不用,我就是关心关心。” 二姨太道:“老爷在里面等着,快去拜见吧。” “嗯。” 邬长筠被杜召挽着手,从众人之间过去,迈过高高的门槛。 按理来说,新人上门应该挨个叫人才是,看来,杜召是丝毫不把这些姨太太放在眼里。 原因,邬长筠清楚。 白解曾嘱咐过她,定不要在杜召面前提及他的母亲,说是杜夫人受不了杜震山一个接一个姨太太娶,得了心病,成日闷在屋里抑郁寡欢,最终自杀了。 杜家儿子七个,在世的仅剩五个,老二在外立门户,老九尚在军校,这会儿只有老六和老八在。九个女儿,嫁出去了六个,还剩三个未成年的也来门口迎接了。 杜召同他们关系并不亲。杜家儿女自小都由家庭教师教学,杜召和他们不同师,学的科目也不一样,且十四岁就跟着杜震山上战场了,统一后,他又入讲武堂学习两年,大多时间都不在家,再加上年少带兵,赫赫战功,兄弟姐妹们自然受慑,如今又两年未归,皆不敢上前主动说话。 但杜召对手足倒是没姨娘那般冷脸,揉了揉跟在身旁的十一妹脑袋:“长高了。” 十一妹只笑笑,没敢回话。 杜宅是真大,从大门走到前厅,足足三分钟。 虽说关系僵,但杜司令还是要拜见的。应下这门差事后,邬长筠在沪江打听了一番杜震山这个人,听说他为人暴戾,杀人无数,原本有十四房姨太太,现在只剩十一房,那三个,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邬长筠并不怕这个坏老头,虎毒不食子,再说杜召这脾气,也不是好惹的,他带来的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怕不是要把杜家房顶都给掀了。 杜震山同杜夫人坐在正厅,这是他的第二位太太,四年前才娶的,一个富商之女,比杜召不过大七八岁,身穿深红色牡丹纹宽松长褂,脚踩绣荷布鞋,端正地坐着,脸上是恬淡的微笑。 一旁的杜震山又是另一派景象了,他一身长褂,手里拿了根细长的烟筒,微微低头,翻着眼看来人,两道深深的八字法令纹直抵紧抿的嘴唇,嘴角不时透个缝,吞云吐雾。 杜召携人走近,叫了声“司令”。 司令,不是爸。 这关系,果然严峻。 杜夫人笑道:“阿召,我们这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回来了,这一路还好吧?” 杜召看向这后娘,只点了个头。 邬长筠见杜震山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枪杀人。谁知他忽然笑着起身迎上来:“阿召啊,回来了。”他拍了下杜召的肩,“呦,瘦了。” “嗯。” 后面站着的二姨太主动介绍:“小召还带了个女朋友回来。” 邬长筠借话叫了声:“司令好,夫人好。” 杜震山又盯向旁边的邬长筠,声音冷下几分:“嗯,舟车劳顿,你去安排小姐住下,我与阿召说说话。” 二姨太赶紧应下:“好。” 杜召却没给他面儿:“我去看看奶奶。” “也好,她老人家一直念叨着你,去吧。” 刚走,杜老爷又叫住他们:“等一下。” 两人停下。 “你,留下,我有话问你。”这话,对的是邬长筠。 邬长筠松了杜召的手:“好。” “有什么话等会说,”杜召又牵起她,“司令慢慢抽着,我们先不打扰了。” 杜召拉人直接走了,邬长筠回头又看沉着脸的杜震山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个头。 一路上,下人们都低头打招呼。 七绕八绕,来到一个偏院,没那么多人,但种了满院子的花。 杜召快步入门:“奶奶——” 里面的老太太坐在塌上,看到孙儿进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手臂迎他:“阿召啊,你还知道回来,可想死我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杜召上前抱住老人:“对不起,一直没回来看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说那些。”老太太看到杜召身后的邬长筠,松开他,“这位是?” “我女朋友,带回来给您见见。” 邬长筠上前一步:“奶奶好,我叫邬长筠。” 老太太打量她一眼,伸出手:“来来来,到我身边坐。” 邬长筠坐过去,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着:“真漂亮的丫头,好啊,这小子眼光不错,你多大了?” “十九。”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麦子戏社 第32节 这个问题……没提前对,只能让他答。 邬长筠故作娇羞,低下脸去:“奶奶,这得问他了。” 杜召说:“还不急。” “哪能不急,你都多大了,还不赶紧让我抱上孙子,要抓紧!” 杜召笑笑:“好。” …… 老太太腿脚不方便,每天都是差人送了饭到屋里吃,今日特意叫人扶去了饭桌。 姨太们没资格上桌,分别在各房内用餐。这一桌子,只有老太太、杜震山和杜夫人,其余便是些同辈。 杜老爷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暴戾,他在家人面前还是很和善的,说说笑笑,还亲自给别人夹菜,就是明显不待见邬长筠,全程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连看一眼都没有。 也好,省得应付了。 饭后,杜召陪老太太聊天去了。邬长筠自己在屋里待着,到底在别人家,她没有早早歇下,坐在桌前发呆。 果然有人来看她。 邬长筠听见敲门声,过去开门,是杜夫人:“夫人。” “还没歇下吧?” “没有。”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下人说,别客气,当做自己家一样。” “好。” “阿召不在?” “去奶奶那了,”邬长筠觉得她有话要说,顺着提议:“您进来坐坐,喝杯茶。” 夫人应下来:“好。” 两人坐在桌前,邬长筠替她倒茶,见她一直摸肚子,才注意到隆起的腹部:“您有孕了?” “是啊,”夫人一脸慈祥地看着肚子,“他们都说八成又是个千金,老爷喜欢男孩,我倒觉得皮,喜欢女孩。” 邬长筠将杯子递过去:“温的。” “好,”夫人抿一口,问道:“你和阿召认识多久了?” “几个月。” “那时间不长,看你的气质,是读书人吧?年纪瞧上去也不大,还在上学?” 邬长筠坦白:“我是唱戏的。”她曾问过杜召是否要隐藏这一身份,他说不用,是什么就说什么。 夫人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我也爱听戏,你是青衣还是花旦?” “武旦。” “那是难得,师从谁?” “祝玉生。” “我倒听说过此人,可惜没听过他的戏。” “家师出了意外,已经退隐了。” “你也要小心才是,耍刀弄枪,难免会受伤。” “会的。” “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就在家好好照顾阿召,虽然他有婚约,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父母口头说说的,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 邬长筠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试探自己反应,也配合演起来:“婚约?他没跟我说过。” “是嘛?”夫人覆上她的手,“那丫头性子柔,家里的掌上明珠,受不得挫,又是世交之女,自小一心嫁给阿召,这次他带你回来,免不得遇见,你可要避着她点。” “我会让着她的。” 夫人见她大大方方的,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放下茶杯:“那你们早点休息,时间也不早了,明日再聊。” 夫人起身。 邬长筠也跟着:“您慢走。” 关上门,邬长筠又回去坐下,无聊地用手指蘸水胡乱在桌上画着,有些疲倦,想躺着歇会,往卧室去,刚到床边,被躺在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演得不错嘛。”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杜召枕着胳膊看她:“她进来的时候。” “一点声音都没有,鬼魂一样。” “晚上可别提,这宅子里还真闹过鬼。” 邬长筠不信那些:“下来。” “干什么?” “我要睡觉了。” “睡呗。” “你在这我怎么睡?出去。” “这是我房间。” “……那你带我来这个房间住下。” “我爱带哪带哪。” 邬长筠盯他几秒,忽然躺到旁边:“路上说好了,只做戏,不逾距,正好,看看你定力。” 杜召见她一副死猪样,翻身下床。 “你去哪?” “客房。”杜召替她关上灯,低着声嘱咐:“小心点,真的闹过鬼。” 邬长筠蒙头睡去,什么神神鬼鬼的。 遇到自己,都得叫声奶奶。 …… 宴席摆在后天。 为庆老太太寿辰,连着三天请戏班子来杜府唱堂会。 七点钟,吱呀的胡琴便响了起来。 杜召天亮就出门了,安排人给邬长筠送早饭来房间,用完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待着,听外头的唱戏声。 开场唱的是《牡丹亭》,那嗓子婉转敞亮,腔正声高,八成是位名角儿。小元翘那杜丽娘什么时候能有人家这三四分,也就出头了。 正听着,白解来敲门,说杜召回来了,在前院,让邬长筠也过去坐坐。 弯弯绕绕的长廊上挂满了红灯笼,庭院里布满奇形怪石,下方池水清澈,游着肥美红鲤。 走着油亮平整的石板路,耳边,是风穿花墙的呼呼声。 七拐八拐,终于来到前院。 戏台子下人山人海,除了老太太不在,仿佛杜府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赶来凑热闹了。 白解领邬长筠到杜召旁边坐下,只见他仍身着西装,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不像是在自己家,倒像个矜贵的客人。 刚坐下,杜召拉过她的手握住,搁在自己大腿上。 假意微笑:“来了。” “嗯。” 杜召看向戏台,身子朝她偏去:“学学。” “我是武旦。”邬长筠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能做的,她定不能做,她能唱的,我未必不能。” “这么嚣张。” “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戏。”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要不送你上去唱一首?” “不唱。” “怕了?” 邬长筠也凑近些,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我怕砸场子,以后这个戏班还怎么混?” 两人窃窃私语,你侬我侬的,众人不免再看过来,瞧瞧什么样的绝色能让当年叱吒风云的杜少帅如此宠着。 大多人表面上是尊重她的,可总有些没脑子、还话多的蠢货。 五姨太坐在后面,忽然开口:“听说邬小姐是唱戏的,何不借今日搭台,来上一段,阿召看上的人定有过人之处,想必邬小姐也是位功夫了得的名角儿。” 这话,自己同她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有别的意思了。杜召看都没看五姨太一眼:“她是来陪我参加寿宴的,不是来给你表演的。” 邬长筠沉默,任他应付。 五姨太笑道:“哎呀,唱两嗓子而已,别那么小气嘛。” “你曾是跳舞的,要不到前头来给我们舞一段助助兴?” “你——”五姨太不说话了。 “别那么小气,”杜召重复她的话,轻蔑地笑了一声,“一个妾,也敢这么跟我说话。再多一句嘴,绞烂你的舌头。” 五姨太的儿子杜兴看向杜震山,只见他一言不发,就任由杜召辱自己的母亲,他心中愤懑,起身替母亲出头:“再是妾,也是长辈,哥哥怎么能如此目无尊——” 话没说完,杜召松开邬长筠的手,把人从后拎到面前,一巴掌甩过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五姨太见状,赶紧上前拉住儿子:“别乱说话,走了。” 麦子戏社 第33节 杜兴捂住左脸,搡开母亲:“你为了一个戏子打我,她这么个卑贱的人,连妾都不配。” 谁料,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众人见状,皆大惊。 邬长筠站了起来,手心火辣辣的,轻甩了甩手。 杜兴挨了她这一巴掌,自然不让,暴跳起来,指着她怒喊:“你敢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邬长筠淡淡道:“我是你嫂子,打个出言不逊的弟弟怎么了。” “一没过门二没订婚,你也配!你个低贱的戏子。” 邬长筠竖起手:“抱歉,你高贵的哥哥跟我这个低贱的戏子求婚了。” 她摘下硕大的戒指,塞进杜召手中,忽然又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得杜兴嘴角出血:“冲你这句话,再赏你一巴掌。” …… 第19章 白解在远处看着,心提到嗓子眼,暗叹一声:她是真不要命啊。 杜召也怔了下,这两巴掌够干脆,头一回见女子如此飒气,瞧那嚣张气焰,还真是肆无忌惮。 杜兴气得眼都红了,转过脸来,扬手就要打她,又被五姨太拽住:“阿兴,别冲动,别冲动,算了——” 杜震山忍了许久:“行了,闹什么闹。” 杜兴哪还听得进去,突然拔枪,刚要对准邬长筠,手腕一痛,枪脱手了。 太快了,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见杜召持枪反指着自己。 杜震山黑了脸,为个女人兄弟反目,成何体统。周边立几位身着军装的部下,虽是杜震山的人,却都从前在战场与杜召并肩过,不论出于忌惮还是情谊,都没人愿出头。 五姨太见状,挡到人前:“阿召,他年纪小,做事冲动,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姨娘替他跟你道歉。”见杜召拉下保险,朝杜震山跪过去,“老爷,老爷您救救他。” 杜夫人也求情:“老爷,客人还在。” “大喜的日子,一个个像什么样,”杜震山吐出口烟,“都别闹了,阿召,让着点弟弟。” 杜召看着眼前满头大汗的杜兴:“我要想动你,还用不着枪。”他放下手,将枪塞回杜兴手中,冷冷道:“这么多年白学了,枪,拿稳了,别再被抢走。” 杜兴手指微颤,只觉得屈辱。 五姨太赶紧拉人离开。 杜召回身,把钻戒重新戴到邬长筠手上:“别再摘下来。” “好。” “带你出去逛逛?” “好呀。” 杜召拉着她从杜震山和杜夫人旁边过去,点了个头示意,直接往大门去了。 人还没走远,杜震山挥臂一把扫过旁边的桌子,茶水洒了一地,他愤愤起身:“不看了。” 杜夫人随他离去。 …… 今天逢集市,大街上人挤人,有卖衣帽鞋袜、蔬菜瓜果的;有卖蛋类、生禽,鸡毛鸭毛到处飞;有支摊卖手工品的,红红绿绿很新鲜。 白解跟在两人三米之外,观察四下动静,防止有人不轨。 杜召手下用力,勒得邬长筠手指通红:“你挺嚣张啊,就不怕老头子一枪毙了你。” “不是有你在嘛,”邬长筠抽不出手,用指甲刮他的手背,“再说,你那蠢弟弟骂我不就是打你的脸,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妻,我得把你的气势打出来啊。” 杜召暗自笑了笑,这个女人,算是找对了。 他松了松手,邬长筠趁机抽离,到一旁的首饰铺子,拿起根木簪:“老板,这个多少钱?” “十个铜板。” 杜召刚要掏钱,邬长筠抢先付了。 他单手插兜,见她挽起头发:“让女人付钱,我的脸往哪搁。” 邬长筠插好木簪,往别处去,压低了声音道:“佣金是佣金,我通过劳动获得的。这是我购置的私人物品,没有让你掏钱的道理,一码归一码,该拿的一分不让,不该占得便宜我不会占。” 杜召随手拿起发饰铺上一个发夹,夹在她头上:“非让你占呢?” 邬长筠要取下。 杜召挡下她的手:“戴着。” 邬长筠打开他,取下来反夹在他的领带上:“这么好看,你自己戴着吧。” 杜召低头看自己一眼,真是不伦不类。 他将发夹拿下,放了回去。 出来,也不全是为了逛街。 杜召叫白解去叫了个朋友出来,云氏钢场的大公子,辜岩云,地点在一家茶楼。 辜岩云也带了未婚妻来。 杜召分别介绍:“邬长筠,辜岩云,居小姐。” 邬长筠一一同他们打招呼。 “昌源传遍了,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女朋友。”辜岩云满面春风,打量邬长筠,“你不会真是末舟女朋友吧?还是请回来演戏的?” 邬长筠看向杜召,只见他笑了:“逃不过你法眼。” 辜岩云嗤笑一声:“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居小姐也道:“我就说嘛,铁树怎么开花了。” 杜召对居小姐说:“我和老辜谈点事,你带她出去逛逛。”他又掏出两张钞票给邬长筠,“买点喜欢的东西。” 人都在呢,不能驳他的面,邬长筠且先收下:“好。” “行吧,你们两慢慢商议家国大事,”居小姐挽起邬长筠的胳膊,“走,我带你去看电影吧。” 女人走了。 杜召才说:“再拨十车货给我。” 辜岩云重重摆下茶杯,水洒到桌上,故意给他脸色:“这么久不见,上来就谈生意,你眼里还有没有兄弟情义了。” 杜召目光直直盯着他:“你再摔一次,我让你舔了。” 辜岩云立马换了副笑脸,贱兮兮地擦擦桌上的水:“十车,十车,立马拨,还运到你那个鸟不拉屎的兵工厂?” “要不这回你亲自送,看看那里是不是鸟不拉屎。” 辜岩云摆摆手:“我才不去,到沪江跟你看看美人还行。” 杜召轻笑一声,往后靠着椅背:“行啊,带着小居一起,回头我就问问她,去不去看美人。” “男人间的玩笑话,你这就没意思了,”辜岩云赶紧打岔,“你的那个小美人,是为了气你爹还是气贺明谣呢?” “一半一半吧。” “你真是蔫坏。” “胡说,”杜召端起茶杯抿了口:“我可是明坏。” “南边的女孩就是水灵,只是演戏?” “不然呢。” “也是,你这凶巴巴的,除了贺明谣,谁能看上你啊。” …… 看完电影又去喝了杯咖啡,下午,居小姐才把邬长筠送回来。 杜召本要请他们吃顿饭,居小姐晚上有事,拉着辜岩云离开了。 回杜府又是叽叽喳喳一片,扰得人头疼,索性再逛逛,看看昌源这两年的变化。 他们去街对面看了场皮影戏,又在路口看戏猴和杂耍,最后进一家天津人开的陶瓷店,看老板捏泥人。 东街逛逛,西街绕绕,北街再走一走,不留神天黑了。 两人沿河边闲逛,遇到放花灯的情侣。卖灯的老妪凑上前问他们:“买个花灯吗?祈福很灵。” 邬长筠一脸坚决地说:“不买。” 杜召知道她抠,便说:“我来买。” “不要。”邬长筠快步走了。 杜召跟过去:“不想放个玩玩。” “华而不实的东西,有这闲钱不如买两块肉饼吃。” “你是真没情调。” “放花灯就是有情调?仅仅图个漂亮还不算浪费,起码眼睛舒服了。把愿望寄在一盏灯上,祈求平安、财富,傻。” “这叫精神食粮,流传千年的民间文化,被你说的一文不值。” “美好生活是靠自己努力来的,如果向某些虚无的东西祈求就能得来,那大家都别工作了。” “有道理,不过太犀利。” “杜老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商海江山靠的可不是天上地下的神神鬼鬼,应该比我更现实才对。”正说着,一根糖葫芦落在她的眼前。 邬长筠蹙眉看向旁边的男人:“干什么?” “吃点甜的。” 邬长筠接过来,乜过去一眼:“杜老板是嫌我说话不中听了。” “我就喜欢你这聪明劲,一点就通。” 麦子戏社 第34节 “谢杜老板夸奖。”她咬了口糖葫芦,“不错,够甜,不愧是杜老板亲挑的。” “这多好,嘴甜点,有你的好处。” “可以啊,一句一块大洋,我说到你破产。” 杜召看着她精明的嘴脸,无奈地笑了笑,先走了:“快点,跟上。” 邬长筠跟在后面,正吃着,杜召突然停下,她差点撞上他的背:“差点插到我喉咙,你——”她攥住杜召的袖子,欲把人拽过来,却见前面站了一位女子,笑得比手里的糖衣还甜。 可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浓情蜜意变成了愁山闷海,她那张精致温婉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邬长筠唱了这么多年戏,最懂眼神变化,这对漂亮的桃花眼中杂夹了震惊、审视、醋意,准是他们口中杜召那位青梅竹马了。 贺明谣忽又明媚一笑,明知故问: “阿召,这是谁?” 杜召把邬长筠拽上前,与她十指相扣:“女朋友,筠筠,这是贺明谣,我幼时的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像刀扎进贺明谣的心里,脸上却仍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你好啊,听说阿召从沪江带了个女人回来,我还以为谣言,没想到是真的。” 跟想像中不太一样,本以为会是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她长得毫无攻击性,一袭素雅白裙,纯良无害,叫人不舍得恶语相对了:“你好。” 杜召对她很冷淡,多一句话都不想说:“你玩吧,我们回去了。” 贺明谣点点头,没有纠缠:“好,再见。” 邬长筠被他拉走远了,忽又听身后的女人喊了声:“阿召。” 杜召跟没听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走。 “阿召,等一下——” 邬长筠抠抠他的手心:“叫你呢。” “不管她。” 邬长筠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嘟囔一句:“没风度。” …… 杜府各处张灯结彩,里里外外都已经布置好了。 院内放置几十桌,皆铺满红桌布,诺大的院子,喜气洋洋,比迎亲还热闹。 两人携手走在长廊下的红色地毯上,刚到后院,听到墙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邬长筠做杀手惯了,警觉性很高,外面有人,至少三个。 杜召也听到了,把她拉到内侧。 邬长筠愣了一下,以往出现这种情况,总是直接应对,或是自己护着别人,头一回被别人保护,真怪。 “出来。” 墙头冒出两个脑袋来,憨笑着朝向两人:“是我们。” 邬长筠注意到他们的衣领,是军装,八成是杜召的老部下。 杜召冷着声:“胆子肥了,回头全拉去枪毙。” 两个人立马缩回脑袋。 他又对邬长筠说:“你先回去休息。” “你要去叙旧啊,那可得快点回来,不然你爹趁你不在找人毙了我怎么办。” “那你跟我一起去。” “我才不去,”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懒得听,走了。” 从大门绕出去太慢,杜召直接翻墙而过,外面的四个人一见他,立马站直行军礼:“少帅!” “手放下。” 几人依次放下手。 “以后别这么叫了,杜和知道了对你们不好。”杜和是杜家老二,三姨娘所生,现在由他主管杜家军。 “您永远是我们心里的少帅。” “是的!” “行了,大晚上的不在军营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就是听说你回来了,兄弟们来看一眼,你也不去练兵场看看大伙。” “既然决定退出,就不能拖泥带水,不如不见。别总想着过去,杜和才是你们的将领,都回去吧。” “好歹去喝个酒。” “一营之长,溜出来喝酒,小心军法伺候。”杜召不想同他们纠缠,当断则断,对谁都好,直接越过墙,“赶紧滚回去。” 几人唉声叹气,互相道:“走了走了。” 杜召立在墙内,听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才往房间去。 将不作为,兵有何法。 千军万马,终日只能与草人挥刀;刀枪剑戟,只能藏于暗仓冷库。 真是国之悲,民之哀。 杜召看着灯火通明的宅院,心却冷透了。 此刻,他还真想喝上两杯,可白解那家伙也不知跑哪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路过邬长筠房门口,突然停下,他侧过身,抬手想敲门。 却停住了。 她能懂什么呢。 一个财迷而已。 邬长筠在屋内注视着门窗上的人影,迟迟没动作。 杵着干什么呢? 她刚要去问问,影子动了。 杜召走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开门声,他回头看去,见邬长筠立在门口。 “这么快叙完了?” “嗯。” 不对啊,这语气,有点低沉。 邬长筠打量他的表情,看似无事,实则情绪全压着:“有酒吗?” 杜召微怔。 “酒瘾犯了,没有的话,我出去找找,要不要一起?” 他不知道此话真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感觉出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直接拒绝了:“和女人喝酒,没意思。” 说完,转过身去继续走了。 “嘁。”邬长筠白他一眼,重重关上门。 坐了一会,她把衣裤从皮箱取出来,准备换上溜出去喝两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杜召提了两酒壶:“跟着。” 邬长筠尾随着他,到储藏室,从梯子爬上去,穿过天窗坐到了屋顶上。 月明如水,万点清辉洒落大地。 两人隔了半米远,各喝各的。 几天没碰,可算过了瘾。 杜召朝她看过去,只见人仰着脸,咕噜咕噜往下灌,喝水似的:“你是真不像个女人。” 邬长筠放下酒壶,不想理他。 “不是贬义。” 邬长筠这才看向他:“划个拳?” “我可不欺负你。” 提起这,又想起从前在军营的日子,晚上枯燥,时长与部下们划拳玩,输一把,绕跑场一圈。 他甩甩手:“来。” 邬长筠微侧过身,与他同时出拳头,各自喊:“五,七,六,九。” “八,五,七,八。” 她输了,抬起酒壶喝一口。 再来。 “六,八,九,四,五,八。” “七,九,六,四,四,六。” 这回,杜召的。 邬长筠并不擅长玩这个游戏,还是去年过年刚跟元翘学的。几个回合下来,杜召就摸清她的出拳规律和喊数习惯,一连叫她输了几次。 邬长筠也不恼,反正想喝酒,输赢无所谓。可玩着玩着,她忽然发现杜召开始乱叫数,输家又变成他。 “你让着我啊。” 杜召懒散地坐着,一手撑着瓦砾,一手提着酒坛,半仰着脸灌酒,酒水从下巴流淌,顺着滚动的喉结一路向下。 邬长筠趁他不注意,悄悄也喝了一口。 杜召放下酒壶:“再来。” 一直赢,邬长筠反倒觉得没意思了,摆手不玩了。 麦子戏社 第35节 杜召目不转视地看着她的侧颜。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盯着我干什么,你可别看上我,我们,只有正当的金钱交易。” “为什么这么爱钱?” “谁不爱钱啊,你不爱吗?” 杜召只笑笑:“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问这些,就逾距了。 邬长筠并不想与他交心,月下同饮,已是破例。 “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贪财。” 夜里风寒霜冷,潮气拢过来,把皮肤沁得冰凉。 邬长筠只穿了件薄杉,有点冷:“最后玩一把,输了,从这跳下去。” 杜召笑着应下。 “四,六,七,七,七。” “四,五,七,六,八。” 邬长筠输了。 她也不磨叽,起身直接跳了下去,稳稳站定,回头朝杜召打了个响指:“睡了。” 杜召俯视远去的身影,不由提了下嘴角。 独自将酒饮尽。 …… 天还没亮,杜召就被外头的鸟给吵醒,迷迷糊糊地跳出窗想把它抓来煲汤,却看到院里的人。 邬长筠正在块空旷处练晨功,那圈转得,看得人都迷糊。 杜召哪还顾得上那讨人厌的鸟,人也完全清醒了,到廊下坐着,倚在柱子上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一身功夫,得吃了多少苦头。 邬长筠早就注意到杜召了,只当他不存在。她怕久不练功生疏,便趁其他人未起身出来耍几下。 天快亮了,也该收了。 邬长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着随手捡来的棍从旁边的小路过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杜召道:“一大早就摆个臭脸。” “就长这样。” 今日寿宴,大家都得早起做准备。 老八的手下拐了过来,与杜召打声招呼,便进了房。 邬长筠练功渴得很,弯着腰去喝几口连筒的水。 她的衣服汗湿透了,里面的内衣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人来人往的,不成体统。 杜召朝她走过去。 邬长筠刚起来,转身一头撞入个温暖又宽大的怀抱,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晨露,沁人心脾。 杀的臭男人多了,她总觉得,男人都是臭烘烘的,没想到,也有这么好闻的。 杜召将自己的外套围在她身上,声音难得的温柔:“下次练功,不要穿浅色。” …… 第20章 邬长筠一掌推开他,把身上的衣服拉下来,扔回男人手里:“知道了。”她一脸冷淡,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往房间去:“我再睡会,有事叫我。” 杜召看她进房关了门,也回房去,刚走到廊下,见白解打着哈欠拐过来,见了自己,鬼鬼祟祟掉头就走。 “站住。” 白解转身。 “过来。” 白解边挠头边笑着过来:“早啊。” 杜召见他一脸浮肿,浑身酒味,问:“跑哪鬼混去了?” “就……军营里,和以前兄弟们喝了点。” “你是自由身,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们有军纪。” 白解低着脸,不说话了。 “兄弟们怎么样?” 白解抬头又笑了:“都想死你了。” 杜召别过脸去,心中化开一滩温暖的春潭,面上却仍如冬月寸冰,厉声道:“不许再往营里跑。” “噢。” 杜召回了房间,重重关上门。 隔着墙,白解听他又骂了声:“赶紧滚。”他哈欠连天地走开了。 …… 一大早就陆续有客,出了门的老姑娘小姑娘都回来了,往老太太屋里去,聊些体己话。 后院人来人往的,吵得很。 邬长筠一直在屋里待着,闲得无聊,拿本书架上英文词典看。 杜召与几位旧友在会客厅聊天,快开席了才去找她,见人在翻词典,搭上几句:“学会几个词了?” “何止几个。” “饿不饿?” “有点。” “带你吃东西去。” “我得坐女眷桌吧?” “嗯,居小姐也来了。” “你的小青梅呢?” “这么想演戏?” “总闲着,我这钱赚得不踏实啊。”邬长筠起身,给他转了个圈,她今日穿了那条白色云肩旗袍,脚上一双乳白色小高跟,头发挽在脑后,露出细长的脖颈,“漂亮吧。” 杜召见她这自信的模样,心里暗笑,却没有回答,直接拉上她的手:“走了。” 途中,忙活的下人们见两人纷纷停下打招呼,杜召携她一路走进人声鼎沸的前院,顿时引来所有目光。 这两天,昌源传得风风雨雨,说是杜召带回来一个心狠手辣的戏子,当众打了老八两大巴掌,实在嚣张跋扈。 大家不免都想看热闹,瞧那叫风华绝代的前少帅冲冠一怒的红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眼睛滴溜溜地偷瞄,见人眉目如画、朱唇粉面,不免暗下议论:果然风姿绰约。 几个小辈围老太太身畔谈笑,杜召同叔叔说话去了,邬长筠被三姑姑叫过去聊天,说杜召小时候的事。 忽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外面有丫鬟小跑着来报:“九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闻言大喜,拄着拐杖起身,儿孙们簇拥着她出去:“哪里呢?我的阿占呢?” 三姑姑也惊喜地笑了,对邬长筠道:“老九居然回来了,我们也去看看。” 邬长筠跟人出去,站到檐下,只见一架战斗机停在半空,落下一赤红条幅,上写一列字——祝奶奶寿比南山。 下面的人群散开,飞机缓慢下降,落于平地,下来一个意气风发的军装男子,摘下头盔,笑容灿烂:“奶奶——” 听白解提过,老九在军校上学,想必这就是杜召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了。 原来,是个飞行员啊。 …… 第21章 杜占跑过来一把抱住老太太:“奶奶,我可想死你了。” 老太太轻拍他的背:“在学校受苦了吧,都瘦了。” “没瘦,是变成肌肉了,结实着呢。” 老太太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直点头:“好啊,好,就是黑了,脸都糙了。” “是不是更帅了?” “帅,我的阿占最帅了。” 三姑姑在旁打趣:“您是真会哄人,前两天还说阿召是兄弟几个最俊俏的,回头等术哥来了,又说他最好看。” 老太太佯装要打她,笑着说:“去去去,你这讨人厌的嘴。” 杜占这才看向杜召,挑眉唤了声:“哥。” “嗯,不是说不回来。” “这不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嘛。” “太惊喜了,回来好啊,都回来陪着我,看到你们,我高兴。”老太太拉住他的手,“走走走,里头坐。” “欸,我还没叫人呢,三姑,二叔,四叔……”杜占挨个叫一遍在场的长辈,目光落到个陌生女子身上,问道:“这位是?” 麦子戏社 第36节 三姑姑介绍:“这是你召哥哥的女朋友。” 杜占不敢相信地看向杜召。 杜召开口:“叫嫂子。” 杜占目光又回到邬长筠身上,打量她一番,咧嘴笑了起来:“嫂子好。” “你好。” “好了好了,有话进来说,我这腿站久了不好使。” 杜占赶紧扶住老太太,往屋里去。 …… 正点准时开席,长辈们一桌,兄弟们一桌,各亲朋好友落座。 杜震山举杯起身对大家道:“感谢各位亲戚、同僚、好友光临寒舍,为家母祝寿,压五先敬各位一杯。”喝完酒,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承蒙各位抬爱,压五自从……” 居小姐坐在邬长筠旁边,小声对她说:“压五是司令的表字,他还有个外号,叫土柿子,压着五,不就是四嘛,杜一半,四谐音。你瞧他那个脑袋,像不像柿子。” 邬长筠只敷衍地笑了下。 “再看他旁边那个,贺金卫,曾经一起打江山的,土柿子最信任的部下,他女儿叫贺明谣,我们右前方那桌穿蓝裙子的。从前天天缠着末舟,动不动绣个荷包,做个点心。阿召出征,她素衣斋饭夜夜去寺庙跪着祈福,大冬天的,腿上落下毛病,听说现在一下雨就腿疼。” “这么好。” “有些方面是不错,但她心眼太多了,小时候在一起玩,稍不顺她意就哭哭啼啼的,成天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长辈叫我们都让着她。那会我们喜欢偷拿家里的首饰扮皇帝皇后玩,只要她选不到中意的角色,就一直哭,没办法,大家只能让给她。” 邬长筠对这个人不感兴趣,善也好恶也罢,跟自己毫无关系,过了这几天,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却心血来潮问了句:“那杜召演的什么?” “他呀,演将军呗。他只演将军。” 杜震山连喝三杯酒,最后道:“大家尽兴。” 邬长筠朝杜召看过去,只见他正与杜占笑着说话,那一刻,她仿佛能想象得到,他扮演将军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巧了,杜召忽然也看过来,与她目光碰到一起,只两秒,又转回去继续与杜占聊天。 居小姐抵了邬长筠一下:“末舟可是我们昌源出了名的美男子,虽然性子太刚,但我看他对你还不错,”她凑近邬长筠耳朵,“干脆假戏真做得了,我看你两还挺般配的。” 邬长筠不想回应这种话题,拿起筷子:“快吃吧。” …… 下午,又搭上台唱起长开老戏,咿咿呀呀演了半天。 晚上还有宴席,不过在场的都是家族近亲或是和杜震山关系十分要好的战友。 吃完饭,大家边喝茶聊天,边看杂技表演。 就在这个时候,贺明谣起身,去到老太太跟前,送上礼物。是一幅亲手绣制的花鸟图。 老太太看了,赞不绝口,握住她的手说:“明丫头手就是巧,瞧这细皮嫩肉的,刺伤了,可叫人心疼。” 贺明谣颔首笑了:“为祖母绣寿礼,是明谣的福气,伤着一点半点,不要紧。” 老太太同她说了几句话,贺明谣又去杜召身边,递了个红色的东西,远看过去,像荷包。 邬长筠倒是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表现一个戏子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也压根没放在眼里,任杜召玩得再花,外面的女人爬得上他的床,却永远爬不上杜家族谱。而她可是从小同杜召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一个世交家的千金大小姐,杜震山认定的儿媳妇。 邬长筠淡淡看着贺明谣面对杜召时那含蓄又大方的笑容,以及,他严肃的表情。 杜召没接她手里的东西,冲一个女孩子又不好发火,只能婉言相拒。 可贺明谣不知进退,还杵在人面前,杜召脸色越来越难看。 自己还坐这呢,笑话。 冲那成堆的大洋,也不能让他这么憋屈着。 邬长筠端起茶一饮而尽,迳直走了过去,握住贺明谣的手腕把人往后拉,谁知她忽然踉跄一步,故意摔倒在了地上。 邬长筠愣了,俯视着半伏在地上的女人娇弱模样,随即又笑了。 都中华民国了,玩这阴招,土不土啊。 众人不免看过来,议论纷纷。 有人扶起贺明谣,她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妹妹何故拉搡我。”说着伸出柔嫩纤细手,只见掌心蹭破了皮,爆了血珠。 邬长筠没说话,看向杜召,只见他从坐在一旁的六弟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块方巾,递给了贺明谣:“包上。” 贺明谣接过来,眼泪瞬间滑落:“谢谢阿召,我没事,不过一点小伤。” 贺明谣的母亲赶了过来,心疼地查看她的手:“伤这么重!”她看向邬长筠,“这位小姐,明谣向来大度,不在乎末舟在外招惹些什么,可你跑到这来当众欺负人,未免太不把我们贺家放在眼里了。” “你女儿弱不禁风,我还没使力了,”邬长筠忽然抬手,吓得贺夫人抬手护住贺明谣,“我要真用了全力,不得把她摔死。” “你——”贺夫人指着她,“末舟,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太目中无人了,今日必须给明谣个说法。” 远处的贺金卫冷了脸。 杜震山正颜厉色地看过去:“杜召,不要寒了长辈的心。” 杜召淡定地啜口茶,起身将邬长筠拉到身畔:“我的人,我自会管教,就不劳各位操心了,大家继续品茶看戏,别为这点小事扰了好兴致。” 杜占也站起来打圆场:“各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居关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杜召对邬长筠说:“看累了就回去休息。” “嗯。” 邬长筠刚走两步,被贺夫人拉住,她厉声训斥:“站住,你这个没规矩、目中无人的——” 她一回头,就看到贺夫人的手挥了过来,刚要躲闪,杜召及时扼住她的手腕,重重地一搡,害贺夫人差点跌倒。 贺明谣扶住母亲,寒心地看向杜召,蹙眉不语。贺夫人捂着自己手腕,一脸激愤:“你敢推我,我好歹是——” “我管你是什么人,敢动我的女人,你怕是忘了我曾经是干什么的。” 邬长筠闭嘴不言,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瞥一眼杜召的眼神,满是杀气。 贺金卫对杜震山说:“这儿子,你管还是不管。” 杜震山拍案起身:“杜召,你太目无尊长了,我就一次性跟你说个清楚,我们杜家是不会让一个戏子进门的,你玩玩闹闹可以,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但也得等明谣进门了,你才能纳她。” 杜召转向杜震山:“杜司令,你怕是健忘了,我三年前就跟你说的很明白,脱离了杜家,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看奶奶,‘我们杜家’,她要进,也是进我的杜家。你儿子这么多,你定下的人,谁爱娶谁娶去。” “你!放肆!” “杜司令,给奶奶面子,我不想跟你吵,你也别找事,我们各自安好。”杜召牵起邬长筠的手,“这个戏子,我还就娶定了,你认不认,关我屁事。” “逆子!”杜震山拔出副官的枪,对着杜召。 杜召朝前走一步,把邬长筠挡在身后:“杜司令好威风,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东北跟小日本拼了,真要举兵北上,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坐在家里贪图享乐,围在女人之间吞云吐雾,你算什么英雄豪杰。” 杜震山唇线紧抿,气得手发抖。 “你再多抽点大烟,连枪都握不住了。” 邬长筠瞄过去一眼,完了,闹大了,这彪汉子不会真的气上头一枪崩了儿子吧。 杜召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低着头,给自己找后路,回忆这两日记下的杜家布局,从这到西墙最近,不过最快也得十五秒。 十五秒,应该够了。 另一边,贺金卫也愤愤起身:“杜末舟,我敬你少年英雄,明谣又自小倾心于你,才一忍再忍,我贺家虽下属于你杜家,但在昌源也是有头有脸的,女儿掌心捧到大,受不了这窝囊气,早年口头之约,今日就一笔勾销,明谣,我们走!” 杜召冷笑一声:“如此甚好。” 听此,贺明谣哭得更厉害了。 杜震山:“老贺。” 贺金卫朝他抱拳:“你我兄弟情义,无需多言,谢司令招待。”他又转向一直沉默的老太太,“再次祝老夫人寿,金卫改日再登门拜访。” 语落,气哼哼地带妻女离开。 杜震山终是没舍得开枪,摔了杯子,骂杜召:“你给我滚!” 邬长筠松口气。 好险。 …… 杜召带邬长筠往后院去。 邬长筠看着他阴戾的背影:“我可没用力,她自己倒的。” “她是什么人,我清楚,你是什么人,我更清楚。”杜召把人拉到前面与自己并行,“真打了,还不得昭告天下。” “闹成这样,老太太不高兴了,我刚看她闭着眼,叹了好几口气。” “我也不高兴,”他见邬长筠愁眉不展的,“现在又高兴了。” “嗯?” “气气老头子,就是舒服。” 邬长筠要抽手,杜召不放,她用了些力:“这没人,都在前面忙着,不用演了。” 杜召还是不松:“万一有人呢。” 邬长筠挣脱不开,任他握着:“现在去哪?” “收拾行李。” “这就走了?” “怎么,还没赚够啊。” “好吧,都闹成这样了,”邬长筠趁其不意抽出手,往房间去,“打道回府。” 又被杜召拉回来:“等等。” 邬长筠跟人到院中间站着,听他道:“看完再走。” “看什么?” 忽然,烟花绽放满空。 东边,西边,南边…… 麦子戏社 第37节 四面八方都是姹紫嫣红。 “怎么远处都在放?” 杜召望着天空,眼里,是更亮的光:“满城烟火,是我送给奶奶的礼物。” “她知道吗?” “重要吗?” 邬长筠没回答。 杜召俯视过来:“你知道我在沪江其中一个产业吗?” “不知道。” “烟花炮竹。” “我怎么听说杜老板是做航运的。” “我这个商业新秀,不多做点生意,怎么往上爬。” 邬长筠笑了,想起曾经在酒店的话:“你也太记仇了吧。” “是啊,所以你可不能得罪我。” “哦。” 两人并肩,欣赏夜幕中绚丽的烟火。 杜召又侧目看她忽明忽暗的脸,真漂亮的皮囊,可惜了…… …… 走前,杜召要去给老太太道个歉。 老太太倒也没生气,叫杜召出去等着,要与邬长筠单独说话。她叫人坐在塌上,说:“没想到阿召这么喜欢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过你也别放在心上,从前他们爷俩就经常这么吵,阿召就想去打鬼子,他爹死活不肯出兵。” 邬长筠理解杜召与杜震山的政治分歧,但却无感,她不关心政事,且连基本的爱国之心也没有,唯一的念想就是解决恩仇,拿着钱滚出这片对她来说的“不祥之地”,敷衍一句:“我理解他。” “孩子,你对阿召,是真心的吗?不管未来多少艰难都会跟他走下去?” 邬长筠点头。 “我是不管什么门第、家世和那些所谓的联姻,阿召喜欢就行。” “谢谢奶奶。”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再去打仗呢?”老太太深叹口气,“别看我深居家中,外面的事我是门清,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邬长筠注视着眼前这张慈祥的脸,语气坚定地哄骗她:“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老太太点头笑了:“手给我。” 邬长筠抬起手。 老太太将手上的镯子取下来,戴到她手腕上:“这曾是我婆婆的镯子,后来传给了阿召的母亲,她走后,又回到了我这,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说再多谎,都只是过耳之话而已,可这一刻,看着这晶莹剔透的镯子,邬长筠忽然觉得心里有愧:“我和他还没结婚。” “不过一个虚礼而已,你是唯一一个阿召带回来的,他这个人认死理,选择一件事,一个人,就不会再改变。 道阻且长,希望你们能一直携手,彼此爱护。” …… 邬长筠走了出去,对立在外面的杜召说:“叫你进去。” 杜召转身进了屋。 风穿堂过,吹得人浑身冰冷,邬长筠垂眸看向手腕上的玉镯。 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 第22章 来时门庭若市,走时,只有杜占一人来送。 邬长筠和白解坐在车里,杜召和杜占在不远处说话,邬长筠看过去一眼,就见杜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 两个男人没有过多腻歪的话语,简单说几句便分别了。 走前,杜占来到车后座窗前,与邬长筠打了声招呼:“嫂子,好好对我哥,不然,我开飞机去找你算账。” …… 他们连夜离开昌源,杜召亲自开车。 白解在副驾驶坐着,一个大气不敢出,每次他和司令吵完架,都特恐怖。 气氛有点压抑,邬长筠也一直沉默,不时往驾驶座瞥一眼,只能看到个冷冰冰的侧脸。 车开了一整夜,她虽闭着眼,却全程没有睡着。脑子里一旦长时间琢磨一件事,就容易矫情,她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拉贺明谣那一下,也不会有后面的事,现在还在杜家待着,杜召能与老太太多相处几日,自己也能多挣点。 那可是五百块大洋啊!两天就是一千,那些大学里的著名教授月薪也不过几百。这么多钱,够自己不吃不喝攒上小半年!想到这里,那股矫情劲全没了,只剩下痛失财富的悔恨。 晨光熹微,行至一驿站,杜召把车停在早点铺前,叫两人下来吃饭。 吃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路。这回,换白解开车,一直到晚上的住宿地才停下。 按照原计划,是走来时的路线回沪江,晚上仍宿琴台镇,但他们路赶得急,已经过了琴台镇六七十公里,行至一个偏僻的小镇,吃了晚饭,便去找个地方住下了。 旅店环境不佳,是由老客栈改成,共三楼。走在楼梯上,嘎吱嘎吱,破败的木架子仿佛随时要崩塌。房间也破,斑驳的双开格栅木门,用力一推,往下掉两片木碎屑,里头连卫生间都没有,好在床单被褥还算干净,屋里也没什么异味。 邬长筠坐的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歇了会,盯着悬下的小灯泡看,不一会儿,眼睛花了,又闭目养会神,差点睡过去,赶紧坐起来晃晃脑袋清醒清醒。 她兀自坐了会,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把首饰全脱了下来,连同杜召买的所有衣服、鞋子一并去还回去。 此时,杜召刚洗完澡,准备睡觉。忽闻敲门声,起身去开门,见邬长筠提着个小箱子,明白她的意图。 她说:“你的东西,清点一下?” 杜召没回话,偏身让人进来。 邬长筠把东西一一摊开:“其他几件衣服都在车里,这些你先看一下。” 杜召拿起那根玉镯:“这不是我奶奶的镯子吗?” “忘了告诉你,她送我的,不是,送你未来老婆的,收好吧。所有东西都在这了,没问题我就回去了。” 杜召看向那枚钻戒,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璀璨夺目:“你可以不用还。” “我可是有职业操守的,只拿该拿的那部分。” 杜召闻言,笑了笑:“睡觉去吧。” “嗯。”邬长筠离开他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往隔壁去,刚走两步,注意到走廊尽头两个人,看到自己瞬间缩回头去。她手搭在门把上,余光再扫过去一眼,那两人又鬼鬼祟祟地探出眼。 杜召刚躺下,门又被敲响,他下床开门:“后悔了?” 邬长筠推开他进屋,关上门:“外面有人,两个,不正常。” 杜召注视着她,没有多问,也没有怀疑,转身去床头柜把枪拿给她:“会用吗?” 当然会,她只说:“见人用过。” 杜召给她演示一遍:“弹夹,保险,扳机,明白吗?” “嗯。”邬长筠接过枪。 杜召忽然脱下睡袍,邬长筠见他裸.露着上身,立马别过脸去,等人换好衣服,才回头。 这种时候不适合废话,杜召直接往门口去,邬长筠跟过去,却被杜召挡在门内:“除了我和白解,谁敲都别开。” 她以为杜召给枪,是要自己帮忙…… “老实待着,别出来。” 门被关上,邬长筠杵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 杜召淡定地出去,假意去抽根烟,果然有几对眼睛跟着,他停在白解房门口,敲敲门:“有没有火?” 门开了,未待白解回答,杜召推开他进去,一脚踢上门:“拿枪。” “怎么了?” “有尾巴。” 白解立马去拿家伙:“什么人?” “不知道,想要我命的,太多了。” 白解见他抽出刀:“你枪呢?” “给她了。”杜召站到窗前,偏身俯视下去,“我从这下二楼,后面偷袭,你给我引火力。” “好。” 邬长筠在房里淡定地坐着,丝毫不慌,见的血多了,这些都是小事。再说,就算有不要命的闯进来,这不是还有枪呢。 她摸了摸这把枪,不知道它的名字,但看造型、做工就价格不菲,从未使这么高级的玩意,她举枪对着门口比划了一下,一定很好使。 忽然外面传来枪声,打起来了。 邬长筠放下手,仔细听动静,看来,不止两个人。 杜召把枪给自己了,他怎么办? 目光落到床上放着的玉镯上,想起同杜老太太的对话: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她嗤笑一声,傻子才会陪男人一起死。 再说,他不是还有白解呢。 …… 外面打了一会儿,枪声停了。 邬长筠往门口去,想贴门听听动静,忽然有人撞自己的门。 麦子戏社 第38节 她退后一步,举起枪。 外面那人又撞了一下,“咚”的一声,门框上的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本就破破烂烂的门摇摇欲坠,就在她准备等人闯入之际立马开枪时,撞击停止了,转而化作打斗声。 她往前两步,透着门缝看外面,只见杜召赤手空拳与那人在打架。 邬长筠看着他打人的手法,心想,果然是从小泡在军队里的,招招都实在,充满一股阳刚的正气,不像自己,下手就是阴招。 哪天真对上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难搞。 她正研究着,杀手倒地了,见杜召朝门口来,她把门打开。 杜召拉住她就走:“这不安全,枪给我。” 邬长筠把枪还给他,任由他拉着走,忽然楼梯口冒出一个人,杜召把她推到墙内隐蔽,抬手一枪打中眉心,男人滚下了楼梯。 邬长筠又被拉下去,杜召把她塞进车里,关上驾驶座的门,再次把枪交给她:“开走。” “你呢?” “白解还在里面。” 邬长筠要还他枪。 杜召粗鲁地把她手按回去:“拿着防身,别磨叽,滚远点。” 什么语气,滚就滚。 邬长筠气得一脚油门,车开了出去。 白解同人搏斗到楼下,杜召随手拿了把扫帚折断,上前帮他。 邬长筠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见白解腹部受伤倒地,杜召一个对上三个。她挪开目光,望向漆黑的前路,臭男人,自己慢慢打去吧。 车开出很远,她又忍不住看了眼后方,打斗的身影已化作虚点,分不清谁处于劣势。 此刻,她只觉得烦透了,方向盘猛地一转,折了回去。 眼看着车直直撞过来,几人纷纷散开,邬长筠下车开枪,两个杀手应声倒地。 还有一个在与杜召缠斗,她用枪指着,迟迟瞄准不了,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全然没发觉有个没死透的男人朝她看过来,趁其不意拔刀迅速插进她的右脚掌。 底下一阵剧痛,邬长筠抬左脚,将人踢远,一枪打中他的头。 另一边,杜召扭断那人脖子,立马过来查看。 刀贯穿脚掌,插入泥土里。 “忍着点。” 杜召握住她的脚,稳稳往上一抬,刀尖从泥里出来。 “不是叫你走。” 邬长筠忍着痛,一本正经道:“你还没给我钱,万一死了,我这趟不是白干了。” 杜召看她认真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还不能拔掉,去医院处理。” “脚要是废了,你赔我钱。” “好,”杜召横抱起她,“全部身家都给你。” 邬长筠显然不信,男人嘴里吐出的话,听听就好。她忽然攥住杜召的衣服:“首饰还没拿。” “先去医院。” “不行,快三万块呢,还有你奶奶的传家镯子。” “这种时候,你还惦记那些。” “又不是我的东西,爱拿不拿。” 杜召把她先放入车里,再去把白解扛进来,快步跑上楼,将东西拿上车,一路飙去医院。 他守在手术室门口,一直没合眼。 是谁做的? 都有可能。 本要留个活口的,看到她被伤,冲动了,一把扭断那人的脖子。现在这两人伤着,一时又走不开去调查。 他捶了下墙,又气又心疼。 邬长筠先出了手术室,躺在推床上,被送入病房。杜召跟在后面,问医生:“怎么样?” “脚背肌腱断裂,手术很成功,卧床静养就好。” 邬长筠翘着上身问:“会不会有后遗症?” “后期做好康复训练,问题不大。” “要多久能好?” “至少一个月。” 她瞬间变了脸色。 早知道不回去了,沾上男人果然倒霉! 把邬长筠安顿好,杜召又去手术室外等白解。 不一会儿,人也出来了,只不过失血过多,昏迷过去。 怕再有歹人出现,杜召把他们安排进一间病房,方便看守。 有个卖水果的姑娘在走廊晃荡,杜召把人叫到门内,将水果全买下,同人说:“帮我去趟巡捕房,就说,有关天安客栈门口的事,把警察带过来。”他又掏出一卷钞票,“人带来了,这个就给你。” 女孩应下来,跑出医院。 杜召回病房,见邬长筠一直臭着张脸,给她剥了个橘子。 邬长筠接过来,一整个塞进嘴里。 杜召见她鼓着嘴,不禁笑了。 邬长筠瞪过去:“你还笑的出来,也是,伤的又不是你。” “我宁愿伤在我身上。” 邬长筠见他一脸真诚,囫囵咽下橘子:“杜老板也有这么煽情的时候呢。” 杜召又给她剥了一个,直接塞过去堵住她的嘴:“少说话。” 邬长筠瞪了他一眼,往窗外看去。 白解忽然道:“我也要。” 杜召朝他看过去:“醒了。” “早醒了,听你两肉麻半天了。” 杜召扔了个橘子过去。 白解噘了下嘴:“不给我剥开吗?” “手又没伤。” “她还伤的是脚呢!” 杜召又扔了个苹果过去:“这个不用剥。” “……”白解拿起来,咬了一大口,腹部伤口又痛起来,龇牙咧嘴地问:“下面怎么办?” 杜召站到窗口,往下看:“养好你的伤,别的不用管。” 不一会儿,那卖水果的女孩带了个持警棍的警察走来,看模样应该是巡警。 门被敲响。 病床上的两人皆闻声看过去。 “我出去一会,”杜召看向邬长筠,“马上回来。” 他开了门,把一卷钱给女孩:“下去吧。” “谢谢先生。” 巡警见他气质不凡,想必不是寻常人物,客客气气问:“听说先生知晓今早天安客栈的案子?” “我杀的。”杜召人高,笔直立着,一脸睥睨天下的姿态,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卸下手表,塞进小巡警手里,“带你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几个死人什么来路,找到背后的人,我提你做警长。” …… 第23章 邬长筠单腿站立,扶着墙挪去卫生间,杜召一回病房就见她疼得满头汗:“干什么?” “去卫生间。” 杜召走近把人抱起来,送到卫生间,关门前还打开了水龙头:“有什么不方便的叫我。” “叫你更不方便。”邬长筠扶着水池,把门栓上。 到底是女孩,自己一个男人,多有不便。 于是,杜召请了位女护工,同时照顾邬长筠和白解。 晚上吃完饭,护工围上帘子,要给白解擦身子,他捂住被子不让人动,从脸红到脖子:“不用不用。” 护工是个中年人,瞧他害羞的模样,摆着手安慰道:“别怕,我们每天干这种事,眼里不分男女,再说,我这岁数,什么没见过。” 白解一听这话,更羞了。 杜召在床尾见他紧攥着衣服,别别扭扭的样,沉声道:“要不我来给你擦?” 白解看他的眼神,认命地松开手,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来吧。” 杜召看向帘子另一边,邬长筠正盯着顶上的灯发呆,很久才眨一下眼。 任谁整日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都会无聊到疯。 杜召问她:“带你出去透透气?” 麦子戏社 第39节 邬长筠看都不看他:“不去。” 这脸臭了一天了,杜召也不想热脸贴着,随她去。 可第二天,他就打了个电话差人从沪江送五千个大洋来。给她打发时间,呼啦呼啦倒了半床。 邬长筠惊喜地看着成堆大洋:“这么多?” “当然没有,”杜召自在地坐到窗口的单人沙发上,“数吧。” 邬长筠表情冷下来:“你玩我呢。” “让人随便送些过来,不知道数量,从出发到现在一共六天,你先数个三千吧。” 邬长筠盯着他:“我要钞票。” 杜召沉默一会儿,起身把大洋掸进麻袋里:“不数算了,那就回去一起算吧。”他随手把麻袋扔到墙边,又坐了回去。 邬长筠看着那堆钱,心又痒痒:“拿来。” 杜召心里暗笑,脸上冷着,把袋子提给她:“好好数,少了,后面我可不认。” 邬长筠低头数钱,不理他了。 …… 小巡捕找了过来,同杜召在走廊尽头说话。 “六个人,只有一个本地的,混帮派,要不要审审家人,家里只有个老太太。” 祸不及家人,这是杜召一贯的原则。“死都死了,算了,”可这事却过不去,“去登个报,等人来领尸体,有消息了告诉我。” “好。” 第三天傍晚,就有妇人来领尸。 杜召让小巡捕安排几个人守在病房外,亲自去审问。 妇人吓得直哆嗦,不敢看眼前威武严肃的男人,小巡捕刚拿起枪,就吓得全交代了。 他们是昌源郊外一个小镇上的人,年初到城里做生意,开了个小饭馆,她男人认识了一个叫陈三麻的地痞,整日跟在鬼混,把挣来的钱都赌光了…… 陈三麻,杜召听说过,在昌源小有名气,跟自己并无过节。只是,他与六弟关系要好。 杜兴。 杜召暗笑一声,居然想动自己,真是个蠢货。 小巡捕见杜召没发话,问:“接下来呢?” 杜召起身走了:“不查了。” “怎么不查了?” 杜召看向他:“想走得远,就得学会看眼色,不该问的别问。” “是。” 小巡捕见他离开,斗胆又问一句:“那我升职的事?” “等着。” “欸,谢先生。” 杜召买了个信封,内没写一字,只塞了个空弹壳进去,寄到昌源,给杜兴。这么一来,那异想天开的’好弟弟‘应该会懂了。 再坏、再蠢,到底血脉相连,他心虽狠,还是嗜不了家人的血。 心情糟透了,去医院的路上遇到个花童,杜召随手买了束,拿回病房。 门口还守着两位巡警,他吩咐人离开,推门进去。 邬长筠还在数钱,低着头,一脸认真,将一百个大洋放一摊。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 杜召走到床边,把花递过去。 邬长筠连头都没抬,满眼满手满脑子都是钱。 杜召坐到白解床边,刚要说话,白解拉住他:“别,刚才我打岔,她数错了,差点骂死我。” “这么凶。” “太凶了,我都不敢还嘴。”白解瞧他手里那鲜艳的花,明知故问,“你还会买这玩意呢,送我的?” “安静!”吵死了!邬长筠一走神,又数岔了,气得捶被子,重新数。 杜召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不禁扬起嘴角。 白解看他的笑容,摇摇头,躺了回去。 完了,出大事了。 …… 房里闷,杜召时常出去在附近走动。 夜里睡不着,他到走廊上,立在窗前抽烟,烟燃尽了,又看着夜色发呆。 他站了许久才回去。 病房里的两人都睡着了。 杜召悄声走到窗口,看到邬长筠身边全是大洋,身下还躺了几块,被子一半搭在腿上,一半掉在地上。他替她盖好被子,顺手抓了两把大洋,放进她数好的袋子里。 杜召坐到沙发上,注视她的睡颜,这么安安静静的,又是另一种感觉。想起她数错钱时愤懑的样子,心里就莫名乐得慌。 怎么就这么爱钱呢? …… 昨夜睡得很沉,杜召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病床上空空的,邬长筠不见了。 他腾地站起来,叫醒沉睡的白解:“人呢?” “什么?” “邬长筠呢?” “不知道啊。” 杜召忙走出病房,到处寻人,问遍医生护士,才知道邬长筠去楼下大院了。 他找过去,只见人坐在轮椅上,正晒着太阳。 杜召松口气,这么好的天,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刚要过去,看到一个穿病服的男人走到邬长筠身边,笑着同她说话。 他的脸不知不觉又沉了下来。 邬长筠不想理睬这个贸然搭讪的陌生男子,装聋作哑,全当没听见。 正烦着,轮椅被人向后拖,她回头看去,是杜召。 杜召把轮椅拉到身侧,手搭在靠背上,耷拉着眼皮,目光不善地审视来路不明的男人:“干什么的?” 男人见此人冷着脸,瞧上去不好惹,悻悻地走开。 杜召又质问邬长筠:“你下来干什么?” “晒太阳。” 他把轮椅转了个方向,叫邬长筠正对着太阳:“晒吧,好好晒。” 晨光亦刺眼,邬长筠别过脸去,要转动轮子挪开,不料杜召用脚卡住轮椅,叫她一动不能动。 她仰视男人:“回去了。” “不回,多晒会。” 邬长筠没辙,干脆放弃挣扎,闭上眼睛背靠轮椅,反正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他要站就站着好了,累的又不是自己。 杜召俯视着她,先前受伤留下的疤痕完全淡去了,嫩光光的脸上如今一点瑕疵都没有。温暖的晨光为毛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瞧着她那弯长的睫毛,和被晒得逐渐微红的脸颊,一时失了神。 邬长筠忽然睁开眼,同他目光对上,轻蔑地笑了声:“杜老板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别演着演着把自己演进去了。” 杜召两手搭上轮椅扶手,缓缓弯下腰,逐渐贴近她的脸。 邬长筠头往后缩,满眼警惕。 杜召看着她红润的嘴唇,轻笑一声:“还做梦呢。” 邬长筠跟着假笑起来,顺话说:“天还早,没睡醒。” 杜召直起身,修长的手指半插进西裤口袋,往楼里去了:“跟上,怎么下来的,怎么上去,给你五分钟,不然把你钱全偷了。” 邬长筠转动轮椅跟上去,远远瞪着大步跨上阶梯的男人的背影,低声骂了句:“混蛋。” …… 在医院住了三天,他们便回沪江了。 救护车在前面开,杜召在后紧跟着,一路开到他的住处。 车尾门打开,邬长筠看向前方熟悉的大别墅,问杜召:“怎么来你家了?” “你不是要我负责吗?等你能登台唱戏前就住这吧,也好有人照顾起居。”杜召见她一脸不满,复又道:“我包你一月,天天在家坐那唱给我听,价格你定,怎么样?” “不,”邬长筠不想跟他牵扯再多了,跟同一个男人长久纠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这几天赚得已经足够,过分贪婪必有失,她坚定道:“送我回去吧。” 杜召也没挽留:“好。” 杜召直接开车送人走,二十分钟的车程,开得慢,硬生生跑了四十多分钟。 他把车停在巷口,将人抱到轮椅上。 邬长筠道了声谢,说:“就送到这吧,我自己进。” 杜召把装满大洋的袋子放到她腿上:“去吧。” 邬长筠解开袋子,掏出两块还给他:“轮椅的钱,我打听过。” 还真是算得清清楚楚,杜召接下来,握在手心,没有说话。 “杜老板再会。”场面话而已,邬长筠并不想同他再见,转动轮椅走了。 麦子戏社 第40节 地上青石板坑洼不平,她跟着轮椅摇摇晃晃,消失在转角。 真累,手都酸了。 邬长筠无奈地看着阶梯,轮椅上不去,只能站起来单脚蹦上去,再把轮椅提上来。 一楼租客在房里听收音机,她大可叫人出来帮帮忙,却还是独自费劲地上去,不想麻烦任何人。 一步跳了两阶梯,她稳稳地站定,刚要再跳,忽然两腿腾空,被人横抱起来。 邬长筠看向男人,宽大的肩膀遮住所有光,同时,也遮住了夜晚的阴霾。 杜召说:“行李忘拿了。” “哦,谢谢。” “你就想这么跳上去?” “又不是不行。” “几楼?” “二楼。” 杜召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着小皮箱,往里面去。 邬长筠拽他衣服,看向轮椅上的布袋:“钱。” 他转身,从轮椅上提起大洋,放到她怀里抱着,才踏上楼梯,边走边逗她:“你要是蹦着蹦着摔死了,算谁的?” 邬长筠不看他,也不想回应这种晦气话。 “哪个房间?” 邬长筠用手指了指:“放我下来吧。” 杜召把人轻轻放下,邬长筠从小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自己扶墙跳了进去。 杜召下楼将轮椅提进来,找了块空地放着:“明天我让人送套拐杖过来。” “我自己买。” “有的时候觉得你是真抠,有的时候又穷大方。” 邬长筠把钱放进衣柜里藏好,转身回他:“我有路子,认识做拐杖的人,几个铜板就能买到。” 杜召又笑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她这幅精打细算的嘴脸,心里就乐。他无意窥探别人隐私,只是目光刚好扫过书桌,看到上面放着的几本外文词典,想起那日在酒店的清晨,她翻看一本法文书:“你不是说看不懂吗?” 邬长筠顺他目光看过去,明白他指的什么,坦荡道:“骗你的。” “自学?” “随便看看。”邬长筠不想跟他废话,可人在这,不如再用一下,提着水壶靠近,“能不能帮我去打壶热水,出门右转,再左转,有个水炉铺子。” 杜召从未做过这种事,觉得有点新鲜,便接下来:“等着。” 他按邬长筠说的地址寻过去,看到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铺,他走进去,放好壶,打开水龙头,等水灌满。明明是无聊透顶的事情,他竟觉得津津有味。 门口守着的开水大娘头一回见这人,嗑着瓜子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瞧瞧这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的大高个儿,一点都不像是这里的人,同他搭话:“头一回见你,刚搬来?” 杜召心情不错,也回她一句:“不是。” “女朋友住这?” “不是。” “寻亲的?” 水漫过壶口,杜召关上水龙头,要放木壶塞。 大娘嘱咐:“慢点,水开着,别烫到手。” 杜召提上壶走了,见大娘笑着瞧自己,随口道了句:“您忙。” “欸,慢走啊。” 杜召慢悠悠晃荡在小巷里,四处飘溢着饭菜香,身边跑过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远方传来母亲叫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 这样的生活平凡,却是温馨的。 人已经离开十分钟了,邬长筠在想,他是不是走错路?摸没了?毕竟这里小路错综复杂,楼也大同小异,外人很容易辨错方向。 她到窗口往外探头,看到杜召提着壶从不远处走来,散步似的东看看细看看。 破败的楼墙,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她冲人喊了一声:“快点。” 杜召抬头望去,只见邬长筠浅皱着眉,不悦地看着自己。 那一刻,像极了催促丈夫回家的小媳妇。 …… 第24章 杜召快步上来,将水壶放到安全地带,回头问她:“你怎么吃饭?” “随便吃点。”邬长筠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疏离地注视他,“谢谢帮忙,麻烦您了,我腿脚不便,就不送了。” 这是撵人的意思,杜召听得出来。 “过阵子我让人接你去医院复查。” “我自己去就好。” 杜召看着她凉薄的脸,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温暖又荡然无存,他也冷下脸:“有事找我,或者白解,走了。” 没等邬长筠回应,人已经出去了。 她听着皮鞋踏在木梯上沉重的声音,拿上杯子,倒了杯开水。 她看着腾腾往上冒的热气,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好歹是给了这么多钱的老板,连杯热茶都没倒。 邬长筠端着茶杯转向窗,望向外头漆黑的夜色。 人家琼楼玉宇、美酒佳酿的,怎会想在这寒酸之舍,喝自己这杯破茶。 她抬起手,吹了吹热气。 还有这破杯子,也该换了。 …… 白解刚吃过饭,躺在沙发上看最近的报纸,听人回来的声音,翘首看过去:“没留你吃饭?” 杜召没直接否认,那好像有点没面子,边上楼边无所谓地说:“粗茶淡饭,有什么好吃的。” 白解哼笑一声,自言自语:“我看是吃不到吧。” 不一会儿,杜召换了身衣裳下来了。 白解丢下报纸:“要出门?” “我去兵工厂看看。” 白解手撑着沙发起来:“我也去。” “好好躺着,养好你的伤。”杜召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白解又喊道:“你不吃点?” 没有回应了,只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他长叹一声,躺回去继续看报。 工厂在沪江西北角,与封城相临,原本是废弃沙场,被杜召改成了兵工厂。 这会工人都下班休息了,看门狗的吠声将门卫吵醒,出来一看是大老板,赶紧把铁门拉开。 研发部还亮着灯,里头传来“滋滋”的声音。 杜召在常却身后站了良久,都没被发现。 常却摘下面罩,摆弄着枪头,长长叹了口气。 “不顺利?”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把他吓得一激灵,回头看去,疏口气,肩膀垮了下来:“老杜,你吓死我。” 杜召拿起零件细看。 “老外技术就是牛,摸两月了,仿得还是差点意思。”常却把组装好的一把步.枪给他,“你试试。” 杜召接过枪上膛,瞄准远处的靶子,精准一枪,正中靶心。 “怎么样?” “保险杆太卡,不灵活,枪头太重,射击手感还好。”杜召掂了掂枪,“给你个建议。” “你说。” “不用完全复制,把单排弹仓改成双排,枪头缩短半公分。” “我再试试。” “保险杆也处理下,实战中万一卡死,人枪都废了。” “行。” “总体做的不错。”杜召手落在他的肩上,“辛苦了,这么晚还是研究。” “辛苦什么,反正我孤家寡人,也没事做,吃喝都在这,闲着也是闲着。” “吃了没?” “这个还真没。”常却伸了个懒腰,“再去吃点?食堂应该还有剩饭。” “好。” 食堂关着灯,常却摸出几个肉包子,又把粥也热了,端出来同杜召一块吃。 “最近忙什么呢?” “回了趟昌源。” 麦子戏社 第41节 “没吵架?” “能不吵吗?” “你们爷俩性子一样刚,难搞。”常却是杜召幼时好友,时常到杜家玩,不过后来出国留学,毕业任大学物理教师,两人多年未见。直到去年杜召的兵工厂建起来,他义无反顾放弃光鲜亮丽的工作,辞职过来帮忙,表面上是帮自己的好兄弟,实则,为的是国。 “我跟辜岩云要了几车料子,估计就这两天到,”杜召两口吞下一个包子,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别的不说,你找的大厨手艺是真可以,下次中午来吃,红烧肉一绝。” “行,我吃了午饭再走,今晚借你狗窝睡一夜。” “诶诶诶,什么狗窝,干净得很。” 杜召笑笑:“快吃,吃完带我再去看看枪。” “好,等会给你试试我新研究出来的催泪.弹,给你润润眼。” “你自己慢慢试。” “别啊。” …… 中午,来了位小姑娘。 邬长筠看着立在门口提着饭盒的生人,问:“找谁?” “请问是邬小姐吗?” “是。” “我是来给您送饭的。” 邬长筠一猜就是杜召:“拿走吧,顺便帮我传个话,跟他说以后都别送了,事办成,钱拿了,我们两清。” 小姑娘笑了,把饭盒放在地上:“先生就知道您会这么说,也让我传个话,他说饭放这,您不吃就喂狗吧。”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等人下楼去,邬长筠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杜召家的佣人,难怪总觉得眼熟。 “不吃就喂狗”,怎么听这都带点骂人的意思。 邬长筠正好要去买拐杖,把轮椅折上,再提着饭盒,慢慢下楼去。正好有条狗趴在台阶上晒太阳,她把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墙边,叫狗过来:“吃吧。” 隔壁大娘见她在喂狗,觉得稀奇:“几天没见你了,怎么还坐上轮椅了?脚怎么了?” “摔了。” “哎呦,这可不轻,好走吗?” “好走我还坐轮椅吗?” “那你可得注意点,这路不平,可别再摔了。” 邬长筠懒得回她,找老周打拐杖去了。 可惜,小店大门紧闭,听街坊说人回乡下了。 好不容易下了楼,她这不能白出来一趟,滚着轮椅去看看祝玉生,到了半路忽然停下,自己这鬼样子,免不得又要挨一顿训。 算了,不去找气受了,还是等几天腿脚方便了再说。 看了一上午的书,她头晕眼花的,不想再回屋里闷着,干脆在外面逛逛。 这一趟赚了不少,得犒劳下自己。 邬长筠去百货公司买了两条裙子,也没上身试,瞧着尺寸差不多,直接让人包上。又去平时舍不得吃的蛋糕店买了点甜食,最后到一家咖啡馆外的露天桌坐着吹吹风、看看杂志。 傍晚,邬长筠在附近的饺子店随便吃了口,又晃荡到红春戏院。 今个阿湘挂头牌,连唱三场,戏院门口摆了两排花篮,座座上头挂红幅,写的是赠与徐阿湘,想是有大老板捧场。 戏还没开演,后台乱成一团,元翘今天跑龙套,穿着丫鬟服,见邬长筠,赶紧迎上去:“你可算回来了,这脚是怎么了?” “摔的。” 班主和几个人也围上来:“脚怎么了?” 今天她已经回答不止五次这个问题了:“摔了。” “这是骨头折了?”阿渡问。 “不是,一点小伤,月底就差不多好了。” 班主愁眉苦脸:“你没在这些日子,几位老板点你的戏,我还说过几日就登台,现在好了,又上不成了。” “早叫你多让小诗上台练着,我要是死了,这戏班子是不是得散了?” 众人见班主被呛一句,不免想笑,看他平日里对大伙凶巴巴的,一到邬长筠这就吃瘪,也只有她敢这么对班主说话了。 班主畏惧邬长筠,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她人凶。这玉生班是祝玉生创立的,本来是轮不到他做班主的,奈何邬长筠不愿操心,也没有照顾人、把戏班子发扬光大的心思,便交给了唱老生的赵敬河带领。 见元翘几个闷声笑,班主呵斥一声:“都围着干什么,马上开戏了,还不去备着。” 一个个立马散开。 班主给邬长筠赔了个笑:“我正要跟你说呢,你走这几天刚收了个女娃娃,七岁,想学刀马旦,薰姐儿自个功夫都半吊子,哪能带人,你看看,要不收个徒弟?” “不收。” “反正你这脚伤了也练不了功,不收徒,给孩子指导几招也成啊,又不费神。” “再说吧,今天有人包场?” “不是,一个小老板看上阿湘了,我看他两眉来眼去的,这丫头八成也待不长久。”说到这,班主更惆怅,“她要走了,只能让元翘顶,不说了,我去前头盯着点,马上开场了。” “嗯。” 邬长筠去找阿渡,他今天演将军,一身战甲威风得很,就是这妆化的实在糙。 “我帮你弄两下。” “太好了,我正手忙脚乱着呢。” 邬长筠替他晕了晕油彩,又调了调眼妆,她虽耍棍枪,看着虎,手上功夫却精细,那妆化的,老师傅都得称声好。阿渡这相经她手过一遍,看上去舒服多了。 “姐,你什么时候再唱《伐子都》啊,好久没见你唱武生了,真想听听,过个瘾。” “我的旦角不好吗?” 阿渡傻笑起来:“跟男将比,还是差那么一点。” “师父说我心不定,不让唱,怕我坏了他声誉。” “老班主就是矫情,你要是随便来一曲《狮子楼》、《铁笼山》或者《伐子都》,准大红。” “别动,”邬长筠稳住他下巴,“你还是多磨磨自己功夫吧,瞎操心什么。” “聊聊天嘛,话说这几天不见,怪想你的。” 邬长筠扔了眉笔:“行了,滚去换衣服吧。” 阿渡嘴一撇:“好吧。” 索性无事,邬长筠到台下找个角落坐着,看他们长进些没。忽然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看过去,正是李香庭,他又带了那个小丫头来。 邬长筠没去打招呼,等戏唱完,散了场,才滑动轮椅过去:“李香庭。” 李香庭见她,惊讶地笑了:“我来找你几次,他们都说你不在,你腿怎么了?” “小伤,没事。” 戚凤阳颔首:“邬小姐好。” “你好。”邬长筠看她上着米黄色紧身小褂,下穿乳白色半裙,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几日不见,小丫头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彷徨和紧张都没了,说话也不再哆嗦,想是没少跟出来混。 李香庭问:“最近忙什么?” “出了趟远门,刚回来。” “我们正要去书店,朋友新开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时间还早,回去也无聊,她便应下:“好啊。” 书店离得近,走过去不到五分钟。规模不大,风格却很特别,摆了许多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 进了店,戚凤阳就去角落看书了,她小时候学过些字,但认不全,只能勉强读一读,短短几页,便沉浸其中。她最近喜欢看画报,尤其对西洋画十分感兴趣,接收一些先进思想后,感觉打开了新世界,越来越渴望浩瀚无穷的知识。 李香庭这开店的朋友也是个刚留学回来的富家公子哥,叫孟宜棣,家中生意颇多,他名下也有不少产业,这个满是稀奇书籍的小书店只为情怀,不为盈利。 孟宜棣学的是音乐,精通很多西洋乐器,但对戏曲不甚了了,听说邬长筠是个武旦,十分感兴趣。 几人喝酒聊天,不觉已至深夜。 孟宜棣微醺,倒在旁边的沙发上小眯一会儿。 两人才有机会单独说会话。 “听你说去外地,是去演出?” “是,也不是。” “对了,上次画了你,我把画拿去参展了,有人想买,我没卖,不过得了个奖,有一百块的奖金,等你有空请你吃饭。” “为什么不卖?” “暂时不缺钱,而且得问你一声。” “嗯,家里人可都好?” 李香庭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也没多想:“都好,月姨还问过你一次,想邀请你回去吃个饭。” “好啊。” “那我回去让她准备。” “嗯。”邬长筠看向角落正聚精会神看书的戚凤阳,“这么投入,看三个小时了。” “她很爱学习,还很勤奋,虽然出身不好,字都认不全,但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通,很难得。” 邬长筠目光转移到李香庭身上,见他注视戚凤阳那满意的眼神,提醒道:“教教书,教教画,动脑子的事情,别上心。” 李香庭没懂她的意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当她是妹妹,和香楹一样。” “流不一样的血,怎么会一样。”邬长筠擦擦手,挪动轮椅,“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看。” “我送你。” 麦子戏社 第42节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 “好,那改天再见。” “嗯。” 见戚凤阳看得入迷,李香庭想任她再待会,自己去找了本书看看。 直到午夜钟声响起,孟宜棣忽然惊醒,揉着眼起身:“什么时辰了?” “零点了,回去睡吧。” “邬小姐呢?” “早走了。” “不胜酒力,改天再约她一起喝酒。” “好,我们也走了。”李香庭放下书,叫一声戚凤阳。人立马小跑着过来。 孟宜棣派车送他们回去,李家上上下下都睡了。李香庭一点也不困,要去再画会画,见戚凤阳意犹未尽地跟在后头:“困吗?” 戚凤阳摇头:“那些书真好看。” “我再给你几本。” “谢少爷。” 李香庭领她去拿了几本书,小说、画册、历史类的都有。戚凤阳捧在手里,如视珍宝,生怕弄脏弄坏了。 李香庭坐到画架前:“看完再给你些别的,不早了,去休息吧。” 戚凤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问:“我想看您画画,我就在后面安安静静地站着,保证不打扰您。” “当然可以。” 戚凤阳离得远远的,伸着脑袋看。 李香庭画两笔,回头看她,戚凤阳缩回头。他笑了:“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看。” 戚凤阳小步挪过去。 李香庭不与她说话了,专注于创作。戚凤阳就在旁边笔直站着,看他一会调色,一会蘸点油,一会大笔在画布上涂抹。起初看不懂画了些什么,只有无形的笔触堆成乱七八糟的画面,然慢慢现雏形,隐约看得出画了个女人。 这一看,就是近两小时。 李香庭转下脖子,问她:“你不累吗?” 戚凤阳快速摇头。 “你好像对画画很感兴趣?” 戚凤阳又点头。 李香庭看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问:“想不想学?” “可以吗?” “当然。” 戚凤阳腼腆地笑了起来,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变得沮丧:“不了,不学了。” “怎么了?” “我只是下人,会被老爷夫人骂的,也没有钱买这些东西。” 李香庭站起身,将她拉坐下。 戚凤阳立马弹坐起来:“少爷,不行,我还是回去吧。对不起,打扰您了。” 李香庭按着她坐回去:“想学就学,不用管别的事,画材我这里也多得是,我现在是老师,你将来学有所成再来报答我,不是更好。” “可是——” “别可是了,大胆画,艺术没有规矩可言。你先拿起画笔感受一下。” 戚凤阳纠结一番,还是拿起画笔,学他刚才的样子蘸取些颜料,在画布上随心涂抹,勾出个人手来。 李香庭讶异:“你会调色?” 戚凤阳被他的话吓得停下笔:“瞎画的,浪费颜料了。” 李香庭惊喜地笑了:“你怎么会调色的?初学者很难调出皮肤的颜色,你居然调的这么准。” “书里看到的,又经常看您画画。” “你的色彩感觉太好了,虽然结构不行,不过没有受过正统的训练,很正常,但就是这种无意识的自由创作才更打动人。你就随心所欲地画,不用以我或者书本为标准,也别管怎样画才是正确的。” 戚凤阳只听懂一半,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继续吗?” “画吧。” 从那天起,戚凤阳做完分内的事,一得空闲便跑到李香庭的画室学画画,还用微薄的工资买了些书看。她遨游在知识的海洋,几乎废寝忘食。 李香庭很珍惜她的这份天赋,偶尔会带她去学校听课,有时领学生外出写生,也会把她叫上。 …… 第25章 老太太已经来李家三天了。 周六下午,她在后花园晒太阳,李香庭在树下画她。 窗口传来阿卉的叫喊:“二少爷,孟先生来电话。” “来了。”李香庭放下笔,对老太太说:“奶奶,你歇会,我去接个电话。” 老太太坐起来:“那我正好歇歇。” 李香庭拿起话筒,听孟宜棣在那头说:“晚上有个舞会,在不飞花。” “我画画呢,下次吧。” “画什么画,有个大惊喜,一定要来啊,杨介也过来,把小凤阳也带来玩,七点钟。” “什么惊喜?”刚问出口,电话挂断了。 神神秘秘的,李香庭看一眼摆钟,距离七点还有三个小时,他便继续回花园画画。 …… 戚凤阳一直在画室待着。 近六点,李香庭去找她,戚凤阳一听脚步声接近,赶紧站起来挡住自己的画。 “怎么了?” 她遮遮掩掩的,有点害羞:“画的不好。” “我看看。” 戚凤阳跟随人动,挡住他的视线:“你会笑话的。” “发誓,不会。”李香庭趁其不意将人拉开,看清画架上的风景画的那一刻,他呆滞住了。 先前出去写生,戚凤阳在人前有点放不开,只敢拿铅笔窝在人少的地方画画速写,这是李香庭第一次看到她完整画一幅画。 红山、绿水、斑斓的云…… 戚凤阳见他表情凝固,要拿走画,被李香庭拽住:“你是默画的?这是哪里?” “我老家,照记忆里的样子画下的,已经有点模糊了。” 李香庭扬起嘴角,情难自禁地捧住她的脸:“太棒了!” 戚凤阳被他的举动吓得手足无措,瞪圆了眼。 “阿阳!你真的是天才!”他异常激动,像是发现了旷世之宝,忽然抱住了她,“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 戚凤阳已经顾不上他说了些什么,心提到嗓子眼,上身被摇得直晃。 李香庭松开她,再次看向她的画:“太不可思议了,颜色居然还能这样表达,我怎么没想到,你太有天赋了!” 戚凤阳有点受宠若惊,但见他如此夸耀,心里缓缓升腾起一股奇怪的自豪感,原来,画画和被夸奖,是如此奇妙的事情。 李香庭看入迷了,坐在画前十几分钟,才想起来要去舞会的事。 他拉上戚凤阳:“晚点回来再画,我们先出去。” 戚凤阳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自己是他的人,刀山火海,只要一句话,她都愿意去。 李香庭带人下楼,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看戚凤阳一眼,只见她穿着旧旧的衣裤,身上还染了颜料,同舞会实在不搭:“你等我几分钟。” 说罢,戚凤阳便见他往楼上冲。 李香庭来到李香楹房间门口,敲敲门,刚好人在屋里玩猫,抱着团子过来开门:“干嘛?” “借件衣服。” 李香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大致猜到了:“给你那小丫头?” “对,出去一趟。” “这么贴心。”李香楹边挠着团子的下巴,边往里头去,“别人穿过的衣服我可就不要了。”她拉开衣柜门,靠在一旁的墙上,“不过呢,回头你得给我补件新的。” “送你两件。” “爽快,挑吧。” 李香楹衣柜里的款式很多,她日常打扮得体淑女,背地却藏了不少成熟性.感的衣服。她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言,是父母眼中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可出了这个门,玩得比谁都野。 衣柜里裙子裤子都有,李香庭快看花眼了:“你怎么这么多衣服?这些都没见你穿过。” “这还多?我最近还看上两条裙子呢,下次带你去买单。” “铺张浪费。” 戚凤阳属于小家碧玉型,李香庭拿了条款式简单的淡蓝色长裙。 “你可真会挑,这件我都没穿过。” 麦子戏社 第43节 那更好了,李香庭道:“就它了,谢了,你晚上有事吗?要不要一起出去?” “我要去媛媛家,收拾准备出门了。” “好吧,走了。” 李香庭拿着衣服首饰下去,叫戚凤阳换上。 她哪敢穿小姐的衣服,连连摆手拒绝。 李香庭直接连人带衣服塞进房里:“给你五分钟。” 戚凤阳在门内不知所措地杵着。 “两分钟了。” 外面催促着,戚凤阳只能摊开手里的裙子。 好漂亮。 从前替小姐洗衣服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坏了一针一线,现在居然要穿上……她不敢想象,却又从心底萌生出隐隐的期待。 哪有女孩子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她做仆人这么多年,从来没穿过裙子,小时候倒是有一条藏青色的麻布裙,还是表姐给的旧衣服。 “阿阳,你在换吗?” 戚凤阳还是不敢穿,她打开门,一脸纠结:“少爷。” 李香庭见她还穿着自己的衣服:“你不要顾虑太多,只是一件裙子而已,没人会说什么。” “还是算了。” “你不换,我帮你。”李香庭只是吓唬吓唬她。 一听这话,戚凤阳脸瞬间胀红,慌忙关上门:“我自己来。” 她小心翼翼地套上衣服,拘谨地立在门后,踟蹰许久才敢开门。 李香庭见她一袭紧身蓝裙,含胸驼背地站着:“别弓着腰,挺胸。” 挺…… 戚凤阳整个肩都缩了起来:“少爷,我还是换回来吧。” 从未见过她穿紧身的衣服,这么一看,戚凤阳身材比例很好,虽然瘦小,但因为长期干活,皮肉很紧致,很有力量感。 李香庭握住她的肩,把人掰直:“这样多好,人要自信才好看,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手一松,戚凤阳又耸起脖子。 李香庭指着她的肩膀:“不要缩着。” 戚凤阳缓缓放下肩:“好。” 她跟在李香庭后面,穿过热闹的大街。这衣服是真丝材质,柔软轻薄,穿着很舒服,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有种全世界的人都对自己指指点点的错觉。 李香庭带她来到不飞花门口,戚凤阳虽没来玩过,但道听途说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里面是干什么的。轻轻拉了拉李香庭的衣角:“少爷,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 “怎么了?” 她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低下头:“我穿这个一定很奇怪,别人都看我。” “是因为漂亮才看你。”李香庭见她磨磨叽叽,直接牵住她的手,把人拽进去。 这一牵,把戚凤阳魂都牵飞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过人群来到热闹的大厅里的,好像进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李香庭带她落座,两个朋友早已喝酒等着,见人来,孟宜棣给杨介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他的小跟班。” 李香庭强调:“是助手,叫她阿阳就好。” 杨介伸过手去:“你好,我叫杨介,香庭的朋友。” 戚凤阳也伸手,同他握了下,又立马缩回去:“你好。” “我最近教她画画,她太有灵气了,”李香庭一说起这个就激动,“改天你们去我家看看她的画,惊为天人。” 杨介虽不是专业出身,但也懂点:“这么夸张,那我真得去欣赏欣赏了。” 戚凤阳闻言,害羞地笑了。 孟宜棣:“那我提前预定几幅,回头阿阳出名了,我就是头号收藏家。” 李香庭道:“付定金!” 戚凤阳赶紧说:“不用,我乱画的,不好。” 杨介道:“阿阳,你得信香庭的眼光,他的眼睛比手还厉害。” 孟宜棣见戚凤阳浑身不自在,知道她可能不常出入这种场合,给她倒了杯饮料:“别紧张,他跟香庭也是十几年好朋友了,人逗得很,接触下来你就知道了,来,一起喝点。” 戚凤阳不敢接。 李香庭说:“没关系,尝尝看,不好喝就不喝了。” 杨介也说:“这个没有酒精,甜甜的,好喝的很。” 戚凤阳看了李香庭一眼,小心翼翼地接下:“谢谢。” 孟宜棣给李香庭倒上一杯:“来,干一个。” “等等,什么惊喜?都到这了,还卖关子?” “等下你就知道了。” 李香庭没有叫戚凤阳一起,对她说:“你想吃点什么就去拿就好。” 戚凤阳如坐针毡,只点头应付。 他们三个喝酒聊天,李香庭不时同戚凤阳说几句,还给她要了份果盘和甜品。 戚凤阳独自待在旁边,逐渐也放松下来,四处看看,不巧与远处的男人视线碰上,又低下头。 面前摆着几盘干货,她无所事事,干脆剥起瓜子来。不一会儿,剥出一小盘瓜子米,等李香庭跟自己说话,把小盘子给他:“少爷,给你这个。” 李香庭见她手指都红了:“带你来是玩的,不用做这些。” “不吃浪费,已经剥了。” 李香庭随手捏了几粒瓜子米,塞进她嘴里:“你自己吃,吃吧。” 戚凤阳嘴巴都僵住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瓜子米半含在唇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就在此刻,忽然有个男人站到她身前,还弯下腰,伸出一只手。 “美丽的女士,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戚凤阳吓得连咀嚼都顾不上,囫囵吞下瓜子米,她惶恐地看向旁边的少爷,寻求庇护。 李香庭看懂她的眼神,替她说:“不好意思,她不太舒服。” 男人又说:“那我能请你喝一杯吗?交个朋友。” 孟宜棣在旁边看热闹,见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也帮忙说话:“兄弟,她正跟我们喝着,要不坐下来,大家一起玩。” 男人领会意思,礼貌退场:“打扰了,你们玩。” 戚凤阳见人离开,松下一口气。 四下忽然变暗,只有一束白光柔和地打在舞台上,笼罩三角钢琴和一位红裙女子。 孟宜棣抵了李香庭一下,示意他看台上:“还认得吗?” 距离有些远,李香庭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激动道:“明真?” 明真是他的老同学,小两岁,在意大利学音乐。 “她怎么提前回来了?” “张老不是快七十大寿了,她回来过几天就走。” 确实惊喜,他们已经两年没见过了,上次见,还是明真放假去巴黎游玩。李香庭静心听着,她的琴艺长进许多,不仅在于技艺,感情也充沛了。 戚凤阳不认识人,但见少爷如此高兴,想必是对他重要的人。相比刚才喧闹的音乐,她更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演奏,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曲子,但听着听着,让人的心情都平和下来。 一曲罢,张明真鞠躬下台。 李香庭对戚凤阳说:“你坐,我等会就回来。”语落,便朝后台去了。 他一走,戚凤阳又不自在起来。 孟宜棣道:“想吃什么跟我说,别客气。” “我不饿,谢谢。”戚凤阳把果盘往前推推,“你们喝酒就好,不用管我。” 杨介:“香庭很少带女孩,你对他来说一定很特别。” “不是不是,”戚凤阳赶紧解释,“我就是个女佣,平时负责帮少爷做点小事。” 孟宜棣与杨介相视一笑,提议:“一起玩骰子啊。” “我不会。” “很简单,我们教你,不用你喝酒,输了就喝一口饮料。” “可是……” “来吧来吧,干坐着也无聊。” 戚凤阳输惨了,饮料喝了三大杯,好不容易赢一把,孟宜棣和杨介都在为她喝彩。 李香庭回来时,见他们正笑闹着,戚凤阳不似刚来时拘谨,也加入进去,故意放水,让她赢几把。 张明真再次上台演奏,周围又静了下来。 男男女女相拥,舞步轻缓柔情。 李香庭拉上戚凤阳:“我们去跳舞。” 她来不及拒绝,已经被拽到了舞池中央,试图逃走,又被李香庭拉回来,手自然落在她的腰上,吓得她浑身一颤。 “任何事都要尝试下,不然这辈子多无趣。” “可我不会。” “我带着你,跟我的步子就好,看他们,手放在我的肩上。” 戚凤阳缓缓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憋着口气,仿佛不会呼吸了似的。 “喂!” 麦子戏社 第44节 突然的一声,把她吓得一抖。 “放松。” 她只知道点头。 “自信点,画画是,做人也是。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们没有尊卑,无论是雇佣关系还是师生关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李香庭揽着她慢慢晃起来,“彻底改变任何一件事或一个人都很难,更别提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但是这段时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戚凤阳。从前我只跟你强调平等、尊重,但是以后,我们讲独立的人格和自由。 现在,我想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读书吗?” 她点点头。 李香庭眼里满是笑意,不仅在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更是因为她思想上的转变。他对待戚凤阳,先为人,后为友,再而才为徒,中间没有夹杂着男女间的一点情感,简单且纯粹。 李仁玉曾讽刺过他们这些妄图改变世事、世人的“梦想青年”,既然难以以一己之力灭旧法、变人性,那就从一个人、一件事开始,慢慢影响这个社会,相信总有一天,滴水会引起狂澜。 “那我送你去上学。” 可戚凤阳没意识到他所说的读书是这个意思。上学……是自己从来不敢奢求的事,她摇摇头:“我不去,我给你做助理就好了。” “不,这样太可惜了,而且我能教你的东西也有限。去学校,可以感受各类学科,认识更多朋友,有了文化知识,你才会走得更远。”李香庭看着她迷茫的眼神,继续鼓励,“你知道你拥有多少专业人士都渴求不到的天赋吗?明珠不该蒙尘,我是个惜才的人,不仅仅是帮你,更是帮这个社会增添一位优秀的人才。” “可是老——” “别再说老爷夫人,我的收入足够支撑一个人上学。等奶奶回老家,我就会搬出来住,你也不用再看任何人眼色。”李香庭见她为难的表情,复又笑道:“不急着做决定,我尊重你的想法,去或不去都是你的自由,但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好。” 为了照顾戚凤阳,李香庭特意放慢节奏,不小心被踩了几下脚,见戚凤阳无措又抱歉的眼神,不停安慰:“没事,慢慢来。” 这是她第一次跳舞,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面前的男人,好像真正的没有了尊卑,没有主子下人。 这一刻,她只是她自己。 本以为会是暴雨狂风的荒野,走进来,风却是轻的,雨却是柔的,身边弥漫着馥郁的香粉味,传来男女你侬我侬的柔软情话。灯光变成温暖的淡黄色,像置身花影婆娑的山茱萸田,从手指到头发,都沾染了香甜的气息。 一切都是明亮的,可她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只有眼前的男人,成了自己小小世界里唯一的光。 …… 第26章 “二哥?” 循声望去,只见李香楹惊奇地看着自己,戚凤阳立刻脱开李香庭的手,欠身:“小姐!” 李香庭问:“你不是去媛媛家?” “去媛媛家,再找机会出来玩嘛。”她又打量起戚凤阳,“没看出来,你还挺漂亮的。” 戚凤阳不敢抬头,紧张地立着。 李香庭见她手都在抖,便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等会我去找你。” 戚凤阳点头,对李香楹又鞠了一躬,赶紧逃离。 李香楹目送人远去,看她穿着自己那条裙子,还挺合身:“二哥,过来说话。” 两人到窗边站着。 李香楹拿了杯酒靠在柱子上,刚要喝,被李香庭夺过来:“喝饮料。” 李香楹不满地撅下嘴:“好嘛。” “几个人?” “三个。” “这种地方少来,来了也别喝酒。” “你管我,我还要问你,”李香楹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小丫头了吧?” “没有,别乱想。” “最好没有,”李香楹摊开手臂,“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李香庭把她挂肩的袖子往上提了提,“就是有点暴露,我无权干涉你穿衣自由,但还是注意点的好,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早点回去,不许喝酒了。” “知道了。” “我在那边,有事找我。” 李香楹顺他所指方向看过去:“孟哥哥,杨哥哥?” “要不要去坐坐?” “不要!别说看见过我。”李香楹提着裙子就跑了,“我走了。” 戚凤阳没有回座位,李香庭到处找了一遍,都没看到人。最后从一个侍应生口中得知,她进卫生间了。 李香庭不放心,一直等在卫生间外面。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戚凤阳才出来。 李香庭问她:“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待这么久?” 戚凤阳吞吞吐吐的:“我什么都不会,怕影响他们玩。” “所以一直躲在里面?” 她默认了。 李香庭感觉出来她不太喜欢这个环境,一直不自在,于是道:“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刚才台上弹钢琴的那位是我同学,太久没见,我和杨介他们可能还要待很久。” “好,我走回去就好了,不用麻烦人送。” “你路又不熟,而且现在很晚了,没什么麻烦的,别这么客气。” 戚凤阳点点头。 “但是你得出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尊重是相互的。” “好。” 道了别,李香庭便叫孟宜棣家的司机送人回去了。 刚巧张明真忙完来找他们,几人又喝了起来。 …… 戚凤阳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生怕吵醒隔壁床的阿卉,她是前不久刚搬进这个二人间的。 在李家,佣人私底下也分了个高低贵贱,像阿卉这样给主子贴身使唤的,地位较高。不过她是李香岷房里的,轮排行,还远不及老爷太太身边的吴妈和明珠。 阿卉睡眼朦胧,见个穿裙子的影子在不远处晃,认错了人:“小姐?” 戚凤阳身子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阿卉定睛看,才发现是她:“阿阳啊。” 戚凤阳转过身来:“嗯,吵醒你了。” 阿卉翘首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你穿这身好漂亮,二少爷送的?” “是小姐的裙子。” 阿卉起身下床,开了灯,拉着她转一圈:“真好看,很适合你,好羡慕你啊,二少爷对你这么好。” 戚凤阳笑笑:“我要换下了。” 阿卉坐到她的床上,看她背过身去换衣服:“他又带你去哪玩了?” “一个舞厅。” “里面什么样?” “好多人,有弹琴的、跳舞的、唱歌的。”戚凤阳换好衣服,坐到她旁边,“还有各种颜色的酒和灯,带着气泡的饮料,好好喝。” 阿卉手撑着脸听她形容:“好想去看看啊。” “不过好吓人,会有陌生的先生过来邀请跳舞,还好少爷替我挡了。” “一定是你太好看了,他们都想认识你。” 戚凤阳羞涩地笑了。 “你刚才穿成那样,也像个小姐似的,”阿卉脱了鞋上床,手抱住腿,“二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们是不是——” 戚凤阳起初没领会她的意思,反应过来后羞得面颊通红:“没有没有!少爷是正人君子。” “真的假的?”阿卉笑着撞撞她,“那你呢?你成天跟着少爷,不会喜欢上他吗?少爷这么好看,性格还好。” “当然没有。”戚凤阳面上火热,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转移话题,“难不成你喜欢四少爷。” 阿卉抬手挠她:“讨厌,四少爷才几岁!你真是越来越皮了,拿我问你的话来堵我。” 戚凤阳被她抓得咯咯笑:“我错了我错了,别闹啦。” 阿卉停手,往后躺去:“不过阿阳,我们做丫鬟的,切记是不能对主子有想法的。” 戚凤阳笑容逐渐消失,低下脸去:“我不会的。” “那就好。”阿卉叹口气,“尤其是在李家,老爷这么凶,真犯了忌讳,不得活活被扒层皮。”她起身跳回自己床上,“想想就可怕,睡觉。” 戚凤阳仍坐着,脑中反覆她这句话。 扒层皮……她顿时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想。 …… 李香楹怕被熟人发现,拉着朋友换了个场子继续玩,半夜才回家。大门锁了,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又将裙子挽起来,爬上墙头。刚要下来,愣住了。 木堆呢? 从前这里一直堆放很多木棍,轻轻松松就能上下。李香楹时常深夜回来或是偷溜出去,都从这走。 现在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么高的墙,硬跳下去,万一摔坏了,受罪不说还得挨顿骂,那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乖乖女形象岂不是彻底崩塌了。 麦子戏社 第45节 正愁着,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些脚步声。听动静,是马房方向传来的。她伏下身,贴着瓦块往远处看,果然有些光亮。 这个点在马房,应该是在喂马。 正想着,有个黑影从马房出来,往院西边去。 不对啊,马夫是个胖大爷,这个怎么精瘦的?贼?不对,贼不会这么光明正大,跟逛自己家后花园似的,动作慢悠悠的。 黑影忽然停住了。 李香楹也一动不动,她隐隐觉得,那个男人在看自己。 定了几秒,黑影又动了,从她下方路过,旁若无人地拿了根叉子又往马房方向去。 李香楹愣住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趴在墙头上,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反正都被发现了,干脆将计就计。 “欸。” 男人没听到似的,走自己的路。 “喂,站住。” 他这才停下,转过身来。 两人对视片刻,李香楹说:“愣着干什么?过来接我。” 男人听话地走过来,站到墙边,仰头看着趾高气扬的女孩。 “接好了。”李香楹将腿放正,干脆地跳了下去。 男人稳稳接住,又稳稳放下。 话少劲大,李香楹对他很满意:“谢了。” 男人没回应,继续去干自己的活。 李香楹穿好鞋,跟他到马房,见男人拿着铲子利索地清理马粪,问:“没见过你,新来的?” “嗯。” 借顶上小吊灯,才看清他的面孔,挺端正的一张脸,瞧着挺老实。她突发兴致,诓骗他说:“我是三小姐房里的丫鬟,贴身丫鬟。” 男人没说话。 “以后罩着你。” 男人认真做事,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你不会说话?” 男人清理完马粪,提着桶出去,见李香楹紧跟在后面,才问:“你为什么从上面下来?” 李香楹继续编:“小姐让我帮她给情郎送信。” “那你早点回去,别被发现。” 李香楹觉得他还挺有趣,索性不困,便多逗弄一会儿:“你来多久了?” “两天。” “难怪没见过你。”她又跟着这小马夫回到马房,看他拿钢刷给马刮杂毛,手法还挺熟练,“你叫什么?” “平殊。” “哪个殊?” 平殊愣了一下,用手蘸水,在墙上写下他的名字。 “我叫迎迎。” “嗯。” 李香楹到自己的马旁边,摸了摸它的鬃毛:“好好照顾,小姐的马很娇贵。” “嗯。” 只会“嗯”,一点都不好聊,李香楹又觉得无趣,就往前院去了。 李香庭的画室亮着灯,想是人也回来了,她又脱下鞋,赤着脚进屋,悄声上阁楼去找他。 还是记忆里熏人的颜料和松节油味,她轻轻走过去,忽然猛地拍了李香庭肩膀一下。 把人吓得手一抖,画布上出现极不协调的一点。 “你要吓死我,大半夜的,干什么?”李香庭见她还是舞厅那身装扮,“你才回来?都几点了?” “算了算了,画你的画吧。”李香楹转身要走,看到一张裸体画靠墙放着,又对李香庭说:“二哥,爸爸看到你这种画又要气得发疯。” “那你得帮我瞒好了。” “就不,”她趴到李香庭左肩上,“给我什么好处?” 李香庭自然不受她的威胁,也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但还是想迎合迎合妹妹:“你想要什么?” 李香楹伸出手:“给钱。” 李香庭用画笔打了下她的手心:“家里缺你钱用?” “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快点,封口费。下次再吵架,我还能替你美言几句。” “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你老半夜偷溜出去。” “你才不会,哥哥最理解我了。”李香楹搂住他的脖子,“下个月我要十八岁生日了,花钱的地方好多,请同学们吃饭,还得办个派对。” “我房间床头柜子的第二层抽屉里,自己看着拿。” 李香楹用力亲了他的脸蛋一口:“好哥哥,我爱你。” “走开,别影响我画画。” “遵命,大画家。” …… 戚凤阳这段日子总跟着李香庭出去见世面,骤然从一个粗使丫鬟变成这般特殊待遇,难免惹得共事的妒忌。如今她还读书画画,完全没了个丫鬟样,更引不满。 一大早李香庭去学校了,今天有领导旁听,他便没带上戚凤阳。 戚凤阳把他的房间和画室都打扫一番,便偷暇看书。 忽然,吴妈带着三个人声势浩荡地闯了进来。 她赶紧放下书,恭恭敬敬地低头站着:“吴妈。” 另外三个,一个叫明珠,同吴妈一起服侍周月霖和李仁玉;一个在大厅打杂,叫小玉;还有个负责后花园事宜,叫小柔。 戚凤阳背脊一凉,从前就没少受她们欺负,眼下定没有好事。 吴妈眼神犀利地审视她,对身后的人说:“搜。” 于是,一群人开始翻箱倒柜。 戚凤阳不知所以,见来者不善,又不敢问,只能杵着,任她们乱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跟少爷学画画的事? 还是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果然—— “找到了!”听声音是明珠。 戚凤阳看过去,只见明珠举起手,手里抓着一根金项链。她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箱子里,还未张口解释,就被小玉和小柔从身后扣住。 吴妈怒不可遏:“难怪最近见你总是鬼鬼祟祟的,本以为你是老实本分的姑娘,也勤勤恳恳做事,没想到干出这些鼠窃狗偷之事。居然敢偷到夫人头上,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是我!”戚凤阳赶紧解释,“我没有偷东西,我不知道那个怎么会在我这里,真的不是我拿的!” 说罢,一个巴掌响亮地甩了过去,明珠道:“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吴妈,我看她就是表面看上去单纯,实际心机重着,不然也不会骗的少爷团团转。” “住口,”吴妈也不宠着她这远方亲戚,厉声呵斥:“你这是内涵少爷愣头呆脑?被一个丫鬟戏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你闭嘴,”吴妈看向戚凤阳,对押解她的二人说:“带走。” 一众人等来到偏院的杂物房。 戚凤阳跪在地上,咬口此事与自己无关。长时间问不出个好歹,只能动点粗手,鸡毛毯子一下接一下,打得人蜷缩在地上。 可她仍矢口否认。 明珠提议:“吴妈,这种贼人就应该直接送警察局。” “老爷要面子,最怕家丑,养的仆人成了贼,还是二少爷身边的,事情闹大,万一传出去,不好看。”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出了事她这个管事的难免受牵连,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东家知道,在自己这层解决最好。 明珠又道:“她那些书,说不定都是从少爷那顺的,应该再检查检查,是不是还偷了其他东西。” 戚凤阳虚弱地解释:“不是。” 小玉提议:“要不直接赶出府去,这种人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龌龊事来,我那天看到她——” “你在教我做事?”吴妈看向小玉。 小玉立马低下头:“不敢。” “那就少说话。”吴妈见戚凤阳被打得浑身发抖,到底是二少爷的人,闹出人命就不好了,“先让她跪在这,不许给吃喝,等阿卉回来再审。 阿阳,你再好好想想,怎么交代此事。” 门被关上,屋里陷入黑暗。 戚凤阳不敢动弹,背后快被打烂一样,呼吸一下都疼到抽搐。她只能趴在地上,思考是谁诬陷自己。是明珠吗?还是小玉?小柔? 难道是阿卉? 不,不会是她。 晚上,戚凤阳发烧了,可能是在冰冷的地上躺得太久,冻着了,也可能是身后的伤口在如此脏乱的环境下感染了。皮肉和筋骨上的痛同时袭来,她有些意识不清,望向黑暗之中从门缝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又想起那个温暖的太阳。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少爷,你在哪里。 …… 李香庭和几位同事陪校领导以及教育部的主任吃饭去了,他并不喜欢这种应酬,也不擅长拍马屁,艰难地敬了几次酒,便一直沉默地用餐。 麦子戏社 第46节 任何行业都不能免俗,本以为学校是一处纯洁之所,没有那些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可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太多人逐渐失去了教书育人的初心,开始追求职位、名利,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光鲜、干净。 留在沪江的旧友不多,聊得来的更是没几个,李香庭时常会想念在国外的生活,身边都是疯狂的、富有想像的艺术家、小说家、音乐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题,喝不完的酒。 散了席,李香庭独自走在大街上,想散步回家。他不熟悉这里的条条道道,但觉得迷路也未尝不是件趣事。 兜兜绕绕,果然辨不清方向了。 夜萧雾茫,他走进一个逼仄破旧的巷子,穿过去,走到头,是另一条宽敞的街道,只不过凄凉很多,空荡荡的,连路灯都黯淡。 李香庭看了眼路标,仍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远处的一阵嘈杂声打破了长街的岑寂,他看过去,只见几个人影在路灯下晃动。 听声音,是几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陈今今刚甩了个男人,一时高兴喝多了,手里还提着酒瓶,正要去找个天台看月亮,走好好的,迎头被几个小流氓缠住。 起初还有几分意识,与他们调侃上几句,冷风吹着,酒劲慢慢上来,越说越迷糊,东倒西斜的,只能看到几个黄点点。 这种场景在巴黎也不少见,李香庭自知没什么大本事,但遇弱势群体总会试图帮帮忙。 他走过去,拨开几个人男人,握住陈今今的手腕,把人藏到身后,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喝多了。” 见几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掏出点钱递给其中一人:“请几位兄弟喝酒。” 男人们粗粗点了下,对数量是极满意,高兴地拍拍李香庭的肩:“谢了兄弟,好好玩。” 等人走开,李香庭才回头:“小姐,没事吧?” “有事——” 李香庭见她神志不清的模样,不敢把这醉鬼一个人丢在这:“我送你回去,你住哪?” “住……”陈今今指了指夜空,“月亮上……” 她歪歪扭扭又要倒下去,李香庭拽着胳膊把人拉起来,看到她脸颊上印了几行黑字,应该是报纸或者书本上未干的油墨。 她的披肩滑落在地上,身上穿着黑色吊带裙,长发微卷,披散在背上。一动间,露出右后肩上的刺青——一只绿色小蝴蝶。 李香庭见她赤着一只脚,扫一眼四周,没发现她的鞋,拾起披肩,将人包裹住:“小姐夜里还是少出门的好,世道乱,不安全。” 陈今今眯着眼看他,忽然笑了,长长的指甲染了墨绿色,从他的喉结划到脸颊:“哪来的小少爷,长得真好看。” 李香庭拽开她的手:“你醉了,我帮你找个旅馆住下吧,你放心,我不——”话未说完,嘴唇一阵温热。 浓浓的酒精味瞬间涌入他的鼻息。 李香庭瞪大眼睛,立刻推开眼前荒唐的女人,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居然!亲了自己! …… 第27章 李香庭虽留学多年,见惯了外面开放的风气,也交过一次女朋友。亲个嘴,不算大事,但在这种境地下,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只见这女流氓靠着路边的柱子,身体缓缓滑下去,忽然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浓夜湿雾下,气味发散,更加刺鼻。 李香庭后退一步,扫遍四周,路上空无一人,又闷头上前,递过去手巾。 陈今今没接,她晚上没吃东西,呕出来的全是酒水。吐舒服了,倒在路边要睡。 李香庭拽了拽她的衣服:“你别这睡啊。” 他见陈今今不省人事了,想把她扶起来,刚拽上胳膊,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她打了自己一巴掌。 李香庭怔怔地看她坐起身,蓬乱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双臂抱着柱子站起来,骂了句:“臭流氓。” “到底谁流氓……我帮了你,你还骂我。” “臭流氓,滚——” 李香庭不想跟醉鬼一般见识,这闲事管得头疼:“行行行,我臭流氓,小姐慢走,晚上外面不安全,赶紧回家吧。”语落,转身就走。 没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陈今今整个人趴在地上。 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子醉死街头……他长叹口气,又回去拉起人,只见她的额头磕破了,沾了地灰:“欸,醒醒。” 陈今今紧闭着眼。 “我带你去开个房间,你再睡。”李香庭刚抱人起,陈今今手脚同时挣扎,胡乱推搡他:“臭流氓,放开!” 这姑娘,还挺大劲。 “你到底醒着没?” 陈今今指甲尖,在他脖子上挠出三道抓痕,火辣辣的痛。 李香庭忍了,可见她巴掌又甩过来,迅疾扣住她的手腕:“你再打我,真不管你了!” 拉扯之际,忽然传来巡捕的叫声:“干什么呢!”巡捕拿着警棍冲过来,见地上的女子受伤,立马把李香庭原地按住,“不许动!” …… 巡捕房的人给陈今今喂了点解酒的,她歪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李香庭被关在留置室,解释得口干舌燥,可他们一句不听。他只能等那个醉鬼醒来,帮自己开脱。 留置室里还关了几人,有小毛贼,有打架闹事的混混。李香庭坐在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过来打招呼:“你犯了什么事?” “没犯事,我是被冤枉的。” 流浪汉笑了:“来这的,十个有九个都喊冤,还有一个,就是我这种。” 李香庭看向他:“你这种?” “外面没饭吃,在这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混个温饱,顶多被打几下。”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找不到啊。” “怎么会?去拉车,码头扛货,苦力活多的是。” “那多累。” “……”李香庭无话可说。 “看你打扮,不像普通人,在哪高就?” “学校,做老师。” 流浪汉靠着铁栏杆笑了:“那你这好办,来个人就能领出去。” “你呢?” “我才不出去,巴不得关一辈子。” 李香庭见他闭上眼睛,头发长长的,又脏又油,眼睛细长,呈倒八字形,鼻子高而尖、像老鹰,大而薄的嘴巴又紫又黑,脸上纹路清晰,长相奇特,虽不好看,却很适合入画。于是他提议:“你给我做模特怎么样?我是画画的。” 流浪汉睁开眼,嘴一斜:“我?我这死样还能当模特?”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一天一块大洋。” 流浪汉以为听错了:“多少?” “一块大洋。” “有这种好事?”流浪汉上下瞄他一番,“不会要我性命吧?” “我是正经人,你可以去沪江大学打听,如果你做得好,后面我可以推荐你进学校给学生们做模特。” “也一块大洋?” “那得按学校规定来,一般没这么多。” 流浪汉想了想,别了下嘴:“累不累?” “累,也不是那么累,就一直坐着不动。” 流浪汉拍大腿:“这我在行啊,我最会装死。” 李香庭笑了:“那就定了,等你出去,来学校找我。” …… 夜里三点多,陈今今醒了过来,靠在墙上眯着。 来了个美女,值班的警员都争抢去问话,最后被一个小警员赢了猜拳。 “叫什么名字?” “陈今今。” “做什么的?” 陈今今睁开眼,睨着他:“你不知道我?” 警员摇头。 “你不看书吗?也不看报纸?” “看啊。” 陈今今轻笑一声:“我是写小说的。” “作家啊?” “嗯。” “家住哪?” “崇马路十三号,青辰公寓。” 小警员知道这地方,住了不少富人和名人:“还记得事发经过吗?” 陈今今摇摇头,她喝断片了,隐约只记得有个混蛋趁自己醉酒,在大街上拉拉扯扯,道:“他要拉我去酒店。” 麦子戏社 第47节 …… 做好笔录,陈今今便离开了,刚好路过关押李香庭的留置室。 “小姐留步。” 关押的男人们一见她,都扒着栏杆看过来,还有人吹了两声口哨。 陈今今没完全醒酒,脚下发飘,走得摇摇晃晃,披肩滑下来,耷在胳膊上,露出白皙的肩膀。她循声看过去,在一群脏兮兮的男人中一眼就看到那个俊秀的小公子。 李香庭道:“你被一群男人堵住,是我帮你解的围,劳烦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陈今今冷冷地打量他片刻,长得人模人样,却不干人事,她嗤笑一声,走开了:“死流氓,活该。” “我……小姐——小——” 已经不见人影了,李香庭无奈地坐回去。 真倒霉,遇上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 第28章 李香庭被晾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员们上班,来来回回地走,也不知忙什么,没一个人搭理他。 下午有课,他没法在这耗着,实在没办法,给了警员些好处,怕再引起争吵,没敢自报家门,叫人打电话通知孟宜棣过来。 孟宜棣很快到了,他关系广,与探长说道几句,连手续都没办,便领人出去了。 李香庭饭都没顾上吃,便往学校赶,今天要带学生去秀园写生。孟宜棣把车直接开到教学楼下,见他慌忙往楼上跑,喊了声:“慢点。” 好在只迟到一分钟,大家已经收拾好东西,等老师一来便出发。 秀园就在学校西侧三百米处,从小门穿过去,走几分钟就到。学生们各自找好位置摆上画架,开始作画。 李香庭又困又饿,来得急,也没拿自己的画具,借了张纸和铅笔坐在湖边画速写,等学生们画上一会,才挨个去指点。 …… 晚上家里来客,是李仁玉合作多年的朋友,月姨特意请了位大厨到家做菜。李香庭与那叔叔不熟,也不想听生意上的事,吃完饭就上楼去了。 离了席,阿卉才敢来找他。 李香庭正要去洗澡,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戚凤阳,开了门,却见一脸焦急的阿卉:“二少爷,阿阳出事了。” “怎么了?” “先前夫人丢了条项链在她的柜子里找到了,她们都说是她偷的。” “不可能,阿阳怎么会偷东西。” “我也觉得,吴妈昨晚来问过我话,我虽然相信阿阳,但又没法证明她没偷。她被关在柴房,我上午偷偷去看了一眼,还挨了打。” 李香庭立马冲去后院,一开门,见戚凤阳趴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抱起人:“阿阳,阿阳——” 戚凤阳迷糊地睁开眼,目光涣散,终于看到一直期盼的那张脸,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少爷”,又闭上眼。 她的身上滚烫,应该是发烧了。 李香庭抱起人,直奔医院。 深夜,戚凤阳才睡醒,一睁眼就看到李香庭坐在病床边画速写。 李香庭抬眸见人醒了,便放下画本:“喝水吗?” 戚凤阳摇了摇头,眼眶湿润:“少爷,真的不是我偷的,不知道那条项链怎么在我的箱子里。” “我相信你。” 一听这话,戚凤阳眼泪倏地掉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个公道。”李香庭看她虚弱又委屈的样子,又气又心疼,“别哭,我给你买了吃的,你看看想吃什么?” 戚凤阳望向床头柜子,上面放了很多食物,有水果、糕点、果脯、肉干,她更加动容:“少爷不必为我这么破费。” “别说这种话,吃水果吗?给你剥个橘子?” 戚凤阳确实很饿,点点头,见李香庭要帮她剥,忙抬手:“我自己来。” “你好好躺着,别动了。”李香庭三两下剥开橘子,递到她嘴边。 戚凤阳张口,小心咬住酸甜的果肉,清爽的汁水顺着干疼的喉咙流下去,舒服极了。 …… 第二天一早,李仁玉派人来医院传口信,让李香庭赶紧回家,彻夜陪一个佣人在医院,像什么话。 等戚凤阳再睡着,他才回去一趟。 李仁玉和华叔去了公司,月姨也出去打牌了,弟弟妹妹们都上学,家里只有些佣人在。 李香庭把吴妈叫过来问话,听清前后事,叫吴妈把明珠、小玉和小柔都叫了过来, 三人颤颤巍巍上前听话:“二少爷。” 李香庭问小玉:“听说是你发现戚凤阳偷的东西?” “是的。” “讲讲经过。” “就是……”小玉不敢抬头,声音细微,“那天——” “大点声。” “那天我去找她帮忙擦桌子,正好看到她窝在衣柜里藏东西,我问是什么,她支支吾吾的。再加上最近她总是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楼上楼下跑,还好像很有钱,买这买那的。听说夫人丢了东西,我就怀疑是不是她,所以才……” “所以才把东西放进她房间。” “不是!”小玉急得抬起头,看到李香庭少有的严肃表情,又低下眼,“不是,二少爷,我没有。” “最近有钱,是我给她的薪酬,衣柜里,是我送她的书本画具和零碎的小物件。”李香庭见小玉紧张得抠手指,出一头汗,明显就是心里藏了事,“你说她大半夜鬼鬼祟祟的,那是在我的画室画画。她有天赋,对绘画感兴趣,如果你们也想学,我也会教。可你见我对阿阳好,便心生嫉妒,想谋害她。” 小玉:“没有!我怎么敢谋害她。” 李香庭又打量起明珠,骤然想起曾经撞上她欺负戚凤阳的事,更加恼了:“我送了她不少东西,不仅有那些,还有一台录像机。知道什么是录像机吗?” 三人皆摇头。 “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录成影像,电影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她们又点头。 李香庭拿出一台精巧的小相机,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无人应答。 李香庭看向明珠:“明珠。” 明珠吓得一哆嗦:“在。” “是你把项链放进去,诬陷的阿阳。” 明珠急得跪下去:“二少爷,不是我!我没有。” “可我看到了,就是你,如果把录像带交给爸爸,你觉得他会怎样处置你?” “不可能!”明珠眼泪都快下来了,“明明是小玉,是她把项链放进去的,我们的衣服一样,您一定是认错了!” 小玉震惊地看着她。 “她嫉妒戚凤阳,想要赶她走,所以想出这个主意,项链也是她去夫人房里拿的,还有一枚戒指,她私吞了!” “不是,没有……我……”小玉语无伦次,又看了眼吴妈,只见她眼神凶狠,一副要把自己吃了的表情,瞬间蔫了,重重地跪倒在李香庭面前,“二少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时鬼迷心窍,生了坏心,看在我在李家服侍这么多年的份上,饶过我吧。” 吴妈骂道:“你还敢求饶,真是胆大包天,行窃栽赃,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吴妈,我真的知错了,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小玉匍匐着往李香庭面前爬,“二少爷,不要告诉老爷,求求您,您打我骂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起来。” 小玉额头“咚咚咚”地砸地:“求求您放过我!” 李香庭看她的样子,无奈道:“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禁食禁水或者殴打,但是因为你的过错导致阿阳受了这么大委屈和伤害,你必须为此负责任。” “谢二少爷!” “你去给戚凤阳道歉。” “好,我去给她跪下,求她原谅,我去服侍她。” “按道理,应该把你送进警察局。” 小玉一听这三个字,脸都吓白了,头更加用力地砸在地上:“不要把我送警察局,二少爷!求求您!” “你先起来。” 小玉哪敢。 “知错改了就好,看你年纪还小,这次就饶过你。不过,这个家就不留你了,还请另谋高就。” “二少爷,别赶我走,我什么脏活苦活都可以干,求您别赶我走,离开这里,我无处可去。” “那是你的事,起来。”李香庭看她额头都磕红了,把她硬拽起身,“跪下和磕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以后也别随随便便下跪。人要为做过的事负责,你走吧。” “二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小玉哀嚎着,眼泪糊了一脸,“我不想离开。” 吴妈厉声道:“二少爷宽厚,饶你这次就已经仁至义尽,收拾行李去吧,再得寸进尺,闹到老爷夫人那,真把你送警局。” 小玉哭哭啼啼,不敢吭声了。 李香庭又看向一直低头不语的小柔:“你有什么要说的?” 小柔又跪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她们去抓人。” “起来,刚说了不许下跪。” 小柔又赶紧起身。 李香庭对吴妈说:“即便他们犯错,也不该滥用私刑,作为管理者,不查清楚真相就罚人,如果阿阳因此丧命,你逃得了干系吗?” 麦子戏社 第48节 吴妈颔首:“是我的疏忽。” “虽然你是月姨的人,但在这个家,不管谁犯错都要受到惩罚。罚你一个月的工资,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你也不用干了。以后家里禁止搞小团体、欺凌以及体罚。大家同样都是受雇者,以劳动换取收入,不分高低,有错者,自然有法律制裁。” “少爷教训的是。” 李香庭又看向明珠:“这台机器并不能录像,也不在戚凤阳的房间。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知情不报,也有错。从前我就撞见过你欺负她,以后再让我听说这类事,你也辞职吧。” 明珠直点头:“少爷,我知错了,我去给她当牛做马都可以。” “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但是以后一个月她所有的活你都包了,购置画材、打扫画室和绷画框,这一点你有意见吗?” “没有!谢少爷。” …… 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复杂,都是些小丫头,不懂那些洋货,也经不起吓,三言两语便忽悠出真相。 刚才回来时,李香庭便让后厨把鸡汤炖上,稍等一会便带去医院。 病房里,戚凤阳睡得正熟,脸色已经好看很多。 李香庭轻声坐到床边,小心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想被抓住了。她的手冰凉,又细又小,牢牢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眼睛仍紧闭,喃喃念了两声“少爷”。 李香庭靠近些:“我在。” 戚凤阳眉心紧蹙起来,像是在做噩梦。 “别怕。” 李香庭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近中午,戚凤阳醒过来,手里仍抓着李香庭的手指,怕弄醒他,一动不敢动,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从来没有这么贴近地观察过少爷,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他眉尾有一颗很淡很淡的小痣;他的耳垂肉肉的;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轻动了一下,连同自己的心,都跟着剧烈地跳动。 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 她浅浅笑了起来,真希望,时间永远留在这一刻。 …… 往后的几天,佣人们总私下议论此事,说二少爷喜欢上戚凤阳,要带人离开李家出去同居。 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到最后,已经传成了李香庭要娶她为妻。 月姨不知从哪听到些风声,同吴妈问了问。 吴妈把事情前后如实交代了,月姨也没怪罪,毕竟她服侍自己这么多年,明珠那丫头嘴也甜,十分讨人喜欢,不过是栽赃了一个臭丫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最近一到晚上她的烟瘾就犯,连打了几个哈切,吩咐吴妈:“陪我去抽两口。” “是。” 月姨来到烟室,见李仁玉正靠在塌上端着烟杆子吞云吐雾,坐到旁边:“老爷怎么自己抽上了?不是一直说我熬的烟膏好,抽起来润嘛。” 李仁玉闭目享受:“看你最近不舒服,就叫下人熬了。” 吴妈帮月姨点上,她歪在软枕上,深吸了一口:“我没事,不费神,以后还是我给你熬。” “好。” 月姨抽了几口,看向李仁玉,如此销魂之物下,他还是愁眉不展,便叫吴妈出去,问他:“老爷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李仁玉懒懒道:“还不是烟土的事。” “出岔子了?” “先前一直跟九头帮做生意,那蔡三万是瞒着背后大老板偷偷做的,昨天晚上被那杜老板发现,场子都给端了。” “杜老板?” “新起之秀,听说还是毛头小子,涉足不少行业,黑白通吃,不简单啊。” “要不要找个机会拉拉关系?” 李仁玉吐出浓浓的白烟:“再看吧。” …… 杜召投资了很多产业,有些是亲力亲为,有些交给别人管。 年初和九头帮的人合作,弄了个洋舞厅,消费高,来玩的大多是外国人,表演的姑娘们也都是金发碧眼的,地下还设有赌场,西方那套玩法。 昨天得消息,舞厅下头的赌场出了点问题。晚上应酬完,杜召便坐车过来看看。 舞厅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与平时无异,地下已经被戳了个大窟窿。 白解带人先到了,他底子好,在家休养半月,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赌场被清了空,里面仍烟熏雾缭的,浓浓的味道经久不散。 经理早已侯在里头,杜召走进来,到长桌那头坐下,随手接了根雪茄:“你们老大呢。” “在路上。” 杜召穿了黑色西装、黑色衬衫、黑色领带、黑色皮鞋,连西服口袋里折叠得一丝不苟的方巾也是纯黑色,这一身显得身形更加颀长,看上去也更阴戾,叫人觉得压抑。 他点了火,吸口雪茄,眯着眼看浓烟后的人,轻描淡写道:“再等五分钟,不来,我填了这。” “听听杜老板这话说的。”人没现影,声先过来了。 杜召往半透的花玻屏风后看去,只见蔡三万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有点事耽搁,对不住,兄弟,来,先喝一杯。” 蔡三万拿瓶洋酒,给杜召倒上。 “三万,我们之前可白纸黑字写了清楚,不碰烟土。” 蔡三万叹口气:“兄弟,不是我破坏规则,实在是这里头的利润太大了,实不相瞒,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大家有钱一起赚,是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啊。况且,这也不是劳民伤财的事,来这玩的,不是洋人就是钱多到没地方花的。” 杜召冷笑一声,拿起杯子,将里头的酒缓缓倒在地上:“你这鬼话编得比屁还响。” 蔡三万身后的手下闻言怒了,拿起枪指着杜召:“怎么说话的!大哥给你脸,别不识好歹!” 杜召身后四人同时拔枪指着他:“放下。” 蔡三万一巴掌甩过去,把手下的枪直接打在地上:“你他娘的熊心吃了豹子胆,也不看看对面坐的是谁,跪下。” 这手下是个新来的,不熟眼前的主,还恼着,没头没脑抱怨了句:“他侮辱你!” “跪下!” 手下不服,蔡三万一脚踹下去,叫他双膝跪地。 杜召悠闲地抽了两口雪茄,俯视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人:“三万,你的人手挺快啊。” “兄弟,他初入我门,不懂规矩,冲撞了你,我的手下,自然是要我亲自管教的。”蔡三万忽然拉过手下的手按到桌上,一刀剁下大拇指。 看似惩处,实则护人。 猝不及防,快到那手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桌上跳动,才感觉到疼痛,握住手腕哀嚎起来。 蔡三万将断指推到杜召面前,桌子长,短粗的大拇指从那端滚到这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条。 杜召见那脏东西滚过来,用雪茄挡住,断指稳稳停了下来,晕了一摊血。 杜召借新鲜的血灭了雪茄,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火灭了,又随手将它扔进酒杯里。 他看向蔡三万,轻飘飘地道:“说过的话,定下的规矩,我杜末舟从不会变,给你半天时间,整顿干净,否则,这舞厅也别干了。” 蔡三万虽混在道上,但也知这人底细,一直多有忌惮,只能点头:“是。” 杜召起身,带人出了暗室,来到楼上舞厅。 刚要往门口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邬长筠穿着条红裙子,正在跳舞。 冷着的脸瞬间浮了点笑意,他摸向西服口袋,扯出方巾擦了擦手,勾勾手指,示意身后的白解上前些,把方巾扔给他:“出去等着。” “是。” 杜召径直朝舞池走过去,从一个洋人手里拽过邬长筠,太过粗鲁,叫人差点摔着。 杜召及时拖住她的腰,“你还真是,”他将她扶正,牵着手推远,又拽回,“如鱼得水。” …… 第29章 邬长筠是来杀人的,她的脚好了,又没完全好,术后养了半月有余,行走看似正常,重心却落在脚跟,微微还有些不稳。 刚才那法国佬就是目标,眼看鱼溜了,她浑身来气,推开杜召,嘟囔一句:“真晦气。” 刚要走,杜召把人拉回怀里,宽大的手落在背后,掌住那纤细的腰:“我晦气?我哪晦气?” 邬长筠虚伪地笑起来:“您听错了,您不晦气,您哪能晦气啊,喜气的很。” 杜召握住她的手腕,缓缓往下滑,同她十指相扣:“那就给你沾沾喜气,跳个舞。” 邬长筠不想与这人纠缠,别说跳舞了,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她用力抽出手:“累了,下次吧。” 杜召哪肯放人,掌下一重,清瘦的身体紧紧贴上自己,他明显感觉到邬长筠步子不太稳:“脚好了?” “拖您的福,差不多了。” “听说送过去的饭全喂狗了。” “知道都喂了狗你还让人送。” “我就爱喂狗。” 一语双关,邬长筠听出来了。 “能登台唱戏了?” “不能。” “我看你刚刚和那蓝眼睛跳得挺好,怎么?现在连中国人都看不上了。” “对啊,不得换换口味。” “钱花完了?” 麦子戏社 第49节 “那倒没有,还剩点。” 杜召轻笑一声:“胃口别太大,小心把自己撑死。” “那就不劳杜老板操心了。”邬长筠见他压着自己腰,又一动不动,“不跳我可就忙活别人去了。” 杜召没给回应。 邬长筠要抽出手走,不料他更紧地握住:“还是按天收费?” “看情况吧。” “现在包你一天,要多少钱?” “杜老板包的话,打七折。” “陪,上床吗?” 邬长筠微仰脸,凝视他漆黑的双眸:“杜老板权势滔天,无数女人上赶着,还有这需求?” 他也学她的话:“对啊,不得换换口味。” “我可不好吃。” 杜召也只是与她开玩笑,揽着她轻晃起来,嘴巴靠近她的耳边,压着声轻轻道:“好不好吃,得别人尝,你怎么知道。” 温热的气息弥散在耳边,酥酥麻麻的,邬长筠只觉得毛骨悚然,像无数蚂蚁沿着耳朵缓缓忽急忽缓地往下爬,遍布了全身。她有些受不了,偏过头,仰起脸,让自己的耳朵离他的呼吸远一些。 杜召太高了,纵使垫起脚,眼睛也只能到他的下巴,一动间,挺翘的鼻尖无意蹭到坚硬又滚烫的喉结。她也轻声道:“可惜了,我不卖身,是苦是甜,杜老板怕是尝不到了。” 一团热气窝在颈边,杜召干咽口气,喉结滚动,俯视她的眉眼。 今日浓妆艳抹,又是别种风情,看久了,容易失智。他握住她的腰,将人推走:“玩去吧。” 邬长筠踉跄一步,稳稳站定,见杜召大步往门口去了。她用力抓了两下耳朵,扫遍四周,找那法国佬。 …… 白解在门口等着,见杜召蹙眉出来,迎他上车。 耳塞厮磨,身上尽是女人的香水味,仿佛浸入皮肤里似的,经久不散。杜召看向外头纷杂的人影,脑子里,却只有那对眼睛。 明明还长那个样。 怎么今日会摄魂了一般。 白解问:“邬小姐呢?” 杜召这才回过神,转了下腕表,往后躺去:“不管她。” “走?” “嗯。” 车开进院内,杜召进门,脱下西装,刚递给身旁候着的佣人湘湘,听到东西坠落在地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是一只耳坠。 湘湘见其眼色,弯腰拾起交给他:“先生。” 杜召提起耳坠,一颗黑色的水滴形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有些份量。 他忽然笑了起来,从湘湘手里拿回西装,转身出门。 迎头撞上进来的白解:“这又是上哪去?” 杜召阔步往外走:“不用跟着。” 白解一头雾水,进门问湘湘:“怎么了?” “刚从西服上掉了只耳坠子下来,先生拿起看了眼就出去了,什么都没说。” 白解倒是一下子心谙,看汽车启动,一个急弯开了出去,咧开嘴角笑了。 湘湘见他一脸高兴,问:“你笑什么?” “春天来了。” “啊?这都快夏天了。” 白解摊了下手,脚步轻快地上楼:“等着看吧,说不定这个家马上就热闹了。” 湘湘立在原地片刻,听他此话,想起先前一直去送饭的那个女人,立马反应过来,追着白解上楼:“等等啊,快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 那法国佬在舞厅待不久便离开了,邬长筠继续跟着,见他又换了个酒馆继续喝酒。 自己这一身红色太过招摇,她躲进漆黑的巷子里,将红裙脱下来,反面,是黑色。她快速套上,转移到酒馆对面的三层楼天台,等人出来。 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法国佬才醉醺醺地出来,门口的黄包车夫问他要不要坐,法国佬摆摆手,还用法文骂了那车夫两句,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邬长筠远远跟在人后,见他趴在路边哇啦哇啦吐起来,吐够了,扶着墙站起身,看到旁边路过的女孩,扑过去就要亲人家,把女孩吓得猛抓她。 邬长筠刚要上前,女孩侥幸挣脱了。 法国佬朝她飞了个吻,继续前行。 他是个外贸公司的经理,骗了不少中国女孩,雇佣者是受迫于他的其中一位,失了身还被骗了财,工作也丢了。 邬长筠盯着前方魁梧的男人,西装革履,名表名鞋,一身昂贵的香水味,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烂到了骨子里。 骗什么不好,骗女人。 该死。 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本来脚伤就不能大幅度动作,想着速战速决,没想到遇到杜召。直到现在足足浪费两个小时,再拖下去,脚上受力时间过长,就白养这么多天了。 邬长筠将绾住长发的簪子拔出,黑发瞬间倾泻。她紧握簪身,抠了下隐藏轨道,簪尖忽然变成锋利的刀。 月晕欲雨,凄清的街巷潮湿、阴暗。 她盯着隐入黑夜的庞大身影,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 等明天下死亡通报,邬长筠再去陈公馆领赏金。她住的这一片远没有租界热闹,各家各户都熄灯了,一片寂然。 湿哒哒的青石板上,只有她清晰的脚步声。 刚要拐弯,一个黑影撞入眼帘,邬长筠未看清人,条件反射要出招,却被那人握住手腕,按在了墙上。 太快了,她完全招架不住。 “见我就打,多大仇?” 是杜召。 邬长筠松口气:“我还以为是鬼呢。” 杜召见她唇上的口红淡了,有些恼:“到现在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听听这质问的语气,邬长筠笑一声:“要你管。” 她转动手腕,杜召才松开。 “杜老板大半夜蹲在这,有事?” 杜召提起那只耳环:“你丢东西了。” 她要拿,杜召移开手:“你是做什么的?” 邬长筠审视着他的眼神,故作淡定,笑了声:“唱戏的啊,杜老板梦游呢?连我是做什么的都忘了。” “唱戏的,”杜召按住耳坠内侧一个小凸点,锋利又细小的刀冒出头来,“用暗器?” 果然发现了,邬长筠面不改色道:“这个呀,用来防身的,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万一被不轨的人盯上怎么办?就像现在,半路杀出个男人,亏是您,要是什么流氓混混,我一个弱女子,那点花架子功夫,哪能应对。有备无患嘛。” 杜召俯视这对看似坦荡的双眸,将信将疑,不过就她这爱财如命的德行,应该不会是什么搞刺杀的爱国人士,可单单只为防身,总觉得不对劲。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时又想不到,姑且只能听她这么诌着。 “你这小刀,能防什么身?”杜召把耳环戴回她左耳,一手插进口袋,一手撑墙,“试试?” “好啊,不过刀无眼,杜老板可得小心,伤到了我可不负责。”邬长筠歪脸,欲摘耳环,见他弯起嘴角,趁其不意忽然从他胳膊底下窜了出去,站到两米开外,“我哪能打过你啊,天色已晚,杜老板还是早点回去歇下吧。” 杜召侧目看她,见人离开:“站住。” 邬长筠没有理睬。 “之前还是红裙子,现在怎么变成黑的了?” 闻此,邬长筠才站住脚,她转过身,提了下裙摆,露出点红色,又迅速放下:“晚上冷,多套了一件。” 杜召走过去,两人立在昏暗的壁灯下。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放到鼻前嗅了嗅:“血腥味。” 邬长筠想起那日在酒店,自己也是这么说他的,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怎么办?本就嫌疑很大,明日那死人定会上报纸,杜召也十有八九会看到,如今这桩桩件件证据都指向自己,洗不掉了。 她低下脸,酝酿情绪。 杜召瞧她不说话了,歪了下脸:“憋什么坏主意呢?”他见邬长筠一直低着头,握住她的手,去挑起她的下巴,刚要问话,愣住了。 她哭了。 这下,杜召倒不知所措了,看那含泪的双眸,心莫名揪了下。 “怎么还哭上了?” 邬长筠眼泪涟涟:“我杀人了。” “什么人?” “你见过的,舞厅和我跳舞的法国人,他说对戏曲感兴趣,想来戏院给我捧捧场,我就陪他喝了两杯,谁料回来路上,他就动手动脚的,我一时失手,就——里面那条红裙子,也是被撕坏了,才又套了条。” 杜召见她哭得肩膀乱颤:“别哭了。” 邬长筠挤不出眼泪了,背过身去,面对着墙。 也不知道这招管不管用。 “你受伤没?” 邬长筠摇摇头。 “没伤着就行,”杜召把她拽过来正对着自己,“小事,是他活该,我去处理。” 邬长筠抬眼看他,眼角还挂着泪,楚楚可怜的:“谢谢。” 麦子戏社 第50节 杜召微微弯腰,视线与她平齐:“我还晦气吗?” 邬长筠真想给他一巴掌,擦了眼泪,摇摇头。 “哭起来还挺好看。” “……” “真的还是演的?” “……”邬长筠有点摸不透他了。 杜召直起身:“上楼吧。” 邬长筠抬头仰视他:“我害怕。” “行了,别演了。” “……”邬长筠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道:“上来喝杯茶?” 杜召负手立在原地,淡雾笼着暖黄色的壁灯,晕出大片柔软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人也淬得柔和许多。他隐隐露出点笑意:“怎么?想以身相许?” “我哪配啊,只喝茶。” “不了,你早点歇着。” “你呢?” 杜召转身走了:“帮你收拾烂摊子。” 邬长筠见人影消失在黑夜里。 他这到底是信?还是没信啊? …… 第30章 死了个外国人,还是个背后沾点政治关系的,居然连报纸都没登。 显然,这件事被杜召压下来了。 第二天半夜,邬长筠才去陈公馆领赏金,碰到正做完任务和阿海唠嗑的崔子。 邬长筠与此人认识,两人差不多时间来的陈公馆,起初总是抢活干,她截过崔子一次高赏金任务,一直被记在心上。 崔子见邬长筠围巾包头脸进来,吆喝一声:“呦,四姐来了,看这一身行头,热不热啊?” 邬长筠不屑搭理他,直奔陈老板办公室去。 崔子同阿海道:“这小丫头还这么嚣张。” “什么小丫头,回头四姐听见了揍你。” “怕她。”崔子抠抠指甲里干巴巴的黑血,“丫头片子,都快能当我闺女了。” “嘘——” “我要再年轻十岁,整个公馆任务都是我的。” 阿海小声说:“你怎么不说陈老板的位置都是你的。” “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邬长筠领完钱出来了,崔子注意到她的步子小很多,明显没从前稳当,仔细看右脚,有点儿不受力:“咋的?还负伤了?” 邬长筠从两人身边路过:“闭嘴。” “负伤了就注意点,别为了钱把小命丢喽。” “管好你自己。”她径直走出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崔子冷哼了一声:“瞧把她狂的。” “哎呀,你少说两句。四姐月初消失好几天,回来后脚就伤了,本来我劝她别接,等好些再说,她刚得很,硬上。” “早晚栽喽。”崔子掸掸手,“走了。” “行,慢点。” …… 邬长筠抄小路回去,匆匆到出租屋,取下围巾,换了衣服,倒杯水坐到书桌前,将崭新的钞票一张张铺在面前。 就快了,再赚一点,再一点就好。 她看向桌角堆放的几本书,拿过最上面一本,打开,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一下翻到四分之三处,也快学完了。 最多明年,解决完所有事,攒够钱,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人生。 邬长筠把钞票抽出两张,留作日用,其余整齐叠好,放进柜子里,等明天去银行存起来。再坐回桌前,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虽然凉透了,但她的心里却是热的。 她望向群星璀璨的夜空,仿佛看到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不用再为练功磨得一手老茧、顶的脚趾出血;不用费尽心力只为博台下一笑;不用被人称作“低贱的戏子”…… 她轻吸一口冰冷的雾气,垂下眼眸,目光恰巧落在一支木簪上,是在昌源街市买下的那支。 那张脸瞬间冲进脑海,覆盖所有美好的希冀。 他在干什么? 应该早睡下了吧。 邬长筠又望向窗外,注视着前排略矮的小楼,星月清辉洒满屋顶,她莫名想起那夜与杜召同坐瓦砾之上共饮,那时,他是有心事的吧。 她定定的,出了会神。 一阵风拂起面前轻飘飘的书页,簌簌发响,才将她的神思拉回。 邬长筠晃晃脑袋,想他干嘛…… 浮躁乱世, 不过路人。 她感到有些冷,拉上窗,也无心思学习,合了书,去床上躺下。 …… 邬长筠以为杜召会来找自己,可那夜一别,过了大半个月,人都没再出现。 一天上午,练功时,班主带了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进院。也不算稀奇事,从前就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过来。 大家各练各的,并没有被分散注意力。 班主领两人到林熏跟前,热情介绍:“这就是我们的刀马旦,林熏,熏姐,来打声招呼,刘导,林导。” 林熏停下来,朝两人鞠躬:“刘导好,林导好。” 刘导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点点头说:“不错。” 林导却道:“是不是矮了一点?美桦还是比较高的。” “把鞋子垫高点就行了。” “那做动作怕是有风险。”林导看向别处,挨个扫了遍,没有特别满意的,便说:“再看看吧。” 刘导唉声叹气,有些疲态:“已经看第三家了。” “不急,慢慢挑。” 林导同班主握了握手:“没有我们要找的人,叨扰了,改日定包场支持。” “那就多谢了。” 班主送他们离开,走到院中,林导忽然停下来。只见他看向不远处走廊的方向——邬长筠来晚了,扛了根长枪慢悠悠地走过来。 班主:“林导?” 林导竖起手,示意他不要吱声,便见邬长筠到一块宽敞些的空地,懒洋洋转了下脖子,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手上灵活地转起枪来。 刘导也看入了神,那长枪跟长在她手里似的,耍得又快又稳,一个抛掷,干净利落地接住,紧接着下腰抢背,纤细柔软的腰肢没骨头一般,却又充满力量感。 林导问班主:“这也是刀马旦?” “她是武旦,从前唱武生,是我们老班主祝玉生的亲传弟子。” 刘导道:“那功夫应该更好些。” 班主阿谀道:“都好,都好。” 林导看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铁了意:“就她了。”他鼓起掌来,大喝声“好”。 邬长筠循声看过去,只见两个穿西装戴眼镜的陌生男人朝自己走过来,后面跟着班主。 班主道:“长筠啊,过来一下。” 邬长筠持枪走过去:“怎么了?” “这两位是电影公司的,刘导和林导。” “你好。”林导抬手,试图与她握手。 邬长筠应付地搭了一下:“有事吗?” 班主:“他们想找一个功夫好的,去拍戏。” 林导介绍:“是这样,我们即将筹拍一部电影,女主角是个刀马旦,李美桦主演,但她到底是外行,有些动作做不来,所以我们想找一位专业人士来完成她不能做的部分,拍远景或者背影、侧影。” 邬长筠:“替身啊。” “是的。” “我没兴趣,也没时间,找别人吧。”她转身离开,继续耍枪。 刘导上前说:“不会拍到你的脸,只拍动作。而且也不用天天去,需要你拍动作戏的时候再过来就可以。” 邬长筠轻笑:“拍到脸还叫替身吗?” 他被堵的没话说。 班主皱眉,手指不停地摆小动作:“长筠,客气点。” “没事儿,是武旦该有的直爽。”林导打量一番她的面容,遂又道:“你想要什么条件可以开。” 麦子戏社 第51节 邬长筠没回应。 班主在后面拉了下林导,悄声说:“这丫头脾气大,性子也怪,估计不行,不然我再带你看看,我们还有个武旦,就是年纪小点,还没上过台。” “不,就她。” 刘导看林导下定决心,也不想再跟他各处跑了,又上前对邬长筠说:“实不相瞒,我们也找了很久的人,功夫好、身材又相似的女武旦实在少,所以很诚心地邀请你,待遇方面,不会亏待你。” 邬长筠一记花枪指过来,吓了刘导退后一步。 她收回枪,背在身后,一脸凉薄:“我说过了,不去,我在练功,请让开。” “你——” 林导拉了刘导一下:“我来说。”他上前,看邬长筠脚抵着墙高压腿,欲言又止,于是以退为进,“那你先忙,我们改日再来拜访,也请你再考虑一下。” 邬长筠敷衍地“嗯”一声。 …… 晚上,林导特意来红春戏院看玉生班的戏,邬长筠只排了场轻武戏的《打青龙》,大多是手上活,没过多腿脚功夫。 可就这一场,叫林导是越看越满意,不仅在于她作为替身的适配性,而是这个人本身非常有可塑性。 他见过邬长筠未施粉黛的模样,一个字——灵。清冷的一张脸,总是没什么表情,却一点也不呆,乍一看没那么美艳,少几分女人的娇媚,可耐得住细品。 是个好苗子。 结束后,林导也没去后台叨扰,就等在外面,见人换了便衣出来,才迎上去:“邬小姐。” 邬长筠认出人来:“我说了不当替身,你不用再来。” 林导跟在她后面:“不仅是替身,我看你容貌身形都很好,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后面我们有几个项目要做,到时候可以让你试试戏。” “我不会演戏,也没兴趣。” “不会没关系,慢慢学,我可以带你,我带过好几位有名的演员,方少卿,卫小嫚,还有——” 邬长筠停下,盯着眼前一脸诚挚的男人:“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从头学起,别白费力气了,请回吧。” 林导没有跟上去,看着远去的女人,想来是劝不成了。 第二天,他又来戏班子找班主了解一下邬长筠,大抵明白了她的喜好。 晚上,三顾茅庐,继续等在戏院门口,跟在她身后表明诚心后,直白道:“你开个价。” 邬长筠仍不感兴趣,迳直走开。据她所知,配角的薪酬都少的可怜,别提替身了。 “一天十块大洋。”林导见邬长筠不为所动,一狠心,“十五。” 邬长筠怔了一下,站住脚。 什么电影? 给一个替身开这么高的价? 那几个当红演员拍一部电影的片酬也不过上千大洋。 虽远比不上杜末舟,但像他那样的傻大款确实难得一遇。那几千大洋给的,够自己在沪江买上几套房了。 十五块在五百面前虽如牛毛,但的确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千方百计去杀人,也不过赚个几十块。况且,自己脚伤虽痊愈,但一直使不上劲,几次登台,都是演的小武剧,找个外快赚赚也不错。 她转身,等着林导走过来。 林导见状,高兴地小跑到她面前:“怎么样?” “我脚受过伤,不能做太多高难度动作,比如后空翻,横翻。” “这个没问题,镜头并不多,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林导见她松口,面上轻快起来,“那薪酬?” “二十。”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林导看着这张姣好的面孔,思考片刻,伸出手:“合作愉快。” 邬长筠握住他的手。 …… 第31章 片场跟邬长筠想的不太一样,比戏院后台还要混乱,无数工作人员持各种各样的工具来回走,光是演员的服装就足够眼花缭乱。 虽然只是一个替身,但大家对她态度不错,从导演到当红演员再到工作人员,也都很好相处。 只是一些基础的动作戏,对邬长筠来说非常简单,经武术指导示范一遍,便能准确无误地做出来。 总是一次过,省胶片,引各方满意。 投资方来人探班几次,林导积极介绍她给老板及业内的大佬们认识,到底是自己挖掘出来的人,想好好培养,一直为她争取机会。 邬长筠也配合,她对当演员并没什么兴趣,可这样轻轻松松赚到钱,远比自己唱戏、当杀手,用血汗和命去拼容易。 况且,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 此刻,李香庭正带学生在徽州写生。 写生是自费,有三个班,四十二名学生参加,由三位老师带队。李香庭把戚凤阳也带过来,替她交了钱,安排她与一个落单的女学生拼房间。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 他们白天背着画板游走于青山绿水间,画天地色彩、人间冷暖,晚上一起品评绘画、交流感想。 李香庭与学生一直亦师亦友,年纪相差不多,性格又好,所有学生都很喜欢他。但也因为走得太近,时常被同行的老教授批判对学生管制过于散漫,一点也没有教师样。 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同热情活泼的青年们玩闹在一起。 晚上吃完饭,李香庭又带着本班学生去河边露营,教他们认天上的星星。 有男同学偷偷买了米酒,给每人都分一小壶。 李香庭并没有制止,愉快地接下一壶,还让戚凤阳也喝点。 有女同学提议,让他唱法国歌听听。李香庭爽快地应下了,从前留学时便经常参加聚会,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都很玩得开。 李香庭唱了一首法国民谣《卡斯蒂娜娜》,词改编自他的旧友,一位默默无闻的诗人,歌曲也不出名,只有他们曾经那个小团体聚会时经常哼上几句。 音乐没有国界,学生们听不出他的发音是否准确,只沉浸在轻松、绵长的曲调里,感受着法语的优雅、浪漫与忧郁。 戚凤阳坐在石头边,静静聆听,他的嗓音略显慵懒,歌声掺着潺潺的溪流、啾啾的虫鸣和柔柔的风声。她将手伸进冰冷的溪流中,触摸水的一起一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少爷,那温柔的脸庞上火光轻轻摇曳,比指间的水草还要柔软。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戚凤阳感受得到女生们欣赏的目光,却没有一点儿醋意,她那才高八斗的少爷,本就该这样闪闪发光。 一曲歌完,有女同学主动起身献唱,气氛越来越活跃,每个人都表演了才艺。最后,有个男学生提议:“戚凤阳也唱一首吧。” 戚凤阳将手从水中抽出,指尖已经浸得冰凉,她没有立马拒绝,只说:“我很久没唱歌了,唱的不好。” “怕什么,大家都随便唱的,开心就好。” “是啊,别害羞呀,”女学生拉她往前坐坐,“你的嗓音多好听啊。” 戚凤阳看向李香庭。 他没有说话,只对着自己笑。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在李香庭的言传身教下,不再唯唯诺诺,慢慢开始独立思考,独自做决定,此刻,她没有征求李香庭的意见,朝众人点了头。 “我不会唱流行的歌曲,只会唱家乡的民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叫《采茶歌》。” “那更好了!”又一女学生道:“我就喜欢地方歌曲,有特色!” “我也是!快唱快唱,好期待。” 戚凤阳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天顶哪哩落雨仔呀弹呀雷啰公伊呀 溪仔底哪哩无水仔呀鱼啰这个乱呀撞啰啊 爱着哪哩阿娘仔呀不呀敢啰讲伊呀 ……” 李香庭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会心地笑了起来。 她真的,变化了很多。 有时让自己都惊喜。 原来,看一个人成长,是这么幸福的事。 戚凤阳是爱唱歌的,没被卖前,经常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边干活边唱歌,歌声翻越一座又一座青山,越过一道又一道溪流,是她永远怀念的珍贵回忆。 “大汉哪哩阿娘仔呀不呀识啰宝伊呀 细仔粒哪哩干乐仔呀较啰这哩贤呀翔啰啊” 她大大方方地歌唱,嗓子越来越清亮,目光扫过一个个活泼的面庞,最终落在李香庭身上。他的双眸还是那样的干净、纯洁,看久了,也让自己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 歌声停止,掌声如潮。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能成为引人瞩目的焦点,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可怕,有这么多善良、温柔的人。 山间洋溢着青春的笑声,李香庭还起身给他们示范了爱尔兰的踢踏舞。 一个男生将放零食的画板拿过来,两只手掌有节奏地轻拍,为他伴奏。剩下的男男女女们纷纷起身,学他的脚步欢快地跳起来。 戚凤阳坐在草地上看着围着篝火跳舞的青年们,为他们鼓掌,她忽然被李香庭拉起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张扬的笑容,光是看着,便被这磅礴的情绪感染了。 他说:“一起。” 戚凤阳便也跟着学了起来。 跳着跳着,她低头笑了,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由衷地高兴。 有他们,真好。 有他,真好。 …… 替身戏全拍完了,干了六天,拍摄时间统共不到五小时,没费什么力,舒舒服服赚到一百二十块大洋。 麦子戏社 第52节 林导又给她在好友剧组安排了个女教师的角色,薪酬比之前低点,但都是些文绉绉的片段,没什么台词和大动作,不费劲,比她学唱戏简单多了。 傍晚,邬长筠刚出片场,一辆黑车停在身前。 往里一看,是林导。 “晚上有事吗?带你去见个人,《歌女》的制片方,我帮你引荐下。”林导见她迟疑:“别担心,美桦也在,还有其他几个演员。” 林导性格不错,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邬长筠发现他对电影艺术是真正地热爱,想拍出点特别的东西,人也很靠谱,最重要的是给钱十分爽快。邬长筠看了眼天,时间还早:“今晚戏院排了戏,我只有一个半小时时间。” “够了,来,上车。” 林导带她去到和顺饭店,里面坐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演员,其中一个是她为其武替的李美桦。那三个男人,邬长筠见过一个,是上部电影的投资人刘明阳,来探班时打过招呼。另外两个,一个是开电影公司的李哲,一个是搞化妆品生意的吴光耀。 林导一一介绍。 邬长筠没有挨个打招呼,点了下头,统一示意,便跟着林导坐下。 吴光耀上来就给林导斟了三杯酒:“迟到十分钟,得罚。” 林导笑着应下:“好好好,我先干了。”他一口气一杯,喝得急,脖子都红了。 刘明阳为邬长筠倒酒。 邬长筠道:“您客气了,我自己来。” “哪有让女士自己倒酒的道理。”他也给李美桦倒上一杯,“找你们来是聊聊《歌女》的选角,美桦应该看过剧本了吧。” 美桦笑说:“看过一部分,我很喜欢容儿。” 林导道:“这部电影有关女性思想觉醒,有三个主要女性角色,容儿,冬苹和小烟,容儿不用说,美桦是最合适的,我觉得可以让长筠试试冬苹,她的长相和气质非常符合这一人物,首先……” 邬长筠沉默不语,听林导滔滔不绝,他似乎酒量不佳,说着说着碎嘴起来,一句话重复三遍,看着红着脸一心为自己激情发言的导演,她竟有一点点感动。 酒过三巡,邬长筠有点头晕。 奇怪,她的酒量极好,区区几杯,怎么会醉?难道酒有问题? 刚反应过来,她立马起身,头晕眼花,差点跌倒,旁边的吴光耀扶她一把,耳边是不清不楚的声音: “邬小姐,你喝……我带……去休息。” 邬长筠使劲咬了下嘴唇,一阵甜腥味涌入口中。 还不够,她又咬破舌尖,剧痛瞬间让头脑清醒了些。 她再看向林导,已经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李美桦伏在投资人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 吴光耀手又攀上邬长筠的肩,她一把推搡开这秃头胖子,极力保持话语利落:“我去趟洗手间。” 邬长筠腿脚发软,摇摇晃晃走出去,猛地甩自己一巴掌,还是天旋地转,她扶着墙尽快往前移动,一头撞开洗手间的门,直冲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将冰冷的水往脸上扑。 还是晕,快撑不住了。 这样下去,必出事。 她转身跌跌撞撞进了隔间,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锁上门。 杜召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她旁若无人地冲进男厕,还把门锁了,笑着过去敲门:“你还真是无孔不入,什么时候有这癖好了?” 里头没一点动静。 “喝醉了?” 还是无声。 “死了?” 邬长筠还真晕死过去。 杜召见里头一直没动静,又敲了几下。 见势不对,一脚踹开门,俯视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拽起她的胳膊把人撂上肩,慢悠悠地扛了出去。 杜召前天刚从封城回来,半个多月前他的烟花厂出事了。实际上,烟花爆竹只是个幌子,暗地里做的是火.药、炸.药。那次意外爆.炸伤了很多员工,杜召过去处理好一切,又亲自督工把厂房重修,近二十天,没睡几个好觉,至今眼下还有点深。 今日被霍沥强拽出来吃饭,没什么兴致,头发也没有好好打理,软软的随意微分在额前,瞧上去懒洋洋的。 刚出门,碰到等在门口的吴光耀,一见他肩上的邬长筠,指着人“欸”了一声。 杜召停住,俯视眼下发顶稀疏的男人:“等她?” “对,我的女朋友,喝多了,劳烦你把——” 话没说完,杜召一脚将他踹坐在地上,目光阴戾:“再说一遍,你的什么?” …… 第32章 吴光耀不明所以地看着前方高大的男人,这杀气腾腾的眼神,快要把自己剐了似的,他一动弹腹部便疼痛难忍,像是被踹断根肋骨,手撑地勉强坐着,呼吸都剧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召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灌的酒?” 吴光耀满头大汗,摇了摇头,手指向右后方的包厢,艰难地说了个“三”字,他并非想表达有同伴,而是想引杜召过去帮自己叫人来。 杜召没闲情逸致招呼他,跨过他的腿,扛着邬长筠下楼,往车里去了。 白解正在檐下抽烟,见杜召扛了个女人走近,赶紧拉开车门,再看,老熟人了。 “她这是怎么了?” “要么喝多了,要么被下药了。”杜召把邬长筠塞进后座,刚要放平,忽然被掐住了脖子。 只见她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手上没什么力,话倒是狠:“你敢动我,我杀了你。” 杜召扯开她的手:“看清楚老子是谁。” 邬长筠只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可声音倒是十分熟悉。 她卸下防备,闭了眼。 杜召不悦地起身,将车门踢上。 白解见他冷着脸,没敢多问,见人又折回饭店。 吴光耀还坐在洗手间门外的地上,只不过身边多了几个服务员。 杜召从旁边走过去。 吴光耀又抬手指他,气短声虚地道:“你——我要……告你——” 杜召睨过去一眼,从口袋掏出张名片,随手扔到他旁边的地上:“老子等着你。”说完,又往自己的包厢去了。 霍沥正在和一个女人划拳喝酒,见杜召一脸凶样:“谁又惹你了?一张臭脸。” 杜召走过去,把座位上的文件夹拿上。 霍沥看到他脖子有道几红印:“打架了?” 杜召摸一把,才感到火辣辣的,应该是被邬长筠抓破了皮,他没当回事,走了出去:“帮我招呼下三号包厢的人,看看什么来头。” “你上哪去?” “走了。” “诶,还没吃——”语落,人已经消失了,他叹口气,又笑着对旁边的小姐,“我们继续。” …… 白解扒着车后窗,生怕邬长筠吐了,见杜召回来,松口气,坐到驾驶座:“去她家?” “嗯。” 车开不进窄巷,白解等在车里,杜召抱起邬长筠走进去,用脚踢踢大门。 不一会儿,楼下住的租客打着哈欠过来开门,一见生脸,立马清醒了:“你是?” “她朋友。”杜召越过人,直奔二楼,到房门口,摸向邬长筠的口袋,才发现她这裙子没口袋。 这可怎么整? 楼下租客正回房间,被楼上巨大的声响吓得一跳。 “咚——” 又一声。 “咚——” 他胆战心惊地走到楼梯上,偷偷往上瞄一眼,就见邬长筠的房门锁都掉了,门虚掩着。 直接踹了?什么人啊……他又不敢贸然出头,毕竟这男人瞧着不太好惹,只能悄悄再下去,默默听楼上的动静。 杜召把邬长筠放到床上,提起她的胳膊晃晃:“诶。” 毫无反应。 他直起身,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欲离去,到门口又驻足,目光落在坏掉的门锁上。 他回头又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女人,还是下了楼。 白解没料杜召会这么快回来,提前拉开车门,却见他拿上枪又下去了:“你去找霍沥,明早再来接我。” 白解反应过来,频频点头,憋着笑上车:“行。”见杜召匆匆的背影,他咧开嘴,手指灵活地点着方向盘,自言自语,“我就说嘛。” 杜召回到邬长筠房间,把门关上,想点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刚窜上来,看向床上的女人,又给收了。 他站到窗前,望着清明夜色,轻促地笑了声。真是中了邪,居然为一个女人窝在这破破烂烂的小地方。重点是,还窝得有滋有味。 杜召拉上窗帘,走到床畔,手插兜,注视她片刻,再次中邪,去把她的鞋脱下。 他看到邬长筠脚上的疤痕,回忆起旅店夜下那一幕,那时,她明明可以一走了之,真的只为了钱吗? 杜召坐到床边,目光落在她安静的面庞上。 这个女人真是难琢磨,一会凶的要吃人,一会软的疼死人,爱钱如命,浑身是戏。 有意思。 他撩开邬长筠脸上的乱发,手指无意蹭到她的皮肤,凉凉的,又滑又嫩,竟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她脸颊。 女人,真软。 麦子戏社 第53节 戳完,他又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不道德。 于是起身,离床两米远。 杜召往厨房看了眼,想找点吃的果腹。赴霍沥的约,都还没来得及吃几口,便遇到了她。 总是碰巧遇到她。 难道,这就是缘分? 他敲敲脑袋,讶异自己居然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实在离谱。 厨房没有任何熟食,老家那群姐妹总是爱吃各种零食,就连现在家里的佣人湘湘也会屯些小点心在屋里,她居然什么零嘴都不吃。 杜召摸了一圈,只找到些生米。 他接点水,将煤气灶打开烧上。 煮粥他还是会的,从前在军营里,正值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半夜饿得睡不着,和白解偷偷去煮点粥吃。 他守在锅前,一边看着眼前沸腾的水,一边回忆久远的事。 不经意,粥便好了。 他盛上一碗,就站在锅灶前喝完,又去叫邬长筠:“起来喝点。” “筠筠。” 床上人一动不动。 杜召轻笑起来,明知道她昏睡过去,还在这自讨没趣。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 漫漫长夜,真无聊啊。 ……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她警惕地快速扫一遍四周,居然在自己家。 “你一个唱戏的,就不能消停点,不是在舞厅就是饭店,真忙。” 邬长筠循声看过去,只见杜召坐在自己书桌前,翻着一本英文习题册。 她垂首,检查自己的衣着。 “省省,没动你。” 邬长筠回忆一番昨日的事,隐约想起来一些:“谢谢。” 杜召没搭话,刚才白解来过一趟,说了些有关邬长筠最近的事,他见人没醒,又让白解走了:“听说你当演员了。” “跑龙套的。” “那可屈才了,你该当大明星。” “有心无力。” 杜召瞄她一眼:“这么谦虚。”他放下手中册子,“有这么缺钱?你要做什么?出国?” 邬长筠没有否认:“嗯。”她下床,又说:“谢谢送我回来,改天请你吃饭。” “没空。” “那正好,省钱。” “还是满脑子都是钱,这么一说我倒想吃了,吃穷你。” 邬长筠听他的口气,不禁笑了。 杜召瞧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说话了,认识这么久,好像第一次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邬长筠看人发愣,问:“怎么了?” 杜召回过神,站起身:“走,请我吃饭。” “我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太臭了。” “去吧。” “你出去。” 杜召抱臂笑了:“我要意图不轨,你早就贞洁不保了。” 邬长筠白他一眼,拿上干净衣服去卫生间,锁上门。她还洗了头,良久,换好衣服出来:“走吧。” 却见杜召躺在自己床边睡着了。 邬长筠本想把人拽起来,看他沉睡的模样,又有点不忍。 自己也不是没一点心的,如果没有他,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勉强让他躺会吧,反正,这床单得换。 她步子放轻,拿块毛巾坐到书桌前擦头发。 杜召听到点动静,微微睁开眼,温暖的晨光穿过窗口轻柔的白纱,照在她的身上。 他微微弯起唇角,又闭眼眯了会。 忽然觉得,这方寸之地,也有它的美。 邬长筠弄干头发,到床头拿发夹,一边夹着一边俯视床上的男人。 他这张脸,可比那些男演员好看多了。从前没大放在眼里,多看会,是越来越俊朗。 倏地,一只蚊子落在他额头。 邬长筠俯身,想撵走它再打死。 刚靠近,杜召忽然扼住她手腕,用力一拉。 邬长筠整个伏在他身上。 睡意浓的时候,声音也懒懒的,“干什么?想非礼我啊。” 邬长筠一巴掌重重落在他额头,又把掌心的尸体给他看:“蚊子。” 杜召睡眼惺忪,松开她,手滑下去,拍了下她的后腰:“太困了,去,让我睡十分钟。” “哦。” …… 短短几分钟,杜召竟觉得比平时五六个小时都舒服,他满足地起身,没见邬长筠。 “筠筠。” “别再这么叫我。”邬长筠从厨房出来,一脸不悦,手里还端着那锅粥,“什么时候做的?” “夜里,喝点?” 邬长筠将锅歪过来展示给他,只见里头米粒硕大,颗颗饱满,吸透了水。 “行啊,也能吃,省得我请你吃饭了。” 杜召懒懒地笑了:“那还是吃外面的。” 邬长筠把锅放回去:“那走吧。” 杜召跟了上去。 邬长筠忽然停在门前,看到坏得稀巴烂的门锁:“怎么回事?” “没找到钥匙,只能踹了。” “……” “一把破锁,回头给你换新的。”他推了邬长筠一把,“走。” “等一下,”邬长筠折回房间,拿上小包,把零钱全装上,一个铜板都不留。 杜召看她仔细收钱的模样,无奈地又笑起来。 真神奇,这女人总是能戳到自己笑点。 …… 邬长筠带杜召去路边摊点了两碗小馄饨。 杜召也没嫌弃,吃得津津有味。 邬长筠给自己加了点醋,杜召看过去,敲敲碗:“来点。” 邬长筠刚要倒,杜召忽然盖过来,把她直接扑倒了。邬长筠正要骂,杜召快速起身,一脚踢开举刀而来的男人,桌椅倒了一地。 又一个男人持刀砍过来,杜召迅捷闪开,拿起长凳摔过去,掏出枪,“崩”一声,对方倒地。 另一个男人见状要跑,杜召拾起地上的刀,狠狠掷了过去,正中男人大腿。 杜召没要他命,走过去踩着他的脖子:“谁派你来的?” 男人不答,被踩得脸都紫了。 白解一直没走,在不远处看人逗猴,听到枪声赶过来,见是自家主子,赶紧拔枪飞奔而来:“爷。” 杜召瞧脚下这人一身硬骨头,一个字不说,松了脚,朝白解勾勾手:“带回去。” “是。” 杜召气定神闲地回来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睨邬长筠一眼:“没事吧。” “嗯。” 旁边的小摊老板却快吓破了胆,缩在倒地的桌子后面,又哭又嚎:“我的摊子。” 杜召被吵得心烦:“别喊了,赔你。” 邬长筠过去扶起人。 老板哆嗦地道谢。 杜召扶起凳子,吹了下,重新坐回去:“再下两碗。” “欸。”老板见这人下手毒,不好惹,赶紧抹了眼泪去干活,绕过地上的尸体,去重做。 邬长筠坐到杜召旁边,也一脸淡定:“你衣服破了。” 杜召抬臂看一眼,还有些血渗了出来,他没当回事:“小伤。” 麦子戏社 第54节 “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 杜召看向她:“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太可怕了,出这么多血,可别感染了,我带你去包扎下?” “行了,”杜召眼里带笑,“你确实适合做演员。” “杜老板捧捧我?” “不唱戏了?” “当然是哪行赚钱干哪行。” “跟着我更赚,考虑考虑?” “太危险,”邬长筠看向桌上的枪,“万一哪天惹毛了您,丧了命多亏。” “我不杀女人。” “可有很多人想杀你。” 滚烫的馄饨上桌,老板点头哈腰:“您慢用。” “谢了。” 邬长筠为杜召添了点醋:“你仇家不少啊。” “知道什么叫树大招风吗?”杜召拿起根筷子气定神闲地转着,“从前名扬四海,现在叱吒风云,难免有几个想不开的过来寻死。” 邬长筠一听这话就头疼,干脆转移话题:“好吃吗?” “一般。” “那你别吃了。” “难得邬小姐请客,不能浪费你的钱啊。” 不一会儿,警车开了过来,几个警察声势浩荡地朝他们走过来。 邬长筠看过去:“警察来了。” “听见了。”杜召淡定地吃馄饨。 警察走到跟前:“听说是你杀了人,起来跟我们去趟警局。” 杜召背对着他们,没有答话。 “站起来!” 邬长筠看杜召一眼,只见他吃完最后一个馄饨,还喝了口汤,才起来转身对着两个警察:“吼什么,也不怕吓着小姑娘。” 警察看清人,立马含腰:“原来是杜老板,在下有眼无珠,冲撞了老板,您多担待。” “他刺杀我,被反杀了,”杜召乜他一眼,“还要去警局吗?” “不不不,您慢用。” “把尸体处理了。” “是。” “老板,赔你的铺子。”杜召掏出张钞票,随手扔到桌上,又看向邬长筠,“你慢点吃。” “不吃了。”邬长筠站起身,给了四碗馄饨钱。 老板收下,连连道谢。 杜召问邬长筠:“去戏院?” “我去片场。” “送你一程。” 邬长筠跟上去,省得自己叫黄包车了。 警察在后头谄笑:“那杜老板慢走,事情包在我们身上,保证处理妥妥当当。” “嗯。” 邬长筠报了地址,杜召把车转个头:“都被卖了,还往贼窝跑。” “我可没钱赔违约金。” “说两句好听的,我帮你。” “总麻烦您多不好。”邬长筠琢磨起昨晚的事,不知道林导是否知晓此事,见他那醉死过去的模样,八成是被蒙在鼓里。若真是穿一条裤子的,也没什么惊讶,行行都有类于这种的事情。一走了之容易,但她签了合约,必须把这戏演下去。 想真正在这行捞到金,要么完美到无人可替,要么有权有势,有强大的靠山。 她什么都没有。 “邪门,给女人当司机,还是头一回。” 他一句话,倒让邬长筠灵机一闪。 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大山吗? 她奉承道:“真是我的荣幸,感谢杜老板百忙之中还抽出空送我一个无名小辈,今天招待不周,改天再好好请您吃一顿。” 杜召斜眼看她,忽然轻笑一声:“发什么疯?” “……”邬长筠一脸谄笑,“实话而已,您帮了我这么多次,虽然家中贫寒,薪水微薄,几顿饭还是请的起的。” “你这肚子里又装什么坏水?算计我什么呢?”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是真聪明。 邬长筠:“没有算计,真心实意。” “我信你才有鬼。” 车子开到剧组,工作人员正在搭外景,导演坐在棚子里和演员说话,整个片场用几根隔离带围住。 杜召把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下去。” “谢谢,再见。”邬长筠手落在车门把上,假装拉不开,“门怎么坏了?” 杜召睨过去,没吱声。 邬长筠使劲掰扯:“这什么破车。” 杜召就在旁边看着她演,心里乐得慌,顺着她的心意下车,从车头绕过去,拉开车门,手撑在车顶:“真是破车,明天就换一辆。” 邬长筠仰视他:“让我出去呀。” “不要我搀一下?” “那就谢谢了。”邬长筠刚伸出手,杜召猛地一拉,人重重地撞进自己怀里。 邬长筠登时怒了:“干什么!” 瞧瞧,原形毕露了。 “还以为你能多演会,”杜召松手,望向不远处指指点点的剧组人员,“你这是……狐假虎威呢。” 被看穿了,邬长筠也不装了,理理他的衣领:“大树底下好乘凉嘛,杜老板慢走,仔细点,别再撞上个什么仇家。” 人刚要走,又被杜召拉回来,他双手落在车顶,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身下:“晚上,一起吃个饭?” 邬长筠后背紧贴着车门,笑笑:“晚上排了戏。” “行吧,”杜召放下手,“大忙人,去吧。” “嗯。” 身后是车子开走的声音,愈来愈远。 邬长筠走进人群,瞬间就有人同自己打招呼,一个个嘴角快咧到耳根了。 她去换上衣服,问清今日所拍内容后,便到空地上自个练会。 一会有人给她送茶来:“邬小姐,喝点水。” 一会有人送个小甜点:“小邬,吃点东西。” 虽不高尚,但她很满意自己这招,这么大的靠山摆在面前,不靠白不靠。 反正也不指望在这行长久混下去,挣够了钱,走人。 …… 晚上,邬长筠回到家,楼下租客听到声音出来:“回来啦。” “嗯。” “昨天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 “怎么了?” “哦呦,大半夜的,吓死人了。你快上去看看。” 邬长筠走上楼梯,来到自己房间外,只见门都被换了。 “上午来人换的,还留了张字条。” 邬长筠看着这格格不入的铁门,拿起塞在门把上的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笔迹刚劲有力——你这门不行,一踹就散。 她莫名能想到杜召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禁不住弯起唇角。 真是傻大款。 租客把钥匙给她:“那位先生是不是喜欢你啊?我看长得又高又帅,挺有钱的吧?” “不是,”邬长筠接过来,开门进屋,对他说句“谢谢”,便关上了门。 屋内同离开时并无二致,她将纸条揉了,扔进垃圾篓里,倒了杯水,坐到书桌前歇歇。 忽又想起杜召,方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这坐了一夜? 邬长筠看向面前放着的英文习题册,随手翻开,愣住了。 上面出现了几道红色印记,勾勾叉叉的,错误的地方还用红笔写了正确答案。 邬长筠又往后翻了几页。 他居然……给自己改了一夜试卷! 麦子戏社 第55节 …… 第33章 邬长筠把每个做了标记的地方都重新看一遍,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肚子有点饿。 她起身去厨房,想做点热食,又看到那锅晶莹剔透的粥,早上出门,忘记刷了。她把锅端起来凑近闻了闻,并没有变质,便加了水,再放到灶上热热。 米面昂贵,是多少穷人求之不得的食物,她也屯了不多,哪舍得浪费颗粒。 很快,稀粥热好了。 邬长筠盛起一碗,打开折叠小餐桌,还拿了小罐咸菜。 可第一口,叫她愣了一下。 杜召居然放了糖。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瞧着威武雄壮的,居然喜欢吃甜。 她忍俊不禁,又吃了一勺。 真的……好甜啊。 …… 第二天,邬长筠就被加戏了。 全组上下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林导来找过邬长筠一次,他确实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只不过醒酒后发现吴光耀骨折住院了,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是被当下沪江城赫赫有名的杜末舟踹的,为的是个女人。再加上他亲自送邬长筠来片场,两人举止亲昵,谣言如风扩散,传得沸沸扬扬。 ——杜氏老董养了个戏子做情人。 邬长筠直白地同他说了被下药一事,引得林导悔恨交加。 这样也好,叫他有愧疚,生了愧疚,自然会想办法弥补。 一天的工作结束,导演要派车送邬长筠回去,她拒绝了。站在路边想拦辆黄包车,还没招手,又一辆车停在面前,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陈少恩:“我送你。” 邬长筠与他戏里戏外都无交集,也从未说过话,道了句谢:“我自己叫车就好,不麻烦你。” “不麻烦,现在还早。”陈少恩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一起吃个饭,五月她们也去,大家拍戏这么久,还没好好了解下。” “我还有事,谢谢美意。”果然,权贵的力量是巨大的,从前怎么没想了解?邬长筠仍是拒绝,不想与他纠缠不清,省得被记者拍到,上报纸招人骂,抬手招下路过的黄包车,对陈少恩说:“再见。” “好吧,等你下次有时间,”陈少恩笑着跟车夫打招呼,“辛苦了,慢点。” “好勒,走喽。” 邬长筠没有让车夫拉自己回家,停在街边去买了屉小笼包,又打了袋粥回去。 吃饱喝足,开始看剧本,这是导演新给她的,比从前多了不止一点点台词。这都不要紧,重点是加了薪,直接翻了一番。 天亮,邬长筠又赶去剧组。 昨晚回家她喝了几口酒,又睡得晚,现在脸上还有点肿。 导演给她送了杯咖啡,还闲聊了几句,问的是杜召的事。 邬长筠没多说,只透露是朋友,一是不想骗人,二是少言也能保持神秘。 今天要拍夜戏,邬长筠有两场,中间候场时候,玉生班班主赵敬河来了,说是有个老顾客点武戏,让她去唱一场。 邬长筠哪有空,只说:“等下要拍了,走不开,让小师上。” “不成啊,那位爷点名要你上台。” “那就让他等着,我八点结束。” “我的小祖宗,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不是在为难我?” 僵持之下,导演过来了,听了前后事,笑说:“小事小事,你去吧,今日就早点收工,让大家都回去休息。” “不用,照正常进度来就好。” “小邬啊,拍戏没这么死板,你有事就去忙,以后也是,跟我说一声就好。”导演朝后喊,“今天就拍到这里啊,大家辛苦了。” 班主借话赶紧应下:“那就谢谢导演了。”他拉了拉邬长筠,“你看。”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迳直朝外头走去。 到红春戏院后台,邬长筠去化妆,班主倚在旁边同她搭话:“我看导演对你挺好的啊,挺通情达理的。” 邬长筠快速涂着油彩,“嗯”了一声。 班主又问:“拍戏累不累?” “嗯。” “要不别拍了,我给你涨工钱,唱一场,多加五十个铜板。” “不拍是不可能的,涨钱倒是可以。” “……”班主赔笑,“现在戏班不景气,能撑得住场子的没几个了,你还总没空。” 邬长筠拿上笔,抬眸瞥过去一眼,看他一脸愁容:“只要我不忙,还是会过来唱的,就是得麻烦你排戏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还记挂咱这戏班子就好。” 邬长筠同他说句好话:“我这种情况特殊,希望你多担待。” “这是哪里话。” 等着的是位精瘦的老头,穿一身紫色大褂,手里盘着珠串,邬长筠晚上台两分钟,刚开腔就站到台前指着她骂。 邬长筠见惯这种事情,世人瞧不上唱戏的,甭管达官贵人还是贩夫皂隶,张口闭口都是下贱的戏子,谁都能踩两下。难听的话她听过太多了,生气是肯定的,但又不能当众发火,毕竟在台上,戏不能停。 骂了会,老头也累了,喝口茶,晃着脑袋认真听起来。 唱完两场,邬长筠卸了妆,疲惫地回家,匆匆洗了个澡,倒床就睡。 …… 杜召手里好几项产业分布于不同地点,为免到处跑,设了个总部,除了偶尔下去巡视,各厂的负责人汇报工作大多都集中过来。 李经理新招了一个女秘书,穿着暴露,踩着高跟鞋“哒哒哒”来回走。 杜召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本就没睡好,被熏得头晕,更加心烦意乱,直接叫她结日薪走人。 晚上,永心广告社的张老板请客,还带了个当红女明星徐静语作陪。 张老板把人推荐给杜召:“杜兄,听说你那酒庄新出一款酒,要换宣传画,你看静语做海报女郎怎么样啊。” 杜召看一眼,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还没邬长筠漂亮。但是总体还算过得去:“可以。” 徐静语见他同意,端起酒杯,笑语盈盈:“谢杜老板赏机会,静语一定不负众望。” 杜召没接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老板笑道:“杜兄好酒量。” 杜召放下杯子:“我也有个人,想推荐给张老板。” “是么,什么人能让杜兄亲自开口。” “女演员,刚入行。” 张老板摆摆手:“小事,再新的人,到我手里不出一个月,定叫她大红大紫。” “那就谢张老板栽培了,改日我带人给你见见。”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 邬长筠都准备睡下了,忽然有人敲门,是白解,还给她带了条裙子:“爷找你,换上跟我走。” “不去。”她忙活一天,困得很,欲关上门。 白解及时用脚抵住,透着门缝笑说:“有好事。” 邬长筠看向他手里的裙子。 白解忙解释:“正经事,你是爷的人,他不会害你,赚大钱,不去你肯定后悔。” 邬长筠拉开门:“去哪里?” …… 白解领邬长筠来,杜召示意她到旁边坐。 无名小卒,张老板和徐静语都不认识。 杜召介绍:“这是张老板。” 路上,白解已经同她介绍过了,此人是做广告的,现在沪江大小街道张贴的海报大多是从他的公司出来的,这可是不小的人脉,路给铺上了,机会,还是要自己把握住的,邬长筠主动介绍自己:“久闻大名,我叫邬长筠,刚入行不久,最近在拍《传世》,演的是位教师,初次见面,我先敬各位一杯。”她端起酒杯一口闷完。 “陈少恩的片子,我与他合作过,”看在杜召的面子上,徐静语主动道:“你好,叫我静语就好。” “你好。” 张老板说:“杜兄推荐的人容貌果然不一般,她们两在一块还挺和谐,回头请陈少爷找个片子搭搭,我看合适。” 这不,财路来了。 邬长筠道:“那就先谢过张老板。” 张老板顺手搂住徐静语,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匪浅,却对邬长筠说:“难得杜兄推人,都是朋友,他的人,以后就是我的人。” 杜召靠着椅背,没顺着他:“张老板错了,我的人,只是我的人。” 静语听这话,赶紧举杯:“来,我们喝一杯,预祝合作愉快。” 邬长筠去拿杯子,还没摸到,手腕被杜召抓住。 他将杯子推远些,“她不甚酒力。”又提了茶壶给邬长筠倒了杯水,自己端起酒,陪了他们一杯。 …… 麦子戏社 第56节 回去的路上,邬长筠忽道:“问你点话。”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老板。” “杜老板不喜欢弯弯绕绕,直白点好。” “说吧。” “您这是要捧我?” 杜召也直接:“给你个赚钱的机会。” “什么理由?” 杜召睨她一眼,笑了:“漂亮,聪明,特别。” “杜老爷身边能人无数,这话说出来,您自己都不信吧。” “因为,我喜欢你。” 邬长筠怔住了。 杜召瞧着她的表情,心里乐滋滋:“喜欢你赚钱的那股劲,我是生意人,从不做亏本买卖,用了你,就得给我创造出利益。你挣的钱,我要百分之二十。” “可以。” “外面的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一两句话哄哄我,轻轻松松就糊弄过去了。” “我知道。” “话可说在前面,想得到我的资源,就得把自己全部交给我。” “全部包括?” 杜召知道她指的什么:“没你想的那种。” “哦。” “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可不行。” “嗯。” “脾气适当也得收收,外面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可不会惯着你。” “好。” 杜召见她没丝毫反抗,看过去:“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从前是合作关系,现在算是上下级。” 车子逐渐驶离热闹的街道,往偏暗里去,凉意也更重了,杜召困意来了,声音有点慵懒:“我给你的门,还喜欢?” “差点忘了,多少钱?” “送你的。” “不能白受恩惠,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今天这些话好听,可他怎么听着浑身不舒服呢?杜召沉默片刻,才道:“那就一块钱吧。” 邬长筠从小包里捏出一块大洋递给他:“给。” 杜召收下,放进口袋,闭目休息去了。 “你给我改的错,我都看了。”邬长筠注视他的侧脸,“你不是少年时就带兵打仗了?英文那么好。” 白解在前头道:“不仅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爷都学的不错。” 杜召露出点得意的笑,嘴上却说:“一般。” 得瑟。 邬长筠转过脸去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车停在巷口。 杜召睁开眼:“这部电影什么时候拍完?” “听说是月底。” “我给你安排个助理,负责后续工作。”杜召看了眼手表,“行了,回去休息,明天有人联系你。” “好。”邬长筠下车,特意弯腰打了个招呼,“老板再见。” 杜召没回应,升上车窗,等不见了人影才叫白解开走。 邬长筠回到房间,才发现忘记把身上的裙子还给他。 算了,下次吧。 她换下衣服,去洗个脸,看着镜子,一时出了神。 真的只是因为能帮他赚钱? 他不会是真喜欢上自己了吧。 邬长筠靠近镜子,打量自己的眉眼,冷笑一声,谁会喜欢这么个贪财好利、无情无义的人。 更何况,满手鲜血,沾满了人命。 …… 第34章 车在暗夜中行驶。 白解看向后视镜里的男人:“扯这么多,真喜欢上人家了吧。” 杜召也没否认:“可能吧。” “你啊,太不会追女孩了,话都到嘴边了,还掩饰,你缺那点钱?” “确实不富裕。”实际上杜召手里可挪用资金并不多,他赚的钱百分之四十捐给了东北抗联,百分之五十用于兵工厂和烟花厂开销,结余的才留给自己日用,“国尚未安定,我还没想过成家。”他降下车窗,吸两口凉风,“可又老是情不自禁。” 白解道:“你这是思想误区,谈恋爱跟成家是两码事。” “在我这是一回事。” “感情的事,不要想太多,眼下快乐就好。” “你又有经验了?” 白解傻笑笑:“没有。” “虽然没做过这种事,但追求一个人,肯定不是空口白话,随随便便几句甜言蜜语,人家就跟了你。”杜召想起那张倨傲的脸,眼里有点笑意,“总得先给点实在的甜头。” “你就不怕她图你钱。” “她这人进退有度,虽贪财,但还贪的挺有原则,有分寸感,是好事。” 白解瞧着他的笑脸:“要我说,直接挑明,管她同不同意,带回家得了。” “那是土匪。” “我怎么感觉你在说云寨那少当家呢。” 杜召想起故友,又哽了口气,当年日本人为了夺矿,屠了他整个寨子,可在这片土地上,那不过是日寇所作罪孽的其中之一。 千千万万桩命案,血海深仇,岂敢忘记。 白解见杜召神色凝重,意识到提错了人,又惹他郁闷了,立马转移话题:“不过你跟她在一块的时候,像个人了。” “骂我?” “不是那个意思,”白解不急不缓地开车,说话也慢吞吞的,“是多了喜怒哀乐,你没感觉到吗?这阵子,你总是莫名的笑。” 杜召沉默了。 “你什么时候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过。”白解眉开眼笑的,“你啊,就是爱上人家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杜召看向他:“笑这么欢,热闹好看吗?” 白解回过头来:“好看死了,头一回见,新鲜。” “行了,好好开车。” “诶。” …… 杜召给邬长筠安排的人叫林生玉,既是经纪人又是助理,负责她日后接片、广告、合同以及所有琐碎的事情。 像是赶鸭子上架一样,《传世》刚杀青,林生玉就把她带去另一个片场,她给邬长筠接了好几个广告,有雪花膏、口红等。 今天要拍月历牌女郎,邬长筠化着精致的妆容,穿条藏青色旗袍,还围了条白色软毛披肩,看上去优雅又华贵。 虽然没经验,但她到底唱了十几年的戏,上台无数,对仪态、表情、动作的把握非常好,仅需摄影师稍加指点,便通了。 邬长筠时间几乎被排满了,第一次体会到不用自己奋力争取就可以得来机会的滋味,让她极度不适应,又觉得有些虚幻。 可一件件实实在在的活如山般压过来,叫她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晚上有一场饭局,是一部电影的制片方,背后老板是美文电影公司的陈文甫,杜召的好友。 来了四个人,都客客气气的,交谈很顺利,没让邬长筠试戏,直接敲定,还给了六百预付款。 第二天,邬长筠就拿着支票去银行兑换,又将钱存到自己账户上。眼看着金额越来越多,她是越来越有干劲。 这样发展下去,根本不用一年,半年她就可以离开,用足够自己衣食无忧的钱,去换下辈子的自由。 …… 晚上,邬长筠正看剧本,楼下忽然传来吹口哨的声音。 她没当回事,那声音却不停,刚想骂,又听到一句:“邬长筠。” 是李香庭。 邬长筠打开窗,俯视立在楼下的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仰头笑着看她:“方便出来吗?” “稍等。”虽然入了夏,夜里凉意还是重,她拿上披肩下楼。 麦子戏社 第57节 李香庭一见人,提起手里的袋子:“给你拿了点特产,不多,尝尝看。” “谢谢。”邬长筠接下来,“你黑了好多。” “天天在外面晒的原因,过段时间就好了。”他还瘦了点,脸硬朗不少,“先前想邀请你去我家吃饭,一直忙,没时间,又出去这么久,今天下午刚到沪江,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 “什么好事?” 李香庭从口袋拿出一张红色卡片:“六月二十九号,我妹妹生日,办了个宴会,有空的话过来玩玩。” “好。” “那改天再约,我还得给老孟送张请柬。” “嗯。” “再见。”李香庭小跑着离开,到拐弯处还回头打招呼,“快上去吧。” 人影消失在黑暗里,邬长筠揽了下披肩,展开请柬看一眼,是华叔的笔迹,她随手折了两翻,握着方寸之物上楼。 …… 杜召正在办公室看兵工厂送来的武器设计图纸,听见敲门声,将图纸放回文件袋里:“进来。” 一见邬长筠,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他往后靠去,跷起腿神怿气愉地看着来人。 林生玉道:“杜先生,我把合同带来了,麻烦您签个字。” 林生玉是陈文甫的人,杜召自然信得过,没有看具体条例,直接签了。 邬长筠倒是看的仔细,查阅到分成比例时,疑惑道:“不是说好分您百分之二十,怎么这写着百分之十。” “不满意?” 邬长筠与他对视两秒,没回答,低头看完,签了字。 一式三份,各持一份。 杜召将合同随手放进抽屉里,叫林生玉先回去。 邬长筠问:“还有事吗?” “晚上去看个电影,”他又强调一句,“学习一下前辈的经验。” “不去,得回去看剧本。” “这么忙,看来得少给你接点工作。”话音刚落,白解敲门进来,手里拿了张红卡片。 邬长筠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请柬。 白解同她点了头,走至桌前:“李氏派人送请柬过来,他家三小姐的生日宴会。” “哪个李氏?” 邬长筠在,白解不好直说:“上次赌场那件事的供货商。” 杜召想起来了,将请柬直接扔进一旁的垃圾篓里:“老狐狸,胆子不小。” 白解笑了:“我也觉得,他怎么敢的!”说完,看了眼邬长筠,又道:“你们聊。” 门再次被关上。 邬长筠完全听得懂他们两隐晦的对话,供的,不就是大烟吗?李仁玉那个老东西居然想攀上杜召,听白解的话,他们明显不把李家放在眼里,或许可以在这件事上利用他一下。 邬长筠走到桌侧,离杜召近了些:“做食品生意的李氏?” 杜召没有回答。 “他家二少爷是我朋友。” “你这交际圈够广泛。” “唱戏嘛,什么人都接触过。” “想说什么?” 邬长筠还挺喜欢他这股明白劲,交流起来就是轻松:“我也收到请柬了,要不要搭个伴?借杜老板的光,撑撑脸面。” 杜召不知道她又安的什么心,故意回:“不搭。” “那算了。” 嗯?居然就算了? 杜召给她个台阶:“总得给我点好处。” 邬长筠就等着这句话呢:“晚上,我请您看电影,顺便商讨一下后续发展,日后我红了,自然少不了杜老板一杯羹。” 杜召面上故作严肃,心里却乐开了花:“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那您好好考虑。”邬长筠拿上合同离开了。 杜召这才露出笑脸,从垃圾篓里拾起那请柬,打开看了看。 他叫了声白解。 人应声进来。 “后天晚上有应酬吗?” “甄老板请客。” “推了,我要去李家的宴会。” “啊?”白解不解,“怎么又要去了?那姓李的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生意吧?以前从来没交集,明显是想讨好。” “他讨他的,我看我的。” “看什么?” 杜召再次扔了请柬,起身转转脖子:“看老狐狸,和小狐狸演戏。” …… 杜召特意回家梳洗一番,换上身新定制的西装,搭上最喜欢的领带,皮鞋擦得珵亮,独自开车去赴约。 邬长筠捏了半个馒头,一开门,就看到杜召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站在门外:“这么早,我还在吃饭呢。” 杜召本打算带她去吃个饭,再去看电影,一听这话,往里看过去:“吃的什么?” “粗茶淡饭,”邬长筠让开身,“来点?” 杜召走进去,看着桌上的稀饭、馒头和咸菜:“你就不能吃点好的?挣这么多钱用哪去了?” “老板嫌弃,就自己出去吃点。” 杜召并非嫌弃,坐下去,拿起一个馒头啃起来。 邬长筠瞧他这身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大国际会议似的,与手里白花花的馒头格格不入,甚至还有点好笑,去盛了碗稀饭给他:“您山珍海味吃惯了,尝尝这粗粮。” 杜召端起来喝了口,点头:“不错。”他又夹了块咸萝卜,酸酸甜甜,真有滋味,“哪买的?” “自己做的。” “你还有这手艺,下次给我做点。” “要收钱的。” “行。” 邬长筠见他爽快答应,又觉得自己太抠了:“说着玩的,不值钱的东西,您要吃,我随时做了送过去。” 杜召掀起眼皮看她:“怎么?良心发现了?” “巴结好老板,以后多给我介绍赚钱的活嘛。” “就你最精明。”杜召一口喝下半碗稀饭,虽然平日吃食不讲究,但也没这么寒碜,可咸菜馒头吃着,似乎也不比饭店那些珍馐美食差。 邬长筠见他大快朵颐,又盛了一碗来。这是连带她明早上的饭一起做的,一顿全被吃光了。 吃完后,邬长筠连衣服都不想换,束起头发,擦了个嘴就叫杜召下楼了。 影院外头一排卖小吃的小贩,杜召怕邬长筠没吃饱,去买了点果脯。 邬长筠去售票室买票,才得知票全卖光了。她赶紧去叫杜召:“没票了,换家电影院。” 杜召付了果脯钱,牵住她的手便往影院走。 “干什么?没票了。” “听见了。”脚下却不停。 经理一见杜召,立马迎人往里走。 邬长筠拽拽他,压着声道:“你不会是要轰别人走吧?” “我有这么坏吗?”杜召用力一拉,把邬长筠拽到身侧,与自己并排走。 两人进了间小影厅,里面空无一人。 杜召带她到中间最佳观影点坐下,邬长筠立马抽开手。 杜召见她一脸不悦,将果脯放到她腿上:“没有轰人,我提前包了场。” 邬长筠看向他:“不是说好我请。” “等你请,今晚都看不成。” 周围一片昏暗,只有四边亮着黯淡的小灯,却照得他双眸熠熠生辉。邬长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脸,随口问了句:“什么片子?” “不知道,我没空,叫白解挑的。” 空荡荡的影厅鸦雀无声,忽然,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响起,随即幕布上放映出五颜六色的画面。 杜召愣住了,这个白解,是不是脑袋缺根筋? 怎么偏偏挑了个动画电影。 邬长筠微怔,看着幕布上的喷火龙,不禁笑了,重复他下午的话:“学习前辈的经验。” …… 第35章 麦子戏社 第58节 杜召要去找人换片,邬长筠把他叫住。放什么电影对她来说都一样,不过这是她第一次看动画,也挺新鲜。 两人沉默地看完一个多小时的影片,从始至终,邬长筠没听到旁边的男人发出一点声音,他同自己一样,笑点都很高。 杜召这人说一就是一,不会有一以外的要求,看电影就只是看电影。把她送到家,也没有多事,只说后天六点来接她,便离开了。 邬长筠喜欢他这种点到为止的距离感,相处起来很舒服。 白解一直在远处跟着,杜召虽配了枪,但他仍不放心,见邬长筠进了巷子,才把车开到旁边,降下车窗:“不送进去?爷,你行不行,至少多聊会啊。” 杜召不想搭理他,一脚油门,车窜了出去。 他先到家,白解慢了两分钟,伸着懒腰去厨房拾个苹果就回屋了。 杜召也上楼去,脱下西装,里面的衬衫汗湿了一大片。天越来越热了,若不是为显这次约会的庄重,他才不会穿这么多。 杜召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换睡衣出来,去倒杯酒。 楼上下静悄悄的,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他立在二楼栏杆前,俯瞰漆黑空旷的房子,一时觉得凄凉,便去开了灯。眼下瞬间明亮,可那无穷的苍凉尽丝毫不减。 或许应该换个小点的房子,也能减少开支。 杜召立了会,便往书房去,坐到书桌前,目光无意落在一叠纸上,脑海里瞬间浮现那个身着戏服弯腰写字的身影。 忽然,想听她唱戏了。 他端着酒杯,一时出了神。 白解说的对,他对那个女人的情感越来越复杂。自己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是时局动荡,真的要将她牵扯进来,置身危险之中吗? 杜召想起她脚上那条疤痕,心烦意乱,一口灌下杯中酒。 明明一直能够很好的控制情绪,怎么到她这,有点不知所措了。 …… 为了这次宴会,邬长筠特意花重金去从前杜召带她来的那家店,买了条纯黑色玫瑰暗纹长裙。 杜召与她约好时间,提前十分钟在路边等着,见邬长筠走过来,着一身压抑的黑,未戴半件首饰,瞧着要去奔丧似的。 邬长筠坐上车,连挽头发的簪子都是纯黑色,见杜召注视着自己,问:“怎么了?” “好看。”无论她珠光宝气,还是荆钗布裙,他都觉得好看。 杜召也只穿了身日常的暗色西装,普普通通,价格平平,全靠修长的身材衬托出矜贵的气质。 十几分钟车程,来到李家大门外。 杜召双手插兜,邬长筠挽住他的胳膊,白解紧随两人之后,一同进去。 李香庭同华叔在内侧迎接客人,与邬长筠打了个招呼,见她旁边气宇轩昂的男人,笑问:“这位是?” 未待邬长筠回答,华叔抱拳,颔首恭敬道:“杜先生。” 杜召打量一番李香庭:“老二?” 李香庭抬起手:“是,我叫李香庭,你好。”他个子算高挑的,可在杜召面前,竟显得娇小许多。 看在邬长筠的面子上,杜召与他搭了下手。 “先里面请,”李香庭又对邬长筠道:“等会我去找你。” “好。” 杜召胳膊用力夹紧她的手,把人往前带,问:“很熟?” “一般般吧,给他做过模特。” “画画的?” “嗯。” “画的怎么样?” “特别好。” “那我可得买下来,看看有多好。” “老板就是财大气粗。” 参宴的除了李香楹的同学和李香庭的朋友,大多都是生意人,有的没见过杜召,听别人议论,才知道这是赫赫有名的杜氏老大,高大英俊,在一众人里格外出挑。 李仁玉远远就看到了他,赶紧迎过来:“杜老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 杜召并不想搭理这个奸商,冷淡地“嗯”了声。 李仁玉见他不接话,有点尴尬,看向他旁边的邬长筠,这眼睛瞧着,怎么有点熟悉。他笑道:“这位小姐眼熟得很,莫不是在哪见过。” “可能你听过我的戏。” “小姐唱戏?” “是的。”邬长筠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现在不怎么唱了,改做演员,我是李香庭的朋友,姓邬,邬长筠。” 李仁玉怔住了。 邬长筠盯着他浑浊而诧异的双眸:“我来贵府吃过饭,怎么?月姨娘没提过吗?” 李仁玉缓过神来,点点头,一脸虚伪:“我这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家母是?” “月姨娘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邬长筠笑了起来,“你去问问她吧。” 李仁玉只觉得她无理又傲慢,心里憋了口气:“这样,香庭就爱交朋友,你们还是要多走动走动,常来家里吃饭。” 邬长筠心里冷笑,若不是沾了杜召的光,这老头岂会赞同儿子与戏子来往,她故意问:“怎么没见月姨娘?” “她不太舒服,在房间休息。” 杜召见李仁玉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邬长筠,冷着声道:“李老板要不再贴近点仔细看看她?或者派个人,去查查她家底?” 李仁玉这才移开目光:“冒昧了,只是觉得小姐有眼缘。”他本想再问问,但见杜召陪其身侧,不敢多言,只说:“二位里面请,小女正在弹琴,不妨一赏。” 刚走开几步,又有两个男人迎上来同杜召说话,其中一个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热情道:“杜老板,又见面了。” 可杜召对此人毫无印象。 邬长筠不想听他们啰嗦,松开杜召:“你聊,我去吃点东西。” 未待杜召开口,她直接走开了。 从进大门,就听到客厅传来钢琴声。邬长筠走进屋,见李香楹正坐在钢琴前弹奏,被一群老老小小簇拥着。 邬长筠拿了杯香槟,靠在窗边看她。按年龄算,这个妹妹只比自己小十个月,她穿着华丽端庄的白色连衣裙,戴顶珍珠发冠,像个公主一样不食人间烟火。那对落在琴键上纤细白嫩的手,怕是连扫把都没拿过吧。 邬长筠不禁握拳,指甲划着手掌的老茧,即便很久没练功,厚厚的一层还是没蜕掉。她用力一抠,将一块茧硬生生撕了下来,有些痛。 一曲奏完,周边是如水的掌声。 李香楹起身,朝众人鞠了一躬,优雅地走下台,与亲友打招呼。 肩膀被轻拍一下,邬长筠看过去,松开拳头,对来人微笑:“忙完了?” “客人来的差不多了,叫华叔再迎会,”李香庭今日也穿了西装,高高瘦瘦的,很帅气,“你的男伴呢?” “同人聊天去了。” “想吃什么就拿,别客气。” “嗯。”邬长筠与他碰个杯,“印象里你父亲应该是很传统的人,怎么办起西式宴会了?” “香楹喜欢,她很少跟家里提什么要求,爸爸就依了她,最重要的是,”李香庭凑近些,压低声说:“这种宴会便宜,提供些酒水、蛋糕和自助的小点心就可以了,都是家里产的货。” “生意人,果然精明。” “刚才那位,你男朋友?” “不是,老板。”邬长筠朝杜召看过去,他手里拿了杯酒,却一口没喝,“还没告诉你,我做演员了。” “不唱戏了?” “也唱,就是最近有点忙,很久没去戏班了。” “我还想去听两场呢,可惜了,不过拍电影也挺好,都是艺术,等你片子上映,我第一个捧场。” “谢谢。”邬长筠看着他炽热、清澈的双眸,在这混乱的李家,她最不想伤害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日后揭底,希望他能尽量少受影响吧。 见杜召走来,邬长筠直起身:“我老板来了,你去招呼别人吧。” “行,有事找我。” “嗯。” 杜召到她跟前,见李香庭走开:“说什么悄悄话了?眉飞色舞的。” “有吗?” “他都快贴到你耳朵了。” “您还真是眼观八方。” 杜召同她一并倚在窗台边:“你不会就是来喝酒吃蛋糕的吧?” “是啊,平时可舍不得买。”说着,邬长筠顺手拿了块旁边多层架子上摆放的小甜点,“尝尝?” “你吃吧,多吃点。” 邬长筠挖了一勺,放入口中,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吃两口,开心开心。 阿卉走到她身旁的架子边将空盘子收走,邬长筠故意将甜点弄到身上,阿卉立马说:“小姐,我带您去弄干净。” “好。”邬长筠对杜召道:“我过去一下。” 她跟着阿卉来到洗手间,见周围无人,从手指蘸水,在洗手台上写下月字。 阿卉往楼上指,又用抹布围住手腕,示意人还被锁着。她前两天遛出来见过邬长筠一次,汇报了周月霖的近况。周月霖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缓解疼痛,吸大烟成瘾,前阵子每天有一半时间都泡在烟室。李仁玉见她形销骨立,逐渐颓废,怕抽出事来,便禁了她的烟。 今天,刚好是她戒烟第三天。 最痛苦的时候。 邬长筠将围在阿卉手腕上的抹布捏起来,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阿卉看懂了,点点头,放开了声说:“小姐,弄干净了。” “谢谢。” 麦子戏社 第59节 邬长筠走出洗手间,见李仁玉一脸谄媚正与杜召说话,走到跟前,挽住杜召的胳膊:“聊什么呢?” “李老板想和我合作,将李氏的糕点放到舞厅售卖,”杜召顺手揽住她的腰,“你觉得呢?” 李仁玉算是看明白了,问一个女人意见,明摆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又忌惮这个男人背后的势力,只能赔着好脸:“小姐觉得我们的糕点口味如何?” “还不错。” 李仁玉闻言,露出点笑容。 邬长筠仰面看着杜召:“你听我的?” 杜召瞧她这张寡淡又漂亮的脸,露出点笑意:“可以考虑。” 邬长筠又看向李仁玉:“那得看李……叔叔的诚意了。” 听她亲切地叫了声叔叔,李仁玉觉得有希望:“放心,我绝对给你们一个史无前例的价格。” “叔叔帮我拿杯酒。” 李仁玉楞了一下,只觉得这姑娘狗仗人势,看在杜召的面上,他从身后拿了一杯,递过去:“女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甜甜的酒。” 邬长筠接过来,刚拿上,又松了手。 酒杯落地,酒撒了一地。 邬长筠故作惊吓,身子一抖。 杜召把她往旁拉一步:“没事吧?” 邬长筠穿着露脚面的高跟鞋,杜召弯下腰检查,没有被碎玻璃伤到,才安心:“小心点。” 她点点头,冲白了脸的李仁玉道:“叔叔能再帮我拿一杯吗?” 杜召看出来了,她似乎有点敌对眼前这人,索性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惯着她胡闹。 李仁玉叫人来把地上的碎片打扫了,气得手都在微颤,这卑贱的戏子,居然对自己颐指气使,若不是畏忌杜召……他忍下,又拿过一杯递过去。 “谢谢。” 李仁玉也拿上一杯,笑着对杜召:“杜老板,来,我们先一起喝一杯。” 此时,明珠和桃子正推着蛋糕出来,插上蜡烛,一一点上。 客厅中央,众人唱起生日歌。邬长筠看过去,只见李香楹合掌许愿,一脸幸福。 李仁玉望着宝贝女儿,满意地笑了:“我这女儿从小就捧在手心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邬长筠看向他的笑脸,紧握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皮肉。同样是女儿,简直云泥之别,凭什么她就如掌上明珠,众星捧月般成长,而自己摸爬滚打十几年,受尽苦难才能站到这里。 忽然,一只温暖的大掌包裹住她的拳头。 邬长筠朝杜召看过去,只见他微蹙着眉,什么都没问,缓缓将她的指头拉直,牵住。 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酸涩,她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不远处一阵喧哗躁动。 只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楼上跌跌撞撞爬下来,像得了失心疯一般,逮到人就撕扯着:“给我大烟。” 心中那点可怜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 邬长筠瞧着李仁玉变得惊慌失措,羞愧、愤怒地往周月霖走去。他大声呵斥:“来人,快把她带上去!” 周月霖被按压在地上,瞪大了双眼,手抓着头、脸、脖子,痛苦地哀嚎着:“给我抽一口——给我一口!就一口!我受不了了!” 邬长筠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嘴角露出点笑意。 就这么点笑意,被一旁的男人察觉了。 杜召静观其色,这种表情,绝不仅是看热闹那么简单。 她和李家,有过节? 管他什么过节。 她开心了,就好。 …… 第36章 一时间各处议论纷纷,李香庭一边讶异月姨娘居然吸食大烟,一边安抚受了惊的宾客。李香岷吓得蜷缩在角落。李香楹觉得丢脸,带同学们去后花园了。 很快,李仁玉一脸愁苦地下来,对众人道:“侧室病重,受庸医所惑,吸食大烟,经我察觉,才令其禁食,大家也都看到她的状态,李某也着实心疼,但再痛心,也得断了这毒害之物。如今鸦片禁止令行,望诸位引以为戒,切莫为一时之快,他日悔之晚矣。今日叫亲朋好友见笑了,大家请放心,侧室已安顿好,休息下了,还请继续把酒言欢,莫因此时影响心情。”他举起杯,“感谢诸位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小女的生日宴,招待不周,李某先干为敬。”他一口喝完了整杯酒,复而道:“望各位尽兴。” 这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顺便还卖个惨,博取同情。杜召看他那假仁假义的样子,轻蔑地笑了一声。 邬长筠抬脸看他:“笑什么?” “这老头,太虚伪,不过坏爹倒是生了个好儿子,一脸纯良。” 邬长筠知道,他指的李香庭。 杜召又道:“这家人太复杂,你还是少接触的好。”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你嘛,”杜召俯视着她,眼里尽是温柔,“不好,也不坏,就这样,挺好。” “那杜老板呢?” 他反问:“你觉得呢?” “杜老板是好商人。”邬长筠抽出手,放下酒杯,往屋外去。 杜召跟上:“走了?” “请你吃饭,还上次影票钱,我可不想欠人情。” 才一会儿功夫,李香庭就不见踪影了,邬长筠走进院子,迎面碰上华叔,两人对视几秒,她勾起唇角:“您忙。” 华叔颔首:“小姐这是要走?” “嗯,还有事。” “我叫二少爷送送你。” “不用,麻烦告诉他,改天再约。” 华叔偏身,让开路,朝杜召又鞠一躬:“杜先生、小姐慢走。” 白解正在遮阳大伞下同两个女孩说笑,见杜召出来了,应付几句赶紧起身追上去:“这就走了?” “大明星要请客。” “嗯?”白解迟钝片刻,才反应过来,“去哪吃?” …… 邬长筠难能舍得一次,带他们下馆子,点了六道菜外加三壶酒。 她一个人就喝了一整壶。 杜召不时抿几口酒,夹两块小菜,吃得慢吞吞的,见她大快朵颐,自己便饱了。 想起她平日清汤寡水的,杜召在桌底踢不停夹肉的白解一脚,想让他少吃点。 白解嘴巴剔着鸡骨头瞥过去:“干什么?” “几块肉馋成这样,平日少你吃的了?” 白解囫囵咽下去:“这家味道真不错,下次还来。”他正要夹块鸡腿,又被杜召踩了下,刚要嚷嚷,见他眼神,似乎会意了,挪走筷子,夹了块青菜,三口扒下半碗米饭。 这个点,饭馆正是热闹的时候,独独他们这一桌只吃饭喝酒,连句话都不说。 邬长筠吃饱喝足,见杜召和白解也随自己撂下筷子,客气一句:“你们再吃点。” 白解装模作样摸摸肚子,先声:“撑死了,刚才在李家就吃了不少蛋糕。” “你呢?”她看向杜召。 “不合口味,太淡。” 邬长筠不傻,她看的出来,这顿饭两人小动作不断,是故意少食,给自己留呢。她也不想哄劝,爱吃不吃,叫服务员把剩下的菜全部打包,连一壶没喝完的酒,一同带走。 杜召要送她回家,邬长筠拒绝了,她说:想自己走走。 天早就黑了。 邬长筠提着酒,独自走在热闹的街头,感受四下冷暖与欢声笑语。她漫无目的地瞎晃,来到江边,桨声灯影下,是佳人转轴拨弦,才子击节称叹。 拂水而过的风都是清冽又馥郁的。 邬长筠坐在台阶下,看着烟波画船,听着碧波拍岸,想着,周月霖那癫狂之相。 怎么够呢? 你们的恶报,还在后头呢。 她弯腰,看着夜色墨水下冷艳的一张脸,手指浸入江水中,将自己打碎。 冰凉的水,真舒服。 杜召见邬长筠今日不太对劲,一直没离开,远远跟在她身后。 这女子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很少看到情绪波澜和脆弱的时候。 可这么瞧着,那形影单只的清瘦身影,快被风吹碎了似的。 叫人有点……心疼。 杜召不想打扰她,只点上根烟,默默看着。 良久,见邬长筠站了起来,脱下鞋子,卷起裙摆,往前走一步,跳进了河里。 杜召倒是没什么担忧,这个财迷,打包的饭菜还放在岸上,怎么会舍得寻短见。 瞧她娴熟的动作,想是会水的。 他盯着水岸,默默等人上岸。 一分多钟了,水面上却连个头都没冒。 麦子戏社 第60节 夹着烟的手悬在半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她今晚喝的不少,不会醉过去沉底了吧? 刚有这个念头,杜召立马冲向岸边,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跳了下去。 更远处守着白解见他跳江,也飞快跑过去。 邬长筠只是想下去凉快凉快而已,她小时候练肺活量,时常一头扎进水里憋气,是所有师兄妹中最能忍耐的一个。 两分钟而已,对她来说轻轻松松,正闭目冷静着,忽然一条长有力的胳膊从后方伸过来,一把圈住她的腰。 邬长筠睁开眼,自然反应要去挣脱,一拳打在了身后那人的嘴角上,从鼻子擦过去。 杜召毫无防备,被她打出了鼻血。 一片淡红中,邬长筠看清人,愣了一下,这家伙怎么无孔不入? 杜召顾不得疼,拎住她的后领把人往水面拖。 白解刚好赶到岸边,见他两安然无事,松口气,蹲下身笑着嘟囔:“鸳鸯戏水呢?” 杜召冷着脸把邬长筠拽到台阶上。 白解见他不停流鼻血,赶紧拿方巾过去:“怎么还挂彩了?” “你问她。” “我怎么知道是你。”邬长筠见杜召郁闷的表情,莫名想笑,低头穿上鞋,“还以为水鬼呢。” “有这么帅的鬼吗?” 邬长筠再次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手中被血浸透的方巾,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挺得意啊。”杜召并未生气,瞧她心情好些,也轻松起来,“酒后别做危险的事,清醒时候随你怎么玩。” “我清醒得很。”她见杜召抹了把额前的碎发,“你们跟踪我啊。” “你也配,路过而已。”闷热的天,衣服湿透沾在身上很难受,杜召解了纽扣,把衬衫脱掉,团起来拧了下。 邬长筠看到他健硕的肌肉,挪开目光:“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杜召把地上打包的菜提起来,“不要了?” 邬长筠接过来:“谢谢。” 杜召又把衬衫扔到她肩上:“沾了血,要么赔,要么洗。” 邬长筠将它扯下来,两指捏着,这家伙明知道自己舍不得掏钱,还给出两个选择。她抖抖衬衫,抬脸对着杜召:“好吧,明天送到您家里。” 杜召扬起嘴角,鼻血又流了出来。 邬长筠看他这衰样,忍住笑,一本正经道:“那再见。” 杜召立在原地,目送人离开。 白解抱臂,“啧啧啧”感慨着:“这辈子头一回见你被人打出鼻血,还是个女人。” 杜召斜眼睨过去一眼:“好看吗?” 白解竖起大拇指:“帅。” “衣服脱了。” “干什么?” 杜召盯着他,没回答。 白解懂了,不情不愿地脱下衣服。 杜召拿过来,穿到自己身上,白解稍矮十公分,但杜召长的是腿,他的衣服也还算合身。 穿好,杜召拍了拍白解的肩膀:“好兄弟,回家。” “……” …… 戚凤阳在画室待着,听楼下的吵闹声。 先是李仁玉大发雷霆,后跟李香庭吵了起来,接着又传来叮叮光光的声音,像是在砸东西。 还有李香岷的哭声。 她胆战心惊地坐着,直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只见李香庭推门进来,眉头紧锁,一身怒火。这还是戚凤阳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生气,一时不敢同他说话。 李香庭在画架前坐着,缓了会,平复下情绪,对戚凤阳道:“奶奶快回老家了,我们过几天也搬出去吧,最近留意点租房信息。” “好。” 他又沉默了,目光落在眼前未完成的画上,忽然起身:“你再画会,我回房了。” “好。” …… 傍晚,邬长筠忙完,才去还衣服,看在杜召挨了自己一拳的份上,顺路买了点栗子糕。 湘湘认得她,客客气气领人进院子。 杜召正在客厅喝茶看报,见她来,看过去一眼,故意没搭理。 湘湘将她带来的衣服和点心拿走,邬长筠到杜召斜对面坐下,看他嘴角和鼻翼都青了,想笑,硬憋回去,关心道:“还疼吗?” 杜召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对不起,但也不全是我的原因。” 杜召将报纸翻了个面,仍旧不理。 “给你做饭,怎么样?” “不吃。” “好吧,那我走了,衣服洗干净了。” 见她起身,杜召忙道:“不会又是稀饭咸菜吧?” “煮个面。” “去吧。” 邬长筠干活很快,也许跟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无论是练功、上下台,还是拍电影,都没有时间让她慢慢磨蹭。 没让杜家的佣人帮忙,她独自和面、切条、下锅,加上青菜,又煎了个蛋。 杜召在外面油腻的饭菜吃多了,还是很喜欢清淡食物的,也没有刁难她,实话实说:“不错。”见她干站着,“你不吃?” “我回去吃。” “去盛一碗。” “不用,我走了。” 杜召放下筷子,一脸认真:“陪我吃完。” 邬长筠杵了会,没反抗,去厨房盛了碗出来。 她只煎了一个蛋,在杜召碗里。 刚吃了口面,那块煎蛋落入眼下。 他说:“赏你的。” “……”邬长筠也没跟他客气,“谢老板赏赐。” 吃干喝尽,邬长筠习惯性地收拾碗筷要去洗,杜召道:“放下。” 她握着两双筷子不动声色地看他。 “你这是要去刷碗?” “不然呢。” “你现在是明星,这些杂事不用做。”他瞥向邬长筠的手,“把你的手保护好。” “这不是还没成明星嘛。”邬长筠顺杆子往上说:“老板加把力啊。” 杜召笑笑,见她眼下有点深,想是昨夜没睡好,放下杯子起身:“等下人来收拾,回去休息吧。” “好吧,谢老板体谅。” 邬长筠刚出门,差点撞上一个男人,好在她身手敏捷,及时躲了过去。 对方身着灰色长衫,一派儒雅气质,连连道歉:“对不起,没事吧?” “没事。”她绕过去,大步走了。 陈修原继续往里走,湘湘见人,激动地叫:“小舅!” “湘湘,好久不见。” 湘湘朝楼上嚷嚷:“先生——小舅来了!” …… 第37章 陈修原仰头看过去,见杜召站到栏杆前,唤了声“小舅”。 “阿召。” 这个小舅,只比自己大了三岁。杜召走下来,重重拍了下陈修原的背:“半年没见,结实了。” “没轻没重的。” 杜召心情不错,揽住他的肩,把人往客厅带:“干什么来了?” “没事不能来?” “你成天神出鬼没的,一年半年见不了一面,没点事能来找我?” 麦子戏社 第61节 “想你了。” 杜召一把将他搡坐到沙发上:“还变得油腔滑调。” 陈修原温和地笑了,直直背,端正地坐着:“医馆出了点问题,停业一阵子,难得空闲,出来散散心。” “我可没功夫陪你。” “你忙你的。”陈修原忽然想起刚才在门口碰上的人,“来时碰到一位女士,你女朋友?” “不是。” “听说前阵子老太太大寿,你带了个女朋友回昌源,唱戏的。” “嗯,就她。” 陈修原明白了:“为了气姨父,你也是煞费苦心。听辜岩云说他快气死了。” “死不了,麻利着呢,动不动要吃了这个,崩了那个。” “话不能这么说,到底是你父亲。” “又来了,”杜召百无聊赖地拿起报纸,“再啰嗦没得聊了。” “行,不说这些。” 舟车劳顿,陈修原也困倦。 两人聊不久,杜召便安排他休息下了。 …… 美文电影公司发行一期杂志,用邬长筠做封面画报,为即将开机的电影预热。拍完后,经理请客,去花阶聚会。 杜召与霍沥坐在二楼,这个角度能一览全场,他不时往下瞥一眼,见邬长筠与人划拳喝酒。 霍沥叫他,杜召与人碰个杯,喝一口,再看过去,见邬长筠没在座位上了,四处扫一眼,才看到她正与一个男人跳舞。 他放下杯子,脸垮了下来。 霍沥在旁观察他好一会儿了,站起身顺他视线看过去:“什么美人,叫你一晚心不在焉的。”他目光落在邬长筠身上,“蓝裙子那个?” 杜召回脸,没吭声。 “我叫人帮你把她喊上来?” “不用。” “真不用?”霍沥故意道:“那我下手了?” 杜召拾一个橘子砸过去:“叫我来什么事?” “就是跟你那洋舞厅借几个人,过来热闹两天,你看我这人烟稀疏的,快倒闭了。” “倒了好,我接手,改成布行。” “胃口真大,你再涉足几个行业,别人生意没法做了。” “那你就好好经营。” “人的事怎么说?” “行啊,生意好了给我抽成。” 霍沥撇着嘴连连摇头:“你真是满脑子钱。” 杜召倒了杯酒,往下看去。 谁不是呢? …… 邬长筠本要坐黄包车回去,杜召叫白解把人叫过来,让她跟自己走。 工作了一天,还得对付形形色色的人,邬长筠累得很,闭目养神。 杜召在旁边见她睡着了,用腿撞了一下。 邬长筠睁开眼看过去:“干什么?” “玩得挺开心啊。” “托您的福。” “你要去做舞女,准能当个头牌。” “那怎么行?还是跟着杜老板混更有前途。” 杜召听她这话,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嘴角微微翘起,身心舒畅地往后靠:“拍摄怎么样?” “还行吧。” “还行吧?你就这么跟老板汇报工作的。” “你也没说是汇报工作。” “那你汇报汇报。” “早上六点半起床,先去百货公司剪了个彩,快八点去见导演、编剧和几位演员,聊了下剧本,十二点半吃午饭,休息一小时,下午拍海报和封面,直到” “停。” 邬长筠立马闭嘴。 “你还是睡吧。” “谢老板体恤。” 杜召见邬长筠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光明正大地盯着。回忆起来去昌源的路上,她也是动不动就睡觉,不经意间,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车子一个急刹,邬长筠倏地睁眼,与他的视线撞上。 杜召挪开目光,冲白解道:“怎么开的。” “野猫。” 邬长筠脸转向窗,又闭上眼。 杜召问:“没睡着?” “嗯,琢磨剧本。” “还挺敬业。” “不能给老板丢脸。” 车平稳地停在巷口,邬长筠同他告别,下车走进巷子。 刚踏上楼梯,杜召忽然出现在身后:“不请我喝两杯?” 邬长筠停下来:“您还没喝够呢?” “酒够了,茶没够。” “巷子出去右转第三家,茶铺。” “关了。” “刚才路过还没关。” “现在关了。”杜召见她不乐意,手插着口袋,“过河拆桥啊,我就没点利用价值了?” “老板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有点累。”她故意叹一口气,“不过再累还是得招呼老板,请。” 杜召跟着进房间,还是又破又温馨的感觉。空荡荡的大房子待腻了,竟觉得这种环境也不错。 邬长筠倒了杯茶给他。 杜召坐下,两口喝完,又说:“饿了。” 邬长筠从包里拿出肉干给他,是今天拍摄时工作人员给她的。 “想吃热的。” 邬长筠什么都没说,进厨房给他做了一碗面,端出去后,便坐到书桌前翻剧本。 两人皆沉默,狭小的空间,只有他吃面的声音。 杜召吃完后,靠在椅背上,静静注视会儿她的背影,良久才起身:“饱了,改天见。” 邬长筠目光停在一行字上——我想我已经爱上了你。 耳边是他沉重的脚步声,每一下,似乎都试图震醒她的神魂。短短几秒,过去种种如加速的影片在脑子里放映。多次告诫自己划清界限,不宜过分纠缠,怎么就变成现下这个境遇了? 邬长筠盯着那个“爱”字,皱起眉,身后这个男人,最近太不正常了,一直沉浸于赚取大把钞票的喜悦中,竟忽略了这些。 她只想鸟尽弓藏,若变成作茧自缚,就得不偿失了。 邬长筠故意提:“吃了面不给钱?” 杜召停在门口,回头看她,一盆冷水浇下来,叫他也清醒几分,什么话都没说,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多了。” 杜召俯视着她,眼里的光淡了许多:“早点睡。” 人走了。 邬长筠看向桌上还冒着点热气的面汤,愣了会神,起身将它倒掉。 杜召到楼下点上根烟。 不远处的壁灯坏了,一路黑漆漆的,只有一丁点星火,随他飘动。 杜召走到转角,回头又往她的窗口看一眼,忽然觉得手里的烟毫无滋味,徒手掐灭,快步走出阴霾的长巷。 …… 陈修原买了盆花回来,见杜召一脸阴郁地进门,打招呼:“回来了。” “嗯。”杜召看他正浇水,“怎么买花了?” “你这屋里一点生气都没有,路过花店就买了盆。” “我可没这闲情逸致,你走时候带走。” “叫湘湘每日浇下水就行。” 麦子戏社 第62节 杜召拿起桌上报纸迅速翻看:“什么时候走?” “我才来两天。” 杜召从报纸里抬眸:“真就只是来看我?” 陈修原抚摸花叶,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脸:“不然呢。” 杜召与他对视几秒,扔下报纸:“那就多住些日子。” “沪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荐推荐。” 杜召想了一番:“没有。” 陈修原笑起来:“好歹说一个,你不带我逛,我也好自己出去走走。” 杜召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去听听戏吧,同会路有一家红春戏院。” …… 陈修原在沪江待了四天,这趟行程表面上是散散心、看看外甥,实际是有任务在身。 联络地点就选在红春戏院,对方在他之前到,暗号是一顶棕色宽檐帽。 陈修原找到人,坐到旁边,低声念唱:“头通鼓,战饭造。” 男人斜眼看过来,接上这耳熟能详的戏词:“二通鼓,紧战袍。” “错了,是两。” “您记错了,确实是二。” “是嘛,惭愧。”陈修原手搭在茶桌上,点了两下,“先生也爱定军山。” “是啊,可惜今日听不着了。”男人笑着为他倒一杯茶,“尝尝,上好的碧螺春。” “抱歉,我只喝铁观音。” “那真遗憾,我只能自得其乐了。”男人摘下帽子,放在茶桌上。 陈修原听了会戏,也将帽子摘下,盖到他的帽子之上。 台上精彩地打斗,鼓声急促,博得满堂彩。 陈修原旁边的男人听完这一曲,拿起上面那顶帽子,便离开了。 交接完成,他拿走的是陈修原的那顶,内衬里缝了字条。 陈修原没有立马走,索性无事,便又听了会。 …… 邬长筠难得有空,过来唱一场,一下台便卸妆离开戏院了。 陈修原觉得后面的戏不怎么样,也拿上帽子起身,刚出门又遇上个熟悉的身影:“你也来听戏。” 邬长筠闻声看过去,想起是在杜召家门口撞到那个男人,还是一袭长衫,只不过戴了副眼睛:“不听,唱。” 陈修原差点忘了,她就是杜召带回去的戏曲演员:“上次在阿召家遇到过,我叫陈修原,是他的小舅。” 难怪眉眼有点相似。 既然是亲戚,也得给几分面子,她自报姓名:“邬长筠。” “你是刚才台上的武旦?” “嗯。” “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家,功夫这么到位。”陈修原觉得说错了话,赶紧解释,“我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你别误会。” 邬长筠并未当回事,她今晚没吃饭,这会肚子饿得很,见陈修原没有要告别的意思,便说:“我要去吃点东西,再见。” 陈修原:“那便不打扰了。” 邬长筠点了个头就走了,刚到附近的小饭馆坐下,对面落坐一人,正是陈修原。 他笑着说:“突然也有点饿,初来沪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坐这里不会冒昧吧。” 邬长筠一进来就把整个场所扫了个遍,确实只剩下这一张桌子,她也不是刻薄之人,拼桌也是常有的事,只道:“这家汤包好吃。” “那我得尝尝。” 陈修原几乎点了和她一模一样的食物,味道确实都不错。 邬长筠进食很快,陈修原吃一半,她就已经吃完了:“先回了,慢用。” “好,再见。” 邬长筠付了钱走出去,到斜对面打半壶酒带回去,队排得有点长,但这一条街上,就属这家最便宜。 约摸过去十分钟,她提着酒壶回家,又路过刚才吃饭的小馆子,听到里面一阵嘈杂。 陈修原钱包丢了,应该是被哪个小贼摸了去,跟老板商谈:“我钱包真丢了,等会一定给您送过来。” “先生,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那麻烦您跟我回去取,或者派个伙计跟着我。” “我这店里还这么多客人呢,哪来的伙计跟你走,再说,谁知道你会不会半路跑了。” 陈修原理解老板的顾虑:“那这样,我去打个电话,叫家人送过来。” “我这没电话。”老板看向他的手表,“要不你把这块表抵给我,回头带钱来取。” “不行。”表不值什么钱,确实亡父留给他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会是想吃霸王餐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看着人模人样的,混吃混喝的事却不少干!”老板大声嚷嚷起来,引一众人看热闹,“给不了钱,把你送警察局。” 陈修原见他不通人情,没办法,只能暂且把表压下来,刚要脱。 “多少钱?” 他闻声看去,是邬长筠。 老板认识她:“你朋友?” “嗯。” “二十个铜板。” 邬长筠冷着脸,数了钱递过去:“收好。” 老板清了下,放进抽屉里:“谢了,得罪您,慢走。” 陈修原与老板点了个头:“麻烦了。” 这脾气,跟他外甥还真是截然相反。 邬长筠大步流星走出去。 “谢谢,明天我把钱还给你。” “算了。” “那我请你吃饭。” “不用。” 陈修原见她快步走了,像是有什么急事,便没再跟上去。 他回到杜召家,见书房亮着灯,敲敲门。 杜召将图纸收好,换了本书放在面前:“进。” 陈修原走进来,瞥到书封上的字:“研究起心理学了。” “无聊,随便翻翻。” 陈修原坐到桌侧:“你推荐的红春戏院我今天去了。” “嗯。” “碰到你那个假女朋友了。” “嗯?” 陈修原打量他的眼神:“你喜欢她?” “凑合吧。”杜召目光又回到书上。 “什么叫凑合,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考虑下结婚问题,来时妈还嘱咐我跟你谈谈。” 杜召轻笑起来:“等你先把舅母带来再说吧,好意思催我。” “今天出去钱包被偷了。” 杜召叹息一声:“真没用的舅舅。” “邬小姐帮我付了饭钱。” 杜召眉梢轻佻:“太阳打西边出来,铁公鸡拔毛了。” “这是什么话?”陈修原见他似笑非笑的样,明摆着对人家有意思,想刺激刺激他,“我不想欠人情,明天请她吃个饭,你帮我约她出来。” “行啊,让白解打电话去电影公司,叫她明晚来家里吃。” 陈修原意味深长地笑着出去:“那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 杜召掀起眼皮看人出去,将书拿开,抽出图纸,继续研究。 …… 杜召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回家,一进门,见家里冷冷清清,一点人味和饭香都没有。 他问湘湘:“小舅呢?” “他让我告诉你,今晚不回来吃饭,在平华饭店约了人。” “……” 杜召冲了个凉水澡,下来吃饭,餐厅安静地只有他的咀嚼声,他看着凄清的房子,想到陈修原与邬长筠吃饭去了,更加不爽,扔了筷子,不吃了。 叫上院子里正拿骨头逗狗的白解:“开车去。” 陈修原正和邬长筠聊着戏,门“砰”地被推开。 两人一同看过去,只见杜召穿着黑色衬衫,领口开了两个扣,头发有些蓬乱,刚睡醒似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往前迈两步,嚣张地坐下去,盯着邬长筠:“蹭个饭,大明星不介意吧。” 麦子戏社 第63节 …… 第38章 陈修原料到杜召十有八九会找过来,故意告诉湘湘饭店名字,见这大外甥风尘仆仆的样,心中暗喜:“阿召来了,本打算在家里吃,我看张妈今天有点咳嗽,就没让她忙活。” 杜召看向桌上的菜,只有四盘:“这么点够吃吗?” 邬长筠接他的话:“那您再点两样。” 杜召坐到她正对面,白解随后落座。跑堂的递上两套餐具和湿毛巾,杜召拿起来擦擦手,看向陈修原:“小舅点吧。” 陈修原对跑堂的说:“麻烦加一份酸笋鸡汤和糖醋排骨。” 白解忍俊不禁,这菜点的,真应景。 “好勒。”跑堂的给杜召和白解添上茶,“几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叫小的,就在外头侯着。” 杜召把茶倒了,拿起酒壶自斟自饮:“聊什么呢?” “在说唱戏的事。”陈修原给邬长筠也倒上一杯,“等她再登台,一起去听听。” 杜召见陈修原面前只放了茶:“小舅不喝酒?” “一直不喝,你们尽兴。” 杜召看向邬长筠:“不敬我一杯?” 邬长筠单手拿起酒杯:“敬您,谢老板栽培。” 白解闷头吃饭,斜眼瞥杜召一眼,只见他惬意地喝了口。 很快,两道菜上桌了。 陈修原给杜召盛了碗酸笋鸡汤,还特意多捞了几根酸笋丝:“喝点汤开开胃。” 杜召岂能会不了他此举深意,远远就闻到那酸不溜丢的味道,没挑明,端起小碗喝了口。 陈修原接着又给他夹了块糖醋排骨:“忙一天了,多吃点。” 杜召睨他一眼:“夹走。” “尝尝。” 杜召直接用公筷将排骨夹起来,投入他碗中。 “不愧是曾经的少年将军,准。”陈修原笑着夹起它,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邬长筠埋头默默吃着,这桌子大,她与杜召面对面距离四尺多,正要喝汤,一块排骨从对面飞了过来,她举起筷子,稳稳夹住,才抬眸看向杜召:“干什么?” “反应挺快。” 邬长筠低下脸白他一眼,啃掉排骨。 陈修原满面春风,心想:外甥年长了,反倒小孩子气了。 一口酸汤还真把杜召的胃口吊了上来,喝酒吃菜,时不时瞧上邬长筠几眼,见她还是一贯那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模样,心情却好了。 吃完饭,杜召叫白解和陈修原回去,自己开车送邬长筠。 车内长久的静默。 杜召实在没憋住:“你两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熟吗?” “不熟你请他、他请你。” “不是你让我去的。” “……”杜召无话可说,半晌,又道:“我让你去你就去。” “老板吩咐,哪敢不听。”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今时不同往日嘛,谁让我吃您这口饭呢。” “做了演员,嘴都甜了。” “可不是,平时没少巴结这位老板、那位制片,练出来的。” 杜召这就不爽了:“我不够?还要你去拍别人马屁?” “您当然够,阿猫阿狗总来招惹,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拍拍脸叫人家滚吧,那我还怎么混?” “谁招惹你?”杜召看向她。 “实众木业的陈老板,张氏酒厂的张老板,刘制片。” 杜召记下了。 “这行免不得要参加酒会和舞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邬长筠看他一眼,“男人总是好色的,可毕竟我是您的人,他们不敢过分冒犯,也就是陪跳个舞,喝杯酒。” “嗯。” 情绪都从都在脸上了,良久,杜召才反应过来她的前半句话:“男人总好色?” “不是吗?” 杜召唇边漾起笑意。 “笑什么?” 杜召不答。 邬长筠见他笑容越来越灿烂,严肃道:“有这么好笑吗?” “注意语气,我是你老板。” “哦。” …… 车停在巷口,邬长筠同他道句别便走了进去。 杜召目送她的影子远去,没有立马开走,降下车窗,点了根烟。 实众木业的陈老板,陈安州;张氏酒厂的张老板,张实光;刘制片…… 刘制片是哪个? 他胳膊搭着车窗,指尖轻弹下烟身,细碎的灰烬洋洋洒洒地飘下去。 寥寥清烟从鼻间流出,散入潮湿、闷热的空气中。 这浮华乱世,福亦是祸。 扶她入这名利场,到底是是?还是非? 前方走来一对年轻夫妻,杜召静静地望着两人如胶似漆、眉语目笑的模样。 若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如此,该有多好。 …… 邬长筠刚拐个弯,看到两个黑影在住处楼下等候,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上。 是班主和师父。 见她过来,班主唤了声:“长筠。” 邬长筠猜到他们此行目的,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走到跟前叫人:“班主,师父。” 夜色遮不住祝玉生阴沉的脸:“我只问你一句,你还唱不唱戏了?” “唱。” 祝玉生气得捶轮椅手把:“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赚钱,一张广告画,抵得上辛辛苦苦唱戏几个月。拍电影,更是赶得上唱戏两年的收入。” “你到底要赚多少钱?走上这条路,你还能回得来吗?” “师父,我早跟您说过,我追求不在戏曲,就算勉强再唱几年,攒够了钱,也会退出菊坛。” “又是这些话!我就不该教你。”祝玉生手指着她,“没志气的东西,算我看走了眼。” “是我没出息,不能继承您的衣钵,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个小人,只为五斗米折腰。在我眼里戏曲也好,电影也罢,都是谋生的手段,没什么区别。” 祝玉生闭上眼,扼腕叹息。 “我送您回去。” 祝玉生一掌搡开要推轮椅的邬长筠:“滚开。” “那劳烦班主送师父回去。”邬长筠掏出一些钱给班主,“最近忙,没能去探望师父,请您顺道买些吃食一道送回去。” 班主收了下来。 祝玉生立刻把他手里的大洋夺过来,朝邬长筠砸过去:“拿走,不要你的脏钱。” “怎么就是脏钱了?” “你还好意思问!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这么快爬上来,你敢说,你全凭自己吗?我现在看到你都恶心!”他气急败坏地朝她脚边吐了口吐沫。 邬长筠蹲下身将大洋一一捡起来,又递给班主,自讽地笑一声:“是,我是靠男人,我这双手,这颗心都脏透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肮脏下作、卑鄙无耻、唯利是图的小人,师父不是早就知道。” “你——”祝玉生从身侧拿出一根戒尺,猛地打在她的腿上,“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徒弟,你我断绝师徒关系,以后别再来往!” 班主皱眉立在身后:“老班主,说几句就行了,别动手,她这还得唱戏呢。” 邬长筠纹丝不动地站着,任他不停地打向自己的小腿。祝玉生力气小了很多,打起来,远没有从前重,可她却觉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痛。 自己总是口不择言,话说出来才追悔莫及,见祝玉生怒不可遏的模样,跪在他面前:“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她低下头,伸出双手,“请师父原谅、责罚。” 祝玉生高高举起戒尺,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心:“你这劣徒!我含辛茹苦教你十年,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自己吗!” 掌心火辣辣的,硬生生打出了血。 班主看着都心疼,拉劝失控的祝玉生:“好了,再打手都废了。” “别拉我!”祝玉生怒发冲冠,眼睛通红,“她既不再拿枪棍,这手不要也罢。” 麦子戏社 第64节 一板子又要落下去,忽然被夺走。 杜召俯视轮椅上的人:“老不死的,你再说一遍。” 听到杜召冰冷的声音,邬长筠立马抬头,只见他握着戒尺一端,另一端压在祝玉生的脖子上。 班主认得人,赶紧求饶:“杜老板,别误会!” 邬长筠抱住他的胳膊:“这是我师父。” 杜召阴戾地盯着祝玉生:“师父?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这么打你。” 祝玉生嗤笑一声:“果然是攀上高枝了,连家都摸得到。” 邬长筠见杜召要发怒,起身挡在祝玉生身前:“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 杜召拽住她的领子,把人拎到身后,将戒尺扔回祝玉生腿上:“她这双手要是废了,我把你的也剁了。” 祝玉生大笑起来,伸出手:“来,来啊。” 邬长筠推杜召一下,可他立太稳,纹丝不动,她赶紧对班主说:“你先送师父回去。” 班主见此情形,也不宜久留,点点头,推着祝玉生离开。 祝玉生手绕后试图抓他:“走什么走!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剁我这双手,最好把我腿也砍了!邬长筠,你给我滚过来!” 班主脚下加速:“行了,您再多说两句,真把人惹毛了。” “毛了又怎么样!推我回去!” 声音逐渐消失…… 邬长筠沉重地立在原地,低着头,背脊涌上一阵寒意:“你走吧。” 杜召心疼地俯视着她的头顶,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上楼。 这一回,她没有挣扎。 “医药箱呢?” 邬长筠不答,往卫生间去了。 杜召扫视一周,从衣柜顶取下医药箱,再去看邬长筠,正把鲜血淋漓的手放在水下冲。 他没有责备,关了水龙头,又将人拉到床边坐下,用棉球吸走血水,再拿酒精消毒。 邬长筠不声不响地垂着眼,任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心中懊悔极了,明知道师父这种脾气,还拿实话来跟他硬刚,委婉一点,哄他两句不就没这事了嘛。 现在好了,关系更加严峻。 这活杜召熟,从前时常受伤,有些小刮小蹭的就直接自己处理了。用纱布帮她包扎好,将手慢慢放下去。 他很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停住了。 邬长筠缓过劲来,甩甩手,又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谢了,叫老板见笑了。” “平时那么嚣张,这回怎么跟个小鸡崽子一样了?” “师父嘛,虽然严厉,下手狠了点,不过都是为我好。”她顿了几秒,“他算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我呢?” 邬长筠抬眸与他对视,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对深邃的眼眸温情脉脉。 “我对你不好吗?” 她心里莫名咯登一下,挪开目光,将医药箱合起来,起身放去柜子上:“不早了,老板请回吧。” 她个子不够,踮起脚尖,身后忽然压来一阵温暖的气息。 杜召从她手中将医药箱拿过来,轻松放回去。 邬长筠转过身来,仰面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影子:“忽然觉得老板还挺和蔼可亲的。” “我?和蔼可亲?” “嗯。” “那你亲一个。” 邬长筠一掌推开他,忘记手心有伤,按压得生疼:“滚。” 杜召转身,看她坐到书桌前,双手插兜:“除了杜震山,就只有你敢对我说滚。” 邬长筠回头:“那,请。” 他不想走,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该让感情放肆:“我是来问你,刘制片是谁?” 邬长筠愣了两秒:“你不会是要找人算账吧?” “动你,就是动我的脸。” “跳个舞而已。” “那也不行。” 邬长筠冷不丁笑了:“老板还是别管太宽了,请回吧。” 杜召见她不肯说,也不再追问,往门口去:“你也早点休息,别偷偷躲在被窝里哭。” “笑话,有什么好哭的。” 门被打开,又关上。 邬长筠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一阵莫名的怅然。 声音消失了,却没有听到楼下大门的开关声,她站起身,藉着窗帘的缝隙往下看,迟迟不见杜召踪影。 两分钟了,人呢? 正疑惑,忽又传来敲门声。 “咚咚”两下,像是捶在她心口似的。 邬长筠立马起身去开门:“又怎——” 话没说完,一个霸道的吻贴了上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叫她一时失了魂。 杜召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后颈,没有任何技巧,只知道蛮横地啃咬。 邬长筠反应过来,用力推,用脚踩,用牙齿咬得他嘴唇出血。 杜召仍不松开。 直到怀里的人快要喘不过气。 刚脱离桎梏,邬长筠一巴掌甩过去,却被杜召扼住手腕。 他擦去下唇的血:“等伤好了再打。” …… 第39章 邬长筠用另一只手打他,又被握住手腕,按在门上。 她欲用膝盖踢,杜召抵住她的腿:“对不起,冲动了。” “你有本事松手。” “没本事。” “流氓。” “确实流氓了。”杜召竟叹息一声:“我喜欢你。”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想听这些。 “你呢?” “我什么?” “装傻。”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松开你,别乱动,手好了,随你怎么打。” “嗯。” 刚脱手,邬长筠一拳猛地挥过去,实实在在打在他嘴角上。 口中一阵血腥味,这女人,下手是一点不留情。他转身去卫生间,吐了口血,打开水龙头接把水扑扑脸,冷静下来。 邬长筠站到门口:“我要跟你解约。” 杜召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立在身后的人:“好,听你的。” 邬长筠有些讶异,居然就同意了? 杜召朝她走过去:“正好不想做你老板了,做男人。” 邬长筠瞧他这得意的表情,火又烧上来,拾起旁边的扫帚朝他打过去,谁料杜召不还手了。 一棍子重重落在他身上,人纹丝不动。 邬长筠见他不躲,停了下来。 “不再打几下?”杜召又想起方才在楼下那老头打她的场景,愤怒过后,就只剩下心疼,他摊开手,“今天我理亏,冒犯了,让你发泄会,打吧,打到开心为止,别再伤手,用脚踹。” “……”邬长筠却扔了扫把,往洗手池去:“滚。” 杜召见她一瘸一拐,小腿好像也伤了,直接把人横抱起来。男女力量过于悬殊,邬长筠挣脱不开,被放到床上:“干什么!” 他小心掀开一点她的裙子,卷在膝盖边,看到又红又肿的小腿上赫赫几条血珠痕,好在没破皮。 邬长筠拉下裙摆,缩回腿。 杜召蹙眉看向她:“他经常这么打你?” 邬长筠不想回答:“关你什么事。” 杜召去卫生间用冷水湿了条毛巾,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把腿拉了过来,将凉毛巾敷在肿烫处:“以后我护着你。” 她抢过毛巾,自己敷着,故意嗤笑一声:“要包养我啊?杜老爷这次又要给我什么好处?钱?人脉?” “要什么都行。” 麦子戏社 第65节 邬长筠一时分辨不出这是玩笑还是真话。 “我这个人,你要吗?” 她抬眸,与那近在咫尺、虔诚的双眸对上,手指无意攥紧毛巾:“不要,我对你没兴趣。” “讨厌我?” 邬长筠低下脸:“讨厌。” 听他没声了。 邬长筠又快速瞄他一眼:“有时候讨厌。” 杜召瞧着她的小表情,翘起唇角:“那就好,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您和别人培养去吧,我不奉陪。” “没别人,只有你。我十四岁就长在军营,一帮孤身大老爷们,没人教我怎么追女孩,第一次,有点唐突,不过我想这种事太绅士没用,你看小舅,快三十了还没女朋友。”他见邬长筠不说话,直起身,“不折腾了,睡觉吧,我走了。” 邬长筠从另一侧下床,不敢再看他,转身进了卫生间,锁上门。 闷热的天,浑身是汗。 她接了盆冷水,直接从头冲了下去。 等穿好衣服出来,杜召已经不在了,屋里却一阵饭香。 邬长筠循着味找过去,看到一锅热腾腾的粥。被冷水浸得冰凉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由内到外暖起来。 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果然,他又加了糖。 锅旁还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给你做的早饭,手伤了少活动,我让林助理明天帮你请假,多睡会。 简单直白的一句话,没有一点黏腻,干燥清爽的纸却却像拔丝的甜点,缠绕着她的指尖,一时间难以脱离。 今晚吃了不少,一点也不饿,她却莫名想喝两口,于是盛了一碗粥,端去饭桌便吃。 比上次的更甜。 那些话又萦绕在了耳边: “我呢?” “我对你不好吗?” 确实…… 挺好。 她一时出了神,呆滞地盯着白花花的粥,脑子里却全是他的双眸,他的呼吸,他的……味道。 直到外面传来两声浑厚的狗吠,才叫她心头一震,回过神来。 邬长筠捶捶脑袋,觉得自己疯了。 为什么会不停地回想这些混账事! …… 确定好每一细节后,便投入新武器的生产。 杜召一大早接到常却的电话,便去兵工厂试枪了。 忙起来,便顾不上儿女情长。三天后回到沪江,已是深夜。 他在邬长筠楼下站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没有打扰她,回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傍晚,杜召忙完生意上的事,带了些吃的再来看她,却听楼下租客说:她昨天提着行李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杜召给林生玉打了个电话,才知道电影开机,邬长筠跟组去了南边山区。 真会赶时候。 …… 李香庭在外面租了间公寓,戚凤阳到底是女孩子,即便自己问心无愧,也不好与她日日同处一室,为免坏她名声,便在隔壁给她也租了一间。 他们在一块儿画画、看书、出入各大展览。李香庭上课时,她经常跟着去学校旁听,还蹭了不少教授的讲座。 一日,李香庭同孟宜棣几人去喝酒,戚凤阳也跟着,听他们从天文地理聊到国外生活。 她很开心,也庆幸能够认识这样一群优秀、有趣的人。她不会喝酒,但身处这样的氛围中,情绪上来,也小酌几杯。 晚些,戚凤阳扶着醉醺醺的李香庭回去,他今晚高兴,喝的有点多,一边走着,一边嘴里还在自言自语,说塞尚和卡拉瓦乔。 “少爷,小心点。”把李香庭弄上床,她已经大汗淋漓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刚歇口气,又去倒水。 李香庭喝得不省人事,戚凤阳喂不进去水,只能随他睡过去,水杯放到床头柜子上,脱去他的鞋袜,擦擦手脸……收拾完一切,便窝在旁边的小木椅上休息片刻。 她看着床上熟睡的李香庭。 多美好的一个人,如同神明般,将自己从泥沼中拉出来,带进这个美好的、鲜亮的世界。她愿意一辈子这样照顾着这个男人,哪怕有一天他娶妻生子。 想到这里,她又失落起来。 是啊,他总会娶妻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新式女性,到时候,那位夫人会容忍自己的存在吗? 戚凤阳悄声起身,坐到床边,静静凝视着她的少爷,心想: 何曾有幸,得到你的垂识,不管将来会怎样,能陪你度过这样一段特别而有意义的日子,此生足矣。 李香庭踢开被子,轻哼一声。 戚凤阳瞧他这醉相,忍俊不禁,魔怔似的,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下唇,软软的,暖暖的,只停留一秒,便立马收回。 她怕弄醒李香庭,将被子盖好,便小心翼翼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虽然是隔壁,但两间公寓格局完全不同,自己这间也比李香庭的要小很多。戚凤阳不想完全依附于他,想像他说的那样,做个独立的人,所以当初在李香庭要为她付房租的时候,她拒绝并拿出了自己卖画的钱。 这几个月,李香庭不仅教她人情世故、绘画技巧和艺术理论,同时也给了她丰富的资源。戚凤阳参加过几次画展,卖出去十三幅画,还登了报。 这是她此生从未、也不敢想像的事情。 起初,戚凤阳只画风景,后来跟着学生们一起上人体课。即便这段时间已经改变了很多陈旧思想,但面对赤.裸的人体时,那点儿羞耻心还是会作祟。直到逐渐习惯、接受、欣赏后,她便同其他学生一样,眼里只有线条、结构、色彩。 戚凤阳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拿一条毛巾擦干,目光无意扫过镜子,看到赤.身的自己。 她手垂落下去,正过身,直面自己的身体。 从前,总为女性特征而羞耻,时刻弯腰驼背,恨不得裹胸束臀。 第一次,以欣赏的眼光来看。 真美好。 她忽然萌生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于是将镜子取下来,拿到画架边靠墙放着,坐到画布前,拿起了画笔。 …… 自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有时,她不着寸缕;有时,披一条毯子,半遮半掩;有时,是一个侧影,或者背影。 她躲在方寸之地,勾勒着自己的每一寸美好,独自探索各种大胆的动作,越来越沉溺、兴奋。 …… 学校早就放假了,李香庭最急忙于画展和一个艺术论坛,最近白天都不在家。 布置完展厅,他同朋友去酒馆喝了几杯,很晚才回来。 几天没见戚凤阳,也不知她在干什么。 李香庭去她门前敲了敲门:“阿阳,睡了吗?” 戚凤阳正在画自画像,听到声音,立马套上条宽松的裙子,用布遮挡住画,小跑去开门:“少爷。” 李香庭抬起手,提了点水果:“给你带的。” “谢谢。”她大大方方收下。 李香庭往里看一眼:“在画画?” “嗯。” “我帮你看看。” “不用!”戚凤阳目光躲闪,“明天吧。”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李香庭往隔壁去,拿出钥匙开门。 戚凤阳立在门口,注视他的背影,鼓起勇气忽然叫一声:“少爷。” 他看过来:“嗯?”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没事。” “进去吧。” “嗯。” 静静的长廊上只有他手中钥匙刺啦刺啦的声音,这一刻,格外的刺耳。戚凤阳咬住下唇,手指抠着墙壁:“少爷。” 李香庭看过来,无奈地笑了:“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我这段时间画了些画,你帮我看看吧。” “好啊。”李香庭收回钥匙,“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戚凤阳领他进屋,走到画架前,略显紧张。 李香庭看她不安的样子:“你不舒服?今天怪怪的。” “没有。”戚凤阳一把拉下盖在画布上的白布,她不敢看他,觉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他说:“不太好。” 本来,身上像是燃了团火,却被这一句话彻底浇灭。 李香庭当然看出来这是自画像,可这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也只关注于作品,没有任何杂念,认真道:“别太拘泥细节,注意比例和肌肉走向,人物动态有点怪异。”他看向墙边的镜子,走过去将它微微调整了下,“镜子摆放的不好,所以透视不太对,这样应该好很多。” 见他如此专业,戚凤阳也没杂心了:“好。” “画的太扁平了,浮在布上似的,不踏实,之前上课说过,可以把身体看做球体和圆柱,你看看你画的,体积感特别弱。” 麦子戏社 第66节 戚凤阳只点头。 “走抽像或者现代风格,可以不顾及这些,想怎么画怎么画,变形、异位都可以,但我看你最近在往写实上靠,那就避免不了我刚说的那些。虽然你的色彩感觉好,但对结构的把握一直很不行,这就体现基础的重要性了,我再帮你找两本速写书,平时带着多练练。” “谢谢。” “不用谢,不过有进步,比在学校时候画的好多了。”李香庭瞧她沮丧着脸,朝她打了个响指,笑起来,“加油,别气馁。” “还有一些。”听惯了他的夸赞,这些话无疑让戚凤阳感到无比的挫败,瞬间忘掉所有羞耻和尴尬,把所有自画像全部排开展示出来,听他一一指导。 李香庭耐心给她讲到深夜。 他该回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去画展。 戚凤阳送人到门口,忽然道:“少爷,我给你做模特吧,我想看看,在你笔下,我是什么样的。”说完,她就后悔了。 “好,等我忙完这两天。” 戚凤阳点点头,目送人进屋。 不见其影,才回到房间,背靠着门,想起刚才的话,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夜晚,是最容易冲动的时候。 她骨子里仍有着传统的思想,难以接受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一个男人面前。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她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直跺脚。 冷静片刻后,再次看向地上的画作,想着李香庭认真指导的模样。 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可对方是他。 是他,怎样都可以。 …… 第40章 虽然做了很久的思想挣扎,也不断安慰自己这是艺术,不要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但真正到了这一刻,还是局促不安,紧张到发抖。 戚凤阳裹了条毯子出来,只是觉得当他的面从里到外一件件将衣服脱下会更加难为情。 李香庭在布置场景,戚凤阳站到他身后,张口结舌,身上蒙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连个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李香庭回头,见她赤脚站在地板上,紧低着头:“怎么不穿双鞋,地上凉,过来坐。” “没有好看的鞋子。”她快速从李香庭旁边过去,坐到沙发上。 李香庭把床边的小地毯抽过来,放到她脚边,他对这种场景太熟悉了,即便对方是熟人,仍坦坦荡荡,毫无杂念,此时的她与平日画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别无二致。 他坐到画架前,见戚凤阳僵硬地坐着,试图缓解她的紧张:“做模特很辛苦,我们就画两个小时,然后出去吃宵夜。” 戚凤阳与他目光交接,心虚地转移开:“好。” “你做好准备我们就开始,不急,我先擦会笔。” “嗯。”戚凤阳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长久维持这种忐忑的心情,不如一鼓作气脱了,她长提口气,解开围在身上的毯子,夹着腿,手紧抓住沙发布,不安地等他开口。 半晌,见李香庭还弓着腰弄画笔,想提醒他自己准备好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拾起旁边的毯子,重新将自己包裹好,挣扎片刻,再次扯下去,闭着眼喊了声:“少爷。” 李香庭看过去,见她赤.裸地坐着:“稍等。”他继续清理画笔,心想着这批笔质量堪忧,以后还是得用老牌子。 他直接用剪刀清掉几根杂毛,才直起身,再次看向戚凤阳:“要不你侧躺着吧,那样舒服点。” 戚凤阳闻言,哆嗦地躺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也不敢看他。 李香庭理解她此刻的心境,没做任何要求,人总得有个适应的时间,一次性做到位,太过为难。 “那我开始画了。” “好。” 这个动作毫无美感,也是李香庭有生以来画过最别扭的姿势,可他还是尽自己所能最大程度上完美地完成这幅画。 房间里只有画笔在布上摩擦的声音,她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任何事,难的都是最先迈出的那一步,慢慢的,身体放松下来,尴尬也消失了,只剩下累,她的胳膊都麻了,却还坚持着,纹丝不动。 李香庭没有画得很精细,这一幅,主要为了给她讲解知识,画布也小,一个多小时便画完了,他将作品展示给戚凤阳:“过来看看。” 戚凤阳围上毯子走过去,在看到自己奇怪的姿势出现在画布上的那一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画得很好,就是我太丑了。” “你不丑,很好看。”这不是安慰的话,戚凤阳虽然瘦,但身材比例是不错的,李香庭实话实说:“放开点就更好了,把你画的拿来。” 戚凤阳小跑回自己房间,随手拿上一幅,放到他的画旁边。 一比较,高下立见。 李香庭拿画笔指着:“你看股内侧肌,是不是和你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你是直接一条线软绵绵地就带过去了,还有髌骨,髌韧带,你连接不好这些点,就会显得扁平,没有体积感。不同动态、角度都会有相应的结构变化,先前在课上讲过,人体解剖肌肉图你应该也有一份。” “我领了。” “没好好看?” “嗯。” “怎么不看呢?” 听他话语严肃,戚凤阳有点蔫了。 李香庭见她不敢说话,松了松口气:“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给你的东西都要好好看,不能急于求成。” “好。” “走吧,出去吃点东西,透透气。” “我再研究会。” 看得出来,她情绪异常低落。 李香庭只对事,教学时候该严就得严,可指导完了,又恢复平日的状态,伸了个懒腰:“回来再研究,快去换衣服,我快饿死了。” 戚凤阳去穿好衣服,跟着李香庭到附近的小摊吃了碗馄饨。 两人从头到尾都只聊绘画上的事,他的专业和态度让戚凤阳觉得很舒适,也让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羞愧荡然无存。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戚凤阳还给李香庭做了几次模特,也渐入佳境,愈加放得开。 她一直以为即便自己身份低微,在他心里也是特别的,直到那日,李香庭带了位美丽的小姐回来,高兴地对自己说:“我找了位模特。”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却还得假笑:“小姐好。” “你好。”这个女人长了对柳叶眉,细长微挑的眼睛下有颗特别的红痣,身材微胖,旗袍紧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腰间的赘肉,不算太美,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很迷人。 李香庭对戚凤阳说:“你跟我一起画。” “好。” 模特动作自信而张扬,看上去极有经验,大方展示自己的身体。 戚凤阳多次看得走神,被她自然流露出的美丽吸引,这是自己在李香庭面前永远做不到的奔放。 李香庭叫她:“阿阳。” “阿阳。” “啊?”戚凤阳朝他看过去。 “想什么呢?”李香庭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是有什么困惑吗?” “没有,我在观察。” “不懂的直接问我。” “好。” 炎热、苦闷又漫长的一个下午终于过去。 这是戚凤阳有史以来画过最糟糕的画,还未完成,便拎着画框走开,不想让他看到:“我不画了,先回去了。” “让我看看。” 戚凤阳将画背到身后:“画的太差了。” “没有人一直能画的很好,重要的是发现问题和进步。” “还是算了,你画吧,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她转身仓皇离开,关上了房门,带着狼狈的小心思一同躲回自己的小天地。 他看模特的眼神同自己一模一样。 原来,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 …… 炎炎夏日,沪江像个蒸笼一样,闷得人喘不过气。 一场巡回联展在美术馆开幕,负责人是北平艺专的教授王朝一,李香庭在巴黎读书时大三届的学长。 他买了束花,带戚凤阳去见老友。 趁他们交谈之际,戚凤阳独自在楼上下逛逛,看前辈们优秀的作品。 此次展览并非只有油画、国画,还有雕塑、漫画和摄影作品。她忘我地沉浸在艺术世界里,感觉置身天堂,感受着每一块色彩、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奇特的雕像带给自己的极致享受,不停汲取新鲜的养分,刺激内心深处源源不断的创作欲望。 她停在一座男性人体雕塑前,心无旁骛地欣赏他起伏的肌肉、鲜明的线条……那一根根凸起的血管让冷冰冰的石头充满了生命力,好像它下一刻便会活过来,迈动健硕的双腿奔跑起来。 “阿阳。” 听到李香庭声音的那一刻,戚凤阳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些害羞,躲开目光,转向另一座半身雕塑。 李香庭立到她身侧,同她共赏这精美的艺术品:“真不错,你看他的表情,栩栩如生。” 戚凤阳问:“好厉害,这个一定很难吧?” “不简单,不过无论雕塑还是绘画,原理都一样,摸清楚骨骼和肌肉走向,细心一点,做的都不会太差。” “你做过雕塑吗?” “玩过两次,我还是更喜欢画画,你感兴趣,回头我可以带你玩玩泥巴。” “好呀。” 麦子戏社 第67节 李香庭看她高兴的样子,也笑起来:“以后有机会,带你去欧洲看看,去教堂看壁画,去博物馆看闻名世界的雕塑,去感受巴洛克、洛可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还有立体主义的区别。” 这些词,戚凤阳只从书籍中看到过,去欧洲……亲眼看,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光听他描述,就觉得好美好。 她期待地点点头:“好。” …… 晚上有个聚会,地点在一个不知名的古色古香的小酒馆。 李香庭带戚凤阳一块儿去,想让她也听听这些国内知名艺术家之间的交流。 天本就热,人围在一块儿,不怎么透风,更加闷。 一个卖冰棍的男孩提着特制的保温箱走进来,可惜大家都在喝酒,没人买。 李香庭倒是要了一根,递给坐在旁边小板凳上喝汽水的戚凤阳:“给,你最喜欢的。” 戚凤阳开心地接过来:“谢谢。” 旁边的朋友见这女孩一直守在李香庭旁边,这才问:“香庭,这是你女朋友吗?” 闻言,戚凤阳脸瞬间红起来,背后一阵汗意,连连摇头。 “当然不是,”李香庭笑着揉了下戚凤阳的头发,“就是个小妹妹。” 这个问题李香庭回答过很多次,他总带着戚凤阳,连学生们都不免会问,是不是喜欢她?李香庭很确切地回答:不是。 戚凤阳是个很棒的女孩,单纯、上进、勤学好问。然而爱情是需要火花的,是肉.体的吸引,精神的契合,在他眼里,戚凤阳不过是个年仅十四的孩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从前交往过一个女孩,虽然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可就是那段经历让他明白,对自己而言,男女间的感情有一条很清楚的界限,要么爱,要么不爱,没有模棱两可。 戚凤阳心里一阵热一阵冷,早就明白他只把自己当妹妹看,可话真正说出口,还是忍不住难受。 李香庭又同他们说:“她非常会画,特别有灵气,你们不急着走的话,明天我把她的画拿出来,给指教指教啊。” “行啊。” 李香庭垂眸,见戚凤阳一直扯着冰棍袋子:“快吃呀,天热,很快化了。” 她用力撕开它,小小咬了一口。 突然觉得,它也不是那么好吃了。 李香庭继续与朋友喝酒,谈论起野兽主义来,不时发出一阵恣意的笑。 她仰着小脸,望着自己的神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是佣人、学生、朋友还是妹妹,即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绘画模特,只要他需要,便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哪怕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 周月霖把大烟戒掉了,可身体仍一日比一日糟糕,浑浑噩噩的,整天躺在床上睡觉。 最近李仁玉忙于家内家外,也没闲心思去管住在外面的儿子,李香庭带着戚凤阳公然出入于大小场合,难免惹人非议,李家下人们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是主子的事,不敢冒言,私下却谈论得不堪入耳。 周月霖听明珠碎嘴几句,虽不在乎李香庭在外面干了什么,但到底事关李家脸面,便叫吴妈带着明珠去探探,顺便把那小丫头带回来问一问。 那天,戚凤阳正在画画,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李香庭,一开门,却见吴妈和明珠。 明珠一把推开她,往屋里去,看到墙边的画,瞪大了双眼:“天哪!” 吴妈也看到了,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明珠拿起一幅:“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戚凤阳要夺,明珠拿着画躲开:“原来你们躲在外面做这事啊,你是真的厉害!” “还给我!” 明珠比她高,举起手,看戚凤阳焦急的模样,坏坏地笑起来:“阿阳,你死定了。” …… 戚凤阳是被绑回李家的,她被关在柴房,缚住手脚。 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只是这次只待了不到一小时。 戚凤阳被带到客厅,李家上下,除了李香岷和李香楹,所有人都到场了。 她看了眼李仁玉阴沉的脸,吓得低下头。 “头抬起来。”李仁玉声音冷得可怕。 戚凤阳缓缓抬起头,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摆了若干幅画,其中几幅出自李香庭之手,是她拿到自己房间学习用的,画作右下角还署了名,没法狡辩。 她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脑袋一片混乱。 月姨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问:“这画里的人,是你吗?” 戚凤阳出了一背的汗:“不……不是,不是我。” 月姨重复:“确定不是你?” 戚凤阳本就心虚,再次垂下眼眸,闷闷地“嗯”了一声。 “就是她!她腰上长了块胎记,我看到过,这画里的人也有。”说话的是阿玉。 戚凤阳无法反驳,脑子也乱作一团,只能不停地摇头:“不是,不是。” 月姨见李仁玉脸色难看,厉声呵斥:“这画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戚凤阳摇头。 “还不承认。”月姨本就气虚,也没耐心起来。 明珠提议:“这个好办,脱了衣服比一下不就知道了。” 月姨看向李仁玉,见他默许,便点了头。 明珠立刻带了两个人上前,撕扯她的衣服。 戚凤阳哪能任由摆布,拚命挣扎,吴妈见两个女孩无从下手,让两个男佣去按住人。 戚凤阳泪流满面,被扣住双手:“不要,不要,老爷夫人,求求你们放过我,我承认,是我,别脱我衣服,求求你们,是我,啊——” 最后一点儿遮羞布被撕开,眼前的男人、女人,眼里皆充斥着掠夺与激动,窥探女孩美好的酮体。 她再无力挣扎,屈辱地蜷缩身体,挡这里,遮那里,可哪哪都暴露在外。 直到背后一阵剧痛,才将她神魂打了回来。 月姨气短声虚,此刻也多了几分劲:“真是胆大包天,敢勾引主子,在外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这种画若流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一棍棍落下来,眼看着戚凤阳后背被打出血,无一人敢求情。 李仁玉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地上的人奄奄一息,昏死过去,才起身离开,说了句:“卖了吧。” …… 第41章 李香庭已经连续两天没见到戚凤阳了,怕她在屋里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让房东过来开门。 屋里没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整齐叠着,东西墙边堆了几层画,大大小小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一切与平时无异。 也许只是碰巧找她的时候不在。 李香庭没有想太多,到他们平常经常去的地方挨个问一遍,都说:没见到人。 李香庭又回了趟李家,佣人们也纷纷说不知道。 这下,他有点急了。 这么个大活人,居然就凭空消失了。 无奈之下,他去报了警。 …… 陈修原收到紧急任务,在某天傍晚急匆匆地离开沪江,连声招呼都没跟杜召打。 杜召最近也忙,还是些生意上的事。最近他在与一位日本商人合作,有批货要从他和霍沥管理的船运公司进来,连背后的大股东海关监督徐督查都瞒了过去。 因为,那是一批军火,从沪江上岸,包下专列火车,即将向东北运输。 今年这种事层出不穷,日本军界、商人和民间组织频频往中国运送武器,必有不轨之心。 自打五年前关东军侵占东三省,他们的狼子野心就从未停止过,即便如今政府不抵抗,但杜召明白,这仗,早晚要打起来。 今晚八点,载了军火的那趟火车便会从西站出发,向北而去。 杜召正在装弹,白解行色匆匆从外面赶过来,同他说了火车的情况:“有大量便衣兵,还有很多武士和浪人,看样子,难抢。” “那就毁掉。” “已经通知扈雷他们提前到地方埋伏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杜召装好弹,将枪别在腰后,这是常却刚研发出来的,经过几番试验,火力十足,就让它们的第一战,用在此处。 杜召刚起身,书桌上的电话铃响起,他拿起话筒,讲了几句日语,语气轻松,表情确异常阴沉。 白解不懂日语,看他挂断电话,才问:“怎么了?” 杜召手撑著书桌,忽然重重捶了一下:“山本又造约我去喝酒。” “拒绝了?” “知道这条运输线的人并不多,我若借口推脱,军火出了问题,必然遭到怀疑。” “那怎么办?” “不能让扈雷他们单独涉险,山寨里的人,本就不多了。” “那我去!” 麦子戏社 第68节 “等我。”杜召直起身,将手表重新戴上,脸上恢复平静,“我想办法脱身。” …… 没想到山本又造还请了霍沥,杜召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喝上了,旁边还有四个女人作陪。 一见杜召,霍沥便道:“好啊你小子,真不仗义,有这好生意瞒着兄弟我,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杜召坐过去,笑着给他添杯酒:“被你发现了。” 山本又造会点中文,喝到脸和脖子都红透了,举杯对他道:“杜老板啊,快来喝一杯,庆祝我们合作愉快。” 霍沥把酒挡在杜召前面:“下次,可得带上我。” “那是一定的,”山本又造哈哈大笑,“以后我们还有更多的机会合作。” …… 杜召以为山本又造早就喝多了,不想他只是喝酒上脸而已。于是,他不停给山本又造敬酒,想灌醉他。 喝了一个多小时,人还是清醒得很,一手抱着一个女人,对杜召说:“中国的女人,娇媚,大胆,我喜欢。天色已晚,二位就留宿此地吧,我替你们开好房,明日我们继续畅饮。” 杜召应下:“谢山本先生美意。” 山本又造把左手的女人推给杜召,“去,好好伺候杜老板。” 女人倒过去,杜召顺手接住,将她扶稳,忽然将霍沥旁边坐着倒酒的女人拉过来,搂在怀里:“我更喜欢这个。” 那女人故作娇羞地笑了,轻拍他的胸膛,假意道:“杜老板——您吓着我了。” 杜召笑着捏了下她的腰,嘴巴凑到她耳边:“这么胆小。” 女人故意扭动细腰,娇滴滴哼了一声。 这几个都是满月楼的姑娘,见惯了大场面,对这几位商业大亨也不怯场。 杜召分不清她们的长相,只是觉得,怀里这个女人笨笨的。中途,他去了趟卫生间,与白解交代两句话,回来再与他们喝几杯,便各自拥着姑娘回客房了。 山本又造个子矮又胖,穿着条纹西服,像个膨胀的南瓜,手臂又短又粗,搂住高挑的美人,朝杜召和霍沥道:“杜老板,霍老板,尽兴。” 霍沥也抬手:“明天见。” 杜召搂着人进屋,把女人压在墙上,拍了下她的屁股:“脱。” 女人被打得微微一颤,一对大眼妩媚勾人,笑道:“您急什么,我先洗个澡。” 杜召脸凑近,亲了下她的脸蛋:“快点。” 女人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香味,从胳膊底下窜出去,笑着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她正站在喷头下洗着,忽然灯灭了,身后传来开门声,刚转身,撞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她脸贴着男人的胸膛轻嗅,还是熟悉的淡香,清冽,淡雅…… 她刚要说话,双腿腾空,被抱了起来。 …… 杜召穿着服务生的衣服出去,走没人的地方,从二楼跳了下去。 白解在外接应,他刚落地,迅捷地滚进车里,关上车门,车子疾驰而去。 杜召脱下制服,换上方便行动的黑衣:“人靠谱吗?” “放心,全都吩咐好了,保准叫那女人累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与那女人正缠绵的男人,是白解找来当替身的,与杜召身形相似,穿着服务生的衣服进去,同杜召互换衣服,将人换了出来。此举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灯一关,激情起来,本就不相熟的人,哪分得清真身假身。 现在,他们要去同扈雷会和。 白解抄近道走,比火车提前半小时到达地点,扈雷和兄弟们候在暗处,皆持枪等火车开过来,轨道边,被他们放了炸药。 所有人沉默,静静望着车来的方向,终于,一道刺眼的光冲破黑暗,从南边缓缓驶来。 扈雷示意前方趴在草里隐藏的小个子点燃导火线。 谁知,夜里生雾,湿气重,火柴硬是划不着,眼看着快耽误事,杜召扔了个打火机过去,火苗窜了出来,小个子赶紧给点上。 “刺啦”一声,燃点直往轨道而去。 十几秒后,“彭”—— 几声巨响震耳欲聋,火车被炸断半截,里面的军火再次被引爆,又是一阵震天动地。 扈雷趴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火光之中,残骸不停地被炸上天,真是大快人心,他紧握拳头,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大喊一声“好”。 只可惜,引爆时间晚了几秒,头部两节车厢几近完好,跳下些人来。 杜召将脖子上挂着的黑色面巾提起来,遮住脸:“准备。” 白解也跟着用面巾遮住。 “老子不怕他们认得。”扈雷站起来,朝身后隐蔽的弟兄们喊一声:“打死这帮狗日的,给云寨报仇。” 身后的应声此起彼伏:“给云寨报仇!” 瞬间,所有人朝着火车方向开枪。 敌人意识到周围有埋伏,以残存的火车为掩体,双方激战良久,直至弹药耗尽。 杜召从腰间拔刀:“兄弟们,跟我上。” 他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过去,对面的武士和浪人也拔刀应战。 刀光剑影间,是一声声恨之入骨的呐喊,是一桩桩拳拳在念的血海深仇,是一个个誓死不二驱逐日寇的伟大信念…… 杜召手抓住火车铁杆,一跃而上,纵身翻过车厢顶,一脚踢飞与扈雷缠斗的黑衣武士。 扈雷胸部受伤,倒在地上,刀尖抵地,忍着痛再次站起来打斗:“操你们娘的狗日的杂碎,老子嚼烂你们的骨头!” 这黑衣武士身手不凡,杜召出手又快又狠,以拳腿配合手中刀,高大的身影快速移动,对黑衣武士当胸一脚,又一拳直抵他太阳穴,震得人侧摔在地,晕得当即呕吐出来。 利刃闪过,须臾间劈向他的脖子…… 刀锋的血色覆盖了月光,一次次挥向敌人,一颗颗头颅落地,鲜血四溅。 凌厉的杀气在荒野弥漫,这也是杜召多年以来,最痛快淋漓的一次正面杀敌。 忽然,一道银光出现在白解身后,杜召转身挥刀,一脚踢开单膝跪地的白解,迅速闪开,却还是被正与他交战的浪人一刀划伤后背,他拾起地上短刀用力一掷,正中浪人脖子。 白解连滚带爬上前:“爷!” 杜召不顾疼痛,提刀起身:“你自己小心。” 他双眸血红,再次朝敌人而去。 …… 所有武器尽毁,也无一敌人生还,未免漏网之鱼,他们挨处检查,给每具尸体又来一刀,以绝后患。 山寨亦损伤惨重,虽身死,却无人后悔。 此处离扈雷的山寨还很远,且兖州与沪江一北一南,杜召没时间跟他们回去,便就此告别。 白解开车从一小镇过,找到一家医馆,大门紧闭,白解三脚把门生生踢开,里面没人。他把门关上,翻到缝合针线,却找不见麻药。 杜召见状,直接道:“来吧,没时间了。” 白解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弄倒了一片。 杜召背后被血浸湿了,一阵寒意混着剧痛在背脊蔓延,朝他吼道:“快点!” 白解这才放弃,朝杜召走过来,解开他的衣服,看到后背赫然一条血痕,好在不深。他尽量保持手稳:“我缝了,你忍着点。” “嗯。”杜召将身上的衣服提起来,咬在嘴里,随着一针又一针穿肉而过,疼得腹部肌肉紧绷着,上下起伏。 缝完,白解给他绑上纱布。 “全缠上。” 处理好伤口,他们再次回到车中,白解用最快速度往沪江城赶,手还在微颤着,眼泪流了一脸,不知是为了杜召,还是为那十几条并肩作战的人命。 他们赶在天亮之前回到酒店。 杜召将屋里的男人换了出来,去卫生间用沐浴液洗了洗毛巾,往身上擦,晕些香味,再穿上睡衣,躺到床上沉睡的女人身旁。 安静下来的时候,背后那巨大的疼痛感才席卷而来,他握紧拳,侧躺着,看向外仍漆黑的天。 忽然,又想起了邬长筠。 想当初,也曾因暗杀受伤,同她居于一个屋檐下。 回忆起她的眉眼、话语、一颦一笑,他的脸上不禁浮上些笑意。 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她何时回来。 …… 天亮,女人醒了过来,见杜召侧躺在旁边看自己,又装得一脸害羞,轻挠他胸肌两下:“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漂亮,”杜召迅速亲了下她的额头,坐起身,“带你去吃东西。” 女人要扑过去抱他,杜召及时转身躲过去,俯视她:“那去买东西,喜欢什么?衣服?珠宝?” 女人喜难自抑,虚伪道:“喜欢你。” 杜召捏了下她的脸:“好了,去洗洗,全是汗味。” “还不是你,折腾人家一夜。”女人赤.身从被子里钻出来,进了卫生间。 杜召听见关门声,用力擦了擦嘴唇,快速将睡衣脱下,穿上自己的衣服。 等女人收拾好,搂着她的腰一同走出去。 他们要去楼下餐厅吃早饭,正好,山本又造正与他共度良宵的女人用餐,见杜召携女伴亲密无间地走过来,笑道:“昨晚过得不错吧。” “看我的黑眼圈。”杜召无精打采地轻佻眉梢,拍了下女人的屁股,“过去坐。” 霍沥也走了出来。 山本又造见他孤身一人,问:“你那美丽的小姐呢?” “还在睡着。” 霍沥坐到杜召旁边,拿了块面包干嚼。 麦子戏社 第69节 山本又造:“果然还是年轻,精力旺盛。” 霍沥看了杜召一眼,笑了,对山本又造说:“是啊,昨夜里跟他要根烟,三点半了,还在埋头苦干,等半天才出来递给我一包。” 杜召看向他,只见霍沥朝自己笑了一下,倒出根烟抽起来,还递过来一根:“兄弟,你这烟不带劲,下次给你试试我的。” 他发现什么了?在帮自己掩护?不管是什么,这戏都得配合着演下去。 杜召接过来:“好啊。” 霍沥再给山本又造一根:“山本先生?” 山本又造连连摇头:“我家夫人不让我碰这些。” 话音刚落,一个手下过来,凑近山本又造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只见他脸色瞬间变了,腾地站起身。 杜召明知故问:“怎么了?” 山本又造眉头紧蹙,出了一头汗,声音都微颤起来:“军火出事了,我先走一步,两位慢用。” 服务员给霍沥上了杯咖啡,他一口喝完,也起身,拍拍杜召的肩,意味深长地道:“我回去补会觉,你悠着点,别纵欲过度了。” “嗯。” 吃完饭,按早上答应的,杜召陪女人去服装店挑衣服。 女人高兴地试了一套又一套,可他一点都不想看,盯墙上挂着的黑色旗袍,想起邬长筠来。 女人又换一身白色连衣裙出来,恰好是他曾给邬长筠买过的一件:“不好,换掉。” “好吧。”女人又拿一件红色进去试。 杜召给她买了三条裙子,路过家咖啡店,女人又拉着他进去,嚷嚷要吃甜点。 女人坐在杜召旁边,用小勺挖一块蛋糕,往杜召嘴边送,他别过脸去,一点胃口都没有,却不经意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邬长筠正坐在格栏另一边的角落看着自己。 只看了一眼,继续微笑着同坐在对面的男人说话。 杜召心情更加不好了。 这种压在心底的苦闷,比后背源源不断的刺痛还要难受。 邬长筠聊完剧本,拿着东西同编剧离开,连声招呼都没与杜召打。 杜召也没叫人,现下负伤,不宜过分纠缠,她机灵得很,被戳穿,就坏事了。 邬长筠淡定地走出咖啡厅,满脑子却是杜召与那女人亲密的模样。才几天,就有新欢了。 她心里怪怪的,偷偷瞥一眼,隔着玻璃,看到女人靠近杜召耳边,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亲昵地说话。他们的座位上还放了个包装袋,正是曾经杜召带自己买过衣服那家店的袋子。 邬长筠面无表情地回过脸,心里暗骂了句“贱男人”,与编剧告别,拦了辆黄包车离开了。 另一边。 女人伏在杜召肩上:“今晚,去你家?” 他已经烦闷到了极点,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也对她耳边说:“认清自己的身份,床上的事,床上完。这些是看在你伺候不错的份上,的奖励。机灵点,别越界。” 女人退回去,见他严肃的表情,乖乖点头,心想:男人果然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不过这么多东西,自己也赚了。 杜召把女人送回满月楼,白解担心地看向他,见他脸色很不对,说:“我刚在咖啡店门口看到邬小姐了。” “嗯。” “她肯定误会了,要不要跟她解释一下?” 杜召闭上眼,一直强撑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回家吧。” …… 第42章 傍晚,霍沥开车直抵杜召楼下,大棕被围栏圈住,龇着大牙朝他狂吠。 霍沥踢开车门下来,指着狗骂了声:“蠢东西,又不认得我了。” 他一步跨上三层台阶,刚迈进门,湘湘迎上来:“霍老板,先生不在家。” 霍沥绕开她,大步往里走:“老杜——老杜——” 霍沥个高腿长,湘湘小跑才能跟上:“先生真的不在家,您有事,等先生回来我转告他。” 霍沥不理她,直往楼上去:“杜末舟——” 湘湘拉也不是,挡也不是,只能跟着他往上跑。 霍沥走到一半,杜召出现在楼梯口,穿着轻薄的睡衣,一脸没精打采:“嚎什么。” 湘湘委屈巴巴站在下面:“我拦不住他。” 杜召也没怪罪:“你去忙吧。” 霍沥跟人进了书房。 杜召坐在桌前:“坐。” 霍沥看一圈,哪有坐的地方,他走到书桌侧面,胳膊一挥,扫开一叠纸,坐了上去,提了提眉梢:“没想说的?” 杜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同他装个傻:“吃过没?留下吃晚饭。” “吃你大爷。”霍沥冷笑一声,“兄弟,还跟我装呢。” 杜召笑笑,没说话。 “那晚陪我的姑娘有哮喘,半夜我出去抽根烟,你猜看到什么了?” “鬼?” 霍沥白他一眼:“是鬼,内鬼。”他弯下腰,靠近杜召的脸,“你从那小窗户翻出去,炸军火去了吧?” 杜召轻笑起来:“你梦游了?” 霍沥摇摇头,点上根烟:“兄弟,你不信任我。”他吐出口浓浓的烟,眯着眼再看杜召,“你也太小看我了,弄小日本,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杜召沉默了。 “就算你不炸,我也不会让那批军火进东北。”霍沥转了下脖子,“卡卡”两声,“哪天打起来,老子第一个冲上去,打得他们狗娘都不认得。” 杜召看他嚼穿龈血的表情,故意道:“那我可得为你摇旗呐喊。” “滚蛋!”霍沥把烟摁灭在他的一本书上,“没想到你小子还算有点人性,我还以为你只认钱了。” “这么巧,我也是,没想到成天春宴绿酒,骄奢淫靡的霍大少爷还是个血性男儿呢。” “你别忘了,兄弟我曾经是海——” 杜召打断他的话:“海军巡防,另敌人闻风丧胆的津泾号舰长,多少年前的牛了,一天吹八次。” 霍沥无奈地笑了:“自然跟你这个前少帅不能比。” 杜召不想掰扯过去的事:“打住。” “得,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藏着掖着,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吗?” “不然呢?” 霍沥假意要打他。 杜召抬手挡,拉扯到背后伤口:“逗你两句,别动手动脚。” 霍沥收回手,瞧他浅蹙的眉心:“你受伤了?” “嗯,小口子,不碍事。” “我看看。”说着就要扒他衣服。 杜召搡开他:“滚。” 霍沥笑了起来:“我还真得滚了,有饭局,你好好养着。” “嗯。” 等人走了,杜召才虚下来,伤口有些感染,他已经高烧了半天。 拖着沉重的身体,再次回到卧室,躺了下去。 不久,湘湘过来敲门:“先生,晚饭好了。” 嗓子痛得像刀子剐一样,他怕湘湘听出端倪,清了清浊声,以正常口吻中气十足地说道:“没胃口,先放着。” “好。” …… 前阵子邬长筠拍的月历牌大卖,一时间闻名遐迩,电影公司给她配了辆墨绿色小汽车。 因为要经过闹市,邬长筠车技又不是很娴熟,便叫了一起拍戏的周兰,帮自己开到人烟稀疏的地方试试驾。 一路兜风到郊外,停在一条溪边。此处风景宜人,她们下来透透气,摘了野果坐在树下乘凉。 周兰活泼热情,在片场像个小太阳似的,跟谁都处得来,话也多,同邬长筠唠叨一番最近的感情状况:“有一个阔少在追我,家里开百货公司的,长得还挺帅,可惜是姨太生的,上头还有两个大哥,没什么实权。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大老板要娶我做大太太,他的姨太们都能做我妈了!不过这老板是真有钱,生意做到了欧洲,听说后面还要去国外定居,重点是,他没有儿女,真要嫁给他,熬几年,等人死了,钱还不都是我的。” “六十多岁还这么风流。” “有钱人都这样,那些大老板,有点社会地位的,哪个没几个情妇。” 邬长筠瞬间想起杜召来。 “真纠结,不知道选哪个。” 邬长筠并不想给建议,无论站那一个,日后出了状况,都是吃力不讨好。 周兰问:“你交往过几个男朋友?” “没交往过。” “不是吧?”周兰一脸震惊,“那你这些年在干什么?” “唱戏啊,赚钱。” 麦子戏社 第70节 “那你不想谈恋爱吗?这么风华正茂的年纪,追你的帅气公子哥也不少吧。” 邬长筠说:“现在只想好好拍戏,多挣点钱。” “干嘛这么拼?你条件好,想弄到钱不是轻轻松松。那天在百乐门还听几个老板谈及你,不过那些臭男人,狗嘴里尽是那些荤话,我都没敢吱声。” 邬长筠明白她的意思,她并不完全反感现在社会上这种习以为常的男女关系,但总觉得,依附他人所得的金钱、地位太漂浮,新鲜感带来的东西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还是更喜欢亲手打拼下的一砖一瓦,稳当且有安全感。 “我想出国读书,还想把我残疾的师父一起带过去,所以需要积攒很多钱,足够日后开支。” “读书?” “嗯。” “读书做什么?你现在事业刚发展,已经有点火了,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多。就算念了书,毕业了,还不是要找工作,拿着那点微薄的薪水,连买一条漂亮裙子都得考虑再三。” “不一样,当名伶也能赚很多,可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邬长筠微微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旁人说自己的理想:“我想做个翻译官。” “也不错,”周兰叹声气,“反正我是最讨厌上学了。” “我都没上过学。” “哦对,你从小就在戏班子里长大,像你们这种武旦,练一身功夫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不苦的行业,只是辛苦的方式不一样。” “你爸妈怎么舍得的呀?” 邬长筠沉默了,她不想和周兰说太多家庭的事,只道:“不说这些了,走,继续绕两圈,然后回去,请你吃饭。” 周兰起身,掸掸屁股:“那不巧,晚上我约了打牌。” “那下次。” …… 邬长筠把车停到街边,她看着暗夜中精致典雅的小汽车,同自己居住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会被偷了吧? 快三千大洋的东西,她可赔不起。 于是,邬长筠重新上车,将它停到一家商行侧边大路上,再步行回家。 她在黯淡的路灯下走着,觉得这车还是不能再开下去,尽管方便很多,也充足了面,但万一有个闪失,这么久可就白干了。 明天,就把它还回去。 邬长筠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巷口,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路边,再看车牌,可不是杜召的车嘛。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厌烦中,带了一丁点莫名的期待。慢步走进去,本以为会像从前一样,他忽然从某个转角冒出来,可一直走到楼下,才看到人。 邬长筠定在原地,望向不远处坐在门口台阶上,闭着眼睛靠墙休息的男人,脸色苍白,死了似的。 她走过去,立到台阶下,看着他的睡颜。 发什么病?跑到这来睡觉。 邬长筠给了他一脚。 杜召这才醒过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干什么?” 杜召没有回答,站起身,头有些晕,手扶墙立稳:“这么晚,在工作吗?” 邬长筠不想与他寒暄,瞧他这状态,冷嘲热讽一句:“杜老板身体被榨干了?脚都站不稳了?大晚上跑这蹲着,你那小情人不吃醋了?” 听听这火药味。 杜召竟有些高兴:“你误会了,我和她清清白白。” 邬长筠一句也不想听,继续说自己的:“解约合同已经拟好了,当初你没定下违约费,就按照一开始说的,付你我所有收入的百分二十。后面林助理的工资,我自己付,以后,我们还是别联系的好,谢谢你的帮扶,祝你财源广进、妻妾成群。”邬长筠见他不说话,“没别的要紧事,我就上楼了。” 她从杜召身侧走过,不料被握住手腕,宽大的手心,滚烫。 杜召拥她入怀,轻轻拢着:“财源广进可以,妻妾成群就算了。” 邬长筠头抵着他胸膛,身体怎么会这么烫? 她轻嗅了两下。 浓浓的,酒精味。 还有被掩盖的血痂味。 他受伤了? 受伤了还寻欢作乐。 邬长筠双手撑住他的腹部,没想轻轻松松就推开了:“请你别再——” 杜召忽然“嘘”一声。 邬长筠咽了下半句话,见他往左边看去。 一道黑影闪过,带着刀上银光。 意识到有危险后,他立刻将邬长筠往里一推:“进去。” 她也看到了。 杜召头也不回地走开。 邬长筠拿钥匙开门,刚进屋,听到东边转角有打斗声。她杵了几秒,转身开门,手落在门把上,又放下去。 心想:关我什么事? 邬长筠重新踏上楼梯,停在了自己房间的大铁门前,想起杜召曾留下的那张字条——你这门不行,一踹就散。 楼下不远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桶倒了,连滚了几米远。 他那要死不活的样,能行吗? 是不太行,尤其对方像是练过的。 一棍子抡在他头上,杜召趴在墙上,眼前更加发飘。 这场高烧,快把他烧傻了,不然也不会大晚上控制不住自己跑到这来找她。 他浑身酸疼,手撑起身体,反身一拳捣在人脸上,折住其手,棍子落下来,他用脚勾住往上一迎,握住棍子打向右侧。 邬长筠刚拐过来,一把刀子飞了过来,她迅即躲开,刀子直挺挺插在木堆上。 她朝打斗的几人看过去,杜召身手明显大不如从前,看动作,伤口应该在背部。 “他们是一伙的!” 语落,其中一人朝邬长筠而来,她偏身躲开,不想出手。 杜召见邬长筠跑出来,顿时乱了阵脚,一个走神,被一棍子打在腿弯处,单膝跪地。 另一持刀的男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杜末舟,你父亲坐拥几十万军队,你们不去抗战,躲在老家当缩头乌龟,现在你还做起了卖国求财的勾当,跟日本人纠缠在一起,留你活着,以后也是个祸害。” 原来是帮爱国人士。 杜召没法为自己澄清,腿横扫过去,将一人放倒,夺了他手中刀,扔到远处,他不想伤这些人性命,一掌将男人敲晕。 邬长筠一直守而不攻,被这男人缠烦了,借他伸过来的手,用力一拧,一个侧翻过去,将人重重摔在地上。 杜召把她拉到身后,他们却不依不饶,持刀又堵了上来。 “你们要杀的是我,跟她没关系。”杜召手绕到身后,将她推远,“滚。” 邬长筠看着眼前宽大的背影,想起了从昌源回来的路上,他也这么护过自己。 夜色浓,衬衫上晕开的血变成了黑色。 他果然,受了重伤。 邬长筠往右侧挪了一步,冷冷地看向逐渐逼近的男人,忽然拉住杜召的手腕,挡到他身前: “杜老板,你的人情,今天,我全还了。” 语落,脚尖踢起地上长棍,一把握住。 她转了下手腕,活动活动关节,朝他们走了过去。 …… 第43章 台上耍枪弄棍,不过花样子功夫,实战上不顶用,她这棍法是幼年跟武僧所学,很久没使过了。 出手极快,棍棍到肉。 邬长筠只用了三分力便探出这二人的虚实,他们拼的大多是蛮力,没多少真功夫。若不是杜召受伤加高烧,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天色已晚,纠缠太久把邻居引出来就不好了,得速战速决才行。 邬长筠握住男人肩膀纵身一跃,脚踩墙借力空翻到另一侧,一棍落在他的后背,把人打趴在地上。她松了手,长棍落下去,一头压住他的后腰,另一头踩在自己左脚下,将人固在地上起不来,不停地挣扎。 见状,另一男人举刀扑过来,骂道:“放了他,你这女汉奸。” 邬长筠一个后下腰,躲了过去,迅疾起身一掌劈在男人手腕,将他手中刀打落。 邬长筠顺势接住刀,高抬右脚,踩在他的胸口,将人压至墙上:“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不是汉奸。” 说罢,一刀往他眼珠子插过去。 男人吓得紧闭双眼。 “筠筠——”杜召及时唤她一声。 刀尖停在男人颤抖的眼皮前,她不过是吓吓他而已。从始至终也没下死手,不过是打几下,让他们知难而退。 “放他们走吧。” 邬长筠放下右脚,贴在墙上的男人脱离压制,身体缓缓滑了下去,汗如雨下。 麦子戏社 第71节 她又勾起左脚下的棍子,握在手中,往木堆扔过去:“滚。” 地上的男人起身,扶起墙边吓傻的人,见这女人身手不凡,只好先撤,边后退边指着他们骂:“做卖国贼不会有好下场!姓杜的,你要不想天打雷劈,就滚回去抗日!”两人扛着远处地上被杜召打晕的男人跑出了巷子。 黑暗里,又只剩他们两。 忽然而来的安静,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杜召倚墙站立,声音轻飘飘的:“你这功夫哪学的?” “戏班子。” “戏班子教的可不是这些。”杜召见她不说话,没有追问。 这一架,倒把自己打了个清醒,他直起身,硬撑着往前走几步,从邬长筠身侧走过,“连累你了,回去休息吧。” 邬长筠回头看去,他背后的衬衫被血浸透了,忍不住问一句:“你去哪?” “回家。”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 邬长筠目送他远去,在这寂静的黑夜中,颀长的黑影折在冰冷的墙上,显得异常凄凉。她仿佛又看到在昌源杜家与自己坐在屋顶喝酒的那个落寞身影。 汉奸? 一个坚持抗日,不惜家中决裂,曾经为统一事业大战四方的血性将军,怎会和日本人勾结? 他的伤,哪来的? “杜召。” 杜召停了下来,背对着她。 “他们为什么叫你汉奸?” “爱叫就叫吧。”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我树敌无数,现又人人喊打,把你牵扯进来,对不起。” 邬长筠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也许习惯了他的狂妄与傲慢,这三个字,在此刻格外刺耳。 “你说的对,以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杜召垂下眼,无声片刻,始终没有回头,他缓了缓神,继续前行,“保重。” 邬长筠立在原地,直到影子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终于得到了期盼的话。 可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开心呢。 …… 杜召驱车回到家,佣人都睡了。 这两日身体欠佳,生意上的事都是白解在处理,到现在人还没回来。 杜召来到卫生间,将上衣脱了,浑身的劲都被抽干似的,手脚发软。 他打开水龙头,捧起冰冷的水往滚烫的脸上扑了两下,额前的头发湿透了,往下缓慢滴水。 杜召抬头看着镜子里憔悴的人,心里暗嘲:一道破口子,居然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 他回到房间,用注射器抽出药水,给自己打了一针。 趴在床上昏昏欲睡,不久,隐约听到白解的声音。 屋里没开灯,黑不隆咚,一道光忽然从门口.射.进来,落在他的腰上。 白解打开灯,来到床边查看他的伤口,又碰了碰他的额头:“不行,得去医院。” 他被白解扶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用力推开他的手:“不能去。” “不行!” 杜召继续趴下去:“给我换药。” 白解心疼地看着他。 “快点。” 白解去拿来医药箱,将他身上纱布撕开,一拉一扯,血肉模糊。 杜召脸埋在枕头里,汗湿了大片。 白解给他换好药,重新绑上纱布,才问:“你去哪了?”见他不吱声,又问:“不会是去找邬小姐了吧?” “嗯。” “没聊好?” 杜召不说话了。 “我去把她给你叫来。”他刚起身,被杜召抓住。 “站住。” “怎么了?你不太对劲,分手了?” “分什么手,都没在一起过。”杜召睁开眼看他,“白解,我们这种人还不配谈感情,自身尚且难保,不该把别人拉进刀林剑雨之中,一直以来是我冲动了。” “想这么多干什么?自己开心就好。” “倘若他日再上战场呢?” 白解缄口不语。 “行了,别一副臭脸,我还死不了,都是小事。”杜召抬手,按灭了灯,“睡了,出去。” “有事叫我。” …… 戚凤阳失踪的第七天,警察厅没有一点儿消息。 李香庭几乎动员了所有在沪江的朋友与学生帮忙寻找,仍毫无音讯。 邬长筠刚拍完一小段,下来休息,场工告诉她外面有人找。以为又是戏班子的人,没想到是李香庭:“你怎么来了?” “想找你帮帮忙。” 邬长筠见他胡子拉碴,眼下发黑,像是几天没睡觉:“什么事?” “阿阳不见了,已经一个星期了。” “报案了吗?” “嗯,说是尽力在找,也登了报纸,还是没消息。”李香庭给她几张照片,“你认识的人多,想让你帮忙看看。” “好。”邬长筠接过来,瞧着他颓废的模样,索性下场戏还有会,干脆同他说两句,“你喜欢上她了?” “没有,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只把她当做妹妹,朋友,学生。” “这么多身份啊。” “你就别打趣我了。” “如果她喜欢你呢?” “怎么会?”他无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冷下脸来。 “你成天带着她出去读书、画画、见世面,很难不喜欢。” “我只是想帮她。” “但会让人沦陷,尤其是你这种帅气的富贵小公子,性格好,有才气,就是在外面很多女孩都会动心,别提这么朝夕相处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把她当小孩。” “十四岁,不小了。”邬长筠将照片夹进剧本里,“丫鬟和少爷,话本里当故事听听还可以。或许,你应该回家问问。” “问过,都说没见过。” “是么。”邬长筠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再仔细问一遍。” 李香庭看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谢谢提点,我先回去一趟,改日再约你。” “嗯。” 人跑了。 邬长筠甩两下剧本,回了片场。她昨晚也没睡好,一直琢磨杜召的事,天快亮才睡着。 蔫了一早上,到片场才活了过来,抛下所有杂碎情绪,专心工作。 毕竟,任何事都不能耽误自己赚钱。 …… 李香庭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不到半小时,车被人偷了,只剩把锁落在地上。他环顾四周,来往的皆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此刻,他已经没心情再去找车了,到路边想招辆黄包车,却见一个车夫拉着车快速跑了过去,上面坐了位身穿格子旗袍的女人。 他的视线仓促扫过去,不以为意,忽然间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回头再看过去,那黄包车已经跑远了。 另一辆黄包车停在他面前。 李香庭赶紧坐上去:“先生,麻烦跟上前面那辆。” 车夫笑了,头一回听人叫自己先生,把毛巾绕在脖后,抬起车把:“您坐稳喽。” 李香庭一路跟过去,停在一家大宅的后门,远远看向坐在前面那辆车里的人。 她染了红色指甲,拿出淡蓝色小包,从里面掏出钱递给车夫,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黑色高跟鞋落在平地,车篷挡住她的上半身,李香庭仍看不到脸。 这身形太像了,可他又怕认错,贸然前去失了礼。 车夫拉上车离开。 女人完全显露在眼中。 李香庭赶紧下车,激动地跑到她身边:“阿阳,真的是你!我找你好久,你怎么在这?” 戚凤阳瞪大了眼,表情从错愕变成羞愧,低下头躲开:“你认错了。” 李香庭赶紧拉住她:“阿阳,你说什么呢?”她的头发剪短了,还烫了流行的卷发,脸上化着浓妆,同以前判若两人,“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戚凤阳不敢看他,用力甩开人,见后门开了,慌忙进府。 麦子戏社 第72节 李香庭要跟进去,被门口的佣人拦住:“欸,先生,这是私宅,不能随便进。” 虽已猜出一二,但李香庭仍自我欺骗也许是其他原因,见佣人要关门,手扒住门问:“请问一下,刚才那位小姐来干什么?” 佣人还忙着,没功夫理他,只说:“快走吧快走吧。” …… 第44章 佣人关上门,夹中他的手腕,赶紧又拉开:“先生,您别为难我啊,我也就是个守后门的门房,放您进来,老爷要打我的。” 李香庭忍着痛:“那请问你家老爷叫什么?” “老爷姓朱,”佣人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又道:“朱义诀。”他缩回头,“听见了?您啊,还是别惹事的好。” 李香庭并未听过此人名号:“那麻烦你通报下,我叫——” 不等他说完,佣人又掩了掩门:“您怎么说不通呢?”他见李香庭焦急的神情,想来又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男子,摇摇头劝道:“先生相貌堂堂,气质出众,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非执着于烟花女子干什么?放手吧,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的姑娘娶了。”他掰开李香庭的手,把人往外推。 李香庭反拽住他:“什么意思?什么烟花女子?” “吴乐巷的新花魁啊,先生不知道?”佣人叹口气,“您还是长点心眼吧,别被女人骗了钱还伤了心。” 李香庭怔愣地看着他,等反应过来,手被扯开,门也被关上了。 他一直在这等到黑夜,几个人从后门进出,却一直不见戚凤阳出来。 还是那门房好心,出来又与他说了句:“那女人傍晚就从侧门走了,别傻等了,你要真想找她问个究竟,就去满月楼吧。” 无人不知满月楼,表面上是个茶馆,里头却做着身体买卖。 李香庭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车夫催促他下车,才缓过神来,付了钱。 刚落地,就有艳丽的女人迎过来,勾上他的胳膊:“老板,进来玩啊。” 李香庭将女人的手从身上拽开,礼貌地点了个头:“抱歉,我来这找人。” 女人笑道:“来这可不就是找人嘛?” 李香庭再次推开:“请问这里有个叫戚凤阳的女孩吗?” “什么凤啊阳啊的,没听过。”女人又要攀上来,“老板先进来喝杯茶,外面热。” 李香庭立马躲过去,快步往里走。 女人在后跟着:“老板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了。” 李香庭像避瘟神一样躲开,大厅里人烟稠密,喧哗躁动,有品茶听曲的、猜拳喝酒的,还有抱着女人嬉笑,札手舞脚的。 他在人群里穿梭,香味臭气混杂着,熏得他头昏脑涨,五彩斑斓的人影不断从两侧掠过,令人眼花缭乱,仿佛坠入无际的迷雾中,找不着出口。 仙姐一把拦住这没头没脑乱冲的男人:“小爷,您这是找谁呢?” 李香庭看过去,见这妇人穿金戴银、衣着华丽,可能是传说中的老鸨,便问:“您好,打扰了,请问您是这负责人吗?” 仙姐从头到脚给他打量一通,捂脸夸张地笑了,头一回见这么客气的,瞧这呆头呆脑的书生气,定不是常来这种地方玩的客人:“是啊小爷,仙姐给你介绍几个姑娘?我这儿的姑娘个个水灵,您是喜欢南方还是北方的?” “不用,我找人,戚凤阳,我是她朋友。” 这香饽饽,可真是个活宝,仙姐笑脸相迎:“小红月呀,在呢在呢,我带您去找她,不过话说在前头,她可是很贵的。”她把手伸到李香庭面前,“小爷,您看。” 李香庭没来过这种地方,也不懂规矩,他只想尽快见到戚凤阳,掏出几张钞票放到老鸨手里:“我只带了这些。” “够了够了!”仙姐没想到这小爷出手如此阔绰,把钱揣怀里,赶紧招呼人上楼,“快请,这就带您去见她。” 李香庭跟着仙姐上了三楼,兜兜绕绕来到相对安静的一间屋门口。 仙姐敲了敲门,客客气气道:“月呀,有客人来啦。” “不接。” 李香庭心里咯登一下,是戚凤阳的声音。 “月呀,你出来见一下,陪客人喝两杯。这可是个贵客,给了妈妈好多钱呢,快收拾收拾,好不好?” 里头没动静了。 李香庭拉开仙姐,直接推开门,只见戚凤阳头发披散,穿了件宽松的白色麻布裙子,拿着画笔在画布上快速刷着。 她头也不回,懒洋洋地说:“说了不接客,我累了。” 李香庭缓慢走到戚凤阳身后,看着她面前的画布,笔触杂乱了许多,充满了宣泄与焦躁。 戚凤阳耷拉着眼皮,看向右侧的落地镜,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仙姐探头往里看,见戚凤阳没轰人,满意地退出去:“月,那你招待好客人。” 整洁的房间陷入长久的静谧。 戚凤阳挪开目光,继续画画:“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李香庭走过去,握住她拿着画笔的手,“你在这干什么?跟我回去。” “我在干什么,你看不到吗?”戚凤阳故意轻笑一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香庭看着她陌生的表情:“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走。” “你回去吧。”戚凤阳收回手,继续作画,“我现在过得很好,有钱,自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自由?”李香庭夺了她的画笔,“你管这叫自由?” “起码我不想接客的时候,可以不接。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去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 “阿阳!” “少爷,我现在叫小红月。” “我不管你叫什么,变成谁,我只认你这个人。”李香庭把她拉起来,“回家。” 戚凤阳用力甩开他,退到茶桌边坐下:“少爷要想喝酒,我大可奉陪,其他事情就免谈了。” 李香庭盯着她无神的双眸:“是我家里人把你卖到这的?” 戚凤阳没有回答。 “是我爸?” “少爷,”她垂下眼,笑了一声,“别为了我再跟家里闹,我们这些做奴的,一张卖身契,不就是从那儿卖到这儿,从这儿卖到那儿。” “我从没往卖身契上想,如果早知道有这个东西,一开始就会毁了它。” “你毁了一张,两张,十张,能毁掉所有吗?”戚凤阳苦笑一声,“少爷,你教我人权、平等、自由,那不过是希望中的社会,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楼下那些笑脸陪客的女人,哪个不是从被迫到接受。跨过心里那道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什么不都是混口饭吃。我就这样也挺好,刚才你也看到了,朱家老爷看上了我,出手阔绰,给了不少钱,这里的人对我都客客气气的,我也不用出去招揽生意,就天天坐在这画画,想出去逛街,吃东西,看电影都可以。” 李香庭沉默了。 “少爷,你该走了。” “我帮你赎身。” “谢少爷好意,我这残花败柳之身,不值得。更何况我很喜欢现在这种生活,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李香庭忽然走到她面前,弯下腰,轻轻抱住了她。 戚凤阳身体忽然僵住似的,明明身处温室,却如若冰天雪窖,冷得发颤。 “你不用故意这样说话刺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得对,我力量渺小,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可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李香庭松开她,“以前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保护好你。” 戚凤阳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被揪住一般。 李香庭摸了下她的脑袋:“我去处理好一切,你等我来接你。” 戚凤阳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会掉下来。 李香庭走了出去,温柔地关上门。 那一刻,她的眼泪再难控制地流了下来。 什么好日子。 从被卖进来那一刻,他们为了逼迫自己就范,便不停地折磨,怕在身上留下伤痕,把人倒吊着,一下一下往水缸里浸。 有很多个瞬间,她都想死了算了,可又有更多个瞬间,她想起了那些美好的事。 画画…… 读书…… 少爷…… 少爷。 她还没来得及跟他学做雕塑。 还没有去他口中的教堂看壁画,去博物馆看闻名世界的雕塑,去感受巴洛克、洛可可、古典主义、立体主义…… 在一次又一次窒息中,戚凤阳妥协了。 她这渺小的、不堪的身体里,还盛放一个并不渺小的灵魂。 她还期盼着会有一天能带这个灵魂,去遥远的国度。 去看看,他口中的欧洲,是什么样的。 …… 李香庭站到楼梯口,胸膛堵了口气,怎么也疏解不了。这不堪的世道,卑鄙的人,就这样把一个洁白的人拉入泥潭。 他看着下面来回走动、招呼客人的女人们。 这混沌的世间,又岂止一个戚凤阳。 一个男人搂着女人上楼,见人挡路,推了李香庭一把,他的胳膊撞到栏杆,一阵吃痛,却远不抵心中的沉痛。 “挡什么道,滚开。” 李香庭回身攥住那男人的衣领,把人扯回来,一脚下去,直接叫他滚下楼梯。 …… 麦子戏社 第73节 李香庭进了警察局,没有过夜,便被李家人保了出来。 那人断了两根肋骨,却被几百大洋给打发了。 华叔领着李香庭回去,人还没进家门,就听到李仁玉怒发冲冠的骂声。一见人,随手拿起个瓶子就砸了过去,华叔怕把少爷砸出好歹来,把人一拉,躲了过去:“老爷,您息怒。” “滚过来!” 李香庭垂首走过去。 “跪下!” 李香庭纹丝不动,李仁玉一脚踹在他腿上,把人硬生生踢得单膝跪地:“逛妓院,打架,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可真是给李家长脸,像你这种丢人的东西,还是滚回法国的好,省得天天在外面丢人现眼。” 月姨起身,她最近大量吃药,激素过多,身体发福了不少,扶住李仁玉:“老爷,别气坏身子,孩子嘛,总有犯错的时候,别说狠话,伤了孩子的心。” “伤他的心?你看他有心吗?”李仁玉看他一声不吭的样子,越来越来气,捶胸顿足,“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东西,别在这杵着碍眼,滚去祠堂跪着。” 月姨见李香庭不动弹,过去轻声劝道:“你父亲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又在气头上,难免说话不中听,你服个软,别跟他顶,回头我劝劝他,明天什么事都没了,别火上浇油,惹他动手。” 李香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忽然起身,质问李仁玉:“是你把阿阳卖到妓院的?” 李仁玉听他的语气,更加来火:“一个下贱的丫鬟,让你用这种态度质问你老子,且不问是不是我卖了她,就算是,你又能怎样?” 李香庭气得握拳,双眼布满血丝。 李仁玉看他横眉怒眼的样子,嗤笑一声:“怎么?还能跟你老子动手不成?” “在你眼里,谁是不卑贱的?除了你自己,和你成天拍马屁的那些高官、老板,所有人都是地上的烂泥,你踩一脚都嫌脏!” 李仁玉气得抄起凳子就要打他,月姨拦住:“老爷,骂归骂,别动手,这一凳子砸下去,万一打出个好歹。” “你让开,我打死这个逆子。”李仁玉瞪圆了眼,“没有老子拍的那些马屁,有你今天的日子?你能读书?玩乐?跑出国学那什么劳什子油画?还带个丫鬟一起画那些下流的画!” 李香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是因为那些画。 他无奈地笑了:“下流?您不下流?一开始让她来给我做陪床丫鬟!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把她放在你身边,仅仅是为了解决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你去画她……”李仁玉摆了下袖子,似乎提及那些字眼都让他觉得肮脏,“这是两码事!”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里就是个泄欲的工具。或者说,在你眼里,她们甚至都不算人吧?和你养的那些猫狗都一样,可以随便打骂、买卖,甚至,连那些宠物都不如。你视人命如草芥,狂妄得对待每一个不如你的人。人体画下流,那你要不要进美术教室看看,人体画课程是怎么上的?要不要去质疑学校?质疑教育局?” 李仁玉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给老子听着,学校的事我不管,再让我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画,连你都给烧个干净,滚出去。” 月姨叹息一声,随李仁玉走了。 李香庭轻蔑地笑了一声,笑他人,笑自己,笑这个权贵当道的社会,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华叔问:“少爷,你去哪?” “少爷——” 李香庭独自走出去,躲在外面的李香岷问:“哥哥,您上哪去?这么晚了,别出去了,明天跟爸爸道个歉,就没事了。” “你也觉得他没错?” 李香岷沉默两秒,回答:“他不对,可他是爸爸。” 李香庭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上楼吧,不用管我。” “可是……” “回吧。” 李香岷没再跟过去,只见李香庭垂头丧气地慢慢走远,他叹了口气,进了屋。 …… 第45章 李香庭又回到张灯结彩的满月楼,恰好碰到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送客人离开,男人上车前还不忘拍一下她的屁股,姑娘故作羞态地轻拍他的肩膀,娇滴滴地凑去耳边说话。 李香庭不忍再看下去,低头快步走进去,找到仙姐谈戚凤阳赎身的事。 今已至深夜,朋友们都睡下了,李香庭目前的存款远远不够交赎金。第二天一早他去银行提了现金,又去书店找孟宜棣借钱。 李香庭虽没说明借钱用途,但听说戚凤阳找到了,孟宜棣也隐约猜到些事情,当即去取了钱给他。 筹齐后,李香庭立刻去找仙姐。 干这行的都是晚上活,茶馆里静悄悄的。仙姐没化妆,眼眶发黑,头发随意挽作一团窝在脑后,显得有些憔悴,数着钱,嘴却快笑快裂了。小红月最近是招人喜欢,但是她性格怪,成天闭门不出,窝在房里折腾那些古怪的画,不高兴了就不接客,虽然能给自己挣不少钱,但就怕她哪天臭毛病上来惹急了客人,弄出事端。想当初买下她才花了十块大洋,短短几天,一来一去翻了百倍,这笔买卖,划算。 清算好一切,仙姐喜笑颜开地去找戚凤阳:“月呀,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自由了。” 戚凤阳正画画呢,不知听没听进去,总之一句没搭理。 “有人给你赎了身,你可以走了。” 画笔一顿,戚凤阳楞了一下,他真的给自己赎身了。 “就是上回来的那个少爷,你可走大运了,两千大洋,二话不说给我送来了。” 戚凤阳震惊地看着她:“两千?之前我问过你,不是说一千吗?” “那是从前。”仙姐摇着扇子笑起来,“你啊,可是今非昔比,回头我还得跟朱老爷交代声,要知道他这么爽快,我就要他三千了。你跟妈妈说说,你都给那些臭男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天摆着个臭脸,怎么一个个都认你?那傻小子跟别人还不太一样,瞧那傻劲,是动真格的了?” 戚凤阳继续画画:“我不走。” “呦,别人想赎身都没条件,你还不走了。虽然咱是风尘女子,进不去大院门,做不了太太,但做个养在外面的情人也好啊,总比在这里伺候完那个伺候这个好吧。”仙姐见她不为所动,继续劝说:“你啊还是经的男人少,有些手段毒的,又打又骂,折腾死你,怪人多得是,可不好伺候。你看看咱们这天天进进出出的,小到没经历的愣头青,大到半截身入土的糟老头子,哪有那英俊的少爷好。” “不用说了,我不走,你把钱还给他。” 仙姐见她油盐不进的,发起狠来:“这可不是你想待就能待的地方,钱我已经收了,赶紧给我走,妈妈是看你年纪小,又招人待见才客客气气对你,别真给脸不要脸。”她出门吆喝了两声,便来了两个打扫的下人,吩咐道:“你们俩把她东西都收拾了。” “是。” 戚凤阳自然不想多待在这魔窟一分一秒,但她更不想欠李香庭的,尤其现在自己这般模样,跟他牵扯只会有无尽的麻烦。见仙姐一心赶自己,只好说:“这些画,我也要带走。” 仙姐见她松口,瞬间变了个脸:“保准给你收好好的,角都不碰一个。” “那位少爷,还在这?” “楼下等着呢。” 戚凤阳拿纸笔写了几个字,便下了楼,见李香庭笔直立在大厅中央。 他见戚凤阳下来,迎上前两步:“阿阳,回家了。” 戚凤阳站到他面前,递了个钱袋子过去:“谢谢你帮我赎身,我只有这些,一共八十块大洋,还欠你一千九百二。” “不用。” “少爷是嫌这钱脏吗?” “不是。”李香庭皱起眉,无奈地接下钱袋子,“行。” 戚凤阳又将纸条给他:“这是欠条,我会把钱慢慢还给你。” 李香庭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明白她的决心,便先收下:“好,从现在起你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钱不急着还。” “谢谢,我就不住之前那个公寓了。” “那你去哪?” “找个旅馆。” 李香庭不想强人所难,尊重她的一切决定:“好。” 他拿出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你的身契,交给你处置。” 戚凤阳接过来,轻轻的几张纸,却重若千斤,主宰着一个人的命运:“谢谢。” “我送你。” “不用。” 说着,仙姐带人将她的东西拿下来。 戚凤阳一手提画箱,一手提画架:“仙姐,能不能请您派个人帮我拿下行李。” “行啊,我叫辆车送你。” 李香庭帮她提画到车上,戚凤阳没让人上车,只说:“少爷慢走。” 路上行人多,黄包车跟小汽车的速度差不多,李香庭一直在后面跟着,见戚凤阳安全进了家小旅馆,才放心离开。 司机帮戚凤阳把东西送到房间,笑着点了下头:“祝你以后无拘无束,一帆风顺。” 戚凤阳心头一酸:“谢谢。” 她目送人离去,关上门,转身看着一地行李,最多的,还是画。 她将李香庭交给自己的身契拿出来,共有三张,从最初的吴家,到李家,再到满月楼。 四年,恍若隔世。 她将它们一张张撕了个粉碎,扬了出去,泛黄的碎片在空中如枯蝶般振翅。 她跪在一地碎蝶中,一直紧绷的背终于垮了下来,伏在地上,手抓着这些困了自己多年的碎片,埋下头去,哭得一塌糊涂。 …… 戚凤阳身上只留了够三天住宿的钱,她得想法子赶紧挣钱才是,可自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子,除了风月场,去哪挣这么多钱? 她出去找了一下午工作,只有个饭店愿意收她做打扫的伙计,月薪一块大洋,照这算下去,她不吃不喝干到死,都还不了李香庭的钱。 晚上,她回到旅馆,买了个馒头充饥,边吃边提笔画画,将那副未完成的作品收尾,才精疲力尽地躺下休息会。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敲响,戚凤阳昏昏沉沉地起身开门,看清来人后瞬间清醒了:“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香庭抬手,提了个黄皮纸包着的甜品,“顺便带点吃的。” “谢谢,我不饿,很晚了,请回吧。”戚凤阳直接关上门,“少爷以后别来了,对你我都好。” 李香庭面对着冰冷的门,轻叹口气:“我放在门口了,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栗子糕,记得吃。” 里面没有回应。 “那我走了,你保重,早点休息。” 还是没回应。 戚凤阳站在里头,直到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身体倚靠到门上,缓慢地瘫坐下去。 麦子戏社 第74节 好像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了出去,她好想接下它,像从前那样,高兴地对他说谢谢,可如今一切都已面目全非,过去的自己虽出身低微,但仍为清白之身,现如今……怎配觊觎那分毫的甜美。 回不去了。 …… 戚凤阳明白李香庭的脾性,他定会再来。门口的栗子糕没有吃,也许当李香庭看到它原封不动地待在门外,就不会再送了。 第二天傍晚,果真如她所料,李香庭又来了,还带了些书籍和画笔,一并整齐地摆放在门口。他拾起昨天的糕点,对一门之隔的人说道:“给你带了点书,还有绿豆糕。” 走廊一阵安静。 “再见。”李香庭提着东西转身,刚要下楼,身后的门开了。 他立马回头,见戚凤阳穿了条灰裙子,披着黑色披肩,疏离地看着自己:“别再送了,我不喜欢这个。” “你以前很喜欢。” “人都是会变得,就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人了。” “不是,不管你经历过什么,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 “少爷,别再自我欺骗了,认清事实吧,”她自嘲地笑了声,“我就是个风尘女子,别再跟我有瓜葛,辱了你的名声。时间不早了,我等会还要接客。” 李香庭一听这话,勃然变色:“你已经是自由身,不用再做这些!” “少爷自小衣食无忧,伺候的人无数,想要什么有什么,一撒手便是成百上千,不知我们穷苦之人最首要的问题是活着。不接客,我哪来的钱,我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 “我帮你。” “少爷别说玩笑话了,我还欠着您大笔的钱,”戚凤阳太了解他,咬了下牙,狠心道:“您就算把我翻来覆去睡个几万次,日日夜夜毫不停歇,我都还不清您的恩情。” “阿阳!” “少爷!”戚凤阳眸光剧烈地颤动,“别再来了,您请回,不送。” 门重重地被关上。 “彭”一声,震到他的心底。 …… 李香庭随便找个铺子喝了点酒,店家要打烊,才离开。 他在巴黎时常流连酒馆,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喝酒畅聊,回国后也常同朋友相聚,虽长着一张不会喝酒的脸,酒量却抵得上两三个大汉。这么多年,他只喝醉过三次,今日受情绪影响,多灌两瓶,酩酊大醉,路都摸不清,倒在街头就睡了过去。 街边溜跶的流浪汉路过,见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着,上前试探一声:“欸。”见人不动,他又上脚踢了两下:“醒醒,下雨了。” 下的哪门子雨。 流浪汉见他不省人事,环顾四周,趁当下无人,麻利地卸下他的手表,抽出皮带,连鞋袜都脱了去。抱着一堆宝贝高兴地溜走,边跑边念叨着:“发财喽。” 李香庭是被人叫醒的,眼一睁,光刺得眼疼,他用手遮挡,只见周围一群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叫醒他的男人说:“这是我的摊位,麻烦去那边睡。” “不好意思。”李香庭欲起身,才发现自己皮带和鞋都没了,他羞口羞脚地攥紧裤子,忽然一只握住绳子的小手伸了过来。 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给你绑裤子。” 李香庭接过这条不太干净的麻绳,道了句“谢谢”,他将绳子系在裤腰上,再看过去,小男孩站在远处一条巷子口望着自己。 李香庭觉得他似乎有事情。 小男孩见他过来,继续往巷子里走。 李香庭跟人来到一座拆到一半罢工了的小楼前,与若干双黑漆漆的、迷茫的双眼对上。 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大不超过十岁。 四下臭气熏天,不远处的垃圾堆盘绕着无数苍蝇,他们大多赤足,也有穿着完全不合脚的破鞋,不是露了脚趾,就是露着脚后跟。 少年时读书游玩,周围的同学、朋友非富即贵,李仁玉禁止几个孩子往平民区跑,他从未深入过这些地方,长大了出国留学,回来后接触的也是诗情画意,谈的尽是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 见惯了灯红酒绿,繁华都市,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骇人的人间惨状。 李香庭蹲到一个小女孩面前,吓得人往后退到墙边。 他条件反射地去掏钱,摸到口袋,才反应过来钱被偷了。 身侧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拿着个腐烂的苹果核慢慢地啃着,李香庭闻着那味,只觉得一阵恶心:“这个不能吃了。” 小男孩却怕他抢了,横眉侧身躲过去。 他看着一个个稚嫩又麻木的面孔,积郁已久的悲凄瞬间一涌而上。 “你们是孤儿?” 没有人回答。 “我带你们离开这。” 没有人吱声。 阳光射进来,裹在李香庭身上,一道锋利的交界线,将他与檐下的孩子们,分成一明一暗。 众人注视着站在光下雍容闲雅的男人,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一点儿反应。 玫瑰野蛮生长的土壤下,是腐朽灰暗的千沟万壑。 也许能照到一丝光亮,却永远甩不掉,那阴湿的潮气。 一股难言的悲凉与无奈横亘着他的身体,这一刻,他想起了戚凤阳的话: “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 “你教我平等、人权、自由,那不过是希望中的社会。” “你毁了一张,两张,十张,能毁掉所有吗?” 帮的了一个,两个。 能帮的了所有吗? 李香庭还是伸出手,白净修长的手指冲破那道分界线,将自己融入他们的世界。 不能。 可即便只有一个,也是他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 第46章 孟宜棣最近在戒酒,开始喝起茶来,在书店摆了个大茶桌,整日研究茶艺。 门口“叮铃铃”一声,他望过去,见李香庭领了一群流浪小孩进来,轻啜口茶,笑道:“你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李香庭让孩子们在门口等着,朝他走过来,小声说:“再借我点钱。” 孟宜棣见那一排衣衫褴褛的孩子乖乖站着,共有七个,再看向李香庭,打趣道:“我看你别做老师了,开个福利院去。” “说正经的,身上有多少?” 孟宜棣掏了掏口袋,将钞票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香庭接过来:“记在账上,以后一起还你。” “拿去用呗,就当我积德行善了。” “一码归一码,以后有的是机会积德行善。”李香庭转身匆匆离开,走出去两步忽然又停下,回头问他:“现在不忙?” 孟宜棣太了解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悠闲地放下茶杯:“说。” …… 李香庭带孩子们去饭馆饱餐一顿后,便回了公寓。 他们杵在屋里手足无措,新奇地看着墙上、地上的画,给李香庭送麻绳的那个男孩问道:“这是什么?” 李香庭蹲下身,与男孩平视,温柔道:“这是油画,画的是秀园的湖,去过秀园吗?” 男孩摇摇头。 “那以后我们可以去看看。” 男孩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虎子。” “你们住在那个地方多久了?” “半年多。” 李香庭看着他稚嫩又沧桑的脸,心中难言的酸楚:“你们都是本地人吗?” 虎子指向一个女孩:“她是从别的地方卖过来的,受伤腿瘸了,就被扔了。”又指向一个矮小的男孩,“他不会说话,不知道是哪里人……”虎子挨个介绍,每个孩子都有着悲惨的过去,不是走丢,被卖,就是各种原因被抛弃。 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只有四岁。 门口传来敲门声。 是孟宜棣到了,还带了小兰,两人手里提着四个大布袋,里面塞满了衣服。 “辛苦了,”李香庭赶紧接过来,“这么重。” “累死了,”孟宜棣气喘吁吁地坐到沙发里,“不送我两幅画过不去。” “随便挑。”李香庭同小兰点了个头,“好久不见。” 小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李先生,您瘦了好多。” “瘦点精神。”李香庭提起她手里的布袋,“快进来。” 时间紧,孟宜棣没去服装店慢慢挑新衣,正好有个亲戚收旧物件,便去挑了些还算新的春夏衣服,足足几十套。 李香庭拿起一条裙子在女孩身上比划:“这个适合你。” 女孩躲到男孩身后,不敢说话。 小兰见状,走到她身边:“小妹妹,我们换新衣服吧。” 麦子戏社 第75节 女孩不敢吱声。 他们虽是没人管的流浪孩子,却也有个小老大,刚才吃饭时李香庭就察觉了,他找到虎子:“让弟弟妹妹们去挑合适的衣服,好不好?” 虎子点点头,对众人道:“你们赶紧挑吧。” 大家果然听他话,纷纷行动起来。 李香庭对小兰道:“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隔壁房子空着,能请你帮女孩们洗个澡吗?” “当然可以。” 孟宜棣拿本书扇风,热得扯了两下领口:“我可不会给人洗澡。” “你歇着吧,喝水吗?” “别管我。” 大家挑好各自的衣服,小兰带女孩们去了戚凤阳从前住的房子,帮她们梳洗。 李香庭房子的卫生间有浴缸,他放好水,让两个矮瘦的孩子进去泡着,另外两个到淋浴头下冲洗。 他拿起香皂往虎子身上抹,用毛巾来回擦。 虎子手指点泡沫,放鼻子前闻,刚要尝,李香庭拉住他的手腕:“这个不能吃。” “好香,感觉甜甜的。” “那洗完澡我们去买蛋糕。”李香庭转向浴缸里的两人,“想吃蛋糕吗?” 孩子们缓缓点头。 李香庭见他们逐渐放下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那我们快点洗,大家互相帮忙搓搓背,然后就可以快一点吃到蛋糕了,再买汽水回来喝,好吗?” 孩子们露出点笑意。 李香庭也弯起唇角,继续帮虎子抹香皂:“你家里人都不在了吗?” “不知道。”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 “家里孩子太多了,吃不上饭,就把我和妹妹扔了,眼睛很大那个,就是我妹妹。” 李香庭手顿了下,揉揉他的头发:“以后不会吃不上饭了。” 虎子看着他清澈的双眸:“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是吗?虎子也很帅气,小领导。”李香庭手掌轻柔地滑过他满是淤青的腿,“这些伤是被人打的?” “前天去偷了包子,被抓住了。” 李香庭抬头看他,没有谴责,在生存面前,道德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那些东西,以后再慢慢教他们罢:“什么馅的?好吃吗?” 一旁正在玩泡沫的男孩抬起脸:“肉包子!好香。”说着便舔了下嘴巴。 “这么香啊,那我晚上可得买点尝尝,你们一个人能吃几个?” 孩子们纷纷叫起来:“三个。” “三个。” “四个!” “八个!” 李香庭看向那个叫出“八个”的孩子:“这么多!那我得算算我身上的钱够不够。” 孟宜棣站在窗户边吹风,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一阵阵笑声,他手臂交叠,撑在窗框上,摇着头笑了。 这大孩子,真是人见人爱,跟谁都能玩到一起。 …… 晚上,孩子们睡下后,李香庭和孟宜棣在走廊说话:“帮我卖卖画。” “全卖?” “嗯,全卖。” “至于吗?”孟宜棣看他认真的眼神,“不急还钱,不还也没事,一千块而已,咱们这关系,以后有需要直接跟我说。” “谢谢,不过这么多画放着也是占地方。” “巴黎带回来那几幅呢?你那宝贝画,我可是跟你要了无数回都没给。” “都卖了吧,画可以再画。”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情况不一样嘛,忽然发现在生存面前,我的那点情怀太可笑了。” “别这么说,”孟宜棣瞧他忽然低落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行吧,交给我,尽快帮你出掉。不过呢,你在学校得奖的那四幅我要了,就抵你借我那些钱吧。”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要不再挑几幅?给你个亲友价。” “啧——”孟宜棣倚墙摸了摸下巴,“你还真会顺杆子爬。” “开玩笑的,喜欢你就拿去,我现在什么没有,就画最多。” “里面那些孩子呢?你不会就把他们一直放在这吧?” “我没精力照顾这么多,还有不到一个月又开学了,更没时间。我想找家福利院,安顿好他们,你一直在沪江,路子广,帮忙看看?” “行。”孟宜棣伸了个懒腰,“赶紧进去休息吧,跑一天了。” “你也是,谢谢帮忙,改天请你喝酒。” “有钱吗你?”孟宜棣拍拍他肩膀,“自己人不说见外话,谢谢就不必了,走了,不送。” “嗯。” 李香庭立在窗前,看孟宜棣的车开远,才蹑手蹑脚回屋。 孩子们横着睡,占据整张床,他看着一张张安详的面容,一直焦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李香庭看一眼书桌上的小钟,已经九点多了,这么晚,还是不去打扰戚凤阳了。 他坐到画架前,换了张画布,对着孩子们画了起来。 …… 戚凤阳又跑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已经没钱吃饭。 傍晚,饿着肚子精疲力尽地沿大街行走,无意路过花阶门口,看到外面张贴的海报上写着正在招舞者。 经理见个样貌姣好的姑娘一直盯着门口的海报看,过去问了问:“找工作?” 戚凤阳点点头。 “会跳舞吗?” “不会。” “包教会,进来玩过吗?” “来过一次。”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经理见她迟疑,“我们都是正经行业,每天晚上跳几场舞,最多陪客人喝个酒,绝对没有那种勾当。你也可以专门做卖酒女郎,不过得能喝,陪的客人每开一瓶,都有分红。” 戚凤阳注视着海报上的薪酬,咬下牙:“我能试试吗?” …… 都是些简单基础的动作,舞裙也没有很暴露,培训了一天,戚凤阳便跟着上台了。 夜深人静回到家,她还能画上一会儿画,上午睡半天,中午再去花阶做些杂事赚钱,这是她目前所能接触到的,能挣到最多干净钱的方法了。 几天做下来,戚凤阳已逐渐游刃有余,跳完舞,下来给客人们倒倒酒,陪喝几杯。遇到的人也都彬彬有礼的,没有想像中那种流氓恶霸。 原以为会一直这么顺利,直到第五天晚场,忽然有个座上的老板特意把她叫了过去,让陪几杯酒。 她没法拒绝,这是工作。 坐下喝了两杯后,一只手自然地落到她的后腰,上下游移,戚凤阳往旁边躲,手却也跟上来,且更加放肆,直接将人圈进怀里:“来,陪我喝一杯。” 酒杯抵在嘴边,戚凤阳只能硬扛下来,被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湿了领下的衣服。 “呦,衣服湿了,来,我给你擦擦。”说着,那粗硕的手就朝她胸前伸过来。 戚凤阳抬手及时挡了:“谢谢老板,我自己去处理下。” 男人哪肯放人,握着她的手腕又把人拉进怀里抱着:“我帮你嘛。” 戚凤阳缩着肩,不停往后躲。 “别躲嘛,装什么?你跳舞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前阵子在满月楼,你的第一夜被老朱拍去了,可把我心疼一晚上。” 戚凤阳心头一震,那些夜夜萦绕的噩梦瞬间又席卷而来。 “怎么?他不要你了?不怕,以后我疼你。” 她看着男人逐渐靠近的一张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戚凤阳看过去,仿佛看到了救星,喜悦中夹杂着无尽的羞愧与委屈。 邬长筠牵住她的手,把人拉起来,对男人微笑:“张老板,这是我妹妹,不胜酒力,抱歉。” 男人自然认得这个风头正甚的女明星,谄媚笑起来:“我说哪来的美人,原来是邬小姐的妹妹,难得见到大明星,邬小姐赏个脸,一起喝一杯?” 出来混的,不宜结怨,只要不过分,邬长筠都不会给臭脸,自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张老板尽心,我还有点事,过会儿再来陪您酒。” “好好好,你先忙。” 邬长筠领戚凤阳到侧面无人的露台:“你怎么在这?李香庭知道吗?” 戚凤阳摇摇头。 “他还没你的消息?” “我们见过了,是他赎我出来的。” “赎?” “我被卖到妓院了。” 麦子戏社 第76节 邬长筠早就猜到这一结果,并不惊讶:“出来了就好,以后离李家的人远一点。” “我已经决定和少爷断绝联系了。” 邬长筠看着她凄迷的眼神,问道:“你喜欢他吧? 戚凤阳手搭在栏杆上,目光落在从坚硬的石缝里长出的青草上:“嗯,你别告诉他。” “好。” “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邬长筠脑袋里忽然就冒出一道身影来。想他干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以及,莫名其妙。 “没有。” 戚凤阳提了口气,一股凉意沉到心底:“那种感情是快乐又痛苦的,想满足一己私欲,但又觉得是错的,我不能再影响他了。” “影响他什么?” “名声啊,我可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人。” “名声,”邬长筠冷笑一声,“他是什么世界名人吗?要维护什么名声?就算是名人,从窑子里出来又怎么了?” 戚凤阳看向她,无奈地笑了:“我做过娼妓,我已经不干净了。” “纯洁,指的并不是这个躯壳,干净与否,与身体无关。”邬长筠冷眼看着她,“想要别人尊重你,首先,你要尊重你自己,别再把这种话挂嘴边。” “我只是……”她的眼眶红了,“很难受。” 邬长筠听出她有些哽咽,语气温柔了些:“你可以换个想法,你付出的东西得到了回报,你和那些人是平等的关系。这个社会,有人卖的是苦力、有人卖的是头脑、有人卖的是身体、有人卖的是良知,有人卖的是祖宗基业,没有谁比谁高贵。如果你一直处于受害者的思想,一遍遍地暗示自己那是耻辱,那你永远都走不出来。跨过这道心理障碍,我知道会很难,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可以化解,你得自己慢慢消化。” “道理我都懂,也试着放下那些过往。只是很遗憾,本来还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和他比肩,真正地站在一起,可是从进那个地方开始,我的人生算是彻底完了。” “我不觉得一个人遭受了不公与凌.辱,就彻底完了,她照样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女人不该给自己铐上贞洁带,你遭遇了这些,并非自己所愿,谁不想有个光鲜的日子。娼妓又怎样,娼妓,照样可以有追求。” “你不知道,那短短七天我经历了什么。”戚凤阳双臂抱住自己,“我一闭上眼睛,全是那些。” “我知道。” 戚凤阳不解地看向她。 邬长筠与她面对不同方向站立,背靠栏杆,看着玻璃门里头的灯红酒绿,防止有人进来:“我以前也在妓院待过一段时间,六岁的时候,年纪太小,没法接客,负责给那些女人们倒马桶。” 戚凤阳微微皱起眉,自己同这个姐姐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也从未交谈至深,只知道她是唱戏的,却不知还有这些遭遇。 “露水情缘,断香零玉,我见得多了。”邬长筠停顿了片刻,复又道:“记得那会儿有个被卖进来的女孩不肯接客,被活生生打死,满地的血,还是我擦干净的。” 戚凤阳沉默了。 “可是我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不一样。” “哪不一样?你指的是男女之事吗?” 戚凤阳默认了。 “我知道,没有过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说再多都是虚幻的,可在经历过那些事后,你就不是你了吗?”邬长筠侧过脸去,同她对视,“你还是你,被强权压榨者,何罪之有?何耻之有?该羞愧、受到惩罚的,是他们。你如果一蹶不振下去,不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好不容易从黑暗里爬出来,更应该往光的方向走,实在气不过,拿把刀砍了他们,成不成功另说,起码落个心里舒坦。” 戚凤阳对她笑起来,眼泪却落了下来。 邬长筠望向陪酒的女人们,如果能够自由选择,谁愿意低三下四地给那些陌生男人们陪笑:“这个社会充满了对女性的压迫,我们不应该困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与道德枷锁里,你跟着李香庭这么久,应该没少听他絮絮叨叨那些大道理。”她觉得今晚自己的话有点多了,“不堪受辱而死者,不计其数,你已经很勇敢了,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接受现在的自己,爱现在的自己。” “嗯,我会的。” 清凉的雨丝落在手臂上,邬长筠转过身来,望向萧条的天空:“下雨了,回去吧。” 目光穿得过霏霏烟雨,却透不了冰冷瓦墙。 她不知,二楼露台一直立了个人。 等楼下两人离开,男人仍站在丝雨中,看那断雨残云。 “末舟,杵那干什么呢?过来喝酒。” 他方才动弹,拿着酒杯转身,走进那花影婆娑的酒绿灯红中。 …… 第47章 “看什么呢?”霍沥坐在沙发靠背上,往墙上的靶子上掷飞镖,“这么入迷。” 杜召没理他,倒上酒,立在陈文甫身侧:“《青山》什么时候上映?” “快了,下周吧。”陈文甫晃晃酒杯抬脸看他,“你什么时候关心起电影了?是因为女主演吧。” “嗒”一声,飞镖落在靶子上,霍沥回头笑一眼:“那个最近刚火的小明星?听说之前跟你有一腿,怎么断了?” “人家看不上我。” 霍沥幸灾乐祸起来:“好眼光。” 陈文甫道:“那女孩不错,听陈林说很上道。” “那就多排点场。”杜召放下杯子,“是不是该给她提提片酬了。” 陈文甫轻佻下眉梢:“那得看《青山》的反响了,这么上心,去看个首映?” “不去。”杜召从霍沥身前过去,随手拿起个飞镖甩过去,正中靶心,轻蔑地睨人一眼,“慢慢玩吧。” “走了?”霍沥见他大步往外,“后天下午有场赛马会,一块儿去?” 杜召朝他比了个手势,关上门。 …… “早点回去吧,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场合的好。”邬长筠最后嘱咐她一句。 戚凤阳:“我在这里工作,跳舞。” 邬长筠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红裙是刚才台上群舞的舞裙:“怎么来这工作了?缺钱?” “嗯,为了赎我,少爷花了二千块大洋,我不想欠他,所以想尽快赚钱还他,这里薪水很高。” “那你小心点,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的,遇到让你不舒服的人或事不要委屈自己。” 戚凤阳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好,也谢谢你今晚跟我说这些,我会保密的。” “你去忙吧。”邬长筠是跟剧组的人一块来的,今天副导演过生日,自费请大家来花阶玩。 她坐回去,见戚凤阳低头进了后台。 演男一号的安天道:“干什么去了?快来猜拳。” 一杯酒塞进她手中,邬长筠换了副脸色,笑着说:“今晚叫你横着出去。” “好大的口气!来来来,看谁横着出去。” …… 杜召和白解从楼上下来,往门口去。 白解一步跳下三楼梯,与他并排:“邬小姐。” “嗯。” “要不要——” 杜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白解咽下后半句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进了车,开远些,才又开口:“上次你让我调查的事,有眉目了。” “嗯。” “她功夫好是因为在寺庙待过几年,跟一个武僧学的,而且——”白解看了眼后视镜,杜召正闭目养神。 “直说。” “她是个杀手。” 杜召睁开眼。 “受雇于陈公馆,赏金制度,按单算钱。” 杜召没吱声,定定地看着窗外。 一道玻璃,将车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白解不寒而栗,总觉得这气氛不太对,怕他忽然要掉头回去,车速始终保持很慢:“派去保护她的两个人,也被发现了。” “再换两个,别靠太近。” “行。” “那陈公馆?” “不管,暗中保护好她就够了。” “行。”白解明显感觉得到杜召最近情绪总压着,又同没认识邬长筠之前一模一样了,“爷,干脆找她去得了,管他什么以后。” “我睡会。” 白解明白他不想讨论这种话题,无声叹了口气:“好吧。” …… 一群年轻人,喝大了便顾不上时间了,近两点,他们还在闹腾。 邬长筠有点疲乏,便先行离开,她到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往黄花公寓去。 前天,她刚搬到新住址。 之前租的房间对面住进来一家四口,两个小孩天天吵得她看不进去书,再加上那地段离电影公司远,时常早上叫不到车,虽然新房子租金稍微贵了点,但出行方便,走几步便能搭上电车,最重要的是安静。 听说她住的那一层从前死过人,还经常传出闹鬼的事,所以大多房间都空着,没人住。可邬长筠不信那些,真有鬼,那些死在她手里的恶人早把她家门挤破了。 车夫拉着车快速地跑,邬长筠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立马叫了停。 她探头出去,叫了声正拖着行李在路边缓慢行走的戚凤阳。 戚凤阳抬眼看去,惊讶居然又碰到她:“邬小姐。” 邬长筠下了车,立到她面前:“大半夜收拾行李上哪去?” 麦子戏社 第77节 “我没钱住旅馆,被赶了出来。” 邬长筠看向地上的一堆画,被她用麻绳捆着,有两幅没干,沾得到处都是:“花阶的薪水呢?” “最多半月结一次,我才干几天。” 邬长筠见她浑身湿透了,一脸狼狈又无助的模样,生了恻隐之心,掏出两块大洋:“够你住一阵子了。” 戚凤阳连连摆手:“我不能要你的钱。” “那你准备上哪去?又不是给你,以后要还的。”邬长筠心里有点复杂,这段时间怎么了?动不动可怜这个心疼那个,又不是家财万贯的大善人,两块大洋,也够自己吃一个月了。这泛滥的同情心,真是可笑,她忽然收回手,“或者,你跟我走。” …… 邬长筠领人去了自己租下的公寓,把她的画放下:“这楼不吉利,据说闹过鬼,虽然地段好,房子新,但租金很便宜,怕吗?” 戚凤阳摇摇头。 “不怕就好,我这两间房,有个小房间空着,不嫌挤的话,可以租给你。”邬长筠打开次卧门,“我也要糊口、攒钱,不能白养着你。” 戚凤阳走近,看向空荡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衣柜:“不挤,特别好,租金多少?” “你每个月给我买一瓶威士忌吧,从花阶买,员工价便宜,等你领工资再说。” 戚凤阳笑着点头:“好。” 邬长筠看她的笑容,心里忽然暖暖的:“你自己收拾吧,我困了,就不帮你了。” “今天谢谢你。” 邬长筠没回话,转身进了房间。 戚凤阳将行李搬进来,收拾好一切,摊开手疲惫地躺在床上。虽然小,但总算有个安稳的栖息之处了。 还有,那个面冷心热的姐姐。 第二天早,邬长筠一开门,闻到一股饭香。 戚凤阳见她起床,赶紧迎上来:“我帮你做了早饭。” “不用做这些,我们是合租关系,不是找你来当佣人的。”邬长筠面无表情地往卫生间去,“以后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那这些……” “自己吃吧。” …… 邬长筠在路边买了点生煎,坐上电车去片场。 到了地儿,一个人没有。 她找个箱子坐着,吃完了生煎,还没等来人。 一个巡逻的男人看到她:“邬小姐,今天停拍,您没收到通知吗?” “没有。” “说是陈导昨晚喝多了,把胳膊摔断,进了医院。” “……” 邬长筠折了纸袋,起身离开,本想直接回家,思前想后,还是买点水果去医院看看吧。 正好路边有卖鸭梨的小贩,她去挑了几个秤上。 十一个铜板,送个人情。 陈导伤并不重,微微骨裂,手臂缠成个大白蛹,还在嘻嘻哈哈地和护士聊天,见邬长筠提着水果进来:“来就来,还破费。” 邬长筠把梨放到床头:“您可真行,听声音,醒酒了。” “疼也疼醒了。” “明天的马赛还去不去了?” “去啊,胳膊,又不是腿断了,没影响。” “真敬业。” “还不是为了你们戏好,去感受一场真实的赛事,看那些人是怎么赌马的,顺便骑两圈,我都联系好马主了。” “安天没事吧?” “前脚刚走,回去睡了。” “行吧,那你养着,明天见。” “不坐会?” 邬长筠直接走了:“我也回去补补觉。” “路上慢点啊。” …… 邬长筠正在拍的这部电影有很多骑马的场景,还涉及一些专业赛事,今天刚好有几匹名马来沪江参加跑马博.彩大会,陈导一周前就约好了座儿,带两个主演过来观看。 骑师们早已准备好,个个穿得庄重华丽,牵了一匹匹穿号衣的骏马候场。观众席上坐着的人们非富即贵,面前的小桌摆放精致的茶点,还有筹码,供赌马用。 裁判席上坐了两男一女,分别为评马师和场地负责人。 随着一声令起,骑师们扬鞭策马,蹄声连连。 邬长筠拿起望远镜看过去,只见编号为“七”的白马摇摇领先,戴了个黑色护面,气势汹汹。 周围不断传来喝彩声,为各自投注的马呐喊。 其中,霍沥的声音最大。 他一脚踩在栏杆上,举着拳疯狂叫唤,为自己的马加油,眼看着落后一匹、两匹、三匹……他逐渐丧气下来,坐回杜召身边:“又赔了。” 杜召悠闲地喝着茶,轻笑一声:“叫你跟着我压,不听。” 霍沥大张腿坐着,拿起望远镜看着领先的白马:“你小子运气就是好。” “这叫眼力,谁跟你玩运气。” 霍沥不悦地扔了望远镜,跷起腿,不看了,四处瞄着,看看今天都来了哪路达官显贵:“欸,那不是你之前捧的那个小明星吗?” 杜召顺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给邬长筠开了瓶汽水,两人靠近些,不知说了什么话。 “进了电影圈就是不一样,比以前更漂亮了。” 杜召本就不爽,见霍沥一直盯着邬长筠,踢过去一脚:“你是看马还是看女人来了?” 霍沥回过目光,就见他不悦的眼神:“呦呦呦,某人吃醋了吧?” “看你的马,超过去了。” 霍沥赶紧拾起望远镜:“哪里?” 杜召瞧他激动的表情,轻笑一声。 霍沥见自己押注的灰马落后了一大截,明白自己是被他耍了:“杜末舟,去你的。” …… 看了两场比赛,陈导带邬长筠和安天去马房转转。 这个马场养了很多名马,有的是用来参加比赛的,有的单单寄养在这,主人偶尔来骑上几圈。 陈导也是爱马人士,给他们一一介绍:“这是蒙古马,体型较小,头大腿短,毛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肌腱发达,跑得快,刚才赛场上有好几匹都是这种,修剪过毛。” “这两匹都是英国运过来的,听说当初被炒到天价,但是听说成绩并不好,只适合观赏用。” “这是当地马,看它的胸廓……” …… 陈导讲到兴处,同安天说自己曾经在草原骑马的经历。邬长筠不想听,独自往前逛,走到最后一间马房,只见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地上的稻壳里没有一点粪便与杂物,气味也没那么难闻,立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一身漂亮的肌肉线条,毛短而油亮。 邬长筠不懂马,只觉得它的气质很好,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她站在栏杆前,看着那对深邃的双眼,勾勾手:“过来。” 黑马静静地注视她,纹丝不动。 邬长筠拾起一根草:“来。” 黑马别过脸去,不想搭理她。 “喜欢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侧传来。 她心里一震,回头看去。 只见杜召穿着白衬衫,宽松的棕色长裤,脚踏长靴,负手而立。 黑马见主人,靠了过来,忽然用嘴顶了下邬长筠的肩。 她没反应过来,往男人身上撞过去。 杜召及时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扶稳。 邬长筠抬脸看他,立马退后:“抱歉。” 杜召淡淡地俯视她,没有说话,往她身后走去,轻敲了下黑马的头,温柔道:“调皮。” …… 第48章 黑马高兴地上下点头。 杜召拍拍它的脖子,拉开门栓,走了进去。 黑马低下头,蹭他的胸膛。 杜召亲昵地摸摸它,侧目看过去,见邬长筠捏了根草站着:“它脾气不好,不喜欢生人。” “哦。” 麦子戏社 第78节 “还有事吗?” 邬长筠扔了草,掸掸手:“没事。” 杜召回过脸,不理她了,拿把钢刷给黑马梳毛。 邬长筠往陈导边上走去,满脑子都是男人疏离的眼神。 这个人还真是……说变就变。 陈导见她过来,小声问:“刚才那是杜末舟吗?走过去,没看到脸,看背影像。” “是的。” 安天八卦道:“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 陈导说:“他那匹黑马帅吧!” 邬长筠“嗯”了声。 “那是上过战场的,战功赫赫,一看气质、眼神就不一样,据说除了它主子,不给任何人骑。” 安天勾着脑袋看过去:“是吗?去看看?” 邬长筠把他拽回来:“人家在忙,别去打扰了,不是说要骑马?” 陈导:“对,已经牵出去了,那就先去骑两圈吧。” 骑师给他们备了头盔和护腿,邬长筠没骑过马,马背又高,踩着凳子跨上去,抓住安全环慢悠悠地走着。 陈导坐在遮阳棚下坐,若不是受了伤,他也想驾马驰骋。他拿了瓶汽水,刚撬开盖,见杜召领着大黑马走了出来,咕噜咕噜灌一口,“嘶”一声,感慨道:“好马。” 杜召没有骑上去,带黑马遛遛弯,到太阳下晒晒,吃点草。 不时往邬长筠的方向瞥一眼,看她僵硬的坐姿和手势,还挺可爱。 这些供人骑玩的马大多情绪稳定,温和又懒,固定一条路线走,正常不会偏离。 骑师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见邬长筠骑得不错,便放了牵马绳,让马自己慢走。 邬长筠随马慢悠悠晃着,看它没精打采的样子,自己也跟着无聊起来。 安天骑着马从身边跑过去:“跑起来啊,睡着啦?” 邬长筠胆子大,再加上初生牛犊,便学他的样子,踢了马肚子一脚。她这脚上可是十几年功力,自以为轻轻的一下,却叫马一个激灵,抬起头甩两下脖子,袭步冲了出去,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好在邬长筠抓得及时,没让自己坠落,在马背上剧烈颠着:“停——” 安天正平稳地跑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眸看去,就见邬长筠骑的大棕马嗖地窜过去,直往栏杆冲。他拉住缰绳,惊呆了,冲伞下乘凉的陈导叫:“那马疯了!” 陈导一口汽水差点呛住,赶紧叫屋里的骑师。 邬长筠怕摔下来,两腿死死夹紧马肚子。 杜召见那马应激了,撞开栏杆往远处的草地冲,立刻跨上马背,他没给黑马上马鞍和缰绳,握住它的鬃毛,从高高的栏杆一跃而过,平稳落地。 白解拿了两瓶水刚到,就见杜召骑马追个女人跑了,仔细再看,不是邬长筠嘛。他笑了起来,见骑师上马要去追,赶紧叫住人:“诶诶诶,不用追。” “太危险了,那是新手,坐不住。” “站住!”见骑师不听,白解摘下墨镜,“没看见有人去了,回来。” 骑师进退两难。 陈导寻过来:“怎么不去了?” 白解把手里的水递给他:“放心吧,我家爷一个,顶上十个骑师。” 陈导见他们远去,化为小点,还是放心不下:“万一……” 白解把人肩膀一搂:“小两口的事,少掺和,最近闹矛盾呢,给个机会单独相处下,诶,你是导演吧?” 陈导明白了:“陈林,幸会。” …… 另一边,惊心动魄后,是无限的刺激。 邬长筠逐渐习惯了这巨大的压浪感,跟着马疾驰在荒芜的草地,觉得快飞起来一般。 “拉缰绳。” 邬长筠看过去,是杜召。她两手抓着安全环,腾出一只去拉缰绳,两马齐头并进,越过浅溪,马踩到石头,失了蹄,又立刻站稳,继续狂奔。 可这一下,叫她差点窜出去,邬长筠稳住身体,不敢松手了。 杜召见状,凑近些,一手抓住身下黑马鬃毛,另一手去拉她的缰绳,往后拽,不断用声音安抚。 可马还是毫不减速,甩头挣扎着继续前行。 他们进了一片树木稀疏的林子。 忽然前面一棵大树,邬长筠见拉缰绳不起作用,眼看着就要撞上树,她松松手,刚想跳,被杜召一把抓住,拎到旁边的黑马上。 她立刻抱紧他的腿,等马慢慢停下来。 杜召把人放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傻了,想跳马。” 邬长筠只觉得腿都软了,勉强站着,扶住旁边的树:“它快撞上树了。” “它又不傻。” 再看那大棕马,已经跑远了,邬长筠喘口气,有点懵:“它跑哪去?” “你去问问它。” 邬长筠仰视着他,皱了下眉,闷声往前走去。 杜召坐在马上慢悠悠地跟着:“你不会是要走路去找它吧?” “不用你管,杜老板请回吧。” 杜召瞧她那副倨傲的表情,驾马挡住她的路:“别找了。” 邬长筠从马屁股绕过去:“我赔不起。” 杜召继续跟着:“记住,以后别从马屁股后面走,小心它踢你。” “谢杜老板教导。” 杜召又挡住她的路。 邬长筠一脸不悦:“杜老板没听过一句话吗?好狗不挡道。”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叫他骨头都断上几根。 可她…… 杜召伸出手:“我带你找。” 邬长筠绕开:“不用。” 杜召长腿一抬,下了马,上前两步,将邬长筠抱起来扔上马,随后骑坐上去:“你把脚跑废,都追不上。” 后背摩擦着他坚硬的胸膛,邬长筠往前挪挪,避开他些:“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 她见这黑马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无处可放,学他的样子,抓住鬃毛。 杜召轻踢马肚子:“抓好了。” 语落,马快走几步,瞬间跑了出去。 邬长筠跟着它的节奏前后律动,黑马为躲树,左右拐,她也跟着左摇右晃:“你怎么不放马鞍?” “放什么马鞍,这才叫真正的骑马。”杜召脚后跟用力一踢,黑马疾驰而去,在林间灵活穿梭。 太快了。 邬长筠注视前方,却没有一点儿恐慌,身体两边,是他结实的臂膀,牢牢地将自己圈住。 后背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身体相撞。 汗,湿透了。 …… 太阳西下。 到处不见棕马的踪影,连马蹄印也不见了。 长时间奔波,动物也需要休息。 他们停在一道溪流边,黑马低头,吃草喝水。 不到五分钟,天暗了下来,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像要下雨似的。 杜召捧了把水扑扑脸,冲去脸上的汗,脖颈挂着水珠,缓慢地往下流,湿了一大片衣裳。 “那匹马值多少钱?” 杜召从水中捞了块石头,掂了掂:“也就,一两百块吧。” “这么贵。” 杜召朝她看过去:“该回了,天气不好,晚上要下雨。” “你先回吧,谢谢你跟我跑这么久。” 杜召看她惆怅的模样,笑了:“叫他们来找吧,我和马场老板是朋友。” 邬长筠皱起眉:“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 “那就麻烦你了,找不到的话,我会赔钱的。” “嗯。” 邬长筠看向周围,前后左右都是树:“这是哪?” “不知道。” “你不认得路?” 麦子戏社 第79节 “嗯。” “马呢?老马识途。” “它又不是老马。” “……” 杜召带着马过来:“可以找找看。” 云越来越厚,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刚走不远,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虽说雨季就是这样。 可杜召忽然觉得,连老天都在逗弄、折腾、撩拨自己。 人和马都淋湿了。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间遗弃的小破屋,外面放着很多木框子,从前应该住了养蜂人。 杜召到屋里检查一番,才让邬长筠进去。 邬长筠找到半根蜡烛和火柴,点上,见他要关门出去,忙问:“去哪?” “你休息吧。” 门被轻轻关上。 吱呀一声。 邬长筠透过门缝看,只见杜召带着马往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去了。 忽然,杜召回头看过来。 她立马偏身躲过去,等了几秒,再看过去。 男人和马到了树下。 邬长筠松了口气,到床边,将灰尘掸去,合衣躺下。身体放松下来,所有不适才瞬间袭来,她觉得自己两腿内侧快被磨破了,火辣辣的痛,屁股也被颠得生疼。 窗户破了角,呼呼往里灌风,吹得湿透的身子冰凉。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屋外的男人。 回忆不可控制地一幕幕卷来,从相遇、酒店、昌源…… 最后,落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吻上。 邬长筠睁开眼,看向微弱的烛光,在风中不停地晃动,同她的心一样,莫名在颤抖。 忽然,一阵幽幽的风将它熄灭。 眼前一片黑暗。 邬长筠起身,再次划上火柴,将它点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亮它。 明明,应该睡了。 也许,是想让冷风中的人看见。 邬长筠情不自禁地走到门口,再次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黑马静静地立着,杜召坐在树下的石头边,低着头,手里不知拿了什么。 无理的人,变得规矩、疏离。 反倒叫人不适了。 屋外很冷吧。 她很想叫人进来,又觉得,不妥当。 犹豫片刻,还是躺了回去。 大雨天的,又不是自己让他出去的,爱淋就淋去吧。 邬长筠躺回床上,让自己大脑放空,别去想乱七八糟的事。 疲惫了一天,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睡眠浅,再加上雨下林间温度低,睡一会醒一会,迷迷糊糊感觉有东西在摸自己小腿,她睁开眼,弹坐起来。 杜召拔了根草,正卷着玩,听到小破屋里传来动静,拔腿跑了过去,推开门,见邬长筠站在床上,手里抓了条蛇。 死的。 一口气落下来,他走到床边,看向她的手脚:“没被咬到吧?” “没有。” 杜召将蛇拿过来,扔远了,回屋见她仍立在床上:“睡吧。” “好。” 杜召关上门出去,绕屋子检查一圈,正要往树下去,门开了。 他看着门内的人:“怎么了?” “外面冷,还下着雨,进来吧。” 杜召弯起嘴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出事。” “又不是没处过。” “那是以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你也不是没见识过我的功夫。” 两人一同沉默了。 邬长筠背身进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句话,对男人来说无疑是个挑衅。 嚣张。 杜召提步进去,关上门。 屋里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他杵了片刻,又开门出去了。 邬长筠张望过去,只见杜召从树下拿了个小罐子进来。 “什么?” 他坐到床边,打开罐子:“手给我。” 邬长筠没动弹。 杜召拉过她的手指,放进罐子里。 湿湿的,黏黏的。 再抽出来,指尖裹了浓稠的液体。 “蜂蜜?” “嗯。” 邬长筠把手指放入嘴里,舔掉。 “好甜。” “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吧。” “嗯。” 杜召把罐子放到床上:“吃吧。” “你呢?” “没多少。” 邬长筠把罐子推给他:“有福同享。” 杜召听到这几个字,忽然愣住了。 有福同享。 有难呢? “我不爱吃甜。” “你煮粥都放糖。” 杜召笑了,背对着她躺下:“不吃就放着,我睡了。” 邬长筠看着他的背影,懒得推拉,将罐子倒过来,张开嘴,让蜂蜜流进嘴里。 没听到动静,杜召回头看一眼,就见她仰着脸,细长的脖颈缓慢吞咽,罐子口大,一滴蜂蜜落到嘴角,顺着下巴流下来。 他回过目光,不敢再看下去。 邬长筠喝完,把罐子放到地上,躺了下去。 同样,背对着他。 四下里,只有雨打屋顶的声音。 辟里啪啦—— “雨下大了。”邬长筠盯着潮湿的墙面,“马怎么办?” “它喜欢雨。” “那匹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久,肯定找不到了。” “没事,丢了就丢了,我跟老板说一声,不用你赔。” “那不太好。” 杜召没再回应。 良久。 麦子戏社 第80节 她又问:“你的伤好了?” “嗯。” 真冷淡。 跟从前简直两幅嘴脸。 又过了许久。 邬长筠心里一直怪怪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想和他说说话。 她轻启唇,欲言又止,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低声问: “你睡着了?” 杜召忽然翻过身压在她上方:“别说话了。” 邬长筠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剧烈闪动的眸光,沉重的呼吸喷在脸上,暖极了。 她干咽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 却要了他半条命。 果然,不该相信这可笑的自制力,他看着身下这张小小的脸,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心里日复一日建立起的忍耐与克制的围墙,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他低下脸,靠近她的嘴唇。 一声雷鸣轰然而起,打破片刻的冲动。 杜召清醒了,看着没有挣扎的女人,微愣了片刻。 邬长筠刚要推开他,熟悉的吻铺天盖地地裹了下来,抽走她口中的甜渍,也吸走了她片刻的神魂。 再回过神,她腿脚并上推开男人,轻轻甩了他一巴掌。 “比上次会亲了,杜老板没少练啊。” 杜召看着她别扭的眼神,懂了:“那天是演戏,我跟你解释过,我和她没有关系。” “又演戏,你哪来这么多戏演?”邬长筠往墙边挪挪,“杜老板养的演员这么多,我排老几?” “你不一样,我爱你。” 邬长筠愣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爱。 她冷笑一声:“爱我,爱我什么?” “哪里都爱,所以即便不在一起,也不想你误会。”他一脸认真地说:“我1910年10月出生,现26岁,还是个童子身。” 邬长筠忍俊不禁,别过脸去,藏住隐隐的笑意。 杜召把她翻过来,看到她微扬的唇角:“别笑啊。”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 “突然表白干什么,又要包养我?”邬长筠咂咂嘴,“我说过,不卖身。” “我卖,”杜召伏下身,“你买我吧。” “杜老板值多少钱?” “不值钱,两个铜板就够了。” “这么便宜。” “嗯,邬老板要不要?” 邬长筠看着眼前这张俊朗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又好看了一点点,她别过脸去:“考虑考虑。” 杜召将她脸扭回来:“一个铜板。” 邬长筠猝不及防笑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绵长的吻。 她瞪着眼感受着。 温柔,细腻,同以往完全不一样。 杜召吻了下她的眼睛:“闭上。” 邬长筠不听。 他便将人翻转过去。 脸埋在颈边,意乱地吸嗅。 炽热的大掌各处游移着。 凉湿的外壳被缓缓剥开,冰冷的皮肤逐渐浸得滚烫。 像条柔软的鱼,被捞在怀里。 她觉得浑身的骨头被抽了一般,整个人,化成了湿热的水。 冷风吹进来。 烛光又灭了。 邬长筠被按到破碎的、透凉的窗上。 看着一道道闪电下,黑压压的树,像一个个屹立的鬼魂。 真是个…… 荒诞的夜。 …… 第49章 像成群的蚂蚁在身上爬,从脖子,到胸口、肚子、腿……邬长筠疲惫地睁开眼,太阳高照,已是中午了。 好热。 黏腻的汗晕在肌肤之间,分不清是谁的。 垂眸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盖自己整个腹部,缓缓往下探去。 她及时抓住,不让他乱动。 “醒了。” 灼热的呼吸喷在颈边,酥酥麻麻的,叫她不自觉耸起肩。 杜召轻吻她的肩膀,将人翻过来,再次盖了上去,刚要抬起她的腿,被邬长筠一脚踢到床尾。 她缓缓坐起来,浑身酸痛,不知是因为马,还是因为他。 杜召瞧她半撑着身子,握住她的脚,按在自己胸膛:“干嘛踢我?” 邬长筠缩回脚,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上:“走开。” 杜召从侧面抱住她,扯掉穿了一半的衣服:“不走。” 邬长筠被他揉得难受,用力推开人,闪身站到床下:“别碰我。” 杜召有点迷糊,看她背对自己一件件套上衣服:“舒服完不认人了?” 为了骑马方便,邬长筠穿的是紧身白色短袖和黑裤子,脚上一双平地短靴,穿戴完毕,才转过身看床上赤.裸的男人。 夜里黑,一直缠在一起,没能好好看他。 这会明亮的光照进来,修长的人……一览无余。 她拾起地上的裤子,扔到他腿上:“穿上。” 杜召把裤子扔去一边,又想去捞她。 邬长筠躲了一步:“有件事,还是说清楚的好。我这个人比较随心,在那个时间点气氛到了,疏解一下身体需求而已,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杜老板别太认真。”她又把裤子提起来,撂到他肩上,“快点。” 杜召笑笑,默默穿上裤子。 邬长筠见他不吱声,问:“你不说两句?” 杜召站起来,扣上皮带,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我没什么说的。” 邬长筠仰脸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异常的高大,宽阔的肩膀,山似的。 她垂下眸,目光落在他清晰的腹肌上,想起昨夜的翻云覆雨。 男人的腰。 哪来这么多的劲?使不完似的。 正走着神,双脚陡然腾空,邬长筠立马抓住他的双肩。 “好看吗?”这次,换他仰视。 邬长筠看着眼下这对黑漆漆的双眸,溢满了笑意和少见的纯净:“不好看。” “口是心非。”杜召用力拍了下她的屁股,“不好看,你瞪着眼盯我一整夜?” “我只是……闭上眼没安全感。” 杜召微松手,叫她往下坠几寸,视线与自己平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也快了。” 杜召笑了:“那得带回家,慢慢吃,这不舒服,施展不开。” 邬长筠脸往后躲,不想和他靠太近,杜召摁住她的后脑勺,两人鼻尖相抵:“一个铜板,值吗?” 她故意道:“凑合吧。” “就只是凑合啊。”杜召把她抱紧些,“要不,凑合凑合嫁给我。” 邬长筠怔了下,挣脱开他的手臂,站到地上:“杜召,我没有结婚的打算,不想做什么贤妻良母,这位先生、那位老板背后的女人,我有自己的追求和计划。我们现在这样,是因为我觉得开心、舒服,等不开心了、不舒服了,我就把你踢走了,到时候,希望彼此都利落些。” 麦子戏社 第81节 “那你喜欢我吗?” 邬长筠没有回答。 “你把我当什么不重要,我想对你好就足够了。”杜召情真意切地看着她,“你不想结婚就不结,想追求什么就去追。我之前顾虑很多,现在觉得,反正你也不消停,不如我亲自守着。” 后半句没听懂,她问:“什么不消停?” 杜召没有解释,反问:“饿不饿?” “嗯。” 杜召牵起她的手,走出屋子。 东边,有一棵枣树。 八月,枣还没熟透,只有靠上的几颗泛了红。 邬长筠想找根棍子砸,杜召蹲下去,叫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他的肩很宽,坐上去非常稳。 邬长筠故意拉扯他的耳朵,示意左右。 杜召十分配合地陪她玩,从这面绕到那面,外面钻到里面……摘下的果子,放进由他上衣围成的兜里。 可惜,有几颗大红枣太高,摘不到。 邬长筠从他身上下来,目数了下兜里的枣,只有十几颗:“你要再高点就好了。” “再高得蹲下来亲你。” 邬长筠不想理他这些话,腿根酸痛,一刻也不想站着,就地坐下来擦枣。 潮湿的泥土上飘下几片叶子,邬长筠再抬头,见杜召站在树上,摘下她一直心心念念那三颗红枣。 “你会爬树还举着我摘。” “接着。”杜召将红枣朝她扔过来,“就想让你骑我。” 邬长筠一把握住:“杜老板还有这种爱好。” 杜召直接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身前蹲坐下:“你不是骑得挺开心。” 邬长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挪开目光,塞了颗枣进嘴里。 杜召趁其不意,咬住她嘴里的半颗枣:“不甜嘛。” 邬长筠将人推远,又吃了一颗。 杜召凑上去快速啄下她的嘴唇:“还是你甜。” 邬长筠别过脸去,随手抓三颗枣,胡乱往他嘴里堵:“滚。” 枣落在地上,杜召笑着拾起来:“好。”起身往黑马去了。 邬长筠远远看向香樟树下,男人正高兴地喂马。 想起昨日陈导的话: “据说除了它主子,不给任何人骑。” 她不禁笑了下。 咽下一颗无滋无味的枣,却甜到心里。 远处传来车轱辘声。 邬长筠看过去,只见一辆小汽车开过来,白解从车上下来,走到杜召面前,同他说话。 两人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她手撑地起身,猜到没什么好话,抖抖他上衣上的灰尘,走过去,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 “什么感觉?” “滚蛋,嫂子也是你能打听的。” 邬长筠将衣服递给杜召。 白解兴奋地叫了声:“嫂子!” “我不是你嫂子。” 瞧她这冷脸,不应该啊。 白解又说:“那棕马今早自己跑回去了。” “那就好。” “你看,你们是继续在这……还是跟我回去?” 杜召套上衣服,把临时拴马的绳子给解了:“回了。” …… 这场赛事共两天,白解昨天跟陈导打了招呼,让人先回去了。 邬长筠跟杜召的车走。 天热,杜召让白解去拿些冰镇的汽水,给邬长筠路上喝。 车里闷热,他们到廊下风口站着。 身上黏糊糊的,邬长筠不想与人触碰,离杜召一米远。 他靠柱子站着,视线就没离开过她。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次皱眉,悉数落入眼里。 邬长筠困得很,无精打采地站着,眼神漂浮,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忽然,视线定住了。 杜召也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牵着马走了出来,并无特别之处。 邬长筠目光紧随两人,只见女孩穿着清凉的白色吊带长裙,男子一身寒酸的粗布衣。 是李香楹,和她家的马夫。 人走近了。 邬长筠打量李香楹看旁边男子的眼神,明显,关系不一般。 时不时还勾勾小手。 她轻笑一声。 不知那老东西知道了,又要作什么浪。 杜召忽然凑到邬长筠眼前:“想什么呢?这么得意。” 邬长筠伸出手指,戳住他的肩膀,将人推开:“热,离我远点。” 一辆车开过去,停在他们面前,后座车窗降下来,里面的男人同杜召打招呼:“杜老板。” 杜召循声看过去:“张老板。” “跟着你还真是压对了,有空请你吃饭。”他看向邬长筠,“这位是?” “我女朋友。” “看着很眼熟,”男人仔细想想,“是不是上期华美期刊封面画上的明星?邬——” 邬长筠自报姓名:“邬长筠。” “对对对,我老婆每期都买,还说下周要去看你即将上映的电影。” “谢谢捧场。” “杜老板有福气啊,回城后我叫上我老婆,一块吃个饭,邬小姐可得赏脸啊。” 邬长筠微笑点头。 “那我就先走了,杜老板,回见。” 杜召难得的朝他摆下手。 正好,白解拿汽水来了。 “可口可乐!” 杜召接过来,递给邬长筠:“冰的。” 她不想喝,靠在脸上凉凉皮肤。 杜召把自己那瓶撬了盖给她:“喝这个。” “不要。” 三人前后上了车。 白解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拿着玻璃瓶畅饮,不时往后视镜瞄一眼。 啧啧,过了夜的小情侣,就是腻歪。 …… 车停在邬长筠住的公寓楼下。 杜召送人上去,却被堵在门口。 她站在门里:“改天见。” “不留我?” 邬长筠对他笑笑。 杜召刚要进。 “砰”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也不气,神清气爽地下楼,却见白解已经把车开走了。 正好,此处离公司近,去一趟,晚上再来找她。 …… 戚凤阳值大夜,四点才回来,睡到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在房间里画画。 听到门口的男人走了,方才出来打招呼:“邬小姐,你回来了。” 麦子戏社 第82节 “叫我名字。” “好,长筠。”她到客厅站着,“我看到沙发上放了本法文词典,昨天翻看了一会。” “你看吧。” “谢谢。” 邬长筠问:“你要学法文?” “嗯,以后想出国看看。”戚凤阳低头笑起来,“虽然,有点异想天开。” “没什么异想天开的。”邬长筠到卧室翻出两本基础练习题给她,“可以试着做这个题,把我写的答案划掉,麻烦点,但是省得再买了。” “太谢谢你了。” 邬长筠对她笑了下:“不客气。” 戚凤阳见她心情不错,去阳台收衣服:“有什么好事吗?” 邬长筠取下裙子,回头看她,嘴角洋溢着一丝笑意:“没有。” “看你一直在笑,还以为有什么喜事。” “有吗?”邬长筠看向模糊的玻璃,印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敛了敛表情,继续收衣服,“你最近和李香庭联系过吗?” “我怕他找不到我着急,给他住处的物业打过电话,让转告他我租好房子,已经安顿下来了,但是没说是和你在一块。” “要隐瞒?” 戚凤阳不回答了。 邬长筠拿上衣服回房间,从她身边路过:“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他。”她关上门,最后对她笑了下,“不如坦荡地说清楚,我睡会。” “嗯。”戚凤阳深吸口气,拿着练习册回房间了。 …… 福利院已经找好,等办完手续,不日便带孩子们过去。 傍晚,虎子扬言要带李香庭去个好地方,神神秘秘的,李香庭不想扫他们兴,便跟了过去。 到了地,才发现是崇马路的青辰公寓。 他们熟门熟路地往公寓后排的独栋别墅去,摘墙上爬着的野葡萄。 李香庭拉住阿乐和虎子,对众人道:“想吃葡萄我们去买,不能随意摘取别人家的。” 虎子说:“这房子没人住,空半年了。” “那也不能摘,你们要——” 话没说话,两个女孩拿着葡萄已经往嘴里塞了。 李香庭无奈,拿出钱币来,放到墙头上。 忽闻高处传来一道女声:“你们几个又来了。” 李香庭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穿黑色吊带,头发蓬乱的女人靠在阳台栏杆上。 那张脸和声音,好熟悉…… 陈今今笑着看他:“小贼,偷人不成,来偷枣啦。” 李香庭顿时认出人来,可不是那晚在街上遇到的烂醉的、害自己进了警察局的女人。 他刚要解释,虎子朝陈今今做个鬼脸,拉上妹妹跑了。 李香庭只能追他们而去,到路口,再回头看过去,阳台的女人已不见踪影。 …… 第50章 曾经理跟在杜召身后,往办公室去,见他衣服上沾了不少灰,还隐隐有股清新的泥草味:“老板,您这身上是怎么了?要不要给您找件衣服?” “不用,把这两天的货单拿过来。” “是。” 杜召坐到桌前,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看手腕处一处咬痕。 她果然是心狠嘴利,一口下去,皮都快破了。 第一回,不知轻重,弄疼了她,被前前后后又抓又打,身上尽是小刮小蹭。 天气热,背后出汗,几道抓痕火辣辣的痛,他却觉得,有滋味极了。 正回味着。 有人敲门。 杜召放下手,闲散地搭在桌上:“进。” 是一个穿浅蓝旗袍的女人,生脸。 女人端了杯茶进来,放到桌前:“老板,您喝茶。” 和上回打扮艳丽的不同,这个清新雅致,也没刺鼻的香水味。 杜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哪来的?” 正好,曾经理拿一沓文件进来:“老板,这是给您刚招进来的秘书。” 杜召声音冷了下来:“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上回那个,我以为是您不满意,所以换了个。” “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秘书了?” 曾经理听他语气,垂下头,出了一背汗:“看您日夜操劳,所以想找个秘书分担下。” 杜召身体往前,笑得瘆人:“要不,这位置给你做,你来分担分担?” “不敢。” 女秘书闻言,也汗涔涔地低下头。 “都出去。” 曾经理连连点头:“是。” 两人前后走出去,关上了门。 杜召打开文件袋,粗鲁地抽出里面的订货单——长乐百货。 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 他想起邬长筠来。 眼里浮了些笑意。 长筠,长筠。 怎么这么好听。 …… 杜召在公司待到六点多钟,回家把自己洗干净,拿毛巾揉着头发去问白解:“有没有香水?” 白解正坐在沙发里算账,听到香水两个字,抬头看他,一脸笑意:“你不是最讨厌那玩意吗?” “就问你有没有。” “我怎么可能有!我要喷香水,你不得把我扔江里涮涮。”白解瞧他胳膊上一道道指甲印,“啧啧,战况激烈啊,邬小姐下手果然狠。” 杜召把毛巾扔到他头上:“洗了。” 白解扯下散着清香的毛巾,见杜召往楼上去,继续看账,摇摇头自言自语:“还香水,怎么不化个妆去。” 杜召穿上熨烫好的白色衬衫,整理好发型,喷了几下平时驱蚊的花露水。 不小心喷多了,熏得想吐,又把衬衫脱了,换了件黑色的。 听见声音,白解咬着笔头再次看过去,见杜召一身黑色,梳了个大背头,皮鞋,手表,全整上了。 “你这一身行头,瞧着要去奔丧似的。” 杜召随手拾起大棕玩的皮球,朝他砸过去。 白解往右一闪,躲开了:“本来就是,约会,你该穿个花褂子。” 杜召懒得理他,松了袖口,走出去。 白解趴在沙发靠背上喊:“别忘了给人家买束花。” 这倒是没想到的。 杜召坐上驾驶位,开到门口,问正在给铁门刷漆的湘湘:“哪有花店?” “癸十路上好像有一家,靠近金达饭店。” “好,你忙。” “欸。” 车子刚开出去几米,又倒了回来,杜召手搭在车窗上,又问:“你们女孩喜欢什么花?” “那肯定是玫瑰啦。”湘湘戴着面罩,笑意从眼里溢出来,“给邬小姐呀?” “嗯,走了。” “晚上回不回来呀?” 杜召手伸出窗,摆了摆。 湘湘“嘿嘿”笑起来,哼着小调继续刷漆。 …… 下午有个男配角总是出错,重拍了好几条,近八点,邬长筠才回来。 从前练功,脚趾落下不少伤痕,不是很美观,她很少穿露脚趾的凉鞋,大热的天,踩了双低靴大步跨上楼梯。 麦子戏社 第83节 刚转弯,撞见个高大的黑影。 邬长筠看清人,继续往前走。 杜召跟在人后,牵住她的手:“吃过饭了?” “嗯,剧组有盒饭。” “我买了三醉膏的点心,夜里吃吧。” “不吃,你拿走。” 两人走到门口,邬长筠看见一大束玫瑰靠在门前,看向杜召。 杜召故意蹙眉:“真漂亮的花,谁送的?” 邬长筠瞧他的小表情,顺着演:“不知道,可能影迷吧。”她将花捧起来,闻了闻,假意要扔下窗户。 杜召拉住她:“欸,干什么?” “扔了。” “别扔啊,我买的。” 邬长筠收回手,将花塞到他手里:“那也扔了。” “你不喜欢?” “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开了锁进门,“不如,给我两块大洋。” 这个点,戚凤阳不在家。 屋里黑漆漆的。 “你还欠我一个铜板呢。”杜召放下花,跟她进了卧室,一把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回来,按到怀里亲下去。 邬长筠一脚踩在他脚面上。 杜召松了口:“这么凶。” “别突然动手动脚。” “那以后提前知会你一声。”杜召手顺着她的背滑下去,掌住纤细的腰,“我可以动手动脚吗?” 邬长筠扬了下嘴角:“不可以。” 他松开人,背贴到墙上:“好吧。” 邬长筠去桌上的零钱罐捏了个铜板:“给你。” 杜召接下来,放手里掂了掂,塞进西裤口袋:“谢老板。” “你走吧。” “刚来就让我走。” “那你想干嘛?我累了,没心情,要睡觉。” “我也想睡觉。”说着,他直接躺到了床上。 邬长筠踢他腿:“回你家睡。” 杜召翻了个身,不理人。 “我不睡了。”邬长筠坐到桌前,拿书看起来。 杜召回眸,起身下床,倚到桌边,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 “你怎么学的这么慢?” “我哪有时间。” “为什么想出国?” “没为什么。” 杜召见她不想说,也不再追问:“你看吧,不懂的问我。” “嗯。”邬长筠听到他又躺到床上去了,背下几个单词,回头看他,“杜召,你过来。” 杜召睁开眼,立马起身,走过去搂住她的肩,刚要亲上去,邬长筠拿张试卷挡在两人之间:“你这么无聊的话,再帮我改改试卷?” 杜召笑起来,隔着纸吻了她的嘴唇:“好。” 邬长筠趴到床上背了会剧本,她记性好,默念几遍就记住了。 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后,看向窗前男人的背影。 总玩枪的男人拿起笔来,让人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那根细细的红笔,握在他宽大的手里,还挺可爱。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一会,忽然想起他带过来的点心:“你吃过晚饭了吗?” 男人头也不回:“没有。” 她静躺片刻,起身去了厨房。 不久,端着热腾腾的清汤面进来,放到桌上:“别饿死了。” 面里放了两根青菜和一个荷包蛋,杜召的目光从碗中转移到她脸上,搂住她的腰,吻了下腹部:“谢谢。”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币,塞进她手里,“一百块。” 邬长筠愣了下,将钱还给他:“算了,看你给我改题的份上,不收钱。” 杜召拉开抽屉,将钱放进去:“我想给。” “杜老板还是这么阔气,钱多没地方花啊?” “给你,我高兴。”杜召拿起筷子,咬了口荷包蛋,“香。” 他一手吃面,一手搂着她,不时捏上一下。 邬长筠欣赏会他的吃相,推开人:“我去冲个澡。” “好。” 卫生间里,她脱下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胸口,腹部,全是大小不一的吻痕。 想起昨夜的一幕幕,至今还有点…… 做梦似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站到凉爽的流水下。 …… 再进卧室,穿的是轻薄的丝绸睡衣,很清凉,是之前一家广告商送给她的。 杜召还在认真地批阅。 邬长筠坐到床边,打量着他的背影——宽肩窄腰,修长的腿局促地圈在桌下,黑色皮鞋隐匿于昏暗的洞里。不时转动两下笔,宽大的手面上细细的青筋凸起,间断、交错着往结实的小臂而去。 她竖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面,轻薄又平滑,和男人的完全不同。 邬长筠蜷起四指,用食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脑袋,又戳了戳他的背,捏了捏他的腰……自娱自乐好一会,才百无聊赖地放下。 改到一半,杜召回头看她,只见床上的女人睡着了。 他脱了皮鞋,轻轻走过去,为她盖上点被子,弯腰立在床边看了她好久,最终轻吻她的肩膀,回去继续干活。 半夜,邬长筠被热醒。 灯灭了,旁边是一个男人宽大的背。他应该是热,脱了衬衫,赤着上身背对自己躺着。 借一缕朦胧月光,邬长筠看到他后背的疤痕,一道、两道、三道。 还有弹痕。 难怪昨夜摸上去坑坑洼洼的,原来是这些。 都是年少在战场上留下的吧。 邬长筠想起那日在巷子里同三人纠缠时,他被血浸透的后背。 是哪一道呢? 她挨个分辨着,视线落在一条还泛红的微微凸起的新疤上。 应该,就是它了。 还记得很久之前接任务去宴会杀任四少爷时,同他互相掩护,死的是个日本人。 这伤,也是因为那些事吗? 邬长筠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彼时不过露水情缘,各自开心罢了。 她下床将窗户打开,透透风。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平躺过来。 邬长筠立在窗前,动作僵住,不敢动弹。 见杜召仍沉睡,才轻声轻脚回来躺下。 平时没仔细观察,原来,他的睫毛短短的,眉毛倒是浓黑又长。 都说眉毛长的人长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邬长筠手撑着脸看他。 好正的一张脸,虽然做事心狠手辣,但没有丝毫奸劣之气。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这男人要是转行来做明星,一定火遍全中国。 昨夜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中。 “你喜欢我吗?” 喜欢,是什么样的? 她好像从未喜欢过什么。 戏曲也好,电影也罢,不过饭碗;法文、英文,只是工具;衣服、珠宝,也可有可无。 钱吗? 钱算吗? 麦子戏社 第84节 她静静看着他的侧颜,默默在心里问自己,喜不喜欢? 搞不明白。 但仅仅这样注视着他,是开心的。 邬长筠伸出手指,轻轻触动他的睫毛。 杜召眼皮微抖,浅浅皱眉。 见人没醒,又触向他的眉弓,指甲尖轻轻刮动坚硬的眉毛。 男人,真是哪哪都硬。 她目光滑落,浮在他清晰的喉结上,用指腹点了一下。 忽然,杜召扼住她的手腕,身体覆了上来:“大半夜,勾引我。” 真重的人,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邬长筠扭了扭身子:“没有。” 杜召埋头下去,脸蹭了蹭她的脖子,将细软的吊带叼住,咬断。 邬长筠捶他的背:“很贵!” “赔你。”杜召三两下将她撕干净,外面忽然传来开门声。 邬长筠迅速推开他:“朋友回来了。” 杜召又压过来:“不影响。” “走开!”邬长筠揣开人,穿回残破的衣服,“下次吧。” 杜召不想强迫她,躺下去,把人拉进怀里抱着:“不动你。” 邬长筠任他搂着。 “她怎么这么晚?” “在花阶工作。” “嗯?干什么的?” “舞女。” “我朋友的场子。” “能不能麻烦他帮忙照顾点。” 杜召回想起那日在二楼露台听到邬长筠与一女子的谈话,十有八九就是隔壁这位:“好。” “谢谢。”邬长筠抽出胳膊,压在他的手臂上。 杜召将人抱紧:“再动忍不住了。” “那你走。” “……”他脸埋进她的长发里,“你跟我走,这不方便,住我那。” “天天陪你苟且吗?” “怎么能叫苟且。”他轻笑起来,手臂松了松,让她自在点,“叫男欢女爱。” 邬长筠望向窗前被风拂起的轻纱,笑着说:“我不爱你。” “嗯,我爱你。” …… 第51章 天还没亮,邬长筠推推杜召的胳膊,他闭着眼,把人拽进怀里圈着。 邬长筠挣扎开:“我要走了。” 杜召这才睁开眼:“去哪?” “今天要出外景,去一个庄园拍戏,听说挺远的。” “我送你。”他正要起身,被邬长筠按下去。 “不用,有车来接,已经到楼下了。”她站直,理了理头发,“还早,你就在这睡会吧。” 杜召拉住她的手,坐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腹部蹭了蹭,最后抬起脸睡眼惺忪地仰视她:“那你亲我一下。” 邬长筠按住他的脑门,往后推:“人家等急了。” “不亲不放。” 邬长筠无奈,男人力气又大,被困于怀中难以脱身,便低脸轻啄了下他的额头:“好了。” “不好。”杜召半眯眼,瞧着半睡半醒的,声音略低哑,腾出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嘴巴,“这。” “你别得寸进尺。” “还气上了。”杜召握住她的脖子,轻轻往下一按,叫她吻上自己的唇,厮磨一番,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人,“给你打两下。” 搁从前,邬长筠早恼了,如今却一点火气都没有,反而觉得……挺不错。 “没空抽你,走了。”她拿上包和剧本惬意地离开。 杜召站到窗口往下看,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路边,他等了会,见邬长筠上了后座。 车却没立即开走。 两三秒,门又开了。 只见邬长筠下了车,跑回公寓。 落了什么东西?杜召想。 正扫视四周,外面的门开了。 好歹是三楼,才几秒就跑上来了,这女人,真是风一样。 他笑着去开卧室门,见邬长筠径直走过来,轻喘着气看自己:“落东西了?” “没有。”她往前一步,离他咫尺。 “怎么了?” 邬长筠垂下眼,顺了两口气,抬手轻捶下他的腹部:“没怎么。” 杜召瞧她这别扭的表情,心里乐得慌:“风风火火上来,就为了打我一下。” 邬长筠又捶他一下:“两下。” 杜召将她拽进来,压到门上,粗鲁地亲了一口:“等你回来。” 邬长筠手抓了抓他结实的腰,“嗯”了一声,从他胳膊下窜出去,往门口跑。 “晚上出去约会。” 邬长筠停下,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好。” 门轻轻关上,她失落地走出昏暗的长廊。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上车,满脑子都是杜召那句“那你亲我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口,就见他立在那,目送自己。 那一刻,像着了魔似的,真的想上去吻别,可见到了人,那股冲动劲又平息了下来。 楼道幽幽的,只有踩踏楼梯的声音,这条路走了很多遍,无一像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好像,真的有鬼魂尾随其后,缓慢吸食她的神魂,心里从未有过的空落落的。 直到迈入凄清的大街,再次坐上车。 司机道:“我们走了。” “好。” 车子缓慢发动,邬长筠隔着车窗,又往楼上窗子看过去。杜召仍站在那里,看不清表情,可她莫名觉得,他在笑。 心口那块小小的缺失,瞬间被填满。 虽然不是预想的那般,但,目的达到了。 她轻咬下唇,仿佛还遗留男人温暖的味道,不禁露出点笑意。 坐在旁边的周兰问:“看什么呢?瞧你傻乐的样,情郎留在家里啊。” 邬长筠回过脸:“嗯。” “真的?谁啊?”周兰看了眼司机,觉得此刻不方便谈论这些,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最近。” “那你可得注意,别被记者拍到了。” “拍到会怎样?” “登报呗,流言蜚语一堆,白都能说成黑。” “嗯,好。”车里有点闷热,她将窗户降下些,又对周兰道:“问你个问题。” “好呀。” “你说,爱情是什么感觉?” “就拿我来说,会莫名心疼他,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他,哪怕生命。” “命?”邬长筠不可思议地笑了下,“命没了,还要那些虚无的爱干什么?” “什么叫虚无的?那是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爱情,你看周围的人,要么指腹为婚,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要么只为了繁衍后代、完成任务,各方面都合适,便搭伙过日子了;要么为了名、利,家族之间联姻;要么三妻四妾,始乱终弃,遇到个两情相悦、从一而终的人很不容易的……”周兰不停地说着,“不过呢,我已经看开了,之前我交过两个男朋友,都爱的死去活来的,一个青梅竹马,后来和做官的女儿结婚了,一个穷小子,变了心,出轨有夫之妇。现在爱情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金钱,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邬长筠一直沉默,心里倒是有了个答案。 别说是命,任何东西,她都不愿为了一个男人而割舍。 简直…… 太荒谬了。 …… 麦子戏社 第85节 杜召睡到七点多钟,因为有其他人在,不方便用卫生间,他穿戴好才出来。 刚开门,看到戚凤阳趴在沙发上正在看书。 两人视线对上,戚凤阳赶紧坐起来:“你好。” 早上邬长筠离开时,她就醒了,听到隔壁有男人的声音,猜到是邬长筠的男朋友。从那之后便一直没睡着,躺着辗转反侧也难受,干脆出来看看书。 杜召同她点了下头,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忘了问邬长筠她的名字,又转身:“你叫什么?” “戚凤阳。” 他没再多言,开门出去了。 戚凤阳听男人脚步声远,才趴下去,继续看书。 …… 杜召在路上买了些生煎带回去,让厨房煮点豆浆,等自己洗完澡下来吃。 正在水下冲着,白解“咚咚咚”地敲门:“老常打电话过来,让去趟兵工厂,快点!” 杜召围了条浴巾出来:“什么事?” “没说,听口气挺急的。” “我穿个衣服。” “我去车里等你。” 豆浆还在锅里煮着,厨娘听见楼梯匆匆的脚步声,探头看过去:“先生,饭快好了,还煎了蛋。” 杜召边系纽扣边说:“你们吃吧。” “那生煎带上。” 语落,人已经走了出去。 厨娘叹口气:“什么要紧事,饭都不吃了。” …… 陈导被换掉了,空降一位从意大利过来的维克导演。起初,邬长筠还以为是个西方人,见了面,发现是个日本人,从小在中国出生,后在意大利待了五年,上个月刚回来。 他的导演方式有点……离奇,总让演员做些别扭的动作和表情,让人极度不适应,还自认为很高级。 从演员到场工,个个都很累。 一天的工作结束,周兰和两个男演员叫邬长筠一起喝酒去,被拒绝了,她要回家赴约。 屋里黑漆漆的,杜召应该是离开了,还没来。 邬长筠快速洗了个澡,换上一条黄色裙子,这是她衣柜里少有的亮色。还化了淡妆,戴上对耳环,套了只镯子。 看时间,七点二十。 她拢了拢头发,重新簪上,露出细长的脖颈,觉得空空的,差条项链,可她的首饰实在太少了,试了仅有的两条,都觉得不合适,便又把头发披下来。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人来了。 邬长筠坐到书桌前,看杜召昨夜给自己批改的试卷,每个错处都做了详尽的分析、解释,写在题旁边的空白处。 她双臂交叠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面,看他的笔迹——苍劲有力,同人一样。 邬长筠心不在焉地看了会错题,不时瞄向旁边的小钟。 快八点了。 怎么还没来? 也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毕竟他产业众多,事务繁忙。 邬长筠接着看题,却一个词也进不去脑子。 楼下传来停车声,她起身透过窗看下去,见小汽车停在了街对面,下来一对夫妇。 不是杜召。 她又坐回去,无聊地一会翻翻剧本,一会看看词典。 九点。 十点。 两点。 邬长筠躺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外面传来开锁声,是戚凤阳回来了。 再看时间,两点十八分。 邬长筠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的,起身出去煮点吃的。 戚凤阳同她打招呼:“你还没睡。” “嗯,有点饿。” 戚凤阳走过去,把酒递给她:“你的酒。” 邬长筠瞄了眼:“你不用给我买这么贵的,浪费钱。” “没事,我最近赚得挺多。”戚凤阳拿起小钱包,掏出里面的一叠法币,“今晚客人给我的小费。”见邬长筠不说话,又解释道:“跳舞的小费,我学那些姐姐,表演完后就陪客人跳舞,五分钟一支舞,一个小时能赚一块钱,偶尔遇到几个大方的,会另外给点打赏。” 邬长筠知道这门路,从前也想过干这个赚钱,还学过几种舞,无奈自己脾气不好,不善配合,手脚又重,老是得罪人,便放弃了。 “挺好,不过还是得注意点。”邬长筠接过酒,“你买这个,不如拿钱付房租,下次买最便宜的就可以,就算你日后还清了李香庭的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好。” 邬长筠进了厨房:“要不要吃点夜宵?” “好啊,谢谢,那我先去洗个澡。” 锅里水“嘟嘟”地烧着,很快开了。 邬长筠懒得切面条,做了面疙瘩吃。 等戚凤阳出来,已经出锅了。 她将碗端到餐桌上,闷声吃着。 戚凤阳把酸萝卜拿出来:“我前天买的,尝尝。” “嗯。” 戚凤阳见她情绪低落:“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这语气,明摆就是不高兴。 戚凤阳见她这么晚了在家中仍打扮得光彩照人,却面色阴沉,不敢多问,只沉默吃饭。 邬长筠很快吃完了,将碗放进厨房。 戚凤阳说:“我来刷吧。” “好。”她冷着脸从厨房出来,看到柜子上的红玫瑰,走过去,拿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戚凤阳愣愣看着她。 吵架了? 邬长筠回了房间,摘下首饰,脱了裙子,躺回床上,用力捶两下他昨夜躺过的地方。 臭男人。 死了吧。 …… 第52章 为了卖画,尽快拿到钱,李香庭参加了一个偏商业性的画展,参展的有十三名画家,除了他和杨冬苹两位在校任教的老师,其余都是些社会人士。 李香庭最近忙于孩子的事情,连开幕式都没有参加。可展出第一天,就有位慕名而来的法国画商,打包买下他所有参展的画。 李香庭知道,这些画商买画是为炒作、转卖,他们的诉求是牟利,对画本身没有过多喜爱,但他现在顾不上过去一直坚持的那些清高与骄傲,他需要钱。 交付完成后,他只留了一百块在身上,其余全部捐给了福利院。 戚凤阳虽与李香庭断了联系,整日忙于舞场,但时刻关注画坛上的事,知道李香庭参加了一个不入流的联合展览,去花阶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一眼。 今天,她穿了条绿色无袖长裙,头戴遮阳宽檐帽,微微压低,遮住眉眼,手里拿了只黑色小包,揣得鼓鼓。 戚凤阳停留在一副画前,足足驻足十多分钟。 这是她很久之前画的风景画,遗留在曾经所居住过的那间公寓。 “阿阳。”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神思从画中抽离,心中一梗,平定片刻后,转身与来人打招呼:“少爷。” 虽只有一个陌生的侧影,李香庭也一眼认出人来,他走近,看着她浓艳的脸,鲜红的嘴巴比画上的颜料还要鲜艳:“好久不见。” “是,你还好吗?” “我很好,最近有点忙,一直没找你,你怎么样?” “挺好,充实,开心。” 李香庭注视着她黯淡的双眸,一点也看不出开心:“你现在住哪里?” “和邬小姐合租。” 他点点头,放下心来:“你的很多画留在家里,我就帮你填好信息挂了上来,有个收藏家一直想买,我一直没联系上你,也不好擅自做主卖掉。” “有人喜欢就卖掉吧。”戚凤阳再次看向墙上装裱好的画,“谢谢你,把我这粗俗之物放在这里。” “别那么说,画的很好,你是与众不同的,相信我。” “嗯,我会坚持下去的,感谢你带我走上这条道路。” 麦子戏社 第86节 “这是我的荣幸。” 戚凤阳从小包里拿出一叠法币:“我身上只带了这些,先还给你,最近攒了不少,过几天再给你送过去。” “不用。”李香庭了解她的决心,“等我帮你把画卖完吧,应该能卖不少钱,到时候差的你再补上,好吗?” 戚凤阳点点头。 “那我带你逛逛。” “已经看完了,少爷忙吧,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戚凤阳朝他点了个头,从身旁走过。 李香庭立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戚凤阳打扮成这样要去做什么?苦恼、心疼、愧疚……更多的,是悲哀。可即便物是人非,在自己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美好的、富有才华的姑娘。 李香庭转身看过去,人已经离开了,他追出去,立于人流如织的街道,看到戚凤阳已经坐上黄包车。 “阿阳——” 车没有停下。 李香庭也叫上一辆,跟了过去。 戚凤阳停在了花阶门口,李香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包车还没完全停下,他便跳车追过去,拉住戚凤阳:“你来这干什么?” 她被吓得一愣,随即语气平和地说:“我在这工作。” “做什么?” “舞女,少爷放心,我不会自轻自贱,只跳舞。” “我可以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不麻烦了。” “有很多薪水还不错的,我们慢慢找。” “不用少爷再为我费心,你也说过,我现在是自由身,我想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戚凤阳拉开他的手,“人多眼杂,少爷自重,回画展去吧。” 戚凤阳走了进去,留他杵在门口。 忽然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后肩,李香庭回头看,竟是邬长筠。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喝酒。” 杜召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天不见人影。邬长筠被糟心的导演为难一天,本就身心俱疲,想起被爽约的事更不爽,干脆自己出去散散心。 她到侧边的台子坐着,点了瓶洋酒,见李香庭一直四处张望,给他倒上一杯:“目前她在这里跳舞,前半场跳群舞,后半场接个人伴舞,现在应该在后台化妆换衣服,喝两杯,看看再说吧。” “她不适合做这个。” “你怎么知道不适合?”邬长筠背靠沙发,放松地坐着,晃晃手中的酒杯,“花阶相对别的夜总会来说算正经的,没有你想像中那些腌臜事。就算是泥潭,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在其中呢?或许她很享受目前的状态。你是佛祖吗?整天救苦救难?贫民窟的人这么多,你怎么不挨个去拯救?” 李香庭不说话了,一口灌下一杯酒。 “慢点喝,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去。”邬长筠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一下,“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我还是劝你趁早断掉的好,以免日后被你父亲知道,自己遭殃不说,还牵连了别人。” 话语间,音乐变换,舞女相继登场。 邬长筠扫过去一眼:“喏,她出来了。” 李香庭抬头看过去,一排女孩穿着同样的衣服,发饰、妆容、身型都大差不差,以至于李香庭第一眼没辨认出哪个是戚凤阳,顺着挨个看过去,才找到她的位置。 此刻,戚凤阳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身穿黑色小洋装、网袜、高跟鞋,同舞伴们做着整齐的动作。 转圈、扭腰、高抬腿…… 李香庭立马低下头,他并不觉得这是不堪的,每一个行业都值得被尊重,只是回想起往日重重,心生悲痛:“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还在家里做佣人,不用经历那些苦厄。” “你不该这么想,没有那些苦难,也还会有别的,只不过方式不同。”邬长筠望着舞台上一排美丽的女人,给自己杯中加了两块冰,“你也是出于好心,存善念者何错之有?只能怪那些吃人的人。”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什么。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很多事情没法用道理讲,法律也保护不了所有人,强权和绝对的资本面前,我们都是蝼蚁。” “是啊。”李香庭苦笑两声,拿起酒杯,“来。” 邬长筠与他碰杯。 跳了几场后,台上换歌女独唱。 舞女们回后台换衣服出来,迎客人跳舞。 李香庭正喝着,抬眸间见一个男人朝戚凤阳伸出手,两人说了几句话,牵着手往舞池去了。 “别担心,她比你想像中坚强,也成长了很多,不再是曾经那个连句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了。”邬长筠见他一直盯着戚凤阳,忽然转移话题,“看窗户边穿格子衬衫的那个男人。” 李香庭看过去:“怎么了?” “一看就是吸多了,虽然鸦片禁止,但还是有不少人私下贩卖。” “是啊。”李香庭又一声叹息,“这种谋财害命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邬长筠睨向他,缓缓晃着酒杯,听似不经意地问:“那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与这个有染呢?” “我爸爸虽然犯下很多错,但在生意上还是很干净的。” 看来,这傻哥哥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家老子做的龌龊事,她追问下去:“万一呢?” “那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不会大义灭亲吧?”邬长筠瞧着他低垂的眼眸,“贩卖鸦片,可是死罪。” 李香庭沉默了。 邬长筠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本来靠近这个纯良无害的哥哥,只是想利用利用,可接触下来,越发有些于心不忍。 长得叫人不忍心伤害,也是一种能力。 邬长筠喝完杯中酒,说道:“你会错意了,我说的有染是指的月姨娘,上次你妹妹生日,看她那个状态有点严重,最近怎么样?” “听说戒掉了,但是身体好像又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挺难得,这玩意可不好戒。”她看向戚凤阳,此刻又换了个舞伴,这位西装革履的,瞧上去有点实力。 李香庭也望过去:“她们是怎么赚钱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邬长筠后背离开沙发,跷腿弓腰坐着,“看那个红裙子对面的男人,手里拿着的东西。” “嗯,是什么?我看到好几个人都有。” “舞票,花阶的舞票是一块钱一本,共两张。想邀请舞女跳舞,就给舞票,通常是一张,也有大方的,多给几张、几十张。” 李香庭懂了:“代替钱的流通工具。” “对,负责管理舞女的叫舞女大班,舞女收到舞票后,要跟舞厅和舞女大班分别拆账,最终一张舞票到手只有两三角钱。一支舞短的三分钟,长的有五六分钟,要是生意好,一晚上不停,能赚好几块钱。陪的客人酒水钱花的多,还另有抽成,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大头是舞客给的小费,在这里又叫“夹心饼干”或者“雨夹雪”,就是将钞票叠小,偷偷塞在舞票里,给中意的舞女。” “为什么要偷偷?” “舞厅不允许给现钞的行为,损害分成呀。” “如果被发现呢?” “那就不知道了,应该会有所处罚。”她继续介绍,“花阶算是高档的,来玩的多数还是富家子弟,遇到阔绰的,一晚上赚个几百也不是不可能。” 李香庭略感震惊:“这么多。” “我说的是阔绰的,一般条件不错的舞女一个月就赚个两三百块。” “也很高了,我在学校的工资也就三百多。” “所以啊,这是除了卖身以外,来钱最快的方式,很多有正经工作的,下了班都来做舞女赚外快。但也有很多入不敷出的,像那个穿深蓝色旗袍的,从我们进来她就一直坐在那,这种被戏称作“汤圆舞女”,各方面条件一般,没生意。行行都有高低,那些当红的舞女时常引富豪一掷千金,出来跳两场,赶上普通人一年薪水,连和舞厅的分成都能得到七八成。当然,她们都是有些实力在身的,除了漂亮,身段好,跳得好,还会很多别的技能,琴棋书画、打球游泳、会的越多越好。有没有听过段文丽?” “没有。” “今年的舞后,从前做演员,后改行做的舞女,赚得盆满钵满。”邬长筠被认了出来,有个影迷过来要签名,她接下来,快速写完,同人喝了杯酒,等人离开,继续与李香庭说:“戚凤阳现在才开始,没坐冷板凳就不错了,她漂亮,身段好,就是年纪小了点,还有些没长开,如果一直在这行混,性子再改改,还是有前景的。你看她的恰恰恰,哪有新人几天能跳这么好的,这姑娘天赋异禀。” “那会不会有手脚不规矩的?” “当然有,但大多都是正经客人,真想摸摸这里,捏捏那里,就花钱买钟,把她那个时间段都包下来,摸腰有摸腰的价,摸大腿有摸大腿的价,懂吗?”邬长筠瞧他那纯粹的眼神,“再干净的场所,也有不干净的勾当,有些舞女是可以带出去的,买张“带出票”,出去吃饭、看电影、睡觉,做到什么地步,全看舞女意愿,你在巴黎没去过舞厅吗?那里舞厅是怎么个算法?” “没这么复杂,我去酒馆多,也没怎么去过舞厅。”李香庭看向舞池中的戚凤阳,扭动着身子,还会与舞伴谈笑几句,她真的……变了好多,“我相信她,不会做出格的事。” “要不要去和她跳一支?” “现在还能买到舞票吗?” “不能,要提前买。” “算了,下次吧。” 邬长筠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帮你换两张来。” “怎么换?” “我要是明天上了报纸,你得欠我个大人情。”说着她就往舞池走去,正好,冰放多了,身子凉,活动活动暖暖身。 李香庭的视线追过去,邬长筠还没进人群,顿时被三四个男人邀请。 她选中其中一个。 李香庭分不清什么是狐步舞,什么是布鲁斯,他只认得最简单的华尔兹。 邬长筠的舞技看上去比戚凤阳熟很多,整个人很松弛,任何动作都游刃有余,一身压抑的黑裙,亦绚丽夺目。 一曲歌罢,有人散场,有人继续相拥。 男人想邀请邬长筠继续共舞,被拒绝了,她拿着一沓舞票坐到李香庭面前:“今晚的酒你请了。” “好,谢谢。” 戚凤阳早就注意到他们两,刻意往远处躲躲,等下一个舞客来邀请自己。 余光忽然瞥见李香庭走了过来,她立马起身,又要避开,走了几步,回想起邬长筠的话: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他。” “不如坦荡说清楚。” 腿脚如负千金,她踟蹰不前,深吸一口气,还是转过了身,看着爱慕之人穿越人群缓缓走近。 李香庭站到她身前:“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拿起舞票,“我有这个。” 难怪刚才看到邬长筠进了舞池,原来是给他讨舞票去了,戚凤阳微微扬起嘴角:“少爷想跳,不用这些。” 李香庭把舞票塞到她手里:“拿着吧。” 捏厚度,至少有二十张。 麦子戏社 第87节 他说:“我留着也没用。” “那谢谢了。” 李香庭微微弯腰,伸出一只手:“我只会华尔兹。” 戚凤阳指尖轻轻搭到他的手上:“我跳得也不太好。” 没有复杂的舞步,他们随音乐轻轻地晃动。 戚凤阳闭着眼睛,把内心深处那个贪婪的自己短暂地放出来,享受片刻的相拥。 冗长的歌词像加了速般,飞快流逝着,从未感觉它竟如此短暂。 真希望,这是一首不会结束的歌。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戚凤阳鼻尖一酸,缓了几秒,才道:“不关少爷的事,我很感谢少爷能带我看看新的世界,人生不会一直平坦,不过是一些小磨难,我会按你之前跟我说的,把它当做成长。” 此刻,李香庭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邬小姐跟我说过,接受现在的自己,爱现在的自己。我觉得,每天在音乐中放空自己,尽情地舞蹈,还能赚取不少酬劳,也挺好的。我回去还会画画,少爷,我会一直画下去,我还想出国,看看你口中的那些地方。” 李香庭忽然停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我带你去。” “我想自己去,你教我做一个独立的人,我想做那样一个人,不依附于任何。”戚凤阳脸埋进他怀里,不再是泪流满面,她弯起唇角,平静又坚定地说:“你仍旧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可现在我的光又多了一道,那就是未来的我自己,也希望少爷别再怀有愧疚之心,继续炽热、干净地活下去。” …… 第53章 剧组包下不飞花半天,搭上摄影棚,拍一段逃命的动作戏。 不飞花是沪江最大的夜总会,拥有目前中国最豪华的环梯,选景就在楼梯转角处,被丈夫追杀的女二号小蕙需跨过栏杆,从四米高处跳下来。 地面铺了三层保护垫,武术指导试了很多次,确认没危险,才让饰演小蕙的叶琪做。 即便保护措施得当,叶琪也吓得腿都软了,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安慰下靠住栏杆,双手却死死扒着,不敢往后倒。 这一拖,就是两个多小时。 眼看着快到时间,迟迟拍不了只能多花钱延长租赁时间,所有人都不耐烦了。 维克导演把叶琪拉到边上说话,等出来时,叶琪眼泪涟涟的,维克导演回头给她递了个帕子,温柔地安慰几句,对坐在桌边闭目的邬长筠道:“小邬。” 邬长筠正在找情绪,闻声睁开眼。 “你去替琪琪做一下。” 邬长筠没吱声,朝叶琪看了眼,她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维克导演又道:“琪琪柔弱无力的,胆子又小,听说你是武旦出身,这点高度应该不是问题,反正拍的是背影,你就换上她的衣服替一下。” 瞧瞧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连个请字都不带。 等这么久,谁都没好脾气,邬长筠本就烦他,继续闭上眼:“导演去找个替身不就行了。” “这会来不及了。”他中文说的很顺溜,不过还是带了点口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帮个忙,再不拍就到时间了,后面你的戏也拍不了。” “那就续时间,什么时候她敢跳了,你再拍。” “小邬,大家应该互相帮助,以后你遇到困难,也会有人帮助你。” “我没什么困难。” 维克导演见她油盐不进,不给自己一点面子,变了脸,气哼哼地走开。 最后,叶琪还是没敢跳,让一个身形相似的男场工替身,勉强过了一条。 等待几个小时,终于轮到邬长筠上场,是一段挟持戏,需要一个劫匪以她为人质,拿棍子卡在她的脖子前,就如剧本中所写:(阿音被勒得脸色惨白,面目狰狞,手抓向棍子)救我(发不出声)救……我(流下眼泪) 对于邬长筠来说,哭戏是最难的,时常把人生所有经历的磨难全部回忆一边,还是没感觉,她只能尽力去共情演绎的人物,实在哭不出来,才用点滴眼液。 刚才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维克导演一下子搞没了,好在叶琪那边够磨叽,给她足够的时间重新找感觉。 站好位,机位对好,等导演喊下口令,便开拍了。 她被劫匪按在怀里,一手抓脖间的棍子,一手伸出去:“救我……救……我。” “卡——”维克导演叫了停,不过几米距离,他还拿着个大喇叭冲人喊:“化妆师把她再化的惨白点。” 化妆师赶紧上前帮邬长筠修饰。 弄好后,继续开拍。 一个“救”字刚出口,维克导演又喊了“卡”,皱着眉头叹口气:“还是不对,要不直接真勒一下?小邬,你忍一下。” 邬长筠对身后的男演员道:“来真的吧,用点力。” “好,我会小心点。” 这回,棍子紧紧卡在了她的脖子前,用力往下压。邬长筠被勒得张开嘴,痛苦地干呕,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手抓向棍子,几近发不出声:“救我……救……” “卡——” 男演员立马松开她。 邬长筠握住脖子,猛咳了两声。 维克导演又站起来:“我们要有美感,不能真的像要吐出来一样,小邬,控制下表情,再来一次。” 化妆师上前给她补了个妆。 接着,又拍了一条。 还是被叫了停。 邬长筠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故意为难自己呢。 第五次,她已经被勒得面色发青,旁边的工作人员和演员看着都心疼,可维克导演还是喊了声:“卡——手上用点劲,这是”话说了一半,忽然被一只手从小凳子上提了起来。 维克导演只有一米六五,双脚腾空了一瞬,被扔到摄像机旁边,吓得他叫了一声:“啊——” 所有目光聚集过来。 邬长筠正清着嗓子,闻声抬头看过去,瞬间愣住了。 只见杜召穿着白衬衫,领口解了两个扣,袖子高高卷上去,一手插兜,一手攥住维克导演的后领,像拎小鸡仔一样前后摇晃着手里的人:“手上用点劲?你来演示演示,怎么用劲。” “你谁啊!”急上头,日语都叫了出来,“混蛋!放下我!” 杜召哼笑一声,又是个日本人。他把维克导演往前一搡,叫人往前扑几步,及时被助理扶稳,没有摔倒。 维克导演喘着粗气质问:“你干什么的?” 助理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沪江有名的商业大亨杜末舟,以前是带兵打仗的,他朋友是美华电影公司的老董陈文甫。” 维克导演咽了口气。 惹不起。 杜召往前进一步,吓得维克导演不禁后退,他声音低沉冰冷,叫听者骇然:“哪来这么个混蛋导演,怎么演?不如当导演的亲自示范下。” 维克导演仰视这高大的男人,被他气场慑住,可自己身为导演,岂能丢了面子,手指着他道:“我们在拍电影,请你离开,来人,把他带出去。” 邬长筠上前解释:“不好意思导演,他是我朋友。” 杜召看她脖子上的红印,更加恼火,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从腰后的枪套里拿出枪。 全场哗然,不寒而栗。 他手指灵活地转动枪,目光直直落在维克导演身上:“导演,示范下吧。” 邬长筠走近:“别闹,回去。” 杜召仍盯着维克导演,冷声对她道:“你闭嘴。” “我没事,这么多人在,别——” “让你闭嘴。” “……” 杜召往后躺去,跷起腿,按下手.枪保险:“导演,我没什么耐心,别让我说第三次。” 维克导演出了一背汗,环顾四周,没人敢说话,悻悻点头,往劫匪面前靠,对邬长筠说:“那我就给你演示一遍,看好了。” 邬长筠没吱声,尽管有点生气,不想让杜召干涉自己的工作,但心里还是有点痛快,看着欺软怕硬的导演此刻唯唯诺诺的模样,真解气。 维克导演比邬长筠矮一寸多,再加上少了高跟鞋,头顶低了不少,劫匪微分开.腿,用棍子压住他的脖子:“导演,来真的吗?” “来吧,轻点。”棍子刚压下来,便卡得他不受控制地大张着嘴,伸出舌头。 “停——”杜召微微歪了下头,学他之前的话,“我们要有美感,伸舌头干什么?再来。”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 维克导演眼泪哗哗,最后痛苦地跪趴在地上吐了。 邬长筠拉住杜召:“行了,再闹下去,我以后怎么混。” “那就不混了。”杜召最后看了眼地上伏着的小个子,“再让我看到你欺负演员,压的就不是棍子了。”他拉住邬长筠,“不拍了,走。” 邬长筠挣脱不开,只能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拉出去,拽进了车里。 杜召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拉上车门,一脚油门,车子拐进街道。 自打陈导被换下,来了这个事多的日本导演,大家日子都不舒服。邬长筠虽恼火,但签了合约,只能硬着头皮拍下去,这下好了。 “违约金五千块。” “不用你操心。” “杜老板口气果然大。” “谁叫他欺负我的人,我也就是吓吓他,那小东西还罪不至死。” 小东西…… 邬长筠想起维克导演的脸,忍俊不禁。 “这破电影,不拍也罢,我叫陈文甫给你换一部。”杜召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去牵她的手,“想我没?” 麦子戏社 第88节 邬长筠抽出手:“都快忘记你是谁了。” 杜召眉心舒展:“那你好好看看。” 邬长筠注视着前方,不想理他。 “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 “没兴趣。” “前天有急事,爽约了,抱歉。”杜召又睨她,“生气了?” “没有,杜老板生意最重要。” “还说没气。”他将她手拽过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确实很要紧的事,回头我给你的公寓装个电话,方便联系。” “不用,杜老板也不用跟我解释,我们又不是什么正经关系。” “别这么叫我。”杜召与她十指相扣,“叫名字。” “哦,杜末舟。” “不好。”杜召紧紧握着她的手,浑身的疲惫都被抽走了,“叫我小名。” 邬长筠不言,别过脸去,看向车窗外。 车停到公寓楼下,邬长筠才抽出手,冷淡地说:“我上去了,你回吧。” 杜召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捧花来,跟她上楼梯:“送你。” 邬长筠瞄过去一眼,是一束黄色小野花,用黑色布带潦草地绑着:“我说了,不喜欢花。” “亲手摘的。” “那也不喜欢。” 杜召跟人到门口,邬长筠把他挡在门外:“我要休息了。” “我坐会就走。” “不方便。” 杜召看着她疏离的眼神,放下手:“好吧,你早点睡。” “嗯。” 门重重地关上。 杜召转身下楼。 邬长筠立在门内仔细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这就走了?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缓缓又升腾起来,她喃喃骂了一句,大步往卧室去,拿上睡衣进了卫生间。 真热,讨厌的夏天。 冲完澡才舒服一点,邬长筠倒杯水喝下,拿把小扇子坐在床尾扇扇风。 忽然,一个东西从窗户飞了进来,落在床上。 她捡起来看,是一只深蓝色绣百合花小香囊,里面放了块硬硬的东西。 邬长筠抽来拉绳,打开香囊,将东西倒出来,居然是一块大洋。 她站到窗口,就见杜召手里拿着弹弓,立在大路上朝自己招手。 她退回去,满面春风,将东西撂到桌上。 一块大洋就想收买,没门。 “筠筠,往边上站。”楼下的男人喊了声。 紧接着,又飞进一只香囊。她赶紧捡起来,这一回,是两块。 刚收好,又来一只。 就这样,杜召在下面投,她在屋里到处捡,每一次,都比上一个香囊多一块钱。 不一会儿,香囊和钱铺满了床,有大洋,有法币。 邬长筠早就不气了,正想让他停下,最后飞进来一只粉色的,她捡起来,捏了捏,这回与前面的触感都不一样,有点……立体。 东西落在手心那一刻,她怔住了。 居然是去昌源假扮未婚妻时那枚黄钻戒指。 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它仍如从前光芒四射。 正发愣,身后传来动静。 邬长筠回头,就见杜召从窗户翻了进来,手里还握着那束黄色小野花。 她极力控制着欢喜的表情:“杜老板好身手。” 杜召站到地板上:“差点摔死。” “那幸好,不然明天得上报纸头条。” 杜召笑起来,将花递过来:“勉强收一下吧。” 邬长筠接过来,闻了闻:“看着丑,还挺香。” “哪里丑了。” “不丑吗?”邬长筠把钻戒塞进他口袋里,“花收了,这个,我可受不起。” 杜召又将它掏出来,放在桌上:“你不要就扔了。” “那我可拿去卖了。” “随你怎么处置。” 邬长筠坐到椅子上:“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无情。” “你高兴就好。”杜召从后抱住她,脸埋在她锁骨间:“那还生气吗?” “没生气。” “之前带你去买的首饰全卖掉了,只留了这枚戒指。” “为什么?我记得它最贵。” “我喜欢你戴它的样子。” 邬长筠算了算时间:“你从那时候就觊觎我了?” “嗯。”杜召用鼻尖轻蹭她的脖子,“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邬长筠笑着推开他:“你好臭,走开。” “忙的几天没洗澡。” 邬长筠故意捏住鼻子。 杜召去拽她的手:“有这么夸张吗?” “嗯,去洗澡。” “隔壁那位在吗?” “她出去了,夜里才回来。” 杜召亲了口她的脸蛋,直起身:“给我块浴巾。” “好。” 男人洗澡出奇的快,邬长筠刚把床上的东西收拾好,杜召已经进来了。 他腰间围了条浴巾,赤着脚,将门拴上。 邬长筠把香囊放进抽屉里:“哪来这么多香囊?” 杜召从后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看她慢慢收拾:“路过的小丫头卖的。” “弹弓呢?” “路边小孩借的。” 邬长筠不禁笑了。 杜召歪脸看她:“再笑一个。” “不。” 杜召将她翻转过来,抱坐到桌上,往前迎一步,分开她的腿:“现在再问,想我没?” “没有。” “伤心了。”杜召别了下嘴,“补偿补偿?” 邬长筠随手捏起张钞票,塞进他腰与浴巾的缝隙里:“给你涨涨价。” 杜召将钞票捏起来,挑了下眉梢:“我值这么多钱了,还是先付后用?以后的一块屯上。” “以后还是一个铜板。” “拿我给你的钱买我,”他握拳,将钞票揉成团,扔进她的小笔桶里,“好亏啊。” “那算喽。” 杜召拦住要走的人,握住她的双肩:“亏就亏点吧。”他低下头吻上去,将桌上的黄钻戒指套到她手指上,长长的手臂伸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邬长筠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背,勾住浴巾,将它扯了下来。手落在他的小臂上,摸到一处破了皮的伤,她别过脸,往下看过去:“怎么了?” “划了一下,没事。”杜召拖起她,踩过地上的浴巾,把人抱到床上,覆了上去,第三次问:“想我没?” “没。” “还嘴硬。”杜召眼里尽是笑意,“我看你能嘴硬多久。” 邬长筠伸手关了灯。 下一秒,又被杜召打开,他拦腰把人往上提了一下:“看着我。” …… 麦子戏社 第89节 前天下午。 兵工厂距离沪江城区开车需六小时,杜召和白解一路毫不停歇地赶到。 常却满面愁容,说早上来了几个日本人,想与兵工厂合作,人已经走了,晚点会再过来。 杜召跟常却去了趟军械库,里面放了大批手.枪、新式步.枪、轻机.枪、重机.枪、火.炮等。 部分即将装车,往东北运送。 常却带他来到研发室,拿起一把制.式.步.枪,演示一遍给杜召看:“这个按钮,按一下刺刀就冒出来了,还能自动固定,肉搏时速度更快。” 杜召接过来,使了两下。 常却到他旁边站着:“你小心点,我做了加长,具体好不好用,还得看实战。” “跟你试试。” 常却连连摆手:“你回头找白解试去吧,我可打不过你。” 白解出去了,按杜召指示,去镇上接一个人。 杜召拿枪出去,对着草桩刺了几下。 常却抱臂站在旁边:“怎么样?” “不错。” “等今年冬天再做下严寒试验,没问题的话就可以投入生产。” 杜召抬枪,对远处的瓶子射过去,“叭”一声,正中瓶身。 “好!”右后方传来鼓掌声。 杜召放下枪看过去,见一个穿黑色和服、脚踏木屐的日本人走过来,身后跟了六个浪人。 常却小声道:“就是他,平宫正。” 杜召把枪给常却,上前两步,伸出手:“平宫先生。” “你好,杜老板。”平宫正与他握手,“杜老板生意做得好,枪法也如此卓越。” 杜召放下手:“里面请。” 两人面对面坐,常却在杜召旁边落座,叫人上了茶。 “此处偏僻,茶水简陋,平宫先生请。” “多谢。”平宫正喝了口茶,“还没有自我介绍,杜老板,我叫平宫正,现任新京兵站总监部经理局兵事课长。” “久仰。” “此次造访,是想与贵厂合作,虽然这个军械厂刚起步,但我觉得很有发展前途,贵国工业基础薄弱,技术滞后,我们可以给军械厂提供先进的技术,派我们的专家过来亲自指导,还有技术人员。杜老板是商人,我们可以为您创造更多的利益,只不过,有些方面,需要您的配合。” 杜召明白他们的意图,故意装傻:“那真是我们的荣幸。” “山本又造先生曾提过你,杜老板是我们的朋友。”平宫正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多谢平宫先生抬爱,只不过,这兵工厂不是我说的算。” “嗯?”平宫正放下杯子,“可我听说,这是您一手创办的。” “我只是管理人员,平宫先生应该知道,造军械厂,不是普通商人能够做到的。” 平宫正笑了起来:“杜老板怎会是普通人,您背后,不是有着军队吗?” “陈年旧事而已,我已经退出军界很多年。”杜召拿起茶杯,没有喝,放指间轻轻转动,看着他诡谲的双眸,“不过确实有军部支撑。” “在下有点听不懂杜老板的话了。” “哪个龟孙想掺和老子的兵工厂?”一道冰冷又威严的声音隔着墙穿透进来。 杜召轻笑一声,抿了口清淡的茶。 来了。 平宫正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军官服,腰别双枪的军人踢开门走进来,一脚踩在杜召旁边的椅子上,身后跟着副官,门外列了两排兵。 瞧这阵仗,来头不小。 他看向桌那边的平宫正:“小日本啊,来你爷爷地盘干什么?” 平宫正右侧的浪人正要上前呵斥,被止住,他笑脸相对:“这位是?” 男人嚣张地勾了下嘴角:“老子相川,听过吗?” 平宫正左侧的浪人上前一步,对其道:“相平山,沪江陆军上校,舅舅是军政部部长,父亲是华海银行总行长。” 听罢,平宫正站起身,朝他伸出手:“你好,在下平宫正。” 平山是字,小名为川。 相川嗤笑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脚勾过椅子,坐了下去,对身后的副官说:“这房间怎么这么臭?阿隆,开个窗透透气。” “是。” 杜召泰然地放下茶杯,这才介绍道:“相上校是兵工厂的大股东,平宫先生有什么需求,和他说便好。” …… 军人直来直去,脾气都不太好,直接把人给轰走了。 相川留在兵工厂,同杜召试了试武器,一边射击一边嘲讽:“杜末舟,你这脾气怎么变这么好?搁以前早把那王八打成筛子了。” “你以为我不想一枪毙了他,还没到用武力的时候。” “真是商人做久了,你这算盘打得真精细,自己唱白脸,喊我来当红脸。” “你是军人,我不一样,得表面上保住一些关系,方便办事。” “我就说当初怎么非藉着我的名义来搞这个厂,原来在这等着呢,你怎么知道会被日本人盯上?” “他们的眼线和奸细遍布全国,就算藏得再好,早晚也会被发现,小鬼子,什么不想要?这些年他们不停地囤积武器,掠夺物资,东北迫击炮.厂、东.三.省兵工厂、东.北.军航空处不都是先例,一帮畜生,爪子慢慢挠到关外,不稀奇。” 相川叹口气:“我说你也真是,放着少帅不干,来搞实业,天天跟这些烂人打交道,尔虞我诈的,不累吗?” “累,可以我一人之力,驱逐不了千万倭寇。武器造强点,物资搞多点,比我当那个忍气吞声的破少帅有用多了,”杜召一枪正中靶心,再次举枪瞄准,“小鬼子越来越猖狂,早晚他们忍不住的,可那区区弹丸之地,想一举拿下中国,哪那么容易,我四万万中国人还在呢。他日打起来也会是长久战。” “来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相川嗤笑一声,“老子快迫不及待了。” “现在的战争,拼的不仅是血肉之躯,武器比人更重要。日本工业发达,武器供应不是问题,而我们只能从国外购买飞机坦.克和先进武器,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工业、科技,是我们急需的东西。” 杜召放下枪,看向西沉的落日:“平山,我始终没离开军这个字,只不过,换一种方式存在。” …… 相川带来一小支队,在兵工厂待了两天,帮忙试每一种武器。 一群人两天两夜只睡了不到四小时。 听闻平宫正已经离开,相川才带人回去,这半年他一直驻军堂县练兵,与杜召久未相见,提议:“一起去镇上喝点?” “不去。”杜召坐上车,“媳妇在家等着。” “媳妇?”相川稀奇地笑着瞧他,“你什么时候有媳妇了?” “等你回沪江,带给你见见。” “石缝里开花了,”相川连连感慨,“我跟你去一趟,今晚就见。” “没空见你。”杜召冲他摆了下手,“回见。” “见色忘友,走了。” …… 白解连连打哈切,杜召也困,手伸出窗抚摸温柔的风。 前天本想给家里去个电话,叫湘湘去告知邬长筠一声自己有事。可一忙起来,又忘了。 他视线垂落,看到路边生着黄灿灿的野花,脑海里尽是那个女人的臭脸。 还是要哄的。 白解困得头晕眼花,晃晃脑袋保持清醒,余光瞥到杜召开了车门,他立马精神了,转过脸,见杜召手抓住车,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摘了几根野花进来:“爷,你疯了啊!” 崎岖的泥路颠得人差点摔下去。 白解开慢些:“停下再摘。” 杜召不理他,又抓了一把。 杂草里的荆棘滑过手臂,破了皮,又麻又刺。 …… 第54章 从舞厅回家的路上,戚凤阳被一个醉汉跟踪了,虽说法租界治安好,但也常有些杀人放火、侵犯女人的新闻。 她脱了高跟鞋,快速跑开,把人甩掉。 夜里三点多钟,本就空荡荡的公寓更显阴森,她赤脚冲进家里,关上门的那一刻,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忽然,邬长筠房里传来“咚”的一声,吓得她一颤。 戚凤阳走进客厅,试探性低声唤道:“长筠姐。” 隔了几秒,邬长筠开了门出来,手里拿个杯子,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脖子、锁骨全是汗:“回来了。” “吵醒你了?” “没有。”她有些站不住,一手撑住桌子,一手去倒水,灌下一杯后,又倒了一杯,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晚了,洗洗睡吧。” “好。” 邬长筠回了卧室,关上门,将水杯放到床头,刚要坐下,被杜召握住手腕拉到身上。 她轻轻拍了下他的脸:“慢点。” 杜召卷起她的衣服:“男人的脸不能打。” “这也算打吗?” 麦子戏社 第90节 他眯着眼笑,拍她的屁股:“下了床,就不许打了。” “睡吧,累了。” 三天没怎么睡,杜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手却还在乱动。邬长筠一脚将他抵到床边:“再不老实你就走。” 杜召闭眼将人搂到怀里:“老实。” …… 中午,邬长筠下楼买了饭菜回来,见杜召睡得死,便没叫他,自个在外头吃完了。 他没带换洗衣服,邬长筠便顺带把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拿去卫生间洗了。 不拍电影,一天都没什么事。 闲下来后,邬长筠便坐到书桌前看看书、做做题,不时回头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男人。 下午三点多,杜召才醒过来,他侧躺在床上,静静注视女人的背影很久,很久…… 直到她扭扭脖子,回眸。 “真能睡。” 他懒洋洋地张开手臂:“过来。” 邬长筠当然没过去,转个方向坐着,手里转了支笔:“还睡吗?” “困,但不想睡了。”杜召捏捏眉心,“几天没睡个好觉,你这床还挺舒服。” “起来吃点东西?” “好。” 邬长筠放下笔起身出去。 天气热,衣服已经干透了,她收起来拿回屋,递给他:“给你洗了。” “谢谢。”杜召伸出手,“帮我穿,不想动。” 邬长筠把衣服扔到他脸上:“爱穿不穿,你光着出去我也没意见。” 杜召笑着将衣服拉下来:“那不行,只给你看。” 邬长筠拽住薄毯,轻轻一拉,床上的男人赤.身躺着,一览无余。 他翘首看向床尾:“挨近点看。” “我才不上当。”邬长筠挪开目光,去衣柜拿衣服。 杜召起身下床,自后搂住人,捂住她的额头,用力顶了两下。 邬长筠转过身,背靠着柜子,摁住结实的腹部,不让他靠近:“几次了,还来?” “忘了。” 指甲从腹肌一路划上去,点在他的眉心,用力一推:“杜老板注意身体啊,别年纪轻轻纵.欲过度,垮了。” 杜召正过头来,俯脸咬了下她的嘴唇:“你怕什么?再伺候你几十年没问题。” “那辛苦你伺候我一夜,请你吃饭。” 杜召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去:“我吃你。” 邬长筠不从,紧握拳头,手指却被他一根根掰开。 她干脆用力抓了下。 杜召脸埋在她颈边,紧皱眉头,低沉地“嗯”了声:“筠筠,轻点。”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邬长筠立马松手,一掌粗鲁地推开他:“有人来了。” 杜召单手掐住柜顶,郁闷地看她跑开的背影,捋了把头发,头重重撞了两下衣柜,喃喃自语:“哪个混蛋。” 门外站着李香庭,邬长筠未告诉过他自己的住址,应该是那晚戚凤阳与他跳舞时说的,她放人进来:“找戚凤阳?” “对。”李香庭怀里抱了一摞书,“她在吗?” “应该在睡觉。” 话音刚落,戚凤阳的门开了。 她穿戴整齐走出来:“少爷。” “我送点画册和法文书来。”李香庭将书放到桌上,又从口袋掏出一张存单递给戚凤阳,“还帮你卖了九幅画,一共六百六十块,存在了华海银行。” “你收着吧,我还欠你钱呢。”说完,她就回房间拿出一卷法币,“这里是两百块。” “你留着用,不用还我,我也卖了一些画,手里还算松快。” “说好的,这个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邬长筠给李香庭倒杯水来,见戚凤阳手一直悬着:“你就收下吧。” “是的少爷,你不收,我不安心。” “那好吧,我先一起存着。”李香庭接下钱,“买你画的是个法国人,很喜欢你的绘画风格,他让我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作品,现在人就在楼下不远处的咖啡馆。” “有。”戚凤阳转身进屋,将画全部拿出来排好,“少爷,你选几幅。” 李香庭已经很久没看过她的新作品了,无论是画技还是色彩,都成熟不少,表达上还多了很多自我风格,他会心地笑起来,由衷为她感到自豪:“阿阳,你真的很棒。” 邬长筠不想回屋喂饿狼,靠在桌边看画,她不懂这些东西,只觉得花里胡哨的,还挺好看。 “卖我一幅。” 三人闻声看过去,杜召不知何时出来了,穿戴整齐,抱臂倚在邬长筠门口。 李香楹生日宴上,李香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打招呼道:“杜先生。” 戚凤阳也跟着唤:“杜先生。” 杜召走近,随手提起一幅画:“就它了,怎么卖?” 戚凤阳心想这位应该就是邬长筠的男朋友,便说:“喜欢的话,拿去就好,不要钱。” “无功不受禄,开个价。” 邬长筠替戚凤阳开口:“五百。” 杜召爽快应下:“好。” 戚凤阳怔愣片刻,连连摆手:“不不不,没这么贵,五百太多了。” 邬长筠拉了她一下:“你值得,以后出了名,翻倍都不止,这是投资,是他赚了。” “是啊。”杜召笑着将画放到桌上:“身上没带什么钱,明天给你送来。” “可我现在的画真的不值五百。” 李香庭:“所以你加把劲,早日让他赚回来。” 戚凤阳一脸纠结:“杜先生,要不再挑一幅?我送您,我真的不能收您这么多钱。” 邬长筠见她愁眉不展,便道:“那你再挑幅小的吧。” 杜召扫了一遍,指向李香庭身前的青山画:“就那个吧。” 李香庭将画提起来,递过去:“你眼光真好,这幅虽小但表现形式很特别。” 杜召接过来,细看了看,没说话。 邬长筠对李香庭道:“要不把那个买家带过来吧,这么多画你们搬下去也不方便。” “行。” 戚凤阳:“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稍等几分钟。” 这一个两个,一时半会怕是都走不掉。 杜召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准备和邬长筠出去吃点东西。 收拾完,他坐在床边,欣赏她描眉。 邬长筠看着镜子里他笑意盈盈的脸:“傻乐什么?” “你这是叫女为悦己者容吗?” “嗯。” “居然没强嘴。” “看你破费的份上。” 杜召沉默两秒,复又道:“我可不是可怜她,画确实不错。” “你懂画?” “以前在家,七妹喜欢画画。” “那你多买几幅好了。” “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我破产了怎么办?” “破不了,杜老板有的是钱。” 杜召笑叹一声,往后躺去,望着天花板:“也不是很有钱,入不敷出啊。” “我每星期六要去戏院唱一场,吃完饭,你送我过去?” “好啊,送戏票吗?” “听说满座了,我拿个小板凳给你在边上坐着。” “那多没面子。” 邬长筠幻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笑起来,口红画歪了,慢慢擦着:“等会我还得买点东西去趟师父那,难得白天有空。” “和好了?” “去过几次,大门紧闭,他不见我。” “那你还去。” 麦子戏社 第91节 “他不理他的,我送我的。” “我帮你送进去。” “他看到你更生气,”邬长筠回头,“你那次叫他老东西。” 杜召手枕着胳膊,眼中带笑,慵懒地瞥她:“幸好没掏枪。” 买画的法国人来了,李香庭同他用法语对话。 邬长筠边编辫子边听,戚凤阳也用法语打了声招呼,还自我介绍一番,虽磕磕绊绊,但也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这小丫头片子,学得还挺快。 法国人叫亨利,不停赞美她。戚凤阳学的浅,目前只能听懂简单打招呼用语,全靠李香庭来回翻译。 亨利挑中了六幅,正在谈价格。 杜召自在地躺着,也在听外面的对话,听着听着,又笑了。 “你笑什么?” “两个搞艺术的,不会谈钱。” “文化人都这样,你这么会做生意,去帮帮忙?” “我才不去,搅我好事。” 邬长筠涂好口红出去,用法语对亨利道:“你好,您开出的价格太低了,我们不卖。” 突然冒出个美人,叫亨利有点惊讶又欣喜:“你是?” “她姐姐。” “你好,很荣幸结识这么美丽的女士,”亨利见她生得漂亮,搭起话来,“你也是画家?” “不是。”邬长筠不想与他家长里短,直奔主题,“这些都是她近期的作品,很多人抢着买,六幅画五百块,实在太低了,抱歉。” “女士,我买了很多戚小姐的画,我是她忠实的粉丝。我不仅是个人收藏家,也是个画商,做过很多名家的展览。戚小姐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但还不为所熟知,我可以帮她包装,让她以后的身价不止翻一倍。” 邬长筠不想与他扯东扯西,直截了当:“您要六幅,最低两千。” “女士,你不了解市场,这个价格,有点天方夜谭了。” “刚才还有位先生花五百买了一幅,”邬长筠指向桌上的风景画,“喏,您也看到了我妹妹的天赋,她才刚接触绘画,这样的绘画天才,明天可能就不止两千块了,李老师腼腆,不会谈价格,之前让您捞了便宜,九幅画,六百六十块,这才是天方夜谭。等她成了家喻户晓的画家,那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了。” 亨利无奈地笑了:“女士,你真会说话。” 李香庭见人直摇头,打量他的表情,心想:不会黄了吧? 邬长筠接着道:“两千,六幅,您考虑一下,我们不急卖。” 亨利思考片刻:“一千六,这是我能出的最高的价格了。”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他:“那真遗憾,您慢走,不送。” 亨利看了眼李香庭,叹口气:“一千八。” 邬长筠也跟着叹口气,问戚凤阳:“一千八,你觉得呢?” 戚凤阳怔住了,一直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怎么就谈到这么高的价格了! 邬长筠见她发愣:“不行?” 戚凤阳赶紧摇头,又急着点头:“可以。” 邬长筠应下来:“成交。” 亨利掏出几张大额法币,放在桌上:“美丽的女士,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没空。”杜召从屋里出来,搂住她的肩,“该走了。” “抱歉。”亨利尴尬地笑了,随即看向戚凤阳,朝她伸出手,讲了句蹩脚的中文,“我非常喜欢你的风格,相信未来,你会大放光彩。” 戚凤阳握住他的手:“谢谢。” 亨利轻吻她的手,又对李香庭道:“晚些,我叫人来拿画,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送你。” 李香庭送人出去。 戚凤阳拿起桌上的钱,她从未接触过这么大面额的纸币,对邬长筠道:“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杜召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钱,想起那日邬长筠与她的对话:“好好画,前途无量。” 戚凤阳仰头看向他:“我会的,我……”她激动地难以言表,“我请你们吃饭吧。” 邬长筠:“下次吧,我等会有事。” “那好。” “先走了。” “再见,”戚凤阳同杜召点了个头,“再见。” “嗯。”杜召跟邬长筠走了出去,关上门,才搂住她的腰,“去吃什么?” “听你的。” “那就来碗糖粥。” 邬长筠睨他一眼:“给我省钱啊。” “再加个青团。” “好吧,我知道有家铺子做的不错,就是远了点。” “和你去,天涯海角都行。” 邬长筠听得浑身发毛,扯下腰间他的手,快步走下楼梯:“正常点。” 杜召追上去:“很正常啊。” 去的是邬长筠从前住址附近,远远看到骆驼担后的老大爷一袭灰大褂,头戴棕色宽檐帽,倚墙站着,摊边连桌凳都没有。 邬长筠买两碗糖粥,杜召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光。 附近没有卖青团的,倒是有大饼摊子,香味扑鼻,巨大的饼子瞧着油亮亮、酥酥脆脆的,邬长筠要了一块,和杜召一人一半。 大热的天,干吃饼,噎得慌,邬长筠叫杜召在车里坐着,自己去买两杯绿豆汤来降降暑。 这周边小吃摊多,杜召一边嚼着饼,一边看蹲在墙边吃凉粉的小男孩,等邬长筠回来,掸掸裤子上的白芝麻,问:“那是什么?” 邬长筠看过去:“凉粉啊。” “没吃过。” “要吗?我去买一碗。” “好。” 杜召接下绿豆汤,又一口干了,乖乖等着邬长筠带凉粉回来。 她差不多饱了,只买了一碗。 杜召拿起筷子吃了口,很清爽,滑入喉咙里,舒服极了:“以前吃过类似的,不过是咸的,这个居然是甜味。” “沪江甜口的食物多,我以前也吃咸的,最好再放点辣椒。” 杜召将碗递到她嘴边:“尝尝。” 邬长筠吸了一块:“太甜了,我不吃。” 杜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邬长筠小块拽着大饼吃:“没想到杜老板还挺好养活的。” 杜召看她笑起来:“是啊,给口吃的就行,不给的话,吃你也行。” 又不正经了。 邬长筠不想理他,喝了口绿豆汤润润嗓子,瞧见卖糖葫芦的小姑娘经过车旁,手伸出去要了一根,递给杜召:“饭后甜品。” 杜召接过来,咬下一颗,手拖住她后颈,把人拽到眼前,将糖葫芦顶入她嘴里。 凉凉的糖衣在口中逐渐融化。 甜腻腻的液体流入喉咙,邬长筠咬破山楂,将小小的酸果还给他,按住人的胸膛推远。 杜召嚼了两下,囫囵咽下去,不禁皱起眉头:“好酸。” …… 吃饱喝足,邬长筠去熟悉的一家小杂货店买了香皂、袜子、花露水和米面粮油、罐头腊肠等食物,又去打了两瓶酒,买了只烧鸡和卤鸭,秤五斤祝玉生最爱的五香豆腐干。 到住处,大门仍紧锁,自打上次祝玉生暴怒扬言要断绝关系,邬长筠来探望过三次,皆没见到面。 天热,祝玉生也不在外面晒太阳了,整天在西屋闷着,拿着小扇躺在摇椅上听唱片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邬长筠站在窗口唤了声:“师父,我给您送点吃的来。” 祝玉生没有回应。 她又道:“天热,您的脚气病又严重了,我买了脚气粉,让吴姨每天帮您换。” “滚。” 邬长筠也不恼,好声好气说:“行,那我滚了,留了一百块给吴姨,您想吃什么就跟她说。” “滚——” “这就滚,您歇着。” 邬长筠跟保姆嘱托几句,便离开小院。 杜召在车里等着,虽隔了墙,里面的对话却听个清楚,他拉住邬长筠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生气就打我两下。” “打你干什么?”邬长筠笑了起来,“况且我也没生气,他就是嘴硬心软,说不定这会趴窗户上往外看呢。” “现在去戏院?” “好。” 邬长筠虽忙着拍电影,但每天都会抽空练练功夫。距离开场还有近两小时,她换上水衣子,拿根花枪,在戏台上耍两下。 空荡荡的戏院,只有戏台上亮着灯。 麦子戏社 第92节 杜召坐在台下,看她专心练武,下腰抢背、横翻后翻,即便是练习,每个动作也尽全力做到最好。 一直很纳闷,这么好的功夫,为何一直出头,早该成角了才是啊。 热完身,邬长筠便退去后台,独自挑起大红幔幕,登场走一遍位。 没了浓浓的油彩,素着面,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袭轻薄白衣,倒显得更灵了。 清亮的声音环绕在台上台下:“芙蓉粉面,娇娥俊颜。威风显,儿郎胆寒,顿足风云变。” 杜召弯起唇角,回忆冲进脑海里。 是他们初见时,那曲《红桃山》。 …… 第55章 邬长筠一上场,便是满堂彩。 她的电影虽不瘟不火,但拍的月历牌和香水广告都爆火,可能是因为成了明星的原因,慕名来听戏的人里里外外将红春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召在边上站着,他个高,不用站板凳,也能清楚地看到舞台。 听着台下如水的掌声,看着台上英姿飒爽的“女将”,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演完一场,邬长筠没在戏班子里留,卸了妆便同杜召离开了。 下午吃的零嘴不顶事,这一通武打,叫她有些饿,便去路边的夜宵毯子要了两碗馄饨。 吃完后,两人开车回了家。 杜召为她拉开车门,忽然背过身蹲下去。 “干什么?” “献献慇勤。”杜召回眸看她,“辛苦一晚,我背你,上来。” 邬长筠不客气地趴到他背上,杜召稳稳起身,把她往上颠一下,踢上车门:“坐稳了。”说完,大步跑进大门,冲上楼梯。 邬长筠怕撞到门框,缩着脖子头埋在他颈边,轻拽他的耳朵:“慢点。” 两人风风火火进了屋。 长时间没上台,溜一晚上,腿脚又都有酸,邬长筠拿个小板凳进卫生间,接了盆水泡泡脚。 杜召站在门边,看向她瘦削的双脚,红红的,满是旧伤和老茧:“你几岁学戏的?” “九岁。” “十年了。” “嗯。” 杜召走近,蹲到她身前,手伸进温热的水中,摩挲脚面上那道旧伤疤,是从昌源回来路上遇到刺杀的人,为了帮自己而受的伤,明知故问:“还疼吗?” “早就没感觉了。” “什么时候出国?” “随时。” 杜召沉默了。 “我想带师父走,但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愿意,思想工作还得做很久,今年应该是没希望,这都快九月了,而且我还有事情没解决。” “什么事?” “秘密。”指腹落在脚心,抓得痒,邬长筠蜷起脚趾,往盆边躲,“痒。” 杜召手追过去,轻轻揉捏她的脚趾,接着问:“去读书吗?” “嗯。” “那很快就能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 杜召手顿住,抬脸仰视她。 “可能,永远不回来了。”邬长筠与他对视,“所以我一直跟你说男欢女爱一时开心而已,别太认真。” “杜召,我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哪怕是师父,如果将来他执意不跟我走,我也不会为此而放弃未来。” 杜召低下头,继续给她洗脚:“也好,国内不安定,早晚要打仗。” 邬长筠注视他低垂的眼,感知到压抑的情绪,心里莫名也有点不是滋味,又道:“也说不准,说不定那边没我想像中那么好。” “嗯,切身体会下,再做选择,我尊重你的想法。”杜召抬起她的脚,“毛巾呢?” “不用擦。”邬长筠把脚插进拖鞋里,“你今晚还不回去?” 杜召笑道:“赶我啊。” “那就……勉强再留你一晚。” 杜召手背到身后关上门,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淋浴头下。 她攥住他的衣服:“地滑。” 杜召轻轻把人往上一提,叫她踩在自己脚上:“还滑吗?” 邬长筠踮起脚,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保持身体平衡:“你不疼吗?我看上去瘦,可不轻。” 杜召低下头,嘴巴靠近她耳边。 回应的,是细细密密的吻。 憋闷的卫生间,窗户紧闭,透不进一丝风。 杜召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下来,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美好的酮体,把这燥热的夜,浸得舒服极了。 …… 从前,李仁玉外出应酬或参加宴会便不会带上周月霖,如今她卧病在床,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今晚的聚餐没那么正式,几个老友喝茶打牌,谈的大多是儿女、养生、茶酒……气氛很轻松。 夫人们一边打牌,一边聊八卦,不时奚落男人们几句,家长里短的,配合着牌声,聒噪得很。 刘太太突然问一句:“老李啊,你们家二公子年纪不小了吧?” 李仁玉端起茶杯正要喝茶,闻声手顿住,回话过去:“快二十二了。” 陈太太道:“呦,是挺大了哦。” 徐太太:“人家留洋读书,大点正常。” 刘太太:“都回来工作了,也该娶妻生子了,你家老大年年不见人影的,孙子也不带回来给你见见,过年回来,我非得唠叨他两句。” 李仁玉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两个逆子,尽让我操心。” 陈太太:“前几天听我们家月洋说看到香庭老往舞厅跑,可别是迷上什么姑娘了。那种地方的女孩可不兴找哦。万一搞出什么小的来,赖上的多的是,图钱还好,就怕图钱又图人啊。” 刘太太脚在牌桌底下踢了陈太太一脚,眼神暗示她少说几句。 这话不中听,陈老板见李仁玉面色不对,立马道:“真能扯,打你们的牌。” 李仁玉板着脸,盯手中的茶杯看了半晌,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笑着与陈老板说话:“这茶有点涩,我那刚得了些新叶,回头叫人送些到你们府上。” …… 刚到家,李仁玉就到处使脾气,从上到下全骂了个遍,楼上躺着的周月霖听动静,头又疼起来,叫明珠倒两颗药过来服下。 佣人们不敢吱声,凭主子撒气。 李仁玉喊了声“华叔。” 华叔低着头走近,颔首应声:“老爷。” “把老二给我找回来。” “是。” 华叔刚走,又被叫住:“慢着。” 他赶紧回头:“在。” 只见李仁玉一个背影,手握成拳,抵住桌子,声音低下来:“先去查查他最近在干什么,和什么接触。” “是。” …… 从前,戚凤阳跳完舞回到家就两三点钟了,洗完澡,收拾一通,再画会画,往往天快亮才睡觉。 亨利的那场交易,帮了她大忙,不仅还清李香庭给自己付的赎金,还攒下一笔钱。可她仍旧每日往舞场跑,想再多挣点,只不过没从前那么拼了,跳完十一点钟的热场,凌晨便能回到家。 心里的事少了,面色也好很多。 只不过,她还是经常做噩梦,每次惊醒都辗转难眠,便会起来画画。画到精疲力尽,饿了,就啃个馒头,困了,就再去睡一会。 立秋过后,天慢慢凉下来。 过了中元节,早晚出门,就得带个披肩了。 最近老下雨,温度骤降。 中午,戚凤阳披了件衣服照常起床画画,连打了两个喷嚏,身边没有干净的纸,随手拿起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擦了擦鼻子。 浓厚又刺鼻的颜料和松节油味,她却甘之如饴。 忽然,门被敲响。 戚凤阳没有朋友,除了李香庭,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也许是来找邬长筠的。 最近总有匪徒入室抢劫的新闻,这公寓建的早,还没装上猫眼,邬长筠嘱咐她,平时在家若有人来,先问清楚是谁才能开门。 她走到客厅,问了声:“谁啊?” “开门。” 她心头一震,是华叔的声音。 麦子戏社 第93节 戚凤阳知道,躲是没用的,踟蹰片刻,做好心理准备,还是上去打开门。 打头的却是个陌生男子,刚见门缝,便粗鲁地一把推开门。 戚凤阳后退两步,见男子侧身低下头,迎另一人进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是,她的噩梦。 李仁玉。 戚凤阳拢了下衣服:“老爷。” 李仁玉背手缓慢走进来,后面跟着华叔,他看上去极其平和,没任何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她的身上:“你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并不是好话,戚凤阳垂眸,始终不敢看他:“老爷请坐。” 李仁玉怎会坐,他走到戚凤阳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垂首的女人,嗤笑一声,从她身侧过去,通过卧室门,看到里面的画:“一身贱骨,画不堪之物。” 听到这句话,戚凤阳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我是贱骨,但你不能侮辱我的画。” “侮辱?”李仁玉回头,大笑一声,“你还真是青出于蓝。” 戚凤阳直视着他。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心中的深渊,也没那么可怕,她忽然平静下来:“谢老爷夸奖。” “胆子长了不少,敢这么跟我说话。”李仁玉满眼轻蔑,“沦落风尘都能把那混小子弄得五迷三道,我真是低估你了。” “我跟少爷清清白白。” “清白,一个娼妓,也敢说清白。” “你可以说我脏、下贱,但少爷是纯洁的,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不要总是把他想得很不堪。” “你这是在教育我?” “不敢。” “顺德。” 叫的是华叔,本名华顺德。 华叔走过来,掏出一包钱给戚凤阳:“这里是一千块,够你衣食无忧很久了,拿着,离开这里。” 戚凤阳没有接:“我不会收你的钱。” 李仁玉笑了:“嫌少?开个价。” “你可以随意侮辱我,但我暂时不会离开,更不会收你的钱。现在我是自由身,与李家无任何瓜葛,你们无权干涉我的自由,没别的事,请李老爷回。” 华叔瞄了眼李仁玉,赶紧劝道:“别不识相,赶紧拿着上钱走吧,老爷给你个机会,莫要辜负。” 戚凤阳目光坚定,与李仁玉对视:“我不会走的。” 李仁玉注视她几秒,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华叔指了指她,摇摇头,跟了出去。 …… 晚上,戚凤阳照常去舞厅陪舞。 遇到一位阔绰的客人,给了她三十块小费,再加舞票抽成,小包塞得满满。 凌晨,她高高兴兴回家,还给邬长筠带了瓶香槟。 可惜人邬长筠不在,前几天听她说接了部新电影,最近总是晚归,也不知道是应酬还是约会去了。 戚凤阳把香槟放到桌上,回屋拿衣服去冲个澡,出来时,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走过去,又走回来,最终停在自家门外。 紧接着,是转动门把的声音。 戚凤阳揉着头发,走近问了声:“长筠姐?” 回应的是更加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 “咚咚咚咚——” 巨大的砸门声,吓得她退后一步。 “彭——” 外面的人踹起门来。 戚凤阳退回房间,匆忙从画具里拿起一根美工刀藏在袖内,又觉得太小,进厨房拿了把菜刀。 忽然,巨大一声响,门被踹开了。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看身型,是男人。 她锁上卧室门,把桌子搬过来抵住门,举起刀,对着门的方向。 “彭——” “彭——” “彭——” 三声,门锁掉了。 男人踢开门走进来,朝屋里的女人笑起来。 …… 因为莫须有的灵异事件,这层只住了一户。 任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也无济于事。 可怕惊醒楼上下的住户,男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戚凤阳竭力挣扎,可男女力量悬殊过大,她的踢打抓挠于男人而言不过小打小闹。 男人瞧着灯光下她精巧的脸,忽然松了她的脖子。 一口气上来,戚凤阳握住猛咳着。 反正是个将死之人,不如玩玩,男人抹了下鼻子,将她扔到床上。 戚凤阳捡起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朝他砸过去。 “别怕,哥哥好好疼你。”男人刚单膝跪到床上,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一转身,一把椅子直直朝头上砸过来,他是专业打手,有些功夫在身上,灵活地躲过去,看清来人,笑得更欢,“呦,还送一个,正好,一起玩。” 邬长筠拾起椅子又打过来,男人抬手挡住,抓着椅腿朝她伸手。 邬长筠偏身,顺势扼住他的手腕,用力往椅腿一折,随即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男人手臂环住她的腰,把人一同带过去撞上墙。 邬长筠忍住痛,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松了椅子,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一个横翻,把人摔在地上。 男人拾起地上的菜刀起身,朝她砍过去。 邬长筠下腰躲开,手掌撑地而起,一招“蝎子抬尾”,重重踢在男人脸上,随即拿起一只画笔折断,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眼睛里。 男人捂住眼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起来。 邬长筠踢远菜刀,踩住他的头,用力推了下他的肩,直接将人脖子扭断。 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手软。 …… 第56章 戚凤阳蜷缩在床角,惊恐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满头大汗,浑身却冷得发抖。 邬长筠走近蹲下:“有没有事?” 戚凤阳摇头。 “这什么人?” “我不知道。” “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是……李仁玉,可她不敢说实话,怕李香庭知道,再闹得不可开交:“没有,可能就是……可能就是流氓……打劫的。” 邬长筠见她哆嗦,从衣柜随便拽了件衣服披到她身上:“你先出去。” 戚凤阳仍盯着地上的人:“他……死了?” “嗯。”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邬长筠走到尸体旁边,用力踢了下他的腿,“要么报警,要么埋了。” “可杀了他,不会被判刑吗?”戚凤阳慌乱起来,“不关你的事,就说是我杀的。” “我们是正当防卫,没事。”邬长筠更倾向于埋了,省得去巡捕房录口供、来回调查,影响工作生活,自己现在是公众人物,不宜落上风口浪尖,但还是征求一番她的意见,“你觉得呢?” 戚凤阳当然不想报警,万一牵扯出李仁玉,损害李家名誉,李香庭必然也会受影响:“埋……埋了。” “好。” 地上的男人两只眼睛插着画笔,死状骇人。 邬长筠见戚凤阳吓得不停哆嗦,将床单扯下来盖到尸体上。 “我……我跟你一起。” 邬长筠拉住男人的脚,往外拖:“不用你管,去我房间待着。” “我不怕,”戚凤阳站到地上,腿都软了,“我跟你一起。” “去我房间。”邬长筠严肃道。 戚凤阳被她的眼神吓得心里一震,点点头,等她把尸体拖到客厅,跟出去,进了她的卧室。 麦子戏社 第94节 邬长筠到窗口看一眼,街道空无一人,可自己力气再大,也没法拖着个男人去远处埋了。她打开房门,对杵在床尾的戚凤阳说:“我出去一趟,几分钟。” 戚凤阳欲言又止。 “已经死透了,”邬长筠知道她害怕,“人比鬼可怕,别乱想,等我回来。” “嗯。” 邬长筠关上门,快步出去,下楼右拐,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几秒钟,接通了。 “你好,陈公馆。” “阿海,是我,帮个忙。” …… 陈公馆也在法租界,离她的住址不远,不到十分钟,车便开到楼下。 邬长筠让戚凤阳不许出来,她乖乖在椅子上坐着,听外面搬运尸体的动静。 忽然,门开了。 她瞬间弹站起来。 “我要去处理尸体,你要是害怕就去找个旅店住。” 戚凤阳点点头,她确实不敢一个人在这待着。 “去拿钱。” “好。” 尸体已经被阿海背了下去。 地上的血也被擦了干净。 邬长筠领戚凤阳到附近的旅店外:“你自己进去吧。” 刚要走,戚凤阳拉住她的袖子:“不能带我一起吗?” “人多眼杂。”邬长筠推开她的手,“别怕,他是坏人,活该,他不死,受害的就是我们。上去好好睡一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早我叫换锁的过来,你中午再回去。” “好。” “睡不着,就默背单词。” 戚凤阳鼻子一酸,看邬长筠远去,不见了身影,才走进旅店。 阿海在车里等着,邬长筠坐上副驾驶:“走了。” 阿海发动车子,这种事他们做的太多,杀个人,埋个尸,家常便饭一样,淡定地与她聊天:“好久没见你了,都成大明星了。” “所以更得保密,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我前途。” “女杀手,女明星,真刺激。” 邬长筠睨他一眼,不言。 阿海轻咳两声:“放心吧,我的嘴,金刚钻都撬不开。” “嗯,麻烦你了。”邬长筠从口袋拿出十块大洋给他,“辛苦费,请你喝个酒。” “阔绰啊,一出手就是十块。”阿海收下,“跟你我就不客气了。” 车内一阵沉默。 夜里有巡捕巡逻,阿海走小路出租界,路越来越黑:“那你以后是不接任务了?” “赏金够多,也不是不可以。” “最近没什么大主顾,都是阿猫阿狗的,还是月初有单不错的,三百块赏金,你猜杀什么人?” 邬长筠不想猜。 “日本人,据说是个间谍,把沪江大街小巷、商铺住宅画的清清楚楚。四个人接单,最后被奇哥毙了。” 邬长筠听说过这个杀手,今年刚来的新人,好坏不计,只要有钱,什么人都杀。 她接触陈公馆后虽接过不少单,但全都是穷凶极恶的,这世道,好人已经够难了,她不想碰,也怕有报应。 车很快开到一处废弃厂房后的空地。 阿海熟门熟路开进来,穿过大楼,来到一块竹林前,将后备箱里的尸体拖出来。 邬长筠提起汽油,往他身上倒,扯开床单,又往脸上浇两下。 阿海看到脸,忽然道:“这人我认识。” 她停手,看向阿海。 阿海拔掉尸体眼里的画笔:“对,就是他,以前是我们公馆的杀手,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逐出去了。” 邬长筠起初没多想,最近劫匪猖狂,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入室抢劫,可听阿海这么一说,瞬间明了了。 难不成是那个老东西? 虽猜到八九分,但她并没有第十分的把握,这混乱乱世,保不齐戚凤阳就在舞厅惹了别的什么人。 看着满身汽油的男尸,现下,是不烧也得烧了。 阿海拿根棍子点上火,瞄她一眼:“点了。” “嗯。” 阿海将燃烧的棍子扔过去。 瞬间,火势蔓延,裹住整具尸体。 漆黑的夜,光照亮两人的脸。 邬长筠注视熊熊的火焰:“帮我查查是谁雇的。” “行。” …… 邬长筠回家睡了几小时。 天刚亮,她就下楼把这片的巡警叫上来,报了抢劫案,声称丢了钱和首饰,让他们多在周围转转。送走人,又去叫修理师父过来把里外的锁换掉。 解决好眼前事宜,她煮了个面,匆匆吃完,便工作去了。 毕竟任何事都不能耽误赚钱。 杜召搅黄她一个电影,又赔了她部更大的,陈文甫的美华电影公司重头戏,和当红男演员张培安搭档。 新电影两周后开机,要去香港拍摄,这几天邬长筠一直在忙于剧本围读。 中午休息,邬长筠去了趟戚凤阳住的旅店。 戚凤阳一夜未眠,看到她的那一刻才安心。 邬长筠见戚凤阳双眸通红,脸色苍白,憔悴极了,她理解她的害怕,怕是头一回见人死在面前,能睡得着才怪,不像自己,沾的血太多,早就麻木了。 “都处理好了,放心吧。” “谢谢你。” “还没吃饭吧?” “我吃不下。” “还是要吃的,不想出去,就打电话给前台,叫他们送点吃的上来。”邬长筠检查一遍周边环境,靠在窗边看楼下街道,“你在舞场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男人女人都算。” “有一次,一个舞客想带我出去,我不肯,他很生气地骂了我,还摔了酒。前天有个舞女说我抢她客人,打我了一巴掌。” “还有吗?” “没了。” 这些还不至于买.凶.杀人,邬长筠更加肯定,这件事与李仁玉有关:“你这两天先在旅馆住着,我晚上再来一趟,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跟我说。” “不能回家吗?” 邬长筠不想让她担忧,只说:“最近有点乱,你老实在旅馆待着就好,没事别出来。” “那你呢?” “不用你操心。” “要不你也出来住?” 邬长筠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压着性子回她:“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 邬长筠戴上帽子和墨镜,刚到门口,又转身问她:“如果给你个机会,你会想一雪前耻,跟伤害过你的人报仇吗?” 戚凤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邬长筠见她迟迟不答,开门走了。 戚凤阳坐回床上,脑中回荡着她的问题。 报仇…… 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黑漆漆的房间,窗帘严丝合缝地闭上。 可那……终究是少爷的亲人。 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想伤他的心,毁他的家。 …… 邬长筠刚出旅店,撞上来个男人,看清模样后,跟着人进了小巷子。 男人停步,背手站着。 邬长筠离他三米远:“干什么?” 男人转身,摘下帽子,是崔子——受雇于陈公馆,唯一一个与她碰过面、知道现实身份的杀手。他笑道:“好久没见,叙叙旧啊。” “我们有什么旧可叙的。” 麦子戏社 第95节 “这什么话,好歹是当初一块儿开始接活的,生死之交。” “躺地上装死,生死之交?” “怎么能叫装死?我那时候实在动弹不得啊。” “有屁快放,别跟我扯这些破事。” “没事,就是看你当明星了,祝贺一声。”崔子走到她旁边,绕人看了一圈,“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曾经刀里去血里来的人,摇身一变,成明星了,听说你还傍上了个大老板,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故人啊。” 邬长筠没说话,倒要看看他想放什么屁。 “我这些年受不少伤,上月肚子上又挨了一刀,现在甭说接活,身体都一天不如一天了,不是这痛就是那疼,日子难哦,”崔子见她不接话,继续说:“还是想回老家买个店铺做小买卖养老,不干这催命活了。” 他瞄邬长筠一眼,怎么一声不吭?她这是装傻还是装聋呢? “你也知道,我这开销不少,混这么多年,手里也没几个钱,连个棺材本都没有。所以,想着能不能跟你借点。” 邬长筠了解他的品性:“借?还还吗?” “咱们这关系还用还吗?再说,你现在也不差那点钱。” 邬长筠冷笑一声。 “不多,就两千块。” 邬长筠又笑了:“不借,也没有这么多。” “妹妹,骗谁呢?我都给你算清楚了,你接活这么频繁,存了不少,再加上拍了广告和电影,手里起码这个数。”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有没有?” “崔哥,你也太抬举我了。” “诶诶诶,不说这话,”崔子摆摆手,“你那几斤几两,我门清。” “抱歉,一分都没有。” “你就这么无情?” “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嘛?我没钱,就算有,也不借。”邬长筠转身要走,又嘱托一句,“劝你还是少赌点,省得日后真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真要这么翻脸不认人?”崔子追上去,急了,“谁不知道你榜上那个杜老板,两千块,对你来说不就是张个嘴的事。” 邬长筠不理他。 “说得好听,卖艺不卖身,最后还不是爬上人家的床。我都看到他从你公寓出来了,睡一晚不少钱吧?”崔子见她不为所动,“你就不怕我跟那些记者爆料,说大明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 邬长筠停下,转身冷冷地看他:“去啊。” “你以为我不敢,我可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 邬长筠往前走,崔子被她逼得后退几步:“干什么?你要跟我动手?” 邬长筠忽然抓住他的头发:“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在我身败名裂之前,你得挫骨扬灰。” 崔子也恼了,拾起旁边的木板就要朝她砸过去。 邬长筠利索地闪了过去,本就心情不好,还来找死,她抬腿横扫而过,将人踹趴在墙上,随即又攥住他的头发,把脑门往墙上撞。 崔子反手抓她,邬长筠手臂顺着他的右胳膊缠上来,压在墙上用力一折,脱臼了。 崔子疼得哇哇叫:“你个臭娘们,来真的!” 邬长筠膝盖抵着他的身体,高抬另一条腿,将他的左手踩在墙上,双手抠住他眼窝,手指往里戳。 崔子觉得自己眼珠快被她挖出来了,赶紧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敢了,四姐,您饶了我。” 邬长筠用力踩住他的手在墙上摩擦:“你确实该早点回家养老吧,这两下子,还做杀手。”她松开人,将他踹倒在地上,“别让我再看到你。” 崔子手都磨破了:“我这就走。” 邬长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到做到,你敢背后阴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不敢,不敢。” 她掸掸手和裙子,淡定地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往电影公司去。 崔子爬起来,拖着胳膊,痛苦地靠在墙上。 “这臭.婊.子,下手真他娘狠。” …… 围读进行到最后阶段,都想尽快结束,吃完晚饭,大家又开始聚在一起研究剧本,近九点才散场。 街边,杜召坐在车里等邬长筠。他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 杜召去封城待了两天,傍晚回到沪江,去码头一趟,一忙完就来见她。 邬长筠没上车,站在外面对他说:“没心情陪你。” 杜召见她没精打采的:“没睡好?” “嗯。” “送你回去。” 邬长筠想想,还是上了车:“谢谢。”她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 杜召不想打扰她,没再说话,稳稳开车。 离公寓还有几百米远,便看到一阵浓烟冲上黑夜。 杜召看向着火的方向:“筠筠。” 她睡着了。 杜召轻晃她的手:“筠筠。” 邬长筠睁开眼。 “你看。” 邬长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好像是你住的公寓。” 她瞬间清醒了,腾地坐直,头探出车窗看过去:“是。” 杜召加速开过去,停在挤满人的街道。 邬长筠跳下车,拨开人群冲上前,杜召紧跟上去,两人被救火队拦住。 失火的正是三楼。 恍神间,两个救火队员拖着李香庭下来了。 邬长筠叫住他:“李香庭。” 李香庭满身灰,边咳边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 “我去舞厅找阿阳,没见到她,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着火了,房门被撞开,屋里也没人,你知不知道阿阳去哪里了?” 邬长筠没有回答,仰脸看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破防线跑进公寓里。 李香庭要拉她,抓了个空。 杜召跟上去,被救火队员挡住,他一掌搡开人:“让开!” 没人拦得住。 邬长筠速度太快,一溜烟已经跑到三楼了。 杜召见她冲进火海,不管不顾地追进去:“筠筠——” 邬长筠跑进卧室,火势没蔓延过来,她的房间还是完好,她伏到地上,将床底的箱子拿出来。 杜召把她拉起来:“你要不要命了!” “你跟来干什么?邬长筠抱着箱子,又去抽屉里拿钱。 杜召把她拽走。 邬长筠甩开他:“你出去。” 杜召直接将人扛上肩,刚到门口,顶上落下一根火棍,他及时躲开。 邬长筠捶他的背:“放我下来!” 门外的救火队员不停喷水:“快出来!” 杜召换了个姿势,将她夹在胳膊下,护住她的头冲过火海。 两人安全到一楼。 杜召才放下她:“你是不是疯了?就为这么点钱,命都不要了。” 邬长筠紧抱住箱子:“对,就这么点钱,杜老板家财万贯,当然看不上几块大洋。” 杜召肩头被灼伤了。 邬长筠心疼又生气,推了他一下:“我自有办法逃脱,谁让你跟上来了。” 杜召上前搂住她:“好了,不生气,安全就好。” 邬长筠挣开他:“去医院。” …… 烧破一大块,邬长筠不忍看下去,坐在走廊等。 李香庭接了杯水给她:“喝口水。” 邬长筠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滚开。” 水洒了一地。 邬长筠怒目瞪着李香庭:“你还有脸问阿阳,你要不要回家问问你爸,又干了什么事?” 李香庭怔住了。 “毁人清白还不够,还要灭口,你要是不能好好保护她,能不能离她远点。”邬长筠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箱子,从里面拿出文件袋,将里面的纸和照片砸在他身上,“他作恶多端,杀人放火,贩卖鸦片。” 李香庭拾起一张看,是购买鸦片的账目记录。 “你以为你们家的食品生意为什么做的那么好?”邬长筠从地上拾起一张,扔到他脸上,“你有没有去了解过配方?你知道里面加了什么?” 麦子戏社 第96节 李香庭怔怔地看着一张张照片、货物清单,任她拿纸砸自己。 “他一而再再而三作恶,本来,我没打算这么早揭穿,现在好了,骑到我头上来了。”邬长筠轻笑起来,“凭什么只有你活在干净的世界,李香庭,今天,你就睁大你的眼,看看你那目无王法的爹做了些什么好事。” …… 第57章 李香庭回了李家。 周月霖在房里躺得头晕,让吴妈扶着到院里透透气,见李香庭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冲进来,叫住他:“香庭啊,好久没回来了,急匆匆的,怎么了?” “爸爸呢?” “在书房呢。” 听口气,看脸色,准是有事情,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因为丫鬟的事,周月霖察觉到异样,又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李香庭没回答,直接进了屋。 “诶——”一阵风拂过来,呛得她咳两声,头也疼起来,周月霖扶额,有气无力地跟身后的吴妈念叨:“越来越没礼数。” “看这架势,八成又要吵架。” “吵去吧,吵得再也不回来才好。” …… 李香庭直奔书房去,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 李仁玉被吓得一惊,将文件放进抽屉里,拍了下桌:“越来越没规矩,不知道敲门?” 李香庭走到书桌边冷冷地盯着他。 “又发什么疯?整日找不到人,我看你是在外面住野了,尽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李仁玉瞧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更来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少爷不像少爷,老师不像老师,丢人现眼。” “买凶,杀人,放火,是你,对吧?” 李仁玉沉默片刻,轻促笑了一声:“是又怎样?一个贱婢,娼妓,留着只会辱没我李家名声,没想到她命还挺大,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直接解决她,省得你干出些败坏家风的事,日后你再跟这类人有牵连,我见一个杀一个。” 李香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父亲,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鸦片的?哥哥离开家,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一点倒是李仁玉没料到的,既然知道了,他也就不隐瞒了:“谁告诉你的?顺德?” “你买卖这些毒害人命的东西,还把它们掺进食品里,为了钱,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你就这么无视法律,不怕报应吗?” “法律?”李仁玉笑着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轻飘飘地说:“我告诉你,钱,就是法律;名利,地位,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报应,呵——去杀人放火的又不是我,我不过是出了一点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多少人挤破头想来抢,你怎么不跟他们去讲报应。” “无数人因为鸦片丧命,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没有心吗?” “心?像你一样一昧的愚善?可笑。”李仁玉心平气和地喝茶,“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我也碰鸦片多年,偶尔抽上一口放松放松身心,不照样什么事没有?是那些蠢货一味贪求,不自量力,才导致家破人亡。” “你还在为你的贪婪狡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优胜劣汰,一群蝼蚁罢了,死不足惜。” 李香庭看着他无可救药的嘴脸,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站住。” 李香庭走出书房。 李仁玉见他不理会,举起杯子就砸了过去,吼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报应,报应给老子看看。” 周月霖面色苍白,站在楼梯口,见李香庭下来,拉住人问:“怎么又骂上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里最近事多,香楹不见了,你别再惹他生气了。” “香楹不见了?” 周月霖唉声叹气:“真是造孽,跟家里的马夫私奔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上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上周突然就一起跑了,我也就跟你说说,老爷嫌丢人,不让外传,派人在外面追着,还没消息。” 李香庭倒觉得庆幸:“走了好。” “这叫什么话。” “您保重身体吧。”李香庭推开她走了出去。 …… 杜召把邬长筠带回家,拿了瓶酒,给她解解压。 他不顾烧伤,也喝了一口,被邬长筠夺下:“你别喝了。” 杜召笑笑:“听你的。” 邬长筠自个喝起来。 两人在露台坐着,风凉,烈酒入喉,也驱逐不了这漫天寒气。 明明才九月。 杜召给她剥了小盘花生:“别干喝,伤胃。” “嗯。” “要不要吃的热食?我让厨房做,或者我去给你煮碗粥。” 邬长筠摇摇头:“我不饿。”她剥起花生来,“我自己剥,你受着伤呢。” “肩上,又不是手。” 邬长筠按住他的手腕:“别动了。” “心疼我啊。” 邬长筠不理睬。 杜召见她垂眸认真剥着,把花生外面一小层薄薄的皮也给撕开,看样子并不想吃,只是找点闲事分分心:“你把那些文件给他,不怕他毁了?” “我才不会傻到把唯一一份证据给他。”邬长筠将花生塞进他嘴边,“虽然这个人性格纯良,值得相信,但做任何事,对待任何人,都要保留一分。” 杜召含住,顺势握住她的手,亲了下手指:“不早了,别喝了,去洗个澡休息吧。” “我没衣服。” 杜召拿了身自己的睡衣给她:“将就一晚,明天我让湘湘给你出去买两身。” “谢谢。” 身处陌生的地方,即便有他在,邬长筠仍没安全感,很快冲洗完。 杜召太高,衣裤都又大又长,裤子压根没法穿,她只套了上衣,盖到大腿中间,湿着头发出来。 杜召翻箱倒柜找到条新毛巾,给她揉揉头发:“你跟李家,有什么瓜葛?” 邬长筠没回答。 “当我没问。” “李仁玉,是我亲生父亲。” 头上的手顿了一下。 这么一说,所有事情都通了。 “他抛弃了你母亲?” “我妈和他青梅竹马,后来因为名利,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我曾经有个哥哥,被他现在的姨太太害死了,我妈肚子里怀着我逃到别的地方,在我五岁时候死了。”邬长筠见他一脸心疼的表情,扬起唇角,“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前尘旧事而已,早没感觉了。只是觉得,他们不该过得这么安稳。本来我没打算这么早揭露,想等我准备离开之前再做,其实相比过去的仇恨,我更在乎我的未来,今天,冲动了,但冲动也好,早一点了结,我也不用再装下去。” “他确实该死。”杜召轻轻搂住她的脖子,“公寓烧光了,最近你就住我这吧,其他事情,我来想办法。” “带我去客房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 邬长筠站在窗前,望向风清月明的夜幕。 那两颗肮脏的星,该陨落了。 她不认床,自小过惯了飘摇日子,给一席地便能睡觉。 可今夜,有些难眠。 隐约能听到楼下客厅的摆钟声。 细数,已经过三点。 邬长筠辗转反侧,身体困倦极了,却一直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起身下床,来到隔壁房间。 杜召没锁门,把手一转,门开了。 她摸黑走进去,躺到男人的旁边。 本以为他睡着了,下一秒,温暖的身体靠过来,将她拢在怀里。 邬长筠轻轻吸嗅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皂角味,好像能安神一般,叫自己身心宁静:“杜召。” “嗯。” “你怎么还没睡?” “想你。” 邬长筠脸藏在他胸前,微微提了下唇角:“伤口疼吧。” “不疼。”杜召将她身下的被子抽出来,“躺进来。” 两人在柔软的被子下相拥,他的身上滚烫,不过片刻,便将她冰凉的肌肤焐热。 杜召知她心事多,没有乱动,只是抱人在怀里,亲了口她的额头:“睡吧。” “杜召。” “嗯。” 邬长筠抬脸看着他,欲言又止。 杜召抚摸她的长发:“有什么话就直说。” “想让你帮我个忙。” 麦子戏社 第97节 “好。”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难得跟我开次口,只要我能给的,都可以。” 她又将脸埋入他怀中,良久,喃喃道: “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 另一边,李香庭拿着所有证据立在巡捕房外。 今夜的风异常冷,吹得他浑身凉透了。 耳边不断回荡着李仁玉的话: “日后你再跟这类人有牵连,我见一个杀一个。” “一群蝼蚁,死不足惜。” 他足足伫立十多分钟。 终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儿子告老子,算是这几个月来最新鲜的事。 值班的警察听完他的话,只说:“会调查。” …… 学校开学了,家事虽烦心,却不能影响工作。 李香庭抛除杂念好好给学生们上完课,放学后准备去一家律所。刚出校门,见华叔站在车旁候着,身边还带了两个男佣。 李香庭被压回了家。 李仁玉坐在客厅喝茶看报,见人到了,从报纸中抬眼:“听说你要告我。” “你视人命如草芥,买卖鸦片,毒害人民,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应当受到惩罚。” “你知道巡捕房督察长是谁吗?”李仁玉笑着抿一口茶,“他是我朋友,前阵子还跟我要了进货渠道,你觉得,大义灭亲有用吗?” 李香庭看着无耻的父亲:“我知道你人脉广,下面的人不敢动你,我会告到上面,告去南京。” “幼稚,我真出了事,这一大家子你来撑?你撑的了吗?”李仁玉扔了报纸,轻蔑地看着他,“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学不了画,留不了学,连现在的工作都没有。” “如果这些都来自一双肮脏的手,我宁可不要。” “真高洁,我还真是生了一群好儿女。”李仁玉几日没睡好觉,眼珠子布满红血丝,笑得肩膀乱颤抖,“老大携家带口走了,年年不见人影,老二要把我送进监狱,还有你那不要脸的好妹妹,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前几天跟个卑贱的马夫跑了!”李仁玉越说越生气,手臂挥过茶桌,将桌上之物尽数扫至地上,“你想让他们判我个什么刑?枪毙?好啊。”他去拿出枪,“你可以不用大费周章,现在就可以一枪毙了我,为那个妓.女报仇,为千千万万人民雪恨。” 他见李香庭不动作,把枪硬塞在他手里,指着自己的胸膛:“来啊!有本事就为了那些人亲手了结了你老子,开枪!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李香庭下不去手。 “没用的东西。”李仁玉推搡他一下,转身缓缓往前边走边叹:“跪下给老子认个错,还能留你几分家业,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滚去和那些贱民烂在一起去吧,省——” 忽然,彭—— 李仁玉定住了,缓缓转身,看不远处的儿子正举着枪,对着自己。 子弹从胳膊擦过,留下一道血印。 终究是读书人,使不来这些钢铁玩意。 李香庭咬牙,恨得眼眶通红,手指死死扣着枪,微微颤抖。 李仁玉笑了起来,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往这打。”他朝前逼近几步,“往心口打,来打死你老子!好你个千古孝子,打啊!” 枪落在地上。 他猛地推开李仁玉,叫人跌坐在沙发里:“你简直是恶魔!” 忽然,有个男人冲了进来:“董事长!” 李仁玉正气着,看过去,见是公司的刘经理,坐直身体,大呵一声:“有话快说!” “工厂……”刘经理气喘吁吁地说道:“工厂和公司都被封了。” “什么?”李仁玉面露惊色,按住沙发扶手站起来,走近几步,“什么人封的?” 未待刘经理回答,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老子封的。” 紧接着,一群身穿军装的军人持枪走进来。 李仁玉心慌起来,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你们干什么?就算是军人,也不能擅闯民宅。” “闯了。”一位腰别双枪的军官从人后来,手背在身后,冷厉地看着他,“又怎样?” 正是杜召的好友,相平山。 相川扫了眼诺大的宅子:“老狗,家业不小啊。” 李仁玉看向他肩上的军章,自知惹不起:“敢问军爷到府上有何贵干?” 相川悠哉地晃到斗柜边,伸出手摸了摸上面摆放的青花瓷瓶:“我军中几个军人染指鸦片,刚被毙了,查出来,是从你这出去的。经人举报,你不仅走私,还在李氏日常售出的食品里加这毒物,谋财害命,这是罪上加罪啊。” “军爷,这是污蔑。” “要不要老子把购货单拿来一条一条读给你听啊。” 李仁玉垂眸,出了一头汗,巡捕房的人明明说已经销毁了证据,难不成……他回头找李香庭:“你还留了那些东西?” 李香庭推开他:“爸,你认罪吧。” 李仁玉一巴掌甩过去,打在他太阳穴上。 相川的副官见状,拔枪对着他:“住手。” 再富的民也不敢与军斗,李仁玉颤颤巍巍举起手:“军爷,我与巡捕房的刘督察是好友,和贵军中章发兴上校也有往来,您看看,能不能给个面子。” “老狗,你关系挺广啊,什么人都能勾搭上。”相川手插军裤口袋,弯下腰,仔细欣赏这青花瓷瓶,漫不经心道:“你就这么肯定,当今世道,没人治得了你吗?” 吴妈和明珠扶着周月霖缓缓下楼:“怎么回事?我刚听到枪声。”刚看到一群持枪的军人,她吓得腿都软了,踉踉跄跄到李仁玉身边,抓住他手臂,“老爷,这是干什么?哪来这么多军爷?” “你别问,回房去。” “回什么房,一个都别走。”相川将瓷瓶拿起来,递给身后的副官,又走到墙上的写意花鸟画前,“陈淳的画,你这好东西还不少。” 他再次看了圈豪华的客厅,抬起手: “抄了。” …… 第58章 李家被抄了家,财产充军,佣人全部遣散,李仁玉涉走私鸦片、损害军人利益罪,被关进军部监狱。 傍晚,邬长筠来到探监房。 李仁玉被带过来,看到她时,怔愣两秒,忽然扒着铁栏直晃:“你!你到底是谁?” 身后的狱警一棍子打在他胳膊上,斥道:“消停点!” 李仁玉疼得缩回手,被按坐下去。 邬长筠冲他笑道:“叔叔,好久不见。” 李仁玉双目通红,细看她的眉眼:“你跟山月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嘴唇颤抖起来,“你是不是她——” “不是。”邬长筠打断他的话,“真奇怪,邬山月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和月姨三番五次老跟我提她?” 李仁玉紧咬牙关,说不出话。 “怎么?你的老相好啊?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女儿吧?”邬长筠往栏杆边靠了靠,“那你仔细瞧瞧,我像不像?” 李仁玉要抓她。 邬长筠躲过去,正回身,嗤笑一声:“我可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爹,我爹叫邬盛荣,崇陵清河人士。” 李仁玉先前问过周月霖关于她的事情,心中忐忑,还又派人去调查一番,确实跟邬山月毫无关系,可他一看到这张脸,心里还是发怵。 “邬小姐来干什么?” “李叔叔,听说我家那把火,是你找人放的。” “我不知那是你的住所,误伤了你,对不起。”李仁玉放下面子,哀求道:“你和杜老板关系好,能不能看在香庭的份上,同他求求情,请他跟军部的人说一声,对我从轻处理。等我出去,给你送一栋房子,不,两栋,三栋!” “我哪敢趟这趟浑水。”邬长筠手落在桌上,轻轻点着,“再说,你都家破人亡了,就算留着命出来,也是穷困潦倒。” “人亡?”李仁玉双手紧握栏杆,腾地站了起来,“香庭呢?还有香岷,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无辜的,对我做的事毫不知情。” “你都不问问月姨吗?她好歹陪了你度过大半生。” “我不管她!她本就病入膏肓,没多少活头了!你叫李香庭来见我,你跟他说,我不骂他了,或者叫他把老大喊回来救我出去,香文有钱!叫他买通那些当兵的!” “说到底,你还是只顾自己。”邬长筠往后靠在椅背上:“李叔叔,做你的家人,真不值当。” 忽然,她侧后方一道门开了。 李仁玉看到走出来的人,傻了眼。 华叔立在邬长筠身后,颔首,对李仁玉道:“老爷。” 李仁玉伸手指着他:“你——你——” 华叔抬脸与他对视:“老爷,您在这好好思过,顺德就不陪您了。” “你——你们——”李仁玉气得双手直抖,这才反应过来,那些高密的文件、照片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是你害我!” 华叔微笑:“老爷,害人的是您。” “为什么背叛我!”李仁玉张牙舞爪,又被狱警按坐下,“你们什么时候勾结的!” 邬长筠勾起唇角,站起身俯视着无能狂怒的男人:“华叔,我们该走了。”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麦子戏社 第98节 李仁玉不顾狱警阻拦,站起来疯狂地晃栏杆:“站住!你给我说清楚,华顺德!站住。” 狱警冲他背后猛地一棍,把人打趴在铁栏上,拎住他的后领,把人往后拽。 李仁玉指甲抓着墙,看向他们的背影:“邬长筠!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嘶吼声逐渐消失。 邬长筠停在监狱门外,转向华叔:“这段时间谢谢你帮忙。” “应该是我谢谢小姐,我妻儿皆受害于大烟,老爷谋财害命,早该绝了。”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以后,别联系了。” “祝小姐也顺顺当当。”华叔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小姐真的不认得邬山月?” 邬长筠淡笑:“你觉得呢?” 华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杜召等在监狱外。 邬长筠站到他身旁。 “说清楚了?” “没有。” “没告诉他你们的关系?” “这种父亲认来做什么,我从开始,就没打算认祖归宗,现在,让他慢慢猜去,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你这一步预想了很久吧?”杜召看向远处的树林,两只鸟追逐着,从这棵落到那棵,“收集这么多证据,你又怎会调查不出李仁玉与巡捕房的关系,他日爆出这些丑事,督察长必会包庇,所以,你想从军方入手。” 邬长筠承认:“是。” “而我和军方的关联,你再清楚不过了。” “是。” 两人并排立着,一时陷入沉默。 杜召轻提一口气,还是问道:“这么久以来,你只是在利用我吗?” “你不是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杜召低眸看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已经给了我能给的所有。”她抬头与其对视,“再多的,给不了了。” “进再多次你的身体,却进不了你的心。”杜召笑了笑,叹息一声,“筠筠,你真冷血。”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哪种人,杜老板今天才看清吗?” 一阵风吹过来,吹走了两人身上可怜的温度。 杜召脱下风衣,披在她肩上。 很暖,她的心却莫名发凉。 利用是真,可同他一起的快乐,也是真。 想再说两句,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她挪开视线,望向远处寂然的林。 杜召牵起她的手:“走吧。” 邬长筠跟他上了车。 杜召见她发愣,倾过来为她系好安全带。 邬长筠眼神复杂地注视他的双眸。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杜召手落到她后颈,轻吻了下她的脸颊,“去吃点东西还是回家?” “我没有家。” “你想有,我就是你的家。” 邬长筠看着眼前诚挚的脸,一瞬间,忽然心生暗涌,温暖的热流冲破防线,叫她差点儿失去理智。 她推开杜召:“谢谢你帮忙,我请你吃饭吧。” 他落寞地笑了:“好吧,这次宰你个大的。” “嗯。” …… 李香庭给校长递了份辞呈。 李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报纸登了头条,自然也传到学校里。 校长惜才,虽然当初李香庭是靠关系被安排进来的,但他的履历和能力确实是学院求之不得的人才,一直劝说他留下来。 “我们分得清是非,也相信你的人品。你的艺术才能和教学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学生们也很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因为其他事让我们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师。” 李香庭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坦然道:“并不是因为家里的事,而是想静下心沉淀一下,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我已经决定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如果你想沉下心,换个环境喘口气,我倒有个建议。”校长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对面,“这是教育部刚颁发下来的通知,希望我们派一位教师去寂州支教一年,提升那边的美术教学,我也一直在考虑人选,你可以考虑一下,并非有流放之意,而是我国美育发展滞后,偏远地区更是艰难,希望有骨干能够自愿去帮助那边的孩子们。” 李香庭认真地翻阅文件。 校长接着道:“只是那边环境恶劣,条件很差,之前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曾派过教师前去寂州大学支教,不过几月,都以水土不服为由提前回来了。虽说只去一年,但那边各方面条件都不能和这些沿海地区比,环境差异可能造成身体不适,吃喝不惯,再加上学生基础差,审美跟不上,教起来会吃力些,需要付出更多心力,希望你斟酌一下。这份辞呈,我先保留。”他把辞职信放进抽屉里,“我很欣赏你,不管是人品、画品还是教学,无论你选择留下还是离开,都希望你能有个光鲜的未来,为我国美育事业做出贡献。” …… 这两天,李香岷没去上学,一直住在李香庭租的公寓里。 李香庭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吃的,一开门,看到李香岷赤.身坐在沙发上发呆,听到声音,转头望过来,唤了声“二哥。” 李香庭走过去:“怎么不穿衣服?” “我不会。” “不会?你平时怎么穿的?” “我不知道穿什么,平时都是阿卉搭配好的。” 李香庭看着他呆呆的目光,早知月姨溺爱他,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拉着李香岷到行李前:“按照平时穿的搭,里面衬衣,外面马甲、毛衣或者外套,下身裤子,你已经十一岁了,生活不能自理怎么行?” 李香岷看着叠好的衣服,不动弹。 “穿啊,随便搭,舒服、保暖就可以。” 李香岷忽然哭了起来。 李香庭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以后没人照顾,要学会独立,力所能及的事情自己做,好不好?” 李香岷压着声抽泣。 李香庭不停为他擦眼泪:“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栗子糕,我们穿好衣服就去吃,好吗?” 李香岷委屈地点头:“妈妈呢?” “月姨生病了,在医院,所以你更要照顾好自己,不让她操心。你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不能随便哭鼻子,也不能一直等着别人帮你处理好所有生活琐事,你以后还要娶妻,要强大点,才能保护好喜欢的女孩子。” 李香岷收住眼泪。 李香庭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揉搓一番:“衣服要穿好,才不会生病,挑几件衣服自己穿。” 他又点头,蹲下身,去箱子里翻出衣裤,展示给李香庭:“这两件。” “好,穿上吧。” 李香岷听话地一件件套上,扣子系不住,折腾了好一会。 李香庭始终没上手,让他独自穿戴好,才把人拉到餐桌前:“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李香岷环顾四周。 “在白色柜子右边地上。” 李香岷走过去,将水壶提起来,学从前阿卉给自己倒水的样子,为他添上一杯。 李香庭揉揉他的脑袋,将栗子糕放在盘中,推到他面前:“谢谢弟弟,真棒。” 李香岷拿起栗子糕,咬了一大口,也说:“谢谢二哥。” 李香庭看他大快朵颐:“好吃的东西,是不是要分享给亲人、朋友?” 李香岷咽下口中的糕点,将手里递给他。 李香庭笑笑,揉揉他的脑袋:“谢谢,我不饿,你吃吧。” 李香岷噎了一下,喝口水顺顺,突然问:“二哥,爸爸死了吗?” 李香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同学说,爸爸犯了死刑,要被枪毙。”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负责,爸爸做了错事,该受到惩罚。” “嗯,”李香岷低下头,“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恶人有人报,我恨他。” “爸爸虽然犯了错,但他很爱你,给了你生命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不应该恨他。” “那二哥呢?”李香岷直直盯着他的双眸,“他伤害了凤阳姐姐,二哥不恨他吗?” 李香庭摇摇头:“仅以这件事来说,他的初衷是为我好,只不过用错方式,采取了不当的手段,以至于伤害了无辜的人,我会怨,会气愤,会无奈于封建狭隘的思维,会为被压迫者不公,会遗憾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改变邪恶的人、保护弱小的人,却不恨他。” 李香岷一知半解,继续啃栗子糕。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爸爸恶贯满盈,无数人恨他,但是再罪孽深重,已有法律惩处,你是他最亲的亲人,同样,他也是最爱你、最亲你的人,希望你还能对他保留一分爱,并以之为戒,善良、热忱地活下去。” …… 李家没落,阿卉不用再潜伏,回到邬长筠身边。 吴妈和明珠也跑路了,经历这事,周月霖身体每况愈下,已行将就木,身畔无一人陪护。 李香庭与她虽无情谊,但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能忍见死不救,还是送人进了医院。 麦子戏社 第99节 夜半,走廊灯光幽暗,值班的医生在办公室靠着椅背打盹。 周月霖又做噩梦了,梦到一个个满面鲜血地恶鬼来找自己讨债,她叫嚷着,拚命逃着,栽进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湖里,无数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拉。 直到身下一片湿意,她失禁了,才从梦魇中醒来。 周月霖一睁眼,恍惚看到床边立一黑影。 她瞪大眼,惊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邬长筠站在这看了她很久,没想到,她这么胆小。 如此胆小的人,是怎么做得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的? 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再简单不过,她早可以一刀了结此人。 可死亡对她来说,太幸运了。 邬长筠看向床头放着的水果,离开病房。 …… 李香文连夜赶回来,买通关系,去监狱看李仁玉一眼。 “小震呢?” 李香文冷漠地凝视久别的父亲,他不想让儿子见这个作恶多端的爷爷,哪怕最后一面:“在上学。” “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李香文没有回答。 “帮我去找章发兴,让他救我出去,把你的所有钱都给他,他会帮忙的!” “我没什么钱。” “怎么可能!你的公司呢!房子!全都卖了,救我出去!钱可以再赚,我们日后东山再起!我是你老子,你不能见死不救!” 李香文看他双鬓斑白、龇牙咧嘴的模样,痛心地冷笑一声:“我早警告过您,不要碰这些肮脏的生意,您不听,现在,没人救得了您,事到如今,您只能自食其果。” 李仁玉用力拍打栏杆:“你这不孝子!我白生养你了!跟你那混蛋弟弟一个德行,好啊,一个两个全大义灭亲!我就不该生你们!” “我也不想要您这样的父亲。”李香文不想与他沟通下去,站起身,“到现在,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爸爸,贪念已经完全腐蚀您的身心,您就祈祷自己,别入地狱吧。” “等等,别走!我错了,你救救我,等我出去一定改邪归正,再也不碰那些!” “晚了。” 李仁玉见他离开,急得掰栏杆:“回来!回来!李香文——你们全都抛弃我!你不管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香文走出监狱,身心顿时轻松下来,解脱了一般。 “他怎么样?” “无可救药。”他看向一直守在外面的李香庭,“确定不去进去看看?” “嗯。” “不去也好。”李香文静了几秒,问他:“家没了,后面准备怎么办?要不要跟我去广州?” “我可能会去寂州。” “寂州?西北?去那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干什么?” “支教。” “教画画?” “对。” “那里民生凋敝,思想和文艺事业都很落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就因为落后,才要帮扶。” “学校要求你去的?因为家里的事?” “不是,全凭自愿。” “你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那些穷苦地方的罪,跟我去广州,不想去的话,可以再出国,经济上不用担心,我可以资助。” “我都这么大人了,早可以自立,有一门手艺,在哪都能活下去,放心吧。只是我现在能力有限,弟弟和月姨,只能暂时交给你。” 李香文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李香文递给他一支烟。 李香庭接下,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走吧。” …… 李香文没在沪江久留,同李香庭吃了顿饭,当天就开车回广州。 路途遥远,晚上在驿站休息。 李香文刚要睡下,听到外面动静:“谁?” 他出去查看,见一个女人立在门口。 “你是?” 邬长筠递给他一个纸袋:“打开看看。” 李香文不解地接下。 邬长筠推开他进屋,到沙发坐下,倒了杯桌上的酒喝。 李香文跟进去:“小姐还是出去的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免落人口舌。” 邬长筠轻笑一声:“这大半夜的,人都睡了。” “还是请你离开,有事我们出去谈。” 邬长筠喝了口酒,直入主题,不跟他废话:“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被关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吗?你那时候,应该记事了。” “听说是父亲养在外面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她女儿。” 李香文一脸震惊。 “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给你的东西?” 李香文拆开纸袋,拿出里面的几张纸,是供词,详细描述了周月霖所犯下的恶行。他逐字看完,不可思议地摇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害死李香桐,还是你母亲?” 李香文瞠目结舌地看向她:“我母亲是死于意外。” “你真觉得,那是意外吗?” 李香文皱起眉。 “李仁玉没娶第二位夫人之前,就认识了周月霖,奈何忌惮你母亲家族势力,一直不敢带入门。你母亲刚去世,李仁玉立马娶了钟夫人,没过几天,就把周月霖接回家,才不到两年,钟夫人又生病去世了,你就没一点怀疑?还是觉得,真有李仁玉克妻一说?” 李香文手指掐着几张纸,思考她的一番话,和这白纸黑字。 “这些证词,是来自周月霖的姆娘,死了,我杀的。”邬长筠喝完杯中酒,站起身,“哥哥,你可以不信,带她走,为她养老送终。” 李香文始终不言。 邬长筠同他身侧走过,朝门口去。 “等等。” 她停下。 李香文转身注视她的背影:“你刚刚,叫我什么?” 邬长筠沉默地伫立片刻,什么都没回答,离开了房间。 她孤身在无人的小镇晃悠着,宛若游灵。 不知不觉,太阳东升,又是新的一天。 李香文还是信了她。 不知用什么理由诓骗了李香岷,还是同他说了实话,只两人前行,将周月霖丢在了旅店。 连一个铜板,都没给她留。 后来,周月霖被撵了出去。 她在陌生的地方跌跌撞撞地游荡,企图要一口吃的,最终得到一个馒头,窝在桥下的岸边就着河水吞咽。 夜色浓时,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饥寒交迫,痛症来袭,周月霖在冷风中呜咽,身体不停发抖。 忽然一只端碗的手伸过来。 碗里热汤,腾腾冒着热气。 周月霖赶紧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喝下,喝完,才抬头看来人。 只见女子一袭红裙,头顶撑一把黑伞,在漆黑的桥底,看不清人脸。 周月霖心里一颤,有些害怕,但能施粥,总归不是坏人:“你是?” 影子靠了过来,脸逐渐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视线里:“是我啊,月姨。” 周月霖“啊——”了一声,抬手推她一把,往后躲,靠到冰冷的墙壁上。 邬长筠蹲在她面前,笑了起来:“月姨怕什么?我是长筠啊,邬长筠。” 周月霖不敢看她,又想看她:“你要干什么?” “月姨啊,刚才的粥好喝吗?跟你曾经派人给李香桐下的药,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这句话,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断定,周月霖方才反应过来,抠着喉咙试图吐出来。 邬长筠看她又吐又咳痛苦的模样,往后退一步。 雨滴青苔,发出闷闷的声音。 河面生起清雾,随风散聚。 麦子戏社 第100节 “别吐了,你都喝了快两年了。” 周月霖头发蓬乱,半张着嘴,口水直流,不解地抬头看她。 “阿卉呀,两年前来李家的,李香岷房里的丫鬟。” “你让她一直给我下药!”周月霖抬手要扯她,抓了个空,“你果然是那个贱人的种!” “是啊,看来你的身体还不错,能撑这么久,不像我那短命的哥哥,三个月就死了。”邬长筠笑起来,“也不知道,你那个亲儿子,能坚持多久。” “你也给香岷下药了?”周月霖疯狂叫了起来,“你个畜生!你去死!” 邬长筠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朝自己爬过来的女人,退后些,不让她的脏手碰到自己:“你可以就这样爬去广州找你儿子,看看他死没死,可就怕没追上,你就死在路上了。” “畜生!你不得好死!” 邬长筠从口袋里掏出个馒头:“赏你的,月姨,别饿死了,黄泉路上,我娘和哥哥,在看着你呢。” 周月霖见她转身踏上楼梯:“你别害我儿子,他是无辜的!”她猛咳起来,吐出一口血,“你放过他——” 邬长筠撑伞缓缓走上桥,脚下,是周月霖的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叫喊。 冤有头债有主,她从未指示过阿卉给李香岷下药,那些话,不过故意说给周月霖听。 将死之人,就让她,再痛苦一些吧。 …… 第59章 李香庭听邬长筠说过戚凤阳住在旅店,但他一直不知道是哪一家,来到花阶找了两次,都没碰到人。 第三夜,终于见着了。 他们到花阶附近的咖啡店坐着。 李香庭给戚凤阳点了杯咖啡,自己只要了杯温水。 戚凤阳将糖块放进杯中,捏着小勺轻搅了搅,她看出李香庭的不自在,主动说:“最近发生的事情,长筠姐都跟我说了。” “对不起,差点害死你,”他垂眸,满脸愧疚,“一切都因我而起。” “少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叫我名字吧。” “我习惯了,改不过来,就让我这么叫着吧。”戚凤阳故作轻松道:“我们已经找好了新住所,之前租的公寓经过大火,暂时不能住人,要重修。” 李香庭抬眸。 戚凤阳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用我们掏钱,是从你家被查封的财产里拨的。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攒下来的钱也按照你说的都存在银行了,这次大火,损失的只有一些画,但不要紧,我还会画更多的画。” “那就好。”李香庭从口袋掏出一卷用报纸包住的钞票,“我来找你,是想看看你,顺便给你卖画钱。” 戚凤阳看向这卷钱,应该是比不小的数目。 “我不太会谈价钱,这里一共是三千九百块。” “这么多。”戚凤阳意外道。 “是的,你值得。”他将钱往她面前推,“收好了。” 戚凤阳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才短短几个月,在他们的帮助下,自己居然挣到了这么多钱,是她做佣人、做女工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她拿起厚重的钱,打开包在外面的报纸,抽出一半给李香庭,“家里变故,你一定缺钱,这些给你。” “我是我,家里是家里,没有受影响,我这段时间也卖了不少画,有些积蓄,再加上学校的工资,不缺钱的,财不外露,快收起来,明天有空的话就去银行存上。”这是假话,她的画并非都很好,一大半都没有售出,这三千九百块是李香庭卖自己的画所得,他将自己学画九年以来所有的画作都卖了出去,包括那些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作品,把钱全部都给了她,现在身上的钱勉强够糊口,连杯咖啡都舍不得喝。 戚凤阳点点头,收下钱:“谢谢少爷。” 李香庭注视着她的眉眼,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愁云密布,逐渐恢复了光彩:“法文学得怎么样了?” “还在学基础。” “可以找个老师,事半功倍。” “好。” “阿阳,我要离开一阵子。” 戚凤阳搅着咖啡的手顿住:“去哪里?” “寂州。” “寂州是哪里?” “很远,很偏僻的地方。” “北边?” “西北方向。” “去那里干什么?” “还是做老师。” “什么时候走?” “随时。” 戚凤阳沉默了,垂下双眸,面上如眼前平静的咖啡,心里却翻江倒海。 “一直没有保护好你,以后离得更远了,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李香庭又拿出一个信封,“现在你的钱已经足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封介绍信,以后想出国,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可以去找这个人,她是我好朋友,一个女画家,中国人,开了家画室和设计工作室,会招收学徒和助理,是个很热情的大姐姐。” “好。” “咖啡凉了,快喝吧。” 戚凤阳沮丧地喝了一口,明明加够了糖,怎么还是这么苦? 唇齿间尽是说不明的酸涩,她忍下悲恸,对他笑道:“还记得第一次喝咖啡,是孟先生调制的,没加奶和糖,苦的我快吐出来,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像咽药一样强忍着咽下去,他还一直问我好不好喝。” 李香庭跟着笑了:“他这人顽皮,故意的。” “好久没见他了。” “你想见,我约他出来,或者还像从前,去他店里。” “算了,还是不见了。”戚凤阳望向玻璃窗外,入秋了,路边的桐树落下第一片叶,她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与不舍,不敢注视他,只能看着落叶强颜欢笑,“少爷,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吧。” “好。” …… 戚凤阳没心情去花阶陪舞了,再来,身上带这么多钱也不安全。 李香庭把她送回新家,立在楼下等人上楼,才转身离去。 他刚走到路口,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李香庭。” 他回头看去,只见邬长筠立在公寓大门外,手里提了两壶酒。 “喝两杯吗?” 两人没去家里,也没找个小店点些下酒菜,来到不远处的河边的长椅上坐着。 秋水潺潺,月辉洒落在微漾的水面,如万点星辰。 一口酒入腹,暖暖的,可皮肤仍是冰凉。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收集那些?” “不重要了。” “你恨我吗?” 李香庭摇摇头:“我应该谢谢你,阻止了他的恶行,免去更多人受难。” 邬长筠没有与他直说自己的身世,问道:“你二十二了吧?” “还差两个月。” “我十九,那我就叫你声哥哥吧。” “好啊。”李香庭想起了李香楹,“我妹妹,香楹,上次生日宴你见过,跟你一样大。” “听说她不见了。” “和男朋友走了,可能是怕步我的后尘,虽然我和阿阳清清白白,但也算个前车之鉴。” “你不想去找找她?” “她一定是爱极了,才选择抛弃家人和安定富裕的生活,好与不好,都该她自己承受。” “你是真看得开。” “她不快乐的话会回来的,快乐的话,我又何必干涉她的幸福。” 邬长筠靠着硌人的椅背,静静注视身边恬淡的男人,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站在戏院的桌上为自己喝彩的那个烂漫的他。即便遭受这些,他仍温柔如水,只是眼中原本炽热的光明显黯淡了,变得更加从容、成熟。 “哥哥。” “嗯。” “我有点冷。” 李香庭脱去外套,盖到她身上:“现在早晚温度低,出门要多带件衣服。” 邬长筠拢了拢温暖的衣服:“好。”她提起酒壶,与他的碰了一下:“你酒量好吗?” “不差,也不那么好。” “那看看我们两谁先醉。” “我要是先醉了,你可得把我扛回去。” “行。” 李香庭仰面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巴浸到衣服里,被风裹挟,凉丝丝的:“我要去外地支教,阿阳麻烦你照顾照顾。” “现在没有人会伤害她了,你可以带她一起走。” 李香庭摇摇头:“我们终究是两个个体,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不管是好还是坏,我总不能一直拖着她。阿阳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从绘画中就能看出来,她的个性和才华应该到更广阔的地方自由发展,而不是在我的阴影里局限前行,这个世界太多丰富、深奥、值得探索的东西,我所学也有限,现在只想用微薄的一己之力做点对国家、人有贡献的事。而她不一样,我希望她能走得更远,等站到高位,有足够的能力时,再决定何去何从。” 麦子戏社 第101节 “你真是个好人,你们两,都是很好的人。” “你也是。” “不。”邬长筠望向夜幕中的卷云月晕,“我不好,我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你指的是,杜先生。” 她默认了。 “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 李香庭看向她:“我一直觉得你心里有事,总把自己封闭着,独自待在一个圈里久了,会很折磨,走出来试试,或许你就看清自己的心意了。” 邬长筠沉默片刻,抬手捋了把头发:“不说这个了,喝酒。” 李香庭与她碰壶。 “听说查封我家的那位军人是杜先生的朋友,能不能请他求个情,在行刑前,让狱警照顾照顾我爸爸,他身体不好,脾气又臭,肯定会得罪人。”李香庭苦笑,“再坏,也还是我父亲,我希望最后的时光,他能少受点罪。” 邬长筠想起李仁玉那丧心病狂的嘴脸、邬山月的死相和幼年所受的种种苦痛,心里难得的一丝柔软和温暖瞬间又被凶气侵蚀,但还是为他留了点余温:“我替你问问。” “谢谢了。” …… 邬长筠在李香庭前离开了沪江,剧组在去香港之前,要在广州拍摄一周。 上午七点半的火车,从西站出发。 杜召在封城,连夜往回赶,前天分别时说好了要送邬长筠上火车。 可临开车,人都没有出现。 邬长筠一直等在车外,直到胡桃第二次催促她:“长筠,快上来,要发车了。” 她最后往进口望一眼,没有她等的人。 火车往南缓慢行驶。 邬长筠坐的一等车厢,每个隔间有两张床,一张桌,宽大敞亮,她正靠着车窗翻剧本,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对面的胡桃指着外面叫道:“快看。” 邬长筠透过窗往外看,一辆黑色小汽车正追着火车跑,她心里一颤,隐约觉得那里面坐的人,正是杜召。 忽然,副驾驶的门打开,身着暗色风衣的男人直接跳了上来,双手扒住栏杆,跳到两节车厢交接处。 果然是他。 邬长筠立马撂了剧本,匆匆出去,往他上的那节车厢去。 列车员追着杜召跑,他越过走廊的路人,冲到邬长筠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跑。 胡桃站在门口,见两人过来,赶紧朝招手:“快!” 杜召拉着她进去,胡桃立到门外:“我给你们守着。”说完,将门一拉,靠在门上补妆。 邬长筠刚要开口,一个吻封了上来。 她没有挣扎,攥住他腰侧的衣服回应着。 杜召将人按到床上。 邬长筠轻轻推他:“别。” 杜召松口,笑着亲了下她的眼睛:“来晚了,没生气吧?” “以后别做这些危险的事,没抓稳掉下去怎么办?” “摔一跤呗,大不了断个胳膊,疼两天。” 邬长筠忍住笑:“那你跳下去吧。” “陪你会,下一站我再下车。”杜召手伸进口袋拽出一袋糖,放在她头侧,“路上无聊吃。” “兴师动众的,就为了送几颗糖啊。” “还有这个。”他又吻了下来,缠绵一会,松开人道:“一天吃一颗,防止把我忘了。” “那就……勉为其难收下。” 杜召起身,将她搂坐起来:“好了,我准备跳车了。” “不是等停靠?” “回去还有事。”杜召想刮她鼻子,“舍不得?” 邬长筠躲开:“跳吧。” “好。” 杜召拉开车窗,直接跳了下去。 邬长筠还以为他只是在逗弄自己,没想到真跳了车,她赶紧趴到窗上,探出身看他。 杜召在草地上滚了圈,站起来,朝她招手:“等你回来。” 身影逐渐远去,她不禁笑了起来,等彻底看不到人,才坐回来,拿起一颗糖剥开,放入口中。 冰冰凉凉的,将遥远的旅程润得甘甜。 …… 走前一天,李香庭同好友们喝酒告别,没让他们来送。 送别的,就只有戚凤阳一个。 她带了个小盒子给李香庭,里面装着亲手做的雪花酥。 预想的好多话,临别这一刻,却一句也记不起来。 李香庭最后给了她个笔记本:“昨天夜里睡不着,给你写了些书单,小说、画册、科普图书都有,是我看过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每一本下面注明了大致内容,你挑感兴趣的看,今天早上跟孟宜棣打了招呼,你想看书,随时可以过去,找不到的书,他也会帮忙找。” 戚凤阳接下本子,鼻子一酸,低下头,假意翻看笔记:“好,我一定好好看。” 李香庭看她慌乱地翻着:“拿倒了。”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将笔记正过来。 “不早了,我该上车了。” 戚凤阳心情缓了些,再次抬脸看他:“能不能带我一起?我还可以给你做助理。” 李香庭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超越我,超越你自己。” “永远不要追随任何一个人。” “阿阳,我相信我的眼光。” …… 从沪江到寂州,整整五天的车程,转了三趟车,才到达寂州大学。 美术系三十六位学生,只有两位老师,一位教国画,本地人,另一位教油画,从杭州艺专过来的教授,快五十岁,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李香庭就是来接他班的,等交代好这里的教学事宜,老教授便会离开。 因为地理位置加上环境原因,这座城市萧条极了,没有高楼,没有多样的店铺,只有破旧的小道和古朴的矮房。 学校亦是,大门口是一块生锈的铁门和一位年迈的保安,路面好几个大坑,路两边枯黄的野草随干燥的风疯摇。到处是脱落的墙皮,桌椅、黑板也是残破的。 李香庭被主任带进学校宿舍,一人间,还有个小厨房,虽然破,但看得出家具都是新换的,连被子床单都铺好了。 全体人对新来的老师都极为尊敬,晚上,还举办了一场欢迎会。 学生们对新来的老师难免有新鲜和畏惧感,即便他很年轻,也随和。 第一节课,李香庭没有教画画,而是同他们谈天说地,讲讲遥远的海,和海那边的国家、人们,不同的文化、生活方式、学习习惯和绘画思想等。 大家很喜欢这位与众不同的新老师。 学生虽不多,但师资紧张,李香庭的排课量比从前翻了两倍。虽然累,但他乐在其中,没有什么比看着学生们一点一点成长更令人高兴的事。 …… 不知不觉,过去两月。 戚凤阳坐上了去法国的轮船。 这是她除了被拐卖和买卖以外,第一次出远门,还是漂洋过海,要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度过一个多月。 一切都是新鲜的。 湿咸的风、白花花的浪、漫天璀璨的星辰、还有船舱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餐厅里的食物、音乐、餐盘…… 傍晚,她穿着新买的白裙子,站在船边看灿烂的黄昏。 海中游来一群海豚,她站到栏杆上,激动地往下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生灵。 海豚跟着轮船游曳,忽然有一只高高地越出海面,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这些深海中的精灵在与自己对话。 她追着它们在甲板上奔跑。 一个法国金发男人见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摘下帽子,打了声招呼:“你真漂亮,女士,慢点跑,小心别摔倒。” 戚凤阳回头看他,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用法语回应他:“谢谢。” “能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抱歉,我要先追它们。”语落,她更快地跑开。 洁白的裙子在海风中飘逸。 她就像一只轻薄又坚毅的蝴蝶,扇动曾经破碎不堪的双翅,往热爱的天地自由地飞舞。 …… 第60章 近日,朔风凛冽,十一月的沪江已寒气逼人。 十三点四十八分,邬长筠随剧组乘火车抵达沪江西站。 麦子戏社 第102节 离开两个多月,邬长筠先前拍摄的电影上映后大火,姣好的容颜、飒爽的打戏和动人的演技深入人心,让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火车站外围满小报记者与狂热的影迷,剧组工作人员护住邬长筠,将人送进小汽车后排。 林生玉坐在前排,给她送了条围巾:“来得急,忘记给你带件外套,先用这个,放怀里捂了会,暖的。” “谢谢。” 几个记者举着照相机堵在车窗外,想让她接受采访。 邬长筠看了眼不停拍打车窗的记者,将墨镜戴上,对司机说:“走了。” 车停在公寓楼下。 林生玉回头道:“我就不跟你上去了,刚回来好好歇歇,后面的工作有点满,我明天再过来。” “嗯。”邬长筠将围巾还回去。 她穿了件走时带的薄风衣,刚开车门,冷风灌进来,冻得人发颤。 她提着箱子快步上楼。 屋里冷清清的,戚凤阳已经离开近半月。 邬长筠懒得找厚衣服,进卧室,将床上的毛毯折了一道披在身上,去厨房烧壶热水。她将手伸在茶罐附近暖暖,没等水完全开,就倒了杯喝下。 热水入腹,才觉得暖些。 阿卉正睡午觉,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一看,竟是邬长筠回来了。 李家破败后,她就一直跟邬长筠住一起,几个女孩租了个三室的公寓,她那间小,又背阳,寒冬腊月冷森森的,还有潮气,等戚凤阳出国后,便搬进了她从前住的房间。 “回来啦,我还以为还有些日子。”阿卉到她身边,一脸睡不醒的模样,抱住她的胳膊闭上眼,“姐姐,你已经红透沪江了,大街上到处贴着你的广告画。” “嗯,看到了。” 阿卉抬脸困倦地看她:“真好,我有个大明星姐姐。” “熬夜了?眼珠通红。” “我也去当舞女了,你去香港后,我跟阿阳学的,不过我没她跳得好,也没她好看,经常做冷板凳。”她傻笑起来,“但是比出去做女工赚多了,而且我也挺喜欢跳舞的,开心又有钱挣。” “喜欢就行,不过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就算遇到欺负我的,不是还有你嘛。现在你回来了,我更硬气。” “好。”邬长筠推开她,“我要去睡会,火车上躺得难受,一直没睡好。” “去吧去吧,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我醒了出去吃。” 这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半。 南方待久了,真讨厌寒冷天气。 她磨蹭两分钟才起床,用冷水扑了把脸清醒一下,翻遍衣柜,没找到一件合时宜的衣服,全都是从前练功穿的小袄,土土的。 她找出件加棉的墨绿色旗袍,再披上一条深灰色披肩,围上围巾,戴顶帽子出门了。 两件衣服,顶不住穿街的呼啸的寒风。 她将披肩拢紧些,低下头,下巴埋进温暖的围巾里。 这个点,百货公司关门了,邬长筠叫上辆黄包车,停在一家女装店门口,进去仓促地选了件黑色修身毛呢大衣。 付钱时,被店家认出来,刚好柜台上摆的月历牌女郎里就有她,店家讨了张签名,还给大衣优惠了一块钱。 邬长筠穿着大衣离开,就近去一家未打烊的饭馆,点了块饼子和馄饨,坐到角落面对着墙快速吃完。 临走,又打包一份烧鹅去探望祝玉生。 小院里亮着灯,隔着木门就听到屋里唱片机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敲敲门,在门口等了会,保姆过来开门:“呦,邬小姐,你回来啦。” “嗯,师父还好吗?” “最近状态不错,能吃能喝,上个星期你师哥来了,叫他高兴好一阵。”保姆说完,又意识到这话不应该同她说,赶紧岔开话,“快进来吧,最近天凉,屋里都烤上火了。” 祝玉生闭目躺在床上,手跟曲子节奏拍着,床边放了个小火炉,听见有人进来,眯眼瞧过去,看到邬长筠,脸立马冷了下来,面朝向墙。 邬长筠提起烧鹅:“师父,要不要吃点夜宵?” “拿去喂狗。” “那不行,很贵的。”邬长筠将烧鹅放到桌上,坐到他床尾。 这回,祝玉生没撵人。 邬长筠手落在他小腿上,想给他揉揉,刚捏一下,祝玉生转回脸,看到她指甲上的红色,重重拍了两下被子:“不要你按!别污了你这对金手玉手。” 她不理睬,反正这老顽固残着,腿动不了。 “天冷了,回头我给你买两件厚衣裳送来。”她往床底看了眼,“再添双新鞋,兔毛里的,暖和。” “不用你献慇勤,小秦刚给我买了,放柜子里没穿。”小秦就是邬长筠的师哥,祝玉生最引以为傲的大徒弟,国内数一数二的大武生。 “他买是他买,您舍不得穿,就放那看着,我买的随便踩随便扔,坏了也不可惜。” 祝玉生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抽了下被子:“行了,我要睡了,你滚吧。” 邬长筠看向床头的小钟,站起来:“那我过两天再来,叫澡堂子的人带你去泡泡澡,舒坦下。” “不去。” “怎么?师哥又带你泡过?” 祝玉生又凶起来:“滚滚滚,看见你就头疼。” 邬长筠忽然来了两个后空翻,稳稳立到门口,看得门口的保姆连鼓掌。她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对祝玉生道:“还疼吗?” 祝玉生一脸倨傲。 “那您早点休息,我再滚两个,一直滚到大门口。”说着,就翻着跟头出去了。 祝玉生脸板着,见她功夫没减,涎脸涎皮那个样,忍不住露出点笑意。 保姆送人离开,回来看他:“瞧你高兴的,还非要跟她憋劲,这么多年教出来的徒儿,不跟亲闺女似的,我看你三个徒弟,就她对你真心实意,别老对她这么凶,寒了孩子的心。” 祝玉生又不高兴起来:“你懂什么,扶我睡下。” 保姆别了下嘴,走过去帮他整理一通:“好,你好好睡。” …… 白天见家里没酒了,邬长筠顺道又买了点。 回到家,喝完酒,洗漱完,躺到床上,才想起杜召来。 两个多月没见,他最近忙什么呢? 还能什么,生意上的事呗。 也不知道现在在家没? 说不定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酒呢。 会不会有新的人在身边? 关我什么事。 就这样,她在心里自问自答了好几个来回。 夜晚,是一个人最感性的时候,她差点冲动去找杜召。刚离床,又冷静了下来。 找他干什么? 睡觉吗? 她重新躺回来,盯着天花板发呆。 偏偏又不是为了睡觉。 看一眼,说说话都可以。 荒唐……太荒唐了。 她小臂搭上眼,有些怀疑自我。 算了。 这一算,就是四天后。 最近,邬长筠一直忙于工作上的事,接连参加一个剪彩活动、一场舞会和拍卖会。时间被排得满满,钱赚得叮当响,叫她根本顾不上想男人。 上午,美华电影公司新发行系列杂志,叫她去拍了个封面。 下午又被林生玉带去久安百货公司。今天是这家百货公司开业的日子,张洲生老板请了几位明星过来当模特、搞噱头,一个个穿上百货公司的洋装、旗袍,戴上珠宝首饰等走台展示。邬长筠是作为代言方参加,去香港前,她拍了个珠宝海报,随着电影的成功,她的身价也翻了几番,这次活动佣金没谈到位,不用上台做展示,只到场走个形式便可。 晚上,还得参加江海饭店的酒会,同下部电影的投资人过过面。 邬长筠不喜欢凑热闹,打完招呼,就一直在边上坐着。 李老板一脸醉意,不知是装的还是真醉,拖着声儿忽然问邬长筠:“听说邬小姐从前是唱戏的?” “是的。” “不如给我们献唱一曲。” “很久没开嗓,声音不行了。” “随便唱几句,不要紧。” 王老板笑说:“邬小姐现在转了行,依你的唱上几句,好就罢了,万一岔了,岂不是坏人家现下的道,后头这么多记者。” “不唱戏也行,”李老板眯着眼摇头晃脑,不依不挠的,“听说邬小姐是崇陵人,哼两段小调应该不难吧。” “不瞒李老板,我早年离家,那些小调确实不会。” 李老板变了脸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下新兴的小曲总会吧。” 王老板见人动了真,也跟着劝一句:“不然邬小姐就献歌一首?” 邬长筠不想唱。 她知道,无论伶人还是演员,在他们这些挥金如土的资本家眼里,都是用来娱乐、消遣、戏玩的,所以即便自己已获得意料之外的成功,看似跻身上流社会,对他们来说也仍是个局外人。她一直厌恶这种感觉,本来,叫她过来陪这些投资人已经够不情愿了。 麦子戏社 第103节 刚要拒绝,旁边又瘦又矮、面容清臞的许老板忽然开口解围:“人家是演员,唱什么歌,下回去满月楼找小莺哥,给你唱三天三夜,我请客,怎么样?” 王老板领会到他的意思,赶紧接话:“说话算数!李老板,到时候可带着我啊,就是我家那娘们不好糊弄。” 许老板道:“随便找个理由不就对付过去了,实在不行,让我家夫人说去。” 李老板皱着眉指了指他:“你啊,行,三天三夜,少一分钟都不行。” “七天七夜都行,就怕你吃不消啊。”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许老板起身,对邬长筠伸手:“坐的腰酸,邬小姐也坐累了吧,赏脸跳个舞?活动活动筋骨。” 他帮了自己,再拒绝就有点不识相了,邬长筠不想在这里多坐一分钟,过场走完了,给个面子,跳完这个舞,就回去。 她搭上许老板的手起身:“您请。” 舞池里不少男女,邬长筠比许老板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很不协调。 许老板微微仰脸,欣赏她的容颜:“他们几个就那样,口无遮拦,又喝了点酒,唐突了,邬小姐不要介意。” “没事。” “邬小姐从前是在玉生班唱吧?” “对。” “我去听过两回,小元翘,你认识吧?” “认识。” “不过邬小姐这身姿、容貌,怎么就唱了武旦?要是唱花旦、青衣,怕是早红头大江南北。” 邬长筠不想同他说太多,敷衍道:“喜欢。” “不过邬小姐英姿飒爽,有几分女英雄之气,没能见识过你在戏台上的风姿,真是遗憾。” “您谬赞了,我偶尔会回戏班唱一场,许先生感兴趣,提前打声招呼,我给您留个雅座。”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捧场,给你送两排花篮。” “那就提前谢谢您了。” 许老板眉开眼笑的,盯着她的脸,越看越有滋味,鼻子往前靠了靠,在她肩头深嗅一口,手忽然从腰缓缓往下滑:“等邬小姐新电影上映,我再去包上几场。” 邬长筠感受到身后的爪子不规矩起来,故意跳错步,用力踩了下他的脚。 许老板“哎呦”一声,手顺势掐了下她的屁股。 邬长筠立马推开人,却见许老板侧倒,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之前出了脚。 邬长筠看清男人,心里莫名一喜。 杜召一脸要刀人的眼神,冷厉地俯视地上的许老板,怒意上来,一点也不怕得罪人:“老子的人你也敢动,滚。” 许老板自知得罪不起,反倒起身赔了个不是,悻悻离场。 杜召转身,不悦地看了邬长筠一眼,不等人说话,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拉出场。 邬长筠被他塞进后座。 杜召一脚油门,车冲了出去,她重重撞在后座上,凶他一句:“慢点。” 男人反而更快了。 车子一路往郊外去。 邬长筠看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路:“去哪?” 男人不回答。 她扒住驾驶座的靠背:“问你话呢。” 他还是沉默。 邬长筠回过身,也憋了一肚子气。 想起新买的大衣还落在饭店,更加恼火。 今夜云厚,一颗星星看不见,夜幕下的荒野,伸手不见五指。 车子猛地一刹,她差点撞到头。 杜召踢开门下车,来到后座,不顾反抗,粗鲁地将她压在身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天前。” “四天前,要不是我看到报纸,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是不是我不去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想起我?” 想过,可看他这强硬的态度,邬长筠一点也不想解释:“想你干什么?” 他沉默地盯着她,忽然将人翻转个方向。 邬长筠趴在车座上,不服,要起来,被他重重拍了下屁股。 火辣辣地痛,她扭过头来骂他:“你有病吗?打我干什么?” 杜召卷起她的衣服,撕破薄薄的丝.袜,手往里去一通乱搅。 邬长筠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能扭着身子去抓他,她的腰软,半边身折过来,重重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杜召不顾疼痛,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 邬长筠留着长指甲,染了鲜艳的红色,落在他的腰上,又挠又抓。 抓着抓着,力散了,整个人化成了水。 杜召腹部紧贴着她的背,将人拖起来,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扶着纤细的腰,缓缓往上,滚烫的呼吸弥漫在耳边:“我早上就看到报纸了,一直在等你找我,原本想忍到明天,你再不来,我就翻窗户去干你。” 邬长筠软塌塌地任他捞着:“我忙。” “那现在有空吗?” “没空,走得了吗?” 杜召低低地在她耳边轻笑一声:“晚了。” 他将她往前放些,顶在车窗上。 邬长筠脸贴着冰冷的玻璃,一团团热气喷散开,在上面结成一层轻薄的雾。 她皱起眉,手撑在窗上,缓缓蜷起,留下几道细细弯弯的痕迹。 寂静的林前忽然狂风大作。 快要掀翻,那发抖的车厢。 …… 车里逼仄,车外风凉,后半夜,他们回了公寓。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起身开窗户刚往下看一眼,就见一群记者堵住入口。她穿着吊带睡裙,头发也乱糟糟的,赶紧拉上帘子,只听下面喊:“邬小姐,邬小姐。” “邬小姐,接收一下采访吧。” “邬小姐——” 折腾了一宿,杜召还在沉睡。 邬长筠披上件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洗。 林生玉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进来,今天要拍口红广告,她们要在七点半赶到现场。 本来要去那边化妆的,但鉴于楼下这么多记者等着拍照,邬长筠还是化了淡妆。 林生玉在客厅来回踱步,不时到窗边往下看一眼:“照这样下去,我们八点都到不了。” 邬长筠穿好鞋:“挤出去吧。” “太多人了。” “那就从后窗跳下去。” “啊?” 邬长筠看她呆滞的脸,道:“开个玩笑,等会下去,你先过,我随后,” “行,我试着给你开路,你跟紧了。” “不用,我出的去,你叫司机把车开近些。” “好。” 这些记者远比想像中疯狂,刚看到邬长筠身影,就一个劲地往前冲,林生玉倒是轻松出去了,邬长筠却被拦住,他们像一道肉墙,连风都不透一丝。 这么多镜头对着,实在不好野蛮行事。 “邬小姐,听说您下部电影跟楚静安导演合作。” “从武旦到演员,您转行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据说您背后金主是——” 林生玉不让她随便接受采访,正惆怅着,一只手从后面伸来,将围着的人群拨开,把她拽到身后。 看到他,邬长筠更惆怅了。 杜召漫不经心地从口袋拿出枪,记者们被吓得连连后退。 他困得厉害,看上去不太高兴,声音也冷得叫人发指:“让开。” 没人敢拦路。 邬长筠按下他的手:“行了,别吓人。” 杜召把她拉去自己身前,见人不动,推了下她的背:“走。” 众人为她让开一条敞亮的大道。 忽然,一个记者对着两人“卡嚓”一下。 镜头立马被一只手捂住。 记者缓缓抬头,仰视面前高大的男人。 麦子戏社 第104节 只见杜召一脸阴沉:“明天的报纸上出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让你看不到明晚的月亮。” …… 第61章 晚上,杜召从码头回来,又去邬长筠那留宿。他带了两身衣服,还有个小蛋糕。 邬长筠只吃了一口。 “不喜欢?” “你没发现我胖了吗?” 杜召对她现在的身体倒是更喜爱:“是胖了,软了点。” “以前不忌口,吃再多都不怕,因为一直练功,现在不行了,这些易发胖的东西还是少吃好。” “胖点好。”杜召挖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再吃一口。” “不能放纵。”邬长筠坚决不吃第二口,“你吃掉吧。” “我也要保持身材。” 邬长筠往卫生间去,轻促地笑了一声。 杜召跟过去,倚着门框:“笑什么?难不成你喜欢胖的?” “不是。” “那你喜欢瘦的?” “也不是。” 杜召走近,从后抱住她:“那就是喜欢我这种。” 邬长筠看向镜子里的男人:“杜老板确实养眼。” “哪里养眼?” “从上到下。” 杜召勾着唇角,鼻尖蹭她的耳后:“具体说说。” 邬长筠懒得搭理他。 “那你以后天天看。” 她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拿起牙刷:“走开,别妨碍我刷牙。” “好。”说完,杜召松开她,一件件脱下衣服,站到淋浴下冲澡去了。 邬长筠看着厚颜无耻的人,给他拉上了帘子。 杜召又给拉开:“不是养眼?”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去看他。忽然一捧水洒了过来,她皱眉看过去,见杜召撩一把水过来,湿了她大片衣服。 她含着牙刷,口齿不清道:“再弄我要打你了。” “来,让你一只手。” 邬长筠白了杜召一眼,弯腰漱口,擦干嘴就要出去,刚到门口被人拦脖子抱了回来。 “冷,一起洗。” “……” …… 遥远的钟楼里传来沉闷的敲钟声。 咚咚咚—— 十一点了。 杜召躺在床上,身上搭了被子角:“倒点水,渴了。” “自己不会烧?” “不想动,精气都被你吸干了。” “等着。”再次进来,邬长筠把水壶放到他床头,“喝吧。” “这怎么喝?” “爱怎么喝怎么喝。” 不知怎的,杜召就喜欢她这贱贱的小语气,笑着刚准备开口,邬长筠就要走,他赶紧抬手拽住人:“干什么去?睡觉。” “不睡,精神得很。” “我也精神,还饿,再给我下碗面?”见她不理睬,又道:“伺候你一晚上,腰都快断了。” “我又不是你的厨师。” “给钱。” 邬长筠想了想,道:“那可得比上次翻倍了。” “十倍都行。” “一千?你知道我的德行,敢给,我就敢要。” “去吧,加个蛋,给你两千。” “杜老板出手阔绰。”邬长筠神清气爽地往厨房去,“一个蛋哪够,我给你弄两。” “谢谢筠筠。” 杜召自个躺着无聊,听着外面的动静,干脆穿上睡衣去厨房看邬长筠。他靠在厨台上欣赏她认真的动作,不时上手掐一下、摸一把。 邬长筠被弄烦了,举起刀把人赶了出去。 很快,面端上桌,腾腾直冒热气。 邬长筠站在旁边擦手:“吃。” “烫。” “烫不死。” 杜召笑着点头,拿起筷子夹起荷包蛋往嘴里塞。 邬长筠见他狼吞虎咽的:“不烫?” “烫不死。” “……”邬长筠坐到桌侧,喝了口凉水。 “天冷,喝点热的。” “我喜欢,吃你的。” “是。”杜召乖乖吃面,他时常讶异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包容,似乎无论她对自己什么态度、做出什么,都不会生气。 白解曾与杜召探讨过这个问题,说:从来没见你脾气这么好过,邬小姐有时候确实太嚣张了。 他回的是:她还小,娇纵点正常。 邬长筠见他吃得津津有味,道:“溏心的,是不是恰到好处?” “嗯,了不得。” 杜召两口吞了个蛋,又夹起大块面条,味道一如既往地好,他却故意挑刺逗她:“咸了,不行啊大明星。” “继续努力,下次定让杜老爷满意。” 杜召挑眉,掀起眼皮意味声长地笑了:“怎么让我满意?” 这种语气加表情,明显话里有话,邬长筠同他装傻充愣:“下次好好做。” 杜召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你是得好好做,主动一点。” “……”邬长筠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回卧室去了,“多吃点,锅里还有。” 杜召继续吃面。 卧室门没关,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到书桌前的景象,邬长筠正在翻看刚递过来的剧本。 他吃干喝尽,把碗筷都刷了,去卫生间漱完口,才回到卧室。 见她聚精会神地阅读,不忍打扰,默默躺到床侧,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快速翻阅一遍,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可以接。 她放下本子,转头看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 邬长筠走过去,将搭在他腹部的被子往上提提,刚盖到胸口,宽大的掌心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杜召没睁眼,懒懒道:“睡觉了,明天再看。” “嗯。”她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凝视这张硬朗的脸。 忽然,杜召睁开眼。 邬长筠立马要闪开,动作却不及他快,被人按在了身下。 “偷看我。” “光明正大。” 杜召亲了口她的脸蛋,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看完了?” “嗯。” “喜欢?” “还不错,明天让林生玉再去谈谈片酬,合适的话就接了。” “别接了,我养你。” 邬长筠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虽然没有好的出身,但遇到很多贵人,师父,陈导,你。可别人不会一直拖住我,想要脱离苦难,唯有自己拯救自己。” 麦子戏社 第105节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你男人。” “没有爱情,没有男人,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可能改变命运的,只有知识。我只有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能心无旁骛地去读书,追求喜欢的东西。” 杜召没有回应。 邬长筠抬眸看了一眼,他的呼吸沉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她掰开他的手,躺到床边,关上灯,背对着他。 屋里一片黑暗。 杜召睁开眼,看向她单薄的背。 我们…… 始终是同床异梦。 可是筠筠,我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 不管将来何去何从。 …… 在寂州的第三个月。 李香庭每个休息日都会外出写生,从最初的小镇周边,到更远的山脚、林边。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记录下很多美的、丑的。 他总是没有目标地乱转,有时借一辆自行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有时徒步半天,只为画一棵奇怪的树。 这天早晨,他跟一辆牛车去郊外,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远远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寺院。 便问赶车的大爷:“这是什么寺?” “不知道。” 残桓断壁,乍一看,像荒弃的。 李香庭偏对这些感兴趣,跳下牛车,同大爷告别,直奔寺院去。 总说久行成路,可这里没有一条道是通往寺院的,它背靠干凸的矮山,两边零星生长几棵奇形怪状的枯树,斑驳的暗红色墙上爬满干枯凌乱的杂草,西殿的墙倒了,佛像暴露在风沙炎阳中,早已面目全非。 李香庭踏过枯草走近,站到大门前,仰头望去,见简陋的红色木匾上写着三字——华恩寺。 他敲敲门,久无人应。 便从西殿的断壁进去,刚站定,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 矗立的、倾倒的墙面上绘满了残破的壁画。 李香庭腿脚不受控制地走到墙边,看着栉风沐雨后古老的壁画深沉的色彩,岁月的摧磨不仅没让它变得逊色,反而更加浑厚、深邃…… 震惊,激动,难以相信! 他双手颤抖着,抚摸上墙壁。 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李香庭眼晕目眩地转着,喜悦、震惊、悲恸交杂而来,他伏在墙上,看着一条条流畅的、变化的、富有节奏感的线条;看着一块块丰富、大胆、纯粹的颜色;看着特征鲜明、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上千佛陀…… 周遭的一切都空了,恍若置身仙境,他贪婪地吸取艺术的精华,忘我地享受壮阔恢宏的壁上丹青,一会笑,一会叹。 直到有双手落在胳膊上,他的神魂才重归躯壳。 是一个小和尚。 李香庭激动地拉住他,语无伦次:“壁画!这些壁画!” 小和尚手里握着扫把,见这位施主疯疯癫癫的,疑惑地歪头,皱眉。 “太漂亮了,太不可思议了!” 小和尚点点头,接连指向两边的钟楼、鼓楼和正前方的大雄宝殿,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还有?” 小和尚又点头。 “我能进去看看吗?” 小和尚还是点头。 李香庭随他走出西殿,进了院里,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 小和尚走三步一回头,沉默地对他笑。 李香庭见寺院空空,问他:“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和尚停下,朝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才发现,他是个哑巴。 看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还有一位。 小和尚朝他合掌,接着往前走,带李香庭进入大雄宝殿。 入眼的是一座彩塑佛像,佛龛也皆为木制,虽不及其他寺庙金碧辉煌,但更富古朴与艺术气息。 李香庭没有信仰,但尊重每一宗教,本想去上柱香,却在迈过门槛之际,忘乎所有。 四面高墙绘满了壁画,藻井上精妙的浮雕与传统纹样,像个聚有魔力的吸盘,瞬间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抽尽。 他的灵魂和身体像被这些古老的图案操控一般,不可自拔地贴到墙边。 民间传说、佛教故事、宫殿、乡野、人、兽……无所不及。 “为什么这些画没有人发现?我从未看到过一篇报导,我们的国家居然有此等伟大的艺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画是什么人画的?” “怎么破损成这样?” “应该是古老的艺术,看这色彩,剥落的层次。” “为什么没人保护?” “天啊!” 小和尚立在佛前,看这位奇怪的施主围着墙转了无数个圈,嘴里不停自言自语。 发疯了一整个下午。 …… 隔海相望的另一端。 李香庭的好友季安妮带戚凤阳来到梵蒂冈,这一个多月,她亲眼看到了无数从前只能在画册上看到的著名建筑,走过凯旋门,进过卢浮宫。她看到了乔尔乔涅的《乡间音乐会》、丢勒的《阿尔科的风景》、感受到伟大的雕塑作品带来的震撼,她仰望着《胜利女神》,看着失去双臂的《米洛的维纳斯》,与《蒙娜丽莎》对望……她仿佛能同隔了三百多年的鲁本斯对话;仿佛看到里贝拉站在画架前同《跛脚儿童》微笑;仿佛看到《阿卡迪亚的牧人》活了过来;仿佛身临幽暗的大殿,听到荷拉斯兄弟们之间的誓言;仿佛身处硝烟弥漫的城巷之中,跟着手持三色旗的自由女神放声呐喊,为了自由而斗争…… 她走进了莫奈的光影世界,感受到塞尚的孤独、蒙克的压抑,看到了梵高的疯狂、马蒂斯的狂野。 她甚至想去见一面,脱离所有束缚的绘画天才毕加索。 她在崇高而辉煌的圣彼得大教堂凝望恢弘的雕塑与穹顶。站在西斯廷礼拜堂里,仰望绝无仅有的天顶壁画,热泪盈眶。 亲爱的少爷,我终于看到你口中的艺术。 我会承你所愿,守你之意,去爱这个光鲜的自由世界。 爱这个庞大世界里,小小的我。 …… 第62章 老和尚在藏经阁念经,李香庭不便打扰。 这个寺院规模小,入口即是天王殿,顶上覆的是三等黑色琉璃瓦,内供弥勒佛像,佛龛一尘不染,上面的香坛坏了一角,仍立着几炷香,殿两侧供四大天王,背后皆绘有佛教故事壁画。 小和尚在擦提多罗吒佛像底座。 李香庭就在一旁研究壁画。一直以来沉在心里的苦痛似乎全被驱散,他全身心沉沦在这些惊人的传统艺术里,仿佛又变回那个炽热的少年,毫无保留地发泄亢奋的情绪,充满了饥渴的探索欲。 忽然墙上脱落一块墙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和尚要把它扫走。 李香庭赶紧叫住他:“等等。” 小和尚停下动作。 李香庭走过来蹲下,看着地上碎成三块的墙皮,上面还有壁画,心疼道:“别扫走,这些很珍贵。” 小和尚有些迷惑。 李香庭想捡起它们,又怕再次破坏,抬头对小和尚道:“我想办法把它黏回去。” 小和尚并不明白他要这样做的目的,但见此人目光清澈,充满了善意,便答应下来。 “以后如果再脱落,也别扫走好吗?” 小和尚点头。 “等等,你之前有没有扫过?” 他又点头。 “倒哪里去了?” 小和尚跨出天王殿,往远处的枯林指。 “我去看看,马上回来。”语落,李香庭就跑了出去。 那片林看似近,实则很远,且一路坑坑洼洼,深草浅草夹杂着,叫他绊了两个跟头。 过去近一个半小时,李香庭才灰头土脸地回来,他穿着白衬衫,灰马甲,外面套一件棕色暗格毛呢大衣,在野地里这么一拱,沾满了野草,脸上却洋溢着激动的笑,充满了可爱的傻劲。 他用自己的围巾包住壁画碎片,小心捧着,放到地上。接着,跪趴在地上仔细地清理每一块上的灰土。 他太专注了,以至于老和尚走到面前,都未发觉。 麦子戏社 第106节 “施主。” 闻声,李香庭才抬起头,看到年迈的老和尚,赶紧起身:“师父,打扰了。” 老和尚慈祥地笑着,注视这位面善的青年:“施主捡这些做什么?” “这是壁画呀,文物呀,非常非常非常珍贵!” “既然已脱落,就让它顺其自然,回归尘土吧。” “太可惜了,这样伟大的艺术不应该消陨在风沙里,应该被保护起来,发扬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老和尚见他一脸赤诚,觉得有缘,便道:“施主如此感兴趣,不如贫僧带你走走。” “那太感谢了。” 老和尚对身后的小和尚道:“明尽,去后院砍些柴火吧。” 明尽合掌点头,兀自离去。 老和尚法号灯一,这座古寺建立于唐天宝十二年,已存在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天王殿、大雄宝殿、伽蓝殿和祖师殿的壁画、彩塑皆为唐朝画家所作,后方的毗卢殿和地藏殿是明朝时重新修建的,壁画也是出自明朝画家之手。 这里没有政府管辖,只有他们两位守寺人,系师徒关系。因地处偏僻,香火寥寥,只有几位年迈的妇人,每半月会来烧香拜佛。 晚上,老和尚留李香庭吃了顿斋饭,寺院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吃完,他又举着蜡烛去看大雄宝殿的壁画。 作为一个忠实的油画爱好者,李香庭第一次为传统艺术痴迷到发狂,甚至比曾经看到《创世纪》和《雅典学院》那样闻名世界的壁画更加震撼!他一直热爱西画,觉得西画更先进,更具有创造性和包容性,有更丰富的颜色和各种各样无限制的创新与风格,到头来,却是数典忘祖。 这几个殿的壁画,有些写实,有些抽像,有些造型大胆变形……原来,那些西方的古典主义、抽像主义、野兽主义,早在我国源远流长的传统艺术中就得以体现。 就像灯一师父说的: “我们中华几千年的文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物质、精神就达到了极高的高度,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看不到,不想看。” 是啊,太遗憾了。 也许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华恩寺”,被遗忘,被抛弃…… 就像目光所及,很多墙皮脱落,画也跟着残破,完整的壁画没有几面,且寺庙四周无建筑、树林遮挡,风沙大,好几道门窗都是坏的,窗户四周的壁画经历烈阳寒风、雨水侵蚀,有的剥落,有的发霉完全失去原色。 这些更古老的壁画无论是构图、内容、色彩还是线条,毫不逊色于那些世界名画,却被遗落在荒烟蔓草之中,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受到不可逆的损害,一天天走向毁灭。 凭什么! 身为美术工作者尚不得知这样的沧海遗珠,更别谈对艺术毫无接触的外行人。 好想让它传播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看到我们的祖国也拥有这样精彩绝伦的艺术。到时候,一定会有无数人同自己一样为之疯狂! 蜡烛的油流在手上,一层,一层,又一层,他完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时间,从黑夜看到白天…… 他亢奋到没有一丝困意与倦意,沉浸在古老的艺术与文化里难以自拔。 …… 李香庭在寺院度过一天一夜,他不得不回去,因为明天的课程。 再沉沦,也不能放着学生不管。 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没有车回去。从这到城里就算开车都得近半小时,听小和尚说,出去化缘都是步行。 李香庭只能走回去。 路途遥远且崎岖,他还走错了路,好在没迟到,只是蓬头垢面,不太体面,被学生笑了好一会。 上完课,李香庭赶紧去找美术系的两位老师,告诉他们自己所见一切,并请求他们一定随自己去看一看。 可那教中国画的吴老师却说:“那个寺庙里的画啊,去看过,破损太严重了,没什么价值。” 李香庭道:“所以我想倡导政府将它保护起来。” 吴老师喝着热水,轻促笑了声:“政府才不会管这些,能让百姓不饿死就已经很好了。” “总得试试。” “李老师,”吴老师叹口气,“别管这些闲事了,没用的,这里是寂州,荒蛮之地,能建个大学已经是奇迹了,不比沿海地区,也不比国外,追求精神、艺术、文化,大家吃饱喝足,能活着就好。” “可人类、国家不能失去文化,优秀的东西应该要传承下去,我还想带同学们去看看那些壁画和彩塑。” “李老师,我懂你的心,可现实很残酷的,一腔热血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无数热血军人无法去驱逐东三省的日寇,军令要服从,政府不作为。”吴老师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做到的。” 老教授见这个平日里安静温和、郁郁寡欢的年轻人难得热情满满,却遭了打击,便道:“我没去过,回头我跟你去看看,让你这么赞不绝口的壁画,到底有多好。” “好!” …… 下个星期,邬长筠就要进组拍电影。 这次的导演又是陈林。 围读完剧本,陈林约她一块吃个饭。 刚走到车边,一阵喇叭声冲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陈林看清那车里坐着的人,胳膊搭在门框上:“看来吃不成了,你的男朋友来了。” 邬长筠淡淡道:“不是男朋友。” 陈林笑了:“去吧。” 邬长筠坐进车里,睨一眼旁边的男人:“干什么?” “没事不能找你?” “忙。” “忙着跟别的男人吃饭去?” 听这浓浓的醋意,邬长筠也不哄着他:“是啊,没正事走了。” 她刚要下车,被杜召拽回来。 “有,跟我吃饭。”他握紧她的手,单手掌方向盘,“比跟他吃的好。” 邬长筠脸对着窗外,轻轻笑了。 杜召带她回到自己家,刚下车,大棕就扑过来。 邬长筠利索闪开,躲到杜召身后,并非害怕,而是怕它的臭爪子抓脏自己的大衣,洗一次可不便宜。 杜召抱着狗揉了揉,叫它回窝里。 大棕还真听话地走了。 冬天日短夜长,将近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杜召神神秘秘地让她坐在客厅,自己却不见了人影。 邬长筠随手拿起报纸翻看会。 忽然,灯灭了。 她站起来,喊了声“杜召”。 没人回应。 她又叫湘湘。 空荡的别墅尽是她的回音。 寂静了几秒,一阵歌声从厨房窜来。 邬长筠看过去,就见杜召单手拖个小蛋糕过来。 他的声线低,平日听着有些凉薄,唱起歌来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邬长筠静静注视他走近,心里油然一阵伤感,从来没有人给自己过生日,也没人知道,她是哪天出生。 杜召立在她面前,温暖的烛光照亮他英隽的五官:“吹蜡烛。” “不吹。”即便很感动,邬长筠仍不适应这种煽情的事情。 无奈之下,杜召帮她吹了。 灯亮了,屋子又恢复光明。 邬长筠微笑道:“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知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所以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提前给你过。” “什么日子?” “今天是一月一号。”杜召手指抹一下蛋糕,擦在她唇上,“一九三七年了,筠筠。” 难怪街上张灯结彩的。 邬长筠舔掉嘴上的奶油:“谢谢你。” 杜召将蛋糕放到桌上,将另一手提的小礼盒给她。 “什么?” “打开看看。” 沉甸甸的,邬长筠快速撕开包装袋,打开盒子,被里面的东西震住了。 居然是……十根金条! “不知道送你什么,这个实际点,不管以后经济如何,钱币贬值还是升值,黄金永远是硬通货,拿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或者攒着,以后用。” “太多了,我不要。” “我想给。” 邬长筠盖好盒子,将它放到桌上:“我没那么贪,不该收的不会收,你也没必要给我这么多钱,我不想欠你。” 杜召了解她的性子,一旦下决心就不会变:“好歹拿一根。” “一根都不要,你再这样,我走了。” “好好好,不给了。”杜召又从口袋捏出根项链,“银的,亲手打的。” “这个可以。”邬长筠接过来,链子上坠了个书的形状,“这是书?什么意思?” “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麦子戏社 第107节 她抬脸看杜召,更多的却是愧疚,好日子,不说不开心的话,她笑着道:“谢谢。” 杜召帮她戴上:“不愧大明星,戴什么都好看。” 邬长筠低头看一眼,虽然做工粗糙,也不值钱,但她异常喜欢这个小坠子,又道了声谢。 杜召看了眼挂钟,坐下吃口蛋糕,漫不经心道:“筠筠,有点闷,帮我开开窗,透点气。” “好。”邬长筠走到窗边,拉开落地帘。 忽然,外面烟花四起,姹紫嫣红,在夜幕绽放。 后背迎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杜召弓背,下巴抵在她肩上:“喜欢吗?” “又搞这些华而不实的,浪费钱,不如给我。” “给了你,又不要。你忘了,我有个烟花厂。” 邬长筠笑了起来,眼里的光,比夜幕中的火树银花更加明媚:“没忘。” …… 第63章 新电影的拍摄地就在沪江,开拍后,邬长筠和杜召见面的次数又屈指可数。 各自有各自的事,繁忙起来,日子过得异常快。 一不留神,又是半个月。 遥远的西北,寂州大学里。 深夜,李香庭失眠了。 在这三个月,原本空荡荡的宿舍被他塞得满满,除了堆有大量画作,还有从图书馆借的三大摞书。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也没有喝酒畅聊的好友,再加上一直徘徊心底的旧事,让他没有心情出去消遣,除了上课、吃饭,大多时间都是泡在图书馆和宿舍里。 李香庭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寺庙的壁画,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心中更是焦灼。 他腾地坐起来,从热乎的被窝里起身,披上件衣服坐到书桌前,打开小台灯,拿出纸给寂州市政府写信。 已到一月中旬,寂州的温度远比沪江低,学校小卖部的墨水质量差,钢笔头裹一层干涸的墨晶,他轻轻甩两下,在草稿纸上划划,才出了墨。 冷风从窗户缝挤进来,不一会儿,将他原本温暖的手脚拂得冰凉。 可心却是滚烫的。 第二天早,天才微亮,李香庭只睡了三个小时,便起床带上信出门,亲手将它塞进市政府门口的信箱内。 他在铁门外驻足片刻,看向矮旧的小楼,冷冷清清的,一阵寒风袭来,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香庭将围巾系紧些,半张脸埋下去取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身回学校去。 路边,遇到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他见人在风口冻得直哆嗦,便上前买了一根。 老大爷戴着厚毛帽,两颊皆是冻疮,拿出红薯,秤了秤,用油纸包好递过来:“两个铜板。” 李香庭掏钱给他,握着滚烫的红薯取暖:“大爷,这风大,您往右边挪挪,有墙挡风,还暖和点。” 老大爷连连摆手:“往那边去,西边过来的人就看不到我了。” 李香庭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小口,甜糯可口,他给大爷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老家种的。”老大爷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和长而深的眼尾纹连着,快通到鬓发,干裂的唇内喷出一团团热气,“都放地窖里存着,冬天取出来烤着吃,又香又甜。” 李香庭见他抱着双臂冷得跺起脚来,又问:“您怎么这么早出来摆摊?这会路上还没什么人。” “早出摊,能多卖一个是一个,谋生嘛。” 李香庭看着他沧桑的笑,又道:“我再要一个。” “好勒,给你挑个大的。”老大爷选好,展示给他,“大吧?” “大!” “这个重,大早上生意,还收你两个铜板,好吃下次再来。” “谢谢。” 老大爷给他包上两层油纸:“小心烫。” “好,那我先走了,再见,祝您生意兴隆。” 老大爷摆手:“也祝你吃好穿好。” 李香庭回到学校宿舍,烧了点开水暖暖身,又看了会书,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上红薯去敲隔壁老教授的门。 人上了年纪睡得早也起得早,老教授开门,见他递来油纸包起来的玩意,看形状,猜道:“红薯?” “是的,我放小火炉上暖着,现在还热,您快尝尝,特别甜。” “好勒。”老教授接下,“进来坐?” “不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去办公室。” “行,那等会见。” 上课、看书、画画…… 每天围绕着这几件事,基本没什么变化。 李香庭一直在等政府的电话,可过去三天,他反应的事情没有一点回应。 于是,他在周四下午又去了趟市政府,果然如李老师所说,他们态度敷衍,没有一个想多事的,扬言道: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佛教协会。 李香庭便又按工作人员给的地址,跑了趟佛教协会。地点在一座大寺庙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她听李香庭陈述完,回应:普华寺一直不归我们管,也不参加任何佛教活动,从清朝起就没落了,寺院归属里面住着的和尚,是叫灯一师父吧?文物的话,你去找文化局问问。 文化局在市政府大楼里,李香庭又折回去,找到办公室,再次说明意图,得到还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我们只管文化活动举办,寺院不归我们管,你去佛教协会。 像踢皮球一样,无一方想管,李香庭无奈,只能回去。 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 李香庭又提笔写信。 写了一封,两封,五封……十封…… 分别寄给南京政府、中华民国教育部、古物保管委员会、留青艺术社、在北平艺专工作的同学、沪江艺专的同事等。 他相信总有人会回应自己,回应那个被遗忘的灿烂文化。 可路途遥远,一封信寄出去,少说也是一个月。 李香庭等不及了,他无法目睹壁画再经历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的伤害。 不管有没有人支持,有没有人理解,他都决定尽绵薄之力亲自去保护它们。 终于到了周六。 一早,李香庭就收拾好行囊来找老教授,用借来的自行车载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地往普华寺去。 李香庭先去拜会灯一师父,在得到他的允许后,便带老教授挨个殿看。 老教授扶着眼镜,仰头欣赏壮阔的巨幅壁画,看那藻井上精密的木制结构和各式纹样,赞不绝口:“好啊,好!” 那一刻,李香庭无比开心,为这些历尽沧桑的艺术,为那些曾经创造出他们的能工巧匠,为祖国灿烂的传统文化…… 他坚信,有朝一日,它们一定会走出荒野,走出国门,让全世界,看到中国艺术的风采。 …… 李香庭与老教授在这里住了一夜,与灯一师父长谈。 他问灯一师父为何不修那坍塌的殿墙,原来,并非不想,而是他们所收到的香火钱几近于无,平时一碗粥都难喝上,现下又是寒冬腊月,蔬菜难生,所食皆是田地里所种的萝卜、马铃薯和一些香客送来的柿子白菜。那墙倒得七零八碎,没几块能用的砖,他们根本没钱去买一砖一瓦,再加上灯一师父年迈,身体又不好,这事便一直搁置着。 李香庭便主动把活揽了下来,寂州物价低,吃喝又由学校免费提供,他的薪水全都存了下来,虽然不多,但买些砖瓦还是绰绰有余。 即便倾尽所有,但能救这些文物于水火,也是值得的。 李香庭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一得空就拉上教授往寺庙跑。 老教授舍不得学生,本就多留了两月,等放寒假再回去,现在又因为壁画想继续留任。只不过他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每回跟李香庭过来,也就是看看壁画、打打下手。 一月底,天寒地冻。 前天下了一场雪,今天虽阳光明媚,风却还是刺痛的凉。 李香庭正在搬砖,老教授坐在阳光下喝水,他坐了好一会,见李香庭干劲冲天,不知累似的,忙活了三四个小时就没停下过,叫道:“香庭啊,过来歇会。” “不了,我不累。” 老教授手挡在额头前,眯着眼往天上看去:“还是我们杭州舒服,你有没有去过杭州?” 李香庭停下动作看过来,认真回答前辈的问题:“还没,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老教授放下手,又喝口水,看李香庭熟练的动作,心里感慨:这小伙子,真是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充满热情,若天下青年皆如此,国何愁不兴。 他会心地笑了:“咱们两个真是,放着舒服的假期不过,跑这荒郊野外做苦力。” 李香庭也跟着笑:“可我觉得这更有意义。” “是啊。”老教授放下杯子,扶墙起身,再次拿起扫把扫雪。 明尽提着水桶过来,老教授同他说笑:“明尽小师父个子不高,劲却不小。” 明尽看过来,纯净地笑了。 “你多大了?” 明尽放下水桶,用手比划。 “十二岁,还没我的小孙女大。”老教授握着大扫把用力横扫而过,“小师父,来和我这老爷爷比比,谁扫得快。” 明尽小跑回殿里,拿扫把,出来,同他一起扫雪。 李香庭踮起脚望过去,见老教授与小和尚玩闹着,好不快活。 真是个老小孩。 …… 麦子戏社 第108节 晚上回到宿舍,食堂早就关门了。李香庭在街上买了点包子,又自己煮了点粥,端去跟老教授一块吃。 两人狼吞虎咽用完餐,教授无力地躺在床上,腰疼得直皱眉。 “您趴下,我给您揉一揉。” “还真得揉揉,怕是腰疼病又犯了。” 教授趴下去,李香庭坐到床边,帮他捏:“重吗?” “轻了点。” “您这么吃力!” “以前在杭州就经常去按腰,一开始也不吃力,慢慢就受得住了。” “这样呢?” “可以,往下面点。” “这里?” “对对对,”教授闭上眼,长叹口气,“舒服。” 李香庭手都酸了,自己年轻身体好,这些苦不算什么,但教授到底上了年纪,总是跟着自己搬砖砌墙,身体难免受不了。 风吹日晒的,两人都黑了不少。 李香庭看着他晒黑的苍老双手,还生了冻疮,心疼起来,不由又想起李仁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香楹过得好不好?香岷适应广州的生活吗?阿阳……又在干什么。 每想起他们,心再次揪起来一般,沉闷又难受。 老教授的鼾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李香庭手上轻些,再给他按了会,才将被子拉过来盖好,蹑手蹑脚出去。 十一点半了,一天的劳累本应让人困倦,可李香庭却一点儿也不困。 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想再画会画转移注意力,拿起画笔才发现手心擦破了好几处,宿舍没包扎的东西,他也没当回事,随意用消毒水消消毒,继续画画。 …… 第二天,李香庭下午才有课,天没亮他就醒了,驱车独自前往寺庙,垒了几层墙,又赶在下午课前赶回来。 这里的学生绘画功底差,只知道依葫芦画瓢,透视、色彩、形体全是问题。李香庭只能辛苦一点,带他们一步一步重新打基础,从素描开始。因为这些学生和戚凤阳不同,她可以尽情发展个性,走自由风格,做不受拘束的画家,可学生之间有很多人以后是要进杂志社或教书育人的,还需要打牢基本功。 每次上课都很头疼,有些问题指出数次,但成效甚微,他耐心地一遍遍纠正、指导,从未有过不耐烦。 近期,李香庭还研究起了工笔画,想要真正研究、保护、宣传那些壁画,仅仅靠砌墙、修复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内容、技法、媒介……需要拿起毛笔,接触一个全新的画种,去学习,去临摹…… 他在学习、工作和保护壁画中,忙得时常忙得废寝忘食,却甘之如饴。 不幸的是老教授还是病倒了,他的腰病严重,已经到了不能久坐久立的地步,在这里勉强又坚持了两个星期,还是调任回杭州。 他是心存不甘而又遗憾的,不甘于年迈多病,不能救传统之艺术于水火。遗憾于未能多看几眼它的精妙,带它走出荒原。 以至于走前握着李香庭的手久久不放,流尽热泪: “交给你了。” …… 陈今今已经很久没写出东西了,这两三个月她都在东转西转,前几天还在北平,这会又跑来寂州找朋友。 两人晚上出去喝酒,聊聊近况,说说所见趣事。见夜深,陈今今对他道:“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葛先有家室,不能像她这样彻夜饮酒,只点头:“行,你还去我那住吧,正好有空房。” “你不用操心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能委屈自己不成,放心吧。” “行,那我也不劝你了,我送你。” “我送你差不多,”陈今今推搡人出去,“走走走,别啰嗦,我旅店离这近,几步就到。” “好好好,那回见。” 两人分别,陈今今回桌上把剩下的几口酒喝完才离开。 她习惯天亮睡觉,这会还早,回去也无聊,索性到处转转,看看这小城夜景。 寂州城没有什么夜生活,大街上一片凄凉,半天见不到一个路人,只有零星几家店还开着门。她不知道自己溜跶到了哪里,又是个自由且随性的人,就算迷路了,路边也能歇一夜。 她来到一个矮长的墙边,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学校。 不知正门在哪里。 陈今今顺着墙走,夜深人静,溜进学校图书馆读一本书,也不乏美事一桩。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远处墙上有个人,以为是贼,慢慢走过去,猛地吼一声,想吓吓他:“喂!” 李香庭直接摔了下来。 最近几天,他一下班就往寺院跑,深夜才回来,又不想打扰门卫休息,每次都翻墙进学校宿舍。 冷不丁有人咆哮一声,把他吓得够呛。 陈今今凑过去歪着脸看清人,笑道:“小贼,你从沪江偷到寂州来了。” …… 第64章 李香庭只觉得胳膊断掉似的,疼得一点使不上劲,坐起身缓了一会才看向来人,因为夜黑,对方又背着月光,叫他一时没认出人来:“你是?” “便衣警察。” 李香庭立马站起来:“我是这里的老师,因为晚归,学校大门锁着,才翻墙回宿舍,不是贼,我有证件。”说着他就翻起口袋,身上却只带了张饭票,“我忘带了,这是教师饭票,我——” 陈今今见他一脸认真地解释,忽然笑了:“你怎么这么好骗?” 李香庭被她放肆的笑打断,才反应过来,这人在戏弄自己,他也没恼,心平气和道:“夜深了,小姐还是不要在外面走动的好。” 陈今今负手往前一步:“你不记得我了?” 李香庭疑惑地看着她,想了又想,还是没记起来。 陈今今忽然叹息,声音哀怨:“我是你老情人啊。” “……别开玩笑了。”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郁闷的表情,乐道:“不逗你了,我们之前见过两面,一次警局,还有一次你带了一帮小孩偷葡萄。” 李香庭这才想起她刚才提到了沪江,再仔细看面容,认出人来:“是你啊,之前冤枉我那个。” “冤枉?” “我跟你解释过,你喝醉酒被流氓缠住,是我帮了你,你还反咬我一口。” “我喝断片了,记忆混乱,要不请你喝酒陪个罪?” “不用。”李香庭又解释,“偷葡萄的事……孩子们小,不懂事,但我放了钱在墙头。”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们混一起了?” “一言难尽。”李香庭反过来问她:“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朋友,顺便找找灵感。” “你最好还是白天找吧,这边治安不好。” “哦。”陈今今见他一直拖着胳膊,“不会摔断了吧?” 胳膊没那么痛了,李香庭转了转手腕:“没事,我该回去了。”语落,他便踩上两块砖头轻松爬上了墙。 下面的女人道:“有后遗症找我哦,我就住在附近的华兴旅馆。” 李香庭坐在墙头俯视她,最后嘱咐一句:“快回吧。” 陈今今摆摆手。 李香庭跳了下去。 陈今今立在墙外,听里面脚步声远,才身心愉快地转身离开。 这枯燥的一天,总算碰到有点意思的。 …… 一个乌龙,李香庭并没有放在心上,轻手轻脚回到宿舍。 明天的课在下午,他又可以去寺庙待半天。 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装好,李香庭便洗洗睡下了。 眼睛一闭,那张戏谑的脸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李香庭睁开眼,盯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想起了很久之前街边那个意外的吻。 “……”他翻了个身把脸捂进被子里,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醉酒之举,不必介怀。 赶紧睡觉! …… 陈今今通宵看了本书,又写了两张废稿,天亮前头昏脑涨地出来吃个早餐再回去睡觉,巧的是又碰到李香庭,他正坐在街对面的早点铺吃饭。 这个时间学校餐厅还没开,李香庭只能出来吃,顺便给寺院里的两位师父打包点馒头和素包子去。 陈今今坐到他斜对面。 李香庭嘴里叼着馒头,怔怔地看她一眼,礼貌性点了个头,继续大口啃馒头。 陈今今点了豆浆油条,见他狼吞虎咽的,也不顾粥烫嘴。 “吃这么急干什么?”她手撑着脸,故意撩拨这个漂亮的老实人,“看到我害羞啦?” “我赶时间。” 陈今今见他瘦了不少,胡子没修剪,看上去有些颓废,再结合到这破地方教书的事,好奇道:“你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 “你这状态绝对有什么。”陈今今身子微微往前探,“你失恋了?” “……”李香庭干吞大块馒头,被噎了一下,“没有。” 麦子戏社 第109节 陈今今正回身,笑着塞了口油条:“这中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也算我们有缘,来,干一杯。” 李香庭见她举起豆浆,没有回应。 陈今今脚在桌底轻踢他一下:“来啊。” 李香庭无奈,端起碗与她浅浅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半碗,又低头啃馒头。 陈今今没太大胃口,油条吃了半根,喝几口豆浆便饱了,她将钱放在桌上:“老板,钱放这了,这位先生的一起付了。” “好勒。” 李香庭立马放下筷子:“不用。” 陈今今一边挥手一边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一顿饭而已,走了。” 李香庭刚掏出钱,陈今今东窜西窜,已经没影了。他抬起腕表看一眼,快五点半了,时间紧迫,还是等回来再还她。 下午两点上课,李香庭算好时间,赶在一点五十前来到教室。 傍晚放学后,他便来到华兴旅馆的公共座椅上看古建筑书,等人出现。 直到晚上七点半,陈今今才睡眼朦胧地出来遛弯。 李香庭见人,直奔过去:“你好。” 陈今今停住:“又是你,找我干嘛?”她笑起来,“看上我了?” “没有,不是……”李香庭无话可说,将早饭钱递过去,“还你钱,虽然是老乡,还是互不相欠的好。” 陈今今懒洋洋道:“你再请回来不就好了,我朋友今天忙,没空陪我吃饭,人生地不熟的,要不你带我吃一顿?” “抱歉,我还有事。” “干什么?”陈今今上下打量他,漂漂亮亮的人,穿得却破破烂烂,还背了个麻布袋子,“又去翻墙啊?都没问你,你一个老师,为什么大半夜翻学校墙?偷跑出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李香庭直言:“我在寺院修房子,等会就是要过去,星期日晚上才会回来,时间不早了,钱你先收下,等我回来可以再请你吃饭,也算尽地主之谊。” “好吧。”陈今今接过钱。 李香庭刚要走,目光扫过她腹前,看到脖子挂下的相机,和自己在巴黎买过那台是同一品牌,不过这款更先进,也更贵:“你是摄影师?” “不是啊。”陈今今低头看一眼,“爱好。” 李香庭略激动,他的相机早在沪江时就卖掉了,来到寂州只在照相馆里看到过照相机——老式的,零件一大堆。老板怕麻烦,死活不肯跟他去拍壁画,难得遇到先进的相机,他急问:“可以帮我拍摄吗?我可以付你工钱,还有胶卷钱,去拍一些壁画的照片。” “嗯?”陈今今感兴趣起来,“什么壁画?洞窟?墓室?”她自言自语起来,“哦,寺庙壁画,你说要去寺庙。” 李香庭有些惊喜:“你懂壁画?” “不是很懂,这些年游山玩水的,看过一些。” “是唐代和明朝的寺庙壁画,非常壮观,你看到绝对会为之惊叹。” 说这么久话,陈今今清醒了些:“在哪?” “十几公里外。” “走过去?” “有辆自行车。” “哦。”陈今今淡淡道:“好啊” “只是我要在那待两天,中间可能没空送你回来,如果你有其他事情,我们就约改天。” “那我也待两天。”陈今今歪了下脸,“我闲得很,正愁没事干。” “那太好了。”李香庭提起他的破布袋子,“干粮我都准备好了。” 陈今今挑了下眉:“可以带两瓶酒去吗?” “……不太好。”李香庭犹豫几秒,“你可以躲在外面喝。” 陈今今笑起来,转身跑上楼梯:“等着,我去多拿些胶卷。” …… 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行在雪未化尽的绵软的草地上,车头绑了个手电筒,勉强照亮前方崎岖的路。 陈今今坐在后座,同李香庭东拉西扯。 正说着,她忽然跳车。 李香庭赶紧停下,紧张地回头看,只见陈今今单膝跪在雪地上,他支好车,过来查看:“摔到哪了?让你抓紧,偏不听。” “我自己跳下来的。” “……” 没伤到,只是膝盖有点痛,陈今今起身掸掸裤腿,往月亮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 “拍张照。” 李香庭跟上去,见她停在一颗形状怪异的高树下,藉着月光,仰面拍了张照。 他循相机的角度看去,只见积雪未化的树梢上竟有片树叶,在寒风大雪后,居然还能坚.挺地坠在树上。 冷漠的月光笼罩在她淡笑的脸上,化成了温柔的暖流。陈今今放下相机,望着孤叶后的月:“是不是很值得?” “是,但月光太暗,拍不清楚吧。” “与众不同的景色我见过太多,又不是真正要拍它。” 李香庭明白她的意思,接上说:“记录一次偶遇,也许更有意义。” 陈今今微诧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那些人只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第一次得到呼应的感觉……有点怪,可不管他是真心还是不愿扫兴有意附和,她都觉得有点开心。 “你要再看一会吗?我把手电筒拿过来。” “不啦。”陈今今轻拍一下他的胳膊,往自行车走去,“去看你口中能让我为之惊叹的壁画。” 李香庭跟上去。 陈今今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脚尖用力一踢,挑起松软的雪,雪粒散在半空里,缓缓坠落,她回头仓促地看一眼李香庭,继续往前走:“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香庭。” “有字吗?” “苑。” “李苑。” “老一辈取的,现在不用了,你就叫我李香庭吧。” “好吧,李香庭,我叫陈今今。” “晶莹的晶?” “今天的今。” 陈今今先走到车边,转身看他:“要不要换我骑?” “哪有让女孩子背人的道理。” 陈今今手落到车把上,微扬着下巴:“瞧不起女人啊。” “不是不是,你路不熟,再加上天黑,化雪不好走,还是我骑稳妥点。” 陈今今听他认真的口气,笑了,这个小……帅哥,真是太正经了,她坐到后座:“那走吧。” 李香庭握上车把,骑坐上去:“你抓稳了,前面路不好走,有点颠。” “好。”说完,陈今今手臂从他身侧绕过,半搂住他的腰。 李香庭忽然屏住呼吸,他只是让她抓稳车座而已…… 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错误的吻,他缓缓松口气,告诉自己别乱想,现下只是为了安全而已。 “李苑,你多大了?” “李香庭。” “哦,李香庭。”陈今今看向他的后脑勺,“我觉得你应该比我小。” “我二十二岁,一九一五年生的。” “果然,我比你大两岁。”陈今今抓了抓他的衣服,“那你叫我姐姐吧。” “好。” “这么听话。” “你年长些,合理。” 陈今今笑了起来:“我应该早点认识你,你太好玩了。” …… 知道李香庭今日会来,入夜后,明尽小和尚一直守着门,坐在天王殿前的台阶上,旁边放一个煤油灯,远远看到手电筒的一束光射来,赶紧提上灯迎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李香庭还带了位女施主,到跟前放下灯,合掌行了个礼。 路上,陈今今听李香庭说了寺院的情况,她想这应该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师父了,也合掌回应。 多个生人,明尽明显拘束些,带人进了居士寮房,安顿好后,他便去歇下了。 夜晚正是陈今今精神最亢奋的时候,跟李香庭转了一圈。 因为手电筒的电池有限,且较贵,于是他们一人拿上一根蜡烛,挨个殿看。 两人性格颇像,都是情绪外放的人,对于喜欢的东西会毫不吝啬地表达喜爱,但陈今今到底是外行人,对这些古老的艺术虽敬仰、有兴趣,但感情远远没有李香庭来的更浓烈。 仅仅看完大雄宝殿内的壁画,两人手中的蜡烛便燃尽了。 殿内一片黑暗。 李香庭在前面领路:“小心门槛。” 陈今今跟在后头,随人走出佛殿。 云雾被风吹散,月亮明晰许多,清冷的光华铺就满院,亦照亮两张烂漫的面容。 李香庭转身问她:“还要看吗?我可以去取蜡烛,我买了几十根存在这。” 麦子戏社 第110节 陈今今看他诚挚的一对双眸里溢满了期待,用力点了下头。 “那你在这等我会。” “好。” 李香庭快步跑开了。 陈今今往前几步,坐到台阶上,见他脚下如飞,一溜烟从殿旁窜了过去,收回微笑的眼,抬头望向遥远的青山淡影。 真的,不枉此行。 壁画是,人,亦是。 …… 李香庭只睡四个小时,便起床干活去了。 等到陈今今下午起来,他已经铺完了瓦片,正趴在屋顶,临摹屋脊上的鸱吻1。 陈今今抬手遮阳,往上看去,只看到李香庭一个认真的头顶,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她没有叫他,顺着梯子爬上去。 李香庭听到动静回头,见陈今今冒出个头来:“危险,你别上来。” “危险什么,再高的我都爬过。”她到他身边伏下,“你在干嘛呢?” “把这个画下来,然后仿一个新的。” “你还会做雕塑?” “皮毛,试试看,不一定成功。” “你画,不用管我。” “好。” 李香庭动笔,用素描完全写实地将鸱吻精细地画出来。 陈今今闲暇时看过些美术展,不懂其中门路,但见他熟练、轻松的手法,想必很厉害。她想与李香庭说说话,又怕分他神,便一直静静趴在旁边。 良久,李香庭再看过来,陈今今已经睡着了。 太阳还未落山,但已经没什么温度在,他本想将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又怕自己染了风寒,影响修葺进度,便拉拉她的衣袖:“陈今今。” 陈今今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纯净的脸。 这张脸后,是霞光万道。 “屋顶风大,你回屋睡。”李香庭见她发呆,挥挥手,“想什么呢?” 陈今今缓回神:“到床上就睡不着了。” “那你别再睡着了,小心感冒。” “嗯。” 李香庭认真画画,不理她了。 陈今今用手撑着脸,注视他的侧颜,真好看的一张脸,不算柔美,因为五官立体、轮廓分明,线条却很流畅,所以不显过分硬朗,干净的皮肤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优越的骨相,浓黑的睫毛上下掀动,下面,是清澈的眸。 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他呢? 陈今今正想着,李香庭直起身,吹了下画纸上的铅笔灰,换了个方向,近乎于正对着她,继续趴下作画。 似乎没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词,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 儒雅里带了几分桀骜。 陈今今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下去。 李香庭闻声抬头,嘱咐:“慢点。” “嗯,”陈今今站到梯子上,“我去拍照。” “要不要我帮忙?” 陈今今打了个响指:“相信我的技术。” 李香庭画完另一个角度,便也下来了。 彼时,陈今今正坐在大雄宝殿外的台阶上拍正在扫地的小和尚,见李香庭过来,高高举手,朝他招了招。 李香庭拿着画本走近,手冻得通红:“拍完了?” “只拍了大雄宝殿,光线不太好,等明天上午再拍。” “好,谢谢你。” 陈今今站起来,忽然跳下一台阶,与他咫尺之距,仰面笑问:“怎么谢?” 李香庭不太自在,退后一步:“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嫌弃的话,送你两幅画,可以吗?” “不要。” “那等回城,我请你吃饭。”说完,他又改口,“两顿。”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陈今今背手与他擦肩而过:“等我想到再说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往寺门去:“你去哪?” “抓野兔吃。” “佛门净地,还是别吃荤的好。” 陈今今回头看他:“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啊。” “……”又被耍了,他却轻提唇角,“别跑远了,早点回来,别去西边树林,有野猪。” 陈今今大步流星走出去,拖长了音笑道:“你真啰嗦。” …… 第65章 天暗下来,远处的青山隐在云雾中,陈今今折了根枯草绕在手指玩,本想在四周转转,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间大雪纷飞。她仰面望向天空,雪粒落在白皙的脸上,瞬间化开。 算了,回去罢。 刚折回几步远,就见李香庭撑着油纸伞跑出来,陈今今便也加快步子,朝他而去。 两人在冽风中碰面。 他说:“回去吧,雪大了。” “好。” 李香庭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走到伞外,往寺门跑去。 “欸——” 他回了个头:“伞太小,你打吧,风大,拿低点。”语落,又跑开了。 这是今年以来,寂州下过最大的一场雪。 短短半小时,几个殿上的琉璃瓦便覆了层厚厚的白。 没有碳火,小火炉里烧的是木棍。 陈今今穿了件墨绿色大衣,里面只有件薄薄的毛衣,冻得发抖,缩在小火炉前烤火。 明尽见她衣衫单薄,找了件干净的僧袍递过来。 陈今今接住灰色棉服:“你的衣服?” 明尽点头,用手示意这是清洗过的。 “谢谢。” 明尽摇头,他虽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约摸比陈今今矮一寸,他们的僧袄都宽大,给她套在大衣外面刚刚好。 李香庭的破布袋里不仅有馒头、包子,还塞了蔬菜,在此之前,他买过几十斤米带到寺庙,留日常食用。 晚上,明尽煮了粥,又清炒盘白菜,叫李香庭和陈今今过来吃。 见桌上只有三个人的碗筷,陈今今问:“灯一师父呢?” 明尽指向藏经室。 李香庭解说:“灯一师父晚上辟榖,不进食,我们吃吧。” “哦。”陈今今随他坐下,拿起热乎乎的馒头啃起来,又夹块白菜尝尝,同明尽说:“没想到你的厨艺还不错。” 明尽合掌,客气地与她点了下头。 吃完饭,明尽就同师父念经去了。 李香庭点根蜡烛,在寮房里练线描,窗户闭不严实,一直往里透风,小碟里的用来润墨的水都快冰上了,李香庭只能将它握在手心暖着,尽量保持温度。 入夜,风小了些。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李香庭只以为又是明尽在扫雪,心无旁骛地练习勾线,不知不觉,已近十点。 忽然,窗户上“啪哒”的一声。 李香庭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掀。 接着,又来一声。 握住小碟的手快冻僵了,他放下碟子,起身推开窗,还未完全拉开,便看到陈今今恣意的一张脸,下一秒,一个雪球落在他肩上,散落到刚勾画的白描上,化成水,将线条断断续续晕开。 屋外银霜满地,陈今今站在雪里,脱去了里面长长的大衣,只套了件朴素的僧袄,一直披散的头发用一根鲜艳的绿丝带捆住,放在左肩:“快出来。” “干什么?” “你先出来。” 李香庭系上围巾出门,陈今今跑到门口,拽住他的袖子往院中心去,停在覆满雪的花坛边。 麦子戏社 第111节 原来,她堆了个雪人。 李香庭看着粗糙的雪人笑了:“可爱。” “这是你。”陈今今脸冻得通红,灰暗的外衣挡不住一身的明媚,她张扬地笑着,“像不像!” “一点都不像。”李香庭实话实说,“像个熊。” “哪有!明明很像。”说着,她踮起脚,取下李香庭脖子上的深灰色围巾,绕到雪人身上,“这下呢?” “还是不像。”李香庭撸撸袖子,兴致忽起,“我来给你展示下,什么叫像。” “好啊。” 李香庭徒手滚起雪球来,反正手已经快冻僵了,不在乎多一点。 陈今今同他一起滚出个小的。 李香庭找根木棍将两个球体固定,接着蹲下身,用手刻画雪人的脸部,寥寥几下,特征便出来了。 陈今今脸小小的,眉毛未经修理,自然生长,黑而浓密,内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鼻子挺翘。乍看上半张脸清冷又凌厉,却生了张会微笑的嘴唇,化解了几分孤傲感。 李香庭将她微卷的头发上捆着的丝带都捏了出来。 “你这叫皮毛!”陈今今蹲在旁边,腿麻了,起身跳了两下,绕雪人和他一圈,惊叹道:“你的手也太灵了!做的好棒。” 李香庭手指麻木了,起身合掌互相揉搓了会,放进怀里焐着:“我做雕塑确实不多,但结构摸明白了,任何种类都是相通的。” “天呐。”陈今今蹲在“自己”面前,“好想把它带走。” “以后有空可以帮你画个相。”话音刚落,他骤然想起戚凤阳,情绪瞬间低了下来。 “好啊。” 李香庭晃晃脑袋,将双手从怀里掏出来,趁雪厚,不如用这些练练雕塑,他弯下腰,继续滚雪球。 这一次,做了个光秃秃的脑袋。 陈今今看着这对大眼睛:“明尽!” “对。”手冻得实在使不上力,于是,李香庭找了把美工刀来雕刻,有了工具,细节刻画更为精细,比上一座更像了。 陈今今不停感慨:“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你好厉害。 好像!” 不一会儿,李香庭又雕了个老和尚出来。 陈今今看着几座雪雕,激动地朝藏经阁方向喊:“明尽,灯一师父!快来看!” 李香庭立马叫住她:“别打扰他们。” 可藏经阁里的和尚们听见了。 灯一睁开眼,对身畔已然走了神的明尽道:“去吧。” 明尽起身,合掌鞠了个躬,高兴地往后院去。 陈今今一见他,立马过去拉人跑过来:“你看,像不像你!” 明尽瞪大了明亮的双眼,微张嘴,说不出话,所有惊叹和欣喜最终只能化作笑容。 陈今今问:“你师父呢?” 明尽刚往远处的藏经阁指去,不料灯一竟也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赶紧上前扶住师父。 李香庭手冻得直抖,不停哈气暖手,听身后的灯一道:“颇为传神,施主巧手。” 李香庭转身,放下手认真地回道:“还得磨炼。” 陈今今跑回房间将相机拿了出来:“我给你们和雪人合影!” 可灯光太暗了,拍起来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刚要放弃,索性天冷,雪一时半刻化不了,明早再拍也不迟,却听李香庭提议:“可以点几根蜡烛。” 于是,他们取来蜡烛,掸去地上、花坛上的雪,一根根点燃。 原本凄清的后院温暖了起来。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雪人后面,陈今今先给他们三拍了一张,后又由李香庭给陈今今、明尽和灯一拍,唯独漏了他们两人的合照。 雪又飘了下来。 陈今今忽然揉起雪球砸向李香庭:“来打雪仗啊。” 一团雪落在腿上,散落满脚。 陈今今又揉起一个打向明尽。 明尽乖乖站着,没有躲。 灯一有些乏,慈祥地笑道:“贫僧先回了,施主们尽兴,早些休息。” 明尽要跟上去,灯一却对他道:“你留下吧。” 明尽听话地点头。 灯一刚没了身影,陈今今更嚣张起来,一手一个雪球分别打向他们两。 李香庭接连被她打了三个,终于回手。 男人劲大,再收着,也有些份量,陈今今没躲过去,一大团紧实的雪球砸在头上,散落,白了发。 “好疼!” 明尽也想玩,但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对女施主。 陈今今自然看得出来,便揉着雪球跑到明尽旁边,塞进他手里:“他欺负我,帮我打他。” 明尽犹豫片刻,抬起手,朝轻轻李香庭扔过去。 半路便坠落,连人影都没碰到。 陈今今边笑边喊:“打他呀!用力!” 明尽弯腰团起雪球,使点力又砸了过去,李香庭正在躲陈今今,没顾上另一边,被打中屁股。 一个人还好应对,四只手不停往自己砸,确实有些躲不住。 于是,李香庭干脆只防不攻,被两人追着跑。 从后院,躲到前殿。 肃穆的寺院难得充斥着恣意的欢声笑语。 谁说佛门净地一定要庄严了。 就像这皑皑白雪也放肆地飘落进殿里。 心至纯至净者,佛祖怎会介意。 你看,那弥勒佛,笑得多洒脱。 …… 玩到凌晨,陈今今回房歇下,她昼夜颠倒惯了,第一次在夜里睡得这么香,早上七点多醒来,出去透透气,知道李香庭必然早醒了,便各个殿溜跶一遍找找人。 李香庭正在大雄宝殿临摹西侧壁画——宏大庄严的净土世界,以华丽的殿宇为背景,正中心为佛说法会,绘有释迦牟尼、药师佛、阿弥陀佛与诸圣众…… 他现在还不敢贸然去修复那些损伤的壁画,因为技艺还不到位,对它的了解也不深,只能循序渐进,先从白描开始练习,先学画上的线条风格。 陈今今到旁边看他笔下的线条:“真好。” “还不到三分精髓。” “已经很好了,慢慢来。”陈今今仰头望着墙上的壁画,“还没问你,拍这些是有什么用处吗?” “我之前寄出去很多信给政府和各类机构、美术协会,希望他们能安排人或者出相关政策来保护这些壁画,但是一直没得到回复。空洞的文字表达不出它的美,只有让他们真正看到。可惜相机只能拍出黑白色,所以我现在想学技法,看看以后能不能临摹一些,上色后,再把画带出去,让大家看到。”他平静地说着曾让自己激动不已的话,脸上却忽然有些黯淡,“你不觉得我很傻吗?他们都说我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觉得你很勇敢,说出那些话的人才傻,且无知。” 李香庭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不是安慰。”陈今今目光落到他脸上,笃定道:“是实话。” 李香庭转过脸,与她对视:“谢谢。” “不废话啦,我去拍摄了,”陈今今伸了个懒腰,“今晚要回去了是吗?” “对,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不饿。” “那也得吃。”李香庭放下勾线笔,“我带你去。” 他给陈今今热了馒头和粥。 真正的粗茶淡饭,她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倒不是因为饿,而是看着眼前这个虔诚而美好的男人,异常有胃口。 李香庭没歇片刻:“你吃,我先去忙了。” “好。” 陈今今快速吃完,刷完碗筷,便去拿上相机拍摄。 她又到大雄宝殿后门,对李香庭的侧影拍了一张。 他听到声音转头:“别拍我,浪费胶片。” 陈今今不理会,又“卡卡”来两张,还走到他的身畔,拍了张特写。 李香庭笑着用手挡住镜头:“真的,别浪费,留着多拍几张壁画,求你了。” 陈今今听到这三个字,心都化了,放下相机,悠然地从他旁边过去:“好呀。” 拍完大雄宝殿,她又分别来到毗卢殿和地藏殿,从整体拍到局部,看胶片不多了,才选拍些较为完整的部分。 两人各忙各的,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 大雪过后,路不好走。 麦子戏社 第112节 他们趁天明便离开寺庙,骑行回城。 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骑了三个小时,两人还摔了一跤,好在跌进软绵绵的草地里,没伤着。 陈今今见李香庭吃了一嘴雪,躺在雪里边笑边滚:“咽下去,尝尝好不好吃。” 李香庭坐在她旁边,还真吞了下去:“不错,甜甜的。” “甜?”说完,她也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什么味道都没尝到,又抓一把要往李香庭脖子里塞,“你真是跟我学坏了,居然骗我!” 李香庭往后躲,陈今今直接扑上去,将人推倒,骑在了他身上,用雪埋掉他半个头。 “认输,认输了!”李香庭扒开眼睛的雪,看到她明艳的笑容。 陈今今玩上头了,握了个雪球从他衣领揣进去。 好凉!李香庭立马直起身,将它抖下去,拿了出来,一抬眸,又对上她澄澈的眸。 两人同时怔了片刻。 李香庭挪开目光,轻咳两声:“走了。” “哦。”陈今今爬起来,脚下打滑,又一屁股坐下去。 李香庭起身,把她拽起来。 宽大的手,暖暖的。陈今今刚站稳,他便立马松开,去骑车。 …… 到寂州城里,天已经黑透了。 李香庭送陈今今到旅馆门口,告完别,就要走。 “要不要吃个夜宵,有点饿,顺便喝点,”她嗅了下鼻子,“两天没喝,好馋,我请客。” 李香庭推着自行车侧身看她:“应该我请,之前说好的。” “那好吧,你请吃饭,我请喝酒,说定了,”陈今今伸出手指向他,“不要拒绝。” 李香庭笑了笑:“好,那我先把包放回宿舍,再换身干净点的衣服,这身太脏了。” “去吧。” “大概三十分钟,”李香庭抬起手腕看时间,“八点四十五你再下来。” “好。” 路滑,李香庭预估了慢行的时间,骑进学校里,将车停在教师宿舍楼下,匆匆上去。 楼管见人,叫住他:“李老师,有你的信。” 李香庭走过去接下:“谢谢。” 楼管笑眯眯的:“你老家寄来的吧,沪江,听说那地方可有钱了。” 李香庭看向信封,是邬长筠的信,他高兴地点头:“是,我先上去了,您忙。” “去吧。” 他边走边拆信,走到宿舍门口,读到一半,不想分神,一口气看完,才掏出钥匙开门。 信上说李仁玉没判死刑,被发派到军部制衣厂做劳力,戚凤阳出国了,内还附有一张福利院孩子们的照片。 他很欣慰,坐在桌前又读了一遍信,在照片里仔细看每个孩子的变化。 想起与陈今今之约,赶紧放下信件和照片,快速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说三十分钟,就三十分钟,即便因信耽搁了五分钟,他还是准时到了。 陈今今拿着酒下来,见李香庭已经等在外面,一身干净的衣服,里面浅色毛衣,外面棕大衣,还戴了条棕红色围巾,立在门前的灯下,被温暖的黄光包裹着。 陈今今走出去,站到他旁边,见他裤子湿了一块:“你摔了?” “嗯,骑得快,路上结冰,转弯时不小心摔一跤。”他虽生性自由,不拘泥于小事,但却是个极其守时的人,再来,风雪天冷,让一个女人等久了,不妥。 陈今今见他一瘸一拐的:“摔这么严重?” “不严重。” “要不别去了。” “没事,”说着他就跨开腿走了两大步,“好着,走吧。” 两人到附近的小饭馆。 这个点,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李香庭点了四个菜:“够吗?” “足够。” “都是些当地的特色,我尝过,味道不错,你可以试试看,不喜欢我们再点别的。” “好。”陈今今打量他的表情,“心情不错?” “嗯,收到一些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陈今今手撑脸,“能分享吗?” “家里的事,还有,一个好朋友完成了心愿。” “那得庆祝一下。”陈今今为他倒上酒。 菜未上,两人便干了几杯。 陈今今天南地北结交朋友无数,李香庭算是酒量好的,只是太久没喝,这次尽了兴,灌得有点多。 两人喝到打烊,又买了两壶离开,遇到街边的流浪汉,一块坐着喝到底。 酒后话多,流浪汉不停诉说自己悲苦的一生,说着说着,随地躺下,睡了过去。 陈今今见李香庭也醉了,闭目靠在墙上,探身去问:“要睡大街还是旅馆?” 李香庭没有回应。 陈今今拍了拍他的脸:“或者去学校,翻墙去。” 李香庭忽然睁开眼,也不知道醒了没,双目涣散地摇摇头,手撑地起身。 陈今今怕他摔了,扶上去,让他借点自己的力。 两人歪七扭八地走在空荡的大街上。 风吹得酒劲上来。 李香庭神志不清了。 陈今今忽然听他低喃了一声:“阿阳,你画——” 话说了一半。 他的情人,难道真是情伤? 作家总是爱幻想的,尤其是这些爱恨情仇,陈今今胡思乱想了一路,李香庭也醉了一路,身体越发像一滩烂泥,累得她快站不住了。 这墙怕是翻不了了,陈今今干脆就近带人去了自己住的旅馆。 次日,李香庭醒了过来,眼一睁,是陌生的房间。 他腾地坐起来,看到陈今今躺在床尾,震惊地翻下床,慌乱地检查衣服。 陈今今并未睡着,瞧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乐得很。 李香庭手足无措地站着:“我有没有做冒犯的事?” 陈今今翻身继续睡:“我写了一页稿,刚躺下几分钟。” 李香庭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 陈今今又翻身过来看他:“阿阳是谁?” 李香庭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 “你喜欢的女孩?” “不是。” 房间烧了火炉子,很温暖。 陈今今侧躺着,穿了件绿色吊带睡裙,肩上搭条毛披肩,下半身盖了被子,窈窕的曲线好生香艳,并非蓄意勾引,而是她只带了这条睡裙。 她手撑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李香庭躲开她的视线,看一眼腕表,拿起椅子上的大衣仓促地穿上:“抱歉,我得去学校上课了。” 陈今今笑了起来:“你怎么脸红了?” “……”李香庭确实觉得脸、脖子、耳根都滚烫,虽然没发生什么,但不知怎的,他这心里就是乱如麻,慌忙穿好鞋,始终不敢注视她,“我先走了,改天见。”走到门口,又转身,“麻烦你了。” “围巾不要了?” 他又回来,拿起床头的围巾,余光无意扫到她笑盈盈的脸,赶紧低下头走了出去。 “再见。” 门轻轻关上。 陈今今躺回床头,扯下披肩,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想起他那害臊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楼下,李香庭一头撞进风雪里。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舒服多了。 …… 第66章 李香庭只记得坐在街边和流浪汉喝酒,怎么去的旅店?几点去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酒劲还没完全过去,他骑车晕乎乎地回学校,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往教室去了。 麦子戏社 第113节 上午静物写生,等学生们画上一会,李香庭顺着挨个指导一遍,便也坐到画架前。 他看向墙边桌上摆着的瓶瓶罐罐,脑子里却都是壁画中的线条,不禁自问——为什么不用在油画里用那样的线条呢?想着想着,他忽然提笔,尝试将中国传统绘画技法融到西画里。 放学后,学生们都离开了,李香庭仍坐在教室画画。虽粒米未进,但新画法让他燃起的激情已经远盖了饥饿感,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才得以平息。 校餐厅已经关门了,李香庭到小卖铺买了两块面包,拿到办公室倒杯热水就着吃。 吃饱喝足,他趴在桌上眯了几分钟,听到有人进来才直起身。 “小李怎么趴这睡了?”美术系与音乐系统共五位老师,公用一间办公室,说话的是教音乐的吴老师,头发二八分,戴个黑框眼镜,格子围巾整齐地系着,一身藏青色长褂,瞧上去温文尔雅的。 “打会盹,没睡着。” 吴老师拿起水杯:“我去打热水,要不要帮你带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就去教室了。” “好。” 李香庭昨夜只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困意上来,眼睛酸涩,他晃晃脑袋、拍拍脸清醒一下,起身出去。 正往教学楼的路上,文学院的许老师叫住他:“小李,晚上有联谊活动,报社、文工团都有人参加,一起去啊。” “我还有事。” “又去寺里?” “对,明天上午没课。” “你这一天天的,精神真足。” 李香庭笑笑:“闲着也没事。” “别这么拼,日子长着呢,再说夜行也不安全,冰天雪地的,明早再去。”许老师要赶去通知别人,没空与他多说,“院里单身的都去,别搞特殊啊,等你。” 李香庭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跑远了。 自打来了寂州,他似乎不是那么爱热闹了,并非不合群,正常的聚会、活动一般都会参加,只是联谊……李香庭实在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空占个位置,扫别人兴。 听上去人很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下午放学后,李香庭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去寺院。 忽然,有人敲门。 “进。” 许老师开门进来:“我就知道你不去,特意再来叫你。” “你们去玩吧。” “有漂亮姑娘。” “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不是去了就非得找对象啊,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学习也是好的。”许老师见他的倔样,干脆坦白:“我直接跟你说吧,是刘老师让我叫你。” 刘老师是教英语的,比李香庭早来一年,外语学院出名的美人,两人没太多交集,只在餐厅和校会碰过面。 李香庭懂他的意思:“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壁画和教学,其他的事……”他停顿几秒,转而道:“谢谢你们的美意,我还是不去了。” “不行!”许老师直接上手拽人,“今天我非得把你拉去。” 李香庭推脱:“许老师,许老师!” “出去认认人吧!扩一扩交际圈,成天往和尚堆里钻,我都担心你想不开!” 李香庭不想与他推拉硬扯,便去走一趟。 联谊会地点在一个朴素的饭店,桌子摆成一长条,铺上桌布,上面放些酒水饮料和小点心,大家面对面坐着聊天。 李香庭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刚坐下,便有女士搭讪,问他是哪里人?教什么? 他一一礼貌作答。 外语学院的刘老师不时瞥过去一眼,见李香庭一直被人缠着,没好意思过去,坐在长桌另一头喝酒,正鼓起勇气准备起身,迎面坐下个戴眼镜的男人,腼腆地对她笑了:“你好,我叫陈应,是个律师。” 李香庭身边人不断,他的样貌在这里无疑是出众的,即便一身潦草的装束。 目光流转间,无疑看到个熟人,是之前去市政府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他立刻与对面的女士说:“不好意思,我有个事,离开一下。” 李香庭起身,直奔那女人去,坐到她对面:“你好。” 女人也认得他:“是你啊,寂州大学的老师,是姓……” “李,李香庭。” “啊对。”她将头发勾到耳后,“好巧,李老师样貌俊秀,我还以为有家室了。” “上次与你们反应了华恩寺壁画和泥塑的事,我觉得……”李香庭滔滔不绝起来。 可女人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工作:“李老师,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助理,你得找我们主任,等上班了,我给你提两句,他管不管,就不能保证了。” “谢谢,”李香庭拿起酒杯敬她,“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女人与他碰杯,微抿了一口。 远处的周老师叫道:“香庭啊——过来一下。” 李香庭叫周老师朝自己招手,与对面的女人道:“抱歉,我过去一下。” “你忙。”女人目送他远去。 李香庭来到周老师身边,听他介绍:“这是文工团的莉丽,经常做一些文艺宣传海报,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莉丽起身,伸出手:“黄莉丽。” 李香庭同她握手:“李香庭,你好。” 周老师笑着拍拍李香庭:“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莉丽长相甜美,人也外向,同他坐下:“久闻大名,听说你是很厉害的大画家。” “才疏学浅,不敢当。” “别谦虚嘛,有空一定要去欣赏欣赏你的画。” “随时欢迎。” 陈今今跟着葛先走进来,这座小城没什么娱乐项目,难得有个大型联谊活动,很快便传开。 葛先在报社工作,按理来说结了婚不该来,但自己忙,近两日也没带陈今今好好玩玩,便带她来青年英俊聚集的地方凑凑热闹。 陈今今事先并不知道来的是这种场合,不过她爱玩,更喜欢热闹,管他舞会还是联谊,有人陪聊,有酒喝就行。 她快速扫了遍在场的所有男人,没有一个好看的,兴致全无,同葛先坐下。 板凳还没热,便有人上来搭讪,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又不想当众驳人面子,同他客气几句。 对方见她没意思,便识趣找个借口走了。 “没感兴趣的?”葛先指向西边一个,“那个不错,高大,英俊。” 陈今今嫌弃地睨他:“你什么眼光?” “你什么眼光?”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也是,你谈过那几个都是小白脸。” 陈今今笑着掷个花生过去:“什么小白脸。”一转眸,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掸掸手起身。 葛先问:“上哪去?” “找男人,你可以回家了。” 陈今今直接拉把椅子坐到李香庭旁边。 他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陈今今手臂搭上他椅背,“我可没跟踪你,朋友带我来的。” 莉丽见他两相熟,自己也插不上话,干脆起身离开:“你们认识啊,那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陈今今与她摆摆手,继续对李香庭道:“昨天还醉酒念叨着老相好,今天就来联谊了。” “不是相好。” 一提到这个人脸色就变了,陈今今没有继续聊下去,叹了口气:“真无聊,好不容易来凑个热闹,没一个长得好看的。” “不能以貌取人。” “可我就是肤浅。”陈今今笑着端详他,“好看的人,多赏心悦目,看着吃饭都香。” “容貌不是永恒的,人会老。” 陈今今瞧他也没收拾收拾自己,一身旧衣服,鞋上还沾着颜料,想必是被别人拉来的。 果然,李香庭小声道:“你把我拉走吧。” 陈今今一点都没有犹豫,笑着牵起他的手,直接将人拽走了。 李香庭从许老师身边路过:“我先走了。” 许老师看向他旁边的女人:“诶——” 到饭店外,李香庭抽出手,下一秒又被陈今今牵住:“走。” “去哪?” 没有目的地,只随心。 两人在街上瞎溜跶,看路边两个妇人吵架,看乞丐翻垃圾桶,趴上墙看人家院里的老头拉二胡,路过破烂的妓.院,妓.女朝李香庭挑眉,陈今今与她飞吻:“真漂亮。” “来玩啊。” 陈今今玩笑道:“钱不够啊。” “少收你点喽。” “这位先生害羞,下次下次。” 麦子戏社 第114节 两人坐到桥上看浓雾萦绕的水面。 聊到油画。 陈今今提议:“去看看你的作品?今天不用翻墙了吧。” “好。” 楼管躺在小火炉边的靠椅上打盹,没看到两人上楼。 教师宿舍一共三层,李香庭住在二楼西北角。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颜料和书本味。 “有点乱。”李香庭从门口开始收拾起来。 “我家比你这更乱,而且你这不叫乱,叫温馨。”陈今今走进去,看向墙上挂着的画,“你的画风好狂野,跟你人一点都不像。” “也不是都狂野,也有写实的。” “我后悔了,送我一幅吧。” “随便挑。” “就这幅吧。”陈今今指向墙上的小幅雪景画,“第一眼看到的。” “好。”李香庭要将画取下。 “等我走前再拿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还要待多久?” “你想我待多久?” 李香庭看着微笑的人,不知怎么回答。 狭小的空间,站两人有点挤。 李香庭往后退一步,靠在衣柜上,指向椅子:“坐。” 陈今今坐过去。 “喝茶吗?” “喝。” 李香庭提起水壶,空了:“我下去打点热水,你随便看看。” “好。” 一整层楼只剩她一个。 静悄悄的。 陈今今看了圈画,又瞄一眼李香庭最近看的书,全是历史、建筑和绘画类,还有三个写满笔记的本子。 他是真的……好学。 应该是为了壁画吧。 陈今今不禁又感慨起来,换做是自己,愿意守在这贫穷的地方,夜以继日、想方设法地保护那些古物吗? 住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可一年、两年呢? 身后有敲门声,陈今今回头看去,是李香庭回来了。 “自己的公寓还敲门。” “应该的。”李香庭走近,手臂从她身旁过去,拿走搪瓷杯,抽出床底的小盆,用开水冲了冲杯子,“你喜不喜欢喝糖水?” “可以啊。” 李香庭去小边柜里的糖罐取两颗冰糖,放进杯子里,再倒上热水,递给陈今今:“凉一凉再喝。” “谢谢。”陈今今看着杯底晶莹的冰糖,“你还喜欢吃糖啊。” “有时候忘记吃饭,头晕眼花,吃颗糖就会好点。” 陈今今有点心疼他:“你注意身体啊,我记得在沪江看到你的时候,还没这么瘦。” “是瘦了些,”李香庭笑笑,“带来的几件衣服都松垮不少。” 陈今今问:“还会回沪江吗?” “不知道,目前没打算,后面再说吧,你呢?” “我在哪都一样,反正都是写稿子,写完往报社投就好了,就是近半年都没什么灵感,烦得很。”陈今今抿口茶,还是烫,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香庭见她皱眉:“别急喝,再凉凉,有没有烫伤?” “没事。”陈今今忍下疼,眼泪收回去,又化为笑,“甜。” “要不要再加两颗?上周搞促销买了三大袋,估计我得吃几个月。” “好啊。” 李香庭又给她夹了两颗。 陈今今喝光水,又续上一杯,继续放手里暖着:“看到你桌上有法文书,你懂法文?” “在巴黎待过几年。” “留学?” “对。” “我也留学了,去的美国,康奈尔大学。” “我认识一个你的校友,王珍渡。” 陈今今震惊道:“老王!天呐,世界太小了,他和我一个社团,不过大我两届,还经常参加活动。” “真巧。” “是啊。”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不过我是前年才回到中国的,我父母离异,十岁时被妈妈带去日本生活,大学毕业后才回来。”陈今今抿口温度适中的糖水,咂咂嘴,“我不喜欢日本,要不是我妈妈留在了那,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去了。” “因为战争?” “嗯,不仅是政府,军国主义思想渗透了整个民族,很讨厌。”陈今今叹口气,“不说这些,跟你讲个有意思的,我在康奈尔遇到个男生……” 她提起自己在美国留学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李香庭也讲了讲国内外趣事。两人一会言笑,一会抱怨,越来越投缘。 扯到深夜,一壶水也喝完了。 李香庭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今今看一眼他的手表:“都三点多了,再过会天都快亮了,你今天有课吗?” “下午有史论课,快寒假了,也就是讲讲重点准备考试。” “那我们去看日出吧!” 她总是一会儿一个注意,李香庭却没有觉得太过突然:“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他带陈今今骑行近两小时来到寺庙,从天窗爬到屋顶,等太阳升起。 陈今今坐累了,躺下看星星。 也许是困迷糊了,也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很投缘,李香庭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吗?” 陈今今睨他:“我可没问。” “有没有听说过李氏抄家案?” 陈今今反应过来,震惊地坐起:“你家?” “对。” “你爸爸贩卖鸦片啊!” “是的。”李香庭淡然道:“我家请了很多帮佣,其中有一个,叫戚凤阳……” 听完后,陈今今气得大骂李仁玉,骂完了,才对他说:“抱歉,我只对事不对人。” “没事。” “真难得,他居然能生出你这样的好儿子。”陈今今睨他,“不过,你真的对那个女孩没一点感觉?” “没有,我很确信,虽然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我分得清。” 陈今今回眸,长叹口气:“她不幸,又是幸运的,不过我想她不会后悔。” 忽然,两人都不说话了,四下一片岑寂。 寒风猎猎,不远处的婆娑老树左摇右晃。 来的路上,李香庭把自己的围巾给了陈今今,她微抽了抽脖子上温暖的围巾,将另一头绕到李香庭脖子上:“别感冒了。” “谢谢。” “这是你的围巾。” 李香庭只笑了笑。 两人共围一条围巾,抱腿坐着。 望向同一个方向。 一丝光照了过来。 太阳缓缓升起。 “都会变好的。”陈今今轻轻撞他一下,“你看,今天的太阳多亮。” 李香庭微笑起来,眸中的光点异常明亮:“每天都很亮。” 钟楼传来声音。 是明尽在敲钟。 清越的钟鸣遏云绕梁,让心更加沉静。李香庭看向她:“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写一写关于这些壁画的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它。” “当然可以。” 麦子戏社 第115节 “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在读佛经,回去可以给你讲讲这上面的内容。” “好。” 太阳完全露出来。 今日,晴空万里。 …… 陈今今在寮房睡到下午。 周围太安静了,只有外面偶然传来几声细细的鸟叫声。 寮房布置简洁,墙上挂着一张大字佛,她侧坐在塌上,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看到明尽在扫地。 “小师父。” 明尽转身看她。 “李香庭呢?” 明尽走到窗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 是李香庭留下的,他让她在这安心多睡会,等晚上再来接她。 也好,陈今今很喜欢寺庙里的清净与幽雅,让一直浮躁的心都平静许多。 她拿着信坐到石阶上晒太阳,身心舒畅。 明尽跑进厨房拿了个馒头过来。 陈今今笑着接过来:“谢谢小师父。” …… 太困了,这两日都没怎么睡觉,即便精神不振,还得努力保持清醒,给学生们讲美术史。李香庭头有点晕,身体也酸疼,一阵冷一阵热,一直坚持到放学。 回宿舍的路上,他不停寒颤,到房间喝了杯热水,身上还是发冷,喉咙也有点疼,结合一下午的身体状况,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 李香庭去了趟校医室,医生让他打吊瓶,可他还想回寺庙去,只开了点药,吃下。 刚起身,腿脚都无力。 这样的状态长时间骑行,怕是会出事。 李香庭只能留下。 …… 陈今今亲手做了顿斋饭。 等到十点钟,也不见李香庭来,便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 晚上,她坐在佛殿外的阶梯看月亮,心想:他怎么还不来?路上出事了?学校有事耽搁? 正要点烟,想起身后的佛像,她回首望去,看着菩萨一对慈悲的眼睛,收回烟。 …… 第67章 第二天,李香庭仍没出现。 寺里没有交通工具,从前明尽出门都是步行。 陈今今方向感好,跟李香庭走过两次,已然能摸清路了。 她起得晚,下午一点出发,四点半才到城里,鞋子被雪水湿透,脚趾都冻僵了。 陈今今没顾上换鞋,直往学校去,找到李香庭的办公室,听老师说他正在上课,便去看一眼,见李香庭被一群学生围住,正在作范画。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哪怕真的他忘记了自己,也不值得动气,看两眼便离开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饥肠辘辘的,陈今今先去街上找家饭馆填饱肚子,才回旅馆。 鞋一脱,袜子快结冰了,皮肤被泡得皱起来,惨白的。她坐到小火炉边烤火,等身体暖些,趴到床上写稿,写了一张撕掉,一张又撕,不知不觉,旁边堆了团团纸。 还是没感觉。 陈今今起身点了根烟,站到窗户口抽。 天已经黑了,具体几点不清楚,但街上安静许多。良久,路过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各自脸上挂了甜蜜的笑,忽然停下,拥抱着亲嘴。 陈今今缓缓吐出烟,兴致突发,朝他两吹了个口哨。 小情侣松开对方,抬头看,女生害羞地躲进男生怀里,两人拉着手快速走了。 陈今今目光尾随他们,直到看不见人,才想起来手中的烟,刚要吸,已经燃到烟蒂,熄灭了。 她转个身,远远地将烟头投向远处的烟灰缸里。 “哒——”准准地落了进去。 陈今今满意地笑了笑,总是因为生活里一些小乐趣让心情变得好起来。 她趴回床上,转着笔玩,脑子里还是空空,干脆拿本书看。 …… 天亮,陈今今照常下去吃早饭,然后一觉睡到晚上,无事可做,想起前几日街上遇到的那个妓.女。她还真跑去妓院找她,两人喝酒聊天到半夜。 妓.女喝醉酒,睡下了。 陈今今也醉醺醺地离开,这附近有几家娱乐场所,以至于这么晚还有些同她一样的醉鬼在走动。 马上春节了,一路挂上红灯笼,不够明亮,反倒阴森森的。 陈今今点上根烟,提着酒慢悠悠地晃回去,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个男人站在面前。 “多少钱一夜?”男人一直跟在她后面,从妓院出来就盯上了。 陈今今看他一脸老实人模样,戴着金丝框眼镜,眼神还有点躲闪,紧张的声音又低又颤:“请问,可以陪我过夜吗?” 这是把自己当成妓.女了,也是,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外晃荡,不被当做女鬼已经不错了。 陈今今一点都不生气,还顺势调侃他一番:“我好看吗?” 男人点头。 “哪好看?” 男人羞涩地笑了:“哪里都好看。” “那你觉得我值多少?” 男人哑口无言,似乎并不太熟悉行情。 陈今今竖起手,随口说了个数字:“八。” “八块?”男人脸上的腼腆瞬间化为惊讶。 “八万。” 惊讶又变成了怀疑。 怀疑她疯了。 “我……付不起,不好意思。” “那你好好努力。”陈今今愉快地走了。 走着走着,她又想起李香庭,那臭小子,不会去寺院了吧? 她心血来潮,趁着高兴的劲,想把那堵墙给翻了。 学校不大,教师宿舍也好找,之前跟李香庭来过,陈今今熟门熟路地找到宿舍楼。 只是宿舍大门从里面锁了,进不去。 陈今今从外侧绕到东北角,朝李香庭的窗户吹了个口哨,小声唤:“李香庭。” 没有回应,这个点,要么睡了,要么去了寺里。 怕吵到别人,陈今今没有再出声,刚好面前种了几棵树,她直接爬上去,贴到窗边,看看人在不在。 只见李香庭躺床上睡得死死的。 她轻敲了两下窗。 没有回应。 第三下,窗户动了。 居然没锁。 陈今今推开窗进去,站到床边,把头上的绿丝带解了,将头发散在脸上,想吓他一下。 她弯下腰,嘴巴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拖着声小声唤道:“李香庭——李香庭——” “李——” 李香庭忽然转过脸来,隔着柔软的发丝,两人的嘴唇轻轻刮过。 陈今今一激灵,跌坐到地上。 李香庭恍惚着,似乎没意识到什么情况,看清地上的人,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陈今今咬了咬下唇,又偷乐起来,掩住内心的狂喜指向窗户。 “地上凉。” 她腾地起身。 李香庭缓慢地坐起来,咳了两声。 陈今今见他一脸苍白,问:“你怎么了?” “有点发烧。” 她坐到床边,用手靠了靠他的额头,好烫:“打针没有?” 麦子戏社 第116节 “昨天晚上打了吊瓶,今天只吃了点药。” 难怪没来,原来是生病了。 李香庭声音虚弱地解释道:“本来昨天放学后要去寺里,傍晚烧得更厉害,今天又一直在睡觉,我想有两位和尚照顾你,就失了约,没能去接你,抱歉。” “没事啊。” “你怎么回来的?” “飞回来的。” 李香庭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你又逗我。” “走过来的,十几公里还好,我之前去徒步,六十公里都走过。” “厉害。” “很有意思的,以后有机会一起。” “好。” 李香庭肚子叫了一声。 陈今今问:“你不会一直没吃东西吧?” “吃不下。” “空着肚子可不行。” 陈今今提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酒瓶子:“喝点?” 李香庭愣了一下。 陈今今笑了:“开玩笑的,这会外面没有饭店开门了,我给你做点热食?” “太麻烦了。” “不麻烦。”陈今今进小厨房看了一圈,“你这没灶具啊,平时不做饭?” “食堂吃,或者去外面。” “你等着。”陈今今往窗户走过去,要翻出去。 “走门,危——”话没说完,人已经跳下去了。 过了四十多分钟,李香庭等睡着了,又被她叫醒。 一阵饭香涌入鼻中。 陈今今捧着一碗粥,拖个小凳子过来,垫上两本书,将碗放上去:“差点洒了,来,喝。” “哪弄的?” “我住的旅馆有厨房,我去煮了点。” 李香庭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 “你尝尝。” 李香庭喝了一口,软糯得很:“很香。” “其实我不会做饭,但经常写稿十天半月不出门,就会自己煮粥吃点咸菜,其他菜做不好,这门手艺却是相当的。” “谢谢。” “别谢了,快吃。” 一碗见了底。 “要不要了?”陈今今手撑脸看着他,“我把锅端来了,再给你盛点?” “饱了,你也吃点。” “我不饿,肚子里都是酒。” 李香庭要起身。 “干什么?” “我来洗碗。” “你躺下,”陈今今把他按下去,“你就别逞能了,休息吧。” 李香庭半躺着,见她把碗筷收拾好,觉得人情欠大了,两三句谢谢实在难以报答:“等我好些,再请你吃饭。” “好啊,再加一顿酒。” “一定。” 陈今今收拾好了:“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翻墙进来的?” “对啊,学你的路线,还挺抄近。” “不安全,还有,别翻窗户,太高了。” “我从小就爬树,这么点高度,小意思。” “很晚了,不嫌弃的话,别回去了。” “嗯?”陈今今眉梢一挑,“跟你睡?” 李香庭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玩笑,淡定道:“我隔壁房间空着,之前住的教授被调走了,我可以拿些床单被褥去,都是清洗过的,你就别翻来翻去了。” 陈今今也不客气,她就喜欢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好啊。” 这宿舍虽然又小又破,但挺温馨的,墙边还遗留几幅画,有风景、静物、人体画…… 陈今今收拾好床铺,身心放松地躺到床上,刚静下来两分钟,听到一阵轻轻的“哒哒”声,按照经验来看,应该是老鼠。可她并不怕那些小东西,注视着天花板上悬下的小灯泡,忽然觉得,长住这里写一段时间稿子也挺有意思。 重点是…… 她想起那个隔着头发的吻,身体扭成个麻花。 又不是没亲过男人。 怎么到这,跟初吻似的…… 陈今今乐得捶了两下墙。 心里正美着,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赤脚下床去开门,果然是李香庭。 他披了件大衣站在门口:“怎么了?” “嗯?” “听到你敲墙,以为你有事。” 陈今今笑着看他,故意道:“是啊,想你了,想再看你一眼。” “你又开玩笑。” “这句是真的。” 李香庭愣了两秒。 这是怎么个意思? 陈今今看他怔愣的表情,眉欢眼笑,还是不调戏他了,挥挥手:“逗你的啦,这屋里有老鼠。” “之前还没有,我能进去看看吗?” 陈今今拉开门。 “我去拿下手电筒。”李香庭回了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东西进来,各处照了照。 “刚才在衣柜那边动。”陈今今负手立在床尾,看男人认真找老鼠的样子,心里乐开花。 李香庭翻腾一圈,没找到,扶着柜门起身,晃了晃脑袋。 “算了。”陈今今见他精神不振,不想再折腾人,“随它吧,多个小动物,还热闹些。” 李香庭不罢休,仍到处探查。 陈今今把他拽起来:“不找啦。” 李香庭直起身,一阵眩晕:“要不你去我房间,我睡这里。” “不用,我又不怕老鼠。” 李香庭往地面看,才见她赤脚落地:“地上凉,穿鞋子。” 陈今今听话地踩进鞋子里,指着墙边的画问:“这房间之前也是住的美术老师?” “对。” “你和他谁画的更好?” “钟教授画技超群,我不能比。” “是你太谦虚吧。”陈今今上前一步,仰视他耷拉的眼皮,忽然道:“我给你做模特吧。” “可以,等我身体好些。” “就像墙边放的,一.丝不.挂那种。” “……”李香庭躲开她,继续去找老鼠,“我不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弯下腰,单膝跪地,往床底看,“不想画。” “那,”陈今今伏在他对面,眼含笑意,“要不我们谈恋爱吧?” 李香庭正晕得迷糊着,以为听错了,抬头:“什么?” “谈恋爱,我,你。” 两人面对面,近得感受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李香庭愣了几秒,清咳两声,干咽口气,声音略嘶哑道:“我现在只一心——” “一心保护壁画。”陈今今替他说了。 “……是。” 麦子戏社 第117节 她坐到床边俯视他:“你谈过吗?” “嗯。” “那你画过她吗?” “没有,我不用带有特殊感情成分的人做模特,绘画是纯洁的事。” “那就是说,你对我不纯洁。” “……不是。” “你对我有杂念。” “……”李香庭想钻进床底,他确实有杂念,莫名无法对眼前这个女人怀精白之心,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结识方式,注定将两人的关系掺杂些许颜色。 “你喜欢我。” “不,不喜欢,我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李香庭语无伦次,站起身,“不是那种喜欢,我们还是先做朋友。”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局促的模样,耳尖都红了,跷起双腿,晃了晃:“不谈就不谈喽,我才不要做模特,这么冷的天,冻死啦。” 可他的一颗心仍落不下去,感觉一阵阵气血涌上头,快晕倒了。 忽然,书桌下传来声音。 陈今今道:“在那。” 李香庭倏地钻进桌底抓住它,老鼠太瘦,一身骨头,在手里不停挣扎。 “快扔下去。” 李香庭不忍,再怎么说,也是生命。 “我来处理,你休息吧。” “好。”陈今今送他到门口。 李香庭回头嘱咐:“锁好门,有事叫我,晚安。” “嗯,晚安。” 李香庭回到房间,用画隔出块空间,将老鼠放进去。 刚逃脱,小老鼠四处疯窜。 李香庭目光随它移动,眼神都飘忽了。 他拿出面包,掰一小块放进围栏里,有气无力道:“吃吧,别害怕,明天放你自由。” 小老鼠停在角落,不敢动弹。 李香庭怕它冷,又去拿了块抹布,铺进去。 他的头又疼起来,去洗洗手,吃颗药,躺回床上。 人一病,就格外疲乏,眼睛刚闭上,睡着了。 …… 陈今今本打算七八点出去买份早饭给李香庭送来,谁料一觉睡到中午。她到隔壁敲敲门,半晌没回应,人应该出去了。 陈今今困得头发昏,肚子也在咕咕叫,却懒得出去觅食,抓了两下凌乱的头发,回到房间继续睡。 傍晚,她的门被叩响。 李香庭带了晚饭过来。 陈今今倚着门,睡眼惺忪:“你退烧了?” “还在低烧,已经好多了。” “什么好吃的?”她微睁大眼,看向他手里提的袋子,嗅了两口,“真香。” “烧鸡。” “正好饿了。” “去我那边。” 陈今今去漱了漱口,冲了把脸。 李香庭已经把桌子收拾好,摆上了饭菜。除了烧鸡还有两道炒素菜,干粮是烧饼,烤得焦黄,看着就香脆。 陈今今狼吞虎咽吃着,一点也不顾及形象,边吃边说:“你们学校还招人吗?” “老师吗?” “老师也行,后勤也行,看门都可以啊。” 李香庭很喜欢她这种豁达又随意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松:“你要找工作?” “嗯,我明天找你们校长问问有什么闲职,工资随意,给我地方住就可以。”陈今今见他沉默,复又道:“你该不会以为是因为你吧?” “这是你的自由,你能留下教学,是学校的荣幸。” 陈今今笑着扯下一根鸡翅:“晚上去喝酒吗?” “我吃了药,不太好。” “你喝水喽。” “行。” …… 陈今今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书育人,她太爱自由,且极其散漫,想一出是一出。虽有才能,受到过多家学校邀聘,却不想误人子弟。 如今亦是。 但也不至于真去守大门,在图书馆混了个职位,每天除了少量的工作,就是看看书,写写稿,或是跟同事聊八卦。 她常跟李香庭去寺庙,学勾线、调色,但在美术上的天赋实在低,也耐不住性子精描细画,干脆放弃。 所以她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用文字去记录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李香庭修复工作日志。 按照以往经验,这样一件枯燥的事情,陈今今是不会坚持超过一周的,可意外的是她竟甘之如饴,在深入了解并详尽描述这些精美壁画的同时,也逐渐为其着迷。 她慢慢理解了李香庭作为一位艺术家对它的疯狂,因为,没有一个中国人,没有一个人能不臣服于这流传千年的伟大画卷。 学校放寒假了。 他们不用每天来回十几公里跑,住在寺庙里,安静又舒服。 春节,是和两位和尚一起过的。 没有对联,没有鞭炮,只包了顿素饺子,热火朝天地吃完。 他们偶尔还会去城里添置些物品。 陈今今非常珍惜那一两次的“短途旅行”,因为她太想痛饮一场了。 如今,李香庭已没了口舌之欲,却总是陪着她喝到烂醉。 人总是需要放肆几回的,不管在何境遇,一成不变的生活总归是少了些色彩。 他们会在雨天牵着手跳舞。 会围观猫狗打架并为之鼓气呐喊。 会去土土的音乐厅合奏,去印厂偷废纸回寺庙糊墙,去赌场唱歌,河里夜游…… 他们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以致于李香庭常觉得——得此知己,三生有幸。 …… 电影拍完有一阵子了,林生玉又给邬长筠接了一部,四月拍,大概六月初能结束。 一整个三月,邬长筠都没接任何工作,专心在家看书,还找了位教法文的家庭教师,定期到家里上课。 在家闷久了,心情难免烦躁,总得抽空放松放松。 下午,邬长筠去买点东西去看看师父。傍晚又去逛逛街,买了些书。 刚要拦下黄包车回家,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挡在身前,颔首礼貌道:“小姐,我们二当家有请。” 听这话,像是帮派的。 她看向其中一位男子的脖子,纹了个羊角图腾,原来是山阳帮的人。二当家的话,那就是左泓,左十三了。 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邬长筠跟他们来到路对面酒楼的雅间,只见一穿白杉的男子正在喝茶,听见人来,赶紧起身:“小姐,请坐。” 邬长筠没坐:“请问您要找我有事吗?” “我在这看了你好一会儿,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喝杯茶。看你眼熟,我们见过?” “也许是在广告牌上见过,我是个演员。” “哦,明星啊,哪个公司的?” “美华。” “老陈的公司啊。”左十三打量她一番,又问:“你叫什么?” “邬长筠。” “末舟的人啊,”左十三笑了笑,“那小子,有眼光。” “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兄弟的人,还是不要动的好,左十三道:“小姐忙吧,改日叫上末舟一起吃个饭。” “好,您慢坐。” 左十三差手下:“送送小姐。” …… 邬长筠到家,把买来的东西整理一番,躺在沙发上休息。正眯着,旁边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声音吓得她一惊。 是班主,让她去救个场。 邬长筠闭着眼接电话:“不去,累,挂了。” 麦子戏社 第118节 她将电话挂断,不过几秒,铃声又响了起来。 邬长筠听他一通啰嗦,有点不耐烦:“不唱不唱,说了很累,不唱,以后都别找我了。” 她再次挂断。 铃声又响。 她气得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今天没做什么事,却莫名疲惫,她很快睡着了,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气急败坏地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杜召,衣服上都是血:“你怎么了?” 杜召没回答,推门而入,坐到沙发上。 邬长筠愣愣地看着他。 “还不去拿医药箱。” “哦。”她转身去找,还接了盆温水来。 杜召直接撕了衣服,消毒水直接往伤口上倒。 邬长筠看着赫赫一条疤,和他粗鲁的手法,上前拿过酒精瓶:“我来。” 浓浓的血腥味和酒精味混杂着,充斥整个房间,她替他包扎好,找了条毯子盖上。 原因猜得到一二,她没再追问,只道:“吃点东西吗?” “嗯。” 邬长筠煮了碗粥,刚端出来,见杜召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把粥放到桌上,走近将掉落的毯子拾起来,轻轻盖到他身上,怕刮蹭到伤口,只覆在腹部往下。刚要离开,杜召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回来。 她重心不稳,倒进他怀里,差点按到伤口:“干什么?” 杜召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松开。”邬长筠被他勒得更紧,“松不松?” “松,筠筠说松,就松。”话刚说完,他的唇覆盖上来,冰冷的,搅得她一嘴血腥味。 邬长筠手摁住他的脑门,强行挣脱,却听杜召轻飘飘地问了句:“你爱我吗?”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几秒,回答:“不爱。” 邬长筠猛地惊醒,一头汗,看着顶上的小灯,坐起身,用力拍了拍额头。 什么破梦,晦气。 她去冲了个澡,打开窗户透透气,楼下一个行人都没有。 有点饿,还渴。 邬长筠打开柜子,里面空空,一瓶酒都没了。 她换上衣服,下楼去买点。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梦。 细算,有近半月没见杜召了。 他在忙什么呢? 邬长筠酒都不想喝了,在风口站半天,等来一辆黄包车,想去杜召家看看,人死了没。 到了半路,又叫车夫折了回去。 死了死吧。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到一家未打烊的酒铺里买了壶酒带回去。 不一会儿,喝掉小半斤。 可算是有点困意了。 邬长筠躺回床上,想尽快入睡,恍惚间,又想起那张脸。 她抓住被子将自己的头盖住,翻过身,用力捶了两下被子。 怎么回事! 阴魂不散的。 …… 第68章 邬长筠公寓里的电话机是年前杜召安排人装的,确实方便很多。 从前林生玉都得跑到她家里来谈工作事宜,如今从电影公司一通电话便能打过来交涉,省去很多事。 深夜,邬长筠辗转难眠,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去杜召家里问问。 可惜没人接。 她刚要挂,那头传来女声,是湘湘,拖长了懒洋洋的声音,准是还没醒透:“您好,杜公馆。” “是我,邬长筠。” “邬小姐呀,”湘湘来了两分精神,“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杜先生在家吗?” “不在。” “去哪了?” “不知道,”湘湘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走了有半个多月了。” “好,打扰了。” 湘湘带着笑腔:“小姐担心先生了。” 邬长筠沉默几秒,只道:“休息吧。” 电话挂断,她在沙发上干坐半分钟才回到卧室。 一点困意都没有,索性明天没工作,邬长筠便到书桌前,继续看书。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点魂不守舍,半晌,敲敲脑袋,警告自己别再走神了。 漫长的半个小时,只看了一页纸。 邬长筠心情异常烦躁,发了会呆,干脆将柜子里各家银行的存款单拿出来,清算一下。 巨大的数额,已经足够她和师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就算再带个阿卉,也绰绰有余,只是前阵子阿卉交了个男朋友,说是想结婚,最近时常不回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怕是不会跟自己离开。 人各有路,自己的,也早就规划好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眉弓,不断告诫自己。 别分心。 …… 一周后,是《洋楼》的首映礼。 印有她和男主角脸的巨幅海报挂在华海大戏院里外,来了很多小报记者。 导演和主演挨个上台发言。 邬长筠不喜欢漂亮的场面话,但也能假意说上几句,她脾气不好,即便强压着,有时面对记者刁钻的问题,难免露一两次本性,便被有心之人恶意曲解,因此重要稿件都是林生玉提前写好给她。从投资人到导演、合作的演员、观众,挨个感谢一遍,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便进电影院观影了。 邬长筠的电影之路比戏曲路走得顺太多,且都不是低级趣味的烂片,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倡导自由恋爱的《传世》,女性主题片《花海》,到《青山》里侠胆义气的女英雄,《长钟记》中坚韧不屈的底层小人物,再到呼吁和平的战争片《自由之国》,几乎每部都饱受好评。 这中间,有运气,有贵人的帮助,有她的不懈努力。可即便有此成就,也得到相当高的报酬,邬长筠仍对这个行业深爱不起来,或者说,她根本不懂爱,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幼时定下的目标,并只为其奔走。 电影中途,邬长筠有些不适,好像是来月事了,她与旁边的陈林导演打声招呼,便离开影厅,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时,刚进后门,忽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边。 是杜召。 他戴顶黑色帽子,披了件长款黑色大衣,里面,是残破不堪的毛衣,散着积久的血腥味。 邬长筠震惊地凝视帽檐下幽深的眉眼:“出什么事了?” 杜召手落到她腰上,将人搂近些,亲了口额头,声音嘶哑:“先看电影。” 邬长筠哪还看得进去,低声道:“我们出去。” 杜召转过脸来俯视她:“不谢幕了?你可是女主角。” 邬长筠这才看到他眉尾的一道血痂,顿时哑口无言。 杜召手从她腰上拿开,伸进大衣里,从内侧口袋捏出一支玫瑰,送到她面前。 一动间,邬长筠才发现他的小臂打了绷带。 “来得急,街边买了一支,最后一支。”杜召提了下嘴角,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回去再补束大的。” 邬长筠沉默地接过玫瑰。 杜召牵住她冰凉的手:“看电影。” 于是,她陪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立在影厅最后面,心不在焉地看完自己的电影。 快结束时,邬长筠才到前排坐下,随导演和其他演员上台谢幕。 再往后看去,杜召已经不见踪影。 有几位粉丝送上花束,邬长筠让工作人员拿走,离场时,只拿了杜召送的那一支红玫瑰。 她没去参加庆功宴,同陈林导演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到门口碰到一堆记者堵着拍照,便从后窗翻出去,再绕到前面。 杜召的车停在街对面。 麦子戏社 第119节 邬长筠拉下帽檐,快速走近坐了进去。 车里只有杜召一个人。 颓废的身影,周遭充斥一股浓浓的压抑,他只字不言,单手掌方向盘,开出闹市。 “白解呢?” “去医院了。” “他怎么了?”邬长筠看向他。 “头受了点伤。” “严重吗?” 杜召侧眸,对她露出些笑意:“鬼门关都走过,对于我们而言,任何伤都不算什么。” “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这些天,我在东北。”杜召顿了几秒,又开口,“我一个朋友战死了。” 邬长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是给他报仇,还有收尸,我把他,”杜召又顿了顿,“他的手,送回了老家。”他自嘲地轻笑声,“可这仇,哪是杀一个敌人,一个分队,小队,中队,就能报完的。” 邬长筠看向他吊在脖子上的绷带:“你和关东军交手了。” 杜召默认了。 三月底,倒春寒,春风刺骨。 杜召将两侧窗户按上去,隔绝了呼啸的风声。 他注视着喧闹繁华的街市。 眼里,却是硝云弹雨、白骨露野。 “可政府不是不抵抗政策吗?” “仍有很多不愿屈服的爱国志士,为了捍卫领土,浴血奋战。” “我听说过,东北抗联军。” “是的。日寇侵占东三省多年,残害我无数同胞,政府充耳不闻,只能靠军民自发抗日,孤悬东北,没有援助,没有足够的物资,艰苦到吃野菜、树皮、草根充饥,无数军队拼到弹尽粮绝,最后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他松松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在心里叹了一声,“时局不稳,日军蠢蠢欲动,我可以派人一直暗地保护你,却无法帮你挡住炮弹。” “筠筠,你离开是正确的,我不留你。” 车子忽然停下,前面,是一堵废铁堆成的墙。 杜召走神了,导致进了一条死路。 两人皆沉默。 杜召将车往后倒,开进正轨,不想把那些悲伤的情绪带给她,强逼着自己扯出一丝笑:“我本也想干脆地死在战场,可还想再回来赚点物资,多造几颗子弹,再亲几口漂亮姑娘。”说着,看她一眼,“脸伸过来,让我亲一口。” “开你的车。”邬长筠一点心情都没有,她知道,那些话只有前面两句是真,最后那句,带着玩笑。 她不忍看杜召,目光落在车窗外,入眼的,确是空茫茫的一片。 那风声似乎裹挟了无数烈士的呐喊,将她也击得体无完肤。 …… 车子停在邬长筠公寓楼下。 她紧握着那鲜红的玫瑰,看向旁边的男人:“不上来吗?” “身上太脏了,明天吧。” “没关系。” “明天吧。” “楼上有你的睡衣。” 杜召弯了弯唇角:“我身上有伤,怕吓到你。” “我不怕。” “我怕。”杜召手绕到她后颈,将人拉近,轻吻下她的脸颊,“明天见。” 留了三次。 她再开不了口。 杜召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两人连拥抱都没有,便分了别。 邬长筠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看到玻璃窗上打扮明艳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一身有点可笑。 她脱下毛茸茸的外套,随手撂在沙发上,找了个花瓶,将玫瑰插进去,拿进卧室。 夜里,下雪了。 这是两年来沪江的第一场雪,夹了雨,落在身上,不是那么温柔。 邬长筠披着斗篷来到杜家院外。 门锁了,她不想按铃,去吵醒上上下下,便从栏杆翻了过去。 大棕认得她,颠颠地走过来。 这次,邬长筠没嫌弃,摸了摸它的头:“外面冷,回窝吧。” 大棕目送她翻进窗户。 杜召正沉睡,听到动静,警觉地从枕下拿枪,立到门后。 听上去,是熟悉的脚步声。 他放下心,将枪藏好,躺回被子里。 邬长筠轻声进来,掩上门,站在床尾杵了许久,才来到床畔,蹲下去,看他的睡颜。 良久,她起身到床另一边躺下,又起来,反覆两次,还是决定离开。 刚落地,一只温暖的掌心抓住她的手。 邬长筠回眸看向床另一边的男人:“你醒了。” “一直醒着。” “……那你装睡。” 杜召弯起唇角,另一手不方便,用脚踢开被子:“进来。” 邬长筠躺进去,靠到他身边。 杜召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腹部。 真温暖,她往里伸了伸,顺势搂住他。 “想我了?这么晚偷偷跑过来。” “不是,”她矢口狡赖,“我在家无聊,包了小馄饨。”听他没说话,又道:“包多了,吃不完,送点给你,放厨房了。” 杜召将她的头按进怀里:“筠筠,别对我这么好,像以前那样就行。” “那你想吃吗?” “我更想抱着你。” …… 第69章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最安稳的一次觉。 一醒来,爱人就在眼前,比他此生见过所有景都要美好。 邬长筠正坐在窗户边,借窗帘的一丝缝隙看书——放在床头的一本《资本论》,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挺有意思。 她逐字逐句认真阅读,翻页时,朝床上看一眼,却见杜召侧身躺着,正注视自己,她问:“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了。” 邬长筠合起书:“闲着无聊,就拿来翻翻。” “看得懂吗?” “懂,又不太懂。” 杜召伸手:“过来。” 邬长筠坐到他身边:“你还睡吗?” “不睡了。” “吃不吃馄饨?” “吃你。”说完,他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把人拉下来抱着。 邬长筠不敢完全伏在他身上,怕压到受伤的小臂,双手撑着柔软的床褥,笑着说:“你都残了,还想这些。” 杜召没说话,亲了亲她的下巴,逐渐向下。 “来月事了。” 杜召顿住,脸埋在她颈边深嗅:“那就让我闻一下。” 邬长筠拽他的耳朵:“闻什么?你是小狗吗?” “不小,大狗。” 她失笑起来:“都快中午了,起床吧,刚回来,不去忙忙生意上的事吗?” “有人管。” “那就出去晒晒太阳。” 杜召懒懒地躺着,不想动弹。 邬长筠拽开他的手,直起身,去拉开窗帘。 麦子戏社 第120节 刺眼的光瞬间照进来,杜召别过脸去,待适应些,才转回来:“没力气,你拉我。” 邬长筠握住他宽大的手,却拉不起沉重的人。 杜召看她费力拽着,自个坐起来,顺势揉了下她的头发:“你先去,我换个衣服。” “我帮你。” “不用。” “那点事可以,这就不让看了?” 杜召无奈地笑了下:“好,让你看。”他解开睡衣纽扣,脱下一个袖子,抬眼瞄她,“不是说要帮我,就顾着欣赏了?” 邬长筠帮他拉下受伤的那只衣袖,只见小臂被石膏绷带固定住:“骨折了?” “骨裂。” “那还好。”她看向杜召腹部一条疤痕,这就是昨晚摸到的那条新伤,有两公分长,他的右胸上还有大片淤青,颜色已经淡化很多。 心里闷闷的,她挪开目光,去衣柜前:“穿哪件?” “随便。” 衣柜里大多是西装,邬长筠选了套偏休闲的,小心地为他穿上:“好了。” 杜召站起来,高她一大截:“裤子呢。” 邬长筠手伸向他的裤腰,刚要拉下,忽然抬眼看他,收回手:“自己换,我去煮馄饨。” 杜召目送她离开,提了下嘴角。 …… 馄饨煮熟,盛好放到餐桌上,杜召也洗漱好下楼了。 他坐到桌前,拿起勺子狼吞虎咽:“香。” “烫,慢点吃。” 杜召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邬长筠张口吃下。 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 不一会儿,分完所有馄饨,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邬长筠问他:“饱了吗?” “没有。” “再给你煮碗面?” “好。” 她起身,又进厨房开始忙活。 杜召跟进去,从后搂住她:“辛苦了。” “就这一次,下次收钱了。” “好。” 邬长筠被他缠着,动作很是不便,将面条放进开水中,放入佐料。 两人便一前一后静静看着锅里翻滚的细面。 他忽问:“今天有事吗?” “没事。” “最近不拍电影?” “再过六天,去宣城。” “又去一两个月。” “嗯。” 杜召弯腰,下巴抵在她肩上,半晌,才问道:“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去哪里?” …… 去的是兵工厂所在地——桃镇。 镇子不大,只住了不到一百户人。 兵工厂初建时,杜召在镇上买了个小院给常却住,谁知那小子就爱住在工厂里,很少回来。 房子一共三间卧室,一间空着,一间是常却的,还有一间杜召曾来住过两次。 他们今晚要睡在这里。 四月桃花开得还盛,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香气。 杜召买了一小袋桃花饼给邬长筠:“尝尝。” 她咬下一口,外面酥脆,里面软糯清甜,回甘无穷:“好吃。” “还有桃花酒。” 提起酒,她立马来了精神:“哪呢?” “前面不远。” 他们来得迟,路上费不少时间,买完酒已是傍晚了。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河边,有人放灯。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邬长筠忽然挠了挠他的手心:“要不要放一个花灯?” “上次在昌源还说华而不实,浪费钱。” “那会穷,现在有点钱了。”邬长筠浅笑道:“我买给你。” “这么大方。” “你是在嘲讽我吗?” “不敢。” 桃镇物价低,花灯都是婆婆自己做的,一角钱一只。 邬长筠买了两,同杜召到河堤点上灯,将它们放入水中。 两只灯随波飘动,渐渐远去。 散开,合起,又散开…… 杜召问她:“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驱逐日寇,国泰民安。” “没一点悬念啊。” “嗯。” “你呢?” 邬长筠沉默两秒,答案仍没变:“我没有心愿。” 直到看不见那两只灯,他们才起身离开,慢悠悠沿着街道往住处去。 桃花的清香浓郁几分,邬长筠往南边望去,看到一片桃林。 杜召注意到她的视线:“去看看?” 于是,两人走到纷繁的桃花下。 一阵风拂过,花瓣洋洋洒洒地飘散在空中,落在她披散的黑发上。 杜召取下花瓣,放到自己头上。 邬长筠看他这一举动,眼含笑意:“你干什么?” “试试能不能够到,够到了,随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邬长筠伸手去拿,可杜召太高了,还故意往后仰,不让自己碰到头。 “你甩赖。”她绕后,杜召又前躬。 邬长筠折一小根树枝,往他头顶扫过去。 杜召捂住头顶往旁边躲:“你也甩赖。” 两人在桃林里追逐打闹。 第一次见她发自内心无拘无束的笑容,杜召却有些落寞,她不过二十岁,如果有个好的出身,本应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地在学校读书才是。 忽然,邬长筠跌坐在地上。 杜召弯腰,将她拽起来,邬长筠顺势摸向他头顶:“拿到了。” 杜召看她得意的表情,觉得这柔情的春风更加沁人心脾了:“想要什么?” “暂时没有想要的。” “那先欠着,想到了再说。” “好。” 邬长筠将手里的桃花枝塞进他手里:“送你。” 杜召拿起来看了看,咬住树枝一端,将另一头的杂枝去除,只留下两朵桃花,又把她的头发绾起,用桃枝固定。 只簪进去两秒,长发再次倾泻,桃簪坠落。 “不是这么弄得。”邬长筠拾起它,熟练绕了两下,簪好头发,“好看吗?” “好看。” 麦子戏社 第121节 “花,还是我?” 杜召凝视着眼下这张清冷的面容,透了些少见的温柔,他没有回答,抱住纤细的身体,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婆娑花影下缠绵许久,直到蓊郁的丛林浓雾萦绕。 夜萧雾茫,该回了。 两人手牵手穿过桃林。 “桃子几月成熟?” “八九月。” “那到时候来偷桃吧。” “需要偷吗?”杜召将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我买一棵桃树送你。” “就一棵啊。” “最近手头有点紧。” “那我也送你一棵,这样,我们就有两棵了。” “好啊,一个秋天,够吃了。” …… 拎两壶桃花酒,回到了温馨的小屋。 杜召单手劈几根柴火,烧壶热水,把酒温了温。 两人坐在院里,边看星星边喝酒。 偶尔说几句无聊的废话。 忽然,邬长筠翘首问他:“你想听戏吗?” “你唱,就想。” “那我给你耍一个。”邬长筠从他怀里起身。 没找到长棍,拿着扫把充当长枪,给他唱了曲《扈家庄》。 杜召身心放松地靠在墙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一时间,忘掉许多愁。 眼里,心里,就只有那动人的一颦一笑。 河边花灯前。 邬长筠撒了谎,破天荒许了次愿。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 阿召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杜召偶尔会去一趟兵工厂,邬长筠便在小院里晒晒太阳,做做饭,等他回来。 他们在桃镇短暂又快乐地住了四天。 第五天,回到沪江,邬长筠便收拾行李准备去拍电影了。 这一走,六月下旬才回来。 可杜召又不在沪江了。 邬长筠外出拍电影的这段时间,祝玉生害了场大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到头的时候,又离奇地康复了。 鬼门关走一遭,人脾气收敛不少,心平气和下来,也越发思念故人。 他对邬长筠的态度转变了许多,每回来,不给脸色,也不骂了,甚至还关心她起来:“拍电影累不累?” “不累。” “那些人对你好吗?” “好,导演,合作的演员都不错。” “行行都不容易,不论你以后想干什么,唱戏也好,拍电影也罢,都要尽十分的力。” “是。” “也不知道你师哥师姐怎么样了。”祝玉生长叹口声,“好久没回北平了,三年了吧。” “两年半。” “你们几个有空还是得聚一聚,虽然你改了行,但到底同过门,情不能丢。” 邬长筠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想见,我就去通电话,叫他们过来。” “算了,算了,都忙,不打扰他们。”祝玉生垂眸,抠了抠指甲盖,偷偷瞄她一眼,又道:“真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现在那梨园成什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和人。”说着说着,他就猛咳起来。 邬长筠赶紧上前为他顺顺气:“您精神不佳,还是多休息为好,北平太远了,舟车劳顿,我怕您吃不消。” “现在去不了,以后更不行了,你看我这身心交瘁的鬼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您会活很久的,我会带你去欧洲,去看看那边的医生有没有办法。” “长筠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不去。” “您在这,谁照顾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祝玉生憋着气不敢发,半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徒弟,他们还能不管我死活。” 邬长筠不想和他吵架,干脆剥着橘子不说话了。 “你爱上哪去上哪去,我是不想管你了。” 邬长筠把橘子放到他腿上:“您跟我去,适应不了,不喜欢,我再送您回来。” 祝玉生盯着橘子,紧抿嘴,似乎在权宜,良久,方才开口:“那你陪我回北平过几天,我去看看你师姑。” 邬长筠冷笑一声,难怪最近对自己态度离奇得好,原来在这等着呢。 师姑姓崔,艺名妙梨,是个武旦,祝玉生同门不同师的初恋,曾被恶霸掳走当姨太太,后来那恶霸死了,师姑又回到戏园子继续唱戏。祝玉生仍对其念念不忘,但师姑经历那些事后,只一心钻研戏曲,不想谈感情。祝玉生一生求而不得,便为她守了几十年,至今未曾婚娶。 祝玉生见邬长筠不吱声,捂着胸口哀怨地哼道:“我现在就是回光返照,数着日子过了,也不知道死前还能不能再见他们一眼。” 邬长筠见他眼红了,心软下来:“我带您去,您也答应我了,可别反悔。” …… 邬长筠买了六月二十九号的火车票,上等座。 自己倒是不打紧,就算站过去也无所谓,但祝玉生身体不好,这么远的路,还是让他躺着舒服点。 邬长筠大多时间在睡觉,醒来,见祝玉生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再醒来,还在看。 邬长筠知道师父生性爱自由,年轻时就几乎走遍了中国,如今腿脚受伤,终日只能困于那狭小之屋,通过方寸之窗看外面的天,能有一只鸟驻足,便能让他欣喜很久。 他太寂寞了。 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北平。 邬长筠带祝玉生来到玉生班曾经驻扎过的小院,站在门口往里看,一个陌生的男孩跑进去,停在他们面前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祝玉生对邬长筠道:“走吧。” 傍晚,家家烟火寥寥。 走过记忆中的老胡同,来到一户小院门口。 邬长筠刚要推他进去,祝玉生按住她的手:“等一下。” 他整理一番衣服:“去敲门。” 邬长筠到门口敲了敲。 “来啦。”熟悉的声音传来。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祝玉生紧握拳,心提到嗓子眼。 木门打开,崔师姑立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 彼此什么话都没说,眼里却都是千言万语。 邬长筠唤了声:“师姑。” 崔师姑这才缓过神:“长筠啊,师哥,你们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你看我这……”她理了理头发,“正做饭呢,快,快进来。” 一向暴躁的祝玉生像瘪了气的球,老老实实点头:“欸。” 邬长筠不想打扰他们,让两个老相好单独说了会话,自己在院子里蹲着,与一只猫干瞪眼。 过了很久,崔师姑才出来叫她:“长筠,快进来,我去把剩下两个菜炒了,你照看着你师父点。” 邬长筠起身:“我帮您。” 吃完晚饭,崔师姑换了身衣裳,带他们回唱了十年的老戏楼里看看,除了戏楼老板,全是面生的脸,听说自打他们走后,这儿已经换了好几波人。 听完戏,崔师姑要带他们回家住。 祝玉生又犯毛病来,非要在外面住旅店。谁都拗不过他,邬长筠只能附和,就在戏楼附近找了家旅店。 他们早早歇下。 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崔师姑家。 中午,在这吃一顿饭。 晚上又留了一顿。 九点多,邬长筠才带祝玉生回旅馆。 老情人聊天,她插不上话,这一天无所事事,几乎全在发呆,晚上又睡不着,看祝玉生房间灯关了,便自己出去逛逛。 她走在熟悉的街头,回忆小时候的种种。 因为练功,没少被打,气坏了离家出走,在外飘荡一两天,最后还是会回去认错,再讨顿打。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去的路上,买了点米酒。 麦子戏社 第122节 正要走,忽然看到街对面的茶楼下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追过去,看清楚,才叫住人:“你不是在寂州吗?” …… 第70章 李香庭戴了副金丝框眼镜,回头见人,惊喜道:“邬长筠,你怎么在这?” “我陪师父过来,你呢?” “我来办画展,前天下午刚到,太巧了,居然能在这见到。”李香庭看一眼手表,“我约了人,晚点找你,你住哪里?” “长平旅店。” “行,我忙完了去找你,一起吃个饭。” “好。” 李香庭上了茶楼,进提前定好的包间,要了壶茶和点心。 坐等不到十分钟,客人来了。 李香庭迎上去与人握手:“程编辑,你好,我是李香庭。” 程编辑夹着文件包,腾出手相握:“你好,通信半年,终于得见真容,没想到李老师如此青年才俊,我还以为是位满腹经纶的老者。” “过誉了,快请坐。” 两人相继坐下。 这半年,李香庭写过很多壁画、泥塑相关论文,一直与程编辑书信往来,没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入正题,他将新写的文章拿给他看。 程编辑看了两页,连连点头:“好啊。” 见此反应,李香庭提着的心落下来:“那麻烦您审校,稿酬多少无所谓,重点是把壁画传播出去。” 程编辑放下纸:“好是好,不过这类文章不太适合刊登。” “为什么?” “论点不够,大多是技法、内容上的描述,包括这些修复和保护过程、注意事项,倒像教材。这么厚一沓纸,得有三四万字了,你要知道我们杂志一篇文章最多只能容纳七千字,像你之前给我寄的那三篇,有理有据有思想,也能对应上现在画坛上几大流派的纷争,就没有太大问题。”程编辑推了下眼镜,“我倒有个建议,你就照此继续推进下去,再多写点,出书做着,我认识一些出版行业的朋友,到时候可以为你引荐。” …… 李香庭很晚才来到长平旅店,前台给邬长筠房间打了个电话。 见人下来,他迎上两步:“不好意思,叫你久等。” “还好,反正也睡不着,”邬长筠见他一脸疲惫,脖子上细细密密一层汗,“你有事的话忙就好,不用急着赶来找我,以后时间多的是。” “已经忙完了,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到小饭馆点了壶酒和两道下酒菜。 邬长筠打量他的脸:“瘦了。” 李香庭笑了笑:“都说我瘦了。” “怎么戴眼镜了?” “寺院没灯,天天在昏暗的地方点根蜡烛画画,眼睛有点近视,白天还好,晚上戴个眼镜看得清楚些。” “很适合,戴上眼镜更文雅了,也成熟很熟。” “就是麻烦些,不在意丢在哪,时常要用时找不到。”李香庭给她添杯酒,“还记得我之前信里和你提过的壁画吗?” “嗯。” “我选取一些局部,运过来办专题展,还有一些照片,在北平艺专的美术馆里,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些壁画损坏太厉害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需要国家和社会的支持。” “好,我明天去,正好闲着。” “你会为之震撼的,我保证!” “嗯,就只在北平吗?” “过几天去天津,然后去沪江,就先这三个地方,因为资金有限。”李香庭口渴得很,把酒当水喝,“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拍完电影清闲一阵,就陪师父过来故地重游,见见老朋友。” “待多久?” “再待四五天吧,十号之前回去。”邬长筠看他的手粗糙许多,“修那些画很辛苦?” “快乐大过于累,就是学校寺庙两边跑,废时间,学校放暑假了,我才得空跑出来,想趁这两个月好好宣传一下。” “注意身体。” “嗯,但我一直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专心搞修复和保护工作,再成立个研习机构,所以需要政府支持,拨经费,才会有人愿意加入,到时候大家一起研究、临摹,再把宣扬出去,让全世界都看到。” 邬长筠淡淡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嗯?” 她没有回答,却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你现在明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忙宣传一下。” “好。” “感谢。” “小事。”邬长筠见他衣服破旧不堪,衣袖还有缝补痕迹,想必学校发的薪水全用在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上,生活得很拮据。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向来一毛不拔,竟然对李香庭说:“经济上需要支持吗?我可以资助一点,但不多。” “不瞒你说,我薪水微薄,那些临摹品又不适合售卖,只作展出或者赠与机构,已经入不敷出了。” “那这顿饭可得我请了。” “不不不,饭钱还是拿得出的,我这次过来还带了三幅自己创作的画,所幸全卖出去了,又有点积蓄,难得在这里遇到,一定得我请。”李香庭倒满酒,举杯,“这么久没见,今晚好好喝一顿。” …… 第二天,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到崔师姑那,便去了画展。 到的时候,李香庭正被一群人围绕着,为他们讲壁画内容。 邬长筠默默站到人群后,听他道:“这幅是临摹的大雄宝殿东壁左起第五行局部,画的是佛陀为围绕的百千菩萨、天王、比丘等众说法的场景。” 李香庭注意到她,只抬手与她打了个招呼,继续说:“不知道诸位之中有没有读过佛经的?” 众人摇头。 “《维摩诘经》中写道:佛与无量百千之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譬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安处众宝师子之座,蔽于一切诸来大众1。 眼前描绘的就是这一场景,大家看这圆光,原画上贴的金片,条件有限,我用了金箔代替。” 一女学生道:“真金啊?” 李香庭笑着点头:“是的。” 又一男人道:“不会被偷走吗?” “佛门圣地,可能贼人都会三思吧。” 语落,迎来一阵笑声。 “华恩寺壁画珍贵不仅在于年代、内容、色彩和技法,还用了许多珍宝,你们看这七宝盖。”李香庭手指向画中华盖,“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原画中这一小块,居然在内层贴了珠贝片,上再覆一层浅色,让珠片更加融合。还有周边的雪山、河流、日月星辰,线条行云流水,随意截取一块纹样都是一幅伟大的作品。” 他走到旁边的画前:“大家再看这一幅,摹的是大势至菩萨像,原画高近两米,菩萨头戴花冠,环身璎珞,衣服颜色我用了花青加鹅黄,再配少许朱砂,调出来的颜色仍颇为显亮,远没有实物历经千年的沉着,所以大家有机会还是要去华恩寺亲眼看一看……” 邬长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是那样纯净、满腔炽热。 他变了很多,似乎,又一点儿都没变。 邬长筠听了会,便自己去转转。 李香庭忙完来找她,见她正在看一幅飞天,走到身后,没有打扰,静静地陪她看了会。 这半年,他废寝忘食地学习线描、国画笔触和设色,从临摹局部开始,一个衣褶,一个眼神,在小画稿上试无数次,不停对比、试色,才会最终落笔于画上,最终完成展出的这十四幅摹品。 可他还是遗憾,遗憾太多人不能亲睹原画风采,因为再像的摹品也达不到原画五分精神,再详细的文字都不形容不出它的精彩绝伦。 邬长筠凝视着浮游在云中,双手捧钵、身穿长裙的飞天,轻松而又遒劲有力的线条将飘带表现得活灵活现,周遭的天空缀满了璎珞、花朵、乐器……不由赞叹一声:“真美。” 李香庭回过神:“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 “你刚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邬长筠往旁边一副走过去,“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风格的画,可能是我见识少。” “不是见识少,而是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不,确切地说,没几个人见到过。” “虽然我看不懂其中门道,但摹品尚且如此,不敢相信原画有多令人震撼。” “是的!我画功还不成熟,等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原作,色彩完全不能比拟,我虽然也做了旧,但那种自然的沧桑,是怎么也仿制不出的。” “好。” “香庭。”有人叫他。 李香庭看过去,对邬长筠说:“你再逛逛,我去那边,等会来找你。” “你忙。” 邬长筠看完后,见李香庭还在与人交谈,不好打扰,便自己离开了。 李香庭正在和以前在巴黎留学时的师弟小江说话:“我认识德华报社的一位编辑,就在这教书,他以前也在巴黎待过几年,你应该听说过,肖望云。” 李香庭点头:“我知道,他有两幅画被博物馆收藏了,画的确实好,只是人没来得及见,我去留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国了。” “是的,有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下。” “下午四点我要去拜见黄道禹先生,一起吗?” “约到了?行啊你!” “能不行嘛,送了八张拜贴。” “你是真的!”小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成,我提前来这接你。你忙,我先走了。” “好。” 小江离开,李香庭再去找邬长筠,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麦子戏社 第123节 门口的接待见他闲下来,走过来:“先生,刚才有位穿黑裙子的女士让我给你带给话,说她先走了,有机会再喝酒。” “好,谢谢。” “不客气。” 李香庭倒杯水喝下,讲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他本想介绍陈今今给邬长筠认识,只能下次罢。 刚坐两分钟,又有人进来。 他立马放下杯子,迎了过去。 …… 三点,小江过来接李香庭,两人来到郊区一栋别墅外,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画家黄道禹。 到了门口,听门房说黄先生出去写生还没回来,再问去哪里,门房也不知道。 主人不在,进屋有失礼仪。 他两便在门外等着,一直到傍晚,人都没回来。 天色已晚,李香庭见小江累得盘腿坐地上,便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就好。” “那不成,这可是黄道禹,等再久都行。” 太阳落山了,今日晚霞灿烂,染红整片西天。 李香庭抬首望天空,忽然听到后方一阵巨大的轰响逐渐靠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飞过一架侦察机。 李香庭虽不了解军事方面的事,但也有点基本常识:“这不是我们的飞机吧。” 小江已经咬牙切齿了,握拳重重捶一下地:“小日本的,最近老在上头飞来飞去,苍蝇一样讨人厌,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们的军队放任不管吗?” “谁知道啊!听说还老是搞军事演习,太猖狂了!” 李香庭不由皱眉,看着飞机远去,喃喃自语:“他们想干什么?” …… 第71章 两人等到八点多钟,黄道禹才回来。 分别介绍自己一番后,黄道禹便让他们进去坐。 李香庭把论文递过去。 黄道禹看了文章开头,笑着说:“文笔欠点精神,得多看书啊。” “黄老说的是,我这半年才开始写文章,诠才末学,不能详尽壁画之美。”他带了两幅摹品过来,“我临摹了壁画局部来北平做展览,但因自幼习油画,国画画功欠佳,钻研半年也未能补拙,只能摹得原画三分神气,今日带来两幅,请黄老看看。” 李香庭同阿江一人拿一幅,展现给面前这位鹤发暮年的国画大师。 黄道禹看到画,顿时站起身,往前一步,眼里发着光:“哎呀,哎呀。” 连连两声赞叹,加上他的表情,李香庭就知道,有戏。 黄道禹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连连称赞:“太美了,太美了!摹得三分已如此,原画必然不同凡响。在哪里?” “寂州,华恩寺,黄老若是有空,可以去实地一观,壁画占满四壁,非常壮阔。” “好,好啊。只是我暂时未能空闲,日后必前往一赏。” “我在北平艺专办了展览,连这两幅一共十四幅,还拍摄有上百张照片,希望黄老能莅临指导。” “好!” 黄道禹是出了名的难请,李香庭见他答应下来,心里高兴极了:“谢黄老。” 小江也开心道:“谢黄老。” “这构图设色太不可思议了。”黄道禹戴上眼镜,靠近仔细看画,只见佛祖身披红色袈裟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佛圈内饰莲花、卷草,“这画的可是释迦牟尼?” 李香庭答:“是的,大雄宝殿西壁中间部分,两侧为胁侍菩萨,左侧为文殊,右侧为普贤。” “空中的云彩里还设有菩萨小像,”黄道禹笑叹,“有意思,有意思。” “是的,示意菩萨乘祥云赴法会。” “漂亮,线条遒劲,冷暖配色非但不突兀,反而很和谐。”黄道禹又看向另一幅,“这画的是什么场景?” “《楞伽经》里的《罗婆那往劝请品第一》中的一小段:楞伽王蒙佛许已,即于清净光明如大莲花宝山顶山,从座而起,诸采女众之所围绕,化作无量种种色花,种种色香、末香、涂香,幢幡、幰盖、冠佩、璎珞,及余世间未曾见闻种种胜妙庄严之具1。您看这佛殿之上、云中点缀的饰品、乐器,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古人的想像力和传统技艺太令人惊叹了。” “是啊。”黄道禹乐在其中,全神贯注地欣赏,对于李香庭的话只听见去只言片语,半晌,才问道:这是砖墙?”他有意抬了下画,“重量不对啊。 “是木板,三层麻纸黏成一张做熟,这样更结实,承受力强,再将它裱在木板上,用筛后的细腻的砖粉和浇水覆盖,再涂一层泥粉,就可以做出墙一样的纹理,等干透就可以在上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材料,亚麻布、棉布、宣纸,只有这种方法呈现出来的最为接近原画。”李香庭一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砖粉和泥的层次也有讲究,太厚容易开裂,太薄难以复原原画中的自然裂痕,我做过七十多张画板,才选中最合适的厚度,所以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墙皮脱落和裂痕,是不是很逼真?” 黄道禹听他讲完,又赞叹道:“果真是惟妙惟肖。” “不过还是远不及原画,根本无法调出那样历经千年的颜色。” 黄道禹心悦诚服地看向面前这位年轻人,赞叹道:“你这小伙子不仅画得好,看来还读了不少佛经,都能背出来了。” “读过一些,又时常听寺院的大师念,再加上论文里写到了,自然而然就记下了。” “我看你心灵性慧,他日当成栋梁之才。” “黄先生谬赞,香庭才疏学浅,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小江见他两说完,才道:“这壁画处在西北荒烟之中,香庭扎在那贫瘠之地大半年,夜以继日地研究和保护,把眼睛都熬近视了,如今才小有成效,但仍未得政府帮扶,您在业内说的上话,容江如许斗胆,请老先生帮帮忙,为他争取些支持,也能更好的传播壁画,让世人知晓,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拥有如此庞大、辉煌的艺术。” “先前看了他几封信,只觉得这小伙子真是一腔热血,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便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小顽固,没想竟是如此良金美玉,也未曾想信中所提的壁画竟是这样的精妙。”黄道禹一脸欣慰,拍拍李香庭的肩,“我必为你奔走相告,祝你一臂之力。” “感谢。”李香庭颔首,“不过黄老先生,这并非为我,而为文化。” …… 李香庭从未如此高兴过,虽有不足之处,但能得到黄道禹的认可,让他觉得更加有冲劲。 出门在外不能喝太多,他只打了半斤酒,和好消息一起带回去。 李香庭没有回自己房间,直奔隔壁,刚敲门,就听到里头急促的脚步声,门一开,两人异口同声:“有个好消息。” 他们同时笑了。 陈今今赤脚站在地上,穿了条暗红色吊带裙,倚着门框:“你先说。” “你先。” “那,酒先。”说着,她拿过李香庭手里的酒,欢快地跑回屋。 李香庭跟进去,带上门:“那还是我先说,黄老先生很认可壁画,要帮忙推广。” 陈今今倒出一杯酒,坐到书桌边上看他:“我那篇文章也投稿成功了,下一期就刊登,不过不是美术类报刊,是历史文化。” “太好了!” “今晚喝个痛快。”她摇摇酒瓶子,“等会不够,你再去买哦。” “明天还要早起,喝完这些就够了。” “不行。”陈今今替他倒上满满一杯,“明天的事,明天说。” 她走过去,把酒杯塞进李香庭手里,两人手指触碰,无比炽热。 “我要是——” “嘘——”陈今今离他不过咫尺,手指靠在他的嘴唇上,打断他的话,“不许废话,喝酒。”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怔了几秒,退后一步,笑了:“好,听你的。” 他们不止喝了那半斤,陈今今这里还有半瓶洋酒。 喝到一滴不剩,李香庭歪歪扭扭回房间去了,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将他吵醒。 他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见陈今今拎着个箱子,未来得及问,便听她说:“我跟爸爸通了个电话,他身体不太舒服,让我回去一趟,我要离开几天,等回寂州再会。” “好。” 她将箱子放到地上,看着他不说话。 李香庭迷糊着,问:“吃早饭没?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旅店帮我找了车,在楼下等着。” “那我送你到楼下。” “你就没别的话吗?” “嗯?” 陈今今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傻瓜,我走了啊,别送了,还早,回去再睡会。”她松开李香庭,见他乱糟糟的头发,弯起唇角:“好呆啊你,进去吧。”说着就把人推进了进去。 门没有再打开,陈今今等候两秒,勉强提了提嘴角,拎上箱子离开。 黄包车刚跑两步,身后传来呼唤:“等等——” “停,师傅停!”她赶紧叫停,未等落平稳,便跳下车。 李香庭跑过来,递给她一个长盒子:“昨天在街上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陈今今期待地拆开盒子,是一只墨绿色的钢笔。 “不贵,也不是什么好牌子,你用用看,顺不顺手。” 陈今今这就去打开箱子。 “到车上再试,不急。” “我急。”她掏出墨水,吸进钢笔里,又去拿纸,见李香庭盯着自己,背过身去。 “写什么?还不让我看。” 陈今今没回答,写下一行字,撕下纸,折起来递给李香庭:“等我走了再拆。” “这么神秘。” 陈今今合上箱子,坐上黄包车,对师傅说:“走吧。” 麦子戏社 第124节 李香庭招手:“一路平安。” “你也是。” 黄包车走远了。 李香庭往回去,边走边拆纸条,忽然驻足于旅馆门口。 他转身望去,已不见佳人影。 再看那纸上,写着有力的六个字——我欲与君相知。 是一首诗。 若他没记错,下一句应该是——长命无绝衰2。 李香庭转身看去,已不见黄包车影。 这次,又是开玩笑吗? 他不禁弯了下唇角,将纸叠成方块放进口袋里,回了旅店。 夏日晨风也温热,可他的身体却像流入一股沁凉的清泉,舒服极了。 …… 邬长筠的师哥听闻祝玉生回北平,从天津赶过来一叙。 见了得意门生,祝玉生笑得合不拢嘴,高兴了一整天。 邬长筠与师哥关系一般,他大七岁,邬长筠刚来学戏就总被他压着,祝玉生忙时,就让师哥看着练功,没少骂她罚她,但初心总是好的,只是这一来,师兄妹感情没那么亲昵。 师哥是个名角,即便现在人偏爱文戏,他仍在华北地带闯出自己一片天,还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子。因此,时间上并不充裕,吃了顿晚饭,与祝玉生寒暄寒暄,便忙着回了。 回到旅店,祝玉生又把邬长筠一数落,满嘴都是“看看你师哥”、“还好有两个好徒弟”、“明天去打听打听你师姐最近到哪唱了”…… 邬长筠并不放在心上,这些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她现在是百毒不侵,只敷衍地答应着。 服侍祝玉生睡下后,邬长筠又无聊起来。 坐在床上发会呆,便去小皮箱里拿出一本法文小说,还好,她带了两本书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中午,邬长筠带师父去崔师母家吃饭,路上遇到一队日本兵,看上去匆匆忙忙的,不知道去干什么,好像是驻北平宪兵队的。 祝玉生咬牙切齿,一口一个“小鬼子”、“狗日的”……到崔师母家才消停些。 吃完饭回来,两人又碰到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 祝玉生嚷嚷起来,再这么张扬地骂下去准出事,邬长筠不想生事,推着轮椅绕路避开那三个日本人,导致他连自己一块骂。 邬长筠不想搭理,只听他一路从甲午战争讲到日俄战争,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去拚命。 她理解祝玉生为什么这么恨日本人,他大哥是个军人,死在甲午战争里。 祝玉生骂完日本人又开始骂军.阀、骂高官、骂政府……骂着骂着,把自个呛着,咳到头上的青筋都暴起。 邬长筠拍他的背:“行了,别气坏身体。” “怎能不气!”他缓过来些,气都虚了,无力地拍大腿,“我要是能站起来,就去打他娘的小鬼子。” 邬长筠冷笑一声。 听得祝玉生瞪圆了眼看她:“你笑什么!我看你就是没良心,崇洋媚外的东西,你不爱国就算了,哪天真打起仗来,你可不许当汉奸。” “您想的可真远。” 祝玉生别嘴哼道:“总之,你别丢我的脸,别丢中国人的脸!” “好。” 一路嚷嚷,两人终于到了旅店门口,却见李香庭等在街边。 邬长筠走过去,介绍道:“这是我师父,这是我朋友,李香庭。” 李香庭颔首:“您好,我叫李香庭,早听邬长筠提过您,一直没去拜访。” 师父上下打量他,这个小伙子面相好,比上回见着那个目无尊长的臭小子好多了,他点头:“嗯,你是做什么工作?” “现在是老师。” “老师不错,好。” 邬长筠听出他的意思,便道:“师父,我先送您上去。”又对李香庭:“等我会。” “好。” 到了房里。 祝玉生问:“这小子我看好,可以处。” 邬长筠将他抱到床上,没说话。 “聋了?” 邬长筠看向他不满的眼睛:“他是我哥,亲哥。” 祝玉生愣了下:“李家人?” “嗯。”邬长筠去倒了杯水放床头。 祝玉生轻促笑了声:“李家还能出这样的人,难得。” “您又没接触,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看人准!” “嗯,准,您休息会,我下去一趟。” “早点回,大晚上一个姑娘家别在外面乱跑。” “好。” 邬长筠来到楼下。 李香庭是来告别的:“我明天下午就去天津了,忙到现在,喝一杯去吗?” “好。” 两人就近去了家小酒馆。 “本来想给你介绍个朋友,可惜她有事情先走了。”李香庭瞧她一直冷着脸,“心情不好?” “回来路上碰到几个日本人。” “找麻烦了?” “没事,就是有点烦。” “听说他们在东北为非作歹,还不断妄图扩张。” 邬长筠握着酒杯发愣,忽然抬眼看他:“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街上的日本人多了,还有点嚣张?” “是的,多次以军事演练为借口挑衅。” “我总感觉,要有事情要发生。” “去年北平就被日军从东西北三面包围了,现在城内只有二十九军驻扎,听说碰过好几次了,都没打起来。”李香庭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沪江?” “再过两天吧,本就想来北平待个四五天,可师父一直不肯走。” 他们喝到半夜,各自回去。 邬长筠喝多了,睡得熟,一早醒来,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音。她打开窗户往外看,街上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还有拖家带口提着行李赶路的。 邬长筠一头雾水,下楼查看。 祝玉生听到隔壁房间开关门的声音,喊道:“长筠,长筠!” 邬长筠进了祝玉生的房间。 听他问:“外面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 “不知道,您别急,我先下去看看。” 邬长筠下楼去,旅店大厅一个人没有,刚出门,废纸乱飞过来,她一掌打开,见远处一队背大刀的军人往西南方向跑。 她随手拉住一个拿行李的路人:“你们这是上哪去?” “随便往哪去,小姐,你也赶紧走吧。” “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啊!”男人唉声叹气,“你没看到这一趟趟的兵吗?日军和我们在卢沟桥打起来了。” 女人推搡着男人:“别废话了,赶紧走。”她牵着孩子一脸愁容,对邬长筠最后说了一句:“八成是要打仗了。”语落,快步离去。 邬长筠愣在原地。 一阵风刮过来,阴森森的。 要……打仗了? …… 第72章 刚要上楼,身后来人叫住她:“长筠。” 邬长筠回头:“师姑。” 崔师姑拉她到窗边说话:“你师父呢?” “房里。” “外面的事他知道吗?” “还不知道。” “别告诉他,你们赶紧走吧。” “您是怕他不肯走?” “你也知道你师父那倔脾气,能瞒还是瞒住好。” 麦子戏社 第125节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两人商量好,便上了楼。 祝玉生听到开门声,翘首看过去,见崔师姑跟在邬长筠后面,理理衣领,手撑身体吃力地坐起身。 邬长筠赶紧上前扶一把。 “你怎么来了?”他看向崔师姑。 “家里米没了,出来买点,顺道来看看你。”崔师姑坐到床尾,对祝玉生淡笑,听似漫不经心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祝玉生没理这岔,追问:“外面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给两人倒茶:“民间组织闹事,还有学生游.行,要求抗日的。” “哦。”祝玉生心落下来,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沪江也时常有游.行,这才回答崔师姑的问题,“不急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些日子,反正长筠也没事。” “我有事。”邬长筠端两杯子走过来,“得回去拍电影。” “电影电影,就知道你的电影。”祝玉生板下脸来,“唱戏倒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您自己说的只来四五天,这都七天了。” 崔师姑接下邬长筠的茶,与她对视一眼,又笑着对祝玉生道:“戏曲也好,电影也罢,都是艺术,孩子喜欢哪样就干哪样,你就宽宽心,别老揪着这事生气。你这身体不好,还是回去静养的好,日后有空,我去沪江看你。” 没有男人爱听喜欢的人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话里的意思,是想自己走了,祝玉生别过脸去,低沉地“嗯”一声。 “都说沪江繁华,到时候可得带我好好逛逛。” 邬长筠附和:“一定。” 崔师姑沉默几秒,看祝玉生不悦的眼神:“中午再来家里吃个饭吧,我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祝玉生闷闷不乐道:“随便。” “要不买只烤鸭吃吃?” “嗯。” …… 邬长筠送崔师姑到楼下:“您后面什么打算?要不要离开?” 崔师姑笑着摇头:“这里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 其实,用不着问,邬长筠也知道答案。 当年祝玉生还没残疾的时候想要崔师姑同自己一起去外地发展,可她热爱这座生己养己的城市,怎也不愿离开,如今家园危难,更不会走。 两人寒暄几句便分别了。 邬长筠不敢在北平多待,虽说暂时停了火,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再打起来,她得尽快离开。 伺候祝玉生吃喝洗漱后,邬长筠便找了个借口去买票,可车站人满为患。她正排着队,一个小伙子从旁边插进来,邬长筠攥住他的衣领,把人搡到旁边去:“滚去排队。” 小伙子差点摔倒,回头盯她:“动什么手,臭娘们,我——” 邬长筠一脚踢在他腿上:“嘴再臭,我拔光你的狗牙。” 周边的人数落起那小伙子:“插什么队,没看见大伙都排着呢,赶紧后头去。” 小伙子揉着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没辙,灰头土脸走了。 不一会儿,售票员走出来,拿喇叭对众人道:“票卖完了。” 有人问:“卖完了?那明后天的呢?” “一周的全卖完了。” 周围一阵喧闹。 这种气氛,无疑加重了战争带来的恐惧。 就算买到票,恐怕也得坐着回去了。 邬长筠不想等,总有其他办法离开这里的。 她自己单溜倒是容易,麻烦的是带个半身不遂的祝玉生,她虽冷血,但对师父,是万不会抛弃的。 正要离开,有个男人贼眉鼠眼地凑过来:“小姐,买票吗?下午四点二十,到南京。” “有几张?” “你要多少?” “两张。” 男人从衣服里掏出票,露个边给她看:“几等座都有。” “怎么卖?” “一等座两百六,二等座一百二,三等座六十。” 邬长筠惊道:“你抢钱啊?” “不要就算喽。”男人收好票,撇着嘴离开。 邬长筠拽住他:“等等。” 男人笑笑:“要几等?” “便宜点。” “便宜不了,小姐,这可是到南京,现在票紧缺,有的是人要,再等,可就不是这个价了。”男人上下瞄她,“看你漂亮,给你便宜二十块,两张五百。” “四百五。” 邬长筠买了两张一等座,四百八十块。 钱可以再赚,但她不想让师父受罪。 她回到旅店,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再来到祝玉生房间。 刚进门,一个搪瓷杯砸落在地上。 祝玉生横眉怒视她,质问道:“你给我老实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没回答。 恰好,楼下传来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中日开战,日军攻打卢沟桥。” 祝玉生手指着她:“小鬼子都要打进来了,你还瞒着我!” “没打进来,只是交了火,又停了。” “那卢沟桥在哪!就十几公里,一早上你就知道了,还和你师姑一起隐瞒,要不是楼下报童来回跑,你是打算就这么把我蒙在鼓里带回去是不是?” “是,现在您知道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进来,有本事把我这老骨头打散了。”祝玉生怒不可遏,“占了东三省这么多年还不够,他们还想要多少?全中国?” 邬长筠不理他,兀自收拾行李。 祝玉生拿起旁边的枕头砸过去:“放下,放下!你要走自己走,把我送去你师姑那。” “您要去自己去,我不送。” “你——”祝玉生气得脖子都红了,翻腾着就要下床,整个人摔在地上。 邬长筠放下衣物,赶紧去搀扶。 祝玉生拽住她的头发扯:“我不走,你要走自己走,我要去找妙梨!” 邬长筠被他推搡开,头皮一阵痛,什么话都没说。 祝玉生手捶着地:“你走!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学了十年戏,唱的都是将军、英雄,可你看看自己这狗熊样,贪生怕死,出了事就知道跑!” “那要怎么样?带着您去和日军打吗?用棍子去和枪、刺刀拚命吗?”邬长筠克制着怒火,“不走,留在这干什么?” 祝玉生瞪圆了眼喊:“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 吼完,又往门口爬去。 邬长筠真想给他来两下,看着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师父,气得没辙,握拳捶自己脑袋,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床上拖。 祝玉生挣扎,手在她头上脸上狂扇,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 邬长筠不顾疼痛,把他放到床上,她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一顿折腾,上衣口袋里的票忽然掉了下来。 祝玉生认出东西,眼疾手快将票拿过来撕掉,塞进嘴里。 邬长筠愕然,立马去掰他的嘴。 祝玉生紧咬牙,痛苦地将票嚼嚼干咽下去。 她松开手,直起身,心力交瘁得看着床上的人:“师父,您知道这票多少钱买来的?四百八十块,今天下午就能走,现在再去买,怕是五百都买不到了。” 祝玉生不说话了。 “您知道赚钱多不容易,以前唱一个月戏才能赚十几块,就是我现在辛辛苦苦拍两个月电影,最多不过一千五百块,做——”做杀手,用命去拼的赏金也就几十块一单。 天气闷热,汗湿透了衣裳,可她却觉得一股股浸骨的寒意不断顺着脊背蔓延,双脚像陷于泥沼,叫人寸步难行。多少困难都挺过来了,却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祝玉生抬起手,松开手心,另一张票被揉成团,落在床上:“你走吧,滚回沪江,滚去法国,英国还是美国,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邬长筠咬牙,拾起票转身离开。 …… 傍晚,祝玉生孤身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 学生又游行了,高喊着:“反对华北自治。”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他深叹口气,想起这些年国土、同胞所受的屈辱,想起死去的亲人,闭上眼,泪水流进枕头里。 忽然,门开了。 祝玉生含泪看过去,便见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心更痛起来。 邬长筠带着包子和粥进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吃饭了,师父。” 麦子戏社 第126节 祝玉生别过脸去,收了收眼泪:“你个没用的东西,还来干什么?” “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 “我还有回安和阿岱,不用你管,你滚——” “这次滚不了了,票过了时间,卖给别人了。” 刚收进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祝玉生用力揩在枕头上,嘴上仍骂:“满眼是钱的蠢东西,赚这么多,不知道捐点出去抗战,趁早滚出国,过你的好日子去,别让我看到你心烦。” “那您继续烦着吧,我们肯定是要离开的。”邬长筠语气淡淡,“可别忘了,您答应过会跟我出国,十年师徒,我是什么货色您知道,不走,我就把您打晕了扛走。” 祝玉生往背后甩了个枕头:“你把我打死算了,能耐这么大,怎么不去打鬼子!” 邬长筠拾起地上的枕头,掸掸,放好,拿上床边的尿壶出去倒掉,冲洗干净再回来:“晚饭放床头了,我先出去了。” “我不吃。” “爱吃不吃。” 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祝玉生回身看向床头的饭菜,又深叹口气。 自己残废之身,只能是个拖累。 这倔丫头,怎么就不肯撂下自己。 …… 就算没有战乱,她也得回去。 邬长筠只带了六百块来,现在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她在北平认识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自身难保,别提帮他们了。 今天下午,她到电报局给杜召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他人脉广,说不定能帮自己找个车。 可惜,没打通。 她又想起李香庭来,便去展厅找他。 李香庭正在打包画,邬长筠顺手帮他几把:“你什么时候去天津?方不方便带我和师父一起?” “走不了,之前约的车爽约了,展览暂时也不办了。” “那你去哪里?” “还没决定,再说吧,你呢?” “现在买不到票。” “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用,你自己保重,尽早离开吧。” 邬长筠离开展厅,又去给杜召打了个电话,还是没通,她刚要挂断。 “你好,杜公馆。” “湘湘,我是邬长筠。” “邬小姐!您跑去哪里了,先生一直在找您。” “杜召在家吗?” 未待湘湘回答,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你跑哪去了?” 是杜召。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心顿时定了下来。 “我在北平。” “你去北平干什么?住在哪?是不是买不到票回来了?我找个车接你。” 话全被他说了,明明是很让人放心的话,她却莫名一阵心酸:“好,那麻烦你了,我和师父一起的,住在长平旅店,不用送回沪江,去天津,或者周边城市都行,我过去转车。” “身上有钱吗?” “有。” “别乱跑,回旅店待着,收拾好东西,今晚九点出发。” “这么快。”邬长筠震惊了下,看向墙上的挂钟,“能找到车?现在已经快五点了。” “不用你操心。” “谢谢。” 杜召沉默了片刻,说:“保护好自己。” “好,后面还有人排队,我先挂了,回去见。” “嗯。” 她迟迟没有放下电话。 忽又听到那头的声音:“挂吧,回去睡一会。 别怕。” …… 邬长筠哪睡得着,她出去买了点干粮打包,又把行李收拾了。 八点半,外面传来停车声。 邬长筠去窗口往下看。 司机站在车头,问:“是邬小姐吗?” “是。” “我是来接你的。” “稍等,我就下来。” 邬长筠将行李箱扣上,提着下去。 司机接过来:“还有吗?” “没了,不过还要请你帮个忙。” 邬长筠带人上楼,把昏睡的祝玉生背进车里。 傍晚的那碗粥,被下了猛药,好在他没赌气绝食,吃下了。 司机把祝玉生放到后座,邬长筠将轮椅塞进后备箱。 一切安顿好,司机对后排两人道:“老板吩咐了,直接送你们到家。” “麻烦你了。” “应该的,那我们出发了。” “好。” 车子缓慢使过寂静下来的狼藉的街道。 邬长筠注视着沉睡的师父,脱下薄外套,搭在他腹部。再看向车窗外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城市,思绪杂陈。 …… 第73章 祝玉生闹了一路,把嗓子都喊哑了,到了山东才消停下来。 一千多公里,漫长的四天,耳边喋喋不休的埋怨,让她觉得无比煎熬和茫然。 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回小院,交给保姆安顿好,便将行李放到家,冲了个澡,换条裙子去找杜召。 并非为了感谢,而且自打通了那个电话,她总是莫名很想、很想他。 门房在院里扫地,见黄包车里下来的人,停下迎过去:“邬小姐来了。” 邬长筠从布袋里拿出一包糖:“北平带回来的,你尝尝。” 门房手搁衣服上擦擦,接过来:“太客气了您,谢谢了。” “不用谢。” “听说北平打仗了,城里乱吧?” “嗯。”邬长筠往房子看过去,“杜召在家吗?” “没回来呢,最近回的都晚。” “我进去等等他。” “您请。” 刚进客厅,湘湘从二楼冒头:“小姐可回来了,一路还好?” “好。”她提起布袋,“吃糖吗?” “来啦。” …… 邬长筠闲着无聊,坐在院里听会风,等人是件痛苦的事,她想找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便出门买些菜回来,做几道北京菜。 那几日在厨房给崔师姑打下手,学了不少菜式。 一共做了四道——京酱肉丝、醋溜木须、酥闷带鱼和银耳素烩。 饭菜上桌,已近七点。 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坐到沙发上等着,随手抽一张报纸看,七月八号的,大多版块报道的都是战争事宜。 她快速扫着,目光最终落在一条并不明显的标题上——《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 再往下——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麦子戏社 第127节 她的心里莫名一颤。 不知道北平现在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自己生性凉薄,“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太虚无缥缈,人也好,城也罢,她对这个国家都没太多感情,甚至于讨厌这里的一切。可这一年,她的心似乎变得柔软了些,总是露出些可怕的悲悯和莫名其妙的不舍。 她不解而又轻蔑地笑了一声,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明明反覆警告过自己,不要因为任何事和人转移注意力。 好像……有点管不住心了。 邬长筠放下报纸,起身离开,刚到门口,又驻足。 如今国内形势不稳定,准备这么久的出国事宜,该提上日程了。 她抬首,望向漆黑的夜。 就,再荒唐最后一次吧。 …… 晚上十一点,杜召才回来。 门房打开大门,对车窗里的人道:“邬小姐来了。” 进了屋,静悄悄的,只有餐厅亮着灯,杜召看到沙发上隐隐躺着个人,对身后刚要开口的白解道:“小声点。” “哦。” 他轻声走到沙发边,蹲下来,凝视她的睡颜。 打桃镇一别,已两个多月未见,她又清瘦几分。 杜召拿块薄毯,小心盖到她身上。 便见白解朝自己招手。 他走过去,见餐桌放着几道菜,不像是家里厨娘做的。 白解直接上手。 杜召打开他:“不许动。” “尝尝嘛。”他火速拿了一块带鱼,往楼上跑,“不打扰你们。” 杜召守在邬长筠身边,坐了大半个小时。 忽然,她腾地坐起来,大汗淋漓,看到杜召那一刻,心才定下来。 “做噩梦了?” “嗯。” 杜召手覆上她的脸:“梦是反的。” 邬长筠平复下呼吸,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开战,你会上战场吗?” 杜召没回答,沉默片刻,推开她:“好饿。” “我做了饭。” “看到了,就等你起来吃了。”杜召直接将她横抱起。 “我自己走。” “抱抱看轻了多少。”说着他就将人颠了一下。 邬长筠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慢点。” “起码五斤。” “哪有这么夸张。”她弯了下唇角,“小心把你骨头再震裂。” “你这小身板,再长长吧。”杜召将人放到餐桌边。 邬长筠看着一桌冷菜:“我去热一下。” 杜召按住她的手,握住,十指相扣:“不用热。” 邬长筠抽抽手。 杜召不放:“别动。” “那你怎么吃饭?” 杜召用左手拿筷子:“左右手一样用。”说着他就夹起块肉丝放入口中,“好吃。” “热一下更好吃。”邬长筠摇了摇他的手,“我也没吃饭。” 杜召这才松手。 两人情绪都不高。 这一顿……夜宵,显得有些压抑。 “听说军队和日军谈判了两次,这场仗还能打起来吗?” 杜召囫囵咽下米饭,顿了两秒,才回答:“他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干什么?” “增兵。”杜召覆上她的手,“日军想要挥兵南下,必先拿下北平和天津,这两个地方只有西北军坐镇,如果中.央军不支援,一旦开战,撑不了多久。一旦平津失守,你觉得,他们下面会打哪里?” 邬长筠没回答。 “按理来说,应该是河北、河南,再到山东,然后南下江苏,可战争打的不仅是人和武器,更是政治、经济。沪江地处沿海要塞位置,是经济、金融中心,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 “就看二十九军能撑多久了。” “那你——” 杜召松开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吃饭不说这个,吃完我们去喝点酒,跳个舞。”他看似轻松地挑了下眉梢,继续吃饭,“还没和你跳过舞。” “好啊,我会恰恰恰、探戈、华尔兹还有狐步。” “这么厉害,那我只会华尔兹。”杜召笑着给她夹块菜,“快吃。” …… 沪江一点也没有北平的紧张气氛,只是关于抗日的演讲和游.行更多了些。 到了晚上,租界仍旧灯红酒绿。 上次来到洋舞厅,还是脚伤刚愈,接单杀人。 时隔一年,竟恍如隔世。 记忆里的舞厅虽小,却是金粉彩带、莺歌燕舞,可今夜场内空空,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在角落弹琴。 邬长筠问他:“怎么没客人?” “我让人清了场。” 邬长筠这才想起来:“对哦,这舞厅是杜老板的。” 杜召抱住她,下巴抵着她耳朵:“叫我名字。” 邬长筠没吱声,脸埋在他的胸膛轻轻吸嗅,还是记忆中清冽干净的味道,夹杂了一丁点饭菜香。 她闭上眼,随他轻轻晃动,幽静的琴声萦绕在耳边,仿佛回到了桃镇那个安静的小院。 曾有很多、很多个瞬间,她都动摇了。 好像那样的生活,也不错。 “筠筠。” 她仰面看他。 他背着光,眼眸低垂,黑漆漆的瞳孔深邃地看不清一丝情绪:“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天亮。” “那我陪你到天亮。” 杜召笑了笑,低下脸。 邬长筠踮起脚回应。 杜召却只亲吻了她的额心,继而更紧地拥抱住她的身体:“筠筠,我不在,保护好自己,遇到麻烦或是缺钱了找霍沥,别再接赏金杀人,你的手,应该去拿笔。” 邬长筠愣了一下,他居然知道。 也不奇怪,对他来说调查一个人应该很容易。自打两人发生关系,就一直有两个人暗中保护自己,她明白,那是杜召安排的。 邬长筠淡淡道:“我杀过很多人,你不害怕吗?” 杜召反问:“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见她不答,复又说道:“千军万马。 那你怕吗?” “不怕。” …… 包厢没窗户,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邬长筠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她往旁边摸去,空的。 明知道人已经离开,她还是试探性唤了声:“杜召。”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回荡。 邬长筠翻腾下桌子,赤脚立在地上,摸黑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地去开门。 外面更静。 她浑浑噩噩走下楼梯,拉开舞厅大门。 麦子戏社 第128节 阴沉沉的天,大片大片黑云,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也不知杜召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今天的路都不好走。 她往前两步,拦了辆黄包车。 车夫问她:“小姐,去哪?” “小姐。” “小姐——” 她回过神,有些茫然,报了住址。 “您坐好,走喽。” 车一跑,风呼呼往裙底灌。 真冷。 …… 北平城里比从前冷清许多,街上空荡荡的,行人和车都少。很多人都离开了,有的去了南边,有的出了国。 前几日,李香庭本要带着画和资料先回寂州,朋友帮他找到辆车,临到城门口,他又返了回来,叫司机带着画离开了。 最近他在帮忙运送文物。 下午,正在打包一些孤本古籍,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香庭。” 他回头,只见陈今今风尘仆仆地朝自己跑过来,脸上还沾了泥灰。 “你怎么回来了?” “打仗了,我回来找你啊。”她气喘吁吁放下小皮箱,“我差点跑寂州去,但总感觉你还没走,到这一问,果然还在,幸好没跑空。” “你不该回来,战况不好。” “不回来我会后悔的。”她看到地上大包的书,“要运书?我来帮你。”说着,就弯下腰去扎带。 李香庭蹲下身,没再说什么,看到她手腕破皮,才问:“怎么受伤了?” “别提了,路上被打劫了,两个小王八蛋只图财,给点钱了事,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身上只放了几十块,其他都藏箱子里。” 李香庭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带到边上,拿出医药箱。 陈今今微诧:“这里怎么还有这个?” “昨天一个老师被划伤,就备一些。”他用蘸了消毒水的棉签轻轻给她擦拭。 陈今今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起来:“这么细心。” 李香庭看她一眼,跟着笑了:“以前也马虎,后来临摹壁画,心慢慢静下来,手上活也精细了。” “什么时候走?还回寂州吗?” “等运完这些再说吧。”李香庭抹上药,松开她的手,“对了,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在组织抗日宣传活动,最近有义演,晚上我会过去帮忙画抗日宣传画,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带你一起去。” “好啊。” 一会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慌。 李香庭淡定地捆书,一脸严肃。 “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他的手顿了一下,抬脸看她:“不知道,但四万万中国人团结一心,就一定不会输。” …… 自打从北平回来,祝玉生一见邬长筠就嚷嚷着要回去。 邬长筠知道他担心崔师姑,但这会儿两军正交火,万不能依着这老头。 祝玉生咳得脸胀红,不停地咒骂日军。 邬长筠在旁边削苹果,没听见似的。 祝玉生拿床头柜上的橘子砸她:“邬长筠!” 邬长筠偏身躲过去,不咸不淡地说:“不去。” “我让别人带我去。” “行啊,那你去找人吧。” “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邬长筠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跟你说多少次,北平打仗不安全,人都往外跑还来不及,报纸你又不是没看到,非要去凑什么热闹?” “我会怕了那些倭寇!”祝玉生拿起苹果扔远。 “您不怕,我怕。” “教你学戏这么多年,你一个武生出身,怎么如此胆小怕事?戏文的词你都忘了!” “对,我就是胆小,我怕事、惜命。”她拾起苹果,洗干净,放到床头柜上,“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好不容易从虎窟爬出来,是不会再跳进狼窝的。” “我算是白教你了。” “您不用说这些话来刺激我,我并不会为之所动,您非要去北平,就把你那大徒弟叫过来,看他肯不肯带您去。”她擦干手,出门去。 身后是祝玉生铿锵有力的骂声。 “邬长筠!你回来,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也别管我了,别再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管。” 邬长筠在外面站着,等他骂累了,又进去,对上气不接下气的祝玉生说:“我托人去看看师姑,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接过来,你们两也有个照应,估计以后哪里都不太平,过段时间,我准备好手续,就带你们一起出国。但是您也了解,以她的性子多半是北平城都不愿意出的。”邬长筠见他别过脸,也不想再待下去,“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祝玉生不说话,等人走了,又看向门口,身子立马垮了下来,长吁短叹。 …… 一路上,邬长筠都很郁闷,不仅是因为祝玉生的那番话,一想到战争,她也烦。 她买半斤酒回去,路过烤鸡店,又要了最后半只烤鸡,回家待着。 随手翻开白天买的报纸,各版块皆是战况。 不太好。 邬长筠扔掉手里啃掉一半的鸡腿,把报纸揉了,随手扔到墙角。 她倒在椅子里,瞬间一点胃口都没有。 明明没做什么事,就是身心俱疲,不一会儿,她竟睡着了。 再醒来,一阵寒颤。 邬长筠起身去关窗,顺手把角落的报纸团拾起来,投进垃圾篓,再看到桌上的鸡肉,没一点食欲,包起来扔掉。 楼下传来狗吠,也不知道哪来的流浪狗,最近一直在这附近转悠。 她又把鸡肉从垃圾篓捡出来,拿去楼下堵住那狗的嘴。 是一条黄狗,正在翻垃圾桶。 邬长筠不喜欢小动物,单纯是想让它消停点,省得大半夜又把自己吵醒。 她唤两声,狗没理。于是把包着鸡肉的油纸摊开,拽根鸡翅扔给它。 黄狗伏首警惕地走过来,叼住鸡翅退到墙边吃掉,这才摇着尾巴毫无防备地找她。 邬长筠站在边上俯视大快朵颐的狗,心情也跟着好转些。 黄狗吃了会,抬头看她,张着嘴开心地摇尾巴。 邬长筠抱臂,用脚尖点了点地:“赶紧吃,打仗了,指不定哪天炮弹就扔到这里,到时候看你该怎么办。” …… 第74章 杜召和白解交换开车,昼夜不眠,赶回昌源。 杜震山接到增援的命令,整顿军队,明日便行军北上。 老九杜占尚在军校,除从文的老八杜安,老三杜和、老六杜兴都将奔赴战场。 是夜,一直水火不容的父子坐下相谈。 杜召离军多年,现无军职,只能辅助司令杜震山和副司令杜和。 杜震山却有意任其为军区参谋长。 杜兴不乐意,这一来,军职比自己都大了,便道:“现在任命军官不是要得到政府同意吗?” 杜震山横他一眼:“都他娘的打仗了,还讲什么规矩,我就要提他,你去问问下面的人,有谁不服?” 杜兴吃瘪,不说话了。 “我不需要军职,”杜召跷腿坐在老爷椅上,淡淡看了杜兴一眼,“倒宁愿下军营,和将士们并肩作战。” “胡闹。”杜震山重重拍了下桌子,“就这么定了,都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开召会。” 杜和和杜兴相继起身,道了别。 杜召多坐几秒,刚要离开。 杜震山叫住他:“等等。” 他又坐回来。 “聊聊。” 杜召轻笑了笑:“现在是可以聊聊。” “兔崽子,好好说话。” 杜召看向父亲:“这不是好好说着呢。” 麦子戏社 第129节 “给你老子倒杯茶。” 杜召不动声色看着他,随后提起茶壶,添上茶。 杜震山拿起杯子饮尽,笑了一声:“你小子,虽招人烦,但老子不得不服你。” 杜召睨他一眼。 杜震山放下杯子,叹口气,拍着大腿道:“得亏当初听了你的屁话,主动倒戈了革命军,跟着他们北伐,否则,怕是不知道早死哪去了。” “那您怎么不听听我的屁话?去抗日。” “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上头不允。军令如山,我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多的是,真要决心抗日,违抗军令又怎样,我们本就杂军入编。上万铁血男儿眼睁睁看着国破,却只能憋屈在军营里,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不信将士们不去。” “你就是年轻气盛,打打打,就知道打,东北抗联军的下场你没看到?” “那是最无畏的战士,真正的中国人,我倒觉得中.共的——” “住口。”杜震山将桌上的杯子扫落在地上,“少给老子放这种屁话,你不要命,这一大家子要,数万士兵要。” 杜召沉默了。 “行了,滚吧,你的军装备好了,去试试,还合不合身。” 杜召也不想同他说太多,起身,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一起把小鬼子赶出去,明天见,爸。” 杜震山愣坐着,看他的背影远去。 忽然笑了一声。 这混小子。 刚才叫我什么? …… 杜召往后院去,池边传来叫声:“五哥。” 他闻声看去,是老八杜安。 “五哥,过来坐。” 杜召坐到他旁边,握了把鱼食,喂池中鱼:“怎么了?” “我也想上战场,可是爸不让。” 杜召没吱声,认真喂鱼。 “哥,我想去。” “小安啊,大哥早年死在战场,十五弟早夭,现在杜家只剩五个男丁,老九做飞行员,早晚也是要上战场的,军人以死报国,乃本分,如若无一人生还,你就是杜家最后的种。” “我们还有两个侄儿!” “所以你更要留下,保护好小辈,姨娘,还有嫂嫂和妹妹们。”杜召拍拍他的背,“敌我实力悬殊,此战凶险万分,但只有彻底将他们赶出去,立我国威,才让吾辈后代,再不受此屈辱。 只要有中国人在,中国,便不会亡, 这一大家子,交给你了。” …… 早上八点,召会开始。 台上高挂“还我河山”横幅,杜震山立于众将领中间,高声喊道:“弟兄们,小日本占领东三省多年,现在又把魔爪伸向华北,大家恨不恨?” 台下是铿锵有力的回应:“恨——” “恨!”杜震山朝天发一枪,“现二十九军孤守北平,中.央派我们北上拦截日军,弟兄们愿不愿意去?” 将士们齐声呼喊:“愿意!” “好!大家都是跟我征战多年的兄弟,曾经为了荣华富贵而战、为了领土而战、为了统一而战,现在,小鬼子嚣张到眼跟前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军人,自当挺身而出,报效国家,叫小鬼子滚出中国!” 下面呼声连连:“小鬼子滚出中国!” “接下来,我要介绍一位你们的老朋友、老将领,我的三子杜召。” 将士们激动地呐喊起来:“少帅——” 杜召立于台侧,他没想到杜震山会把自己叫上去,可看士气高涨,也不得不上了。 他走上台,立于杜和身畔,一身笔挺的黄绿色军装,腰配手.枪,负手立于众军之上,身型颀长,比少年更增几分威严:“诸位,别来无恙。” 听到他的声音,无数曾经并肩作战的士兵热血沸腾,再次狂呼起来:“少帅!少帅——” 杜召抬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顿时鸦雀无声。 “如今杜家军受编于政府,‘少帅’之称,望兄弟们切莫再提。”他已经多年未领兵,可当立于此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杜召离军八年,如今,为抗击日寇重归军队,曾经我们南征北伐,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日寇屡屡进犯,侵占我疆土,残害我同胞,现又将铁蹄踏入华北,意图吞我河山,灭我种族。我泱泱大国,五千年历史,岂堪亡于区区倭奴之手。 中华民族到了危亡之际,军人自当奋勇争先、保家卫国!几十万军队忍辱吞声数年,终于有了扬眉吐气、和小鬼子决一死战的机会,是时候挺起中国人的脊梁,誓死捍卫国家的尊严,与日寇血战到底。” 台下将士咬牙切齿,慷慨激昂: “血战到底!” 杜和见士气大涨,握拳喊道:“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齐声响彻云霄: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 …… 北平。 陈今今坐在副驾驶,手里抱着一沓画报。路过学校门口,一个老师站在高处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鼓舞人心。 一架日本飞机轰隆隆地从天空飞过。 漫天飞纸落下。 大家纷纷捡起来,看完,气愤地指着飞机骂:“滚出中国。” “中国必胜——” 陈今今忽然打开车门,一手抓着车,一手到地上捡纸。 李香庭慢下来:“小心!回来。” 陈今今拿起一张坐回来。 “写了什么?给我看看。”李香庭刚说完,她已将纸撕了稀碎。 还骂了句脏话:“鬼子的劝降书。” 李香庭看向后视镜里的学生,难怪他们这么激动。 陈今今使劲掸掸手,又用方巾擦了擦:“小鬼子的脏东西,恶心。” …… 傍晚,他们到处张贴画报,每条街两到三张。 刚贴好一张离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从屋里出来,走到墙边撒尿,看到墙上的画报,气急败坏地提起裤子,撕下它,放脚底踩了又踩。 陈今今要去阻止,李香庭见那日本人配了刀,拉住她:“算了,我们去别处贴。” 她一肚子气,正要作罢,又听那日本人用日语骂了句:“z.那废物。” 没等李香庭反应过来,陈今今已经跳下车。 他赶紧停车,跟上去。 陈今今与日本人吵起来,李香庭没听懂,就见日本人拔刀,朝她砍过去。 陈今今躲开,被逼到墙角。 日本人举起手,刚要落刀,骤然瞪大双眼倒了下去,血瞬间流了一滩。 李香庭丢下手里的石头,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陈今今震惊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死了?” “嗯。” 陈今今拉起他就要跑。 李香庭推开她的手,努力保持镇定:“你先走,我来处理。” “别处理了,”陈今今环顾四周,“没人看到,快走。” 李香庭被她拽走,回头又看了一眼,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反握住她的手,快步跑上车,疾驰而去。 陈今今开车,李香庭找块布把手上的血擦干净。 两人到旅店,李香庭脱下溅上血的衣服,他的身体没有想像中瘦弱,穿着衣服看上去单薄,褪下这些虚掩的外壳,实则很有力量感,肌肉线条分明,又不过分硕大,紧紧实实,看上去很健康。 然而陈今今此刻一点杂念都没有,满脑子都是那个日本人脑浆飞溅的场景,她将李香庭换下的衣服拿去卫生间烧掉。 李香庭仔细清洗几遍手和手臂,换上干净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与火。 陈今今烧完衣服,起身站到他面前,满头大汗,脸色却苍白。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 她问:“你害怕吗?” “怕,我连苍蝇都没打过。”此刻,他的声音才略微带着颤,僵硬地对她笑了笑,“我杀人了。” “对不起,怪我太冲动,不该莽撞。” “我以前有个日本同学,教了我一些日语。刚才那个日本人骂的那句话我听懂了。”眼里的彷徨逐渐化为坚定,“你没有冲动,我也没有错,是他该死。 所有侵略土地,侮辱和意图毁灭民族、文化的敌人,都该死。” …… 麦子戏社 第130节 远方不停传来枪炮声,白天黑夜都不安宁。 某一刻,忽然停了。 早晨,李香庭被惊醒,楼下传来军靴声,我军穿的是布鞋,声音不对。他赤脚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一队日本兵走了过去。 什么时候打进来的?悄然无声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街上也风平浪静,无一个守军。 李香庭趿上鞋,去隔壁叫醒陈今今,她才刚睡一个小时,迷糊地开门:“怎么了?” “日本兵进城了。” 陈今今顿时清醒了,瞪大眼看着他:“我们……输了?” …… 新电影上映,该配合的宣传邬长筠还是得去,晚上一个宴会,有角色的演员都到场了,参加的还有部分制片人和媒体。 邬长筠拿酒杯靠在吧台上,看着灯红酒绿的一切,好像北边没在打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有人请跳舞,她放下酒杯,随人去,心不在焉地跳着。 新电影票房又很好,现在她的事业蒸蒸日上,是相当红火的女明星了,有好几部电影意向找她主演,邬长筠全部拒绝。 她已经买了九月一号去法国的船票,剩下一个月,就好好准备出国的事。 刚结束一支舞,喝一杯,又有人来请跳舞,邬长筠不想动,只说太累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晃过去,邬长筠快步跟上去看:“李香庭。” 那人转身,并不是他。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她折回去,继续到吧台坐着,也不知道李香庭现在怎么样了,离开北平没有。 身后有人谈论战事,你一言我一语的: “日军怕是快打过来了,沿海全是武装部队。” “北平和天津才打这么些时日,就拱手让人了,听说我们的军队提前撤了,敞开大门让日本军队进的。” “大刀碰炮弹,怎么打?小日本的炮弹厉害着呢,要我说,沪江要真打起来了,更难,到时候海陆空齐上,怕是扛不了多久。” “那我们要不要走的?” “走能走到哪去?以后到处都不太平。” “不用走,北平离我们远着呢,就算打过来,也有些日子。再说了,沪江可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地处要塞,政府不可随随便便让给日本人,真十天半月的就打输了,中国怕是要完喽。” “就算打进来,这里是法租界,法国人管的,军队进不来。” “就是,日本飞机扔炸弹,也不敢往租界里头扔的。” “诶诶诶,别说这种丧气话,都还没打呢。” “中国不安全了,还是去国外吧。” “最近船票紧俏呢。” “……” 邬长筠一直默默听着,心里更加烦躁,拿着酒杯到别处清静清静。 她一个人走到二楼露台,站在栏杆边,俯视热闹的街道和人们。 就算没有战争,她也该走了。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她在这片土地受够了罪。小时候看外国的图画书,上面画了那边的人文风情,她就一直想去看一看,那些自由、平等、发达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真正将要离开,她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邬小姐。”身后有人叫她。 邬长筠回头。 男人生脸,伸出手:“您好。” 邬长筠同他握手:“你好。” “方不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不方便,先生有话直说。” 男人明白她的顾虑,礼貌笑了笑:“您别误会,是杜先生安排我找您的。” 邬长筠顿时放下警惕:“他去哪了?” “您不知道?” 邬长筠沉默。 “杜先生回老家了,他的公司、工厂和住宅现交由我和霍老板暂为接管。”男人将黑色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她,“您看看这个。”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抽出里面的纸,微微皱起眉:“这是?” “出国和学校事宜我都帮您安排好了,十月份去报道就可以,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待您。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安排人护送您过去,这里有三张船票,先生担心您不止两个人走,便叫我多备了一张……” 邬长筠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了,翻看着一张张文件,还有一封信。 男人说完,打量她的表情,心领神会,便想让她独处会,递过来一张名片:“那我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嗯。” 等人走,邬长筠背过身去,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件。 手指掐着信纸边缘,盯着短短几行字,灼热的目光快要把轻薄的纸洞穿。 “召年少从军,铁骨铮铮,迫于军令至忍辱数载。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杜召” …… 第75章 一滴雨落在信上,晕了浓黑的墨。 邬长筠抬头看,下雨了,一条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随即,“轰隆隆”一声雷响。 邬长筠背过身,用手擦信纸上的雨水,却越擦越模糊,把那个“铁”字磨得面目全非。 她放下手,哽着一口气,憋闷地看向屋里的灯红酒绿,复又抬手,将信折起,放回文件袋,拿着走了出去。 有人邀请跳舞,邬长筠没听见似的,兀自往门口走,走进街道,走进雨中。 凉丝丝的雨,抚平了些许躁动的心。 忽然头顶落下把黑伞。 邬长筠侧眸看去,见陈林导演一脸担忧。 “怎么了?” “不舒服。”邬长筠淡淡道:“我先回了。” “我送你。” “不用。” “那伞给你。”语落,将伞把塞入她手中。 “谢谢。” 陈林立在雨中,见单薄的身影远去,半晌,才躲到屋檐下,掸掸头上的雨,再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已经没于人群,分辨不清了。 此处离家不远,邬长筠没叫黄包车,走着回去。 一路清爽的风渐渐将杂乱的思绪吹散,就像檐下躲雨的卖李子的大娘,鲜红的李子蒙了层雨珠,更加娇艳欲滴,剔除那些酸甜柔软的果肉,里面仍是坚硬的核。 她的心也如此一般。 阿卉和男朋友在家。 隔着门,听到两人的嬉闹声。 邬长筠放下手,将钥匙塞回包里,提着刚买的李子站到廊尽头的窗前,边看雨,边拿起一颗啃咬起来。 真酸。 酸得眼泪都快流下了。 她吃完一整袋李子,提着核回到房门口,开锁进去。 阿卉听到外面声音,从卧室出来:“姐姐。” “嗯。” 阿卉拿出张请帖给她:“我们要结婚了。” 男友走出来:“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邬长筠接下来,弯起嘴角:“恭喜。”她看向地上的行李,“要搬走了?” 阿卉说:“对,只剩下这么点了,反正也不常住这,就过来收拾下。” “你收拾吧。”邬长筠回房间去。 阿卉跟进去:“后天我就跟他回苏北老家了,所以明天我们先在沪江办一场,请这边的朋友,然后回老家再办一场。” 邬长筠拿出一百块给她:“祝贺你。” 阿卉推开她的手:“我不要!我们不缺钱的。” “拿着。”邬长筠把钱塞进她手里,“彩头。” 阿卉抱住她:“谢谢。” “嗯,去收拾吧,我换个衣服。” 人走了,房间静下来。 麦子戏社 第131节 邬长筠把潮湿的裙子脱下,穿上长款衣裤,坐到桌前,将文件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她不敢看第二遍,可信中一字一句都像刻在她脑中一般,久挥不去。 邬长筠干坐了会,去衣柜里拿出箱子,将信放进去。 她看着箱子里母亲遗物,又觉得不吉利,把信连同黄钻戒指一起取出来,放到书桌上。 硕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回忆潮水般涌来,曾同杜老太太的对话一遍遍敲击着她的神魂: “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邬长筠看向桌上成堆的书和试卷,晃晃脑袋,揉了信,将钻戒与它一同扔进抽屉里。 诓骗她的话而已。 什么生死与共,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震得人心微动。 邬长筠缓缓拉开抽屉,将那团纸拿出来。 展开,推平。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她看着刚劲有力的几个字,将信拿起,贴于心口。 也愿你平安,得胜。 了我…… …… 李香庭正在看陈今今写的文章,外面传来两声枪响。 他立马去窗户前往外看,只见一个男孩穿着军蓝色衣服在跑,后面追了四五个日本兵,又朝他开了一枪,男孩中枪倒在地上,还是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李香庭攥紧窗帘,早听说日本人残暴,在东北滥杀无辜,可听说归听说,永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愤怒。 此时此刻,仇恨充斥了整个头脑,恨不得提着刀枪与他们去拚命。 “别看了。”陈今今把他拽过来,拉上窗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天就攻占北平天津,日本兵的魔爪一定会逐渐伸向全国,你别忘了一直保护的壁画,它不仅仅是几面墙上的画,更是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文化,它不能毁,更不能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日后攻入寂州会怎样?我们已经丢了太多无价之宝了。”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是八国联军犯下的恶行,也一直担心会重蹈覆辙。 “日本人现在搞文化入侵,要学生们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他们要征服的不仅是这片土地,还有我们!”陈今今恨得声音微颤,“折断我们的脊梁,掠夺我们的文化,摧毁我们的精神,从根上真正奴隶我们。可他们做梦!中华五千年文化传承至今,只要还有一粒文化的种子,就永不会枯朽。”她握住他的双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我也想。” 李香庭一直沉默,忽然转身出去。 陈今今怕他冲动,上前拉住人:“干什么?” “孩子。” 陈今今松开手,同他一起下去。 两人把男孩拖进来,枪打在胸口,没救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微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李香庭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想说什么?” 他无力地攥住李香庭的衣领,嘴巴张合,却只但了一个字:“疼。” 小小的手落下去,咽气了。 李香庭久久未能直起身,他沉重地呼吸着,万般苦痛闷在心里。 半晌,才将男孩抱上去,放到床上。 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街上只有一队接一队的日本兵活动。 李香庭要去整理最后一批孤本古籍,自打北平沦陷,日军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他叫陈今今不要离开,自个出去。 一列大卡车从西边拐了过来,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辆,装满了移民过来的日侨。 最后一辆车上坐了几个看上去像表演者的人,其中两个带着白色鬼面具,做着神神叨叨的动作,格外瘆人。 因为穿着像书生,日本兵没有理他,李香庭顺利走到图书馆,发现大门紧锁,敲门没人应,喊一声守门大爷,还是没人应。 他想:可能逃难去了。 便往墙边去,想翻过去。 忽然,门被打开,里面的大爷只透了条门缝,见四下无别人,对他招手,小声喊:“李老师,快过来。” 李香庭跑过去。 大爷迅速锁门,对李香庭说:“肖老师昨天半夜就来了,一直在里面。” “只有他在?” “对,这兵荒马乱的,谁敢往外跑,日本鬼子不是人啊!以后这日子也不好过了。”大爷唉声叹气的,同他往里走,“李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 大爷送他到内门,就回头了。 肖望云只身一人在内,他是北平艺专的老师,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一直致力于宣传抗日救国,并为军队筹集物资。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你来了。”他见李香庭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没事。” 肖望云继续小心捆书,眉头紧锁:“这里只剩这些了,博物馆和古物陈列所还有一些,管理人员说誓死守护文物。” 李香庭蹲下身帮忙:“幸好四年前大批文物已经南迁。” “是啊。” 两人一同沉默,空荡的馆内只有绳子抽拉的声音。 半晌,肖望云才开口:“这批书运出去,你就回寂州去吧。” 李香庭没吱声。 “中国缺的,不仅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士,护文脉,力于传承,亦为战士。”肖望云轻叹一声,“也许别人不懂,但你我同在异国留学,在他们的博物馆里见了多少我国文物。” 李香庭无奈地苦笑一声:“年幼不知国恨,现在才知,国土沦丧之痛,国宝遭掠之耻。学长放心,我会护好它们。” 肖望云面露欣慰:“现在北平被占领,到处设日军关卡,也不知道能不能运出去。” “我买通了一条线。”忽然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大爷带一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她身着淡青色长裙和矮跟小皮鞋,打扮精致。 肖望云起身迎接她:“守月。” 人走过来,肖望云对李香庭说:“介绍一下,姜守月,我的未婚妻。” “你好,李香庭。”李香庭伸手。 姜守月与他握手:“你好,听望云提过你,感谢你坚守贫苦之地守护民族艺术。” “这是中华儿女的职责,不言谢。”李香庭跟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听闻不少事情,其中便有相关这位女士的,听说她父亲在东北和几个日本巨商关系匪浅,也认识不少日本文化界与政界朋友,人脉很广。 肖望云问她来时那句话:“什么时候走?走哪路?” “今晚,”姜守月蹲下来帮忙打包,“他们今晚要喝庆功酒,趁这个机会,要尽快运出去,防止意外。” 肖望云自然是相信她的:“那我们抓紧。”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撞门声。 李香庭透过窗户去看,只见大门硬生生被撞开,几个日本兵持枪冲了进来,守门大爷吓得抱头趴在墙边。 日本人用枪指着他,叽叽歪歪。 姜守月见状赶紧下去,迎面撞上冲进来搜查的日本兵,见这么个美人,几个猥琐小人眼睛都亮了。 姜守月用日语与其中一个沟通,日本兵表情严肃下来,去请小队长。 离太远,李香庭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小队长过来,同她说几句话,便礼貌地笑起来,收起枪支,带着人撤退了。 姜守月松口气,往回走。 肖望云问她:“说了什么?” “要进来搜查,我说里面就是一些书籍,没别的。自报家门,有东野先生做盾牌,他没敢为难。” “那就好。” 几人都不说话了,心中愤懑无处抒发,逢此危难时刻,只能各司其职,做好眼下的事。 能守下一点,也是好的。 …… 下午四点多钟,祝玉生的保姆来找邬长筠,说祝玉生不见了,中午吃完饭自己滑轮椅去家门外的树下跟人下棋,就再也没回来,还带走了家里所有钱。 这老头,准是跑北平去了。 最近本就烦躁,这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发保姆回去,不想管那老顽固了。 邬长筠一夜辗转,怎么也睡不着。 祝玉生虽脾气大,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但到底有养育和授业之恩,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北平火车站挂着数面日本国旗,还有日军守卫,每位出站乘客都要被搜身,设有女警,从头到脚,连胯.下都要搜个仔细,防止带有枪支弹药。 过了检查,邬长筠出站叫了辆黄包车,往崔师姑住处去。 短短一月,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样。 无数日本店铺相继运营——居酒屋、艺伎馆、服装店、料理店……随处可见穿和服的日本人,不时走过一队日本兵,肆意占领城市的各个地方。 黄包车停在胡同口,邬长筠下车,快步进去。 门被敲响时,崔师姑正在院外的大缸边洗菜,吓得一哆嗦,轻声走过来,透过门缝往外看一眼,见是邬长筠,心才落下来,赶紧开门:“长筠啊。” “师姑。” 崔师姑将人拉进来,又立马锁上门,擦去脸上的汗,对人道:“我还以为是日本兵。” 邬长筠见她吓白了的脸:“他们经常找麻烦?” “也不算麻烦,就是问问话,但是隔壁几家的丫头都被拉走了,过了两夜才送回来。” 麦子戏社 第132节 不用问,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师父在这吧?” “在呢,我就知道你要来,人在屋里,来的路上生病了,现在还烧着呢。” “我去看看他。”邬长筠直奔客房,却无人居住,一回头,见祝玉生坐着轮椅,停在崔师母房间门口。 这是,睡一起了? “你又来干什么?”他冷着脸问。 “接你走。” “我不走。”崔师姑在这里,祝玉生更不会服软,“你要不提这事,还能留下好好吃一顿饭,再坚持,就滚吧。” “瞧你这脾气,好好说,别吵,”崔师姑在一旁劝说,“长筠,我听你师父提过这件事,他明白你的孝心,但是我们决定不离开,就守着我们的小家。” “我们的小家?” 祝玉生别过脸去,不吱声。 崔师姑颔首笑了笑,又解释:“我们成亲了。” 邬长筠并未太惊讶,这于师父是好事,老来能和等一辈子的女人在一起,也算了却毕生心愿。只是,这样的话,他更不可能离开这里。 “师父,师母。”邬长筠顿了下,“真不跟我走吗?” 祝玉生看都不看她,滑动轮椅回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崔师母见状,拉住邬长筠的手:“我们不走,走了,不就是把北平让给他们了吗?” 邬长筠看着斑驳的木门,一言不发。 “凭什么他们来了,我们就要走?”崔师母心平气和地道,“凭什么我们要走?给他们腾地方。这是中国,是中国人的家,我的根在这里,你师父也是,我们一把年纪了,不想离开故土,余生能平平淡淡守着家,就足够了。” “沦陷区的日子,能平平淡淡吗?师父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个日本人都快炸毛了。” “你放心,我会管住他,也会照顾好他。人各有志,你不能强求别人走你要走的路,这不也是你一直追寻的自由吗?” 邬长筠垂眸,盯着地上爬过去的蚂蚁,一只只,连成一条线,翻山越岭。 外头的知了没命地嘶叫,热腾腾的空气闷得人发昏。 她忽然朝门跪了下去。 “师父知我志向,恕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你我师徒今日在此别过,再见不知何年,望师父一切顺心,长命百岁。”她磕了几个响头,起身,不待屋里的人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筠。”崔师母抬手,见人快步离去,没再挽留。 听到开关大门声,祝玉生才出来。 崔妙梨怔住了,见他老泪纵横,也不禁泪目,蹲下身,覆上他的手臂:“你这又是何苦,起码留吃顿饭,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你,再不成角,也不至于讨厌至此啊?她随你唱多年武生,天赋异禀,偏偏强逼她改旦,你对旁人都好,为什么偏偏对她这样苛刻?” “我哪里是讨厌她,这孩子命苦,我只是……”祝玉生哽咽了,“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她,所以才一直凶她,骂她,三个徒弟,我最喜欢的就是她啊。” 崔妙梨长叹口气,擦去他脸上的泪。 祝玉生上身往后退,推开她的手:“谢谢你陪我演戏,再叨扰你一日,明天让回安来接我走。” “你就在这住着吧。” “不妥。” “住着吧。”崔妙梨与祝玉生对视,忽然挪开视线,起身往院里去,“我去给你做饭。” 祝玉生移至门槛前,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靠向椅背,闭上眼笑了起来,喃喃自语:“玉生何德何能啊。” …… 邬长筠提着小皮箱,浑浑噩噩地走在聒噪的木屐声中。 为免这段时间沪江遭到空袭,手中皮箱里装了她全部家当。离开前,她得去一趟崇陵,去看看那两位名义上的父母。 正要拦黄包车,两个日本兵勾上她的肩。 邬长筠没有挣扎,麻木地看着两人色眯眯的笑容,耳边是叽里呱啦的日语,吵得她更加烦躁。 直到其中一个拍了下她的屁股,邬长筠才回过神,往小巷子指了指。 日本兵更兴奋了,又抱又拽,将人迎进去。 到了无人的深处,两人将她堵在墙壁,上下打量。 邬长筠解开两个衬衫衣扣,掏出脖子上的项链,对两人笑起来。 一分钟后。 邬长筠边往巷口走,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沾了一滴血。 她用手指揩掉,擦在墙上,走出了巷子。 …… 第76章 崇陵距北平不到两百公里,没有火车站,转了三趟汽车,第二天中午才到达清河镇。 邬盛荣和卫宝芝正准备吃饭,见邬长筠立于门口,丢下筷子高兴地迎上来:“小慈!小慈回来了。” 邬长筠面露微笑:“爸妈。” 卫宝芝接下她的皮箱,拉人进来:“也不写信或是发个电报提前说一声,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家还是别乱跑的好。快来吃饭,我再去炒两个菜。” “不用,”邬长筠拉住她,“够吃了。” 邬盛荣道:“那快坐。” 邬长筠坐下,在两人的注视下狼吞虎咽:“你们也吃啊。” 卫宝芝:“好好好。” 邬盛荣问道:“听说日本人要打沪江了,真的假的?” “可能吧。” 卫宝芝:“那你就暂时别回去了,留在这,还有个照应。” “我准备出国了。”邬长筠放下筷子,拿出两张票给他们,“你们要不要出去避一避?崇陵离北平这么近,怕是安详不了多少日子。” 邬盛荣拿起船票看了看:“法国啊?” “嗯,巴黎。” 卫宝芝问:“那得多远?” “坐船要一个多月。” 卫宝芝感叹:“这么远啊!” 邬盛荣将票还给她:“我们不走。” 经过祝玉生和崔妙梨的事,邬长筠对这种回答已经习以为常了,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票是多余的,放在这,九月一号,还有大半个月,你们再考虑一下。” 卫宝芝看了眼邬盛荣,没说话,随后拿起筷子给邬长筠夹菜:“不说这个,先吃饭,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谢谢。” 邬盛荣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推:“不过现在崇陵确实不安全,有军队在山梁抵抗日军,打了五六天了。” 邬长筠抬眸看他:“山梁?不就离这几十公里?” 卫宝芝唉声叹气:“可不是嘛,三十多公里,真吓人,万一守不住,清河也要完。” 邬盛荣轻踢她一脚:“别说这种话。” “她说的对,所以你们还是考虑下,就算不出国,也去别的地方避一避战。”邬长筠端起碗扒饭。 “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邬盛荣一脸忧愁,“不过这支军队还挺猛,说是从昌源过来支援的,本来要去北平,中途停下和小鬼子打起来了,昨天听广播,说是给予敌军重创,也不知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邬长筠惊道:“从哪过来的?” “昌源啊。” “杜家军?” “不知道啊,欸,好像领兵的是姓杜。”邬盛荣问卫宝芝,“是不是姓杜?” “我哪知道。” 邬长筠突然起身:“我要走了。” 夫妻两一阵懵:“走了?怎么刚来就要走?饭都没吃完呢。” 邬长筠没解释太多,掏出两百块出来:“这些留给你们用。” 卫宝芝推开她的手:“我们真的不能要你钱了。” “应该的,拿着吧。” 邬盛荣:“你已经给我们寄很多了,我们都给你攒着,一分没花。” 卫宝芝点头:“你留着用,出国得花不少钱吧。” “我有钱的。” 邬盛荣:“那也留着,到那边吃好穿好。” 卫宝芝握住她的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住两天再走。” “不了,我有急事。” “起码把饭吃完。” 邬长筠看着卫宝芝期盼的目光,又坐回去:“好。” 邬盛荣:“我去买只卤鸭来。” 邬长筠叫他:“别,这些够吃了。” “不吃的话路上带走。”语落,人已经出去了。 麦子戏社 第133节 卫宝芝给她夹菜:“来,你先吃,甭管他。” “谢谢,您也吃。” “好。”卫宝芝慈祥地注视她,“小慈,不,长筠啊,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 邬长筠笑笑。 “你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邬长筠抬眼:“您知道了。” “小慈虽离开的早,但哪有母亲不认得自己女儿的。”卫宝芝笑着叹口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能有这么漂亮的丫头来到我们家,用她的名字,睡她的房间,叫我们爸妈,就好像她真的回来了一样。” “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们该谢谢你。”卫宝芝去房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出来,打开,“这是几年来你寄来的钱,还给你。” “您收着吧。”邬长筠合上盒子,推到她面前,“我无父无母,能得两位喜爱,是我的荣幸。日后天各一方,愿您……愿母亲平安顺遂。” …… 吃完饭,邬长筠就离开了。 有些事是需要冲动的,也许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思考很多,计较利弊。 这种时候,山梁的百姓都往外跑,没有车去。 邬长筠想租辆小汽车,可这清河镇穷僻,有辆自行车都了不得,她只能跟着菜贩的马车前往崇陵市区,询问哪里能租车。 当地人听说她要去山梁,便让她去崇陵医院门口坐车,那里每天有车往返战区,运送伤员。 邬长筠找到医院,中午去山梁的车还没回来,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躺满伤兵的车开进去。 医生早在门口等着,待车停,立马抬担架进去救治。 一道道血路从车通向大楼。 邬长筠望向那些血肉之躯上触目惊心的伤,有面目全非的、缺胳膊少腿的、还有整个下半身都炸没的…… 她手下用力,握紧被汗包裹的提箱手柄。 想起日军邪恶的嘴脸,心里一阵愤恨。 忽然,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邬长筠侧眸看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姑娘,要平安符吗?”说着,提起臂弯挎着的小竹篮,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香囊,“昨晚新绣的,今早去寺院求的符,还请大师开了光,可保佑平安。” 邬长筠向来不信这些:“谢谢,不用。”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央求,慈祥地笑笑离开。 运送伤兵的车从医院开了出来,停在路边,邬长筠迎过去,问司机:“能带上我吗?” 司机眉头紧锁,嗓子都哑了:“上来。” “谢谢,什么时候走?” 司机看了眼手表:“再等两个人,几分钟。” 邬长筠绕到车尾,刚要上去,又看到那老太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握住一只香囊,合掌祈求。 她走过去,蹲到虔诚的老人面前:“灵吗?” …… 七月昼长,六点半,天还亮着。 远远就能看到城墙外黑气冲天,只是没有炮火声,应该是暂时停了战。 车子停在战地医疗队边,同行的医生和志愿者们下车,去运送重残的士兵。 鲜血将泥土浸得柔软,邬长筠立在一阵阵哀嚎声中,看着战地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救治伤兵。 因床位有限,廊下铺满了草席,躺着伤痕累累的战士们,还有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北边被送过来。 夏天闷热,蚊虫多,到处充斥着血腥和皮肉腐烂味,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外头走到里头,胆战心惊地辨认每一张面孔,看了数百人,才想起问人,看军装找到位军官:“请问,杜末舟在前线吗?” “您是?” 邬长筠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迟钝两秒,才答:“朋友。” “少帅,啊不,参谋在指挥部,往东走三百米,再右拐,有一个红瓦房。” “谢谢。” 邬长筠按他指示寻去。 日军应该派了飞机轰炸,古老的山梁如今已半城废墟,黄沙弥漫。 漫长的血路,每走一步,都是凄入肝脾。 她开始后悔,不该来。 不该让自己涉身危险,不该来看战争惨状。可又怕不见最后一面,往后几十年,会有后悔的时候。 越靠近城墙,战壕越多,战士们正席地用餐,见个女人过来,上前拦住:“老乡,前方战场,不能过。” “我找杜末舟。” …… 指挥营里,杜召正在发飙,攥住杜兴的衣领骂道:“好好的地形优势拿不住,老子给你调整一夜的布防,枪子没打出几个,就知道躲,守守不住,让你侧攻动作这么慢!好不容易守下的阵地又被鬼子拿了,你他娘不能打就回老家去!” 杜兴推开他:“是你太急!攻这么猛干什么?小鬼子坦克火炮全上了,我们这破枪杆子怎么拼!” 杜召双目布满血丝,一脚踹上去。 杜兴跌倒在地,又被他拎住后领压到桌上。 “就因为你个孬种,死了多少兄弟!”杜召拿枪指着他,“老子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杜和上前拉他:“行了,已经这样了,再从长计议。” 杜召一脸暴戾,猛地甩开杜和:“多少人命换下来的阵地!你们不敢,我去攻回来。” 刚要走,杜震山拍案而起:“站住。” 杜召停住。 杜震山手指着他:“我还没治你个擅离职守的罪,谁让你刚才自作主张跑去打了!你是将领,能指挥就给我好好在这部署,不然就滚回去做生意去。” 杜召吐了口血,也怒不可遏:“老子不上前线,这城墙都得丢!带这么多年兵,一个个没一点长进!” “老子老子!我是你老子!” “贪生怕死,前顾后瞻,一退再退!将都如此,中国离亡也不远了!”杜召不顾军令拿上头盔就走。 杜震山气得摔东西:“臭小子,回来!” 杜召刚出门,碰上白解。 这会不比从前,白解郑重敬了个礼,才道:“你小情人来了。” 杜召震惊地看着她:“在哪?” “后面。” 杜召跟白解往南边的一片废墟走去,远远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立于断壁残垣前,望着破碎的城墙。他摘下钢盔,擦了擦脸上的黑泥,将军装往下拉拉,系好领前的纽扣,才唤了声:“筠筠。” 邬长筠循声看过来。 杜召走近,搂住她:“你不该来。” “对,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召紧抱住她,顾不上手臂的伤痛。 邬长筠被他勒得难受:“我快喘不过气了。” 杜召这才松开,从头到脚检查她一番,将她长发上的残纸捏走:“怎么过来的?” “跟着医院运伤病的车。” “太任性了,这里很危险。” “看到了。” 杜召退后一步,他身上尽是血污黑泥,又脏又臭,不想脏了她的衣服:“刘经理没有找你?” “找了。” “今天九号,只有两天就开船了。” “我自己买了票,九月一号的。” “早点去,到那边熟悉下环境,学校和住处我都托人打点好了。” “不用你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筠筠。”杜召手覆上她的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邬长筠扯下他的手:“什么晦气话,闭嘴。”她见杜召手臂缠了纱布,眉心紧蹙,“你受伤了,你父亲是司令,怎么会让你上前线?” “小伤,炮弹飞过来,木片刮一下,没事。”杜召故意甩两下胳膊,“放心,我就在指挥营里,不去拼刀拼抢。” 邬长筠沉默片刻,看他一身戎装,穿着长筒军靴,双腿修长而有力,最后时分,想说点轻松的:“你穿军装,比西装好看一点。” “哪里是一点,”杜召拉了下衣边,“是不是很威风?” “是。” “从前我既害怕又期待再次穿上军装那一刻,害怕是因为无数家庭会因为战争支离破碎;期待,是因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鬼子打仗。”他笑起来,眼里是只对她才有的温柔,“现在如愿以偿了,干的小鬼子娘都不认得。” 邬长筠也笑:“这么厉害。” “废话。” 邬长筠从箱子夹层里拿出一卷钱:“这是你以前给我的钱,还给你。” 杜召没接:“给你的,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这是谈好的酬金,我不要。” “我也不要,我现在有钱,不差这点。”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口气这么大啊。” 麦子戏社 第134节 邬长筠将钱塞进他军裤口袋里:“留给你买物资。” 杜召要掏,被她按住手。 “拿着,也让我走得舒服点。” 杜召抽出手,握住她的手,从手指亲到掌心、手腕。 邬长筠手覆上他的脸,揩去他没擦尽的黑油:“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杜召任她抚摸自己的脸:“会的。” 邬长筠放下手,又拿出那枚昂贵的黄钻戒指:“当初你花了两万大洋,就算折旧,现在也能卖一万多,可以买很多物资。”她将戒指塞进他手里,“你不收,就扔了。” 杜召知她脾性,将戒指握在手心:“好。” 两人一同沉默。 从前这里是家花店,楼房炸毁,里面的残花仍在,乱杂杂的遍地都是。 杜召捡起一支不知名的花给她:“这个,总得收下。” 邬长筠接过来,放鼻前闻了闻:“香。” “收好了,带到巴黎,把中国的花种过去。” “一个多月,早死了。”话刚出口,她又改口,“枯萎。” “那就扔进海里,让鱼看看岸上的花多美。” “好。” 两人相视无言,邬长筠从口袋掏出一只蓝色香囊:“听说能保平安,送给你。” 杜召接过来闻了下:“比花还香。” 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收好了。” 杜召解开军装,将香囊放进衬衫口袋,又系上纽扣。 “战况怎么样了?” “我没打过败仗。”杜召揉了揉她的眉心,“别皱眉,也别多想,去好好学习,打仗的事有我们,放心,不会输。” 邬长筠刚想抱抱他,城门传来巨大轰炸声。 杜召顿时往身后看过去,再回头:“快回去吧,还能赶上船。” “嗯。” “小鬼子又来找死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去了。” “好。” 杜召转身离开。 邬长筠忽然拉住他的手:“杜召。” 杜召回身,还是没忍住,紧紧搂住她,亲了口她的脸,随即又松开,一边后退,一边对她笑:“去吧。” 接连几声轰炸,他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决绝地往战场去。 邬长筠驻立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仿佛有一道荒诞的声音: 回头,只要你回头。 可杜召始终没有回头。 高大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尘土黄烟中。 邬长筠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响彻云霄的枪炮声。 脚下的地都在晃动。 她还未走到伤兵营,身后传来一道呼唤:“邬小姐。” 是白解。 “爷让我送你回沪江。” “不用,你去帮他。” “我现在要回去,他能踹死我。”白解复又严肃道:“你平安,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只有我送你,他才放心。” “我自己可以安全回去,你让他放心。” 白解不理,走在前面:“快点,别啰嗦,再晚就赶不上船了。” …… 日军突袭,火力迅猛。 杜召上了城墙,与战士们并肩作战。 连长请他回后方,杜召不听:“老子的女人还在后面,狗日的,想踏破城门,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推开机枪手,朝着敌人疯狂扫射。 将既勇,士更无畏。 无数血性男儿同仇敌忾,迎敌作战。 刹那间,战鼓雷鸣,血流成河。 …… 行路两天,他们几乎没怎么休息。 白解送邬长筠回公寓收拾了行李,便赶往港口。 离开船还剩两小时,岸边便挤满人。 杜召嘱咐过,一定要亲眼看到邬长筠上船,白解一直把人送到船边。 邬长筠回头,与他告别:“谢谢你,保护好自己。” “会的,放心吧。” 邬长筠一动不动。 白解笑着挥手:“快上去啊。” “再见。”她迈上梯子,走上巨大的轮船。到了栏杆边,才往下看去,无数男女、亲人在告别,痛哭的、不舍的…… 白解还在原地仰视她。 邬长筠对他笑笑,提步前行。 希望你平安。 希望你们……平安。 白解见船开远些,才匆匆离去。 开上车,继续奔赴战场。 …… 杜召给邬长筠买的是头等舱票,有专属餐厅,进出的非富即贵。 她味同嚼蜡地吃晚饭,被人认出来,想要个签名。 邬长筠没拒绝,麻木地在送过来的日历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接着,好几个人围了上来同她聊电影。 悠扬的音乐声下,是大家的欢声笑语。 邬长筠只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找个借口离开,站到甲板上,看海上的夜。 一直赶路,她还没有换衣裳,鞋子上还散着战区的血泥味。 海风凉彻骨。 她握住栏杆,往下看,是模糊不清、翻滚的巨浪。 还要在海上漂泊一个多月。 真漫长。 一个多月后,中国会是什么样? 她抬头,望向夜空明亮的星。 手指被冻得渐渐麻木,邬长筠放开冰凉的栏杆,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取暖,忽然摸到个熟悉的东西。 呼吸似乎短暂地窒住一般,她怔怔地掏出它。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那颗一直死气沉沉的心,终于开始跳动了。 璀璨的黄钻在星光下,亦光彩夺目。 他明明收下了,什么时候偷偷塞回来的?也许是在最后拥抱的时候。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一声。 不重要了。 冰冷的风吹过来,捏住戒指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向黑漆漆的海面,远方明明是梦想的彼岸。 可彼时看到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孤独。 还有,疯狂的想念。 …… 第77章 八月十三号,离开故土不到二十四小时,淞沪会战爆发了。 次日,日军开始轰炸首都南京。 一时间,船上的人充满惆怅、愤恨和及时逃离战火的庆幸。 麦子戏社 第135节 夜晚,他们点上蜡烛,望着故土的方向,为逝者祈祷,为生者祈福。祈求上苍保佑战士、国土、百姓…… 无聊时,邬长筠会站在船边吹吹风,看一望无际的海,有时会幻想:如果没有杜召这张票,自己现在会在干什么? 遭受炮轰吗?可她的公寓在租界。 逃难吗?又能逃去哪里。 每天晚上酒会厅里的无线电台都会播报最新战况。 日军疯狂增兵,海陆空齐上,攻势猛烈,扬言要三个月□□。中国各路军队往沪集结,与日军殊死搏斗,每天数以万计的英烈牺牲在炮火中,尸骨填满战壕,无畏的战士们仍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守护着每一块阵地…… 邬长筠每天准时等在电台前,可从未听到过有关杜召军队的报道。 渐渐的,她一点也不想得到他的消息。 传来的战况不好。 很不好。 船上的酒水颇贵,邬长筠很少买,实在想喝,便去买一杯便宜的解解瘾。 有许多人同她搭讪,请她喝酒、跳舞,妄想在漫漫长途中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以消磨时光,可邬长筠没一点兴趣,从前没,现在更没有。 海上第六天,人们似乎习惯了一次次的惨败,对于传来的新战况也逐渐麻木。 有钱人的生活永远是有滋味的,音乐、美人、洋酒咖啡,安稳自在的生活逐渐掩盖了遥远的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与忧愁。 邬长筠穿着朴素的黑裙子,戴顶宽檐帽,坐在角落喝酒,只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她,并坐到她的面前。 两人对视,一个笑脸,一个冷脸。 女人递过来一支烟。 邬长筠接下:“谢谢。” 女人为她点了火,看她清冷的脸:“你很有名。” 邬长筠从窗上挪开目光,淡淡注视她:“虚名而已。” “我看过你的电影,《青山》,你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邬长筠没说话。 “你比我幻想中的阴郁点。”女人拿着细长的铜烟嘴,优雅地吸了一口,笑道:“是被船上的男人搞烦了吧?听说很多人试图勾搭你。” 邬长筠别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缓缓吐出烟:“他们不值得我动情绪。” “你有情郎?”见她默认,又道:“在中国?不会是参军了吧。” 邬长筠弯了下唇角,没看她:“你挺会猜。” “那我再猜猜,是个军官?” “算是吧。” “女人的感觉很准,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 “请你喝杯酒。”邬长筠招酒侍过来给她倒上一杯,“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烟。” 女人豁朗地笑了:“谢谢。” 周围的人们谈天说地的,有说战争,有说经济,有说世界形势。 台上还有金发碧眼的美人唱英文歌。 忽然间,邬长筠竟有点怀念戏园子,比起这样安静的歌曲,敲锣打鼓显得聒噪很多,却是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周边围绕再多人,她心里都空空的。 想着想着,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同对面的女人道:“走了。” “再见。” 邬长筠独自到甲板上吹吹风,望着海平线上的落日。 不禁又想起了故乡、故人。 她闭上眼,长呼口气,再睁开,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愧疚,不要缅怀过去的一切。 等着自己的,是更好的未来。 …… 日军占领北平第十二天。 死去不少老百姓,有的丧命于日本军人之手,有的死于有恃无恐的浪人、武士。 他们强占民房、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几乎无恶不作。不仅如此,还开始实行奴化教育,限制学校教学内容,让学生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妄图让中国人从根本上屈服于日本。 肖望云去南京办事,姜守月回了新京。虽只字未言,但李香庭觉得他两总是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做什么更崇高、更重要的事情。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过两天便要回去寂州,继续保护壁画。 寂州物料有限,李香庭原本打算到沪江办展时置办一些绘画用品带回去,如今画展不办了,沪江又在打仗,他只能在这里将所需物品找齐。 原先很多商铺都被日本人侵占,到处是日文牌匾和膏药旗。街上的中国人也少,大家没什么事多躲在家里。 李香庭让陈今今在旅馆待着,不要乱跑,最近发生太多强抢民女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找到中国人开的店铺买到些宣纸回来,却发现人不见了。 李香庭丢下纸,立马出去找人。 他浑浑噩噩地游荡于大街小巷,不敢幻想任何一点坏的可能,只能茫然地四处寻找。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子窜了过去,后面还跟了两个穿着武士服的日本浪人。 陈今今抱住相机一路狂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喉咙一阵阵甜腥味,她左绕右绕,试图把那两个日本人甩掉,刚拐进另一个巷子,撞上一个人,她拚命挣扎,直到对方说了句:“是我。” 陈今今抬脸看清人,却更担心。 如此,危险的就是两个人了。 来不及解释,李香庭拉着她就跑,后面的追喊声不停,两人却进了个死胡同。 刚要转向另一条路,一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朝他们招手:“快进来。” 李香庭拉她躲了进去。 老太太手里拿根锄头,后面还有个拿菜刀的老头。四个人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个浪人嘀嘀咕咕一会,便朝另一条路跑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他们才松了口气。 李香庭仍紧握她的手,对老夫妇鞠躬:“感谢二老相助。” 陈今今也跟着鞠躬,像是吓傻了,什么话也没说。 老头扶起他们两:“别这样,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老奶奶问:“他们看清你们模样没有?” 李香庭看向一旁大喘气的陈今今。 陈今今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奶奶看她裤子脏了,还破道大口子,上前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别怕,不管看没看清,先进屋,换上我的衣服,就是破旧了些,别嫌弃。” 陈今今又摇头:“怎么会,谢谢您。” 老头给李香庭倒了杯茶,两人干坐着,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老奶奶领陈今今出来了,只见她一身花褂子,松松垮垮的,衬得人有些瘦弱。 老奶奶拿出些糕点:“吃点东西,压压惊,我自己做的,看着不好,吃起来不错,你们先在这避一避,天黑再走。” 李香庭又道谢。 陈今今走到李香庭面前,攥住他的衣服:“我有话对你说。” 老奶奶见状,指向一间客房门:“你们去那屋休息会,我去做点饭,好了叫你们。” 两人进了屋,陈今今关上门,低着头。 李香庭没有责怪她乱跑,反问:“没受伤吧?” “没有。” “他们为什么追你?” 陈今今这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抬眼看他:“你猜我拍到什么?” “什么?” “我拍到,”她咬下牙,恨得眼睛红了,低头缓了片刻,让自己情绪平复,“那个日本浪人杀了一个小孩。” 话没说完,李香庭拥抱住她:“别说了。” 陈今今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服:“他才六七岁。 他们简直是畜生不如!” …… 两人都没有食欲,晚上勉强吃了几口。 老头在屋里抽烟,老太太在客厅缝补衣裳,陈今今同李香庭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漆黑的夜。 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他们手一直紧握着,说不上来是他牵她,还是她牵他。 好多话要说,却又一句都开不了口,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多钟头。 墙边嘶叫的昆虫都消停下来。 终于,陈今今开口:“什么时候走?” “后天。” “我就不跟你去了。”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要去哪里?” “长沙。”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陈今今看着两人紧扣的手,“不过得请你帮个忙,我想把头发剪了。” 麦子戏社 第136节 陈今今跟老奶奶借了把剪子,她搬个木椅到院里,解开绑发的绿丝带,背对李香庭坐着:“剪吧。” 李香庭立在她身后,看着垂落的长发,快及腰了:“我不太会,可能剪不好。” “没事,剪到耳下就行。” 李香庭抬手去拨她的长发,手指刮过她脖颈冰凉的皮肤,暖又痒。 他握住一缕,一剪子下去,柔软的头发断在自己掌心。 李香庭手很稳,断口还算平整,他绕到陈今今身前,对比脸颊边的发,仔细修剪。 陈今今注视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面相和半年前比又变了很多,更加俊朗、成熟。 李香庭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两人忽然对视上,手中的剪刀顿住了。 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来,吹乱她脸边的短发,柔软的发梢刮蹭着他握住剪刀的手指。痒痒的,像无数丝微弱的电流,聚集在一起,却瞬间麻到心。 李香庭干咽口气,挪开目光继续修剪。 陈今今看着他滚动的喉结:“你专心点,别给我毁容了。” “好。” 陈今今直勾勾盯着他,察觉出他脸上变化的情绪,忽然凑上前,滚烫的呼吸喷散在他锁骨间,故意道:“不然你可得对我负责。” 李香庭目光不经意又与她撞上,浅浅清了下嗓子,呼吸微重下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不会的。” 剪好后,他直起身:“好了,你去照照镜子。” 陈今今摸了摸耳边的短发:“好看吗?” “好看。” “那就不用照了。”陈今今把他整齐放在地上的断发拾起来,用发带捆起来,拉住他的袖子,看了眼手表,“我们该走了。” 这么晚,街上空荡荡的,偶尔两个喝醉酒的日本人过去。 他们往旅馆去,恰好两队巡逻的日军在不远处碰面,停下来交谈。 李香庭见几人打火抽烟,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散,自己一个人过去倒是无所谓,但旁边还有个貌美的女子,他不敢冒险,便带陈今今去了之前的藏书地。 里面还有一些书籍,姜守月走前找关系讨了一张告示贴在大门上,日本兵不会进来。 四处有点凌乱,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张和书籍,还有倒塌的桌椅。 李香庭没敢开灯,清了张桌子给她休息,自己就坐靠在栏杆边,藉着月光看书。 这儿空旷又清凉,陈今今躺在长桌上静静看他,纷乱的思绪逐渐安定下来。她起身坐到李香庭身边,眼睛盯着他手里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李香庭轻声道:“你去睡会吧,我守着,放心。” 陈今今没吱声,头靠在他肩上:“睡不着。” 李香庭合上书:“那我陪你说会话。” 陈今今沉默片刻,抱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我今天被他们追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 “什么?” “我在想,万一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我都不记得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以后——” “你先听我说。”她打断他的话,“我很想跟你走,继续陪你修复壁画,看你一张张临摹,将那些矿世之作现于纸上,再带给所有人看。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这些照片一定要公之于众,我要去写文章控诉他们的恶行,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作了多少孽!只是这次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我会一直在寂州。” 陈今今看向他:“等我吗?” “我不想用等这个字,好像在你身上套了个无形的枷锁,没有人应该等谁,应该走到谁身边,但是你来,我会很开心。” “为什么?” 李香庭转过脸注视着她,昏暗杂乱的图书室,只有窗户透出的浅光,却在她眼中聚成两个闪亮的星点,动人心扉。 他曾经纠结过,是否要因自己的选择而牵绊住一个人,让其被动困于某地,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可经历这一遭后,才觉得人生不过几十载,考虑太多未尝不是一种拘束。 情感,应是自由的。 李香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从她背后绕过,落在她肩上,往身前一迎,在她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陈今今瞪大了眼,感受着对方炽热的呼吸,忽然掐了下他的大腿。 李香庭松开她:“掐我干嘛?” 陈今今又去捏他脸:“你疯了?” “……”李香庭拉开她的手,“我很正常,也清醒。” 陈今今抽出手,心剧烈跳动,平时总想着法撩拨他,这男人一动真,自己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香庭见她愣愣的,以为自己会错意,赶紧往后退一步:“对不起,冒犯了,我还以为你对我……” “不冒犯!”陈今今忽然跪坐起来,比他略高出一些,“你再冒犯下。” 李香庭低眸无奈地笑起来。 陈今今手掌撑地,歪着脸看他:“铁树开花了,我差点以为你要一心向佛了。”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一脸诚挚道:“断不了情,佛门也不收我。” “意思是你对我有情啊?” 他坦诚道:“我又不是铁树。” 陈今今眼里满是笑意,指了指自己脸颊:“快点,再冒犯一下。” 李香庭笑着将她扶正。 陈今今却倒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你这样,我可不想走了。” “别因为我影响你的决定。” 陈今今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仰视他:“我一个大美人躺你怀里,你就这么坐怀不乱?” “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身体。” “嗯?你对我的身体没兴趣?”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李香庭结巴了,“你懂得。” “我不懂。”陈今今故意装傻,身体朝前与他紧贴着,“不喜欢吗?” 李香庭往后躲,背靠到栏杆上,扣住她的手:“不准动,这是图书馆。” “废弃了。” “那也不行。” 陈今今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又笑了,乖乖躺进他怀中,不乱动了:“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注意安全。” “你也是。” 李香庭将她头发勾至耳后,抚了抚她的背:“睡吧。” “我哪睡得着。” “那我给你念经?” “……”陈今今捂住耳朵,“我不听!” …… 第78章 李香庭醒过来,天还没亮,身边的人却不见了,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余音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回荡,久久没有回应。 他就这么靠栏杆坐着睡了一夜,脖子酸痛,腰也疼得厉害。站起身才看到不远处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被一本书压住角。 李香庭走过去拿起看,是陈今今的笔迹,写道: 不喜欢离别,先走了,寂州再见。 不知她何时就离开了。 情绪难言的低落,心口缺了块什么似的,空空的。 李香庭回旅店,到前台问了声。 坐在里头嗑瓜子的老板道:“夜里四点多钟拿上行李退房,跟一个男人走了。” “男人?大概长什么样?” “戴个黑框眼镜,下巴有颗痣,好像听她叫什么……老严。” 老板口中的这个男人应是陈今今的好友严争,李香庭见过一次。 有他同行还让人放心些,李香庭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毫无睡意,愣是在窗前坐着,直到外面热闹起来。 他在这待了两天才回寂州去,转了好几趟车,终于抵达华恩寺。 一个多月没见,明尽小和尚很开心,虽不能说话,表情动作已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拉着他又蹦又转。 灯一老和尚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自打李香庭走后就一直躺在床上。 李香庭过去看他,灯一要起来,李香庭让他别动弹,好好休息。两人交谈一番,讲了讲画展、战争,他见灯一没精神,便出去了。 五天旅途劳顿,李香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去大殿烧香。 他在佛像前跪了快一个小时,再起来,腿脚发麻,差点摔下去,他扶着佛龛缓了会,四处看看壁画。 还好与走前无异,没有自然脱落。 明尽做了点斋饭递过来。 李香庭吃完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壁画,从前他临摹的都是大雄宝殿的佛本生故事,现在,他要到鼓楼研究《统军出行图》,三壁描绘的皆是恢宏的战争相关画面,有将士、战马、兵器、军旗……一共六个场景,描绘了从练兵、出征、激烈的打斗、收复河山到凯旋回朝的壮阔画面,生动地表现出战争的惨烈和战士们的英勇无畏。 但由于是明朝画家所作,画风和用线、设色都与唐朝壁画不同,又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才能摹得其精髓,才能争取日后能制成画册,带出宣传,不仅能传播中国传统艺术,还能鼓舞抗战。 …… 麦子戏社 第137节 离开学还有几天,美术系来了两位新老师,李香庭带他们熟悉熟悉环境,交代教学和学生情况。 经过北平一展,他更坚定了宣扬壁画的决心,可教学和保护壁画皆为重任,两者难以兼顾,也怕精力分散耽搁学生,他还是决定辞职,同两位新老师交接完毕,便与校方递了辞呈。 校长惜才,多次挽留,最终才以特聘教师身份请他不定时回来授课。 于是,李香庭每周都会去一趟城里,指导指导学生,再带上一周的报纸回去,看最近的战况。 打至今日,繁华的东海之滨已沦为血海尸山,十几万的军人牺牲在淞沪会战中,他们不畏死亡,用血肉之躯抵御敌人的枪火炮弹,寸土不让。 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中华土地,仍有无数血性男儿奋勇参军,奔赴沙场,誓死保卫这片如画江山。 李香庭也时常动这个念头,可每当看到那些苦苦修复的千年画卷、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摹品和无数同陈今今一起反覆修改的文稿,又强制将那种想法压了下去。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肖望云曾经对自己说过,男儿无不想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可日寇之奸,让国土处处沦为战场。除了真刀真枪地拼刺,还有文化的掠夺与思想的入侵,他们如泛滥的蚁虫,试图从里到外侵蚀这片土地,毁灭、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文明。 那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 之前买的二手自行车报废了,李香庭又跟农夫买了匹马。 他幼时在家学过骑乘,懂些马术,骑着棕马来回城里寺中,跑跑歇歇,比自行车要快不少。 寂州地处偏僻,战火未及,不经意到了九月底,满山绿色尽褪,到处是荒芜。 李香庭从学校上课回寺院,将马牵到后院拴好,卸下马鞍,忽然背后一暖,有人抱住自己,还捂住了双眼。 “猜猜我是谁?”她压低声音,却不难听出。 “今今。”李香庭转过身惊喜地看着她,有好多话,脑子却突然空掉似的,只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中午到的,在这等你半天了。” 李香庭扔掉手里的马鞍,抬起双臂拥抱她,良久,才松开人,拉着她的手将人转一圈。 陈今今穿着黑色长袖,肩上扎了件灰色毛衣,下面一条宽松的米色麻布长裤和黑色短靴,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干练,攥住他的衣服道:“晕了晕了,我没受伤,好得很。” 李香庭见她安然无恙,才问:“你从长沙来?” “不是,武汉。我把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交给报社,又去武汉找了个国外的朋友,投了几篇文章,受到不少关注。” 李香庭拉住她的手:“走,进去说。” 明尽见李香庭回来,开心地跑去拿水壶。 李香庭带陈今今去看自己最近的临摹成果。 他的画功更成熟了,陈今今欣赏着画纸上行云流水的线条和典雅深沉的色彩,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只不停说:“太棒了。” 明尽提水壶过来,却忘了茶杯,又跑回去拿。 陈今今叫他慢点,顺道去点了几炷香,插进香炉里,拜了拜佛。 她从前不信神神鬼鬼,崇尚的是科学,所求全靠自己。 如今,也想拜一拜。 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个精神寄托,会让心里舒服很多。 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聊彼此近况和外面的战事。 李香庭有种预感,她不会在此地待多少时日,却还是想问一问:“什么时候走?” “刚来就想我走啊。” “不是。” 陈今今笑了笑:“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看你是去干什么?正事的话,我不留你。没有要紧事,一直待着都可以。” 陈今今不想与他弯弯绕绕,也不想隐瞒什么,直接坦白:“我想去做战地记者。” 她以为李香庭会劝说自己,至少会啰嗦几句,分析这件事的危险性。 可是他没有。 只说了句“好”。 “你不再说点什么?” 李香庭看着她坚毅又清澈的双眸,知道自己挽留不住,也不能挽留:“你是想着以后生死难定,来再看我一眼。” 陈今今沉默地同他对视,心里一阵酸楚,忽然故作轻松摆了下手,笑道:“都被你猜到了,我还说什么。” 仿佛秋风都落寞起来,墙边的树叶一动不动。 李香庭起身,去树上摘了两颗黄果,仔细擦了擦,递给她:“这边特色,你一定没吃过。” “谢谢。”陈今今接下,咬了一大口,“不甜啊。” “怎么会?我吃过几颗。”李香庭拿起一颗尝尝,“很甜啊。” “我不信。”说着,陈今今就把头伸过去,冲他手上的黄果大咬一口,“我跟你换。” 李香庭同她交换,慢慢品尝这颗没滋没味的小果。 陈今今见他默默吃着,笑起来:“好吃吗?” “很好吃。” “你还真是不挑。”陈今今把自己的黄果递过去,“给你咬一口。” “你吃吧,树上还有很多。”李香庭推开她的手,“你喜欢,以后我每个都尝一口,把甜的给你。” “好啊。” 话一说完,凄清的院中又陷入一片岑寂。 “我养了些鱼,要不要看看?” “看。” 李香庭牵住她的衣袖起身。 陈今今顺势抱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去看鱼。 鱼养在东院水池中,十几条小鱼自由游荡。 陈今今用手撩了撩水:“哪来的鱼?” “集市上卖的,我和明尽去采买时碰见,就买下来放这养着,只当救它们一命。” “那下次再碰见,替我也买几条。”她抬脸对他笑了,“善有善报嘛。” “好。” …… 半夜,陈今今溜进李香庭的房间,躺到他旁边,搂住他。 李香庭被她弄醒,睡眼朦胧地转身看过去:“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 “那我陪你聊聊天。” “嗯。” 两人却都沉默了。 陈今今脸枕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李香庭绷直身体躺着,眼睛紧闭,呼吸平缓,心却是乱的。 陈今今往他身上贴了贴,手伸向他腹部。 李香庭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佛门圣地。” 陈今今从他身上翻过去,到他对面躺下,清瘦的身体被挤在他与墙之间:“我们又不是佛门子弟。” 双目对视,皆是火花。 陈今今看到他额前的汗,微笑起来,刚要说话,李香庭倾身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两人缠抱在一起,滚得木床吱吱作响。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按枕边,另一手落在她的薄衫上,刚拉到肩头,忽然停下了。 陈今今意乱情迷地注视着他:“怎么了?” 李香庭在她肩头落下一吻,温柔地理好她凌乱的头发与衣裳,翻腾起身,长呼口气,压下情.欲:“想喝酒吗?” 陈今今没再追问,只说:“想。” “这里没有。” “那我们去城里。” 于是,他们牵上马,立刻去了。 一个拉缰绳,一个拿手电照明,马跑累了,便停下,躺在土坡上赏月。 等马吃点草,喝点水,再次启程。 不幸的是,雷声轰轰,像是要下雨。 他们已行至半途,不好返回,路上又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能继续前行。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 幸运的是,蜿蜒的闪电一次次照亮前路。 沉闷的雷声在旷野回荡,他们策马在雨中狂奔,眼睛被雨糊住,看不见前路,好在老马识途,朝前行过无数次的方向肆意奔跑。 深夜冰冷的雨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心却是热的。 陈今今脸伏在李香庭背上,紧紧抱住他,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烦闷,雷声掩盖了昼夜萦绕在耳边的枪炮雷弹声。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自由地,往爱的方向。 …… 雨停了,他们来到镇上,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干,晨光熹微,早点的浓香涌入鼻息,两人都饿了。 饱餐一顿后,并没有去买酒。 麦子戏社 第138节 陈今今卷起裤腿,手提着短靴,赤脚走在湿透的地上,时不时踩一下水坑,故意将雨水溅到李香庭的身上。 李香庭在后面跟随,默默看她玩闹。 曾有很多个瞬间都自私地想让她留在这里,想让她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笑。 可覆巢之下无完卵,寂州,又还能安定多久呢? 陈今今转着圈,手中的鞋掉了一只,弯腰捡起时,顺手折了一枝野花,送到他面前:“送给你,亲爱的李先生。” 他接过来,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心里像化了蜜糖,又甜,又苦…… …… 第79章 他们在街上闲逛一上午,中午来到一家小饭馆吃饭,要了两壶酒,还同旁桌的客人玩起了行酒令。 陈今今喝多了,一手握酒壶,一手拿筷子,与众人说战争: “你们知道短短一个月,淞沪会战死了多少人?” “光军人,就牺牲了十几万。” “小鬼子不仅炸.弹到处扔,毫无顾忌地炮轰百姓,还卑鄙无耻,用化学武器,放毒气弹,安插卧底给我军下毒!” “物资紧缺,有的战士饭都吃不上,饿着肚子就上战场,罗店成了血肉磨坊,枪弹没了,就上去和鬼子拼刀,前面的倒下,后面的接上。” “整个城里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难民往租界躲,没有容身之处,就挤挤睡大街上……” “就是这样,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当汉奸!藏在平民区放信号弹、用手电筒为日军舰炮指引目标!” “……” 座上阵阵唏嘘与愤恨。 一会儿拍案骂娘,一会儿钳口不言,一会儿泣不成声。 连老板都动容地送了他们两瓶酒,同饮几杯。 四点多钟,李香庭背着喝到烂醉的陈今今来到家旅店开了间房。 把人放到床上,脱去短靴。 刚盖好被子,陈今今一脚把它踢了,四仰八叉地躺着,不时咂咂嘴,嘟囔几句。 李香庭再次为她盖好,坐在床边看着她酡红的脸,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般不省人事的状态,说着稀里糊涂的话,还干了些离奇的事。 幸亏遇到的是自己。 他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回到一年多前那个还风平浪静的沪江,想起陈今今酒桌上所说的惨状,胸口一阵憋闷。 不知故乡的朋友们怎么样了。 他刚到寂州就给邬长筠和孟宜棣写过信,至今都没收到回复,正愁思茫茫,陈今今翻个身过来,脚搭在他的腿上。 李香庭任她搭着,轻轻躺下去,与她隔了半个枕头的距离。 是在做梦吗? 一定是不好的梦,眉心都皱得紧。 他的指腹落于她眉间,轻轻抚了抚,再缓缓滑下,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战地记者。 李香庭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她喜欢文字,更喜欢拍照,记录身边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切,在北平时便时常拿着相机到处记录百姓在家园沦陷后的悲惨生活、丧尽天良的日军以及为虎作伥的日侨。 战争应该被记录下来,不仅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的暴行,百姓铭记国仇家恨,也叫后人永不忘此屈辱历史,兴国强民,让外敌再不敢来犯。 李香庭低下脸,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和责任,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 也许他日殊途,但彼此的灵魂始终同归,便足够了。 …… 陈今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头还是晕的,见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坐起身,才看到床头柜子上有张李香庭留下的字条。 他去学校图书馆了。 陈今今把旁边杯子里的水喝掉,又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把脸,清醒些,才下楼去。 她到早点铺买了个馒头,边吃边往学校去,门卫认得她,直接放人进了。 早晨图书馆没什么人,陈今今一排一排找,在文史一列看到李香庭的身影,她没到他身边,隔着两排书架,通过缝隙偷看。 李香庭正在找书,戴着眼镜仰面认真地筛选,选了许久,拿下一本翻了翻,不满意,放回去,继续找。 陈今今跟他从东走到西,无聊了,将一本书轻轻一推,凸出一半悬在半空。 李香庭看过来,将书推回来。 刚转个头,它又冒出一半。 李香庭往对面看去,只见个不清晰的身影:“是你推的书?” 陈今今蹲下去,猫着腰往后面的书架躲,听见脚步声追来,脚下更快,正闷头左绕右绕,一头撞上个坚硬的腹部。 她抬头,看到李香庭温柔的笑:“呀,被你逮到了。” 李香庭将她拽起来:“就知道是你。” “那不一定。”陈今今抬臂,因为身高差,手掌勉强落于他的头顶,“说不定是哪个看上你的女学生呢。” 李香庭抱著书背靠书架:“女学生可没那么大胆,天天调戏老师。” 陈今今笑起来:“什么样算调戏?” 李香庭低头亲她的额头:“这样。” “这不算。”陈今今踮起脚,吻了下他的嘴唇,“这才算。” 李香庭单手搂住她的腰,再次低脸吻上去,正缠绵着,忽然有两个学生过来,他立马松开人,随意从书架拿了本书。 寂大出了名的帅老师,学生都认得他,见了人,礼貌道:“李老师早。” 李香庭点头,一本正经道:“早。” 陈今今藏在他身后,等学生走了才冒出头来,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拉了拉:“李老师,继续吗?” “看书。”李香庭把书放回去,往前排去了。 陈今今背手追上去,开玩笑道:“李老师,换个地方继续嘛。” “干正事呢。” “男欢女爱不是正事吗?种族繁衍,乃是大事。” 李香庭转身:“嘘——” 陈今今见他耳朵都红了,更加来劲,紧跟人后,念叨:“李老师,我们去画画呀,我给你做模特嘛。” “不。” “你画这么多男男女女,怎么就偏偏不肯画我?我多好看,我可好看了。” “找书了。” “李老师是怕克制不住吗?艺术是纯洁的,李——” 李香庭捂住她的嘴,笑道:“小声点,有学生,再胡说,我把你拉出去关洗手间。” 陈今今点点头。 李香庭刚放开她。 陈今今又道:“李老师好凶呀,我——” 李香庭又捂住她的嘴:“陈今今小姐,我们出去再说这些,好吗?” 她嘟囔:“好吧李老师。” …… 他们在学校待了一天,中餐晚餐都在校食堂吃。 李香庭借了四本明朝相关书籍回去,刚到旅馆,便全神贯注阅读。 陈今今洗完澡,湿着头发过来找他,本想说说话,见那榆木脑袋一心扑在书籍上,兀自躺会,实在按捺不住,走到身后抱住他。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无聊的话就先休息,明天早点回去。” 陈今今不理他的话,弯下腰,脸探到前面吻他。 李香庭松了松笔,手背去身后落在她的后颈上,吻着吻着,摘下眼镜,将她拉坐到面前的桌上。 陈今今俯首与他耳塞厮磨地亲吻,手落在他的领口,解了许久未能成功,有些紧张,不小心扯掉了纽扣。 “啪嗒”一声,纽扣落地,滚到椅腿边。 两人松开彼此。 陈今今喘着粗气,头抵着他的额头:“不好意思,第一回 ,不熟练。”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微颤,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指尖:“没事。” 她缩着肩,哆嗦了一下,感受到身后一阵阵凉丝丝的风:“冷,关窗户。” 李香庭起身,将窗拉上,宽大的身体压过来,将她整个人拢在阴影下。 “窗帘。” 他又闭上窗帘。 陈今今搂住他的腰:“李苑。” 李香庭也不再纠正她,“嗯”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万一我死在战场。” 李香庭推开她,捂住她的嘴:“别说这种话。” 麦子戏社 第139节 陈今今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放在起伏的胸口上:“我想试试,万一倒霉被炸了,还没体验过这种事,多亏。” 李香庭俯视她澄澈的瞳孔,沉默一会,抽出手,柔声道:“如果是为这个原因,我想你还是再考虑下。” “嗯?” 李香庭将她的短发勾至耳后,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今今,你喜欢我什么?” 陈今今笑着答:“长得好看,一开始我就相中你的脸了。” “皮囊是会变的,以后我老了,丑了呢?” “你只会老,不会丑。” 李香庭笑着亲了下她额头:“这件事是美好、神圣的,我不想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和稀里糊涂的欲望。” 陈今今也认真道:“那你爱我吗?” “爱,但爱这个字太深了,我们才刚恋爱,我无法虚伪地对你说有满分的爱。我喜欢你的热烈、有趣、洒脱、勇敢。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从你身上,我能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很遗憾,没有早点与你相知,错过了很多美好。” 陈今今理解他所说的:“是啊,早知道在巡捕房就把你捞出来了,还有偷葡萄的时候,我就应该追下来。”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现在也不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陈今今抱住他,下巴轻抵他的腹部,拖着声音道:“可我现在只想睡觉,好困啊,你也别看了,休息吧。” “好。”李香庭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 两人相拥入眠。 陈今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的变化,心里暗笑:还真是个活唐僧啊,都这样了还能克制得住。 她故意把腿放到李香庭腿上:“李苑,我要听故事。” “你一个小说家,让我给你讲故事。” “嗯,我想听你讲。” “那我给你讲讲提婆达多。” “不听!不听佛教故事。” “那你想听什么?” 陈今今抬脸看他:“我想听你第一个女朋友。” 李香庭直言:“她很漂亮,很爱笑,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 陈今今心里一阵不爽,踢开他:“这么好干嘛分手。” “她希望我无时无刻陪着她,想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我只想画画,空闲时间要么流连美术馆、博物馆,要么和朋友们喝酒,所以分开有我大部分原因。” 陈今今打量着他的眼神:“后悔了呀?遗憾了?” “没有。”李香庭瞧她吃醋的表情,忍俊不禁,“我和她没什么感情基础,被朋友起哄撺掇到一起的,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只有一点点好感,或者说,更像一个亲密些的好友。”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记这么清楚。” “你让我说的,我就如实交代嘛。” 陈今今气得背过身去。 “我和她只交往很短的时间,你提了,我才想起来,没有时刻铭记着。” 陈今今回头看他:“那你们有没有?” 李香庭顿了下,明白她指的什么,严肃地回答:“没有,我虽在开放的环境下生活几年,画人体,跟无数模特接触过,听上去好像浪荡,但从来没有过。” 陈今今笑了,忽然骑到他身上,压下身子,手指刮了刮他的下颌:“李老师这么守身如玉啊。” 李香庭受不了她蹭来蹭去,将人拉下来,抱在怀里:“睡觉。” 陈今今脸埋在他怀里,快透不过气了,攥住他的衣服乱扯:“放开放开。” 李香庭将她翻了个身,胸膛贴着她的背,松垮垮地圈住人:“好了,睡吧。” 陈今今不动了,亲了口他的手腕:“晚安。” …… 回寺庙前,他们去了趟集市,买些米面,又到杀鱼摊救下两条小鱼带回去。 明尽见李香庭又带了鱼回来,高兴地趴在池边看,不时将手探进去与它们互动,开心得不得了。 李香庭看他玩得不亦乐乎,笑说:“明尽特别喜欢这些小动物,周围的兔子、鸟跟他关系都特别好。” “动物们是能感觉到善意的吧,内心纯净的人,会得世间万物喜爱。”陈今今用食指勾勾他的手,“佛祖也会保佑你们的。” 他们并没有沉溺于爱情中。 还同从前一样,李香庭忙于临摹,陈今今用文字将内容详尽记录下来,两人互不打扰,经常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有。 明尽知道李香庭一干起活来就废寝忘食,顿顿给他送过去。 晚上,陈今今来厨房帮他忙,去地里刨了几个地瓜,切好清炒,还煮了锅白粥,蒸了馒头,虽然朴素,但比起从前土豆、野菜,已经相当丰盛了。 灯一老和尚身体一直不适,如今已经下不来床了,全靠明尽端茶倒水到房里伺候。 即便如此,他仍坚持礼佛,去不了大殿,便在房里念经,一天十小时,从未间断。 早晨第一缕光照进寮房。 陈今今睁开眼睛,听会外面的鸟鸣,便起了身。 她伸个懒腰出去,望向远方错落山色,心境也变得开阔,目光落回来,看到几只鸟在院中嬉戏,一会落于殿顶,一会立于地面,好不快活。 若世间各地都如此清幽,该有多好。 陈今今去果树下摘了颗黄果,到了深秋,果子更甜了,只是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 她坐到水池边,边吃果子,边看水里的鱼,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在这样的圣地生长,下辈子,会有个好轮回吧。 她在心里笑自己一番,居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是跟他们待久了,不知不觉心底已有了佛。 吃完果子,陈今今起身往鼓楼去。 李香庭正坐在高高的梯子上临摹小稿,听见脚步声,看过来:“醒了,去吃点东西。” “不饿。”陈今今走到梯子下,拉了拉他的裤腿。 “怎么了?” “裤子破了,回头我给你买条新的。” “不用,能穿。” “你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缝了又缝,现在学校工作辞了,特聘教师薪水微薄,哪够生活的。” “除了买画材,没什么花销,吃喝都同他们一起。” 陈今今心疼地仰视他:“我留点钱给你。” “真的不用。” “又不是只给你的,给寺院的香火钱,你不要,我就让明尽收着。”陈今今松开他的裤脚,“以后我也用不着什么钱,就当我做善事了。” 李香庭沉默片刻:“谢谢。” “你画吧。” “快去吃早饭。” “好。” 李香庭继续临摹,忽然飞来一只蛾子,他用手挥了挥,蛾子离开,又飞回。 陈今今瞧他无措的样子,欲从另一边爬上梯子:“我帮你打死它。” “别。”李香庭用手护住蛾子,小心握在手心,“虽然讨厌,也是条生命。” “好吧,给我,放到外面。”陈今今举起手。 李香庭将蛾子放进她手中:“轻点。” “好。”手心酥酥痒痒的,她能感觉到蛾子在自己手心爬动,嫌弃地跑去外面,松开手放生。 可看蛾子飞走,她的心却忽然豁朗起来。 明尽提着外面挖来的野菜跑回来,太激动,摔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 李香庭听见动静,低头往外面看去,见明尽起身掸掸裤子,捡起散落的野菜:“明尽,没事吧?” 明尽抬首,下巴磕破了,脸上仍是灿烂的笑,冲鼓楼摇了摇头。 陈今今走过去帮他捡:“跑这么急干嘛,摔了吧,我帮你上点药。” 明尽摆摆手,抹了下下巴,示意没关系。 陈今今看着手里黄黄的叶子:“这是什么菜?” 明尽比划起来。 陈今今没看懂:“啊,野菜!” 明尽频频点头。 “腿上摔破没?” 明尽摇头,蹦了两下,手指向后院。 陈今今微笑着说:“去吧。” 她回头往鼓楼看一眼,不想打扰李香庭,便去烧香,在佛前跪坐。 她仰望着慈悲肃穆的佛,心静如水,默默祈求: 愿佛祖庇护此地,佑我所爱。 …… 陈今今在这住了五天,她与李香庭虽为恋人,却始终无亲密之举。 这一次,没有不告而别。 李香庭送她去的车站。 麦子戏社 第140节 离别时,说多了伤感,说少了又显凉薄。 他送了陈今今第二个礼物,也学她卖了个关子,让人走了再打开。 车子驶远,陈今今趴在窗口,注视着化作微点的爱人,沮丧地坐回去,打开他给的小盒子——像是亲手做的,表面很粗糙,没有抛光,只做了基础的打磨。 陈今今打开它,里头放了枚木制戒指,上面刻着六字真言,再往下还有一张纸条: “曾经,我说不想用等这个字,我后悔了,对于心悦之人,终究做不到无私。 等你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 …… 第80章 经过五个星期的长程航行,邮船到马赛港。 邬长筠坐火车转到里昂,先找家旅店住下。 她自学多年法文,今年又跟一位法国老师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正常用法语沟通。安顿好后,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到楼下一家小咖啡馆点了面包和咖啡。 法国人很热情,尤其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姐,不住口的称赞。 吃完喝完,邬长筠便在街上逛逛,看看这座有名的“欧洲丝绸之都”。 里昂与中国向来交好,丝绸产业兴盛,仅一条街,便看到三家丝绸店,她隔着玻璃窗,看着漂洋过海的中国丝绸,不禁又想起沪江的街头来。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晃荡两个多小时,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杜召托人联系好的在此地长居的中国人,姓程。 程先生也是做丝绸生意的,有家小工厂,妻子在里昂中法大学担职。两人开小汽车来约好的地点接邬长筠,在城里兜兜风,介绍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便开去了里昂中法大学。 邬长筠非本科毕业,不能选派留学,做不了官费生,只能自费。自一九三零年起,中国留学资格不断提高,自费生由最初的中学毕业者即可申请到规定语言水平、限制专科或大学毕业,再到出国前必须筹足留学期间所有费用。所幸她这些年攒够了钱,自费绰绰有余。 不过邬长筠倒是有个中学学历,虽未入校正常上课,但一直居家自学中学课程,并按时参加考试,拿到张毕业证。她原计划出国后从高等中学读起,再去考大学,现杜召托人直接将她以特例生的身份安排进中法大学,省了不少事和精力。 里昂中法大学是中国在这里设立的大学类机构,虽名叫此,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学,学生们在这里学习法文和基础课,再分配到其他法国大学选读专业课。 它位于富尔维耶尔山丘上,原先是个旧军营。远远就看到巍峨的高墙矗立,程夫妇带邬长筠到处参观一番,从宿舍楼走到会议厅、图书馆、体育场到俱乐部。 转完一圈,程夫人拿出一个文件袋,将里面存放的介绍信、证书等文件介绍给她:“这是你的注册号,这是留学证书,抽空了去留学机关报个到就行,咱们学校学生不多,分为优待生、官费生和自费生,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只能作为自费生录取,没有学校补贴,也不包食宿,每年要交三百块学膳费,费用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的爱人都帮你备好了。” 爱人。 邬长筠听着这个词,却觉得格外刺耳,把钱掏出来给程夫人:“麻烦你们了,不过这些钱就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付。” 程夫人推回她的手:“你可能会错意了,这些钱是你爱人托人寄过来的,你不知道吗?” 程先生见她沉默,便道:“你们还没结婚吧?”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关系,只点下头。 程先生又问:“末舟是不是上战场了?” “是。” 两人顿时明白了,双双沉默。 倏尔,程夫人挽住邬长筠的手臂:“会胜利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吧,学成以后报效祖国,才不枉你爱人一番心意。” …… 办好一切,离开学还有段日子,邬长筠闲来无事,便坐火车去了趟巴黎,见一位老友。 巴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艺术中心,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聚集了无数闻名遐迩的艺术家,艺术氛围浓厚,雕塑和墙绘随处可见。 邬长筠来到蒙巴纳斯,找到一家工作室,问正在画速写的学生:“请问戚凤阳在这里吗?” “在。”女学生往里喊了声:“阿阳,有人找。” 正在里面画人体的戚凤阳冒个头,一见邬长筠,立马丢下笔绕过座座画架跑出来:“长筠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邬长筠将她拉到外面说话:“你给我寄的信上有地址,我就找来看看。” 戚凤阳激动地抱住她:“好久不见。” 邬长筠拍拍她的背:“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戚凤阳松开人:“很好,我太爱巴黎了!”可转瞬,笑容淡去,化为惆怅,“我看报纸上写中国和日本打仗了,大家都还好吗?” 邬长筠知道她问的谁:“李香庭没在沪江,我在北平见过他一次,现在可能回寂州了,应该安全。” “那就好。”戚凤阳解开身上的围裙,“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但是要回家换身衣服。” 邬长筠看她这一身花花绿绿的颜料:“好。” 戚凤阳带她到不远处的公寓,倒了杯果汁:“你先坐。” “嗯。” 这是间双间公寓,看房内设备,应该是同人合租。 墙壁挂了许多画,陈旧的角柜与边柜上置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许多奖杯,窗台还放了两排花盆,虽又小又挤,但很温馨。 戚凤阳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邬长筠欣慰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一年不见,她的容貌气质都变了许多,烫了时兴的法氏卷发,一身米黄色小洋裙,脚上一双白色小皮鞋,化着淡妆,身上还散着香水味,漂亮又自信。 一路上,戚凤阳滔滔不绝地分享在这里所看到、经历的一切,还有结识的有趣的朋友们。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自卑的小丫头,充满了热情与朝气,也不再受困于感情与过去,坦然面对得失,感恩并珍惜美好的生活给予她的快乐与自由。 两人逛了逛秋季沙龙展和现代艺术馆,最后来到塞纳河北岸那个闻名世界的卢浮宫。 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国家的宝贵文物,从绘画、雕塑、瓷器、到书画,应有尽有。 邬长筠本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来都来了,便顺着走一遍。 可走着走着,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戚凤阳面对眼前无数来自祖国的珍品,无奈地说:“这些中国的文物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被偷来的,还有些是通过买卖,光我们的瓷器就有好几千件,还有书画、工艺品,多到数不清。” 每来一次,她都郁郁寡欢,视线划过一件件漂洋过海的文物,遗憾又愤懑。 自己和它们是一样,又不一样的。 一样的是它们和自己来自于同一片土地;不一样的是,它们被迫远离故土,且难以回头,将永远被困于冰冷的展柜。 戚凤阳难过地叹息一声,回头看去,邬长筠却没跟上。 她往四周看去,不见人影,倒回去找她。 邬长筠正停在一个玻璃柜前,仰面注视里面的展品。 戚凤阳走到她身边,一时难言。 那是一件清朝戏服,纯手工刺绣,云肩上坠满了珠玉。 上方还有顶五凤冠,红蓝配色,以点翠、錾雕工艺制成,凤尾镶嵌宝石,丝穗静静垂落着,冰冷地注视来来往往的人们。 邬长筠呆滞地凝视它,仿佛周遭一切都扭曲、变化,仿佛回到热闹的戏院,看到戏台上明艳的伶人,耳边回荡起吱呀的胡琴声和座上如水的掌声……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漆黑的瞳孔里,凤冠上一颗颗圆润的泡珠也在微微颤动。 好像……那些故人,活了过来。 …… 几声炮响,打破寂州的安宁。 战火还是烧到了这块偏僻之地。 仅不到一周,守军溃败撤退,日军占领寂州城。 即便寺庙所在地偏,李香庭仍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日军会发现这些宝藏。 为免遭掠,他用无数张宣纸拼合,将壁画遮住。 自打寂州沦陷,李香庭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得睡不着。 寺庙每日大门紧闭,不敢明火,很少起灶,生怕引来那些万恶的贼人。 一天下午,李香庭正在寮房写文章,一群日本兵撞响大门。 明尽正在扫地,听到外面叽里呱啦的日本话,吓得不知所措。 李香庭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画笔,跑过去。 明尽见他,说不出话,急得“呃呃呃”叫。 “别怕,我去。”李香庭靠近大门,砸门声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踹门而入。 若此时不开,他们也会想办法硬闯,翻墙、炸门……到时候,怕会更麻烦。 李香庭挪开门栓,瞬间就被一股重力推得后退几步。 日本兵持枪对着他,凶神恶煞地用日语说:“干什么的?半天不开门!” 李香庭依稀听得懂几句,用蹩脚的日语回:“不好意思各位长官,我们——” 可日本兵并不在乎他们是谁?在此作甚?只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财宝、粮米牲畜。四个人分头往两边去,进了大殿,把香台翻得乱七八糟。 明尽急得满头胀红,一会去扶烛台,一会去理蒲团。 李香庭跟上一个日本兵,他知道这些强盗经常以捉拿军人或抗日分子为由来搜刮民脂,便说:“长官,这里只有两个出家人和我,没有藏匿抗日分子,我们都是良民。” 日本兵丝毫不理他,矮小的身体举着枪这戳戳那扫扫,一对小眼贼溜溜地到处瞄,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有宝贝的地方。 李香庭明白跟这些强盗无道理可讲,可除了婉言相劝,他也别无他法,老和尚下不的床,小和尚还是个孩子,靠自己一个书生,硬拚,只能送命,还害了寺庙:“长官,我们这是寺庙,出家人不食荤腥,吃的都是野菜土豆,也没有酒水饮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马被李香庭藏到了树林里拴着,寺庙也已空空,只有佛像、破旧的桌子、香炉等物。早在得消息知日本人往寂州发兵时,李香庭便带着明尽在后院挖坑,将所有小件文物、经书全部封存,埋到地底,还在上面栽了棵树。 如今看来,实为明举。 李香庭想起僧寮里的灯一,立马赶去。 远远就听到房里传来日本兵叫唤的声音,他脚下如飞,跑进屋,只见日本兵用刺刀对准躺在床上的灯一。 他挡到灯一身前:“长官,这是方丈,他重病卧床,不能行走,也听不懂日语,有什么话还请对我说,我与方丈转达。” 日本兵不信,搡开李香庭,用刺刀挑开主持身上的被子,拍了两下,见人腿上肌肉萎缩,只剩个皮包骨头,这才相信,嗤笑了两声,在房间里转悠一圈便出去了。 灯一拉住李香庭,咳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麦子戏社 第141节 李香庭拍了拍他的背:“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好寺庙。” 灯一点头,松开他的衣裳。 几个日本兵什么都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聚集到大雄宝殿来。 李香庭不敢与他们起冲突,自己在,还能与他们交涉几句,灯一病危,若是只有担不了事的明尽独自守着这诺大的寺院,怕更是朝不保夕。 他只能客客气气地招呼:“几位长官要喝点茶吗?” 胖子兵这时才瞄他一眼:“你怎么会说日语?” “我在法国留学时有很多日本朋友,阪田修二,高田仲,高桥十里,还有铃木修,铃木修你们听说过吗?我的一位师哥,很有名的画家。我还在东京和札幌居住过一个多月,早稻田大学的佐藤知仲是我的好朋友。” 胖子兵笑着对另一个瘦子兵说:“札幌,你女朋友的家乡。” “说了多少遍不是女朋友,”瘦子兵把枪背到背上,对李香庭说:“原来是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代方丈看守寺庙。” 忽然,一个更矮的日本兵把明尽拉过来:“你也是和尚?” 李香庭道:“是的,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矮子兵见明尽长得嫩嫩光光,跟个姑娘似的,摸了摸他光光的脑袋:“难怪咿咿呀呀的,再叫一声听听。” 明尽不依,即便李香庭早就跟自己说过日本兵有多坏,嘱咐过若有一天他们强闯进来,一定不能硬刚。但他还是打开那只手,退后几步。 这一反抗,倒让矮子兵找着乐趣了,非要去摸他脑袋,明尽躲到李香庭身后。 矮子兵猥琐地笑着,张着爪子左右拦他。 胖子兵叫他:“走了,别玩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矮子兵撇嘴,歪头看了眼明尽,扭扭脖子不闹了。 几人准备离开,瘦子兵忽然指了指西侧一尊小佛像:“看那个。” 胖子兵走过去,用刺刀敲敲佛头,自言自语:“把它带走。” 李香庭忙道:“这尊佛像在此供奉几百年,怕是不妥,而且——” 日本兵听这话,更高兴了,打断他的话:“放心,我们会供奉好,日日烧香的。” 明尽虽听不懂,但见他们的动作,像是要抢佛像,什么都不顾,挡到佛像面前。 谁料日本兵一脚把他踹开,一把抓住佛头,夹在了腋下:“这是为佛祖好,放在你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明尽被踹得躺在地上,痛得蜷缩着,直不起身。 瘦子兵对李香庭说:“好朋友,再会。” 李香庭阻拦不下,只能任其离去。 走前,他们还不忘顺走案上的贡品。 一路嬉笑,出了大门。 李香庭慢慢扶起明尽,见他一直捂住腹部,问:“你怎么样?” 明尽说不了话,只能痛苦地低吟。 …… 本以为日本兵离开,不会再来。 夜里,大家都睡了。 明尽心有余悸,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噩梦。 梦到日本兵烧了寺庙,杀了师父,毁了佛像,梦到日本兵强拉着自己。 他猛然惊醒,却被眼前一张大脸吓了一跳,藉着窗外的月光定睛再看,可不是白天摸自己脑袋那个日本兵。 他咧着嘴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朝自己扑了过来。 明尽忙往床尾躲,却被拽着两条腿硬拉回来。 日本兵将他按在身下,撕扯衣服。 明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力气太大了,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他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啊”喊。 门忽然被推开,李香庭冲过来拉住日本兵:“长官,长官!他是和尚,和尚!他是男孩!” 日本兵正有兴致,被扰了,自然生气,一脚踢开李香庭。 李香庭爬起来,抓住他的双肩把人往后拽,对明尽说:“快跑,快跑!” 明尽趁机跳下床,赶紧逃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日本兵气急败坏,甩开李香庭要去追,不料又被他拦住。此刻怒火彻底燃了上来,他提起搁在一边的刺刀,一脚踢开李香庭,气急败坏地胡乱刺了一下,迅速拔出来,追了出去。 刺刀扎到肩膀,无碍性命。李香庭忍着剧痛,捂住伤口追出去,又听到大雄宝殿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赶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兵把他的临摹品搬了出去,墙上用来遮挡壁画的宣纸也被撕掉,两个日本兵正在用小刀抠壁画上的金片。 李香庭看着那些脱落的金片,脑子里一阵懵,哪还顾得上伤,冲过去拽其中一日本兵:“长官,不能抠。” 日本兵踢开他,揣着一兜金片跳下梯子,和同伴一起搬画。 “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画,”血浸透了衣服,他整条胳膊都麻木了,“我画来打发时间的,没什么用。” 日本兵懒得听他废话,拿着画高兴地走了。 李香庭咬牙看着几个无耻的士兵,真想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这几个日本兵与白天的不是一队,应该是那几个回去说了此事,引来了他们。 且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真杀了他们,定会惹来更大灾祸。 “长官,我可以给你们别的,外面地里种的土豆快长好了。” 日本兵见他一直黏着太烦人,回头就是一脚,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 踢够了,提上一堆画,还有一个香炉走了。 谈论着:“这个不错,可以当尿壶。” “你是对佛祖不敬。” “我可不信这些,哈哈哈哈哈。” 李香庭身体剧痛,艰难地抬头,见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刀尖从满是壁画的墙上划过,在他辛苦无数日夜才修复好的画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口子,像划在他的心上。 比划在他的心上,还要痛。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望着壁上伤痕累累的菩萨,泪流满面。 想保护寺庙、保护壁画、保护两位出家人…… 可到头来,什么都护不住。 …… 第81章 明尽在冰冷的枯草里躲了一宿,他身材瘦削且矮小,再加视线不佳,日本兵来回一遭都没发现他。 直到完全听不到声音,寺院里的手电筒光也不见了,明尽才回到寺院,与灯一报了平安,再去看李香庭。 好在提前备了各类药品,李香庭不想让灯一担心,自己把伤口给缝好,上了药,艰难地裹两层纱布便昏睡过去。 明尽看到他时,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上换下的衣服被血湿透了大片,他说不出话,只能静静落泪。 李香庭醒过来,注视着床边眼泪涟涟的小和尚,半撑起身体检查他是否受伤:“没追到你吧?” 明尽点头,手势示意自己无碍。 李香庭松口气,虚弱地躺回去,他没想到这下作的日本兵连和尚都觊觎,简直人性沦丧!明尽自小同灯一在寺中长大,哪懂那些事,他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道:“他们一定会再来,得避一避,这两天你和马尽量待在树林里,寺里有我。” 明尽摇头,手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明尽忽然给他跪下,合掌,俯身磕头。 李香庭赶紧托起他,疼得眉头紧皱,倏尔又笑起来,想让他放心:“别这样,我不过一介凡夫,受不住的。” 明尽扶他躺下,手示意道:我去煮粥。 “去吧。” 明尽跑了出去。 寮房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李香庭闭上双眸,肩上的痛一阵阵袭来,可他太困了。 太困了。 …… 寂州在日本人的统治下,逐渐走上他们所认为的正轨。除了开设大量日本店铺,还创办了日本小学和学习日本文化的社会学校,主要有语言、礼仪、文学、艺术和历史。 他们不仅要占领这片土地,还要进行从文化和思想上入侵,妄图让中国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崇拜。 清晨,日本地质调查团队长菊川佑来到乡野写生,他喜欢清净,只携一个武士近身保护。 菊川佑是菊川明大佐的亲弟弟,著名地理学家,原为早稻田大学的地质工程教授,退休后各国旅居,在德国一个小乡村生活了两年,日日闲暇,便跟一位牧师学油画,回国后又师从日本大画家前川史一,学习浮世绘,虽没几分天赋,也无大成就,却极爱画画。随军来寂州勘察地形、寻找石油资源,都不忘带着画笔画本,空闲时勾勒几笔。 菊川佑很喜欢中国的山川大河,远比日本要壮阔太多。 他时常站在高峰感慨万千,想到这片如画的江山即将属于日本,即将住满日本的子民,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今日天气不错,中午,菊川佑乘着清凉的秋风从野外回到城中,换了身衣裳,去一趟宪兵司令部。 他们占了原先的市政府,以及东西两大片民楼。 他一边欣赏这落后、古旧的街景,一边畅想在日本人的建设下,它即将焕然一新的模样。 忽然,一抹夺目的蓝色从眼前晃过,菊川佑再看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士兵手里拿一张画,叠成四折,正要往屁股下面坐。 他叫司机倒回去,停在那群人前。 麦子戏社 第142节 见是菊川佑,众兵纷纷起身行礼。 “大家辛苦了。”菊川佑瞥向那被当成坐垫的画,“那个能给我看看吗?” “是!”日本兵立马将东西拿起来,掸了掸,恭恭敬敬送上去。 菊川佑打开观看,只一角,便为之而震撼。 这是李香庭平时在宣纸上练色的画稿,虽为稿,但每一张也竭尽所能。 日本兵见他瞠目结舌,其中一人问道:“菊川君,这画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不!太有问题了!”他睁大了眼,连连感叹,“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作品!哪里来的?” “郊外的一座寺庙,那里的墙上都是这样的画。” “快!带我去。” …… 明尽最近都躲在外面的树林里,只有深夜才回来一趟,煮点吃食,给灯一擦拭身体。 李香庭伤在右肩,抬不了手臂,只能勉强翻书写字,昨天还烧了两场,好在所备医药足够他近日所用。 正换着药,听到前殿传来敲门声。 他三两下将伤口捆好,穿上衣服出去查看。 是日本人交谈声,只不过他们这次没有强行闯入,而是在外头轻轻敲门。 李香庭单手打开门,见一个身穿和服的老头立在面前,身后跟随着两个武士,见自己,颔首笑了,用中文道:“你好,打扰了。” 李香庭有些讶异于他的礼貌,也怀疑他此行的意图,但还是平和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据士兵说,这是你的画。”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武士手里摊开的摹品:“是。”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作品!听说贵寺到处都是这样的壁画,我想这些应该是临摹品吧?” 李香庭警惕地看着他:“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菊川佑,我很喜欢中国的艺术,所以,在看到这样的作品时,一时激动,便贸然前来,想一睹原画的风采,”他微微点了个头,“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不方便,又能怎样?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带双刀武士,没法拒绝,在他如此礼貌的情形下,也没有理由拒绝。本该要请示一下灯一的,可这个点,人刚睡下。 菊川佑见他迟疑:“我让他们在此等候,还请阁下放心。” 思考片刻,李香庭还是让开路:“请。” 菊川佑又颔首:“打扰了。” 他让身后两人在外面等着,自己随李香庭进去。 迈入大门那一刻,呼吸一滞!本以为画纸上的摹品就已经足够惊艳,不想原画更令人震撼。色彩、线条、庞大的构图、壮阔的画面,无不让他荡魄摄魂。 菊川佑轻轻摸这些沧桑的遗迹,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他对中国壁画几乎没有了解,在对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觉得,这旷古之作世间绝无仅有!不仅在于形式上,其中所绘故事都值得深究。 太美了! 可当他路过东壁,看到画上赫然一道刀口时,不免大惊失色,问李香庭:“这是?” “前天夜里贵方士兵强行闯入,抢走了部分佛像还有我的画,离开前还毁了这面墙,墙上斑驳的削落痕迹,是他们用小刀挖走了上面的金片。” 菊川佑皱起眉头,既生气,又无颜:“太不像话了。”他见李香庭鼻青脸肿的,大概也了解缘由,对他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对你和寺庙带来的伤害。” 李香庭见他从始至终一副虔诚的模样,想着冤有头债有主,也许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邪恶的,便扶起他:“谢谢,望军方约束士兵。” “一定,我保证,不会再有士兵惊扰这片安灵的地方,请你放心。”菊川佑环顾四壁,“如此伟大的艺术,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世界,望阁下好好看护,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 李香庭并没有深究他这句话的深意,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能否带我去别处看看?” “请。” 李香庭与菊川佑讲了讲几幅壁画内容,让菊川佑更加为之着迷了,在此待了一个下午,天黑才离开。 菊川佑回到住所,久久不能平静。 他拿起纸笔开始写信,给他一位日本文物学家朋友。 满满三页纸,写尽壁画的绝美。 他封好信,交给助理:“明日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是。”助理将信收好,见菊川佑一脸疲惫,“您累了,休息吧。” “不,我一点也不累,我太高兴了!”他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回忆那些壁画,“可惜,这样的作品生于中国,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古人还是很强大的,只不过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完全变了。” “是的。” “这么伟大的艺术宝库,居然只有一个人保护,太可笑了,这个国家根本不重视文化,一个没有文化和精神的民族,必然走向灭亡。” 菊川佑唏嘘片刻,又道:“不过现在的中国人,是没有能力研究这些的,他们目前的首要问题是生存,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日本子民。” “您的意思是……” 菊川佑缓缓笑起来:“我们拥有更好的技术,而这些壁画,值得更好的保护。” …… 有两个好消息,第一是菊川佑让日本兵把抢走的壁画摹品、佛像、部分金片给送了回来,只留两幅品鉴,作为还礼,还送了李香庭两幅浮世绘。第二个就是先前共事的老教授推荐两个刚毕业的学生来了,在得到灯一老和尚的同意后,要到寺庙跟着李香庭一起研究、保护、弘扬壁画。 十天过去,李香庭伤好了许多,已经能够自由活动,招待新人去饭馆,边吃饭边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们一个叫王朝一,中国画专业;一个叫吴硕,学历史。两人都瘦瘦高高、温文尔雅,一股子书卷气。 聊完专业,又提起战事,李香庭同两人说了前阵子日本兵强闯抢劫的事,引得他们握拳捶桌。 好在自打菊川佑造访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吃完饭,李香庭领人来到寺庙。 没有一个学艺术的人在看到这些壁画时不为其动容,他们奔波整日,仍精神抖擞,连行李都没空放,便趴在墙上彻夜观赏。 即便讲述过无数次,李香庭在聊起壁画时仍慷慨激昂,同他们看完每一壁,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休息。 路上,经过一间空着的寮房,李香庭驻足,推开门迈了进去。 这是陈今今住过的房间,空了这么久,仍旧一尘不染。明尽隔几日便会进来打扫一番,也许,他也盼着人早日归来吧。 李香庭到桌前坐着,推开窗透透气,看院里的景色,想起曾经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哪有什么日落而息?自己每天都忙至深夜,趴在昏暗的壁前,拿着蜡烛照明,而她就在一旁待着,也点根蜡烛,有时乱画一通,有时写写文字,有时盯着壁画发呆,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她那样一个生性自由,风火一样的女子,竟愿陪自己守着这古寺半年,吃糠咽菜,有时连喝的水都是浑浊的。 月光照进来,落在斑驳的桌面上,角落放了一本书,用旧报纸包了书封。 李香庭没有困意,正想看看书,将它拿过来,翻开第一页。 入目几字,叫人哭笑不得。 写道:想我了吗? 他手指触摸着这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 想,很想。 如今,你又在哪里。 可安好? …… 陈今今在前线。 她浑身血与泥,抱着相机在炮火中穿梭、拍摄。 我军战况不利,节节败退,退守支守山。 日军增兵夜袭,双方打至弹尽,死伤无数。 陈今今以为,这种情况下我军会撤退,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援军到了。 一个嘶哑又高亢的声音从硝烟里吼出来:“不怕死的,跟我冲!” 马蹄声近,伴随着异口同声的“冲啊——”,一队英勇的战士驾马冲出来。 只见为首的男子一身军装被血染红,身后的斗篷随冽风飘扬,带领众人跃火而过,直奔敌军而去。 虽只有百余人,却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陈今今举起相机拍摄,可惜晚了一步,只拍到那将领的背影。 只见他们冲入阵地,与鬼子赤身肉搏,血肉飞溅。 她的手禁不住颤抖,看着同胞们一个个倒下,恨意烧光了所有理智。 她将相机放下,随手拾起地上一把刀,要冲过去陪他们共同杀敌。 刚跑出去,被一个医疗兵拉住。 医疗兵抱住陈今今的腰:“别冲动。” “放开!”陈今今被他抱起来,翻过战壕,“你放开我,我要跟他们一起杀敌!” “你过去只有送死!跟我回去!”医疗兵拿起地上的相机,拽着她往后方去。 陈今今回头,只见血海尸山中,那杀气腾腾的将领一刀砍落日本兵的头,对身旁的副官道:“白解,跟我杀进去!” “是!” …… 第82章 团长张袤见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支队伍,带仅存的八十余人也冲了上去。 麦子戏社 第143节 这一仗打得漂亮又惨烈,成功追剿日军残部,但也损失惨重,牺牲一半战士。 杜召背着个断了腿的兵回来,医疗队抬担架接下。走数米远,一个路过的卫生员才发现援军的这位将领衣袖浸了大滩血,乍一看他这生龙活虎的,还以为是沾了别人的。 卫生员见他腿上也有刀伤,跳过战壕追过去:“你受伤了,我们抬你回去。” 杜召扫了她一眼,目光如炬,叫人一激灵:“不用。” 他吹了个口哨,一匹头戴护甲的黑马来到身边,他踩上脚蹬轻松一跃,骑上高大的马,于高坡上睥睨战场,高声对远处的白解喊道:“清点人数,将牺牲的兄弟就地掩埋,两个小时后集合。” “是。” 卫生员仰视他:“你得跟我回卫生队处理一下,你在流血。” 杜召低头看了眼,刚才不小心,挨了小鬼子两刀,他没当回事,单手拉缰绳:“去抬伤兵,我自己去。” 语落,驾马往东去。 赫然一条长口子,再深一点,怕是骨头都要露出来。 杜召握拳坐在沙包上,护士迅速替他消毒、缝针、上药、包扎。 从始至终,都没听见这个将领吭一声。 张袤被打瞎一只眼,满头缠着纱布走过来,同他行军礼。 杜召坐着,掀起眼皮,冷脸回他一个。 张袤见他虽着军官装,却无军职徽章,便问:“多谢兄弟支援,敢问兄弟是哪路军队?” “我姓杜。” 张袤一听这个姓,瞬间明白了:“你是?杜定闲?”杜定闲,是杜和的表字。 他仔细打量此人,不对,杜副司令怎会带兵上阵:“你是杜末舟?” “是。” 张袤伸手:“幸会,久闻大名。” 杜召同他握手。 九月下旬,杜震山接到命令,将兵分两路,和杜兴带大部队支援淞沪战场,另一路由杜和与杜召领军阻击南下日军,只留一个师与十九门炮,守住南北重要交通枢纽,与日军展开持久的拉锯战,坚守阵地二十余天,双方死伤惨重。日军久攻不下,便派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增援,加以飞机轮番轰炸,将山梁夷为平地,因为没有足够时间加部署阵地,再加死伤惨重,装备不足,他们只能退守支县。 此军骁勇善战无人不知,一万四千将士仅剩两千六百余人,虽然失了阵地,但牵制敌人近一月,予以重创,名声赫赫。 “那杜副司令呢?”张袤又问。 “在支县驻防。” “他让你来的?可我昨日令人多次发电报,他并未回复。” 杜召盯着他,没回答。 张袤看他这眼神,懂了,抱拳鞠了一躬:“谢兄弟支援。” 腿上伤口浅,上了药缠几道纱布便可,护士端着换药盘离开,杜召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听说你率军节节败退,被一路撵到支守山,一个团,两天,就剩这么点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你可知这后方的支县是什么地方!” “南北交通要塞,张某自然知道,兄弟,此仗惨败,张某为千夫所指,可并非张某无能,而且武力悬殊太大,后方又没有支援啊,今天早上报务员还被炸死了。”张袤痛心疾首,“我们早已弹尽粮绝,战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上面只知道下令死守,可叫我……拿什么守。” 杜召理解他的愤懑与无奈,收了些脾气:“清点好你的人,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找人会和。” …… 远处刚结束打斗的战场仍硝烟弥漫。 两个医疗兵抬着一个重伤的士兵过去,他两条腿都被炸没了,疼得昏了过去。 陈今今抬起相机,记录下这惨烈的一幕。 到处是哀嚎与痛苦的尖叫,血腥味完全冲盖掉炮火的味道,这就像一个人间地狱一样。 陈今今想哭,心里发闷,鼻子发酸,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她强忍悲恸,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记录下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 陈今今又看到了那个将领,只不过他的斗篷不见了,可身姿依旧魁梧奇伟。 杜召一脸狠厉地大步走过去,军服披在肩上,衣袖被割开,卷起堆积在臂弯处,小臂青筋暴起,和干涸的一道道血迹交叉着,仿佛一拳能捣塌一座墙。 她的目光尾随他离开,第一次见一个人,连眼神都在杀人。 …… 他们要在半个小时内转移阵地,陈今今到卫生队帮忙捆纱布、抬伤病。 她不拍照的时候大多都在这里帮忙,等后勤队和卫生队都集结完毕,便一起往支县。 到达之时,已至傍晚。 陈今今仍待在卫生队里照顾伤兵,等饭点交换看守,才去领了块饼随意坐到稻草铺就的床铺上边休息边吃饭。 耳朵似乎已经习惯了炮火声,忽然的安静,让她陷入莫大的悲哀。 她艰难咀嚼着又硬又干的饼,觉得喉咙快冒烟了,可吃着吃着,又觉得能有这样的干粮吃已经不错了。 距侦察兵报,日军在往支县行军,按照他们的速度,最早明天上午将抵达。 县城还有百姓在,军队组织疏散,让人们往西北方向的乡村先避一避。 傍晚,残阳如血。 杜召立在街边,看着逃难的同胞们。 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 敌我悬殊之大,这场仗,又岂在朝夕。 淞沪会战已血战两月,我军以三倍人数多于日军,可尽管几十万热血男儿血肉之躯筑成墙,怎抵日军舰炮之击。 亦如同现下之境地,无解,只能死守。 “军官。” 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 杜召低眸看去,见一白发老妪满面愁容地仰视自己,他收敛一身戾气,声音温柔了些:“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军官啊,这城守不住了吗?” 杜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沉默片刻,艰难地拉扯下嘴角:“我们会尽力的。” 老妪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举起手,递给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拜托你,一定要守住啊。” 杜召眸光微动,推开老妪的手:“军人守土,乃职责,您收着自己吃吧。” “拿着吧。”老妪将鸡蛋塞到他手里,“我儿子也是军人,已经走两个月了,希望他还活着,还能有鸡蛋吃,我就当是帮他积德,军官,你收下吧。” 杜召握住小小的鸡蛋,这一刻,竟觉得它如此之重,重的,叫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老妪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行,喃喃念叨: “望祖宗神灵,佑我子孙啊。” 杜召来到卫生队,看望那些曾同自己一起并肩战斗的伤残的兄弟们。 病榻上的男孩欲起身:“长官。” 杜召按下他,将鸡蛋放到枕边:“躺好。” 男孩不过十六岁,他已经很久没吃到鸡蛋了,高兴地要拿,才想起自己双手都被炸掉了。 杜召将鸡蛋剥开,放到他嘴边。 男孩笑起来,大门牙掉了两颗,咬两下,才吃进口:“谢谢长官。” “吃吧。”杜召一转身,却见四张面孔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自己,他心里一沉,将另一个鸡蛋剥开,分成四块,挨个喂进口。 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去了。 “等等!” “长官,等等——” 杜召回头,见一个前背相机后背钢盔、手里还拿了半块饼的短发女人跑过来。 陈今今立到他身前,将半块饼塞进口袋里留着等会再吃,庄重道:“我是战地记者,之前跟随张团长的部队,能采访你几句吗?” “我没话说。”杜召继续走开,他腿长步子大,真想走,后面的人得小跑才能追上。 陈今今手稳住相机跟上:“我看大家都在布防,日军又要攻城了?” 杜召不想理她。 “会有援军吗?” 杜召站住脚,冷冷瞥了她一眼:“怕死,就滚。” “你——”陈今今理解这些将领在经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后,没几个有好脾气的,也不气,“我给你拍张照吧。” “留着你的胶卷,拍鬼子是怎么死的。”杜召阔步离去。 这一次,陈今今没再跟上去,她杵在原地,目送那颀长的背影远去。 明明是那么威凛,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凄凉。 …… 杜召来到指挥部,此时,杜和正同部下及张袤商讨战略。 这种时候,顾不得悲天悯人,如何最大程度避免伤亡,击退日寇才是最重要的。 听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明日抵御日军,一旦城破,立马撤退。 杜召坐在桌边,正拿长靴里插着的小刀耍弄,轻笑一声道:“敢情是既想当孙子又想要面子。” 杜和向来温厚,此刻也皱眉不带怒色地训斥他:“阿召,注意言辞。” 张袤握拳捶桌:“要我说,直接跟鬼子拼了。” “莽夫之勇。”杜召睨他一眼,“难怪被打成这德行。” “我——”张袤缄口不语。 杜和道:“还是先部署阵地。” 杜召忽然用力将小刀深深插进木桌里,起身正对他们,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来时看支县的城墙构造很特别,两层,中间有很窄的缝隙,可以找几个身材瘦小的去构成机枪火力点,城墙左右侧都是树林,我和白解分别带人从侧翼埋伏,他们这次用的94式超轻型坦.克,最高时速一小时四十公里,想打支县,要么从支守山西线绕四天,要么从山谷超近走。” 麦子戏社 第144节 杜和道:“按侦察兵报的位置,他们定是想走山谷。” 参谋算了算:“山路崎岖,坦克到支县至少还要七小时,七个小时足够布防了。” “别忘了,他们的炮兵营,得把射程算进来。”杜召看着杜和凝重的脸,复又道:“虽然我们时间不多了,但走山谷,对他们来说是险路。” 杜和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伏击?” “拖延他们的进程就好,不必久战。”杜召盯着地图,拿起手边的模型,“我还有个主意。” …… 晚上,战地工事还在建造。 杜召立在城墙上,俯瞰地形,思考是否有纰漏。 白解来到他身畔:“还在琢磨呢?” “嗯。” 白解叹口气:“再过不到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杜召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萧雾茫,一颗星都没有,可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天。 “怕死吗?” “不怕。”白解笑笑,“老召,我从十一岁就跟着你,十四年了,血海尸山爬过来的,能和你死在战场,我的荣幸。” 杜召揽住他的肩:“一起活着,守住城。” “是啊,活着,还没娶老婆呢。” 杜召拍拍他的肩头,笑着放手:“女朋友都没有。” 白解“嘁”了一声:“就你有呗。” 想起邬长筠,他的笑容又深了点:“早知道留个种了。” “我还纳闷呢,你两动不动睡一块,是你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有个屁的问题。”杜召双手落在城墙上,身子稍微松垮了些,“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很辛苦的,这不是舍不得嘛。” “这还能控制?” “废话,自己身上长的玩意。”杜召睨他一眼,轻笑一声走开,“你个生瓜蛋子,说了你也不懂。” “欸,站住。”白解追上去,“说明白点啊。” …… 第83章 天将破晓,步兵一团二连一排已埋伏至支守山中段山谷山坡。 六点二十八分,刘排长拿望远镜发现日军队伍,待他们行军至埋伏地点约三十米,开枪射击,打乱敌人队形,并射击藏于山腰的炸药包,用坠落的山体碎石挡住山路。 我军只来了三十人,不恋战,诈败佯输,打完一轮就撤,目的是拖延对方行军速度。 支县城墙包括外沿已部署完毕。 城内外静悄悄的。 日军晚到近两小时,预料之中,先以炮轰炸,后由坦克帮助步兵突击。 待敌人靠近,藏于城墙内的机枪疯狂扫射,只以一个连在战壕中与之正面交锋,使对方放松戒备,不到十分钟,我方忽然停火,城外沟壕早已挖出数条通往城内的地道,战士们纷纷藏匿其中。 日方火力压制,掩护突击队进攻,不断用炮弹轰炸城墙,试图毁掉机枪点。突击队刚跨过沟壕,我军战士从暗道出现扫射,将他们分割包围,逐一歼杀。 日军炮兵营不断调整距离与高度,分别打向阵地、城墙和城内的守军,轰几轮后,城门炸毁,继续派坦克压着步兵推进,发起二次进攻。 杜召和白解带伏兵藏于西林待时而动,将与城内战士进行联合围剿。一等敌军进入埋伏好的陷阱,哨声响,城内发起总攻,百千战士从门内涌出,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前进,城墙上的迫击炮与小钢炮不停向敌方主攻方向发射,掩护我军战士突击。彼时,东侧伏兵皆起,吸引敌人注意,等部分火力转向东侧,杜召带人从反面进攻,进行三面夹击。同时,墙内隐藏的几个狙击手瞄准坦克位置,待行至的爆破点,将事先埋好的弹药全部打爆,炸断履带,阻止前行…… 激战不过两小时,对面溃不成军,下令撤退。 张袤难得打一次胜仗,想一雪前耻,为之前死去的无数兄弟报仇,要乘胜追击。 被杜召拦住:“穷寇莫追。” 仗虽打得漂亮,但我军亦损伤惨重。 战壕内的地道有些被炸毁,活埋了数十战士,正面迎敌的二营三营,亦牺牲无数。 战后清扫战场,重新部署火力。 指挥室里,杜和严峻地盯着杜召:“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老实在指挥中心待着,受伤了还上战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杜召早习惯了他这些啰嗦,兀自捆绑手腕上的纱布,没有搭理。 “有此一役,日军定会增派更精锐的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 杜和听他这口气,叹了声:“阿召,你有时候太镇定,有时候又太冲动,大哥离世,我就是长兄,你能不能听听你这个兄长的话,不要冲动。军队可以少一个冲锋陷阵的兵,却不能缺统帅,我虽坐着这个位置,但扪心自问,作战指挥,远不如你。” 杜召又不说话了。 杜和没辙,摇摇头,继续看地图。 杜召绑好绷带起身,见杜和一脸严峻:“别愁眉苦脸的,多大点事,实在不行,还有咱们最拿手的。”他手掌落于丰县城中,“巷战。” “真沦落到巷战,怕是也撑不了几日。” “你老这么悲观。” “一万四千将士,现在只剩两千,你让我如何乐观?” “不是还有两千嘛。”杜召直起身,将一旁的军服拿上,“就算还剩两百,两个,还是照样打。” 这次,换杜和沉默。 “别太紧绷了,影响思考。”杜召甩甩军外套上的灰尘,挂在臂弯,往门外去。 刚出门,听到杜和的呼唤:“阿召。” 他站定,回头。 杜和走到他面前,提起方才从地上捡起的香囊:“东西别落了。” 杜召赶紧接过来,掸掸上面的尘土,即便放在衣服最内侧,它还是被血脏了一角。 杜和打量他的眼神:“早听闻你有个未婚妻,去年奶奶生日我在异地未及时赶回来,没能见到那位女子,真是遗憾。”行军打仗,大家脸上很少出现笑容,心情放松下来,就容易放下警惕,大多时刻紧绷着,此刻杜和却难能地笑了,“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女子,让我这冰块一样的弟弟融化了。” “那你应该去沪江,满大街都贴着她的海报。” “人还在沪江?”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法国读书了。” 杜和点点头:“那最好了,所以你得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去见她啊。” “走了。” 杜召走出去,立在颓垣断壁之中,看着小小的香囊,抬手亲了下,曾经的淡香早已淡去,只余积久的血腥。 他将它放回口袋里,拍了拍,跨过面前破碎的瓦砾,继续前行。 …… 邬长筠在里昂大学借读法国文学以及比较文学,抽空还去别的学院蹭其他课听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很少参加课外活动。 沪江已经打了两个半月了,战况惨烈,中国军人牺牲二十余万。很多留学的中国学生组织捐款、义卖等活动,支援抗日同胞。 邬长筠从未在学校里与任何人提过自己做过演员的事,但有人看过她的电影,一经流传,便有组织抗日募捐的一位成员邀请她参加义演,筹集资金捐与祖国。 这是没有一点儿酬劳的,照以前,邬长筠万不可能干没有回报的事情,可彼时,却同意了。 一有空闲时间,她就会去排练。因为经验丰富,戏排三天便开始演出了,第一场就收到不少义款,不仅是华侨所捐,还有很多爱好和平的外国人。 从那起,邬长筠几乎每星期都会义演两场,一部部激动人心的爱国剧目,引得相当好的反响。 有个男同学追邬长筠很久了。小三岁,中国人,祖籍武汉,叫居世安,人长得很周正,戴副金丝框眼镜,高高瘦瘦的,是里昂大学正式学生,数学系出了名的中国帅哥。 他是在义演中认识邬长筠的,那一晚,捐了他们一个月都筹不到的善款。 从那以后,邬长筠的每次演出他都会过来,每一次,都给她带一束花。 只不过邬长筠从未收下。 义演的朋友和同学们经常起哄,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对方又是个家世显赫的富家子弟,撺掇邬长筠答应得了。 可无论周围人怎么说,对方用什么样浪漫的方式追求,她始终拒绝,直白道:我只想学习,不考虑其他。 所有人都当真了,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漂亮的明星同学整日除了教室就是泡在图书馆,唯独邬长筠自己知道,学习,不是唯一理由。 她还是总想起杜召,可能因为街边的一支玫瑰,桌前的一本习题,路过的一对情侣……她时常后悔,早知露水情缘会如此刻骨铭心,她便不会开始。可在心里反问自己如若再来一次,好像还是会在那个雨夜毫无顾忌地拥抱他。 本以为时间淡化那些错误的情感。 可并没有,它反而让苦闷更加深刻。 杜召杜召杜召杜召…… 每天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转无数次!她快要疯了,她要把这个名字、这个人从脑子里彻底抽出去。 于是,当再次看到那个怀抱玫瑰来看自己演出的儒雅青年,她动摇了。 或许一个新人会让自己放下那些糟糕的念想。 邬长筠对居世安没什么过多好感,也不排斥,只能说看模样和性格不讨厌。 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没有富家公子的傲娇与纨绔,只不过总说一些虚头巴脑的大道理,听得她想睡觉。他很有礼貌,也足够尊重人,邬长筠拒绝礼物,出门吃饭、看电影也习惯各付各的,他便配合她,从不强求。 都说日久生情,他们几乎每日都见面,也时常出去约会,但邬长筠还是觉得“情”字难生,见或不见没什么区别,也压根没有一点儿拥抱和接吻的欲望,导致两人在一起半个多月,只限于牵牵手。 总体感受就是——一般般。 她在法国的生活也一般般,从前总幻想着国外美好自由的世界,可真正安定下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性格孤僻,跟很多人玩不到一起,在学校宿舍住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群居,便搬了出来。除了跟居世安在一起,她大多时间还是独来独往。吃食也腻,整天牛奶面包,一点胃口都没有。 唯一的期待就是上课、义演,以及偶尔见上戚凤阳一面,聊聊从前的生活。 晚上,义演结束,邬长筠换上衣服回宿舍,居世安在门口等她。 可邬长筠并不想见他,听他在耳边嘘寒问暖。 麦子戏社 第145节 她心知对这个男人只是利用,可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自己向来不是什么好人。 邬长筠从侧门离开,想独自在街上走走。 她晃悠到一个中心广场,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声,循声走过去,才发现是个拉四胡的老人。 很久没听到中国的音乐了。 她伫立良久,听老人拉了四首曲子。 忽然,有对情侣停在身旁,女人问男人:“这是什么?” “不知道。” 女人见拉奏者一副东方面孔,自言自语:“是日本的乐器吧。” 刹那间,好像有条鞭子抽打在邬长筠的天灵盖上,她震惊且不悦地看向女人,觉得荒唐极了:“这是四胡,中国的!中国的乐器。” 女人见她瞪着眼,不明所以,只尴尬地笑笑:“原来是中国啊。”她拉了拉男朋友,两人走了。 邬长筠继续看向老人。 老人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边拉,边同她微笑。 最后,两人坐在花坛边聊天。 聊中国传统音乐,聊戏曲,聊遥远的国家…… 异国遇知己,是一件特别、特别美好的事。 这真是一月以来,她过的最开心的一夜了。 …… 星期日傍晚,居世安约邬长筠出来,吃完晚饭,去看了场音乐剧。 邬长筠望着舞台上声情并茂的表演,不禁又想起了在戏台上的日子,她一直走神,以至于结束后面对居世安的滔滔不绝,一句话也搭不上。 两人沿街道闲逛,卖花的女孩凑过来,居世安买下两朵玫瑰送给她。 邬长筠接过来,手指压到刺,流血了,她麻木地看着居世安愧疚的表情,看他拉过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 矫情,这么点血而已。 “疼吗?” 邬长筠摇摇头。 她感受着对方温暖的嘴唇在自己指尖的触感,原来,和不喜欢的人做出亲密的动作是那么让人不舒服的事。 所以,是从什么开始? 什么时候动心?喜欢上杜召的? 邬长筠收回手指,放在衣服上擦了擦:“没事,扎一下而已。” 居世安拿过她手里的玫瑰,小心地将刺去除,再次送给她。 邬长筠没接:“你拿着吧。” 两人路过一家古董店,居世安是常客,时常在这购置一些小物件,便带她进去逛逛。 邬长筠俯视展柜里大量来自中国的物品,冷着脸问店主:“这些都是哪来的?” 店主瞧她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口气,略感不适,碍于是好友的朋友,好声好气回答:“当然是正规途径,都是商贩卖来的。” 居世安对她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邬长筠没有回应,挪开目光,往别处去。 她凝视着那些精美的发钗、首饰、书画,大多数都是有些年代的文物。 你们在这好吗? 也会偶尔想家吗? 邬长筠最终停在一枚红宝石戒指前,瞬间想起了杜召送自己那枚,心口闷得难受。 她在这一秒钟都呼吸不下去了。 居世安同店主聊完,回头才发现邬长筠不见了,他走出去,看到人已经走远。 外面下起小雨,居世安又回店里跟店主借了把伞,接着追出去,将自己的外套披在邬长筠身上:“怎么自己走了?” 邬长筠抬脸冷漠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忽然停下:“我们分手吧。” 居世安迟钝两秒:“为什么?” 她直白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在利用你,让我不去想另一个男人。” 居世安却颔首笑了:“我感觉到了,没关系,我喜欢你,想对你好就够了。” 邬长筠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并不想伤害眼前这个男人,有几个瞬间,她也试图认真,可始终难以接受:“你喜欢我什么?” 居世安刮开糊在她脸边的湿发:“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邬长筠岿然不动。 居世安见她不走,便回答:“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劲。” “什么劲?” “爱国,正义,独立,不屈不挠。” 邬长筠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乱颤抖。 “笑什么?” “那都是演的,我可不爱国,也不正义,我都在国家危难之际逃到这里了,你居然会觉得我爱国。”邬长筠转身,又走进雨里,“太可笑了。” 居世安跟上去:“不是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眼光。” “那你可真是个瞎子。”她肩上的衣服掉落下来。 居世安拾起来,抖了抖,又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腕:“长筠,你今天怎么了?” 邬长筠抽出手,回头看他,轻掸了掸他肩上的雨渍:“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我不放心你,我送你回家。” “随你。” 到了公寓楼下。 “你洗个热水澡,别着凉,早点休息。” “嗯。”邬长筠头也不回地走了。 居世安在原地站着,听她的脚步声上了楼。 身后雨声哒哒,滴滴敲打他的心。 原来,真的有个忘不掉的男人。 自己无意窥探她的过去,只听说她从前做过演员。戏剧里,她的表演是鲜活有张力的,情绪总是很饱满,演什么像什么。可私下里,却总把心思藏得很深,不与任何人交心,好像没有喜怒哀乐似的,冷淡,平静,无欲无求。 居世安长长叹息一声,翘起伞边,仰面望向她的窗。 那个埋于心底的男人,又是什么样的? …… 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 看到她,邬长筠的心情顿时好了些:“阿阳。” 戚凤阳闻声看过来:“长筠姐。” 邬长筠走过去,掏出钥匙开门,叫人进屋,倒了杯水:“吃过没?” “没呢。” “我给你煮个面条吧。” “好。” “那我先去换个衣服。”她正欲往卧室去。 “等等。”戚凤阳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你的一封电报,寄到我那里了。” 邬长筠接过来,拆开信封。 里昂发不了国际电报,只能到巴黎发,电报按字收费,每跨一省都要加钱,跨国更是巨额。刚到法国时她去巴黎找戚凤阳的时候往北平师母家发了一封,足足十个字。 发电报过来的是师姐,仅有两个字——师亡。 戚凤阳探过来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 师父?亡? 祝玉生,死了。 …… 第84章 怎么死的? 什么时候死的? 师姐那个死婆娘,赚了这么多钞票,在这种事上抠门! 戚凤阳看出她的不对劲:“长筠姐,没事吧?” 她再思考一番电报里的内容,难道是教她唱戏的师父去世了? 邬长筠将纸揉成团,呼吸沉下来,极力压制心口汹涌溢出的悲痛与气愤,随即,又将纸团摊开,再看一遍上面的两个字。 师亡。 麦子戏社 第146节 她手掐住桌边,觉得快透不过气了。 戚凤阳见状,扶住她的胳膊:“是……你的师父去世了?” “嗯。” 从前在沪江住在一起时候,听阿卉提过那位师父,据说,邬长筠待恩师如父、胜父,几乎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节哀。”戚凤阳能明白她此刻的痛苦,“那你要回去看看吗?” 邬长筠脑子空了一下。 回去吗? 不上学了? 这么远的路。 来回又是两个多月。 “我不知道。”她思绪杂乱,难以思考,缓了片刻,腿脚无力地往卧室去。 戚凤阳没有再说话,看邬长筠关上门。 里外静悄悄的,可她现在连水都喝不下了,坐立难安,一直望着房门。 不过两分钟,邬长筠换身衣服出来,进了厨房。 戚凤阳跟她站到厨房门口:“我陪你出去喝两杯吧。” “不想喝。” “别做了。” “我也要吃的,晚上没吃饱,又饿了。” “那我来做吧。”戚凤阳刚到邬长筠身侧,被她伸过来的手臂挡住。 声音冰冷透了:“你去客厅,马上就好。” 戚凤阳只好退后两步,一直立在门口,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不急不躁地烧水煮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锅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只见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很快,面熟了。 戚凤阳同邬长筠一起将碗端出去,两人面对面坐在小小的餐桌边。 邬长筠拿出肉酱在面上淋了遍:“天不早了,懒得和面,牛肉酱意大利面,随便吃口吧。” “好。”戚凤阳拿起叉子,时不时瞥一眼对面安静吃面的邬长筠,“长筠姐,你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邬长筠抬眼:“哭什么,生老病死谁都会经历。”她卷了大团面,塞进嘴里,嚼两下囫囵咽下去,吃太急,嘴角沾了酱汁,接着把面往嘴里塞,“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生死我见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快吃吧,外面在下雨,不好带你逛逛,晚上你就睡我房间。” “好。” 邬长筠待人向来有距离感,只是今夜身心疲惫,不想再出去给她找旅馆,也不想翻箱倒柜找被褥床单去打地铺,让戚凤阳和自己一起睡。 除了杜召,她已经有七八年没与人同塌而眠了。 屋里关了灯,黑洞洞的,窗帘拉至一半,楼下偶尔路过一辆车,将微弱的光折射过来,从两人的面庞扫过。 邬长筠目光空洞地盯着花里胡哨的墙纸,短短一个小时,在脑子里将从小到大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过了个遍。 怎么就死了? 因为病?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越想越烦闷,恨不得将混蛋师姐暴打一顿泄愤,多一个字,哪怕是只有一个“病”字,都不会让她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你睡不着吗?”戚凤阳轻轻问道。 邬长筠本不想答应,隔了两分钟,还是“嗯”了一声。 戚凤阳忽然靠近她些,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邬长筠手微颤一下,本条件反射要缩开,挪至一半,停下动作。 戚凤阳的掌心暖暖的,却不够柔软,大概是长年累月泡在颜料里导致皮肤有点糙,她轻轻拉住邬长筠的小指:“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邬长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吧。” 戚凤阳沉默几秒:“你想家吗?” “不知道,可能想吧,但也不是那么想。” “我很想。” “为什么?那里对你而言有这么多痛苦的经历。” “但也有很多美好的。” 刹那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从她的心底被拉出来。 是啊,也有美好的。 “可我把钱都捐出去了,现在没钱买船票,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回去,但好像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在这里好好学画,多卖点钱,捐给抗战的同胞。” 邬长筠静静听着。 “我很想少爷。” “你还爱他。” “嗯,但我渐渐发现,对少爷好像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爱,更多的爱戴,仰慕。” “你真的变很多。” “那你呢?你还爱那位先生吗?” “或许吧。”这是邬长筠第一次没有否定。 “虽然只见过那位先生几次,但看得出,他很爱你。” “是嘛。” “眼神不会骗人的。”戚凤阳看向她,“你的眼神也不会骗人。” 邬长筠侧过脸,同她对视:“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想回去。”戚凤阳弯了下嘴角,“只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答案。” 邬长筠静了几秒,抽出手,背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窗。 又有车行过,一束冰冷的光略过她苍白的脸。 良久,才道:“我才不回去。” …… 邬长筠一整天没来里昂大学,傍晚,居世安去中法大学图书馆走了圈,没找到人,便买了些中式晚餐来公寓。 敲门许久,未有回应。 居世安看了眼腕表,今天没有排练和演出,这个点,照往常人应该回来了才对。 于是,他就静立门口等候。 左等右等,都不见邬长筠回来。 他想去附近看看,刚到楼梯口,碰上与邬长筠合租的校友。 对方认得他:“学长,你来找邬长筠?” “是的,请问你有看到她吗?” “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 “她请假了,说是奔丧,要回国一段时间。” “奔丧?”居世安有些震惊。他与邬长筠很少聊家庭方面的事,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唯有个师父不愿离开故土,留在了北平,难道是他老人家去世了? “是啊,走得很急,转车去别的城市坐船了。”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但是房间还留着,说是要在考试前回来。” “谢谢,打扰你了。” “没事。” 难怪昨日那般异常,居世安有些懊悔,没有早点洞察她的情绪,好在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他不喜欢禁锢爱人的自由,也能理解她匆忙离开,没有与自己告别。虽然只聊及师父只言片语,但他能感觉到那位师父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 最近没有船直抵沪江,再有沪江正打仗,也不安全。 邬长筠买了最近一班巴黎到广州的船票,在巴黎等待三天,才坐上归国的邮船。 她必须知道师父因何而死,后事如何。 否则余生寝食难安。 海上一月有余,邮船抵达广州,再转车几天,终于回到北平。 邬长筠只带了不多的行李,匆匆赶往崔师母家。 院门上贴了张封条。 她看着上面的日文,板正的几个字,证实了所有最坏的设想。 邬长筠从墙头翻了过去,立于院中。 里外一片狼藉,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她杵在倒塌的餐桌前,仿佛还能听到曾经与师父、师母的对话,仿佛还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一脸桀骜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麦子戏社 第147节 邬长筠到街坊问了问,可一提及这家,众人都缄口不语,仿佛统一过口径似的,皆说不清楚。 于是,她买了张火车票到天津去找师姐。 师姐本名云小衣,祝玉生后赐名为岱,亲近的人多唤她阿岱,师姐常在得月楼挂牌,邬长筠到了地儿,才知她竟退行不唱戏了。 好在人还在天津。 师姐正在家里逗猫。听说她做了一位富商的八姨太,那老头送了她一座宅子,不常来,诺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一个佣人以及两只猫。 得见故人,师姐哭得梨花带雨。 邬长筠不知道她是哭师姐妹情,哭师父,还是哭自己,她讨厌哭声,大呵一声叫人闭嘴。 师姐也不恼,听进这一生吼,拉着小师妹去屋里说话。 邬长筠不想废话,不想与她寒暄半个字,直接问:“师父呢?” “师父……在……在”提及此事,师姐又流起眼泪。 “别哭了!”邬长筠厉声道。 “师父——”师姐撇了下嘴,“师父在兰和戏院旁边的旧牌坊上,挂着呢。” 邬长筠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磨掉师父逝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仇恨了:“谁干的?” “日本人。” “我知道日本人,谁?” “一个商人,叫佐藤三郎,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背后靠着日本军方。” “师母也遭毒手了?” “对。” “因为什么事?” “是,就是——”师姐目光躲闪,吞吞吐吐的。 邬长筠直接拿起旁边的凳子要砸她。 师姐知道这小师妹脾气火爆,自己又打不过她:“是师哥给日本人唱戏,唱拥护他们的戏,师父知道了气疯了,在他登台的时候到戏院闹,结果当场就被……”师姐又哭了起来,“日本人说他妨碍大东亚共荣,以抗日罪处死,然后把尸体吊到老牌坊上警示其他人,还一直不让收尸,我只能看着师父受辱,一点办法都没有,日本人就是杀鸡儆猴!太可恨了!师娘也被打死了,不过没被吊起来,我将她安葬了。” 邬长筠忽然攥住她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快把牙咬碎了:“多长时间了?” “两个多月了。” “两个月,”邬长筠将她摔倒在地上,“你就任他这么挂在那?” 师姐委屈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找过人,可没用,现在风声紧,日本人到处抓地下党,稍不注意就被冠上抗日罪名,没人敢掺和这事。而且我都自身难保了,现在那些有关将军、抗击外敌的戏本子日本人都不让唱了,我们这些唱武生的根本没饭吃。” “你这么多年赚的钱呢?哪怕花钱请几个人,偷也能把尸体偷出来。” “我哪有什么钱!之前日军飞机来轰炸,我的家产都被炸没了,不然你以为我想嫁给糟老头子当姨太太。” 邬长筠不想与她算这些账,现在最重要的事把祝玉生的尸骨救下来安葬,她平了平怒火:“你跟我回北平。” …… 邬长筠到街上的杂货铺买了顶帽子戴上,便上了辆黄包车,来到兰和戏院外。 这一条街不似从前热闹,自打发生了几起命案,来听戏的人也少了。 远远就看到老牌坊上挂着三具尸体,邬长筠一时没分辨出哪个是祝玉生。 旧牌坊边就是一个哨亭,两个日本哨兵轮班值守。 她压了下帽檐,往牌坊去。 两个多月,纵然天气寒冷,尸体已经风干了,宽大的衣服空晃晃的,随风飘着。 邬长筠从师父的脚下缓缓走过。 每一步,都锥心刺骨。 …… 邬长筠换了身利索的暗色衣裤,趁深夜路上无人时过来,光明正大走向哨岗。 哨兵见人,拿枪出来查看,用日语问:“干什么的?” 邬长筠竖起双手,朝他走过去,故作柔弱“太君,天太黑,我找不到路了,请问静安旅馆怎么走?” “什么?”哨兵见是个美人,还吓得直哆嗦,这天寒地冻的,瞬间起了色心,笑着走近些,“花姑娘。” 邬长筠任他靠近,挑起自己的下巴。 目光对视之际,她迅速抽出挽发的发簪,划过他的脖子。 哨兵捂住脖子,瞪大眼盯着她手里拿的木头簪子,簪头居然嵌了把极细的刀。他想叫出声,却被她掐住下半张脸,直接按到地上。 眼睛剧痛,什么都看不见了。 邬长筠租了辆车,停在暗处,将师父的尸体用白布包裹住,放进后备箱,便快速驶离,往郊区去。 师姐已备好火化工具,等在约定好的地方,听到车声,赶紧迎过去。 邬长筠打开后备箱,尸臭味扑面而来,师姐转过身去呕吐。 邬长筠自后踹了她一脚:“云小衣,你信不信我剁了你。” 信。 师姐眼泪都呕出来了,强忍异味,看向后备箱,惊讶道:“怎么有两具?” “不能单单把师父救走,我打听过,旁边挂着的两位是抗日人士,一块救了,小鬼子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还有一具放不进来,被我藏起来了。” “你真聪明。” 邬长筠瞪她一眼:“搭把手。” 两人将尸体搬到堆好的柴上。 刚揭开白布看到祝玉生那一刻,师姐眼泪哗地爆出来,跪在地上哭:“师父——我对不起你——师父——” “再嚎把人引来。” 师姐闭了嘴,默默抽泣。 邬长筠从后座提了只大包出来。 “是什么?” 是戏装。 邬长筠将戏服和发冠拿出来:“师父生前说过,将来要穿着戏装入棺,他向来要体面。” 师姐闻言,咬着唇撇嘴。 两人帮祝玉生换上戏装。 邬长筠带了化妆用的工具,将油彩拍在祝玉生脸上,可他早就风干了,涂了好几层才着色,接着,她将红油彩铺在他的眼皮上,用手轻揉抹过渡,随后,用笔打蜡仟,在额头上画英雄尖……画完所有底妆,吊起眉,拉眼线,最后画嘴巴,可无论她怎么涂抹,都上不去色。 师姐正在给祝玉生穿鞋,忽然听到身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她看过去,只见邬长筠脸埋在师父胸前,手里握了支被折断的画笔,刺头插进手心,不断往下滴血。 这是她头一回,见向来刚强的小师妹掉眼泪。 师姐上前抚她背:“长筠,别这样,你的手。” 邬长筠直起身,平静地将半截画笔和口脂塞进她手里,仿佛刚才痛哭的人不是她一般,淡淡道:“你来画。” 这是师父最爱的人物扮相——赵子龙。 两人跪在浓烟后,看磅礴的大火逐渐吞噬一生爱戏如命的师父。 呼呼的火声里,仿佛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腔。 邬长筠不动声色地看着,飞溅的火星,像极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在戏台上英姿勃发的祝玉生。 “师姐,佐藤三郎住哪里,知道吗?” “你要干什么?”师姐清楚她的性格,“能把师父的尸首接下来安葬就可以了,他们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邬长筠站起来,俯视着她:“你只需要帮我把人找到,其他的事不用你管,回去好好做你的姨太太就行。” 师姐瞧她的眼神,心里一怵。 小师妹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当年在戏班子大家就都不敢招惹她,但也不至于望而生畏,毕竟自己从前对她一直还不错。如今,看她这一身杀气,太吓人了。 “把那位烈士安葬了,后续事交给你,接完骨灰带师父回旅馆等我。”邬长筠往车走去。 “你干什么去?” 她头也不回:“清理门户。” …… 第85章 后半夜,起大风。 章回安正熟睡,忽然耳边想起唱戏声,他猛然惊醒,睁开眼往窗口看去,幽幽月光照进来,地上,是婆娑的树影。 寒冬腊月,夜夜紧闭门窗。 彼时,木窗正被风吹得吱吱响。 戏腔又起:“我朝中出了汉奸雄。曹操中原把权弄,孙权霸占在江东。我主爷,怒气冲,一心要灭汉奸雄。”1 彻骨的寒风呼呼往屋里灌,床帘忽起忽落,章回安却出了一背汗。 好熟悉的声音。 浑厚里带了几分清爽,可不是那久别的小师妹。 三年,三年没听到她开男腔唱武生戏了。 “长筠,是你吗?” 唱声又起:“杀了一个又一个,越杀越勇越快活。”2 麦子戏社 第148节 是《凤鸣关》,祝玉生当年一曲成名的戏,讲的是赵云为先锋赴凤鸣关斩五将。 章回安心里一直有愧,常午夜梦回,重归师父惨死那日,他不自觉哆嗦起来,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双脚落到床下,鞋都忘记趿,看向四周,并无人影:“小师妹,你出来。” “宝刀一举狗命丧,无知匹夫丧疆场。眼前若有诸葛亮,管叫他含羞带愧脸无光。”3 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 “你出来。”章回安汗流浃背,“别装神弄鬼。” 忽然,冷风从脊背涌上,一道清幽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师哥。” 章回安回头,猝不及防被塞入口一个冰凉的东西,紧接着,一阵剧痛,他往后退去,捂住鲜血淋漓的嘴巴跌坐在地上,看向身前的黑影。 邬长筠手里拿把剪子,生生将他的舌头剪了下来。 章回安说不出话,痛得趴在地上哀嚎,手不断捶地。 邬长筠坐到茶桌边,将剪子放在桌上:“师哥,好久不见,你还真是在哪都混得风生水起。” 章回安低嚎着,嘴唇直颤。 邬长筠提起茶壶,用里头的茶水冲去手指上的血,慢悠悠道:“要不是你给日本人唱戏,师父也不会去大闹,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师父平生可是最厌恶日本人。” 她冲净了血,又将茶壶放在桌上,手搁桌布上擦擦:“这些年师父一直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你有多好、多优秀,多令人自豪。你怎么能当汉奸呢?谁当汉奸,你都不能,你可是他的骄傲,他最得意的徒弟啊。” 章回安抬起头看她,泪眼汪汪。 “该死的是你才是,他被吊在城墙两月,你是烂了心窝了,还能在这高枕无忧。你这舌头和嗓子,不要也罢。”邬长筠这才朝他看过去,与人对视,“我就替师父,收了你十七年功。” 章回安说不出话,用手蘸血在地上写字。 邬长筠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起身走到他身边,用脚抹了地上的“我”字,又踩向他衣袖,拭去鞋底的血迹。 章回安想拉她裤脚,邬长筠退后一步,避了过去,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今天夜里,著名武生章回安良心发现,惭愧恩师,誓再不登台唱戏,自行咬断口舌以明志。我们师兄妹相聚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下次,被割的就是你儿子。” …… 邬长筠在旅馆睡了一天。 傍晚,师姐买了饭菜回来,神色凝重地同她说:“今早师哥上吊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邬长筠淡定地吃饭:“嗯。” 师姐只觉得毛骨悚然:“是你动的手?再错也罪不至死啊,毕竟同门多年,师哥也——” 邬长筠掀起眼皮看她。 师姐咽了下半句话,乖乖坐到桌侧:“他该死。” 邬长筠继续吃饭:“我只割了他舌头而已,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扛不住。” 师姐却更怵了。 这小师妹……太狠了。 师哥虽误入歧途,但同师父一样爱戏如命,余生再也唱不了戏,成了个残疾,简直生不如死,如此,倒也是解脱。 邬长筠睨她一眼:“心疼啊?” 师姐赶紧摇头:“谁让他做汉奸,唱鬼子戏。” 邬长筠眸光微垂,落在她的唇上。 师姐感觉到她的视线,立马捂住嘴巴:“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损俱损。” 邬长筠见她胆战心惊的模样,勾了下唇角:“师姐待我好,我都记着呢,要是有人敢动师姐,我也叫他血债血偿。” 师姐这才放心,还略有些感动,小师妹虽狠辣,但还是念旧情的,她拿起馒头吃起来:“对了,佐藤三郎现在不在中国,上个月回东京了。” 邬长筠拿筷子的手顿一下,随即又淡然夹菜:“知道了。” 外面一阵喧闹,敲锣打鼓,还有歌声。 邬长筠往窗口看去:“在庆祝什么?” “日军拿下南京了,军队和日本侨民都在庆祝。”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都十三号了。” “是的。”师姐满面愁云,“南京好歹是首都,才守了不到半个月。” 沪江坚守三个月还是败了,现在连南京都没了。 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师姐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法国?” “不知道。” “那接下来呢?在中国待一阵吗?” “不待,我去日本。” “去日本干什么?” “报仇。” 师姐哑口无言,良久,才劝道:“长筠,算了,别去。” 邬长筠冷冷盯她:“你怕死就闭嘴,我不想骂你。” 师姐无奈地噎声,啃了两口馒头:“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要先送师父回老家。” “晏州?” “嗯。” “不和师娘合葬在北平吗?” “师父飘摇在外几十年,常念叨着落叶归根,死后要埋去老家的山上,看满山的枫叶。”邬长筠心里一阵酸楚,“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我想再陪他走上一程,带他回老家看看。” 师姐眉心紧蹙:“这么远,我怕是去不了了。” 邬长筠见她遗憾又失落的表情,柔上几分:“回天津去吧,不开心就踹了那老头,女人并非只能靠男人而活,找个普通工作,哪怕日子拮据些,起码有尊严地活着,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师姐有些动容:“谢谢你。” 邬长筠将菜往她面前推些:“吃饭吧,师姐。” “欸。” …… 北平不宜久留,当晚她便和师姐出城,分道扬镳。 行至镇江,看报纸得知日本人正在攻打晏州,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为了安全考虑,邬长筠决定暂时不过去,顺路回一趟沪江。 城里城外,面目全非。 邬长筠坐在车上,看着残桓破壁和流离失所的人们,恍如隔世。 街道被炸得几乎快认不出了,邬长筠找到红春戏院,没被炸毁,只损了一角。 她走进去,与一群难民面面相觑,有老人、孩子、女人,和几个残废的男人。 沪江打了三个月,能上战场的都上了,大到五六十,小到十二三。如今的幸存者,都是从地狱里走过一遭的。 她看一圈,这里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便离开了。 如今,只有租界是完好的,街道上照样挤了很多难民,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席地而睡,互相取暖。 她回到从前租的公寓里,之前交了一年的租金,还有几个月到期,当时走得急,也没与房东打声招呼。这里倒是干净整洁,与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 她将师父的骨灰盒放至高处,去卫生间梳洗一番。 舟车劳顿,累得很,邬长筠睡了两小时,晚上才联系林生玉。如果没有离开或是死的话,这个点,人应该在家。 果然,电话接通了。 听到她的声音,林生玉很是震惊,当即就赶过来找她。 邬长筠请她去吃饭,喝了几杯。 林生玉问:“以后什么打算,还去法国吗?” “回。” “那边生活怎么样?课业还顺利吗?” “还好,不是很难。” “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邬长筠懂她意思:“交了个男朋友。” “真的假的?同学?。” “学长,大一岁。” “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 “没有,长相过得去。” “家里干什么的?” “做生意,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当地人吗?” “不是,中国人。” “中国人好,”林生玉感叹一番,“没想到铁树开花了,尽情享受恋爱的滋味吧。” 没什么滋味。 邬长筠喝了口酒,淡淡道:“我跟他提了分手,但还没完全了断。” “为什么?” “不喜欢,没感觉。” 麦子戏社 第149节 “那就算了,不必勉强。” 这是第一个对自己说这样话的,其他人大多都是:感情慢慢培养、他条件那么好、爱情是虚幻的…… 邬长筠不想就感情问题多说,岔开话题:“你还在电影公司工作吗?” “早就不干了,现在日本人什么都管,很多题材都限制了,还逼迫拍摄拥护日本的戏。” “是他们的作风。” 林生玉叹气道:“我二哥参军打仗,战死了,我是不想和小鬼子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战乱时期,各行各业都不容易,一直没找到什么好工作,之前做过电梯小姐、话务员,都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没干下去。后来我认识了一位教父,便去教堂工作,虽然薪水少,只够温饱,但是相对舒服些。” 两人聊到很晚,邬长筠让她到自己那住一宿,林生玉说晚点还有事,便回去了。 邬长筠独自回到住处,看着空荡荡的大房间,心里也空得慌。 她在沙发上坐了会,不知道干什么,也不困,在沪江这么久,没交什么朋友,戏班子里的人也都不知去哪了,她在这,除了林生玉,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知道杜召怎么样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晃晃脑袋起身,不让自己陷入情感的漩涡。 走之前,还想再看看这个待了三年的城市。 邬长筠围上围巾下楼,到街上逛逛。夜总会还是很热闹,像没发生战争一样,歌舞升平,只是不断有穿着军装的日本兵进出,他们大多很矮小,抱着高挑的女人,一脸龌龊的笑容,猥琐极了。 听说日本兵杀了很多无辜的百姓,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白天看到的难民和废墟,和这里的场景重叠着、分裂着。 该死的,畜生们。 邬长筠不想多事,现在只想等晏州稳定下来送师父过去,然后回学校继续读书。 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忽然被一个喝醉的日本兵拉住。 日本兵红着脸,醉醺醺地打量邬长筠,笑了起来:“花姑娘,陪我喝两杯。” 邬长筠甩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日本兵这下来劲了,上前拽住她往怀里扯:“上哪去?跟我去喝几杯。” 这次,邬长筠不挣扎了,她轻飘飘看着眼前恶心又嚣张的嘴脸,突然改变了注意,笑起来:“好啊,太君,这人多,吵,我们换个地方喝。” “好!”日本兵更高兴了,冲她脸蛋亲一口,搂着她的肩离开。 他早就喝得五迷三道,一会拍一下她的屁股,一会掐一掐她的细腰,哪分得清菲尔路还是尼尔路,被邬长筠带着越走越偏。等反应过来,闹市的喧哗声已经离得很远了,他望着幽深的前路,揉揉眼:“这是去哪里?” 邬长筠笑了笑,凑近他的耳边说:“去地狱。” …… 日本人的血真臭,洗手液搓了五遍,总觉得还有味。 邬长筠把双手放在水池里泡着,抬脸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脸麻木。她盯着那对冰冷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日本兵鲜血喷溅和痛苦的表情。 真让人反胃。 邬长筠将冻红的手从水里抽出来,擦干净,脱了衣服去洗澡。 这一夜,没怎么睡,做了好几个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邬长筠眼下有些发黑,身体困得很,精神却亢奋着,下楼去吃了个早餐,听隔壁桌议论:“戈泰路一个巷子里死了个日本兵,到处在抓抗日分子,听说——”男人压低了声音,“是地下党。” “真的假的?哪方面的?” “不知道,昨夜里死的,今早才被发现,说是舌头、耳朵、鼻子全被割了。” “呦,下手这么狠。” “这还叫狠,那帮狗日的怎么待我们中国人的!要我说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行了行了,小声点。” 真是越传越离谱,邬长筠在旁边喝粥,什么舌头耳朵鼻子的,她不过是划了那鬼子嘴两下,谁叫他亲了自己一口。 正想着,旁边跑过一小队日本兵,急匆匆地不知上哪造孽去。 邬长筠远远瞧着他们,倒胃口。 她扔下勺子,不吃了。 …… 最近接连死好几个日本人,有士兵,也有商人,有的死在舞厅的厕所,有的死在天桥下的河里,有的死在自家的床上。 街上巡查的宪兵队和警察增加不少,搞得人心惶惶。 晏州还在打仗,邬长筠暂时还得在这待两天。 吃饭回来的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旁边,车窗降下:“邬小姐?” 邬长筠记性好,从前与此人吃过一次饭,唤了声“徐老板。” “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段时间了。” “中国这么乱,这种时候大家都逃之不及,邬小姐还走吗?” “走,就快走了。” “一起吃个饭?正好我要去赴宴。” “不了,谢徐老板好意,您忙。” “就知道你要推脱,我要说有个人也在,你一定去。”徐老板笑了笑,“陈林。” 他呀,听林生玉说陈导为前线捐了不少钱和物资,日本人最近一直为难他,前阵子还进了趟日本宪兵司令部,后被人保了出来,改行做生意。 旧相识,也算老朋友,邬长筠难拒了。 包厢里有六个人,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霍沥。 陈林一见她,激动地站起来,迎人坐下寒暄一番。 一群人在,没过多单独说话的机会,大家谈论的全是生意上的事,偶尔谈几句时政,似乎皆在避嫌。 吃完饭,霍沥提出送邬长筠回去。 路上,她问到杜召。 霍沥说:“末舟之前在山梁和丰县守了快三个月,军队全打光了,剩不到一千人,接到命令来支援淞沪战场,打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沪江失守,又随军去了南京。” 邬长筠心里一凉:“他还活着吗?” “也许吧,死了太多人,我只知道杜家的老六还活着。” “杜兴?” “对,杜震山死在淞沪会战中,之前他总是避战,可真打起来,算是个真英雄,听说是被炮弹炸中了,尸体都没了。” “那杜和呢?” “他在守城时候受伤,往南京撤退时候感染发烧,没撑多久就离世了。” “南京撤退下来的军队都去哪了?” “听说全都打散了,溃退时又太乱,东西南北各处都有,有的撤出来后编入其他军队,有的没来得及撤退,被俘。”霍沥叹了口气,“日本人在南京大肆屠杀,已经完全丧失人性了。” “我听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希望末舟平安吧。”霍沥看一眼手表,“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时间不早了,上去休息吧,末舟走前托我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嗯,再见。” 邬长筠走回公寓,关上门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她无力地背靠在门上,胸口闷极了,闷得想吐。 她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直接捧了两把水喝下,压住翻江倒海的胃。 随后,浑浑噩噩地走回卧室。 她干坐在桌前,满脑子都是与杜召的点点滴滴。 她用力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好难受。 好难受啊—— …… 第86章 邬长筠下楼买报纸,看见远处的小广场上围了一群人,还有枪声。 她走过去,站在人群后往里看。 只见一排中国人被捆绑着,跪在广场中心的矮台上,连地上躺的五个,总共十个。每人对面都站了个相应的举着枪的日本兵,在军官一声令下,枪声响起,五人应声倒地。 邬长筠心里咯登一下。 周围聚集一圈人,却安静到可怕,只有台子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声音。 一个汉奸翻译起他的话,说这些是抗日分子,妨碍了大东亚共荣,再敢试图对皇军不利,就是这个下场。 听得人头疼,邬长筠转身离开,枪声的余音却似乎还回荡在心口,很压抑。 报童小跑过去,不停喊“号外”。 邬长筠叫住他,买了份报纸。 收好钱,报童又挥着报纸跑开了:“号外号外,彼得大教堂发生一起枪杀案,涩谷一郎遭袭死亡,凶手……” 人跑远,声音也远了。 麦子戏社 第150节 邬长筠顺道买了屉小笼包带回去,烧了壶热茶,边等水开边翻看报纸。 沪江受日军管控,报面上不允许出现宣传抗日字眼,多数是客观描述战况、经济方面的事。邬长筠倚靠厨台一目十行地看,翻到背面,被一张照片愣住了。 她定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疑,正是林生玉。 回想起刚才报童喊的话。 教堂,枪杀。 她快速浏览一边报道内容,目光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久久没有流转。 耳边是水壶烧开的声音,尖锐,刺耳。 物资、抗战区、情报。 林生玉是……地下党。 …… 邬长筠不想掺和这些事,但林生玉跟自己这么久,曾经顺利且光辉的演员生涯离不了这位经纪人的付出,就算救不了,想着打点下,说不定能让她好过点。 她找过几个有地位的故识,可当下日本人气焰正盛,严查抗日分子,大家都不愿为这种事引火烧身。 一日,周兰得知邬长筠回来,打电话约去喝咖啡。 她应约前去,还比周兰早到了十分钟。 周兰最近没戏拍,也在家闲着,问了邬长筠许多国外的事情,扬言后面有机会也要出去见识一番。 邬长筠同她一起拍过两部电影,还算熟识,此次赴约并非全为旧友久别,而是她知道周兰的丈夫是金盛航运公司老总高安的好友,她想借此关系让周兰帮自己牵线搭桥。 刚提起这事,周兰就直摆手:“高安?你干嘛想认识他啊?” “有事想让他帮忙,如今沪江的风云人物嘛。” “他最近和日本人做生意,打得火热。”周兰压低声音,“大家都骂他卖国贼。” 正因此,邬长筠才想结识,从前与此人在饭局上见过,只不过他近期行踪不定,也难约见。 “我没什么骨气,能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够了。” “别这么说,”周兰也开句玩笑,“不过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清醒又自私,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现在这世道吃口饭不容易,否则我也不会找个老东西嫁了。”她摇摇头感慨,“年纪大了,哪哪都不行,不过也好,给我落个清净。” 邬长筠笑了笑。 “我回头叫老陶约他喝酒去,把你也带上,不过我可提醒你,小心点,且不说现在往哪边倒,他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周兰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我们这些人啊,可玩不过他们。” …… 晚上,周兰丈夫做局,请了几个商界人士到不飞花的包厢一叙。 邬长筠从前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常参加各类活动,与不少富商贵贾有接触,相处起来还算游刃有余,挨个敬杯酒后,最后坐到高安旁边:“高老板,我再敬您。” 高安见她酒杯满满的,重新给她倒上小半杯:“邬小姐酒量好了不少,但出门在外,女人家还是留几分的好。” 听这话,他定然是记得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饭之缘。邬长筠知道他是亲日派,而杜召上了战场,过去的情谊现下是万不能提了,她也装糊涂,尽量避免敏感话题:“谢高老板体谅,难得您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我干了,您随意。” 酒陪高兴,事也好开口了,高安虽然政治倾向有问题,但人还算爽快,三言两语就应了下来。 邬长筠求的不是救人,她知道落在那帮小鬼子的狗窝里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只想去探探监,给林生玉送点吃食衣物。 本以为人就只是在大牢里关着,可现实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天寒地冻,监狱阴森森,更加湿冷,林生玉衣不蔽体,浑身皆是遭受酷刑的痕迹,她躺在一张被血染黑了的床上,暴露在外的体肤几乎全是伤。 此为重犯,牢门是不允许开的,邬长筠把带来的两烤鸡分给看守的日本兵,还塞了点钱。 日本兵接过去,边笑边点头,对她说了句日语,便到另一边享用去了。 邬长筠站到牢门前,叫她:“林生玉,林生玉。” 林生玉辨出声音,艰难地回头看,见是邬长筠,硬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两只脚被镣铐锁住,脚趾甲全没了,一步一血印,朝邬长筠走来。 前两日还同自己喝酒聊天,如今……这一刻,邬长筠心如刀绞:“你别过来了。” 林生玉脏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痛得双腿微颤,缓慢地挪到她面前,刚启唇,嘴角就流出血来,声音嘶哑道:“你不该来这里。” 邬长筠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垂下目光,从盒子里拿出吃的:“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林生玉伸手来接,邬长筠看到她血肉模糊的手指那一刻,愤恨地几乎快要把手里的桂花糕捏碎,可进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食物,也许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邬长筠强压住恨意与心疼,将桂花糕递到她嘴边。 林生玉落下手,张大嘴咬一口。 洁白的糕点上沾了血,比她身上的还要刺眼。 吃了两块,林生玉便咽不下去了。 邬长筠又拿出一瓶汽水:“也是你常喝的牌子,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味,就选了草莓的,老板说这个口味卖的最好。” “我就喜欢草莓的。” 邬长筠握紧瓶子,越过牢栏,递到她嘴边,林生玉饮下几口,笑着对她说:“真好喝。” 邬长筠凝视她弯起的眼睛:“为什么?” 林生玉明白她指的什么:“为了国家,和信仰。” “这些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林生玉没有回答,仍旧温柔地微笑,看向邬长筠手里的篮子:“谢谢你来看我,还带了什么?” 邬长筠拿出一小袋蜜饯,取出一颗,正要放进她嘴里,身后的日本兵催促起来,伸手就拽她,凶神恶煞的,嘴角还沾了烤鸡的油。 邬长筠把吃的全塞进牢房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被撵走了。 林生玉手握住栏杆,目送她离开:“保重。” 等人不见了,她直接跌坐下来,无力地看着地上的点心,刚要拿,狱门被打开,日本兵拿走所有食物,还踩了她的手一脚。 林生玉仿佛已经疼到麻木了,只是默默收回手,回味着嘴巴里的余味。 好甜啊。 邬长筠又塞了点钱给狱管,用临时学的几句日文对他说:“请帮忙照顾她,让她少受点罪。” 狱管掂了掂钱袋子,踹进兜里,点着头让她赶紧离开。 邬长筠走出去,刺眼的太阳光照得她眯起眼。 半晌,她才缓过来,抬首望向不远处挂着的日本国旗。 岂止身后是牢狱。 好像,处处都是。 …… 第二天上午,日本兵把林生玉锁在笼车上游街。 邬长筠来到刑场,只见奄奄一息的林生玉被绑在木桩上,刚要睡着,就被冷水活生生泼醒。 一个汉奸站在旁边,照日本人的吩咐拿喇叭反覆地喊话,试图找到她的同党。 “皇军宅心仁厚,对于投诚份子,保证优待。” 邬长筠很想救她,可前前后后围了近二十个持枪的日本兵,根本没一点机会营救。行暗杀无数,可在枪弹前,一身功夫如此渺小,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力。 十点钟,到了行刑时间。 四个日本兵得令立于她对面,举枪上膛。 林生玉艰难地睁开眼,缓缓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她笑了起来,坦然面对死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中华民族——” 日军小队长一声令下:“开枪。” 子弹齐齐落在她的身上,余生震震。 林生玉目光涣散,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碧蓝的天空:“万岁。” …… 林生玉的尸体被送回教堂。 邬长筠在教堂陪了两天,便离开了。 晏州还在打仗,可她等不了了。 去晏州的火车早就停运,也没私人车愿意跑战地,邬长筠坐火车到姜城,距晏州仅不到一百公里。 傍晚,她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第二天租个车过去。 好在祝玉生的老家在乡村,从眉甘山绕路过去,应该危险不大。 邬长筠车技一般,从没开过山路,胜在胆子大,一路飙过去,途中经过几个小山村,几户人家,炊烟寥寥。 预计晚上到达祝家村,天还没黑她就看到村口了。 可越往前,她的心情越沉重。 村外的河边陆续出现好几具尸体,越接近村子,那股刺鼻的尸臭味越重。 村口路窄,车开进不去,邬长筠抱着骨灰盒步行进去。 一路上尸体纵横,从老人到小孩,还有赤身裸体的女人…… 这儿,被屠村了。 …… 第87章 各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邬长筠按模糊的记忆找到师父的老家,木门倒在地上,锁坠落在杂乱的枯草中,院子里有杂乱的脚印,细看,大概有三个人进来搜东西。 这房子空了数年,到处都是蜘蛛网,没什么太值钱玩意,唯有一个光绪年间的旧柜子,日军许是带不走,干脆毁了,将它劈成两半。 邬长筠杵在破败的房子里好一会儿,才带师父去远一些的土坡上,埋葬立碑。 她带了些纸钱,烧光后,给师父磕四个头,便离开了。 邬长筠要去开车,还得从村中经过,她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不断告诉自己:她跟这些人不熟,不过是小时候跟祝玉生来过两次,统共住不超过十天,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将他们一一埋葬。 麦子戏社 第151节 她上了车,掉头离开。 天黑透了,车灯也照不亮阴森的前路。 邬长筠满脑子都是村里惨绝人寰的画面,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都不能驱逐那些黑暗。 四下一片岑寂,唯有车轮在泥土碾压的声音。 忽然,一个急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邬长筠干坐着,看车头扬起的一片尘土,在冰冷的车灯下飘散。 这时候有根烟就好了,说不定抽一根烟,就能冷静下来。 她轻吸一口气,咬咬牙,踩下油门,方向盘一转,往回开去。刚走不远,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在左侧的树后晃了下。 邬长筠警觉性高,摸出刀,盯住后视镜。 黑影见她开走,又动了一下。 这次邬长筠看清了,是个人,看身形,像小男孩,十二三岁。她倒车回去。 小孩见自己被发现,撒腿就跑。 邬长筠一脚油门冲过去,挡在他面前。 小孩即刻又调转方向,跑得比兔子还快。 邬长筠接着追上去,虚晃一下,差点撞到人。 小孩吓得跌坐在地,爬起来还要逃。 邬长筠叫住他:“站住。” 小孩停下来,回头怯怯地看向车里的人。 邬长筠下车,朝他走过来。 小孩退后两步,眼珠子溜溜地打量她。 “你是幸存的村民?” 小孩不吱声,仍在审视她。 邬长筠看他一脸警惕:“别怕,我是中国人,来这里……”一言难尽,她直接说:“探亲,大槐树右边那家,祝玉生。” 小孩一声不吭,留着寸头,脸上身上都是黑泥,瘦得跟猴似的。 邬长筠见他这可怜样,也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从口袋掏了两块大洋给他,这两块大洋,够他几个月吃喝了。 可小孩没接。 邬长筠把钱放在地上:“去投奔认识的人吧。” 小孩木然地仰视她,眼皮一眨不眨。 这小孩……莫不是傻的? 邬长筠不想再找麻烦,也懒得管他死活,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随手扔出去一块饼到小孩面前,便开车离去。 这一出,倒让她清醒过来。鸡犬不留也好,尸横遍野也罢,非亲非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大半夜的,山野荒村,孤魂野鬼,趁早离开才是正事。 晚上视线不佳,邬长筠不敢开快,她隐约记得距此往北四五公里处有个小镇,师父带自己去吃过一顿午饭。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星半点灯影。 小镇一片萧条,街上家家闭门,路面杂物乱放,像是很久没人出没似的,应该也是被鬼子扫荡过。 邬长筠开了很远才看到一家闭店的旅馆,她试着去敲敲门,半天无人回应,刚要离开,门开了。 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手里拿了根蜡烛,摇晃的烛光照亮清臞的面容,上下打量来人:“干什么的?” “住店。” 妇人眼珠子往两边各瞄一遍,敞开门让她进来,见邬长筠细皮嫩肉的:“小姐哪里来?” 邬长筠看了眼墙上的价格,掏出钱放在柜台:“沪江。” “兵荒马乱的,怎么跑我们来了?避难?但这里也早就被日本人占了,洗劫一空,现在还有一小队人驻扎在县大队,你看这街上乌漆嘛黑的,晚上都没人敢开门。” 邬长筠不想和她闲聊,也并不好奇这些,她的事已经办完,只是暂时休息一夜,明早便离开:“哪个房间?” “二楼,你等一下。”妇人去抽屉拿蜡烛。 邬长筠随口问:“有烟吗?” 妇人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烟出来:“这是我男人以前抽的,他参加民兵队打鬼子,死了,你要不忌讳就拿去抽吧。” 邬长筠看她眼里泛泪光,收下烟,拿出块大洋放在柜台:“谢谢。” 妇人道:“不要钱,没人抽,放这也发霉了。” “无功不受禄,您收下。” 妇人见她一脸严肃:“行吧,我带你去房间。”她多拿几根蜡烛,走在前面,“停电了,你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下来拿。” “嗯。” 房间简陋,只有一张床,连桌椅都没有,窗帘也是破破烂烂,整个房间还一股霉味。 果真是……将就一晚。 邬长筠到窗口点根烟,太久没抽,干涩的味道冲进喉咙,和着压抑许久的闷气一道从鼻腔出来,舒服多了。 她连抽两根,喝口水漱漱口,便和衣坐在潮湿的床上,背靠着床头歇下。再寒碜,也比在车里舒服。 刚闭目,那一幕幕凄惨的画面又浮现出来,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良久,才蒙眬睡去。 两个小时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屋里凉气重,她却一身汗湿了衣。 浓浓的霉味熏得人头昏脑涨,邬长筠起身去开窗,嗅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望向远处的山,黑压压,快要逼到眼面前似的,叫人更加胸闷。 邬长筠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垂落,无意扫过自己的车,看到檐下一对脚。 她记性向来好,瞧那残破鞋头,可不是在祝家村口遇到那个小孩的。 邬长筠拿蜡烛下楼,刚开门,小孩腾地站起来。她抱臂居高临下俯视着矮小的人:“跟着我干什么?” 小孩退两步,背靠到墙上,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浑身直哆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大洋,递给邬长筠。 邬长筠没要:“给你的,收好,别被人抢了。” 小孩上前一步,也把钱放在地上,又后退一步,站回原地。 “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拿着吧,不过别指望我会带着你,也别再跟着我。” 小孩低下头。 邬长筠转身回屋,到窗口又往下看一眼,只见小孩站一会,又坐到了地上。 她关上窗,不想多管闲事。 到床上坐一会,心烦意乱,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自言自语:“邬长筠,你疯了吗?” 大门再次打开。 邬长筠不耐烦地瞥向抱腿蜷缩的小孩:“进来。” 小孩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邬长筠关上门,坐回床上。 小孩贴门站着,岿然不动。 邬长筠没再管他,闭目休息了。 …… 第二天醒来,小孩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很久,虽然剃光了头发,脸上、身上也脏兮兮的,但看五官秀气的很。 她的目光落到小孩的手上,手指纤细,一点骨节都看不到,有点像……女孩的手。 这一夜,小孩醒来无数次,刚睁开眼,闭上,意识到邬长筠在盯着自己,立马又睁开,腾地站起来。 邬长筠起身,到窗边点了根烟:“别以为我收留你一晚就意味着什么。”她缓缓朝窗外吐出烟,喃喃道:“也别指望遇上什么大善人、女菩萨,我能做一两件好事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小孩一言不发。 邬长筠兀自抽了会,回头看他,问道:“你是哑巴?” 小孩摇头。 “你是女孩?” 小孩点头。 邬长筠掐灭烟,走到门口:“让开。” 小孩偏身。 邬长筠打开门出去,到卫生间洗洗。 再回来,见小孩站在门口等自己。 她进房间,将门关上,换了身衣裳,拿着行李出来,对她说:“不急退房,你进去上床睡会。” 小孩见她走了,立马跟了上去。 邬长筠停在走廊,背对着她说:“我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废话,再跟着,要你小命。” 她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出了旅馆,驾车离去。 看后视镜,小孩没再跟上来,邬长筠松口气,隔几秒,又看向后视镜,回想起刚才的话,有些懊悔。 她刚失去家人,经历了那些事,这种话,太重了。 早上,路边小店陆续开门。 邬长筠去吃了顿早饭,顺便再打包些干粮带着留路上吃,刚出去,看到两个日本兵正在撬自己车门,她赶紧过去,用最近学个半吊子的日语说:“太君,这是我的车,抱歉挡了二位的道,我立马挪开。” 日本兵驻扎在此小半月,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两人贼眉鼠眼的,兴奋地笑起来,要摸她的下巴。 邬长筠躲了过去,从口袋掏出四块大洋:“太君麻烦行个方便。” 麦子戏社 第152节 日本兵把大洋拿过来收进口袋,但仍不想放过这么个大美人。 两人一前一后拦住她的路。 光天化日的,直接动手不方便,看他们不依不饶,怕是不会放过自己,邬长筠没再挣扎,假意陪笑,任两人拉拽,想着等到暗处再办他们。 还没走两步,忽闻其中一个日本兵大叫一声,捂住头往身后看去。 邬长筠也回头,只见那小孩手里拿几块石头,拚命往两个日本兵身上砸。 日本兵被惹怒,气急败坏地朝她走过去:“混蛋,找死!” “站住!” 小孩见状,撒腿就跑。 邬长筠看两个日本兵追她而去,立马上车,想要离开。刚启动车子,顿住了,她往后看一眼,手用力砸了下方向盘,随手拿过副驾驶的帽子戴上,压低帽檐,下车追过去。 …… 死了两个日本人,可是大事。 军队挨家搜捕,要抓抗日分子。 邬长筠忍着剧痛开车,腹部的血浸湿了衣裳,流到座位上,她拿件衣裳遮住血,却还觉得不安全,以防路上再遇到日军,便把车停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 她们在树林里躲着,直到天黑。 夜里,山路伸手不见五指,邬长筠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强撑着在树林里瞎转悠。 忽然,小孩拉住她的衣角。 “干什么?” 小孩没回答,带她朝反方向去,不一会儿,出了树林,走上一条偏僻小道。 邬长筠只能暂且相信这个当地人,至少她不会害自己。 小孩拽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处小村落,约摸有十来户人家,刚进村,就听到狗叫声。 还能有狗,说明日本兵没发现这个地方。 邬长筠跟她进了一个院子,小孩到墙边的砖头下拿出钥匙,开了屋门。 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她的亲戚家。 邬长筠半躺到床上,感觉力气和血一样快要被抽干了,她叫小孩找些针线和蜡烛来。 没想到的是,她还拿来了纱布和小半壶酒。 邬长筠点上火,掀开衣服,露出插在腹部的半截木棍。 到底是一对二,一个不慎,被那狗日的偷袭,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伤成这样。 邬长筠握住棍子,手却使不上劲,看向杵在墙边发愣的小孩,轻声道:“还不滚过来帮我。” 小孩靠过来,跪在床边的地上,手足无措。 “拔了。” 小孩与她对视一眼,手落在棍子上,缓缓将它抽出来。 血顿时涌了出来,邬长筠将酒倒上去,紧接着拿纱布紧紧摁上去止血。 小孩见她痛得紧咬嘴里含着的衣服,伸手去帮忙按着,忽然流下眼泪。 邬长筠看她哭了,吐掉衣服,语气温柔些:“有什么好哭的,死不了。你给我缝两针,好得快,把针弄弯,放火上烤烤。” 小孩照做,她像是会些细活,穿针引线格外熟练,三针给她缝得严严实实,最后小心系上纱布。 邬长筠脸煞白,硬是一声没吭,缓一会,对她道:“给我倒点水,再找点吃的。” 小孩起身跑了出去。 邬长筠不敢大口喘气,怕牵拉到伤口,疼得手指死死掐着床褥。 烛光在墙上摇曳,眼前却一阵黑。 邬长筠昏睡过去,小孩回来,在旁边站着,怕她死了,轻轻推推她的肩:“姐姐。” “姐姐。” 邬长筠睁开眼。 “吃点东西再睡。” 她看向小孩,目光涣散:“你不是哑巴啊。” 一句话完,又昏了过去。 …… 动作虽轻,但里里外外地跑,还是惊动了胡奶奶。 从两人进门,胡奶奶就醒了,隔着窗看一眼,是表姐家的外孙女,还带了个人来,看她旁边的女人一脸凶样,没敢出来。这会听隔壁屋没动静了才敢开门,见小孩在院里洗衣服,怕吓到她,先唤了声:“二丫。” 二丫回头:“嘘。” 胡奶奶轻轻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屋里那是谁?以前没见过呢。” “路上认识的。” “我看她身上都是血,都快站不稳了,受伤了吧?她是不是部队里的人?” “不知道,但她是好人。” “你咋知道?” “她救了我,杀了两个日本兵。” “哎呦!女英雄啊。”胡奶奶上下检查她,“那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阿强哥呢?” “打仗去了,也不知道往哪去了。”胡奶奶又问她:“你怎么认识她的?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村里来了日本兵,就剩我一个活下来了。” 胡奶奶老泪纵横,抱住她:“这帮天杀的鬼子,不得好死啊。” …… 山中农作物难生,他们田地少,所收无几,每家每户都养了些家禽,产出蛋制品也勉强糊口。 胡奶奶去地窖拿了些红薯上来,还加了四个蛋,给两孩子补充营养。 邬长筠不想在此地久留,一是恐有后患,二是时间紧迫。可她如今这身体实在难以起身,疼得只能躺在床上。 窗帘拉着,屋里一片黑暗,她听到外面有谈话声,听音色应该有个老太太,只不过自己醒着的时候一直没进来。 中午,二丫给她换药,清理下伤口,喝了点蛋汤,她就又昏睡过去。 直到傍晚,她的身子才稍微硬朗些,勉强也能下床慢慢活动。 邬长筠从未躺这么久过,头晕眼花地出门,本以为已经到了黑夜,没想到落日还在山腰上挂着。 正走神,听到胡奶奶唤了自己一声:“丫头。” 邬长筠看过去,直了直身体,回头对胡奶奶颔首:“打扰您了,我明早就走。” “不急,你就和二丫在这住一阵子。” 原来她叫二丫。 胡奶奶端了盘红薯:“来,吃点东西,二丫去山上找野果了,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吃,不等她。” “天快黑了。” 胡奶奶懂她的意思,说:“二丫那孩子从小在山里到处跑,不用担心她。” 胡奶奶忽然伸手想扶她。 邬长筠警惕地闪了一下。 胡奶奶和蔼地笑了:“走,去屋里吃,外面冷。” “我不饿。” 胡奶奶拿起一个红薯塞到她手里:“不饿也吃点,坐吧孩子。” 邬长筠看着慈祥的老人,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我坐这。” “好好好。”胡奶奶又去厨房盛了两碗稀粥,邬长筠见她小心地端过来,起身要接,胡奶奶偏了下身子,“快坐,烫。” “谢谢。” “吃吧,快尝尝这红薯甜不甜。” “嗯,”邬长筠太饿了,没有剥皮,直接咬了一口,口感一般,硬硬的,不是很糯,“好吃。” “好吃就好,我煮了好几个,不够还有。” “谢谢。”邬长筠又咬了口红薯,虽然干的难以下咽,但却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吃过最甜的。 胡奶奶见邬长筠脸色惨白:“回头我杀只鸡炖汤,给你补补。” “不用,您留着吧,下鸡蛋吃。” “家里就我这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要是儿孙在就好了。”提起这,胡奶奶眼睛有些泛红,“听二丫说你受伤了,日本鬼子弄得。” “小伤。” “我孙子也是抗日英雄,九月份征兵就走了,到现在一个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仗打得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多半是凶多吉少,毕竟这半年多来死了几十万军人,她不会安慰人,也不想骗老人去说些好听话,干脆沉默。 “你是城里来的?看你细皮嫩肉的,准没干过粗活。” “嗯,小时候也做过粗活。” 胡奶奶笑着瞧她:“我老太婆活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丫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明天离开。”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 麦子戏社 第153节 “是不是相公等着?” “没有,我没结婚。” “长这么俊,城里那些男的瞎眼了,给我做孙媳妇就好了,就怕你看不上我那黑不溜秋的孙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胡奶奶起身收拾碗筷,邬长筠要帮忙,胡奶奶按住她的手:“你是客人,又受伤,这些事别跟我抢,我老太婆子干活麻利得很,快去歇着,等二丫找果子回来吃。” “麻烦您了。” “去吧去吧,躺会。” 人走了,屋里又空荡荡的。 邬长筠的心也跟着空了起来,此地寒僻,屋里简陋,却因这烟火与老人,格外温馨。 某一瞬间,她居然觉得习良田而作,日出夜息,也是不错的生活。 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疯了,放了锦衣玉食和大好前程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天暗下来,西边有些晚霞,邬长筠不想进房间闷着,拿着红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透透气,边吃看这乡村景色,忽然一只黄狗凑了过来,要舔她的脚。 邬长筠缩了一下:“滚。” 黄狗退到墙边,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邬长筠不想理它,抬眼看晚霞。 半晌,她睨黄狗一眼,只见它还在盯着自己。 邬长筠挪开目光,继续看山,看月亮。 隔了一会儿,她又瞥黄狗一眼。 瞧瞧那对惹人怜的小眼珠子,黑溜溜的,邬长筠心软了,揪一小块红薯扔给它:“吃完了滚。” 黄狗立马叼起来吞下。 嚼都没嚼,尝得出甜味吗? 邬长筠缓慢吃着,不去看它,良久,又忍不住瞄过去一眼。 黄狗换了个姿势,下巴垫在毛茸茸的爪子上,还在看她。 邬长筠侧过身,不让它看到自己,偷偷瞟一眼,又揪了一小块红薯扔过去:“再不走我可打你了。” 黄狗高兴吃下,见势摇着尾巴过来蹭她。 邬长筠手指抵着它的脑袋,不让它靠近:“臭东西,滚开。” 黄狗躺到地上,肚皮朝上,四脚朝天。 邬长筠被它的表情逗乐,用脚尖轻轻抵了抵它的腿,一动间,伤口又痛起来,皱着眉笑骂它:“傻狗。” 正和狗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进院子,看到她,愣了一下,快步跑进灶房,不一会儿,也拿一根红薯出来,站在不远处咬着红薯尖尖,笑嘻嘻地看邬长筠。 黄狗跑到她面前,又返回邬长筠脚边,再跑到她面前,就这样来回几趟,跑得直哈气。 邬长筠见这小丫头一直对自己笑,问:“笑什么?” 小丫头小声道:“姐姐真好看。” 邬长筠见她害羞地用脚尖一直踢地上的泥土,又问:“哪里好看?” “衣服好看,项链好看。” 邬长筠看她扭捏的动作,忽然想逗一逗:“人不好看?” “人更好看。” 邬长筠瞧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也笑了,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立马跑过来,坐到她旁边。 “叫什么名字?” “麻子。” 麻……一个小姑娘,叫麻子。 邬长筠看她脸上有几粒雀斑,才明白为什么起这个名,她又问:“你哪来的?” 麻子指了指上方。 “山上?” 麻子点头。 “吃过晚饭没有?” 麻子摇头。 “回家吃饭去。” “没饭吃,只有野菜。” 麻子一直小口小口舔着红薯,起初邬长筠还以为是小孩子不爱吃饭舔着玩,如今看来,是不舍得很快吃掉吧。 “这么晚还出来玩,不怕被打屁股吗?” “只有姐姐在家。” “别人呢?” “死了,姐姐腿断了,不能下床。” 邬长筠看她笑着说这些话,心里闷闷的:“对不起。” “我的姐姐也很漂亮,跟你差不多大。” “你也很漂亮。”邬长筠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是条银链子,但坠子上镶了一小粒蓝宝石,值点钱,“送给你,以后不喜欢还可以拿去当铺换点钱买衣服,买吃的。” 麻子摇头:“不要。” 邬长筠把人拉过来,直接把项链戴到她脖子上,多一件少一件首饰对自己来说都无所谓,比这漂亮、值钱的玩意,她多的是:“真漂亮。” 麻子低头看脖子上的项链:“谢谢姐姐。”她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小花发夹给邬长筠,“送给你,姐姐好看,戴上更好看。” 邬长筠把它夹到头发上:“谢谢麻子。” 麻子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姐姐真好看。” …… 晚上,邬长筠坐在镜子前,看到头上的小花,又丑又幼稚。 她想取下来,手捏住夹尾,没有拿下,又落下手,侧过脸去,欣赏戴着小花发夹的自己,无语地笑了起来。 二丫悄声探头进来。 邬长筠透过镜子看到她:“看到你了。” 二丫推门进来,怀里兜着几颗红红的果子。 邬长筠没见过,乍一眼,有毒似的。 二丫递给她两颗:“干净的。” 邬长筠接过来:“这是什么?” “红果。” “……”还真是通俗易懂。 二丫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有点酸。” 邬长筠也试着尝一口,难忍地皱起眉,这哪是有点酸! …… 夜里,邬长筠发烧了。 她浑身酸痛无力,伤口疼得半边身都动不了,醒醒睡睡,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飘忽不定,只觉得房梁都在晃,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忽然,二丫破门而入,直接拽起床上的人。 邬长筠被她这一扯,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腹部像插了把刀子,左右翻搅她的皮肉。 邬长筠浑身无力,直接跌倒在地上。 二丫又慌忙拉她:“快起来。” 邬长筠身上汗涔涔的,头痛欲裂,还不时耳鸣:“怎么了?” 二丫急得面红耳赤,愣是一个字不说。 邬长筠想甩开她,站不稳,扶住她的肩,正天旋地转着,一声枪响把她瞬间震醒,她迅速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摇摇晃晃贴到窗户前。 二丫吓得一哆嗦,缓过神,赶紧又去拽她:“快躲起来。” 邬长筠见外面没人,想自己现在的状态,怕是连鬼子边都近不了,只能跟着二丫。 二丫带她出去,到门口,想起来什么,跑回头将床上暖暖的被褥和床单一把扯下来扛到肩上,又跑到邬长筠身边,扶她到地窖。 邬长筠问:“奶奶呢?” “没看到,你先躲着。”她要出去,刚爬上梯子,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靴子声,跟草鞋、布鞋落地的声音完全不同,吓得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就听到胡奶奶脚步声,二丫冒出头,小声喊:“奶奶,快下来。” 胡奶奶见她冒头出来,吓得直把人往下按:“不许出声,你们是女孩子。”说完,就关上木板,拖着旁边放了半缸水的小缸盖住出口。 刚做完,日本兵踹门而入,胡奶奶跪地上求饶。 日本兵没理她,一个进屋到处乱翻,一个去鸡圈里抓鸡。 他们不是邬长筠杀掉那两个人的部队,只是平日无聊,到处找村庄扫荡的小队,鸡圈里的日本兵逮到两只鸡,还摸到四个鸡蛋,高兴地叫屋里搜查的日本兵:“看我抓到什么!” 屋里那个什么都没搜到,气急败坏地出来,要抢他手里的鸡。 另一个日本兵不给,两个人在院子里嬉笑着追逐起来。 胡奶奶跪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随他们拿走。 谁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狗吠。 麦子戏社 第154节 胡奶奶立马抬起身,紧张地看向大门,就见黄狗狂奔跳进来,挡到自己身前,龇牙咧嘴地冲他们狂吠。 胡奶奶抱住黄狗,一边捶它的头一边呜咽着骂:“畜生,给你拴到树上,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跑回来干什么啊!” 黄狗被她摁在怀里,还在护主,冲日本兵龇牙。 日本兵听到狗叫,更加兴奋:“今晚有大餐了!这是我的!” 他走过来拉住胡奶奶,要抢狗。 胡奶奶抱住黄狗不放:“求求你们放了它,它老了,不好吃,不好吃。” 胡奶奶老泪纵横,“它十一岁了,老了,肉老了。” 日本兵分不开人和狗,一边骂一边踢。 胡奶奶和狗被硬分开,黄狗咬了日本兵一口。 日本兵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拿起刺刀,直接将黄狗挑了起来。 胡奶奶跪在地上大哭:“大黄啊,大黄。” 她爬起来,浑身都是泥,看着在空中挣扎的狗,要去拽它。 日本兵玩开心了,挑着狗绕圈,看这老太太傻傻跟着狗转。 不一会儿,黄狗不动了,长长的舌头垂下来,日本兵把它取下来,拎着后脖子甩了甩血。 胡奶奶被甩了一脸红,她想起远去参军的孙儿,恨不能以老残之身帮他杀敌,拿起一根镰刀就冲那个日本兵砍过去:“你们这帮天杀的!” 日本兵一脚把她踹到水缸边,“咚”的一声,震到地底。 邬长筠手撑地,要起来,二丫死死按住她,手捂住她的嘴,哭着摇了摇头。 邬长筠明白,此刻自己上去只有找死,恨得盯着上方,舌头咬出血来。 日本兵提起来胡奶奶,把她摁进了水缸里,两人还在打赌,她能坚持多少分钟。 “三分钟!” “两分钟!我赢的话狗归我!” “行。” 胡奶奶痛苦地挣扎,手扑腾地水花乱溅。 两个日本兵边计时边狂笑。 不一会儿,水里没动静了。 日本兵踢了她两脚,见人死透了:“我就说三分钟,狗是我的了!” “好好好,那把鸡给我。” “行吧,下次找到好东西别忘了分给我。” 两人满载而归。 远处断续又传来枪响,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可邬长筠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睁着眼睛,看着从入口坠落下来的水。 一滴。 两滴。 三滴。 …… 第88章 邬长筠高烧不退,昏迷了一整天。 二丫抱腿在旁边发呆,连哭都不敢出声,生怕日本兵还会回来。 晚上,邬长筠迷迷糊糊醒了几分钟,又昏睡过去,气息奄奄。 二丫小心查看她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再这样下去,她得感染死在这里。 二丫顾不得悲伤,找到根锄头爬上梯子,再次试图撬开地窖门,可上面放了个缸,胡奶奶还栽在里面,使得压力更大。 邬长筠半死不活的,就算醒个一时半刻,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爬上来帮自己了。二丫推不开门,也不知道村里还有没有活口,怕鬼子没走远,不敢乱呼救,只能下来,等明日天亮再看。 地窖黑咕隆咚,只有顶上的门缝透出一丝两抹光,让她分清日夜。地上地下死一般的寂静,一天一夜过去,日本兵已经离开很久,二丫嗓子也喊破了。 外面一个活人都没有。 二丫用了所有能用的工具,仍顶不开地窖门,身边放了许多储存的瓜果,她食已饱腹,也会碾碎些往邬长筠嘴里塞,微薄的汁液勉强能代替水供给身体。 这些食物尚且能自己苟活一阵,可伤重的邬长筠拖不得,再不处理伤口、用药,将命不久矣。 二丫躺在她旁边,不时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第四日上午,外面忽然依稀传来些人声。 二丫赶紧爬上梯子,耳朵贴着地窖门仔细听,他们说的是中国话!她赶紧呼救,用力捶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这里有人——救救我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外面的人问:“你在哪里?” “这里!”二丫竭尽全力一边敲一边喊:“水缸下面!” 两个当兵的把胡奶奶的尸体扛出来,小心放在一边,再去挪开缸。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眼的光照了进来,二丫闭上眼,差点坠落。 一只手拉住她,将人拽了出来。 她彻底撑不住了,紧握着男人的手:“还有一个!” …… 他们用担架抬着邬长筠出去。 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寸寸冰凉、麻木的皮肤。邬长筠半眯眼,瞥向抬自己的人,看不清眉目,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你安全了,别怕。” 邬长筠昏沉地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想问些别的,忽然看到一张白布下盖着一具尸体,只露出一点儿鞋头。 她抓住男人的手,想要下去,一个翻身直接摔在地上。 男人赶紧扶起她:“你不能再乱动了,我们带你去治疗。” 邬长筠无力地推开他,朝那尸体爬过去,一把掀开白布,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愣住了。 是那日与自己同坐在门口吃红薯的小丫头——麻子。 只不过,死透了。 邬长筠呆滞地注视着冰冷的尸体,脑子里像装了个电台,不断从双耳发出漫长的电流声,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她送麻子的项链没了,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项链应该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再往下看,她的衣服被撕碎,下.身赤.裸,两条腿都是血。 邬长筠赶紧为她盖回白布,双手微颤,落在她如冰块的脸,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她大口呼吸着,手臂无力,整个人伏下去,趴在麻子的肩头,像是有股气流在体内不断流窜、膨胀,从脑袋到胸腔到腹部……每一块都快炸了。 村子被洗劫一空,只剩村口两个年迈的老人幸存。 邬长筠和二丫跟着军队离开,听说他们是游击队,要去加入新'四.军。 无论去哪里,邬长筠都不想留在这里了。 卫生员帮她处理好了伤口,因为麻药紧缺,注射量不够,硬生生切掉那些腐烂的、流脓的坏肉。她从始至终一声没吭,手指死死掐着手心,快掐出血来。 大家都说,她能忍,也命大,能撑这么多天,简直是奇迹。 二丫默默坐在她旁边,缩成一团,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的脚。 车子缓慢驶离,邬长筠目光涣散,望着远去朦胧的村落发呆。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浮现出很多人——麻子、胡奶奶、林生玉、师父、杜召…… 昏迷的几天,邬长筠梦到过师父很多次,梦到他把自己从寺庙带出来;梦到他一招一式教自己戏上的功夫;梦到他红着脸骂自己的场景;梦到与他的最后一面…… 也梦到过林生玉,邬长筠自认是个生性凉薄的人,一个助理并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可能是林生玉的名字同师父太像,添了亲近感,也可能是她最后的姿态与无畏的灵魂触动了自己…… 可她却从未在梦里见过杜召。 她很想在梦里见见他。 哪怕一次。 …… 十天前。 杜召一直没与杜兴的部队会和,他率残部受编进第八十八师,撤到南京后,负责防守中华门,在城门内外构筑工事,与日军激战。 二十米外的护城河边布满战壕、铁网和机枪阵地。 日军攻势猛烈,守军坚守城门,伤亡惨重,南面的雨花台更是昼夜血战、尸横遍野。 为阻挡日军渡河,城门前的桥被炸断,日军想方设法进城,敢死队一波波冲上。 我军顽强阻击,数次将敌军击退。 日军派以增援,火力更猛,配合炮弹对城墙轮番轰炸。 杜召去打了个电话,要求增兵,却被上级骂了一顿,让他立马撤退。 白解站在他身后,虽没听见电话里说了什么,但见杜召的表情,仿佛要吃人。 这些年,尤其这一年,他时常看杜召骂人,却头一回听他连娘带祖宗的一串脏话,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杜召直接摔了电话,连线都给拔了。昼夜未眠导致眼里布满红血丝,黑泥混了血糊在脸上、脖子上,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咬牙道:“走。” 白解跟上去。 血战多日,日军不断增兵,今天,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上千师团和无数洋枪铁炮。 麦子戏社 第155节 杜召给枪上膛,面对着敌人,对身边剩下的百余兄弟说:“败局已定,上级让撤退,你们想撤就撤吧,往下关去。” “我们不走!” “对,我们不走,誓死守卫南京城!” 白解笃定地注视杜召:“我也不走,就算拼尽最后一颗子弹,也要与鬼子决战到底。” 杜召与他对视,干裂的嘴唇轻扬起来:“好兄弟。” “别演什么兄弟情深了。”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见曹匡带人过来,还以为有了增援,不料他走到杜召面前骂道:“让你撤退就撤退,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违抗多少次军令了!” 杜召一脸愤然:“这里是城南交通咽喉之地,一旦失守,日军长驱直入,南京城就没了!” “南京已经被放弃了!你还这倔什么!昨天军队就已经陆续撤出!看在你老子是我兄弟的份上才来救你,船只有限,再不撤就出不去了!”曹匡拉拽他,“赶紧跟我走!” 杜召搡开他,骂道:“每次都是撤退!撤退!从开始打就一直撤退,老子撤够了!撤你妈的,你怕死就给老子滚。” 曹匡直接给他一拳,杜召被打一嘴血,反踹他一脚:“你有这力气往鬼子身上砸,打自己人,你他妈算个屁。” 曹匡气急败坏指着他:“从现在开始,你的军职被撤了,别以为你打过几场胜仗就天下无敌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不服从军令,都给我滚蛋!所有人听我的,撤。” 没有人动弹。 曹匡看向其他人:“你们聋了!想被枪毙?给我撤!” 大家不理他,继续架枪。 “反了,都反了。”曹匡吩咐身后的卫兵,“你们——给我把他拉走!” 卫兵不敢。 曹匡怒吼:“聋了!” 两个卫兵要去拉杜召,杜召一刀挥过去,把人吓退两步:“滚!” “彭——” 一颗炮弹落了下来。 曹匡被震得摔倒在地上。 日军又攻城了。 杜召重新架起机枪,狠狠盯着日本兵前进的方向,立起来,猛地开火。 弹如雨落,响震天地。 “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 晚上,城内大部队混乱撤退,日机、大炮和坦克轮番对中华门狂轰滥炸,城墙内外的守军零零散散不过几十人。 东西南北各面炮声不停,杜召把仅存的二十几人召集:“你们之间有十几个跟着我从昌源到山梁、丰县、沪江,再到这里,四个多月,打了一个个胜仗、败仗,牺牲了无数弟兄,我们守到现在,击退日军无数次,如今,城快破了,小鬼子逼到眼跟前,可这道墙后面还有无数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我们不守,遭殃的就是我们的同胞!小鬼子猪狗不如,烧杀抢掠!玷污女人!军人战死沙场,是荣誉,只要还有口气,就得守到最后一刻!”他拿起钢盔,舀一瓢秦淮河水,“但事到如今,我不逼迫你们随我与鬼子决一死战。”他将水倒于身前的瓦砾碎石之中,“是走是留,杜召皆敬上。” “我留下!”一位瘸了腿的战士用枪撑着地上前,“不走了。” 又一人出头:“我也不走!” “还有我!” “我!” “我——” 一个。 五个。 十个。 …… 所有人。 几十血性男儿众志成城,视死如归。 杜召肃穆地注视着大家,深深鞠上一躬:“杜召在此谢过,能与诸位兄弟并肩作战,三生有幸。” 他脱下大衣,腰上捆绑了一圈炸药,最后面向城内,往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敬礼。 所有人随他一同敬礼。 这一下,敬的不仅是守不住的城池,还有牺牲的战士、破碎的国土和万万深处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他放下手,架枪伏于战壕,一声长啸,响彻云霄: “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 第89章 杜召睁开眼,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音,他手撑床,陡然坐起来,身子一挪,左腿一阵剧痛。 他揭开被子,看小腿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也一片青一片紫。 杜召环顾四周。 这是哪? 他只记得腿中了枪,忍痛让白解装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倒下、来到这里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脑袋又胀又痛,杜召抬手捶了捶,才发现头上绑了一圈纱布。他坐在寂静的房间,努力回忆昏倒前的事,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管这是哪,总归不是南京城。那现在自己算是怎么回事?败将?逃兵?就算粉身碎骨,也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杜召要下床,出去查看。 他将左腿挪到床边,单腿立起来,刚走两步,一阵头晕目眩,他双手撑住桌子缓了会,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杜召往后摸枪,却发现枪套里的枪被卸了。 再听脚步轻重,像是女人。 杜召往前走两步,侧身立在门口,待人刚迈进门,立马扣住她的脖子:“谁?” 卫生员被他吓了一跳,平复下情绪才道:“你醒了,我是护士。” 杜召看她这身打扮,还端了个换药盘,才松开人。 卫生员转身看过去,见他小腿纱布又红了:“你快躺回去。” “这是哪?” “滁州。” “滁州?”杜召眉头紧蹙,“我睡了多久?谁把我带来的?白解呢?” “我不清楚,你先躺下,我帮你换个药,然后叫长官来。” 杜召推开人,直接往屋外去。 卫生员紧跟后头:“你昏迷两天了,刚醒来得好好休养,不能乱动!” 刚出门,碰上久别的弟弟——杜兴。 杜兴一身干净笔挺的军官装,一点都没有战败后的窘迫,负手微仰面看他:“进屋说,外面风大,你受着伤呢。” 杜召回去,坐到椅子上,眼神快把杜兴给剐了。 杜兴叫卫生员先出去,给他倒杯水:“你还是到床上躺着吧。” “别废话,怎么回事?” “你去躺下,我跟你慢慢说。” 杜召一脸戾气,狠狠盯着他。 杜兴见他一动不动,坐到桌旁,给自己也倒杯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干嘛非要找死呢。” 杜召浑身都在疼,强撑着坐在这里,继续质问:“我是被流弹炸到了?” “嗯,听说就差两米,你算走运,被砖头埋了。” “南京失守了?” “是。”杜兴瞥了眼他紧握的拳头,嘬口茶,“败局早定,只不过多撑几日,面上好看点。上级摇摆不定,一会守,一会退,撤退命令也含糊,导致军民乱成一锅粥,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只民船,我本要走,遇到撤过来的曹匡,他说你在中华门,我只好派人去接你。”他看着杜召愤恨的眼神,放下杯子,握在手里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再守,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你应该感谢我,救你一命。” 杜召与他对视,这个向来冲动的弟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可骨子里的懦弱一点都没变:“白解呢?” “他跟去接你的车一起过来,临上船,下去了。”杜兴放下杯子,“最后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好好活着,他会替你守到最后一刻。” 杜召垂下头,紧咬牙关,重重捶了下桌子。 杜兴又给自己添上一杯茶,悠闲地喝两口,才道:“我本不想管你,以前,我恨不得你死,你出尽风头,还曾和你那小情人当众羞辱我和母亲,救你,是看在我们一个姓的份上。” 杜召抬脸看他,嗤笑一声:“是么?你是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吧。” 杜兴也笑:“那五哥给吗?” 他要的是杜震山的印章,当初,杜震山与杜和分开时,把一块使用多年的军令印章劈成两半,两人分掌半块,杜和死后,那半块印章就到了杜召手里。 虽然军队收编后归属国民政府管辖,但私下仍把杜家当头,父子几个带兵出征,昌源还留了两万守军,而杜兴现在手下只不到四千人,他需要军队。 杜兴继续道:“二来,你的那些老部下们听到曹匡的话,我若弃你不顾,日后如何服众。” “你倒实诚。” “自家人,不藏着掖着,我是什么人,五哥不是早就看清楚了嘛。” 杜召抬手摸向胸口,伸进衣服里拿出印章:“我不省人事,你可以自己拿。” “不不不,那不一样,你给,和我抢,完全是两码事。” 杜召将半块印章扔给他。 杜兴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给了自己,接住看了看:“谢谢五哥。” “去给我找个拐杖。” 麦子戏社 第156节 杜兴笑着起身:“行,你好好休息。” 杜召静静坐在屋里,已然忘了身上的剧痛。他并不计较杜兴丑陋的嘴脸与算计,也不在乎那些无用的职位与军权,满脑子只有再失国土与挚友的愤恨与痛楚。 手臂从桌上一挥而过,杯盏碎了一地。 不一会儿,杜兴亲自送了根棍子来,看着满地碎片,淡定地跨过去,来到他面前:“先将就下,晚上再给你找个称手的。” 杜召拿过棍子,又站了起来,往外面去。 “你上哪去?你这个样子还是躺着的好。” 杜召没回答,兀自往士兵休息的地方去,刚出现,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叫人。 他从众人中间穿过,直往南去:“众将士,跟我走。” 杜兴愣了一下,看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枪支跟上去,叫喊:“站住。”他举手展示合并的印章,“我才是你们的长官。” 可没人理他。 杜兴气急败坏,冲天发了一枪。 杜召立住,缓缓回头看他:“到现在你还没搞清楚什么是将领,什么是军心,你就回昌源,带你那两万兵去吧。” …… 广播、报纸纷纷报道南京沦陷的消息。 杜召带兵改变路线,一路上,不断有从南京撤出的零散溃兵加入,重新编制,整顿完毕,往皖南行军。 林中扎营,天寒地冻。 战士们围火堆取暖。 杜召独自坐在角落,远远望着他们。 从前,总有白解陪伴身旁,如今南京城守卫森严,难进难出,有消息传日军在里面大肆屠杀俘虏和百姓,也不知他还活着吗? 虽早知敌我武器差距之大,但惨败至今,实在窝囊。对不起自己这一身军装,对不起牺牲的兄弟和受难的百姓。 他心中沉痛,说不明是恨多还是悲多。 浸骨的凉意从心底和背脊一同蔓延,和寒风一起裹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 杜召深叹口气,手伸进怀里,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叠厚厚的纸。 他小心展开纸,是几张海报和宣传画,每一张印的都是邬长筠。 这是他从沪江撤向南京途中,在街道的墙上揭下来的,没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皆充满了硝烟的痕迹。 杜召看着海报上美丽的面庞,轻轻抚了抚她沾了污迹的眉眼,眸中露出久违的柔光。 你还好吗? 筠筠。 …… 在沪江,陈今今就脱离了杜和的军队,撤退时,跟着一同撤到南京,有时在炮火中穿梭,在相机里留下一个个英勇无畏的身影;有时行走在大街小巷,拍摄在日军炮火下残破不堪的城市。 她知道这次溃退好听点是保留实力,难听点就是弃城而逃。 打至今日,牺牲几十万军人,大家似乎都尽力了,又还有很多遗憾。眼睁睁看着军队不断战败、撤退、失去一座座城池和无数将领、战士。 她不知道,这样摇摇欲坠的河山,还能坚持多久。 一路上,陈今今看到无数城中百姓迷茫又彷徨的脸,有些在逃难,有些上了年纪不走了,站在大街上央求逃跑的兵,再保护保护他们。 见多了生死离别,她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并没有,她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从前大多拍战场、将士,可这一次她想换个角度,去记录战火下的百姓。 于是,她跟着难民进了安全区。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了。 …… 一月三号,寂州。 大佐菊川佑上周被调去了南部战区,他的弟弟菊川造也因没勘察到石油而转去新疆。 两人离开后,接任一个新管事,叫酒井渡,听说是个犯事的中佐,从天津调过来的,因为疏忽导致大批物资被劫走而被罚到偏远的寂州来。 李香庭头发又长了,随意在脑后扎了个辫,胡子拉碴的,成天没日没夜地临摹。 王朝一和吴硕感于他的勤奋,也经常夜以继日地跟着画。 夜里两点多钟,两位后辈撑不住,回房歇息了。 明尽起夜,见地藏殿有微弱的灯光,想是李香庭还在画画,怕他身体撑不住,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倒杯热茶送了过去。 李香庭正坐在梯子上,腿上放了块大木板,上面铺着画纸,见明尽送吃的来,不好下去,便叫他把馒头扔了上来。 每每全身心投入在临摹中,他便仿佛忘了饥饿,大咬两口便把馒头放到一边,叫明尽回去休息。 明尽与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同他相处这么久,也懂些手语,他的意思是没米了:“我明天去镇上买点。” 明尽点点头,见李香庭专心画画,没有再打扰他,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点多钟,明尽起身到灯一房间一同诵经,直到天亮,去做好早饭叫大家起来吃,却发现李香庭还坐在梯子上,画了一夜。 明尽敲敲梯子,示意他下来吃饭。 李香庭看过来,眼珠子熬到红的吓人:“马上就好,你们先吃。” 小和尚担心地仰视着他,动不动通宵,这么个熬法,身体哪吃得消,他还想再敲敲梯子叫人,手刚抬起来又落了下去,叹了口气,默默回去了。 李香庭临完这一张,已近十点。 他头晕眼花的,喝了两口汤就回房间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他起床洗漱一番,见王朝一和吴硕在画小稿,没打扰,独自去城里,买些食物和日常用品回来。 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发展滞后,来这里居住的日本人很少,大多是管理者及亲属,或是做生意的。 街上一片萧条,没有几个人走动,原因在于酒井渡中佐,自打他来后,更加无束手下,日本兵抢劫、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很多人都离开城市,到山区或是更远的地上逃难了。 李香庭他们也很少进城,每次屯上半月到一月的物资,便待在寺里闭门不出。 他来到一家米店,店里没人,等了好久都不见老板,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刚要走,老板从后屋出来。 “你好,我买点米。” “没了没了,”老板愁眉苦脸,朝他摆摆手,“你走吧。” “没货了?” “早没了,”老板往外看一眼,压低声音,“日本人不让我们开,我这店早就空了,你看看。” 李香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布袋子和桶里粒米不剩:“别家也这样?” “市场都被日本人垄断了,不仅粮米,各行各业都管着,他们低价跟我们或者农户收,再高价卖出去,你去丽华旅馆对面看看吧,”老板把叠好的麻袋拿起来,摇着头往里屋走,“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李香庭按照米店老板所说,找到丽华旅馆对面的米店,门头重新装修了,挂上了日式招牌。 如今,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断不会助纣为虐从他们手里买东西,却想看看刚才那位老板所说的“高价卖出”是有多高。 李香庭掀开布帘走进去,头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入眼便是一只微笑的招财猫,不停朝自己摆手。店主是对日本夫妻,老太太见人进来,笑着过来迎接,她会说中国话:“你好,需要点什么?” 李香庭环顾四周,这里不仅有粮米,还有油盐酱醋、酒水和一些日常小用品,就是一家小百货店。他问:“米面怎么卖?” “您要多少?” “各十斤。” 老太太算了算,说:“十块大洋。” “十块?”李香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个价钱在从前都能买到上百斤了! 老太太见他讶异的眼神,又说:“这都是日本运过来的米,很香,要不要买一点尝尝。” 满嘴谎话! 李香庭本想揭穿她,但能在这里做生意,估计和军方也有些关系,他不想惹是非,怕连累寺庙和无辜的人,只能咽下一口气,看着老太太虚伪的嘴脸,冷冷回了句:“不用了。” 李香庭不死心,又跑了几家更远些的米面店,要么关门,要么也给出这种说法。 全寂州的货都被他们收了,还堂而皇之地说是日本运过来的。 无耻! …… 第90章 李香庭没这么多钱,更不想在这些虚伪的人手里买东西,但寺庙老小都在等着吃的,他不想空手而归,于是到寂州大学的校餐厅看看能不能买到点粮食。 他先去了趟从前的办公室与老同事聊聊近况。 自打自己辞职后,新来的两个老师过没多久也走了,学生也减少了许多,有的奔赴前线、有的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有的被日本兵残害…… “现在美术系就剩我一个老师了,”吴老师头发都白了许多,一脸沧桑,疲倦地说:“他们要我学习浮世绘,再教给学生,之前王主任和许老师一起抗议,被宪兵队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我看,多半是凶多吉少。” 李香庭道:“我听说教科书都换成了日编,学生们被迫学习日本文化。” “对,不顺从就枪子伺候,他们是要搞文化入侵,”吴老师捶了捶桌子,“想彻底地奴化中国人的思想。” 两人一时皆沉默了。 半晌,吴老师才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日本兵很久之前来过几次,抢东西,还毁了一大片壁画。” “这帮畜生,真是无恶不作!” “好在之前菊川造帮忙制止日军暴行,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但自打菊川佑和菊川造被调走,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听说新来的军官很暴戾。” “酒井渡!”提起这,吴老师腮帮子都绷紧了,又压低声音道:“前几天三个日本兵大半夜偷溜进女生宿舍想要……好在没有学生受害,不过死了个宿舍管理员。” 麦子戏社 第157节 李香庭一腔愤懑:“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跟豺狼虎豹根本没道理讲,校长也无奈,听说家人都被日军掌控了,他们根本无所畏惧。” 是啊,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根本控诉无门。 日本兵肆无忌惮作恶,与管理者的纵容也离不开干系。 “我们现在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吴老师摆摆手,“不说这些,你过来不只是看看我吧?有什么事吗?” “我来是想问问学校餐厅的情况,我刚在街上逛了下,粮食都被管控了,日本商人高价在售卖,照这样下去,全城的老百姓早晚得饿死。”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校餐厅运营倒是一切正常,你可以找老周问问。” “行,那我先过去了,改天再聊。” “去吧。” 李香庭到后勤部找到老周,老周什么都没回答,带着他去仓库,也只剩下五麻袋大米了。 “这还是之前的存货,现在日本人管着学校,应该暂时不会饿着学生,校内还有几个日本教授在做实验,也时常在餐厅吃饭,卖给我们的价钱不至于那么离谱,但也不便宜,学校资金有限,也撑不了多久,最近米汤都稀了不少,我还在想方设法到农户家收一点,你急用的话,就先拿半袋去吧。” 李香庭看着那点儿米,心中沉痛,他怎么能从学生们口中抢食物:“算了,我再想办法。” …… 离开学校,李香庭在路边站了许久。 走过去两个勾肩搭背的日本兵,其中一个小矮子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样,拿粒花生米砸了过来,没砸准,朝李香庭撅起屁股,嘴巴发出“噗——”的声音。 调戏完,又嬉皮笑脸地走了。 李香庭握紧拳头,真想拾起块砖头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可理智战胜了冲动,此等猥琐小人,不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 什么都没买到,晚上他们只能继续啃土豆。 李香庭倒是无所谓,只要能饱腹,他什么都吃,就是王朝一和吴硕两个南方来的,几天不吃米浑身都难受。他们扬言明天要出去转转,李香庭不放心这两个愣头青,还是决定自己再出去找找,不让他们涉险的好。 结果仍一样,好在不是一无所获,李香庭从进城的农民那买到些瓜果带了回来。 明尽见两位施主整天没精神,肉眼可见瘦了一圈,还偶尔听到他们说“想回去”那些话,他也着急。李香庭说到底还是来帮寺庙的,如今师父重病在床,管不了事,按理说寺庙大小事宜自己都应该安排妥当才对,他们每日辛辛苦苦地做事,还整日为吃喝发愁,真是罪过。 先前那件事的阴影还在,可他不能一直躲着,让别人去承担自己该做的事。 明尽没告诉他们几人,离开寺庙,出去化缘。 他奔波了一整天,带回来一碗米,只不过是熟的,带回去加点水熬一熬,又能成一锅粥。 明尽开心地端着碗狂奔回寺院,把饭煮上,给他们一人一碗端过去。 吴硕看到米粥,激动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哇真香,买到米了?” 王朝一笑说:“出家人不用钱,这是化缘来的吧。” 明尽点点头。 难得见到米粒,李香庭舍不得吃:“我不饿,你去端给灯一师父吧。” 明尽比了比手语,表示师父有。 他便说:“那你吃吧。” 王朝一也下来:“老师,你下来吃点吧。” 李香庭专心画画,找借口道:“你们吃,我早上喝了太多瓜汤,现在肚子还胀着。” 吴硕两口已经喝完自己的,问明尽:“锅里还有吗?” 明尽点点头。 吴硕对李香庭说:“老师,你真不吃啊?” “不吃。” “那我把你的喝了啊。” “喝吧。” 明尽看他们吃得香,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比自己吃饱喝足还开心,心满意足地收拾端空碗回厨房。 他又去把锅里剩下的全部盛起来,送去给师父。 灯一早已沉痾不起,早先李香庭曾找过中医来寺院给他看过,只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他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睁眼都无力。 明尽将人扶起来,一口一口把粥喂进去。 喝完,他又把灯一盖好,刷掉锅碗,再去打扫寺院内外。 一通忙活下来,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好不容易化来的一碗米饭,他一粒都没吃,他认为出家人不该贪口舌之欲,在他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样,没有什么好吃难吃之分,只要能填上肚子,香糯的米和干硬的树皮并无区别。 现如今,照顾好他们,才是首要的。 入夜,李香庭正在寮房写论文,忽听外面的喧闹声,他推开窗,见明尽从前殿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吴硕拿扫帚跟着:“你别跑,站住!” 李香庭被明尽的笑感染,跟着弯起唇角。 无论遭受了什么,他永远这样澄澈,脸上、眼里尽是天真与纯净,现如今,像他这样一尘不染的人太少了。 屋里待久了闷,李香庭走出去,站到檐下透透气。 明尽见李香庭出来,跑过来围着他转,吴硕穷追不舍:“你别躲,过来。” 两个小孩子。 李香庭笑着拉住吴硕:“好啦,转得我都头晕,别打扰灯一师父休息。” 明尽躲在柱子后,朝吴硕吐了下舌头,又跑远了。 “你有本事别跑!” 两人又一路追逐打闹,往前殿去。 李香庭目送他们的背影,搂了搂衣服,真希望他们永远开心、无忧无虑。 明月当空,满地月华,顺着白净的石面,他看向不远处的佛祖。 望,佛祖真的能庇佑吧。 庇佑这些艺术隗宝得以传承。 庇佑百姓与前方战士。 庇佑战争胜利,世界和平。 …… 下午,吴硕不知跑哪去了,王朝一在药王殿临摹,李香庭一直在整理临摹稿。 他们三个把一间寮房改做工作室,有什么事情都会在里面讨论。 明尽去看李香庭,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见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虽然自己不懂这些墙上的画,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来所说的传统艺术、民族文化和传承,只知道这些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三位施主中,他最是心疼面前这位,并非因为相识时间久,而是他最拚命,最让人放心不下。 明尽找了块毯子小心给李香庭盖上,便关上门出去了。 他跟灯一打了声招呼,又出去化缘。可惜这次运气不好,半碗饭都没要到。 明尽理解百姓们不容易,大家自身难保,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只是没能让寺院里的大家吃到香喷喷的米饭,有些失落。 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先回去,只能明日再出来。 …… 明尽垂头丧气地走着,忽然看到化雪后湿润的泥地上大片脚印,他停下来,顺脚印的方向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寺庙大门。 坏了。 闯入五个日本兵,吴硕腹部中了一枪,王朝一摁住他的伤口,吓得快哭了。 明尽又急又说不出话,咿呀呀地嚷着,到处找李香庭的踪迹,他忽然想到什么,往后院跑去,果然听到一群人的吵闹声。 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来带走,李香庭不让,死死抱住石柱,被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正要举枪,明尽奔过去,挡到刺刀面前,被一巴掌扇开。他顾不得疼痛,继续扑过去,抱住李香庭,把他往旁边拽。 李香庭头被砸得血肉淋漓,鲜红的血顺着石柱缓慢流下来。 明尽急得拍他的手,啊啊啊地叫着。 李香庭仍不撒手。 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大骂一声:“让开!” 明尽徒手推开刀尖,手被划破,还在奋力拉拽李香庭,急得张着嘴,一张一合,突然说出几个字:“给,给——给——” 李香庭看向明尽泪流满面的脸,听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给……给他们。” 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和血一起,渗入石柱一条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里。 耳边全是明尽的声音: “给他们……求求……你……放……放手吧——” “活着。” …… 因为怕日本兵抢马,这段时间李香庭一直把马养在林里,就是来回城中也不敢骑行,宁可步行十几公里,可吴硕伤势严重拖延不得,他便把马牵过来,挂上拖车,跑到城边,让明尽再把马骑回去藏好,和王朝一拉车送吴硕去医院,取出子弹,住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朝一在病房守着,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驻寂州宪兵司令部,可日本兵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去。 医药费也没着落,李香庭迫于无奈,去当铺把曾经陈今今给自己买的西装背心给当了,老板只给了三十个铜板。 他买了几个馒头送到医院,叫王朝一照看吴硕,自己回寺庙看看具体被抢了哪些东西。 明尽睡着了,李香庭清点完,去烧了炷香,就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怎么办? 麦子戏社 第158节 到底该怎么办? 这屡次三番、光明正大的抢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己所做之事,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吗? 李香庭一夜没睡,坐到快天亮,思考了许多。他还是不愿放弃,把早饭烧好,寺庙清扫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去了城里。 宪兵司令部没开门,李香庭就在门口等着,一直到近八点,酒井渡出现了。 他赶紧迎上去,瞬间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指着。 李香庭举起菊川造送给自己的画与字,用日语呼唤:“酒井中佐,酒井中佐!” 酒井渡从车里看到他,叫司机停下,把人叫了过来。 李香庭赶紧走过去,弯下腰,同后座的人打招呼:“早上好,酒井中佐,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这是他之前送给我的字和画,您能不能抽出几分钟和我谈一下?” 酒井渡一脸严肃,唇线紧抿,接过字看了下:“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是这样的,前天贵方几位士兵去了华恩寺,拿走了我和同事几幅临摹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在想,太君们品鉴完了能否归还寺院。” 酒井渡目光瞬间变得凶恶,将字塞还给他:“我要开会,以后再说。”语落便让司机开车进去了。 “酒井中佐——”李香庭仍不放弃,“酒井中佐——” 刚跟上去两步,被两个持枪的守卫堵住,骂了句:“滚。” 李香庭只能离开。 刚走几步,又回来,在离大门十米处站着,他要等酒井渡开完会。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再争取一下。 过去三个小时,他已经觉得脚下不稳了,彻夜未眠又滴水未进,本来这段日子过得清苦,拚命地熬夜,身体差很多,在这太阳下笔直地站这么久,实在有点晕。他分开双脚,试图增点稳定性,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旁。 他看过去,是明尽。 明尽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他个子不高,人又清瘦,宽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实在是松垮垮的,却一点没有违和感。 明尽同他笑了笑,接着双手合十,面向前方的恶窟,闭上眼,念起经来。 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地处闹市,一个男人和一个和尚杵在门前,引来一些人围观。 有个拿着菜篮子的大娘过来问:“先生,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这些畜生杀人不眨眼,快躲远点吧。” 李香庭嘴巴都干翘皮了:“我们是华恩寺的,他们抢了寺院的文物。” 大娘唉声叹气:“抢就抢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命才最重要。” “不,那不是身外之物,是中国人的东西。”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转身对周围的人们说:“他们抢走的是我们的文化。把这些都拱手让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化,只会被别人不断思想入侵,被牵着鼻子走。社会发展需要不断吸收先进的思想,学习、交流、融合,但我们始终不能忘掉根,忘掉我们民族自己的优秀的东西!我在国外学习多年,游历过很多国家和城市,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了无数从我们国家抢夺过去的文物,那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藏,更是血脉与灵魂。现如今,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如果纵容他们肆虐抢夺,我们的后人只能去国外看自己国家的珍宝,甚至,大多数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们属于中国!” “很多人民族意识偏弱,也许,他们偶尔给一颗糖,你就觉得这样的统治者似乎也不错,他们的科技发达点、枪杆子先进点,你就觉得,有这样的政府庇护才安全。” “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了几千年,凭什么让外族人来统治!任他们窃取我们的文化、篡改我们的历史、摧毁我们的灵魂!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又当如何?任其侵略、发展下去,我中华文化最终只会走向彻底灭亡,到时候,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灭绝了!” “现如今,山河破碎,日寇紧逼,香庭惭愧,未能参军打仗以血肉之身抵挡外敌,但至少奢求能够守住一片文明之地,不求诸位倾己之力相助,只望诸位不要数典忘祖,低头看看,我们的根吧。” 周边鸦雀无声,李香庭看着面前一个个无知、茫然的面孔。 也许,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当人们对民族文化一无所知、漠不关心,又何来的骨气与爱国之心,无论谁人当政,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最看重的只有生存。 “香庭今日死不足惜,但往父老乡亲谨记,”他转身,继续看向宪兵司令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大娘听不懂他的话,见他这么大声嚷嚷着,担心又害怕:“他们是不会还的。” 李香庭坚定地盯着前方,不再说话。 大娘又到明尽旁边:“小师父。” 明尽不停地念经,没有理睬她。 大娘叹了声气,默默离开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学校。 不仅他从前教过的学生,很多其他系的学生都来了,没有喧哗,没有呐喊,只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 李香庭不禁泪目,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同他一起捍卫,民族的尊严。 …… 第91章 来的学生太多了,其中还有一个外教老师。 酒井渡并不在乎滥杀无辜,但他被惩罚派到寂州却不全因负责运送的军中物资出问题,而是曾经在清乡时残害婴儿,被一个美国记者给拍摄下来并流传出去,日方废了很大力才把那件事压下来。 酒井渡看外面的这些人,恨不得架把机枪扫射过去,杀他们个通光。 副官瞧他这阴鹜的表情,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站到旁边道:“不要紧的东西就给他们吧,几个破雕像和画而已。” 酒井渡负手而立:“听说菊川佑之前常去去那个寺庙,说是有什么珍宝,还让小村介子从日本专程赶过来,人估计已经在路上了,这些东西一定有大用处,现在寂州归我们统治,怎么能让他们拿了功劳。” “可事情闹大了不好,何况还有洋人,还是个美国人。” 酒井渡紧握拳头:“又是美国人!我最讨厌美国人!”他看向身披袈裟的和尚,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早晚我要踏平那座寺庙。”目光又挪至李香庭身上,“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竟敢如此挑衅大日本皇军!” 副官也看向和尚:“听说那座寺归一个叫灯一的老和尚所有,但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多久,如果没有和尚,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掌管那里,就像城内的两座寺庙一样,到时候,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归属于我们,如果真有那么珍贵,您一定会得到嘉奖,离开这里。” “是啊。”酒井渡瞥过来,忽然笑了,“如果,没有和尚就好了。” …… 遭掠物品悉数还了回来,酒井渡把过错全部推给底下的士兵,并给了个漂亮的说辞:“这些物品让他们想起了家乡的艺术品,因为思乡情切,所以一时冲动带了回来观赏两天,本来也有意归还。我们非常敬仰佛教,寺内文物乃归僧侣所有,日后会加以约束士兵,礼貌借阅……” 清点完毕后,李香庭和明尽跟学生们道了谢,便带着东西回去了。 医院里,吴硕已经醒了过来,王朝一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明尽煮些吃食,由李香庭带了过来。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声道:“在你们来之前经常发生这种事,我以前也跟你们说过,可说归说,经历又是另一码事,日寇狼子野心,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那些虚伪的说辞不过是暂缓人心,这次虽然归还了东西,他们心中肯定更生怨念,如果你们想离开,我能理解。” 王朝一手握红薯杵着,默然不语。 吴硕思考片刻,开口:“我不走。” 王朝一与他对视,定了决心,也道:“我也不走。” 李香庭回头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教育局的经费虽然申请下来,但远不够支撑研究工作和生活,现在寂州的市场又被日本人垄断,物品都成了天价,以后吃穿都是问题。” 王朝一道:“我们的衣服够穿,从夏天到冬天都带了,吃的话,没有米面,红薯、土豆、野菜都可以。” 吴硕点头赞同。 李香庭:“谢谢你们。” 王朝一:“老师,这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即便前路艰难,但却是有意义的。” 李香庭深感欣慰:“可依靠政府那点经费远远不够开展后续工作,所以我还想像之前那样,去办展览,卖画。” 吴硕:“我们一起画。” “但是速度太慢,临摹又是细活,”李香庭坐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王朝一丢下红薯,专心听他说:“我想以壁画图案为元素,设计一些丝巾、手帕、衣服等织物,还有笔、书签、月历牌,从艺术品到各类工业制品,和工厂合作,将壁画真正投入人们日常生活中。” 王朝一兴奋道:“这样不仅能赚钱,还能很大程度上的宣传壁画!” 吴硕也激动:“我赞成!”说完,皱起眉,伤口疼了起来。 王朝一轻拍了拍他:“你可别乱动!” 吴硕长呼两口气,缓了会又道:“老师,我可以出院了,明天就能画。” 李香庭笑言:“你还是先养好身体,我回去具体想一下方案。”他站起身,对王朝一说:“辛苦你在这照顾他,最近这种形势,我还是守在寺庙比较好。” 王朝一跟着起身:“好,你先回去,放心,这里交给我。” 吴硕也说:“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能下床。” 李香庭劝道:“你这脾气得改改,做任何事都得沉稳点,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休息。” 吴硕瓮声瓮气道:“好吧。” “我先走了。” 王朝一送他到门口:“路黑,慢点。” “留步。” …… 吴硕在医院住三天便回来了,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他干不了活,就坐在下面看李香庭和王朝一画画或修复,要么到工作室整理这段时间李香庭写的有关壁画的文章。 晚上,明尽做了一桌子的素菜。 吴硕惊喜道:“你还有这手呢?我看看,炒土豆、红薯汤、炒白菜,这是什么?” 明尽结结巴巴的:“野……野——” “野菜?” “嗯!做的……不,不好。” “诶,你太谦虚了!很久没吃这么丰盛了。” 明尽看吴硕春风满面,也开心地笑起来,给他们一人盛上半碗米饭,自己面前却放着红薯。 “米饭!”吴硕惊讶地叫起来,扯到伤口,又坐那“嗷嗷”吃痛。 王朝一捧起米饭深嗅一口:“太香了!我要一粒一粒吃!” 吴硕嘲笑:“至于嘛你!” 李香庭问明尽:“哪来的米?” 明尽答:“化缘。” 李香庭深知粒米来之不易,将大半碗都拨去明尽碗里:“你吃吧。” 明尽又把米饭倒回去:“红,我……吃红薯。” 吴硕说:“你两别客气了,来,我拨点。” 王朝一挡住他:“你是病人,得多吃,明尽,我给你拨点。” 麦子戏社 第159节 “吃你们的,医院待这么多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都别推了。”李香庭把明尽碗抢过来,复又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全拨回去,将碗塞到他手里,“我也爱吃红薯,别跟我抢。” 明尽抱着半碗米饭,对他笑了:“那留给……师父明……天吃。” 李香庭见明尽把米饭送回厨房,又拿个空碗出来,盛上红薯汤,也不夹菜,只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汤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十三岁的男孩子,还不到自己肩高,清瘦的脸上总洋溢着单纯的笑,让人看得心疼,李香庭夹了块菜给明尽:“别光喝,吃菜。” 明尽瞳眸清澈,笑得眼睛弯弯,把菜夹进嘴里:“谢谢。” 吴硕打趣:“小明尽话讲得越来越利索了,以后就不用心念,能读出佛经了。” 王朝一:“真神奇,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天生不会讲话。” 明尽听他们这样夸自己,又害羞又急,脸都闷红了,又讲不利索起来:“不不——不——是。” 王朝一摸了下他光秃秃、冰冰凉的脑袋瓜子:“以后教你认字,你就能自己看经书,不用灯一师父一句一句教了。” 吴硕:“还可以教你画画,想学吗?” 明尽直点头:“想!” 一大帮人其乐融融,李香庭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美好的事情,食欲都变好许多,一边笑一边大口啃土豆。 真好吃,比从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王朝一把碗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太香了!” 李香庭道:“等天暖我们自己试着种,就不用出去买米了,到时候天天吃大米饭。” “好!”两人同时应声。 明尽也跟着:“好!” 李香庭又拿了颗土豆啃:“最近你们不要外出,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去办。”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吴硕说:“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啊,上次你们在宪兵司令部门口大闹,估计鬼子都记住你的脸了。” 王朝一接上说:“我脸生,下回进城我去。” “你们路都摸不熟,而且路程远,我跑习惯了腿脚麻利点,就这么定了,吃饭吧,吃完去迦蓝殿,我给你们两讲讲壁画。” 王朝一:“可是……” 李香庭往他嘴里塞了个小土豆:“快吃吧。” 忽然,前殿传来异动。 几人都听到声音,面面相觑。 李香庭起身:“朝一,带吴硕回屋,别出来。” 吴硕拍桌愤然道:“不用!我倒要看看他们又想干什么!有本事再给我一刀!” “别意气用事,”李香庭语气重了两分,“快去。” 王朝一拉着不情不愿的吴硕走了。 李香庭往前殿去,见几个日本兵到处乱翻,他上前阻止:“酒井中佐说过不让你们再来这里抢文物!” 日本兵推开他,语气淡淡:“我们又不要文物。” “请你们离开,否则我会再次去宪兵司——”话未说完,一个日本兵一脚踹过来,踢得他退后几步。 李香庭继续追上去:“你们的长官答应过,你们不能违抗命令!” 刀尖指过来,抵在他的胸口。 矮小的日本兵仰视着他:“你又不是寺庙的主人,关你什么事?这些都是和尚的东西,就算我们带走,你也无权过问,滚开。” 明尽听此话,赶紧迎上来:“请……你们……离——” 但日本兵压根不顾他说了什么,嗤笑一声,绕开人继续往前搜寻,他们此行目的确实不在壁画和佛像,而是试图找些食物。 一群人往斋房去,远远闻到饭菜香,纷纷激动不已,像狗一样嗅着气味找过去,看到满桌未吃完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李香庭没再阻止,只要不伤人,不损害、掠夺寺院的文物,喂他们吃点便吃点吧。 不一会儿,桌上的饭菜被扒光了。 日本兵似乎还不满足,又到别处试图搜罗点吃的,什么都没找到,便要离开。 “佐藤呢?”少了个日本兵。 “在这!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眼兵从后院跑过来,手里的鱼滑落在地,又弯腰去抓,“好多鱼!快来抓!” 李香庭愣了下,怎么还有鱼? 很久之前他怕日本兵滥杀,和明尽将水池里的几十条鱼带到远方的河里放生了。现在水池里那四条是明尽前几日出去化缘时从渔夫手里用佛珠换来的,他太喜欢这些小生命了,想尽微薄之力救它们性命、养它们长大,他以为日本兵这么长时间没来抢夺寺庙的东西,小鱼们不会有危险,没想到…… 看到自己养的鱼在地上挣扎,明尽要上前。 李香庭拦住他,把人按在身后,对日本兵说:“太君,这是寺里的灵鱼,不能食用。” 几个日本兵沉默地看着李香庭,互相对视,忽然狂笑起来,对抓着鱼的小眼兵说:“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小眼兵在前面领路,另外三个跟在后面。 李香庭也紧随:“太君,佛门净地不能杀生,佛祖看着,日本也有很多人信仰佛教,我可以做其他食物给你们……” 没人理他。 几个日本兵兴奋地跑到东院水池,用刺刀去扎水里的鱼。 “不……要……不要!”明尽泪流满面,挣扎着要上前,“因果……有……有轮回,善恶——” 李香庭怕明尽激怒这些畜生,捂住他的嘴:“我来说。” 明尽紧攥住他的袖子:“救救——救救——” 李香庭没有底气承诺,转身上前,站到日本兵身后劝阻,可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绕着水池追鱼。 他直接拉住一个日本兵,还未说出话,便被枪柄砸到腹部。 “混蛋!”日本兵举枪上膛对着他,“烦人!” 另一个日本兵劝说:“别杀他们,让他们给我们做鱼。”他从刺刀尖拔出鱼,扔在明尽身前,“去做鱼,清蒸就好,保留鱼的鲜美。” 明尽跪倒在地上,捧起还在跳动的生命,血沾了一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鲜血。 日本兵见他不为所动,用枪指着:“你,去给我们烧鱼!” 李香庭挡到枪口前:“他是出家人,不能杀生。” 日本兵朝他们脚边发了一枪。 泥土弹起来,飞溅到身上。 日本兵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我数到三,不去,我就杀了你们。”他抬枪口,对着明尽的脑袋,“一,二——” “我去。”李香庭推开枪,“我去做。” 日本兵收起枪,笑起来:“良民大大的。” 李香庭转过身,抱住明尽,对他耳边轻轻说:“你去师父房里,别出来,好吗?” 明尽哭着摇头。 “别听,别看,去背经文,好吗?” 明尽呜咽起来:“怪……怪我。” “不怪你。”李香庭松开他,快速拭去他的眼泪,“听话,我们得活着。” 明尽噤声,只不停地流泪。 李香庭也红了眼眶:“听话,去。”他将明尽拉起来,往远处推,“别回头。” 明尽一边哭一边走远,始终没有回头。 日本兵将四条鱼全部抓了出来,只有一条还活着。 李香庭没杀过鱼,更没做过,自打来了华恩寺,也未曾食过荤腥,看着面前翻腾的小鱼,他双手颤抖,无从下手。 外面的日本兵不断催促。 李香庭按住鱼,它忽然不动了,好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鱼的眼睛,仿佛觉得……它也在怜悯自己。 要怎么做? 他举起菜刀,落下两寸,手悬在半空,又高高抬起……周而复始,难得硬下的心,在最后一刻总是软掉。 李香庭眼泪瞬间倾泻而出,还是松开了手。 他抱头蹲在砧板边,耳边尽是外面日本兵的欢声笑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快一点!” “中国人做什么都做不好。” “哈哈哈哈是啊——” 李香庭忽然站起来,拿起菜刀往外去,还未走到门口,被进来的王朝一拦住。 王朝一愣愣地看向他手里的刀,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跟他们拼了。” “你疯了!他们有枪。”王朝一夺了菜刀,把人往里推,“吴硕重伤未愈,灯一卧床不起,明尽是出家人!你,我,两个!你觉得能对付得了他们吗?如果我们死了,寺庙怎么办?壁画怎么办?两位和尚怎么办?” 李香庭紧咬牙,嘴唇不停颤抖着。 王朝一看向砧板上的鱼,猜到一二:“我知道你不杀生,我来,你去照看他们。”他拍了拍李香庭的背:“老师,你清醒点,别做傻事!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平时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李香庭咬牙沉默。 王朝一送他出去,对日本兵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他厨艺不好,我来,我给你们做鱼。” 日本兵围着小火堆烤土豆,没搭理他。 王朝一推了李香庭一下:“快去。” 李香庭转去灯一房间。 麦子戏社 第160节 明尽见他,立马迎过来,李香庭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不出去,继续念经吧。” 明尽抬脸看他,眼泪流下来,他并没有告诉师父外面实情,床上的灯一虚弱地问:“出什么事了?日本人……咳咳咳……又来了?” 李香庭擦去明尽的眼泪,对灯一微笑:“没事,日本兵抢点食物,一会就走了,没人受伤,您放心。” 灯一松口气,闭上眼,接着念经。 …… 日本兵吃饱喝足,带上些土豆和红薯走了。 他们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安生日子。 从前总爱笑的明尽也变得深沉许多,虽然能说话,却不愿开口了,终日郁郁寡欢,除了念经就是默默打扫寺院,或者趴在水池边,盯着空荡荡的池水发呆。 一天傍晚,寺院门被敲响。 李香庭放下画笔,往大门口去,就见明尽领两个老人和一个男孩进来。他们是住在西边山口的农户,家被日本兵烧了,无处可去,便想来寻一处庇护之所。 灯一师父收留了他们,住在陈今今住过的房间。 日本兵抢走一些食物,他们吃喝本就紧张,如今多了三张嘴,更难维持生活,眼看着地窖藏着的存货快见底,李香庭出去跑两趟,买了些回来,每个人都减少些量,为更多人活命。 尽管李香庭嘱咐大家不要出门,明尽还是想为他们多寻一些食物来,尤其是吴硕还没康复,需要补充营养。 他们三个平日忙,也不会时刻同自己在一起,明尽打扫完寺院,上完香,在佛前跪了会,便离开了。 中午,吴硕去厨房弄点吃的,往常这个时间明尽都在烧饭,今日却不知踪影,他自己把水烧上,瞎鼓捣做了点野菜汤,叫几个人来吃。 李香庭见明尽不在,问:“明尽呢?” “不知道,可能跑山上挖野菜去了吧。” “明天我再进一趟城,你们有什么需要的统计好告诉我。” 吴硕:“行。” 王朝一:“我跟你一起去。” 李香庭:“寺里更需要人。” 王朝一长叹口气:“好吧。” …… 直到晚上,都不见明尽踪影。 李香庭喂灯一吃完饭,帮他擦了擦身体,一句都没敢提,怕他担心,加重病情。 他叫上王朝一将寺院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又打着手电筒上山去,找到天亮都没见人。 李香庭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刚到寺里,脚都没歇,就要进城去。 走出去不远,看到一辆驴车朝寺院来,上面坐着一个男人,应该是中国人。 李香庭心提到嗓子眼,大步跑过去。 驴车停下来,男人站到地上,搓了搓冻僵的手。 李香庭远远见明尽躺在后面的板车上,刚要斥责他不该乱跑:“不是叫你别——” 话说了一半,顿住了。 李香庭呆滞地注视着板上的人。 送他回来的男人问道:“是你们寺院的和尚吧?今早被发现死在巷子里,警察看过了,说凶器是杀猪刀。” 李香庭没有回答,愣愣地站着,魂被拂来的冷风,一下子抽了个干净。 王朝一不放心李香庭,还是跟了过来,谁料刚出门看到两人一驴杵在不远,他飞奔过去,刚想逗驴,看到车上的人,也愣住了,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明尽——” 明尽的僧袄被血染红了,比他那日穿的袈裟还要红,他的脸上、身上、四肢上,清楚地遍布十几处刀痕。 明尽平时干粗活没少受伤,可李香庭从未听他说过疼,即便膝盖摔得血肉模糊,也笑着说没事。这么多刀,他可曾喊过一句“疼”? 王朝一的哭喊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中。 男人叹了口气,从尸体脚边拿过一个布袋子:“这是压在他身下的,米价这么贵,估计跑了不少人家才化缘到的。” 李香庭打开布袋,看到里面红色的大米,一粒一粒,鲜艳又饱满,像一颗颗子弹,直朝自己的身体打过来。他握紧布袋,用衣袖去擦明尽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朝一拉了拉他:“老师,带他回去吧。” 李香庭像没听到似的,手指被血染红了。 “老师,带他回他师父身边吧。” “老师——” 李香庭忽然将明尽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整个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个冰冷的早晨,有人死了。 有人还活着,却被活生生剐了心。 …… 第92章 灯一为明尽诵经三天,不吃不喝。 他们几个很担心灯一的身体,他重病在身,若是出个三长两短,寺庙无主,日本人到时只会更加猖狂。 寺里需要主心骨,即便再绝望,李香庭也强忍着,这么大帮人得照顾,他知道自己不能垮。 明尽的死是日本人干的无疑,可没办法,任何证据都没有。李香庭跑遍大街小巷,想寻求点人证,可没有一个人目睹明尽受害。他也清楚,即便有人看见,也不敢作证,作了证,也无法为他讨到公道,因为作恶者有恃无恐,因为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惨死的冤魂!千千万万,且无处申冤! 可他太崩溃了,明尽的遗容、生前的模样、曾经的欢声笑语时时刻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情绪无处宣泄,只能让自己毫不停歇地动起来,缓解内心的愤懑与荒芜。 明尽被埋葬于华恩寺后方的僧侣塔林,他生前就安安静静的,要么打扫卫生,要么无声无息地跪在佛祖前,离开后,寺里还是同往常那般静谧。 李香庭时常恍惚,忘记他已经不在了,不经意唤:“烟灰该打扫了”、“香烛燃到底了”、“叫吴硕来吃饭”。 可是,再也没有回应了。 很多事情李香庭都没有告诉灯一,但灯一多少猜到一点,也知道自己得努力地活着,撑住最后一口气,陪他们守着这千年古寺,为百姓与国运祈福。 深夜,李香庭从办公室回到寮房,简单洗漱后,便坐到书桌前看看书。 陈今今留在这里和曾经用过的少许东西都被他拿到自己房间了,她留下的那本书里夹了三张照片,是很久前的一个雪夜拍的。 李香庭拿出照片,看着自己堆的雪人后肆意欢笑的明尽,手指摩挲他的脸颊,深压于心的痛苦又被尽数抽了出来。 屋外寒风瑟瑟,李香庭推开窗,望向花坛,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明尽、今今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耳边萦绕着曾经的笑语,可他明白,不能一直沉溺于痛苦与过去,总归要往前看的。 李香庭将照片放回去,拿出纸笔,继续写论文。 他没有关窗,想听听风声。 夜半更深,烛光摇曳,清瘦的身影落在墙上,不停晃动。 忽然,面前的字迹湿晕一片。 李香庭往窗外望去,只见远方层林尽染,世间一片洁白。 下雪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又泛起一阵波澜,他抬手,接过飘进来的一片白雪。 它静静落在掌心,久久未化。 李香庭眼眶微热。 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还是,你从未离开? 化作了这世间的风、云、雨、雪,化作了一片落叶、一只飞鸟,化作了清晨树梢上的寒露、空中的一片云雾……一直守着我们。 李香庭蜷起手指,让掌心的温度融化干净的雪粒,再抬眸,望向弥漫的雪雾。 好像看到无数个小小的、大大的他。 明尽啊,你辛苦了。 远离凡尘,去你的一方净土吧。 …… 这大半个月,陈今今一直在鼓楼医院当护士,她从八月开始跟随军队,至今已近五个月,在医疗队学了不少战地救护技能。 此刻的南京城到处血海尸山,她虽在安全区内,但日本兵隔山差五就闯入作恶,每天都有杀人、强.奸事件发生。 除了在医院拍摄遭日军凌虐的伤患,陈今今还多次跟救护车出去救人回来,藉机冒险拍照,留下日军屠杀百姓的证据。 但如今南京城被封锁,消息闭塞,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日军到处设关卡,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更别提将这些照片送出去。 陈今今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它们还未被曝光出去就被毁灭。 深夜三点二十。 陈今今同三位女护士和一位美国内科男医生值班。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日本兵来得悄无声息,连车轮声都没有,像幽灵一样出现,无论对错,把几个年轻男病患给拉出去毙了,扬言他们是窝藏进医院的中国军人。 两个日本兵鬼鬼祟祟从后门闯入,要把病床上的两位妇女带走。 陈今今跟着德思医生下楼,拦在病患面前,她在日本居住多年,讲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又赴美留学,精通中日英三种语言,做起翻译轻轻松松。 德思医生严肃地对两个日本兵说了几句话。 陈今今翻译道:“你们这样是违反国际条约的!昨日拉贝先生已与贵方领导交涉过,严令士兵停止在鼓楼医院的强.奸行为,禁止带走鼓楼医院里的护士和病患,请你们离开,不要伤害我的病人!” 她的日语连日本人都分辨不出口音,乍一听,还以为是日本女人,日本兵伸手想摘她的口罩:“你是日本人?” 陈今今退后一步,严肃道:“我是中国人!” 日本兵见美国医生在旁,这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又熟练日语,干脆放过这里的妇女,只抢了点食物走。 麦子戏社 第161节 这种突袭情况太常见,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紧绷的状态和随时应对各种危险和棘手的事情,他们虽没带走女人,却杀了四个无辜的男病患,其中一个已有七十高龄。 跟日本兵根本毫无道理与章法可讲,他们残暴不仁、泯灭人性,畜生都不如!陈今今从前就很讨厌日本那根深蒂固、从小培养起的军国主义教育,到如今,对这个丧心病狂的民族已是彻底恨透了。 暴雨后的平静仍充斥着未知的恐惧。 人们睡着了,又没睡着。 醒的人在发抖,梦里的人在魇语。 没有一个是完全放松的。 陈今今帮几个病患换好药,回到药房,杵在配药桌前,双手撑住桌面无力地站着。 左边的小门开了,一位护士走进来,到她旁边配药。 陈今今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对方低着头,“嗯”了一声。 陈今今见她手指受伤,指甲都断了,拽过她的手,用酒精消毒:“怎么搞的?”见她不说话,陈今今挥了挥手,叫她的名字:“晚之。” 护士眼眸低垂,沉默片刻,轻轻眨了下眼:“我的挚友死了。” 陈今今手顿住:“抱歉。” 两人皆不说话了。 阴仄的房间放满医疗用具,却总有股不明的风袭来,拂得人身心皆凉透了。 陈今今要替她包扎,护士缩回手:“小伤,裹了纱布不好做事。” “那你注意点。” “嗯。”护士端上换药盘走了,“你也是。” 陈今今见人离开,扔掉棉球,盖上酒精盖,开始配药。 …… 南京沦陷后,很多守军未能及时撤离滞留城中,日军对放下武器的战俘实行大规模屠.杀,但仍有很多脱去军服的军人进入难民营或是藏匿城中。 白解送杜召上船后,便回来继续守城,和一些陌生的兄弟们一起做最后的抵抗。 直至城陷,日军长驱直入。 他没和大部队在一起,也幸免于难,同几人协同作巷战。子弹没了,就从路上捡;没吃没喝,便趁夜到炸毁的民房、商店找。 一行五人,最终只剩下他一个。 白天,日本兵到处杀人、强.奸,城里充斥着哀嚎与求救声。 可白解孤身一人,不能硬刚,只能抓单,煎熬地躲在暗角里听着同胞们的惨叫,一点办法都没有。 街巷时不时传来几阵对战声,他知道还有很多同自己一样躲在暗处伺机偷袭的战士。 那天夜里,白解出去找食物,顺带想摸点手.榴.弹回来。 正在搜寻,听到墙后微动,是人踩到石头的声音。 他一手拔枪一手拿刀,两手交叉,往墙边靠,忽然头顶笼下一片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一折,被人压在墙上,脖间抵了把刀。 太快了!对方身手了得。 就在白解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友军?” 白解忙道:“中国人。” “哪路的?” “后编到八十八师,守中华门的。”双手脱离桎梏,他转身看向对方,扭了扭脖子,“你呢?” “三十六。” 白解又问:“你躲在附近,藏哪了?” “关你屁事。” “……” 这脾气,跟杜召有的一拼。 白解见他要离开,跟上去:“你就一个人?” “别跟着我,躲远点。” “一起,有个照应,我叫白解。” 男人驻足,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叫什么?” “白解。” 男人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扭看两眼:“你是杜召的副官?” 白解惊喜道:“你认识我们?”他看向男人的脸,糊了黑乎乎一层,完全看不出是谁,“你是?” 男人松开他,没有回答:“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到一处隐蔽的暗室。 男人问他:“怎么就你一个?杜召呢?死了?” “他撤离了。” “几年不见,德行变了。” “什么意思?”白解再次打量他的眉眼。 “七年前我们见过,在兖州,云寨。” 白解怔住了。 男人沉默几秒,淡淡道:“我是何沣。” 白解瞪大眼,扑过来要抹去他脸上的黑泥。 何沣灵活躲开,一把搡开他的手:“别挨老子。” 白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汉子:“少当家!你怎么长成这德行了?” “……” “还长高了,壮实不少,你不说我完全认不出来。” “你这德行,我也没认出。” “当年你才十六岁吧,”白解盯着他凌厉的双眸,“变化太大了。” 何沣靠到墙上,擦了擦沾满血的刀:“废话,七年了。” 白解站到他旁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何沣沉默了,想起曾经被日本人屠杀的寨民和被抢的山矿,真是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老召很想你。” 何沣嗤笑一声:“娘们唧唧,想我干什么?” “快说说,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何沣斜眼睨他,勾勾手:“过来,挨近点。” 白解凑过去。 何沣重重弹了下他的头盔:“有这闲聊功夫不如找两个鬼子杀,走了。” 白解被震得脑瓜子嗡嗡,跟上去:“一起。” 何沣转身看他:“人多目标大,你顾好自己,有缘再会。” 语落,他从窗户跳了下去。 白解望过去,只见那道黑影迅捷地从残桓破壁间闪过,转眼间没影了。 他刚要下去,踩到地上硬硬的包装袋,捡起来看,是一小袋饼干。 何沣留下的。 他将饼干揣进口袋,左右探查,看四周无人,跳下窗,往反方向去。 那就,有缘再见。 …… 第93章 大街上张灯结彩,为欢迎日本考古学家小村介子到来,他现今已六十五高龄,还是个政治家、教育学家、美术史学家,著书无数,享誉世界。 酒井渡虽心中不愿,但鉴其身份,面上功夫得做到,在金元酒店设宴,为其接风。当天,所有日本士兵都去了,彻夜畅饮。 半夜,三个日本兵喝酒醉,在大街上发疯,闯入一户人家,杀了男人,把妻子和女儿都强.奸了。第二天,妻子带着女儿到警察局报案,他们只说:“会查。” 这种事情发生过大多,全都是不了了事,当地的警察哪敢跟日军作对。 第二天,小村介子在一小队日本兵的护送下,来到华恩寺。 他已事先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并拒绝与李香庭谈话,声称只与灯一交涉,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购买这座寺的壁画。 灯一严词拒绝。 小村介子没办法,自己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明面上硬抢,免得以后落人口实,拍了些照片便暂且离去。 他们走后,灯一把李香庭单独叫到房间谈了许久,聊生活、艺术、文化和佛法…… 提到日本兵在寺内外犯下的恶,灯一只道: “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 炮竹声里夹杂着几声枪响,又死了人。 寂州大学的美国老师也毙于家中,日方声称是中国暴民干的,还找了个替死鬼,匆匆结案。 麦子戏社 第162节 华恩寺又来了两个难民,一位身怀六甲叫柳红梅的孕妇和九岁的女儿小兰。以如今寺院的情况已经没有能力接济难民了,可风雪夜,百里冰封,又不好让两个弱女子离开,李香庭问过灯一后,便安排她们在这先住几天。 加上先前来的刘爷爷一家,寺院一共住了九人。 除夕夜,他们用仅有的一点面粉和挖来的野菜包了十八个饺子,原本是按一人两个分发,但灯一和李香庭都不肯吃,把自己那份留给了怀孕的柳红梅,吴硕和王朝一见状,也将自己的给了两个小孩。 这是在华恩寺度过的第二个除夕,物是人非,唯有灯一和李香庭一直在。 尽管家园破碎、物资紧缺,但众人聚在一起,又成了相扶相依的一家人。 灯一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吃完后李香庭便把他抱回了房里,灯一骨瘦如柴,才不到八十斤重,李香庭将人放回被褥,又道:“我帮您擦擦身体吧。” 这一番折腾,灯一已无力气说话,似乎是点了个头。 李香庭便去打了盆热水,将小火炉点上,挪到床边,揭开灯一的僧袄,帮他擦拭。 自打明尽去世,这是第一个给他擦身体的人。 灯一紧闭眼,忽然落了两行泪。 李香庭手顿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灯一开导自己,像一座稳重的大山默默矗立身后,支撑着自己早已破碎的灵魂,他从未想过,这座坚韧的大山也有晃动的一刻。 可李香庭猜不透,他的泪为的是什么。 也许是为苍生,也许是想明尽了…… 他继续为灯一擦身,什么话也没说。 …… 斋饭里热火朝天,小兰站起来,给大家唱歌,嗓子清脆嘹亮;刘奶奶也哼起乡间小调;王朝一以碗为器,敲击配乐,献一首英文歌;吴硕讲起笑话来,惹得大伙捧腹…… 可这样一个特殊的、美好的日子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日本兵打破了。他们是生面孔,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只有两人,但气势汹汹,举着枪到处扫。 吴硕紧握拳头看他们翻箱倒柜,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恨。 一个日本兵看到柳红梅碗里的饺子,上去就夺,一边吃一边将剩下两个饺子塞到口袋里。 “妈的,抢孕妇吃的!”吴硕咬牙切齿,再按耐不住,忽然扑过去,将身材矮小的日本兵按倒在地。 听到呼救,另一个日本兵忙举枪朝他射击过来,吴硕反应快,一手将身下的日本兵翻过来,子弹正中他的胸口。 枪声传了过来,李香庭愣住,顾不得替灯一穿好衣服,拉过被子盖上。 刚要走,灯一拉住他袖子:“带我出去。”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我先去看看,别担心。” 又一枪响从斋房传来,李香庭远远就听到里面叮铃光当的声音,一进门,看到一群人吓得缩在角落,王朝一和吴硕死死扣住一个日本兵,还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老师!”王朝一死死抱着不停挣扎的日本兵的头,“枪!” 李香庭赶紧过来将枪拿走,又找了根麻绳过来,将人捆绑住。 死了个日本兵,事情就复杂了,现如今只能将另一个解决,防止事情败露。 他们将活着的日本兵背手绑住,和尸体一起带到远处的林中。 日本兵被塞住嘴巴,恶狠狠地瞪着挖坑的三人,躺在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吴硕听得烦,上去给他一脚,想起惨死的明尽,又冲脑袋猛踢两下。 坑挖好了,三人立在日本兵面前,手足无措。 必须得杀了,可他们三个文人,哪里轻易下得去手。 李香庭拿刀过去,抵在日本兵脖间,汗顺着脸滑落,迟迟没有动手。 日本兵这才吓得流眼泪。 李香庭盯着他祈求的双眸,心乱如麻。 吴硕见人不动弹,夺过刀一把插进日本兵的脖子里,怕死不透,冲心口又补了一刀。 看着日本兵瞪圆的眼睛和喷溅的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吓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王朝一扶起吴硕:“是他们作恶多端,是他们该死。” 吴硕脸色苍白,干咽口气,点点头。 王朝一看向地上的两把枪:“这枪怎么办?” “一起埋了,不能留隐患。”李香庭将尸体拖进坑里,一锹锹将泥土填进去。 他们凌晨才回来,斋房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墙上有处弹坑,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补,好在常年修复壁画,经验丰富,这点痕迹不算什么。 修复好,他把众人召集过来,严肃道:“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没见过日本兵,吃完了年夜饭,灯一师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我,王朝一和吴硕一直在工作室画画;刘奶奶在后厨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刘爷爷带阿强回房休息;红梅姐哄小兰睡着后,就去大雄宝殿里跪拜,直到十点才回去睡觉,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假如有日本兵来问话,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能心虚,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大家都得死。”李香庭看向柳红梅和刘奶奶,“尤其是两位弟弟妹妹,一定要记住了。” 柳红梅道:“我会嘱咐好她的。” 刘奶奶胆战心惊地点头:“好。” …… 他们度过一个提心吊胆的春节。 李香庭还是不放心,大人嘴巴把守的住,万一孩子害怕说漏了嘴,就全完了。他想让吴硕带着几位难民先出去避避,明日天一亮就走。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晚上九十五十分,一队日本兵砸开寺院的门,大概有十三个,带头的小队长说:“我们失踪了两名士兵,据其他士兵说,他们走前提过要去华恩寺找点吃的,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李香庭咬口道:“最近没有士兵来过这里。” 小队长不信他的话,一声令下:“搜。” 几个士兵分散各边开始搜查。 一番找寻,并未发现那两个日本兵踪迹。 小队长看向柳红梅怀里的小女孩,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将人从柳红梅怀里拉了出来。 为母则刚,此刻即便再害怕,作为母亲的柳红梅也毫无畏惧地厉声喊道:“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刚上前两步,两个日本兵举枪对着她。 柳红梅拨开枪要去孩子身边,被拽回来推搡在地。 刘奶奶过来扶住她:“没事吧。” 一群人被枪口围堵在一起。 李香庭对小队长道:“长官,我们真的没见过贵方士兵,她还是个孩子,求您放了她。” 小队长蹲下身,笑着看着小兰,用中文道:“告诉叔叔,有没有见过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叔叔来过这里?” 小兰摇摇头。 小队长歪了下头,脸色冷下来:“真的没有?撒谎可是要被惩罚的。” 小兰仍摇头:“我没有见过。” 大家刚松了口气,小队长忽然掏枪对着小兰,对柳红梅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见过?” 柳红梅泪流满面,看着被他挟持在怀里的女儿,咬牙摇了摇头:“没有。” 小队长轻笑一声,扯了下领口:“看来,你们还是不愿说实话,那我只好亲自审讯一下她。”语落,提着小兰的后领往房间去。 小兰被他拉拽着,哭喊:“妈妈——叔叔——” 李香庭知道她一旦被带去房间会发生什么,又上前拽住小兰的手:“长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审讯我吧,我跟你们走,酒井中佐答应过——” 小队长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刚要走,腿被抱住。 李香庭死死抓着他站起来,将他胳膊往后折:“她才七岁!这里是寺庙,你不能这样!” 小兰忽然对准小队长的手狠咬一口。 “啊——”小队长掰开小女孩,气得掏出匕首,回手给了李香庭一刀,接着将小兰扛到肩上,往屋里去。 匕首刺穿腹部,李香庭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抬头看去,只见小兰拚命挣扎:“救我——妈妈——” 柳红梅泪流满面,挣脱开刘奶奶,刚上前就被日本人的刺刀抵住肚子。 王朝一见状,立马挡在人前:“欺负孕妇和孩子算什么本——” 话未说完,“彭”的一声。 所有人怔住了。 王朝一往下看去,只见心口的棉服不断溢出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趴在地上的李香庭,弯起唇角,缓缓倒了下去。 吴硕被两个日本兵扣住:“王朝一!放开我!放开我!” 远处,刘爷爷背灯一出来,把人放到座椅上, 灯一猛咳两声,见小队长扛着小孩:“你要干什么!” 小队长停步,把小兰放下,笑着朝灯一鞠了一躬:“惊扰了大师,抱歉。” “放开她,佛门圣地,不得作孽,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 刚起的兴致被这一个两个全磨没了,小队长放下小兰,小兰立马跑回柳红梅身边,两人紧紧拥抱。 小队长对灯一道:“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些人必须跟我回去受审讯。” 灯一看向李香庭:“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他又朝王朝一合掌低头,随后抬脸看向小队长,“贫僧掌管寺内大小事务,你要带便把贫僧带走吧。” “不不不,大师慈悲心肠,一定和这件事无关,这里的闲杂人等就不一定了,可大师如果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话,就恕我无理了。”小队长抬手示意,“全部带走。” 除了王朝一和李香庭,其余人全被按上了车。 李香庭朝王朝一爬过去,血染了一路,他抓住王朝一的手:“朝一,朝一。” 可人已经断气了。 李香庭痛苦地合上他的眼,强撑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又跌下来。 血汩汩往外流,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他穿过几番回转的长廊,爬上台阶,刚至大雄宝殿,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麦子戏社 第163节 最后一丝力都被抽尽了。 李香庭倒下去,背靠在佛龛,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外面的夜。 佛教总说因果报。 可为什么?邪魔当道,圣人殒命。 他无力地转过头,看向墙上苦苦保护的壁画,看着一个个慈祥庄严的菩萨。 世人总求神佛保佑。 可佛菩萨即在眼前,能否看一眼,这人间苦厄。 风声皆止。 庭院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空旷佛殿,青灯凉烛。 香炉里的烟燃尽了,冰冷的月光穿过花墙,铺就将死之身。 李香庭闭着眼,意识越发不清,隐约听到清越的钟声里,明尽在呼唤自己。 恍惚间,他好像来到一片干净明亮的地方,看到了许多故人。 看到了,许多菩萨…… 是幻觉吗? 还是,死了。 忽然,额前一片湿润,温热的粘液将冰冷的他从寒窖中拉了出来。 李香庭缓缓睁开眼,看到一直养在林中的棕马,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宗林。 李香庭抬手,摸了摸它的腿。 不是幻觉。 “你怎么……来了?”他孱弱地快要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把你——” 宗林低头,蹭了蹭他的肩。 李香庭弯起唇角:“你走吧,走远点,到山那边去。” 宗林忽然曲下前蹄,躺在他的面前。 李香庭透过它漆黑的眼眸,看到了自己背后的佛祖。 顷刻间,泪如雨下。 不能死。 还不能死。 他忍痛往前挪,趴在了马背上。 宗林站了起来,驮着他走出佛殿。 曾经,李香庭带它走过无数次的路。 今日,由它背着他,再走一次。 …… 第94章 周边是浓浓的药水味。 李香庭睁开眼,朦胧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这是哪? “你醒了。” 他闻声看过去,是吴硕,脸上一块青一块紫。 “吴——” 吴硕按住要起身的李香庭:“你先别动。” 一动间扯到伤口,疼痛瞬间蔓延,躺太久,他有些头晕,眼前黑了几秒,还未缓过来,便问:“他们呢?” “都回去了,放心吧,没有人受伤。” 怎么可能? 那帮禽兽哪能就这么算了,即便没有证据,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李香庭见吴硕目光躲闪,要去倒水,攥住他的袖子:“说清楚。” 吴硕坐回来,皱起眉,不敢直视他的双眸:“酒井渡带小村介子来了。” 提到此人,李香庭已能猜到七八分,追问:“然后呢?” “灯一师父同意用彩塑把我们换了出来,一座彩塑换一个人,拟文件,写了自愿赠予,为……中日文化交流。” 李香庭心数一番:“六座?” “六座,加大雄宝殿西边的壁画。” “不是只有六个人?” “红梅姐怀孕了,算两个。” 李香庭僵了片刻,要起身。 吴硕拦住他:“你别起来,你得好好养伤。”语落,眼泪哗得掉下来,一连串落在他的被子上,“都怪我太冲动,如果我没有扑向那个日本兵,他就不会死,就不用杀了另一个,王朝一也不会死,还有修复这么长时间的彩塑和壁画,好不容易才——”他用力地甩自己巴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已经发生了,别打了。” 吴硕愤恨地跪坐在地上,头深深低下:“老师,对不起,你总说我做事不顾后果,我没想到……没想到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他哽咽了,“是我害了你们,和寺院。” 湿冷的病房只余他低沉的抽泣声。 李香庭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平复下心情,才挪开目光,看向自责的学生,手落在他肩上:“吴硕,别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好心,说到底,错的还是日寇,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一定也会找其他理由来掠夺。” 吴硕抬头,满面热泪。 “我知道王朝一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我也……”他倒吸一口气,压住心底不断涌出的悲恸,“逝者已逝,失去的也无力挽回,我们得守护好剩下的,在日寇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自己人不能先倒下,振作起来,好吗?” “嗯!”吴硕点头,擦去眼泪,“老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给我倒杯水吧。” 吴硕赶紧去倒上热水,放到窗口凉了会,端回来,扶李香庭坐起来:“慢点。” 虽无生命危险,但这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一牵动,痛得半边身体忍不住微颤,李香庭紧咬牙关,怕吴硕担心,不吭一声。 温热的水喝下去,嗓子舒服多了,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继而问他:“我的马呢?” 吴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马?” “宗林啊。” “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树林吗?” “是它送我过来的。” “那我不清楚。” “你帮我去找找,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里。” “好。”吴硕将他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实点,“那我去了,再给你买点吃的带回来。”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麦子戏社 第164节 他们还砍坏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戏谑道:“中国人创造的神明,你保护不了他们,灭了你。” 同伴笑他:“你真没文化,佛教来源于印度。” “那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寺庙?” “不是也有基督教堂,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庙,很多人信奉佛教呢。” “啊对呀。” 这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性的民族,但凡相信一点神明,都不会如此嗜血成性。 他们假惺惺地去烧了几炷香,一边嘻笑一边求佛祖保佑平安。 祈完福,闲得无聊,又想去找点乐子,边走边聊: “听说吉冈在慈云庵睡了一个很漂亮的尼姑。” “多漂亮?” “很白,眼睛大大的,下次我们去看看。” “可队长不让我们找出家人的麻烦。” “夜里去,偷偷的,把人拖出来,被发现不承认,不会有事的,之前这个寺里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杀了。” “有道理,好!等回去就去看看。” …… 最后一块壁画被搬走,小村介子特意乘车过来一趟,到后院看他们的工作室,刚要进去,被吴硕拦在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 李香庭坐在里画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村介子不想强闯,那样有失身份,便站在门口,看了遍里面挂着的小画稿,对李香庭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文物修复家,也是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走前,还伪善地鞠了一躬。 吴硕见人离开,“呸”了一声,忿忿回来坐下。 李香庭淡定勾线:“不用跟他一般计较,继续画。” 刘红梅和小兰离开了,刘爷爷一家还在,每天帮忙打扫寺院,给大家做些吃食。 李香庭还同从前一样,临摹、着文,累了便看看经书,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来劈。 听说小村介子带那批彩塑和壁画回日本研究了,过去的半月,也没有日本兵再来找事。 一切恢复如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李香庭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大雄宝殿,看那一整墙绝美的壁画自此消失,曾经一点点修复好的边角、填上的缝隙被再次扒开…… 光是幻想一番,他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外面又下起雪来。 李香庭噩梦惊醒,辗转难眠,披上棉衣出透透气。硕大的雪花纷落,早已立春,这应该是寂州最后的一场雪了。 他踩到绵软的白雪上,仰面望雪雾良久,发上落了一层雪。 风一点也不凉,还带了点嫩草的芬芳。 李香庭目光平落,望向远处的殿宇,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走走。 深深的脚印径直通向大雄宝殿,落在一层层台阶上,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他僵在佛侧,望着一整片坑坑洼洼的墙,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证。 此行千里之外,不知它们还能否再回来。 李香庭静静伫立于空白的墙前许久,又绕殿一圈,看了遍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 战争还未结束,日寇无耻,掠夺难止,那些愤懑与不甘早该消化,打起精神继续守护才是。道理都懂,可真正放下仇恨,做到心无旁骛,好难。 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彼时,好像佛祖也在看着自己。 他跪到蒲团上,正坐,看长烟缭绕,青灯古佛。 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 三月底,天暖许多,在刘爷爷和刘奶奶的指导下,寺里外耕上田,种了些农作物。 可灯一快不行了。 日方主动派医生过来帮他看看,被灯一拒绝,挡于门外。 然日本人却不肯离去,美曰其名在外面待命,随时给大师治疗。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在等灯一咽气,好堂而皇之接管寺庙。 进了四月,春和景明,野花如星点缀漫山遍野。 又到领研发经费的日子,李香庭去了趟寂州大学,回来路上买了些蔬菜和橘子。 远远就见刘奶奶站在寺院门口巴巴地望,见人回来,赶紧上前:“李先生,赶紧去灯一师父房里看看吧!他等你好久了。” 李香庭顿感不妙,将篮子递给她,慌忙去见灯一。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他们两个。 灯一躺在床上,缓缓抬手。 李香庭立马接住他的手:“您要做什么?” “扶我起来打坐。” 李香庭见他坚持,便将人扶起,把被子叠高,放在他身后留靠。 灯一眼窝深陷,眼神却仍是柔和的,笑着道:“贫僧活不过今晚了。” 李香庭蹲在他腿边:“不会的。” “出家人不畏生死,唯对施主放心不下。” “我会替您守护好这里。” “世间诸众生类,欲为众恶,强者伏弱,转相克贼,残害杀伤,迭相吞啖。不知为善,后受殃罚。”灯一声音越发轻微,“天地之间,自然有是,虽不及时暴应,善恶会当归之。”1 李香庭静静听着。 “植诸善本,深心坚固。”灯一覆上他的手,“我再给你讲最后一次经吧。” “好。” …… 日本人消息倒是传的及时,很快来了大批人马,连酒井渡都到场,说来要祭拜大师,顺便处理寺院其他事宜。 吴硕不依,在外面吵闹。 酒井渡没耐心,让手下把吴硕撵出去,严肃道:“华恩寺主持已圆寂,这里没有和尚了,以后由我们接管,任何闲杂人等不得留在此地。” 他正要把刘爷爷他们都赶出去。 灯一屋里传来声音:“住手。”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道清瘦的人影立在门内,身穿僧服,是个年轻俊秀的和尚。 看到他光秃秃的头顶那一刻,吴硕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朦胧了视线。 只听他道: “谁说这里没有和尚了。” …… 第95章 “我是这里的主持明寂,继灯一接管华恩寺,请你们离开。” 酒井渡盯了他片刻,才辨认出人来,忽然大笑两声,负手上前几步:“剃个头就成主持,接管寺庙,那我是不是改个中国名字,整个中国都是我的了?” 李香庭不想与他争辩,背过身去,将僧袄脱下,只见里面白色衬衣写满了血字,表示主持一职移交他,还按了灯一的手印。 酒井渡唇线紧抿,看完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一件衣服证明不了什么。” 李香庭穿上僧袄,回过身看着他:“地契和转让书都被我存放起来,你可以质疑,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我前几天给沪江报社的法国记者写了信,另寄出一些照片。如果一个月后没有回信,他就会把你们肆意屠杀的事情爆出去。”李香庭拿出陈今今曾经给灯一、明尽和自己拍下的几张照片,想赌上一赌,“在这里和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被记录下来,日本是信奉佛教的国家,也向来以礼仪之邦著称,公然违抗国际公约,滥杀平民和佛门子弟,传出去,各国会如何看待你们。” 酒井渡看他这毫无畏惧的目光,更加不爽,掏出枪抵在他的额前。 李香庭平静地与他对视:“请施主三思。” 后面的副官上前,拉了拉酒井渡。 酒井渡想起过去犯的事,怕重蹈覆辙,不敢冒险,凶狠地瞪着他,放下枪,逼近一步,对他的颈边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好。” 酒井渡带人离开。 吴硕来到李香庭身边,声泪俱下:“老师,你怎么剃度了?你要出家?只是做做样子给日本人看,对吧?”他宁愿是后者,“老师?” 李香庭没有回答,转身回了屋:“给灯一准备后事吧。” …… 他们曾在灯一的指导下亲手给明尽操办过,第二回 ,算不上难事。 举行完荼毗仪式,便将骨灰安葬于塔林。 接连离开好几个人,寺里冷清许多,不变的是晨鼓暮钟、寥寥香火和日复一日的勾描绘色。 中午,刘奶奶做好饭,叫大家来吃。 李香庭最近在教阿强识字,趁等人的功夫,给他读了几句诗。 刘奶奶将汤盛好,坐到两人对面,见李香庭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心疼道:“药膏没抹吗?手指还肿着。” 李香庭抬脸:“老忘记,也快好了。” “喝点汤暖暖身子,多穿点衣服啊,你看你身上单薄的。” 麦子戏社 第165节 “最近是有点忽冷忽热的,身上还好。”他抬手摸了把脑袋,“就是长发留久了,突然没了还不习惯,头顶凉飕飕的。” 刘奶奶道:“找顶帽子戴戴。” “明尽有一顶,但有点小,没事,很快天暖了。” 话音刚落,阿强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为他焐着光秃秃的头顶。 李香庭拉开孩子的手:“谢谢阿强,暖和了,先吃饭吧。” “好。” 吴硕姗姗来迟,刚一出现,阿强捂住嘴大笑起来。 “不准笑!” 李香庭看过去,只见他也光了头:“你剃头干什么?” 吴硕坐到他身边,大张腿坐着,猛灌一口野菜汤:“陪你啊。” 李香庭弹他脑袋一下。 吴硕捂着头叫起来:“疼!” “好歹跟我说一声。” “头发而已,没就没了,你不也是忽然就剃。” “不一样。” “哪不一样。”吴硕故意道:“都是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些壁画,你能剃,我也能,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李香庭不说话了。 气氛霎时凝重许多,直到阿强说:“我也剃。” 李香庭看过去,微笑着捋了把他头顶柔软的头发:“不许剃,冻脑袋。” “不怕!” “那就等夏天。” “好! …… 虽身份大变,但李香庭还是同从前一样,只不过在藏经阁待得时间更长了些。 藏经阁几乎被搬空了,为保护经书古籍,他和明尽很久之前便将它们都被埋于地下,至今没被日军发现。 半夜,李香庭正坐于菩萨像前看经书。 他的视力又差了点,在黯淡的烛光下看久密密麻麻的小字,再抬首,菩萨的眉眼已模糊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香庭回头看去,是刘奶奶。 他站起身:“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刘奶奶走到他身边,仰视面目慈祥的男人,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织的。” “是什么?”李香庭接过来看一眼,“帽子?” “对。” 是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 “没有新线,我就把旧毛衣拆下来一些织的,你别嫌弃。” “这怎么行,您的衣物本来就少。”他把帽子还给老人。 刘奶奶挡住他的手:“拆的衣角,不碍事,收着吧。” 李香庭俯视眼下这只苍老又粗粝的手,感动道:“谢谢您。” “快戴上试试。” 李香庭赶紧将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拉,盖住耳朵:“真暖和。” 刘奶奶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了眼菩萨,又看着他,轻拍了拍他的手:“别熬了,明天再看。” “好,您也回房早点休息,夜里外面风冷。” “欸。” 老人的脚步声渐远,李香庭又孤身立在佛堂。 香炉里的香燃尽了,他去点上三根,接着跪回蒲团上,继续将经书看完。 长时间的长斋礼佛、馨香祷祝,让他的心境平和许多。 如果说佛前敬拜能让他保持一颗清净心,那么庞大的佛法世界便能使他更加坚定、找到自我,并从苦海中放下执着、得以解脱。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灯一面对敌人的凌.辱、杀伐时,仍念慈悲,不忘度化一切有情众生。 所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渡人,未尝不是渡己。 …… 游击队一直在晏州及周边乡县打游击战,从后方牵制消耗敌人,虽交战规模不大,但零零散散几次对战消灭的敌人数量相当可观。 近日,他们在琴水沟驻扎,修整完毕后不日将继续出山,前往皖西与各部会和。 傍晚,侦察兵忽然跑回来:“鬼子来了。” 所有人立马拿枪准备迎战。 宋队长问:“大概多少人?” “二十多个。”侦察兵一头大汗,“要不要撤退?” “二十多,”宋队长眉头紧锁,随即拍案大喊,“打!” 队伍迅速集结,准备伏击。 他们占地半坡,有地域优势,埋伏在山崖边往远处看,便见一对日本兵从西边过来,四辆摩托领路,两辆卡车,一辆载人,一辆装了很多木箱,要从下方山谷经过。 孙副队长压着声问宋队长:“你说那车上装着什么?” “抢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回我觉得能打。” “要你说。”宋队长笑了起来,“管他个贼鬼子运了什么,都是我们的。” 日军像是行了很远的路,一个个疲惫不堪,车开得也慢,快睡着似的。 顶上传来巨大声响,司机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块块石头滚了下来,立马精神了,猛踩油门试图躲过去。 “隐蔽!隐蔽!有敌人!” 随即,枪声四起,后车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副驾驶日本军官喊道:“找掩护,准备战斗,在坡上!” 他们集中火力,往山坡扫射。 宋队长让十个人伏在高处吸引敌人注意,自己带人从西坡绕下来,从侧面突击。 然日本兵以车为掩体,枪弹难穿过,他正要带人冲上,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敌人背后坡上迅速落下,眨眼功夫,一刀抹了个日本兵的脖子。 宋队长揉揉眼,定睛看过去,那玩意太快了,晃得他看不清一招一式,更看不清脸,自言自语起来:“妈的,见鬼了?” 倒也没见鬼,是邬长筠。 她从背后突袭,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折了三个,等发现,又着急忙慌朝她开枪。 邬长筠逮个尸体当护盾,拿起地上的枪,扫射过去。 眼前血肉飞溅,红透的,还有她愤怒的双眼。 宋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跟他冲上去与敌人血战,挨近些,才看清那个人影,虽了解她的身手,也并肩作战过多次,但还是头一回近身肉搏,担心地朝她大喊:“往后退!” 邬长筠没听见似的,一个抬腿,将日本兵踹倒,随即就是一刀死死扎进他的脖子里,紧接着拔刀起身,没有丝毫停顿,又朝敌人砍去。 …… 数月来,邬长筠一直跟着游击队,先前她伤口感染,整整烧了八九天,药品量不够,差点高烧死过去,卫生员都没想到她能坚持过来。只不过身体元气大伤,整个人瘦得快脱相了,养了大半个月身子骨才硬朗点。 游击队与日军交战过几次,每一次,她都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扒皮抽筋,以报血仇。 虽有伤亡,但这一场仗打得漂亮,士气高涨。 收拾战场前,邬长筠已回到医疗队,她浑身是血,吓得二丫抓着人到处检查。 “我没事。”她的声音比脸还要冰冷,“鬼子的血。” 缴获不少物资,大伙晚上饱餐一顿。 有女兵问邬长筠:“长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功夫这么好。” 杀手。 她没坦白,只说:“唱戏的,武旦。” “难怪了,听说你是沪江来的,唱的昆曲?越剧?” “京剧,小时候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后去的沪江。” 背后的小战士听见了,“能不能唱一个?” 顿时呼声此起彼伏: “好久没听戏了!” “我还没听过呢。” “唱一个吧。” 宋队长也说:“邬同志,你看方便的话,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曲?今日大捷,借此劲,再给兄弟们鼓舞鼓舞士气。” 邬长筠不想唱,也怕这么长时间没开嗓,唱不好:“很久没吊嗓练声,唱不上去了。” 小战士说:“没事,你就随便唱几句,让我们过把瘾。” 麦子戏社 第166节 宋队长见邬长筠为难,便打圆场:“人家之前受伤,嗓子不舒服,以后再说,吃饭吃饭,吃完练刀去。” 邬长筠看向他,颔首示了个谢。 …… 大家都很热情,待邬长筠如亲人般,也很团结、勇敢、善良,长久待下去,她觉得自己都快被感化了。 只是不论别人好坏、身处何地,邬长筠都喜欢独处,有时一个人到树上躺半天,看看风景,发发呆;有时跑到很远的山头,吹一晚上风。 前些年她跟祝玉生在各个城市晃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赚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祖国的山川大河,如今乱世,倒得此机会静下心好好欣赏一番它的壮阔。 原来,我们的国家这么美。 最近有个叫张尽的小战士总是给邬长筠献慇勤,一会儿送个红薯,一会递个野果……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对她有意思。 邬长筠不想伤人家心,只能尽量躲着,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对任何人都生不出男女之情。她不想耽误别人,她还是要去法国的,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多留一段时间杀鬼子,因为她知道,这口气不出,自己会在异国憋屈死。 明日行军需经过里口乡,那是敌占区,上个月刚被日军一小队占了,宋队长和众部下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收回失地。等这场仗打完,游击队成功进入根据地,邬长筠便会到里州去,乘车先回沪江,再去法国。 晚上,山上又黑又冷。 怕光影晃动召来敌人,他们不敢烧火。 邬长筠睡不着,坐在一块巨石边看星星。 二丫不声不响来到她的旁边,递过一个搪瓷杯,热乎乎的水,腾腾地冒气。 邬长筠接下:“谢谢。” 二丫没吱声,她还是这样不爱说话。 邬长筠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搁在旁边,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二丫也跟着。 两人一言不发,同望着遥远的夜空。 星月交辉,手落处,满地清霜。 …… 邬长筠再次醒来,二丫已经不在了,天也濛濛亮,自己身上还盖了块潮湿的被子。 不远处传来人声,明显比之前嘈杂许多,应该是友军来了。 邬长筠拾起被子起身,往营地走,这一夜睡得很不舒服,腰酸背痛,她把被子撂到肩上,转了转脖子,刚要进帐篷,身后有人唤自己一声:“邬长筠?” 她定住,这声音,有点熟悉。 邬长筠转身,微诧地看着男人。 他乡故人,缘分一词,果真荒谬。 …… 第96章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陈修原笑了起来:“原来中国这么小,在这里都能遇到,好久不见,还好吗?” “不坏。” “你的头发短了,我差点以为看错了。” 是短了许多,现在只到耳下,勾在耳后,干练又好打理。邬长筠看着他周正的脸,没那么白净了,胡子也未及时修理,多几分沧桑感:“你也变了很多,瘦了。” “是。”陈修原往营帐看过去,“我有点事,等会找你聊。” “你忙。” 他们本就不熟,打个招呼意思下,便各干各事的了。陈修原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邬长筠也没追问,当下出现在这里,彼此就已心照不宣了。 只是,这位小舅的出现未免又让她想起杜召。 也不知那个男人现在在哪,是死是活。 刚回国的时候,邬长筠总是琢磨这件事,不可控制地想这个人,随队伍打鬼子的这段日子,反倒让心底那些雨意云情慢慢淡化去。她的心在一次次生死、屠戮、战争中变得更加顽固,坚硬到透不进一丝儿女情长。 早晨山间云雾迷离。 邬长筠短叹口气,往帐篷里去。 两队会和,便开始动身,往里口乡去。 行军途中,侦察兵回来报:日军一小队在西边十里处的张家村驻扎,抓了不少女人关着,没日没夜地凌.辱。 张家村与里口乡地处两个方向,但他们不能眼看着同胞受难而置之不顾,要绕路过去把人救出来。 经过两天视察,敌军有三十三人,我方有八十九人。数量虽取胜,但日军装备精良,按照以往的战斗经验,不占优势。 几位领导开会商讨战略,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战。 日本兵在村内活动,张家村还有老幼村民,他们虽从日军手中抢来些炮弹,却怕伤及无辜不敢直接用炮轰。 趁夜,宋队长的突击小组隐蔽推进,悄悄进村先干掉两个哨兵,再逐渐深入。另一队分别从村西、北方向围进,从而实现四面渗透,不放过一个鬼子。 宋队长刚爬至草堆后,旁边跟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嘘——”邬长筠压低脸伏着,看向远处从围墙里出来撒尿的日本兵,给宋队长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上去偷袭,继而大家跟上冲进去杀敌。 未待宋队长同意,邬长筠滚至墙后:“回——”他不敢出声,只见人抽出一把匕首又快又轻地绕过去,刚靠近,倏地扣住日本兵头,往后一掰,匕首划了脖子。 他不禁感慨:这身手,专业杀手怕是都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什么来头! 随即,宋队长带人上前,将小镜子捆在棍子上举高探看围墙内的情况。 几个日本兵正在烤火。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准备上。 一声令下,战士们踢门而入,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听到枪响讯号,另一边的小队埋伏于关押女人的大院外,等里面的日本兵出来,立马扫射过去。 密集的枪声四起,由于敌我距离过近,不一会儿,短兵相接,血肉淋漓…… 这场仗惨烈地胜利了,却失去十三位战士,十五人受伤,其中六位重伤。 卫生员竭力救每一位,可还是回天乏术,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 混战时,张尽为邬长筠挡了一刀,腹部皮开肉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人却快撑不住了。 邬长筠守在性命垂危的小战士身边,为他加油打气,同他讲沪江的趣事。 张尽一笑,嘴里又流出血,虚弱地说:“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到时候我请你去吃饭、喝酒、跳舞。” “跳舞,”张尽眯着眼幻想起来,“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 “好,你跳舞一定很好看。” 见他缓缓闭上眼,邬长筠晃了晃他的胳膊:“别睡,再和我说说话。” 张尽又睁开一条缝:“你说,我听着。” 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看他气息更加微弱:“一直没问你,你是哪里人?” “安徽。” “安徽哪里的?” 张尽又闭上眼睛。 “安徽哪里?”邬长筠见他不回答了,握住他的手,“张尽。” 他的手冰凉。 “张尽。” “你不是想听我唱戏吗?”邬长筠握住他满是老茧、伤痕累累的手,心里难受极了,“张尽,你醒醒,我给你唱几句。”她摇摇他的手,“你想听什么?” 邬长筠低下脸,一股凉意从背脊缓慢散开,从外入内,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寒透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师父,到林生玉,到村里的同胞,到并肩作战的兄弟姐妹…… 这种无力感太让人绝望了。 “都行。” 她猛然抬头,见张尽看着自己,气息奄奄地微笑起来:“你唱的,都好……叫大伙,一起听。” 就好像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从深渊边际一把拉了回来,现在,轮到自己推着他前行。 邬长筠用手指蘸了下被血湿透的纱布,从眉心往上,抹出一条凌厉的英雄扦:“好。” 听说有戏听,很多幸存的和被救下的村民也来了,和战士们集结在院中,静静等着。 这里没有道具,化不了妆,也没有琴师和对手配合,只能独立完成。邬长筠用一块黑色布将短发束包起,手持一根粗糙的木棍,于屋檐下,唱了有史以来最寒酸的一场戏,也是时隔近四年,第一回 正儿八经开男腔演武生。 唱的是《挑滑车》第六场,岳飞手下名将高宠: “只见那番营将士似海潮, 遍布着山头与荒郊。 乱纷纷你来我往一似蜂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吵。 只听得鼓咚咚, 又只见那兵戈旌旗和那刀枪绕, 高高下下飞腾也那声噪。 见一派旗幡招招, 烟尘中号角咆哮, 麦子戏社 第167节 俺却要一战灭儿曹!”1 虽长久没有练功夫,但她底子好,跌扑翻打干净利索,把式做派意气风发,比武旦更添威凛。 独一人,舞了场刀光剑影,踏出个金戈铁马的气势。 唱着唱着,天上飘起微雨。 声音在风雨弥散,环绕在院里院外: “遥望着杀气高, 不由俺心如烈火烧! 好叫人怒气难消。 俺咬牙关观瞧, 恼得无明火起发咆哮。 休得要,直恁乔, 哪怕他万马千军, 定要把番邦踏扫!”2 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她,不顾发上肩头潮湿一片,看这功夫,听这唱词,想到国破家亡之痛,冲锋陷阵之勇,悲喜交集,满腔热血。 一曲终了。 台下掌声如水,无论是惨遭虐待的百姓,还是受伤的战士们,都不停喝彩。 邬长筠注视下面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有的热泪盈眶;有的掀拳裸袖;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斗志昂扬……晚风呼啸,吹冷她额间的细汗,心却暖极了。 从前唱戏只为谋生、赚钱,这一刻,她终于领会到师父一直以来的信念,终于真正地感受到,戏曲的魅力。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让她忽然间觉得,十年台下苦,值了。 …… 邬长筠唱了一整晚,从精忠报国的将军演到碧血丹心的巾帼英雄。 好久没这么唱,她的嗓子有些受不住,到最后,已有些吊不上声了。 夜雾弥漫,大伙都散了去。 邬长筠独自坐在方才表演的檐下台阶,望向远方连绵的、黑压压的山。 忽然旁边落座一人。 她侧眸看去,扯了下嘴角:“还不休息。” 陈修原与她隔了不到半米坐着,递过来一杯热水:“润润嗓子。” 邬长筠接过杯,放在手里焐着:“谢谢。” “你唱得真好。” 邬长筠只笑了笑。 “只听过你的武旦,没想到武生唱得更好。” “从小学的就是武生,不过后来师父觉得我心思太多,不能专心研究戏曲。”她回想起幼时事,笑容苦涩了些,“有一回没经过师父同意,去给谋财害命的地痞流氓唱了场戏,因为他给的太多了,我又是个财迷。师父发现后,狠打我一场,三天没能下床,从那以后就再不让我唱武生了,每天跑跑龙套,做些苦力。” “所以后来改学武旦?” “武旦是跟戏班子里的人学的,还有师姑,一得闲我就去偷看师姑练武,跟着学两招,哼几句,没个正儿八经教的,所以一直是三脚猫功夫,好在小时候苦练基本功,底子好,叫我偷学来不少。后来师父意外残疾,我就自作主张上台唱武旦了。” “你很厉害。” 邬长筠自嘲地笑了一声:“厉害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 陈修原淡淡道:“什么叫好呢?名噪一时?流芳百世?成功是个蛊惑人心的词,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你在这中间有所得,便不算虚度。” 邬长筠听着这些话,忽然想起居世安来:“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嗯?” “算是……男朋友吧。” 这倒是陈修原意料之外的。 邬长筠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杜召,我去年八月去了法国留学,认识的一个同学。”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师父死了。” 陈修原微蹙眉:“抱歉,节哀。” 邬长筠不说话了。 “那你还回去读书吗?” “想,一直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逃离这里,去读书,出人头地,战争关我什么事。”邬长筠侧目看向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当然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读书学习,日后可以更好的报效祖国,我们国家需要人才。” “可我从来都没打算报效国家,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个很自私的人。”邬长筠端起杯子,抿了口温热的水,“很可笑吧,我演了无数英雄,将军,自己却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 “别这么说,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邬长筠长叹口气:“但我已经没钱读书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这是杜召送我的。” “很漂亮。” “我身上就只有这一枚戒指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拿出来给游击队买.枪,买物资,还有散给了在鬼子扫荡中幸存的村民。” “谢谢你。” 邬长筠举起戒指,它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璀璨夺目:“它可贵了,你那个傻外甥花了两万块大洋买的。” 陈修原听此,露出些笑意:“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我曾经想,虽然钱财散尽,但是还有这枚戒指,我可以把它当掉换取一笔不小的钱,继续去读书,可是今天,就在刚刚,我忽然不想走了。” “为什么?” “从前,我一直不甘心做个给人取乐的伶人,我想要别人的尊重,我需要文化知识,去走出更广阔的路,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好像陷入一个误区。 戏曲,本身就是文化。我们中国独有的文化,能给人一股特殊的力量。” 邬长筠将戒指戴在手上,透过指缝,看着高高的明月:“我想回到原点,重新地、好好地走下去。” …… 第97章 陈修原并不是另一小队的将士,具体职务邬长筠没细问,只知道是延安来的人,在此地协助新四军合编事宜。 到里口乡还有近四十里路程,中途驻扎于山村外休息。 邬长筠给大家唱了几嗓子,一个个跟在后面学,漫山遍野戏腔回荡,好听极了。 几位伤兵吃饭慢一些,邬长筠啃完饼,到远处的溪边接点水。 春风徐徐,旺盛的野草垂落在清澈的溪边,随水流摇过来、晃过去。她喝下半壶,又盛满,塞上壶塞起身,远眺茫茫麦田,绿油油的一片。 二丫不见邬长筠,往远处望了望,见她独自立在水边,便寻过去,站到她身边。 邬长筠看来一眼,没有说话。 二丫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没好意思说出口。 邬长筠余光瞥见她紧抠手指,望着远方的云和山,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听此,二丫心跳瞬间快了一拍,转身正对着她,一本正经得说道:“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戏。” 邬长筠目光飘下来,俯视面前这紧张的小丫头:“是看我在台上,觉得威风?” 二丫点点头。 “看和学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要吃苦,我不怕。”二丫握着拳,诚挚地凝视着邬长筠,“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邬长筠又问:“学来为了什么?” “给战士们唱戏,和你搭戏。” 这个理由邬长筠倒是没想到,她瞧二丫忐忑的表情,笑了笑:“翻两个跟头看看。” 二丫脸上顿时松弛下来,激动又忐忑地往后退两步,连给她翻了两个。 许是农活干多了,确实挺有力气,邬长筠重新打量一遍她的身段,抱臂道:“想学武旦还是武生?” “都可以。” “女唱生角本就不容易,尤其是武生,更辛苦,也难一些,都是一下下摔出来的功夫,你想学武旦,我也能教,不过我的看家本事是武生,师父从小教起,一句一句顺下来,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亲手指导的。”邬长筠故意板下脸,严肃道:“但我提前告诉你,我脾气不好,没多少耐心,你做不好,我会罚你,唱不好,也会罚,甚至会动板子,能接受吗?” “能!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每个学戏的刚开始都这么说,都是斗志昂扬的,觉得自己未来一定能成角儿,唱出个名堂来,但是全中国多少伶人,赫赫有名的就那几个,大多数只能混个温饱,现在武戏又不受欢迎,日本人管着,大多剧目都被禁演,现实我跟你说清楚,你得想好了。” “我没想这么多。”二丫坦诚道:“我也不想出头,成……”她刚才说成什么来着?二丫挠了挠头,“角!我就想唱给想听的人听。” 邬长筠沉默了。 二丫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怯生生地问道:“可以吗?” “嗯。” 二丫一阵愕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高兴地直跺脚。 邬长筠见她喜悦的模样,心中愉悦轻快,也想笑,强忍住,保持严肃:“收你,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我们的关系。我师父三个徒弟,师哥死了,师姐退出菊坛,只剩我个半吊子的,万一哪天我死了,他的功夫总要有人传承下去的,京剧,也得传承下去。” 二丫急道:“你不会死!” “是个人就会死。” “你不会!” 邬长筠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拜师时的阵仗,走了会神,才对二丫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现在也没条件,你就给我磕三个头,叫声师父吧。” 麦子戏社 第168节 二丫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快破皮了。 邬长筠有些心疼,嘴上仍硬着,冷冷道:“咱们唱戏的得护好这张脸,破了相,多少脂粉盖都不自然。” 二丫点头:“是。”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二丫。” 邬长筠睨她一眼:“二女儿的意思?” “是的。” “那不算名字。” 二丫有些苦恼:“女娃不需要名字,男娃才有。” “女孩子也该有名有姓,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我们并不输于男子,不该自轻,更不该有男尊女卑的观念,知道了吗?” “知道了。”二丫顿一会,“那师父帮我起吧。” “不帮,这是你的事。” “我不识字,没文化。” “花花草草山川河流,世间万物都能做名字,你自己随便挑一个。” 二丫绞尽脑汁想了会,还是没主意,嗫嚅道:“还是师父帮我吧。”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瞧她那对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背手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她望着远处的麦田,再过两月,麦子就成熟了,“那就叫穗吧,麦穗的穗,你姓什么?” “田。” 邬长筠有些诧异,莞尔又笑起来:“好,田穗。”她折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记住。” 这哪能记得住!田穗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字,头一个还好记,可这第二个字…… 她在手心比划许久。 邬长筠点点她肩:“记住没?” 田穗摇头。 邬长筠又笑了:“这可是你让我取的。” 田穗噘了下嘴,随即又一脸坚定,肃然道:“我肯定能学会。” “慢慢记吧。” 田穗顺邬长筠的目光看过去,很普通的景色,不知她为什么一直在看:“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走鬼子吗?” 邬长筠没有立马回答。 只见风拂动青色麦浪,千千万万麦穗拥抱在一起,左摇右摆,始终不倒。 它们扎根于同一片土壤,吹同一阵风,淋同一片雨,你推着我,我拖着你,回首望去,每一株,皆是我自己。 等到绚烂时,将全部奉献。等到来年,又能长出新的麦穗。 永无止境—— “能。” …… 一九三九年,秋。 沪江自沦陷后,便成为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拨开层层迷雾,是纷纭杂沓的世界,民间组织和各党间谍暗潮涌动。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曲折悠长的老街巷、雕梁画栋的大宅院……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最近一家戏院新开张,生意不愠不火,请了位当红的青衣来唱两天,人流量瞬间上来了。 晚上,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邬长筠挑帘往座上看一眼,瞧见几个熟脸,没出去打招呼,放下帘子到后台晃一圈,乌泱泱的,吵得闹心。 她从后门出去,坐在外头点根烟清净会。 前头的戏唱上了,咿咿呀呀,清灵的嗓子动听得很,难怪最近红透大江南北。 她心算了比账,这价格请这名角儿来,不亏。 今个排的全是文戏,散场后,邬长筠叫小胡盯着点,便自己先回去了。 她叫了辆黄包车,往住所去,闲时看着一路街景,想起它从前的模样。 这儿不是租界,遭过轰炸,也重建了,和前轰炸完全不同。 不到两年,真是恍如隔世。 邬长筠租了一个小别墅,两层楼,六个房间,四人住。 田穗见她回来,提着煮好的花茶跟上楼:“师父,喝点茶。”她长高了几公分,留了一头长发,也出落的圆润、漂亮许多。 邬长筠接过杯子喝了口,边上楼梯边问:“老陈呢?” “半小时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嗯。”邬长筠把空杯子递到后头,“太浓,下次少放点。” “好。” 邬长筠抬手,示意她别跟上来,兀自往房间去,关上了门。 她换下鞋,脱了外杉,打开衣柜拿了条睡裙,刚关上,楼下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邬长筠没去看,拿上睡裙去洗澡,见人进屋:“回来了。” 陈修原夹了个公文包:“嗯,脸色不好,怎么了?” 邬长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没事,洗澡去了。” “好。” 邬长筠走进卫生间,将门拴上,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在绳上,她忽然想抽烟,又去衣服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 “卡”一声,着了。 外面的男人道:“少抽点。” 耳朵真尖,邬长筠不想理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眯眼看着缭绕的烟雾后、镜子里到处是疤痕的身体。 腹部、双肩、后背……长长短短,一共八处。 怪骇人的。 邬长筠背过身去,不想看,倚着冰凉的洗漱台静静抽了会,余光瞥到一旁架子上的报纸,随手摸过来扫两眼。 燃到烟蒂,她才转回来,打开水龙头,用流水灭了手里的火星,拿着报纸站到淋浴下,瞬间,密密麻麻的墨字晕得面目全非,徒有一个大字若隐若现——舟。 她仰面朝着喷落的水流,紧紧攥住湿透的、无形的报纸,将它揉成团,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垃圾篓。 邬长筠洗完澡,陈修原也发完报,从暗室出来,拖柜子挡住门,见她湿着发,随口道:“擦干,降温了,小心着凉。” 邬长筠不想擦,拿瓶酒到露台上坐着,任风吹干。 坐了不到一分钟,陈修原走出来,将一块浴巾搭在她肩上:“擦擦吧。” 邬长筠没吱声,敷衍地揉几下。 陈修原将她的酒杯拿远些:“少喝点。” 邬长筠这才睨他一眼,笑道:“你真啰嗦。” 陈修原坐到圆桌另一边:“刚回来,还适应吗?” “我喜欢湿一点,那边太干了,这里刚刚舒服。” “晚上冷,还是注意点。” “嗯。” 两人同时默然。 凄清的春夜,树影扶疏,只有风在低吟。 少顷,陈修原才开口:“看到报纸了?” “嗯。” “他还不知道我们来了沪江。” “嗯。” “我明天去见见他。”陈修原看向她微垂的眼睫,“一起吗?” 邬长筠眸光更加黯淡下来,伸长手,去拿桌那边的酒杯,抿了一口,冷冷道:“见一个汉奸干什么。”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的阿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变好,变坏。”握酒杯的手悬着,由紧变松,由松变紧,半晌才想起来喝一口,邬长筠放下空杯子,“我只知道,他的弟弟杀了我们的同志,蛇鼠一窝。”她起身,裙边被风拂起,像汹涌的血浪,流向卧室,“亚和商社没有一个好东西。” …… 第98章 下午,陈修原独自来到亚和商社,却被门房告知杜召已经两天没过来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他只是在这里担个经济顾问的闲职,托的还是自家兄弟的福。 陈修原刚要离开,碰巧就撞上刚到的杜兴——杜召的六弟,他现在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也是亚和商社的一把手。 当初杜召带余下几千战士与杜兴分道扬镳后,他便带着印章回了昌源,由于战略失误,仅剩下两万军队也几乎败光,他被日军生俘后,选择投敌,先后在北平、南京为日方效力,又于今年春来到沪江和日本军部合作创办了这个名为商社背地里做着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的卖国勾当。 杜兴与杜召的这个舅舅不熟,只记得他去过杜家几次,给每个孩子都带了糖果。如今自己身份显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人眼色的庶子,连杜召都瞧不上,更别提他这位舅舅了。他着一身米白色西装,头发珵亮,手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名表,颔首虚伪地与陈修原打了个招呼:“这不是陈——”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长辈,这句话,摆明了是没给他和杜召半点面子。陈修原丝毫不在意,脸上挂着微笑,淡淡道:“陈修原,杜兴吧,好久不见,长变样了。” 杜兴也笑起来:“确实好久不见,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过来找杜召?” 听听,连声哥都不叫了。 陈修原瞧他这嚣张的气焰,真是小人得志,踩着无数同胞的鲜血上位,卖国求荣,还洋洋得意,但他只觉得庆幸,如此一般虚张声势、没有格局的劣物,反而没那么值得畏惧:“对,听说他不在,你知道他住址吗?” 麦子戏社 第169节 “自然,”杜兴抬手,示意身后的助理上前,“拿纸笔来。” 纸笔送到他面前,杜兴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笑着递给陈修原:“给。” 陈修原接下:“多谢。” “我那朝三暮四、不成器的哥哥估计又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与其去他家,不如到夜总会找找。”杜兴勾了下嘴角,“小张,送一下杜召的这位,小舅。” 陈修原道:“不麻烦,你们忙。”语落,便走了出去。 杜兴回眸看他离去的背影,一身长衫,儒雅从容,看着就不像好人,对助理说:“去查查他,到沪江干什么来了,一幅乱党样。”他嗤笑一声,手插口袋,往楼上走。 …… 陈修原将纸条扔进路边的废物桶,上面写的是杜召旧址,看来,这个大外甥还有点念旧。 陈修原来到别墅围墙外,按了几下门铃,里头一个脸生的男管家跑出来:“请问您是?” “你好,请问杜召在吗?我是他舅舅。” 管家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请人进来,只说:“先生今早就出门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先生总去应酬,经常深夜才回。” “你知道他常去哪里?” 到底身份还未确认,管家不敢多说:“不清楚。” “好,谢谢,打扰了。” 陈修原刚拐个弯,迎面碰上久别的女孩。 两人异口同声:“湘湘。” “小舅!” …… 湘湘带人进屋,聊了聊近况,时间不早,陈修原便去花阶找杜召了。 战争没给这个夜总会带来任何影响,如今生意反而更好了,不少异国面孔聚集,还有些着军装的日本人,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杜召在二楼包厢,陈修原找过去,敲半天门,没人应,他直接推开门,便见里头男男女女一群人,两个妖娆的舞女正在跳舞,沙发上坐了五个。 杜召在最中间,大敞腿坐着,衬衫领口解了三个纽扣,袖子皱巴巴地卷起,堆积在臂弯处,一边一个女人,趴在他肩上谄笑。 杜召见来人,推开女人,站起身:“小舅。” 陈修原极不适应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勉强走进去:“阿召。” 杜召揽住他的肩,把人往里搂:“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来坐,喝两杯。”他对沙发上坐的两个女人道:“让让。” 女人往边上挪挪,待陈修原坐下,又凑过来要挽他的胳膊,陈修原立马弹坐起来。 杜召看他别扭的样,笑了一声:“都那边坐去,我这小舅不近女色。” 大家纷纷散开。 杜召给陈修原倒上一杯酒:“好久不见,喝一杯。” 陈修原接过来,放在前面的茶桌上,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两年不见,又英俊了些,梳着大背头,更显沉稳,可脸上散漫的笑和这些放荡的行为,又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了。 “我不喝酒。” “行吧。”杜召自己一口闷了,随后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有阵子了。” “那不找我。” “怕你忙,我也有事情。” 杜召挑了下眉梢:“什么事?抗日?” 陈修原与他对视,没回答。 杜召豁然笑了:“开个玩笑。” “你为什么投——” “不喝酒,水果总得吃吧。”杜召直接打断他的话,塞了个葡萄进人嘴里。 陈修原勉强咽下去,皮都没吐。 杜召又拿了颗葡萄,往边上的女人领口砸去:“过来倒酒。” 女人又依偎到他身边,倒了杯酒,软塌塌地贴过来,喂他喝下。 另一边的张蒲清突然道:“小舅还记得我吗?” 陈修原看过去,瞧眉眼,隐约有些熟悉:“是小澄?” 小澄是他的小名——张澄。 张蒲清道:“是,难得您还记得我。” 杜召咽下女人喂过来的橘子:“我这舅舅记性好着。” 张蒲清手里的酒杯转了转:“小时候你来找末舟母亲,我们玩过几次。” 陈修原:“是,我听说你举家搬迁,来沪江有些年头了吧。。” “三六年去了广州,两个月前才回来。”张蒲清抬了下手,“难得相见,不喝一杯?” 杜召拿起杯子:“他滴酒不沾,我们喝。” 陈修原干坐着,只觉得这环境闷得人快昏厥了。 陪酒的两个女人缠着杜召玩骰子,几人摇起来,不亦乐乎。 陈修原轻声唤他:“阿召。” “嗯?”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他看着外甥这副模样,心里阵痛,仍温言细语,“我娶了妻,你也认识。” 杜召点了根雪茄,一边摇骰子一边吞云吐雾,心不在焉道:“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语落,摇出个大点,惹得旁边女人连连惊叹。 陈修原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起身道:“你玩,我先走了,改天一起吃个饭。” 杜召抽空看过来一眼:“行,不送。” 张蒲清道:“小舅慢走。” 陈修原与他点个头,走出包厢,关上了门。 张蒲清见他离开,同杜召说:“你还真是六亲不认啊。” 杜召乜他一眼:“喝你的,少废话。” 不过一分钟,门又被打开,去洗手间的男人回来了。 杜召推了把右手边的女人:“扶着点周处长。” ——特工总部的周处长。 周处长晕乎乎地坐回来,手握起一个梨:“来,我们继续喝。” 杜召笑着将他手里的梨换成酒:“不醉不归。” …… 半夜,杜召一身酒味到家。 慕琦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悦地看向他:“几点了?” 杜召把西服扔到沙发上,提起壶倒杯水:“自己看不到?” 慕琦将报纸摔在茶几上:“注意你的态度。” 杜召一口饮尽整杯水,又去倒一杯:“什么态度?我就这样。” 慕琦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杜召轻飘飘俯视过去:“我就这样。” 慕琦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将茶水洒在他脸上:“你清醒点吧,明天晚上姑姑叫我们一块去吃饭,姑父也在。”她上前一步,嘴巴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演差不多了,以后少喝点,印章拿到没?” 杜召没回答,牵住她的手,将一小块印泥塞进她手里,收起些话锋:“行了,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两下。” 慕琦松口气,故意又扬声吼一句:“谁要打你,走了,喝死你吧。” 头发耷拉下来,垂两缕在额前,杜召往后捋了下,睫毛上还坠了滴水,他又抹了把,将水揩净,接着又倒一杯喝下,粗鲁地扯了扯衣扣,往楼上去。 湘湘见女人离开,才冒头,给杜召递了块手巾:“你这女朋友也太凶了。” 杜召接过来,一边擦脖子一边往楼上去:“回头换了她。” “真的?” 杜召将手巾扔下来:“假的,睡了,别上来。” “好,明早吃什么?” “随便。” 杜召回到房间,脱下熏满香水味的衬衫,直接站到淋浴下,冲去这一身臭气。 皮肤被浸得冰凉,他围了条浴巾出来,紧紧是一个上身,便有十几处刀伤弹痕。 杜召静静坐在床尾,听床头钟表走点的声音,想起陈修原。 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 慕琦的姑父是沪江特务委员会秘书长江群,因为他的关系,慕琦被安在海关总署工作。 这次饭局为家宴,除了江群、江夫人,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 江夫人极为疼爱这个侄女,又给她送了一条钻石项链,嘘寒问暖的,还问杜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杜召笑着答:“这不等小琦点头。” 江夫人握住慕琦的手:“你也不小了,该收收玩心了。” 麦子戏社 第170节 “该收收玩心的是他吧。”江群看向杜召,“男人应酬是常态,但得有个度,我这侄女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受不了委屈。” 话没说尽,但后面一句不难顺——你敢负她,我要你好看。 杜召颔首:“姑父说的是。” 因是家宴,女眷孩子在,所以不谈政事,只拉拉家常,喝点小酒,很快结束。 送走江家几口,他们二人也回去了,车子开出一条街,慕琦身子才松垮些,看向单手掌方向盘的杜召:“姑姑问的话,你怎么看?” 杜召面无表情地开车,低声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慕琦微微叹息一声:“还没告诉过你,我是有丈夫的,去年春天,偷偷办的婚礼,就我跟他两个人。” 杜召并不意外,也不想问她的丈夫在哪里,做什么,干他们这行,知道的越少越好。 慕琦长睫微垂,看向车窗外,抬手摸向右耳朵,忽然坐直,紧张道:“我的耳环丢了。” 杜召淡定地看过来,见她左耳的珍珠耳环:“落饭店了?” “可能是刚才和孩子们玩,没注意蹭掉了。” 杜召没多说,转了下方向盘,折回去。 车停在饭店外的街边。 “我去找,你等着。”说完,他便下了车。 今日店里忙,包厢还未打扫,杜召找到耳环离开,刚转个弯,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背影,她正在看墙上的壁画。 黑色旗袍,玉立亭亭。 那些夜夜在梦里纠缠的记忆瞬间被抽拉出现实,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雾气氤氲的长巷口,看到她撑着一把黑伞,朝自己徐徐走来。 杜召握了下拳,朝他的梦走去。 忽然,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过来,将一块白色披肩搭在她背上。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转身,与杜召炽热的目光对接。 “阿召,真巧。”是陈修原。 杜召没理他,目光定在他旁边的女人脸上。 自三七年底最后一面,已阔别近两年,她又漂亮了。可曾经的秋月春风,于他彼时,不过是万丈泥沼。 邬长筠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波澜。 陈修原带人走近,介绍道:“这就是我妻子,你们也算故交了,不多介绍。” 杜召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双眸,一身暗色西装,笔挺修长,却像座荒凉的山,死气沉沉。 空气凝固一般。 服务员走来走去,沿路的包厢不时一阵嘈杂,可他的世界万籁无声。 “杜老板,哦,不对,”邬长筠弯起嘴角,“小召。” 杜召眸光微动。 “不叫一声舅妈?” …… 第99章 陈修原明白他们从前的关系,杜召此刻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复杂,由惊喜到压抑再到将要即将喷涌而出的怒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邬长筠吃了似的。 他打圆场:“我们刚吃完,什么时候有空,去家里——” “小舅,”话未说完,被杜召凉透了的声音打断,他始终盯着邬长筠寡淡的双眸,“我有话要对她说,你先下去。” 邬长筠接上道:“有什么话当面说。” 几人僵持着,气场骇人,路过的服务员贴墙过去,走远了还回头偷偷瞧一眼热闹,就见那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拽着女人往一间包厢去了,留下长衫男人立在木围栏前,不动声色地俯视楼下。 呵,又是什么有钱人家的风流故事,他看出神,差点走错门。 包厢里,清洁工正在收碗盘,杜召将邬长筠拉进来,声音威严:“出去。” 两个清洁工见这人一脸不好惹的样子,赶紧拿上布子离开。 杜召一脚将门踢上,逼近背靠墙站着的邬长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邬长筠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地道:“解释什么?” “装什么傻?” 邬长筠抬眼瞧他,轻笑一声:“回国的事?还是嫁你舅舅的事?” 杜召两桩都默认了。 “大外甥,我们一早就谈妥了,男欢女爱,当下开心就好,大家互不牵绊,好聚好散,你不是很清楚嘛。” “为什么找他?要钱没钱要势没势。” “换个口味,不行吗?”邬长筠放下手,“他对我好,一心一意,温柔体贴。” 杜召单手撑墙,朝她逼近一步,微微躬下上身:“我对你不好?” “好,很好。”邬长筠直白道:“可一别多时,谁知道你是死是活。” “你看到了,我活得好好的。” 邬长筠看着他幽深的双眸:“你这样,还算活着吗?汉奸做的舒服吗?” 杜召收回手,直起身,俯视着她,眸光忽然阴冷了几分:“别给我扯这些,你离婚。” “离婚?再跟你好?嫁给你?”邬长筠笑了笑,“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有影响吗?” 邬长筠身体往前,脸靠近他的脖颈:“你可真不要脸。” 杜召手落在她薄背上,把人往前一迎,将她单手搂在怀里:“筠筠,我还是爱你的。” 邬长筠没有挣脱,脸埋在他的胸前,闻到西装上浓烈的香水味,从前,他很少用香,更不会用这么高调的。 杜召抬起另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身体:“听说你在法国待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去了?” “找你啊。” 杜召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还是会心地弯起嘴角:“那是不太好找。” “你呢?打仗打得好好的,怎么跑来当日本人走狗了?” “打累了,没意思,你可知道当年为了守这里,牺牲了多少人?”杜召沉默两秒,继续道:“一天打光一个师,北平、天津、南京、杭州、济南、厦门、合肥、广州、武汉、南昌一个接一个沦陷,军队到处抓壮丁,小到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枪都拿不稳,前线战士在拚命,后方还有人发国难财,武器悬殊这么大,战士们还没冲上去,几颗炮弹炸过来,死一片,你觉得能打赢吗?”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邬长筠声音闷在他的胸前,显得更压抑了,“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我是一腔热血过,可人总得糊涂糊涂,撞撞墙,才能看清现实。”杜召脸埋在她发间,贪婪地吸嗅熟悉的味道,“败局已定,劳民伤财,我这是曲线救国,只有和平,才能挽救万万百姓。” “又是汪伪那套说辞。”邬长筠手撑住他坚硬的腹部,将人推开,审视他的双眸,“老陈怀疑过你的立场,他不信你会轻易投敌。” “那你呢?” “我什么?”邬长筠嗤笑一声,“觉得你是重庆方面吗?” “我是延安方面。” 邬长筠愣了下。 杜召瞧她的眼神,坏笑了声:“信了?” 邬长筠用力抵开他,杜召往后退一步,身体却无一丝晃荡。 “你是谁跟我都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我可不想因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天两头上小报,我现在只想和你舅舅过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邬长筠往门口去,身上的披肩被他拽了一角,刚走两步,掉落下来,回头,便见杜召攥着她的披肩,放鼻前闻了闻, “真香。” 邬长筠抓住披肩,用力一拉,却被杜召反拽过去,整个人撞进他宽阔的胸膛,她站直,退后一步:“你有没有礼义廉耻,你舅舅还在外面,”她松开披肩,“这么喜欢,送你了。” 这次,杜召任她离开。 陈修原听到动静转身:“没事吧?” “嗯。” 杜召一手插兜,一手提着披肩跟出来,目光从邬长筠身上落到陈修原脸上,戏谑地勾了下唇角,将披肩扔到他面前。 陈修原抬手接住。 杜召头也不回地走了:“找个时间去你家吃饭,让舅妈亲手给我做。” 邬长筠目送他的背影,挽住陈修原的胳膊:“走吧。” 杜召的车还停在门口,等他们出来,降下车窗:“送你们一程?” 陈修原道:“不了,我们散散步。” 杜召没回应,一脚油门,车子开走了。 慕琦看他表情慢慢变冷,问道:“上去这么久,我刚要去找你,刚才那两人是谁?” “舅舅。”他只说了一个。 慕琦打量他的眼神:“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杜召轻笑一声:“慕小姐不去做侦探可惜了。” “你就差把你两有事写在脸上了。”慕琦将耳环戴回去,“我听说你以前包养了个演员,看那女人的长相气质,就是她吧。” “嗯。” 慕琦不禁笑了:“情人变舅妈,什么狗血剧情。” 杜召唇线紧抿。 “这是刚回沪江?” “嗯。” 慕琦敛住笑,又严肃对他道:“你自己掂量清楚,别让他们发现异常,自己暴露死了一了百了,可别搭上我,姑姑这层关系有多重要,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强调。” 麦子戏社 第171节 “嗯。” “既然是风靡一时的女演员,又是旧情人,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以你现在的风评,不找点事才怪。”慕琦做地下工作比他久的多,瞬间从之前的悲春伤秋中脱离,“现在海关总署和特务机关的章都盖好了,我最近要离开沪江一趟,把药品悄悄送出去,正愁没理由请假,借这个机会跟你吵一架,我回老家。” “嗯。” 慕琦还想跟他说说最近有关特工总部的小情报,见人消沉,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合作半年多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个状态,难怪教官总说感情是一个特工最大的软肋。 两人一路沉默。 杜召把慕琦送回家,便也回去了。 他躺在卧室的单人沙发里,没有开灯,手里提着很久之前邬长筠送自己的香囊,可惜在一次战役中破损了边角,如今只剩下个空空囊袋。 窗帘拉了一半,朦胧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一半月色,一半黑暗。 悬着的香囊在清冷月光下轻轻晃动,像个会吸取魂魄的魔物,将吸取了自己近两年的悲欢全部倾泻出来,刹那间又全部倒回他的身体,痛苦、折磨,却甘之如饴。 杜召静静坐在黑暗里,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 将血迹斑斑的香囊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 …… 奔赴战场前,杜召的所有产业交给了霍沥打理,除了被炸毁的兵工厂。 当年日军轰炸时并未发现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军械库,一直幸存到三八年一月,后来,杜召的好友、一直负责研发的常却为免兵工厂落入日本之手,将图纸、研究成果火速转移,连夜把兵工厂炸为平地。 如今,杜召的一部分精力还在生意上,事业虽如日中天,但在敌占区做事,明面上总得低日本人一头。 他是今年初被军统安插过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从前便在沪江做事,有人脉,又对各方面比较熟悉;二是因为杜兴这个大汉奸,也是主要原因。他们虽关系不好,但到底连着血脉,有更多直接接触的机会。 杜召已经四天没来亚和商行了,刚进办公室,便见机要室的严科长拿着文件匆匆下楼,他叫住人:“老严。” 严科长回头:“杜顾问。” “风风火火,干什么去?” “抓了个中统间谍,杜经理正在审讯室问话呢。” “正好有事找他,一起。” 远远就听到审讯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隔着门,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杜召跟严科长进去,只见杜兴穿着衬衫、马甲,皮鞋擦得珵亮,正坐在桌子上吃红肠,看到杜召来了,扬着手里红肠唤他一声:“呦,三哥来了。” 杜召到他旁边,倚靠到桌上:“胃口真好。” “尝尝,哈尔滨寄过来的。” “早上吃撑了。” 杜兴笑两声,瞧向正在遭鞭刑的间谍道:“再打个赌,他能撑多久,一百块。” 杜召没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起来的纸递给他。 “什么?”杜兴将红肠塞进嘴里,手搁裤子上揩揩,打开纸看一眼,是商社的军备与日常用品开支细则,“你这兜里是什么都能塞。” “从南洋来的一批棉纱价格打了下来,低两成,明天下午两点过来签合同。” “行啊你。”杜兴把两张纸重新叠好放到身后,再拿一根肠吃,“真不吃?” 杜召没理这茬,又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又是什么?” “上次宫本给的沪江部分商人名单,我一一约谈过,后面打勾的是有意和日商合作的。”杜召睨他一眼,“有三个私人银行家,黄焙也低头了,他可是头部,掌控着沪江的经济金融命脉。” “不愧是杜末舟。”杜兴一脸兴奋,“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晚上开个席庆祝一下,把这几位都请来。” “没空。” “诶,给弟弟个面子嘛。”杜兴将名单收好,“怎么?又迷上哪个小玫瑰了?上个月慕小姐刚来闹过,我这可经不起那个折腾。” “管好你自己,早点找个人成家。” 说到这,杜兴就没胃口了,将吃了一半的红肠扔回盘子:“说你呢,扯我干嘛。” 杜召看着被打到血肉模糊的男人:“这是干什么的?” “一直追查的那家中医馆,藉着看病的由头搞地下工作,可惜,只抓了个伙计。”杜兴卷起袖子,转转脖子,对杜召道:“活动活动筋骨,一起吗?” “刚定制的西装,你玩吧,走了。” 杜兴见他往外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往他走过的地面唾了一口吐沫,目光阴冷,转转脖子,随手拿起一把钳子,朝被吊着的男人走去。 杜召刚迈上楼梯,就听到审讯室内的痛吼声。 他垂首,定了两秒,继续前行。 …… 杜召在商社待了半天,下午去船运公司一趟,傍晚来到邬长筠开的戏院,将车停在街边,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进去。 他并无听曲子的兴致,百无聊赖地坐着。 邬长筠一早就注意到杜召来了,他懒洋洋坐在第一排,剥了一盘瓜子,却一粒不吃,眼睛虽盯着戏台,却一点神都没有,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邬长筠没功夫搭理这纨绔,今天是自己复出登台的第一场武生戏,演的《白水滩》中的十一郎穆玉玑,压轴,得拿稳了。 虽多年未正式登台,但她毫不紧张,松弛的很,一是性子原因,二是功夫到位,有底气。 大红幔幕挑起,邬长筠着一身干净利索的黑色短打武生装,外披黑袍,辫子高束,眼眉高吊,踩着锣点上台:“且住, 哪里人声呐喊, 待俺登高一望。”1 杜召闻声掀起眼皮,若不是看了一眼,根本听不出这男腔是邬长筠发出的,他并不惊讶她会唱武生,之前派人查过,祝玉生便是武生出身,只是这一身打扮,英俊挺拔,还挺新鲜。 他目光跟着她转,一秒也没有断,这场戏唱词少,基本都是身上的硬功夫,她的动作流畅,跌翻干净利索,与青面虎的打戏顺而狠,狠而美,一套棍花引得掌声连连。 杜召从口袋掏出大洋,往戏台上掷去。 邬长筠叼着长辫,持长棍腾空四连翻,一个又一个大洋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于周身闪烁。 大洋用完了,他又拿出一叠钞票,折成一个个方块继续扔。 一直到谢幕。 …… 后面还有场送客戏,由小花旦登台。 邬长筠回后台,刚取下勒头网子和“甩发”,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她没有正眼看,继续卸自己的妆。 杜召倚在化妆台旁静静看着她。 两人皆沉默。 脸上的妆面卸完,邬长筠起身解开束腰带:“麻烦闲杂人等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这屋里就他们两,杜召歪了下脸:“你有哪块我没见过。” “我现在是你长辈,请你放尊重点。” “我管你是谁,”杜召抬手,要摸她脸,“你是我的。”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杜召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眼里含笑,说不上来是深情还是戏弄:“小舅妈怎么了,别说是舅妈,就算是我后妈,我想要,都要得。” 邬长筠不想跟他纠缠,往角落去,拉上帘子,开始换衣服。 杜召看一件件褂子扔到旁边的柜子上,淡淡道:“你这戏是越唱越好,抽空去我那唱个堂会?” 没有回应。 “筠筠。”他自顾自地唤着,自得其乐。 “筠筠。” 邬长筠倏地拉开帘子走出来,一身墨蓝色裙子,脸依旧冷得很。 杜召瞧向她的细腰,忽然问:“我跟舅舅,谁让你更舒服?” 回应他的是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杜召回过脸,心平气和地俯视眼前的女人,忽然将她翻转过去,按住背,下压。 邬长筠趴在化妆台上动不了,正要抬腿后踢。 杜召一巴掌落在她屁股上。 邬长筠愣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反应过来,一脚踢开人,转身又要甩他嘴巴子。 杜召及时握住挥过来的手腕:“打人要还回来的。”他松开她,笑了,“再打一下。” “无耻。” 杜召轻佻下眉梢:“舅母看着瘦,拍上去还是软,撞起来——” 话说一半,顿住了。 他目光更低些,看向扎在自己肩上的簪子,没有恼,抬手绕到她后颈,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按到跟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发:“惩罚你的。” 邬长筠心里一动,拔出簪子,慌乱地搡开男人。 杜召面不改色,直直立着,又对她笑笑:“下场戏,我还来。”他转身离去,“早点回吧,窗户锁好,别让我翻进去找你。” 一个吻,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邬长筠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压在心底复杂的感情又被不可抑制地拉扯出来,闷得胸口不畅。 邬长筠紧握着沾了血的发簪,朝自己肩部扎去。 不管他是人是鬼,这一下,只为告诫自己——清醒点。 …… 第100章 杜召往戏院外去,发簪插得并不深,缓缓渗出血来,因为穿着黑色西装,在夜色中看不明切。 他从乌泱泱的人群中走过,坐进车里,小小的铁皮架子把外面喧闹的世界隔开。 麦子戏社 第172节 杜召拉上帘,静静坐着,眼眸低垂,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重重一下,俊朗的面庞侧向车窗。 他回过脸,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随手摸根烟点上,一直没降下窗通风,就这么一根接一根抽着,周身烟熏雾缭。 直到邬长筠从戏院出来,他才挥挥面前的烟,让视线清晰些。 邬长筠和田穗先后上了黄包车,杜召徒手掐了烟火星,发动车子,慢慢跟在后面,一直送人到家门口。 邬长筠拿着医药盒进卫生间,解开衣服,给伤口上药,一个小教训,感染伤重就不好了。 外面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握夹子的手顿了一下,她知道杜召一直跟着自己。做杀手也好,地下工作也罢,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听声音,人是走了,往西边去。 他住在西边。 邬长筠走了会神,半晌,晃晃脑袋,夹了块浸满酒精的棉花用力往伤口上一摁。 陈修原从医院回来了,在完全投身抗日工作之前,他是个留美医学生,回国后,短暂地在医院工作过不到半年便投身共.产.主义事业,如今到沪江安顿下来,便又进了家医院,昨天刚办的入职。 见邬长筠端个医药盒从卫生间出来,他紧张道:“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刮了一下,小伤。” 陈修原松口气,将手提包放到桌子上。 邬长筠把医药盒放回去,本该问问他工作情况,但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她刚才简单冲洗了一下,现在只想躺下睡觉。 今天医院来了几个受枪伤的病人,陈修原也忙一整天,便去洗洗,准备休息了。 他换上睡衣出来,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放到床的另一边,关上灯,与邬长筠朝一东一西分开睡下。 屋里黑漆漆的,陈修原睁着眼,又开始琢磨起杜召的事。 忽然,床另一边的女人翻了个身。 他轻声问道:“还没睡着?” 半晌,她才“嗯”了声。 “你今天不太对,阿召去找你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受的伤,跟他有关?” “我自己弄得,他再混蛋,还不至于伤我。” “你们——” “我不想说这个。”邬长筠打断他的话,又翻了个身,“睡吧。” “百谷来指令了。” “来了快半月,终于有消息了。”邬长筠瞬间忘掉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什么指令?” “明天晚上七点四十,花阶接头,拿胶卷,有关日军对冀中区扫荡计划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 “我去,我对花阶熟悉。” “一起,你虽然退出电影圈,但你的戏迷不少,我在能避免一些麻烦,还可以相互掩护。” “好。” …… 沪江银行行长黄焙在外面养了四五个情人,行踪不定,有时在这家过夜,有时到那家坐坐。 今晚,留宿一个十八岁小演员的公寓。 只不过,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屋里被翻得一片杂乱,黄焙的胸口插了把水果刀,躺在深棕色木板上,血流了一地,死也没瞑目。 他的小情人被打晕,扔在卫生间里。 杜召倒了杯酒,淡定地立在桌边喝,屋里黑洞洞的,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深夜,四下静悄悄,他拿着杯子走去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的黑影,将杯子扔进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让水冲下来,没过杯身,漫出水池。 他俯视地上趴着的女人一眼,转身出去,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离开。 黄焙有意投资日军械厂,那可是造子弹枪炮来打自己人,只能送他早超生,这些金银财宝就当是为这投日份子捐款抗日了。 良久,卫生间的水流过躺在地上女人的身体,她头晕眼花地起身,冷不丁惊叫一声,只记得自己正要洗澡,忽然就晕过去了,她冻得浑身发抖,赶紧去关上水龙头,却见水池里放了个杯子。 怎么会放在这里? 她敲敲脑袋,脖子剧痛,将湿透的衣服换下,穿上睡衣出去,刚走两步,差点被地上倒着的椅子绊倒,她暗骂了一句,继续往前,打开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是遇到抢劫了?再看脖子、手腕,饰品全不见了,她慌忙去打电话报警,刚绕到沙发后,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 “啊——” 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判为入室抢劫杀人案。 此刻,杜召已经到了家。他的心情很不好,肩上随着动作隐隐传来刺痛,他将沾了血、破损的西服衬衫脱下,拿去露台烧掉。 高大修长的身躯凛凛而立,他的肩很宽,肌肉饱满结实,本来优美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却被一道道疤痕打断,肩头的伤像朵绽开的花,缓缓往外渗血。 火光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摇曳,可再炽热,也融不掉满目冰霜。 待衣物燃尽,他才背身离开。 重新归于黑暗。 …… 花阶,邬长筠可太熟悉了。 想当初就是在这里遇到几个混混,才跟杜召发生了金钱交易,去了昌源,有了后面的事。做演员时也经常来此地陪各类老板、资方,这个地方,她闭着眼都能走进走出。 只是里面装修了一遭,跟以前布置不太一样,也不知老板是否仍为霍沥。 邬长筠虽在公众视野里销声匿迹两年,但从前拍过的片子仍会被翻出来上映,听说她去法国的时候,《青山》又得了奖,表达抗击外敌精神、呼吁和平的爱国影片《自由之国》也在大街小巷放映,室内的、露天的……让她近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邬长筠刚到场就被人认了出来,几位影迷想要签名,都被她拒绝了。 巧的是遇上个老朋友,从前一起拍过电影的男主角,邀请邬长筠去跳舞。她应下来,任务当循序渐进,急进急走反而会遭到怀疑,既然打着过来玩的名头,就得“入乡随俗”,舞,是一定要跳的。 陈修原要瓶酒,给自己拿杯饮料,找了个位置坐下看邬长筠跳舞。 不一会儿,旁边忽来一男人:“小舅。” 陈修原看过去,是陈文甫,两人很久之前一起吃过饭:“记得没错的话,你是杜召朋友,美——” “美华电影公司,陈文甫,”他笑着叹口气,“早就不做了,公司现在被日本人改成了制服厂。” “如今文化产业难发展,限制太多。” “是啊,大多人都改行,除非愿意迎合日方,可搞艺术的大多有几分傲骨,不愿低头。”陈文甫看向舞池里的故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嫁人了,邬小姐——”他顿了一下,“抱歉,现在该叫小舅妈了。” 陈修原只笑笑。 “以前投资过她的两部电影,虽然退出了,但至今影坛还流传着佳话,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很灵性的一个演员。” “得此良妻,是我的荣幸。” 陈文甫看向他:“小舅目前在哪高就?” “沪江医院,外科医生。” “有没有兴趣出来单干?我正好想涉足医疗行业。” “手里资金不是很充足,再加上内室开了家戏院,分身乏术。” “有小舅妈在,还怕资金问题。” “那是内室的生意。”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的是她的,她的是你的。” 陈修原微笑,举起杯子与他碰一个:“谢谢好意,刚到这里,我还是想先安定两年,日后有机会再合作。” 邬长筠早就注意到陈文甫了,难道他就是百谷?她刚要过去,又一个男人邀她共舞,看着有些眼熟,聊两句才知道是平泰百货公司的李老板,从前请她去剪过彩。 “那次活动太忙,没能多聊,后来还是陪夫人去戏院看了你的电影,两年不见,邬小姐出落的更美丽了,宛如仙女下凡。” “谢谢,您过誉了。”邬长筠耐着性子陪他说话:“我结了婚,李老板得改口唤我陈太太了。” “陈?不是杜老板?” “不是,前尘旧事,望李老板别再提了,传多了,我家先生会不高兴的。” 李老板明白,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大亨和演员戏子的风流韵事太多,玩一玩,分开了,并不稀奇,他又道:“下个星期在我的平泰百货有一场选美活动,陈太太能不能赏脸来做个评委,价格包你满意。” “抱歉,”邬长筠往陈修原看去,“我现在只想配合丈夫,做个好妻子。” 李老板笑道:“没想到陈太太还是个贤内助啊。” “我开了家戏院,有空的话,请李老板赏赏脸过来听两场。” 未待他回答,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落在邬长筠的手腕上,猛地将人拽走。 她被迫转了个圈,差点摔进男人怀里,还好脚下稳,及时站定,往上一看,果然是杜召。 他一脸快要杀人的表情,冷冷看了李老板一眼:“李老板,让一让?” 李老板自知得罪不起,点点头:“请。” 邬长筠要走,被杜召拽回来,紧握她的手腕不放,另一手落在她的腰上,抱着人跟随悠扬的音乐轻轻晃动:“陪我跳一个。” “疼。” 杜召手下微松了松,凝视她的双眸:“看着我。” 邬长筠侧着脸,始终不正眼看他。 杜召歪脸,去找她的眼睛。 邬长筠躲过去,躲过来,无奈地抬眼看他:“无不无聊?” “当然不,看着你可太有意思了。” 邬长筠用力踩向他的脚。 杜召也不躲,任她踩着自己,继续轻舞。 陈文甫见舞池举止暧昧的两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看来自己这个兄弟还是没放下老情人,沪江谁不知道邬长筠从前跟过他,现在又成了舅母,这辈分乱的,最近免不得又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他提醒道:“不把舅妈请过来坐坐,跳这么久了。” 麦子戏社 第173节 陈修原却说:“难得放松,随她开心。” 陈文甫不知他是真大方还是有所顾忌,虽然是亲戚,但目前这形势,谁敢跟杜召结下梁子,怕是杜召想要他闺女,都得乖乖送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拿着酒杯起身:“我去那边坐坐,改日带舅妈一起吃个饭。” “好。” 舞池里,杜召靠近邬长筠耳边,温热的呼吸在耳畔萦绕,酥酥麻麻的:“你就不怕小舅生气。” “他没那么小肚鸡肠。” 杜召听出来这话是在含沙射影说自己:“不去唱戏,好好开你的戏院,跑这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邬长筠看向他肩,“伤好了?” “你应该再扎深点,怎么,留情了,舍不得?” “早知道往你喉咙插了。” 杜召忽然停下,掰开她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好啊,给你个机会。” 邬长筠猛地甩开他:“有病。” 她到陈修原旁边坐着,倒杯酒一饮而尽。 陈修原:“慢点喝。” 杜召慢悠悠地走过来:“小舅,不去跳舞?” 陈修原道:“让她歇会。” 邬长筠又倒了杯酒喝下,自打杜召过来,就没人敢到这桌来邀请她跳舞,连明目张胆的眼神都少了很多。 真倒霉,这种时候碰上这瘟神,也不知任务完成没? 邬长筠拿上包起身:“我去洗手间。” 座上只剩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杜召拿起酒杯,放手里晃了晃:“小舅不是不喝酒吗?” “这是汽水。” 杜召笑了:“她可是个酒鬼,你们两能过到一起?” “互相迁就,婚姻本就是这样。” “那你得把她看好了,别不小心,被人抢走了。”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阿召,我知道你们两的过往,谁都有过去,我并不在意,我跟她现在感情很好,过去的事情翻篇了,希望你也能放下。” “要是不呢?” “我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这些事情伤害亲情,或是——” 杜召忽然摔了杯子,站起来俯视着陈修原,声音瞬间变得沉重:“干嘛提这。” 陈修原静默片刻,明知道杜家人丁所剩无几,这话,确实不对了:“抱歉。” 杜召扯了下领带,又弯腰重新倒一杯酒敬他:“是不该因为女人伤感情,我干了。”喝完,他放下杯子,又松了下领带,“你坐会。” “嗯。” …… 邬长筠关掉水龙头,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理了下头发,刚要走,一个女侍应生来到身边,给她一支黄色玫瑰,笑着说:“小姐,有位先生送你的。” 邬长筠接过来,忽然想到什么:“哪位先生?” “不知道,是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给我的,说有个叔叔让她把花交给服务员,再转送给穿白裙子拿蓝色包的姐姐。” 邬长筠本想再追问,又怕举止可疑,便与侍应生道了个谢。 见人离开,她进了个隔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仔细看这支花,花瓣、叶子都没问题,她将花枝倒过来,忽然看到根部沾着泥,指甲抠一抠,才发现里面被挖空,她小心将花枝折断,果然藏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列小字,字歪歪扭扭,应该故意让人分辨不出笔迹: 三楼东起第四盆花。 邬长筠起身,将纸条和玫瑰全部撕碎扔进马桶里冲掉,走出了隔间。 陈修原孤身坐着,杜召不知哪去了。 邬长筠淡定地往三楼走去,这里向来人烟稀少且安静,是客房。 走廊连服务生都没有,她趁机快速过去,来到第四个盆栽前,用发簪掘开一片松松的土,将里面的小盒子取出来,放进了包里。 正要离开,听到人声朝这边过来,一男一女。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往前走,想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刚迈出两步,右侧的门忽然打开,一只手将她拽进了房间。 窗帘紧闭,乌漆嘛黑,可她光听呼吸便能辨认出对方是谁。 外面的两人说说笑笑走了过去。 邬长筠放松下来,下一秒,身前的黑影伏近,鼻尖蹭到自己的额头,像火一般灼热。 “小舅妈,来偷情吗?” …… 第101章 邬长筠抬手打开灯,男人的面庞现在眼前,她压着声严肃质问:“你怎么在这?” 杜召神态松弛,黑润的双眸满含炙热的情意:“我还没问你,不在小舅旁边好好待着,跑三楼来干什么?” “下面太闷了,上来透透气,顺便看看重装过有什么不一样。” 杜召压近一步,两人挨得更紧,空气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香冽,含着淡淡烟酒味:“透气,不去外面。” “外面风大,冷。” 杜召笑了。 邬长筠不知道他信没信,再回想这理由,自己都觉得牵强。她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轮廓、五官同过去没太多变化,只是神色放浪了些。 真的这么巧吗?他偏偏今天出现在花阶,偏偏这个时候在三楼,把自己拉进这里,还有那朵黄色的玫瑰。 邬长筠破天荒地想,百谷,会不会是他…… 杜召指腹轻轻戳了下她的脸:“在我面前还走神,又在琢磨什么坏心思?” 邬长筠忽然捏住他的衣袖。 杜召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毫无变化,依旧地如常地笑着:“要不要,去里面?暖和暖和。” “闷,我得下去了。”邬长筠审视着他的双眸,想要试探下,“我有点饿。” “想吃什么?” “五香楼的莲蓉饼。” 百谷的消息是在沪江小食报上进行传递的,一周一刊,以右下角的招商号码为本,用他们的密码进行破译,如果是他,那么下一句应该是“五香楼关门了,御酥斋的莲香更浓郁。” 邬长筠觉得心口装了个铁锤,缓慢敲击着,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有股磅礴的热气在身体里流窜,呼吸都变得温热许多。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杜召能说出这句接头暗号。 “我叫人去买。” 铁锤骤停,快要燃烧的身体瞬间恢复冰冷。 不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先前行动小组的报务员和通讯员就惨死在亚和商行,受尽折磨,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吐出一字情报。 呵。 自己真是傻了。 邬长筠抽了下嘴角:“算了,太远了,我下去随便找些点心吃吧。” 她刚要走。 杜召把人拽回来压在门上:“我也饿了。” 恰好,隔壁房间传来动静,女人的低哼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邬长筠浑身不自在,挪开目光:“饿了你就去吃东西。” “不想吃那些。” “那你要吃什么?” 杜召忽然身体下滑,将她拦腿抱起。 陡然腾空,邬长筠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耳朵,滚烫的皮肤在冰凉的指间显得灼热,她松开手,往上去扯他的头发:“放我下来。” 杜召仰面笑着看她:“不放。” 邬长筠一巴掌毫不留情落在他头侧。 杜召面不改色,没知觉似的,将脸埋在她的腹部,高挺的鼻梁隔着薄薄的一层纱裙慢慢磨蹭着她柔软的皮肉,忽然启唇,轻轻咬了她一口。 邬长筠身体不禁一颤,清晰地感觉到他嘴唇柔软的触感以及……润湿了一滩的衣物。 她脑子空了半瞬,随即用力挣扎,打得他头发杂乱。 杜召任她拍打揉拽,双臂紧扣住怀中纤细的身体,啃咬尽兴了才松开唇齿,意乱情迷地抬眸看她:“我想吃人。” 邬长筠用膝盖顶他腹部,细长的小腿无意刮到下面:“放开。” 杜召皱了下眉,笑道:“筠筠,别乱蹭。” 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后,邬长筠更恼了,从头上取下发夹抵在他喉结旁:“别逼我亲手了结你。” 杜召静静看了她一会,丝毫不顾威胁,忽然抱着人转身,将她扔到了床上。 邬长筠立马后挪躲开。 杜召跪到床尾,将领带抽下来,随手扔到地上:“好饿,舅妈,疼疼我。” 邬长筠退至床尾,拿起台灯朝他砸过去。 杜召偏了下身躲开,“摔坏了要赔的。”随后又笑道:“没事,摔,你开心就好,我赔。” 麦子戏社 第174节 邬长筠从床侧下来,往门口去,路过他时,又被抓住胳膊,她一拳打过来,重重落在他嘴角,这次用了十分力:“发情了就去妓.院待着,叫十个姑娘陪你。” “十个都没你一个带劲。” “你放不放?” 牙齿磕到肉,嘴里一股血腥味,杜召往地上吐了口血,撒开手,由她离开。 邬长筠到门口站了两秒,确认走廊无人,才打开门出去。到二楼楼梯拐弯处,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是慕琦,杜召现任女友,特工总部三把手的侄女。 邬长筠没理她,走下两个台阶,才听身后人道:“等等。” 她站住脚,回头。 慕琦穿着一身时髦的小洋装,卷着发,还戴了顶黑色网纱礼帽,她长相很精巧,小小的脸,小小的身体,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居高临下地俯视邬长筠:“邬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听说你嫁给了杜召的舅舅,以后,我们就是亲戚了。” 邬长筠从容地看着眼前美丽又大方的小姐,微笑道:“有空带小召来家里吃饭。” “好。” …… 邬长筠回到陈修原身边坐着,假装亲密地给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低声道:“拿到了。” “接头了?” “没有。”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多问,陈修原冲她温柔地笑了:“我们去跳舞。” “好。” 两人手牵手往舞池去,郎才女貌,自然地拥舞,平稳和谐的动作里又饱含浓情蜜意,外人看来,实在天生一对。 陈修原比杜召矮两公分,这个高度让人很舒适,邬长筠脸靠在他的肩上,虽闭着眼睛,却耳听四方。 远处传来男女争执的声音。 她掀起眼皮看过去一眼,就见慕琦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杜召,刚想要拉她,被慕琦甩开手:“你尽情玩吧,我要跟你分手,别再跟来!”目光流转间,瞥到舞池边的邬长筠,慕琦撇了下嘴,瞪她一眼,更加愤怒地离开。 陈修原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是阿召的女朋友吧。” 邬长筠梗着口气,不想看到他们,再次闭上眼:“嗯。” 街边,杜召和慕琦又在车旁纠缠一会,可把门童看了个好热闹。 杜召把人拉进怀里抱着,慕琦不断挣扎,趁机低声对他道:“可以了,我离开三天,大后天你去苏州接我,别忘了带上礼物。” “嗯。” “忍一下。” 未待他回应,一个响亮的巴掌飞了过来。 慕琦推开人,坐进驾驶座,开车扬长而去。 杜召揉两下脸,回头见两个门童窃窃私语,目光瞬间变得冰冷:“笑什么。” 两个门童瞬间严肃立正。 杜召回到花阶,又看到邬长筠和陈修原在跳舞,他没再去掺和,搂一个舞女去喝酒。 两人正玩着猜拳,陈文甫和霍沥从楼上下来。 杜召唤他们两一声:“来喝两杯。” 陈文甫刚要过去,霍沥拉了人一把,咬着牙,腮帮子紧绷,冷嘲热讽道:“是以旧友身份,还是代表日方约谈?” 杜召推开旁边的女人,往后躺去,双臂舒展地落在沙发上,大敞着腿看两人:“你想要哪种?” 霍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哼笑一声,一个字都没给他,兀自走了。 陈文甫抬手:“欸。” 昔日好友变成现在这样,他既无奈又难受,对杜召道:“他这脾气你也清楚,别放在心上,回头我说说他,抽空一起吃个饭。” “嗯。” 霍沥在前头喊了声:“陈文甫,快点,跟他废什么话,小心把你带去亚和商社审上一通。” 陈文甫面露难色,摇摇头:“我们有事情,先走一步。” “去吧。”杜召干坐了会,又弓下腰,勾勾手,示意站在柱子边的两个舞女过来。 她们赶紧上前,一边坐一个:“先生,玩什么?” 杜召笑着挑起其中一个女人的下巴:“猜拳,输一个脱一件。” 舞女捂脸故作娇羞地笑了:“这么多人在呢,先生尽开玩笑。” 杜召给二人分别倒上酒:“那就陪我喝酒。” 再抬眼,望向舞池,已经不见邬长筠和陈修原踪影。 舞女贴过来,趴在他的胳膊上:“我陪您一杯。” 他接过杯子,笑着喝下。 …… 回去途中,陈修原叫黄包车车夫停下,对邬长筠说:“忽然想起落了东西在医院,我过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好。” 陈修原下车,目送她离开,转往西边。 他这是带着胶卷去见交通员了,人多不方便。 黄包车朝家去,邬长筠看时间还早,回去也无事可做,便让车夫改往戏院。 跑了十几分钟,车停在街边,邬长筠扶着车夫伸过来的胳膊下车,才感觉到天上隐隐飘些细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仰面看向戏院的招牌——青会楼。 今日没戏,大门紧闭,檐下挂着几串红灯笼,随风摇摆。 邬长筠打开门锁走进去,只亮了戏台上方的灯。她随意拉了把椅子坐着,视线落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戏,才刚开始。 回想近日几桩事,有许多演的不好的地方。 可这仅仅是在杜召面前而已,她还没有真正去面对那些更凶残的豺狼虎豹。 早在来之前,陈修原就对自己说过,这出戏,易是因他,因为了解;难亦是因他,因为感情。 自己演过无数场戏,戏楼里的,摄像机前的,可面对那个人时,却难以做到一直以来完全的心无旁骛。 陈修原总说她不够圆滑、不够稳重,老是太冲动,控制不住脾气,早晚会吃亏。 确实是这样。 她无声叹了口气。 二楼忽然传来声音。 邬长筠瞬间警觉地站起来,手摸向手提包里的枪:“谁?” 是杜召。 二楼黑着灯,但一个轮廓足以辨认,说到底,他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无数个如胶似漆的日夜,每一寸,都了若指掌。她抽出手,坐回去:“你怎么进来的?” 杜召跨过栏杆,坐在上头喝酒:“穿墙。” 邬长筠冷笑一声,不想回应他的玩笑话,也不想追问他为何此刻又出现在这:“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少喝点,别摔死了。” “彭”的一声,酒瓶从二楼坠下,碎片四溅。 邬长筠斜眼看过去:“想糟蹋,回自己家,拆了房子都没人管你。” 杜召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邬长筠感受到他笔直的目光,起身,往后台去:“你想坐就坐着吧。” 低沉的声音在上空萦绕:“出国去,继续读书吧。” 邬长筠站住脚。 杜召淡淡道:“我再送你出国,你不是一直想上学吗?去更广阔的世界闯荡,困在这里做个人.妻,可惜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了。” “学那么久的法文、英文,看那么多书,甘心吗?” 邬长筠转过身仰视他:“既然我出现在这里,就证明现在的生活是我更想要的,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建议。” 杜召沉默了。 他背深深躬着,垂首,瞧不清楚是不是也在注视着自己,邬长筠莫名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凄凉,情不自禁多说了几句:“杜召,你是一个好人,是我认识,最好的人,我很失望、很难过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宁愿你干干净净死在了战场。国弱民穷、武器落后、经济差距、部分国军高层指挥失误,这些确实存在,但不是你投敌的理由,我以为你虽无理、蛮横、霸道,但起码还有颗心,一颗滚烫的爱国心,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就回头看看从前的自己吧。” “从前——”杜召低笑了两声,忽然从二楼跳下来,落在桌上。 邬长筠看他平稳地站起来,脱了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一步:“杜召!” 杜召没打腔,自顾自脱衣服,从领带、西服、马甲,到衬衫。 直到他的上身完全.裸.露在她眼前。 藉着戏台的光,邬长筠看清了每一道伤疤和弹痕。 她中过枪,知道被子弹打中有多疼,那种难以形容的剧痛,她一点也不想回忆,可眼前这个男人光上身,就足足有四处。 “筠筠,经历了这么多场战争,败的,胜的,数不清多少次对阵,我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赏命了。”杜召坐到桌上,声音低沉,“我爹死了,二哥死了,八弟死了,九弟生死不明,近十万军队,打得只剩不到一万人,淞沪会战三个月,中国军队七十多万人打日军二十多万,南京守了十二天,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邬长筠没回答。 杜召穿上衬衫,坦着胸看她漠然的眼神,忽然又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言语轻松:“阎王既然不收我,干嘛非要往地下凑,现在这样不好吗?你离开小舅,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邬长筠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孟浪轻狂的男人:“你可以滚了。”语落,转身又往后台去。 “小舅妈,好好考虑考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地位,钱——” 人消失在帘后。 杜召杵了一会儿,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用外套包裹好,最后往后台方向看一眼,慢腾腾走了出去。 麦子戏社 第175节 邬长筠干杵着,听见人从正门离开,紧绷的背瞬间垮下,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 满脑子,都是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 第102章 后台一片狼藉,戏服盔头扔在框里、桌上,刀枪马鞭也堆得到处都是。 因为戏院刚开张,暂时还没有签下常驻的戏班子,这阵儿过来演的都是按次分成,昨晚登台的叫元偆班,明晚还一场,可见这行人邋里邋遢的样,她便想明个演完赶紧走人。 邬长筠看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碍眼,索性没事,便动手收拾收拾,将戏服一件件挂好,武器分类放回桶里,湿块布擦了擦镜子和妆台。打扫完后台,她又拿着扫把出去,想把杜召搞出的玻璃碎片给清理掉,到跟前才发现地上干干净净,一个玻璃渣都不剩。 她杵了会,又回了后台。 地方虽不大,但干净整洁,看上去舒服多了。 邬长筠在矮柜上坐着发呆,想起从前跟师父周转各地搭班演戏,想起了玉生班。 她前几天找到了玉生班从前的班主赵敬之,听说很早前戏班子就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有的改行,有的嫁人,有的回了老家。邬长筠托他帮忙联系还留在沪江的,想重聚故人,至今还没有个信。 尽管此行最重要的是地下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掩护,但与此同时,她还是想把师父的玉生班传下去。 可现如今日本人事无钜细地管着,各行各业如履薄冰,文化传承,道阻且长啊。 …… 马上十月了,晚上风凉,要是坐黄包车,风呼呼往裙底灌,更冷。 邬长筠搭了条披肩步行回去,走着走着,身子热了,又把披肩拿下来,搭在臂弯上。 他们住的小楼远离闹市,在一片密集的民房里,图的安静、便宜外加方便发报,因为日方和汪伪的电讯侦查车动不动在城里到处绕,车子进不去巷子,一旦侦查到信号,需下车走进来,逐一排查需要时间。利用纵横交错的房屋巷道,也更方便撤离。 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邬长筠忽然酒瘾上来,想喝两口,便绕到另一条路去家老酒铺买点,到了门口才发现打烊了。 今天这么早。 邬长筠失望地回去,刚走几步,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女人的求救声,断断续续,其中还夹杂着沉闷的军靴声,她静立仔细听声音的方向,在北边。 邬长筠环顾四周,见路上无人,用披肩围住头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循着声音走过去。 密集的脚步越来越近。 邬长筠撩起裙子从绑腿的刀套上抽出匕首,背贴墙站着,等女孩一拐过来,攥住她的后领,迅速将衣服抽提起来,系住两条袖子,包住头,不让其看到自己。 她不能让自己暴露,哪怕身形、穿着:“别动,蹲下。” 女孩跑得早没力气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日本兵追过来,邬长筠高抬腿,将人踢撞在墙上,日本兵反应很快,立马掏枪,刚举起来,手腕一折,枪被打落。邬长筠顺势接住枪,脚踩向他的肩,一刀挥过去,割断他的喉咙。 她及时闪开,没让血喷溅到自己身上。 女孩缓口气,刚要解开扎住头的袖子,枪口抵在自己脑袋上,她赶紧举起手。 邬长筠压着声音说:“不许解,否则杀了你。” 女孩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你在心里暗数到十再解开,然后回家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女孩点点头,魂都快被吓没了,数到四,直接跳到了六。 七,八,九,十。 她小心取下头上的衣服,看向周围,已不见救自己那人的身影,不远处的地上躺着日本兵的尸体,刚要叫出声,连忙紧捂自己的嘴,连滚带爬逃离此地。 …… 杜召下了车,黑色领带绕在手腕上,肩上搭着西装外套往屋里去。 客厅里坐着杜兴,正在喝杜召的洋酒,开了三瓶,每瓶都只啜了小半杯,听见人回来,举手朝杜召打了个响指:“五哥。” 杜召坐过去,拉下肩上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你来干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亲兄弟,不能来看看你?” 杜召拿个酒杯,自己倒上一杯。 杜兴瞧他指尖有血:“手怎么破了?” “酒瓶碎了,划到手。” “叫湘湘来处理下。” 杜召一口闷下半杯酒:“没事,小口子。” 杜兴勾着头,抽两下鼻子,“女人的味道,”他缩回脖子,“五哥,虽然年轻力壮,但别纵欲过度了,小心身体啊。” 杜召乜他一眼,轻笑道:“好着呢。” “听说你那戏子小情人回来了,慕大小姐还因为这个事跟你吵一架,连夜回老家了。” 杜召心里咯登一下,面上仍不露喜怒:“六弟消息就是快。” “当然,我可时刻记着那小娘们呢。”杜兴故意与他重重碰了个杯,“光”一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她当年打我那两巴掌,小弟这辈子都忘不了。” “跟个女人有什么计较的,”杜召语气平平,微抿口酒,“男人,大度点。” “不不不,”杜兴往后躺去,抬起腿,悠闲地搭在茶几上,皮鞋在吊灯下珵亮,鞋底缝隙还沾了黑乎乎的血,“五哥,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你弟弟我啊,睚眦必报。” 杜召斜眼睨他:“我也打过你。” 杜兴爽快地笑了两声,脚踩着茶几边缘,轻轻地点着:“咱两的账算不清,你要不是我哥,早地狱走八百回了,哥哥弟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咱两到底血脉相连,现在又穿一条裤子,一荣俱荣。”下一秒,他又瞬间敛住笑,“可她不一样,奶奶寿宴,当那么多亲朋好友的面给我难堪,这不是两个巴掌的事。要是她真成了五嫂也就算了,可现在,你们不是没关系了嘛。” “她是我舅母。” “陈小舅啊。”杜兴抹了下鼻子,“噗”一声笑出来,脚下用力,将茶几推出三寸远,明明之前已经调查了个清楚,还故意刺激杜召,“不好意思,没忍住。他们两怎么搞一起了?” 杜召提了下唇角:“这不是打仗去了,被自家亲戚钻了空子。” “还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啊。”杜兴咬着酒杯边缘,戏谑地打量他的表情,“她这不是又当戏子又当婊.子嘛。” 杜召淡笑着,此刻,却想活剐了他,手伸进裤子口袋,只摸出打火机和烟,强忍怒意,平静地点上,抽了一口。 “五哥,我早提醒你了,这种卑贱的人,你还带回家,”杜兴拍拍自己的脸,“有辱家门。” “不说她了。”杜召把烟盒扔给他,“抽一个,洋货。” “我就想说她。” 杜召沉默了。 “你说小舅怎么想的?捡一个被外甥玩过的女人回家,你们舅甥两不仅眉眼像,口味还一样。”杜兴絮絮叨叨,就想膈应膈应他,“陈家也算个大家族,就没人管管?还是她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把你两都迷得团团转?” 杜召不想搭理他。 “虽然是个婊.子,但长得是真漂亮,那小脸,那小腰,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么漂亮。”杜兴放下酒杯,把烟全倒在茶几上,捏出一根点上,吐着烟看杜召,“五哥曾经的女人,我能玩玩吗?” 杜召掀起眼皮与他对视,没有回答。 “啧,”杜兴皱起眉,“你不会还惦记着人家吧?” 杜召收回目光,半眯着眼深吸了口烟,声音懒懒的:“早晚有一天抢回来。” 杜兴拍案笑道:“不愧是我哥,目无尊长,不顾伦理。” 杜召给他添上一杯酒:“看在我的面上,别跟娘们一般见识。” 杜兴挑眉,唇角轻翘着:“五哥,你的面子早就用光了。” 杜召严肃地盯着他。 杜兴又大笑起来,拍了两下他的大腿:“瞧你的表情,当真了?她是你舅妈,也是我舅妈啊,你放心,只要她不犯事,进不了商社的门,我对婊.子,也没什么兴趣。” 杜召含着烟,快把烟头咬烂了,瞧杜兴这癫狂模样,恨不得一枪崩了,可他的命,留着,还有用。 杜兴自在地抽一口烟,抿一口酒,深叹口气,感慨道:“得有三年没见了,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把小舅,慕小姐全都叫上,人多热闹,我最爱看热闹了。” 忽然,杜兴的助理走了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话,颔首唤一声:“杜先生。” 杜兴瞬间变了脸色,阴森森地看着他,声音凉透了:“哪个杜先生?” 助理也意识到说错了话,听他这口气,汗流浃背:“您,杜经理——” 杜兴舔了圈牙,弹了下烟身,灰烬洋洋洒洒地落在地毯上:“什么事?” “抓到一个女共.党。” 杜兴立马兴奋起来,脚从茶几上放下,连鼓好几个掌:“来活了。” 杜召淡定地喝了口酒。 杜兴随手扔了烟,起身转动脖子,“咯咯”两声,“五哥,一起啊。” 杜召目光落在他扔掉的烟头上,火星未灭,灼了一小块地毯,他轻弯下唇角,跟着起身:“好啊。” …… 第103章 审讯室在地下,一整层楼,并有几间临时关押的牢房,全是空的。 刚踏入阴暗的楼梯,潮气掺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杜兴一步四个台阶,迫不及待地去见那地下党。 杜召远远跟在后面,如冰锥刺心,每近一步,都愈扎愈深,他步履维艰地迈入审讯室,见那女人坐在拷椅上,手脚被束缚,浑身是血。他不能暴露一丝心疼,脸上仍保持松弛,漫不经心地掏出根烟点上。 杜兴抬手夸张地比划着,假情假意地蹙眉心疼道:“他们居然对你用这么重的刑,太没人性了。” “多么美好的一具身体,我真的不想毁了。” 杜召勾勾手,示意杨副经理出来,给了他递根烟:“审一轮了?” “是啊,一晚上了,什么都不说,牙都快咬碎了,硬是一声不吭,”杨副经理摇摇头,“太不符合常理了,再怎么能忍,也不能一声都不出啊,这女人比男人还血性。” 杜召给他点上火:“在哪抓到的?” “安德路弄堂里的小民房,在那发报,被我们的侦查车检测到电波,”杨副经理冷笑一声,“还想跑,各个出口被堵得死死的,挖地三尺都给她掘出来。” 麦子戏社 第176节 “确认身份了?” “呼号、波长和频率都对,就是我们之前一直抓的红豆,盯了两个多月啊!带着电台满城跑,跟他娘耗子似的,到处钻。”杨副经理眯着眼吐出烟,“不好好弄她两天,都对不起我这两月受的罪。” 里头忽然传来杜兴带着颤的吼声:“说不说!” 杨副经理往里瞄一眼,抖了下肩,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贴紧实点,唉声叹气道:“人是抓到了,一个字不说也没用啊,就是个报务员,抓不到上级,死了也就是多具尸体,地下小组不给拱了、连根拔起,日后还会有新的报务员来。就像之前抓到的麦子,听电讯科说最近又出现了,用的还是之前的呼号在跟延安联系,要我说,叫什么麦子,代号就应该叫野草,割了一片又疯涨一大片,头都炸了。” 杜召叼着烟,淡淡道:“麦子不也是嘛。” “嗯?” “今年收了一片,明年又长出新的。” 杨副经理笑了:“那也得有农夫种啊。” 杜召睨他一眼:“一颗麦粒掉在泥土里,下两场雨,说不定就发芽了。” “能吗?” “你去试试呗。” “实不相瞒,以前我就是种地的,后来被抓壮丁送到前线,命大活下来,还混了个连长当当。”杨副经理朝上方缓缓吐出烟,“那会乱的,升军衔是真容易,要不是投靠了新政府,估计我都快成团长了。” 杜召道:“还是种地好。” 杨副经理长吁短叹:“要我说也是,起码不用提心吊胆的,现在虽然看着人模人样的,但说到底在日本人那都是葱,保不齐哪天就被割了。” “等我年纪大了就去乡下包块地,种田,养鸡,到时候来我家杀鸡给你吃。”杜召笑着拍拍他的肩,进了审讯室。 “行啊,说定了啊。” 杜召往前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杜兴正拿起一个滚烫的烙铁,死死摁在女人的身上。 她疼得皱起眉,紧咬着牙,血从嘴角流出来,还是没吭一声。 杜兴在她两条大腿上一边烙了一个,随后,又比划在她脸边:“漂漂亮亮的脸,你就忍心这么毁了?告诉我你的上级和联络点,我不仅饶你不死,还会给你这辈子用不尽的财富。” 女人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血水顺着杜兴的脸缓缓流下,他仰起脸,长呼口气,用指尖蘸了蘸挂在下颌的血水,放进口中舔舐,随后,又睁开眼,笑了起来:“你的血是甜的,不知道,肉是不是甜的。”他扔了烙铁,随手拿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在她血淋淋的衣服上摩擦,“知道凌迟吗?”他诡异地笑两声,“你一定知道。” “把你的肉割成薄薄的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削到白骨,”杜兴撇嘴耸了下肩,“想想都疼。” 女人喃喃道:“滚。” 杜兴兴奋地看着她:“你终于开口了。” 女人疼得嘴唇直颤,目光依旧坚定:“有本事杀了我。” “不,杀了你多没意思,死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是解脱,你不配解脱。”杜兴用刀尖挑高她的下巴,“你不是能忍吗?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你的同志——麦子,你听说过吧?他在这里坚持了三天半,后来被转去红公馆,当天就被抬出来了,你能超越他吗?” 女人瞪着他:“狗汉奸。” “骂,趁还有几分力气,多骂几句,骂人的话我听太多了,你们这些共.党连骂人都文文雅雅的,不像军统、中统有些人,满口脏话,祖宗十八代都慰问十遍。” 女人轻蔑地笑一声:“你会不得好死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收了你的狗命。” “那你变成鬼了,一定要来我身边守着,看看我能活多久。”杜兴收起匕首,用手指刮开她脸边的头发,“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活着看看我将来是怎么死的,只要你交代了,哪怕一个有用信息,我立马放了你,找最好的医生,把你恢复如初,保证一条疤都不留!” 杜召将烟摁在桌子上:“过来喝点水,说这么多话,不渴吗?” 杜兴回头看他,挑了下眉:“是有点。”他转着匕首走过来,直接拿起壶对嘴喝下,倒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湿了领口。 杜召盯着他滚动的喉结,仿佛能看到筋脉断裂,血喷涌而出的样子。 杜兴喝过瘾,放下壶,与他对视:“看我干什么?你也来一口?” 杜召挪开目光:“瞧你一身汗。” 杜兴笑笑:“打得热死了,换你?” 杜召默默注视着椅子上的人:“我不打女人。” “还挺怜香惜玉。”杜兴伸了个懒腰,绕去桌后坐到椅子上,对助理说:“去买两只烧鸡,再带两壶酒,我今晚在这过夜了。” “是。” 杨副经理说:“一起,出去吹吹风,闷一晚,头疼。” 两人出去了,审讯室里只剩杜召、杜兴和遍体鳞伤的女人。 杜兴抬腿,又把脚搭在桌上,拿起文件翻看:“你审吧,我歇会。” 杜召手半插着口袋,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身,仰视她的脸:“疼吗?” 女人睁开眼看他:“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你们的骨头很硬,至今我们没从一个共.谍口中审出情报。” 女人闭上眼。 “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进了这里,要么招,要么死,更倒霉一点的,受一遭罪,再送去日本人那。女人,扛不过去的。”杜召将烟摁灭在她的拷椅上,“除了身体上的痛,还有精神上的侮辱,这些才是刚开始。” “杀了我。” “你们赢不了的,不要再做无畏的牺牲了,招了,活着出去,想死还是活着,就都是你的自由了。” 她咬着牙,不吱声了。 “这里虽是个商社,但里里外外布满守卫,你觉得你的同党能从这里救出你,还是能从日本人手中救得了你?” “我没打算活着出去,还有什么招,尽管来。” “何必呢?”杜召声音淡淡的,听上去有点温柔,“看你的模样,才二十出头吧,大好的年纪,读读书,谈谈恋爱,多美好。” 杜兴在后头听着,轻笑一声。 杜召见她不再回答,站起身,忽然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把人勒得面部胀红。 杜兴瞄过来一眼:“诶,别掐死了。” 杜召没理她,宽大的掌覆盖住女人整个脖子,手指伸入凌乱的头发里,在她后颈轻点起来。 女人微张着嘴,感受后背熟悉的指法,眸光剧烈晃动。 是摩斯密码。 杜召继续道: “红豆,很美的代号。”我是百谷。 “又叫相思子,有爱人吗?”组织会保护好他。 “他在哪?是你的同志吗?”放心。 “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感谢你对党和国家的付出。 “为了所谓的信仰,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值得吗?”我们都将为了和平与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哪怕付出生命。 杜兴怕他下手重,把人掐死,放下腿,站起来:“五哥,行了。” 杜召掐着她的脖子用力晃了晃:“这么软的身子,怎么长了这么硬的骨头。” 杜兴走到架子前,手指依次滑过一件件刑器,最终挑选出一个老虎钳:“五哥,我们来玩拔指甲吧。” 杜召撒开人,甩着手上的汗走到桌边,拿块布擦了擦:“臭死了,还是你来吧。” “真扫兴。” 杜召背对着他们,又点上根烟。 他极力保持着呼吸平稳,眼珠子通红,只能面对着墙,不停地吸烟,吐烟…… 这一审,就是一夜。 早晨,一个个才散去,各回各家睡觉去。 到门口,杜兴打着哈切对看守的人说:“喂口吃的,别饿死了,不肯吃,就掰开嘴灌下去。” “是。” 杜召的车停在院子里。 晨光熹微,家里的人还没醒。 他在车里一直坐着,将烟盒里的烟抽尽了。 温暖的阳光照耀过来,裹住他僵硬的手指,杜召抬起手,想抓一缕,指间却只有晨时未消散的雾。 他低垂着头,缓缓蜷起手指。 屋里传来人声,做饭的保姆起床了。 杜召缓回神,开车门下去,重新挺直背,打起精神走进去。 他不能松懈,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无论是作为哪一方。 …… 红豆被强塞了一个馒头,关在牢房里,手脚都被铁链拴住。 这里暗无天日,连一个小窗都没有,唯一一点儿隐隐的光,是转了几个角,从看守人那里散过来的。 她躺在草席上,将拴住的双手伸到脑后,拽出杜召黏在自己头发里的一颗很小的药丸。她知道这是什么,毫不犹豫地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她平躺着,看着黑洞洞的顶,眼里,却是江河湖海、霞光万丈。 脑海中是最后一句暗码——我们终将赢来胜利。 …… 好好的人,过一夜,死了。 哪来的毒药? 杜召? 不是,自己一直跟他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下毒。 难道是负责看守的人? 杜兴大发雷霆,最终疑点落于那个馒头上,他把买馒头、卖馒头和喂馒头的人关起来通通审一遍。 “这些间谍都会在身上藏有一些剧毒,防止被抓后受折磨,有的镶在牙里,有的藏在衣角,谁知道她偷偷摸摸把毒药缝哪了。” “我真的没下毒!” 麦子戏社 第177节 “我一心投靠新政府,绝无二心!” “……” 什么都没审出,好在抓到人的事情还没有上报到日本人那里,按照以前审共.党的经验,八成也刑不出个什么情报,死了就死了。 这口气,杜兴硬憋了回去。 …… 慕琦带着医疗物资与国.民.党.军.统南京行动组组员交接后,便去苏州老家了。 下午四点,杜召买好几盒珠宝首饰,开车去接人。 他这一走,邬长筠过了两天平静日子,还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日傍晚,她正在后台化妆,忽然听到元翘清脆的声音:“长筠姐——” 邬长筠回头看去,就见元翘笑开了花,朝自己跑过来,后面还跟着阿渡。从前在玉生班,他们三人关系便要好些,这两位一个是青衣,一个是小生,没想到一块过来了。 邬长筠与两人拥抱:“好久不见。” 元翘噘着嘴哼哼:“我可想死你了。” 阿渡在后面道:“是啊,天天在家念叨。” “家?” 元翘松开邬长筠:“我跟他结婚啦。” 邬长筠难得会心地笑起来:“恭喜。”她赶紧去拿小包,“身上没带钱,改天给你们补个大礼。” 元翘高兴地挽住她胳膊:“那我就不客气啦。” 阿渡:“谢谢长筠姐。” 邬长筠问:“你们一直在沪江?” “不是,在无锡,班主给我们写了信,才知道你回来了,立马来找你了。”元翘看着她的戏妆,惊讶道:“呀,你又唱武生啦。” “武旦武生都唱。” 阿渡道:“长筠姐唱武生,座儿可得饱眼福了。” 邬长筠:“今天满了,等下我给你们找个凳子到二楼坐着,看我功夫长进没。” “好啊!” 唱完戏,邬长筠带他们去饭店吃了顿夜宵。回去路上,又打了点酒,准备回去再畅饮一通。 刚提上酒转身,目光无意扫到街边的一个流浪汉,正在一堆垃圾里找吃的。 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忽然定住。 三七年开战,日军对沪江不断进行轰炸,当时许多监狱里的犯人都趁乱逃了,听说李仁玉曾被安排在军服制衣厂做劳动,后来,制衣厂也被炸毁,他居然还活着,只是看上去精神不太对。 元翘叫邬长筠一声:“看什么呢?”她顺着邬长筠的视线看过去,“你认识他?” 邬长筠摇摇头,移开目光:“不认识,走吧。” 一路上,元翘不停地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 邬长筠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满脑子还是刚才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再想起他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善恶终有报。 他如今这般模样,真是应了这句话。 邬长筠不禁又想起李香庭来,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想想,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通信了。 他,还活着吗? …… 寂州。 上个月,日军和八路军打了起来,直到现在还在间断性地交火。城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战火又起,现在就像个空城一样。 华恩寺又住进来一些难民,男女老少都有,这一年多,李香庭一直带人在寺院里外种菜和粮食,勉强够大伙糊口。 自打日军忙着迎战,华恩寺的人们也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李香庭每天的生活就是画画、礼佛、打扫寺庙,他出家后,日本兵隔三差五还会来逛逛,今年七月还因为讨要壁画不成,夜里偷偷放把火把伽蓝殿给烧了。 为了救火,吴硕的腿还被烧伤了,至今走路还有点不利索。 陈今今是三八年六月从南京出来的,后面那半年一直忙于揭露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惨绝人寰的罪行,今年年初在新四军中继续做战地记者,五月又来到了八路军队伍,一边做卫生员一边进行拍摄。 自打三七年一别,她已经两年没见过李香庭了。 她的皮肤黑了许多,人看上去更瘦,却更富力量感,眼尾处留了一道疤,是为了拍摄前线冲锋的战士被飞溅的弹片刮到,差一点点,就瞎了。 她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短短的头发上别了一朵花,来见她久别的爱人。 那天傍晚,李香庭正在扫地,一身僧服,微弯着腰,在寂静的寺庙中一派祥和。 陈今今穿了布鞋,脚步轻轻的,看到院里的背影,本要叫“明尽”,又觉得不到两年,不至于长这么高,兴许是后来的和尚,便问:“小师父,请问李香庭在吗?” …… 第104章 李香庭听到她的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住,心脏像漏了一拍,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师父?” 又一声,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李香庭缓缓转身看着来人,握住扫把的手指微紧了些:“今今。” 陈今今看到这僧人的脸,由平静转为震惊,继而心中泛起汹涌的酸楚,她的眼睛红了,没有质问李香庭为什么这副打扮,艰难地扯了下唇角:“李苑,我饿了,有吃的吗?” “跟我来吧。” 李香庭走在前面,陈今今在原地定了几秒才跟上。 本以为会有很多寒暄的话,会拥抱、亲吻、凝视对方的眼睛一直说:我想你,我爱你…… 可短短的一段路,两人一个字都没有说。 李香庭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道:“你去斋房等吧,我做好端过去。” “好。”陈今今在院里站着,深深呼吸这儿熟悉的空气,红墙黄瓦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院角的果树没了,现在种了一地蔬菜。 忽然,两个小孩从西边跑过来,看见生人,胆怯地手牵手,又往回跑。 陈今今没来及叫住他们,已经没影了。 陈今今走向厨房,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一身素衣的男人,他的袖口被扎起来,拿着汤勺缓慢搅动锅里的食物。 一别两年,华恩寺多了些烟火气,可故人……似乎变了许多。 李香庭垂眸静静地熬粥,直到熟了,盛起来转身,才见陈今今立在门口看着自己,他僵在原地,碗烫得手指微痛:“怎么站着?去坐。” “想看看你。” 李香庭却挪开目光,不看她了,他从人身边过去:“来吃饭吧。” 陈今今跟他到隔壁的斋房坐。 “有点烫,凉一会。” “没事。”陈今今直接端起碗喝了一口,确实烫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艰难地咽下去,喉咙、舌头生疼,却不抵心中半分。 “慢点喝。” “嗯。”她又喝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实在吃不下,放下碗,红着眼道,“太烫了。” 两人干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斋饭一片寂静,完全不是她日夜幻想中的重逢。 李香庭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她也早已没有了曾经的活力,在经历了战争,目睹血淋淋的屠杀后,整个人深沉许多。 一时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心里有太多话。 终于,李香庭开口:“从哪里过来的?” 陈今今赶紧回答:“寂阳,随八路军的支援部队过来,前天到的。” “还在做战地记者?” “对,去年停了半年,在南京的鼓楼医院帮忙。”她眸光又黯了些,“然后一直辗转各地,跟了好几个部队,国军,新四军,八路。”见李香庭沉默,她又补充道:“这会停战了,就来看看你。” “前线危险,你注意安全。” “好。”陈今今与他对视,平静的瞳孔下暗藏汹涌的情意,“你呢,这两年怎么样?” “还好。” “我看寺里还有其他人。” “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陈今今点点头:“明尽呢?一直没见他人。” “明尽不在了。” “嗯?”陈今今听他坦然地说出这句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在?什么不在?” “他和灯一,都圆寂了。” 陈今今愣住了,灯一圆寂,还能理解,但明尽……自己离开的时候,他才十三四岁吧。 “怎么会?明尽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三八年被日本兵暗害了。” 陈今今瞠目结舌,半晌,低下头,震惊与悲痛下,又多了分无可奈何的习惯。 生离死别,血流成河,见多了,不是吗? 麦子戏社 第178节 李香庭见她深深垂首:“喝粥吧。” 陈今今缓过劲,捧起粥喝了一口,这会儿凉了一些,囫囵吞下去,什么滋味都没有。 “要不要给你拿个馒头?” 陈今今摇摇头,几口喝完了粥。 “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要了,饱了。” 李香庭收回手。 “修复工作和临摹进展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 外面传来呼唤声:“老师——老师——” “在这里。”李香庭转向门外回应道。 又一个光头男子进来,陌生面孔。 吴硕见李香庭面前坐了位漂亮姑娘,问:“这位是?” 李香庭介绍:“陈今今,我以前的朋友。” 陈今今心里一凉。 朋友。 她起身:“你好。” 吴硕上前打招呼:“你好你好,这会兵荒马乱的,你怎么来的?” “我是战地记者,随军过来的。” “啊!你是老师以前的女朋友!”吴硕脱口而出,“老师以前跟我提过你,我还看过你写的文章。” 陈今今看向李香庭,他没有丝毫表情变化,于是勉强地对吴硕挤出点笑:“突然过来,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吴硕瞄一眼静默的李香庭,“那你们先聊,我去画画了。” 陈今今见他离开,对李香庭说:“带我去烧个香吧。” “好。” …… 刚迈入大雄宝殿,陈今今就看到东壁墙面空空,她惊道:“这块墙的壁画呢?” “被日本人割走了。” 陈今今发现两边的几座彩塑也没了:“他们太可恨了!” 李香庭带她每个殿重新走一遍,伤痕累累的壁画和伽蓝殿被烧焦的墙面,都是日军赤.裸裸的罪证。 陈今今无法想像那些畜生毁灭、掠夺这辛辛苦苦修复、保护下来的壁画时,李香庭是什么样的心境。只能看到现在的他很淡定,淡定得让自己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所以,在这漫长而困苦的两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陈今今不想问,更不敢问。 …… 寺里作息早,五点半,便聚在斋饭吃晚饭了。 来了位美丽的小姐,听说还是明寂师父从前的女朋友,大家对她格外好奇,接连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嘘寒问暖。 陈今今同他们说了说外面的战况,我方来了援军,目前占有优势,相信很快就能收回寂州。 众人听此,大喜。 饭桌上,陈今今光顾着讲话,饭没吃多少,散桌后,李香庭给她拿了个馒头。 此刻,她正坐在大雄宝殿前的阶梯上慢悠悠地啃。 李香庭在她身畔,肃然而立。 陈今今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手里拿着个馒头,让自己有些事情做,显得空气没那么凝滞。 她在等李香庭说话,可一个馒头吃完了,他都没说一个字。 陈今今干咽下最后一口,心口堵得难受,故作轻松抬脸看着不动声色的和尚:“李苑,你剃光了头都这么好看。” 李香庭闻言,低下脸,微微笑了。 “你坐呀。” “我站着就好。” “不累吗?” “不累。” 陈今今往西边看去,晚霞灿烂,橙灿灿的落日趴在山头、挂在佛殿的飞檐上。 “李苑,天快黑了。” 他没有吱声,随她的目光,望向夕阳。 “我们会胜利的,总有一天会赶走他们。”陈今今收回目光,又抬脸看向离自己一米远的男人,“现在战况不错,等八路军收回寂州,就不用担心日本人再过来祸害了。” “嗯。” 这一声“嗯”,让她心底又透了些凉意。 陈今今往李香庭身边挪了挪,离他近一些:“李苑,我有点害怕。” 李香庭垂眸看着她:“怕什么?” 陈今今没有回答,头靠住他的腿。 李香庭任她靠着,没有躲避。 陈今今弯起唇角,心里终于多了丝暖意:“李苑,你想我吗?” 李香庭紧握着佛珠,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又听她道: “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不敢看天空,亦不敢看她。 佛殿下,两人周身环绕着温暖的光晕。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来,屋角的惊鸟铃左右摇摆,铃声清脆。 仿佛,在替他回答。 …… 寺院里有十三位难民,皆为佛教信众。 每天,李香庭都会带着大家上晚课,为他们讲解佛经,解疑释惑。 陈今今一个人在工作室待着,看李香庭这两年的成果。 他的文笔精妙许多,画功也大有进步。 陈今今仿佛通过一幅幅画、一篇篇论文看到了这两年间的李香庭,仿佛看到他伏在案前焚膏继晷地写字、画画;看到他抚摸着寸寸画墙,为千古画卷悲鸣;看到他虔诚地跪在佛前,为众生祈愿…… 吴硕忽然推门进来,见陈今今坐在桌前:“我以为你去听老师讲经了。” “没有,在这看看画。” 吴硕坐到她对面的工位上:“喝水吗?” “不用,谢谢。” 吴硕搓搓手,翻出小画稿:“我画会。” “不去晚课?” 吴硕笑道:“我不是真和尚。”说完,他又觉得说错了话,立马改口:“今晚讲的经我听过,我悟性好点,理解得快,他们都没读过书,不识字,学得慢。” 陈今今点下头,继续看论文。 吴硕偷偷打量她的表情:“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样。” 陈今今抬眼:“你看到过照片。” “很久之前了,有天晚上出去倒水喝,见老师房间灯还亮着,就敲窗看了眼,发现他在看你的照片,雪地那张。” 陈今今弯起嘴角:“堆雪人的时候,和明尽、灯一。” “是的。” “可惜那会忘记跟李苑合照了。” 吴硕疑问:“李苑?” “他的字,但不怎么用,可能没告诉过你。” “这样啊,他现在又多了个法名——明寂。” “寂寞的寂吗?” “对。”吴硕见她不说话,又后悔了,干嘛提法名啊!他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不敢乱说话了。 陈今今却问:“他是什么时候剃度的?” “去年四月份,灯一去世的时候。” 陈今今喃喃自语:“一年半了。” 吴硕:“你别怨他,老师很不容易的。” “我知道,我不怨,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老师保护了很多人,之前这里最多的时候住了五十多个,前前后后都走了,只剩现在你看到的这些。今年年初,日本兵故意来找茬,非说这寺庙不干净,聚众淫.乱,要带走四个女孩。” “他们简直不可理喻,早就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了。” “可不是嘛。”吴硕握拳打了下桌子,“一帮畜生,他们一旦将人带走,后果显而易见,老师不让他们带走女孩,被鬼子围殴,还质疑他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让他把其中一个女孩强.奸了,就放过所有人。” 麦子戏社 第179节 陈今今心痛极了。 “老师当然不肯,那女孩的父亲去拦住那些鬼子,差点被杀了。他们把她父亲拖到寺外面,挖了个大坑,让老师选,要么强.奸女孩,要么代替她父亲受罚。” “然后呢?” “鬼子说不杀出家人,倒是想看看他是真佛还是假佛,就把老师给活埋了。”吴硕提起这事,哽咽道:“他就那么合掌坐着,任鬼子把土往身上堆。” 陈今今也红了眼。 “不过说来也神了,等鬼子走了,我们才敢把土刨开,埋了好久,他居然还活着,可能真是佛祖保佑吧。”吴硕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不过自打这件事发生,我就感觉老师又变了很多,可能是生死关上走过一遭,大彻大悟了,从前大多时间都待在这里或是佛殿研究壁画,自那以后更多时间是一个人闷在藏经阁看经书,有一回两天没吃没喝,把我都急死了。” 陈今今微垂着眼:“我还在这的时候他就总泡在书堆里,天天研究历史、艺术、佛经。” “老师是个非常优秀的画家、史学家,他曾经唯一的愿望就是将壁画弘扬出去,把中国的艺术带到全世界,可今年夏天他忽然跟我说,‘以后传承的使命就交给我了,一定要把这些艺术魁宝带出去,让所有人看到’,什么叫交给我了,那他呢?”吴硕说到这,已经泪如雨下了,“我真怕他看破一切,遁入空门,真的不理尘世了,以后如果战争胜利,鬼子滚出中国,你劝他还俗吧,只有你能劝他。” 陈今今本还想问问李香庭这两年间的事,可仅仅听这一桩,她就已经快崩溃了。 自己见过的惨案太多,本以为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不算什么,可真正听到细节,幻想这些事发生在她的爱人身上,她还是肝肠寸断。 …… 深夜,外面飘起小雨。 寂州向来少雨,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 陈今今进了李香庭房间,躺到他的身边。 李香庭醒来,往床尾挪,要下去。 陈今今拉住他:“做噩梦了,别走,陪陪我。” “好。”李香庭还是下了床,点上根蜡烛,到旁边的蒲团正坐,“你睡吧。” “你上来。” “今今,我不能上去。” 陈今今看他低下头:“那你靠近点,我害怕。” “别怕,我在这。” “你靠近一点,求你了。” 李香庭顿了片刻,还是起身,将蒲团拿到床边,又坐了下去:“睡吧。” 陈今今攥住他的衣服,怕人一会儿又走开。 黯淡的蜡烛散发出温柔的光,李香庭闭了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却见床上的女人泪流满面。 这一刻,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被牵动,他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陈今今忽然抓住他的手,扑过去,身体坠落在床下,窝在他的怀里,声音低哑:“这只是被逼无奈,演戏给日本人看,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里的文物,为了骗日本人。” 李香庭任她在怀里呜咽:“今今,我是自愿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你告诉我,你会还俗的。等我们赢了,赶走日本人,到时候你画画,我写作,留在这里,或是去别的地方都可以。”陈今今抬脸看他,泪水涟涟,“你会还俗的,对吗?” “对不起。” “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快撑不住了。佛经万卷,说的不仅是佛法,还有活着的路,我在其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解脱。” “那我呢?” “遁迹空门,只结法缘,不结俗情。” “所以你要当一辈子和尚吗?” “我已发愿,常伴佛前,修证佛法,广度众生。” “你——我——”陈今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好想你,我每一天都想你,每一天,都想来寂州找你。有好多次,好多好多次我都差点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来见你。” 李香庭低下眼,平静地注视着她:“今今,放下吧。” “我不放,我放不下。”陈今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亲上去。 李香庭别过脸去。 她僵在他的颈边,忽然解开自己的领口。 李香庭要起身:“别这样。” 陈今今一手将他拽回来,一手掏出脖子上挂的木戒,悬在他眼前:“你送我的,我一直戴着,我在战火中穿梭,生怕掉了,或是毁了,所以挂在脖子上,我每晚都握着它入睡,只有握着它,我才能睡得着,你说过,等我回来,我回来了,你别不理我。” “对不起。” “你能不能问问我,这两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我们还像之前那样,聊一整夜,一整天,好不好?” “你想聊,我陪你。” “你别这样说话。”陈今今捧着他的脸,“李苑,你看着我。” 李香庭同她对视。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李香庭沉首,闭上眼睛:“我无愧世人,无愧自己,唯独有愧于你,对不起。” 陈今今绝望地捶他的胸口:“李苑,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 第105章 陈今今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后半夜,李香庭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很久,才起身轻轻出去,到大雄宝殿待着。 脑海中尽是她质问的话语: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 这是陈今今两年来最安稳的一次觉。睁开眼,仿佛时光倒退回两年前,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不禁想起曾经同李香庭与明尽在这院中追逐的场景,恍若就在昨天一般。 良久,她才从回忆中抽离,缓过神,抓着柔软的被褥,脸埋进枕头里,吸嗅李香庭留下的味道,也不再是从前浓浓的书卷和颜料味,更多的是长期在青灯古佛下熏染的香火气。 两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今今抱住枕头不愿起身,昨夜泪流多了,这会眼睛还酸涩无比,她静静躺着,回想昨夜的话,昨夜的人……她并不后悔在李香庭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也不觉得眼泪有什么丢人之处。自己向来率性,虽这两年在很多事上、人前学会了隐忍,但在爱人面前,她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 在床上流连许久,陈今今才起身去洗漱。 空荡荡的院子里,轻柔的秋风拂得人很舒服。 她坐在花坛前,又想念起明尽。 刘奶奶从廊下走过,见人坐着发呆,唤她一声:“来吃早饭吧。” 陈今今闻声看过去:“奶奶,早。” “不早了,再过会都做午饭了。”刘奶奶笑着招招手,“快来,本来早上要叫你,明寂说让你多睡会,锅里还留了稀饭和馒头,我添把火给你热一热。” “我自己来吧。” 陈今今随军期间学了不少技能,其中包括生火做饭,湘菜浙菜都会一点,最拿手的一道就是烤野鸡,可是这是佛寺,不能沾荤腥,她便想中午和刘奶奶一块炒几个素菜给大伙尝尝。 吃完,陈今今和刘奶奶在斋饭门口坐着,聊了聊寺里的人,寺里的事。 太阳晒得人发懒,她又有些困意,在这浓浓的困意里,又十分地想念李香庭。 明明,现在离得那么近。 可却更远了。 不知道李香庭在哪里、干什么。 陈今今从毗卢殿后门进去,拜了拜两侧的文殊、普贤菩萨,刚起身,听到殿内有人讲日本话,她以为听岔了,或许是相似的方言,没当回事,紧接着又听到两句日语,是男人的声音。 陈今今快步绕过去,便见一个穿了米白色西转的男子跪在毗卢遮那佛前,合掌祈祷,口中喃喃念叨着日语:“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健康,保佑病人早——” 陈今今听着这熟悉的语言,积压的恨意猛然爆发,走近一脚将人踢倒:“你也配跪在这,滚出去!” 日本男人眼镜都被踢掉了,趴在地上捡起来,并没有生气,且与她鞠了个躬:“抱歉,我马上就走。” 远远就听到女人的骂声。 李香庭走进毗卢殿,就见两个难民拉住愤怒的陈今今,佐藤阳太正立她身前,深深低下头。 他对陈今今说:“他不是军国主义份子,只是个普通人。” 陈今今气红了眼,盯着垂首的日本男人:“普通人,普通人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别人的国家干什么?来看这个被你们侵略的民族吗?来看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吗?”陈今今用力甩开拽住自己的两个男人,“来假惺惺地忏悔吗?” 佐藤阳太头低得更深了:“对不起,请你原谅。” “原谅?几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完了?我切开你的肚子,挑开你的肠子,割了你的头,再问你,能不能原谅我!” 佐藤阳太骤然跪在地上,伏首痛哭。 “你居然还跪在这里祈求和平、家人平安,那中国人死去的家人呢!住在这里无家可归的人都没哭,你有什么脸在这哭。”陈今今看向李香庭,“修证佛法,广度众生,可这世间行走的,未必都是人。” “今今,不是你想的那样。”李香庭轻声道:“他是个医生,在寂州医院任职,救了很多中国人,也捐助过很多难民。” 陈今今往前一步,盯着这个潸然泪下的日本男人:“我不管你是谁,做了什么,我厌恶你们的国家,厌恶你们国家的一切!你该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枉死的百姓,等你们的军队停止滥杀无辜,跟那几十万冤魂一一道歉,再去求他们宽恕吧。”她忿忿地走了出去,跟这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吸同一片空气都让她觉得耻辱和愤怒,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席卷而来,她仿佛再次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惨叫与哀嚎。 李香庭跟上去:“你去哪?” “回——”陈今今没敢说部队,见惯了日本兵的狡诈,她对这个国家的人没有一丝信任,万一是伪装的间谍,自己的话一定会给这里带来麻烦,现下自己戾气重,还是离开几天冷静下,顺带思考思考和李香庭的关系,她转身看向台阶上的男人,“我回去了。” 李香庭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离开,杵了几秒,说:“我送你。” “不用,我骑马来的,送我走,你就得走回来了。” “没事。”他走下一个台阶。 陈今今却快步离去:“别送了,走了。” 麦子戏社 第180节 李香庭驻足,看她脚下如风,不一会儿,已经绕到大雄宝殿前了。 陈今今从寺院正门绕到后门,将马从树桩上解开,骑坐上去,刚要走,那道挺拔的素影又出现在眼前。 李香庭仰视着她:“我送你吧。” 陈今今听他这句话,怒意逐渐被温情掩盖了些:“你不放心我。” “我——”他欲言又止,“外面乱。” 陈今今弯了下唇角:“李苑,你六根未净,再好好想想吧,我走了。”语落,用力踢了下马肚子,策马而去。 李香庭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直到不见人影。 原以为,话说到那般,陈今今也许不会回来了。 可四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又出现在华恩寺。 彼时,李香庭正和一个叫阿正的男孩收地里的白萝卜。 陈今今悄悄走到他身后。 阿正见人,惊喜地笑了。 李香庭瞧他眼神,转身看去。 陈今今跟着他的身体转,不让人发现自己。 李香庭还以为是元元,忽然背手抓住人,将她拉到身前:“别闹。” 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皆定了几秒。 李香庭松开手:“你来了。” “嗯。”陈今今微笑着看向地上的萝卜,“这么多,我能不能带几个回去给战士们。” “当然可以,还有些粮食,可以一起带着,我叫他们去地窖搬上来。” “急什么?”陈今今忽然上前,与他咫尺之距,“这么想撵我走。” “不是。”李香庭退后一步。 “我今晚住这。”陈今今歪脸打量他的表情,“我今晚能住这吗?明早再走。” “好。” 她瞧着李香庭躲避的目光,又笑起来,蹲下身拿起一颗大萝卜:“长得真漂亮啊。” 李香庭:“尝尝。” 阿正说:“可好吃了!” 陈今今用手掸了掸上面的泥,直接咬了口。 在李香庭的印象中,她总是很爱干净,没想到直接上嘴啃了,唇角还沾了些泥。他很想帮她擦掉,可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又陷入一阵迷茫。 “自己种的就是好吃。” 李香庭回过神,继续拔萝卜:“晚上煮汤喝。” “好。”陈今今尝一嘴清新的泥,将咬了几口的萝卜放到旁边去,“我也来。”她双手握住根部,拔出一个硕大的萝卜,甩了甩上面的泥,对李香庭笑道:“这个好大。” “是。”他也拔起一颗,放到身后的篮子里。 刘奶奶见他们三个在地里忙活,忽然唤阿正一声:“阿正,过来帮我劈柴。” 阿正扬声回应:“我拔萝卜呢!” “拔什么萝卜!”刘奶奶招招手,“快过来。” 阿正走出菜地,跺了跺脚上的泥,朝刘奶奶跑过去了。 陈今今知道,这老太太是故意叫走人,给自己和李香庭单独相处的机会,笑着朝她摇了摇手里的萝卜。 老太太摆摆手,带人走了。 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 你一根我一根,不一会儿,篮子快装满了。 陈今今看准一颗,刚握住,李香庭的手覆了上来,刚触及一秒,顿时收了回去。 她忽然抬头,脑袋撞到他的下巴,跌坐到地上。 “不好意思。” 陈今今揉揉脑门,手上的泥沾到了头发上,她看着一脸愧意的李香庭,抬起手,朝他伸过去:“李苑,拉我起来。” 李香庭迟钝片刻,抓住她的袖子,将人拉起来。 陈今今借势撞进他怀里,笑着轻声道:“谢谢。” 李香庭往后退一步,弯腰继续拔那个萝卜:“差不多够吃了。” “那我们回去吧。” “好。”李香庭提起篮子,“走吧。” 满满一篮萝卜,有些份量。 陈今今握住篮子提手的另一边,与李香庭一起提。 他说:“不重,我来就好。” “我想和你一起。” 李香庭不说话了。 陈今今心情不错,不时瞄他一眼:“李苑,军队前天打胜仗了,把日军从河下赶到河上,撤回城里整顿了。” “嗯。” “我军没有伤亡。” “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还是要注意安全。” “嗯!” 两人并肩同行,乘着夕阳满载而归。 陈今今看着地上修长的倒影,不禁笑起来,真希望,这一条路可以走得久一点。 …… 天还没亮,李香庭便就着朦胧的月光去地里摘了一大袋新鲜果蔬,又装了两大袋米,留陈今今带走,给前方的战士。 等她起来,用完早餐,准备离开时,看着地上备好的食物,无奈地笑了:“这么多,李苑,你要累死马吗?” “跑一会停下来歇歇。”李香庭抚摸着马的鬃毛,想起不知所踪的宗林,“我早上喂了它一些小麦,还吃了草。” 陈今今看他温柔的目光,回忆起曾经一起策马崩腾的日子,她倒吸口气,默默劝慰自己想开点,一直困在美好的回忆中,只会让现在的自己更难受。 也许两年前没有离开,一直在这陪着他,现在大概又是另一种可能。 也许他们结婚了,甚至还有了孩子,每日画画着文、朝耕暮耘…… 她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 后悔吗? 千遍万遍,得到的始终是一个答案 ——不悔。 如果回到两年前,再选一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即便后果是失去他。 可什么又叫失去? 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不能甜言蜜语、缠绵悱恻,发乎情,止乎礼,又怎么样呢? 只要他好好活着,只要还能见面,就足够了。 “李苑,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 三天后。 李香庭做完早课,就一直天王殿待着,这是离寺门最近的地方。 闲来无事,他将提多罗刹佛像底座的斑迹重新修复一遍,让自己定神。 李香庭等了一天。 陈今今都没有出现。 午夜,寺里的人都入睡了。 为免安全事故,夜间佛殿香烛皆灭,到处乌漆墨黑。 唯有门口亮一盏灯。 晚上凉,李香庭多披了件僧袍,提着煤油灯,立在寺门口,望来时的路。 苍莽辽阔的荒原里,老树婆娑。 一阵风动,都让他心动。 …… 第106章 清晨,细雨如丝,马蹄奔跑在湿润的土壤上,从迷濛的云雾中悄悄而至。 陈今今下马,松开缰绳,朝门口的男人走去。 麦子戏社 第181节 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体倚靠着斑驳的红柱,灰色长褂披在肩上,也垂落在地,沾了晨时的湿气。 身畔还放了盏早已凉透的煤油灯,蒙了层细密的露。 陈今今到他面前蹲下,凝视他安静的睡颜,柔软的睫毛上坠了小小的水珠,印着天地万物。 他这是……等了自己一夜?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傻小子,傻和尚…… 陈今今凑近,轻轻吻了下他冰凉的嘴唇,只有在他沉睡的时候,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 李香庭睡熟了,没有醒来。 陈今今本想再吻一下,目光落到他身后殿内的佛像上。 她在心里默默忏悔:对不起,亵渎了你的佛子。 秋夜天凉,又下着雨,他的脸色苍白,手指也被风吹得红红的。 陈今今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颈边焐着。 李香庭忽然醒过来,睁眼看到她,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他抽出手,直了直身体,正坐:“你来了。” 陈今今听他嗓音低哑,心疼极了:“你怎么坐在这?等我?” “嗯。” “对不起,昨天突发状况,没能按时过来。” “你平安就好。”李香庭看她衣服湿了,才发现天空飘了些小雨,“下雨了,进来吧。” “好。” 李香庭起身,坐太久,双腿都僵麻,踉跄了一步。 陈今今赶紧扶住他。 李香庭手撑住墙:“没事。” 陈今今欲言又止,自己松开了手。 李香庭见她的马在前面的草地吃草:“不牵进来吗?” “让它自在吃会吧。” “万一跑丢了。” “跑丢了,就放它自由。” 李香庭低眉微笑了一下,没再言语。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变得沉稳许多,但内核永远没有变,还是曾经那个自由的灵魂。 两人沿着幽长的长廊往后院去。 这会人们都没起身,寺院静悄悄的,偶尔立几只鸟于屋檐,发出几声轻鸣。 李香庭道:“我帮你去借身衣服。” 陈今今跟在他身侧:“不用。” “湿了,会感冒。” “没事。” “那烤烤火,暖一下,今天外面没太阳。” “好。” 李香庭住的是从前灯一的房间,床底放了个小火炉,他带陈今今进去,将火炉翻出来,放了些木棍点上。 陈今今穿了件米色短款外套,脱下后,里面是件淡绿色毛衣。 她还是那么喜欢绿色。 李香庭不便多看:“你在这烤会。” “那你呢?” “我去做早课。” “好。” 李香庭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陈今今双手揉揉胳膊,这一路风雨,确实快冻僵了。她注视着摇曳的火苗,挪近些,将手摊开靠过去,真暖和。 不过几分钟,门被敲响。 “请进。” 是李香庭。 陈今今见他,立马站了起来。 “烧了点水,你喝点热的。”李香庭提了个壶进来,“就用我的杯子吧,干净的。” “好。”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李香庭见她一身单薄的毛衣,冷得缩着肩膀,把床上的被褥抽出来,递给她:“裹着。” 陈今今接过来,抱在怀里:“谢谢。” “我出去了。”他又离开房间。 陈今今望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将被子披在身上,走到桌前拿起搪瓷杯倒了杯热水。 还是从前那个杯子,只是手柄磕了块瓷,曾经无数个寒冷的夜,她都是用的这个杯子盛上糖水,递给忙于修复的李香庭。 她双手捂住杯身,不一会儿,手掌热了起来。 心却一会热,一会冷。 李香庭的桌上仍堆满了书,五花八门的,历史、艺术、佛经都有,还有些稿纸,凌乱地堆摞着,沾满了大半个书桌。 闲来无事,陈今今便想帮他整理整理,将散落的笔收好,拉开抽屉,刚要放进去,看到一张信纸下的照片,露出一个熟悉的边,是她曾经在雪夜给明尽、灯一和李香庭拍摄的照片。 陈今今将照片抽出来,看着上面意气风发的李香庭,还有乖巧纯净的明尽、慈祥稳重的灯一,不禁红了眼。 好想他们啊。 没记错的话,还有两张。 陈今今无意侵犯隐私,只想看看过去的照片,将信纸拿到一边,便看到另一张照片压在下面。 那一刻,她怔住了。 李香庭在自己旁边,画了一个他。 陈今今拿起照片,有些哭笑不得,手指触摸着他的脸。 尽管有些突兀,但也算是填补了那夜的遗憾,好像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一阵酸涩过后,又是隐隐的欢喜。 原来,他一直没忘了自己。 …… 外面雨大了些。 身体被火烤得燥热起来,脸蛋都红扑扑的,陈今今灭了火,走出他的房间,和两个小孩在廊下玩捏泥人。他们说这是李香庭教的,除此以外,还教了他们画画、认字,给他们讲中华几千年朝代更迭和源远流长的文化。 一个妇人在不远处的寮房门口坐着织毛衣,陈今今凑过去看了两眼:“哪来的线球?” “把我的旧毛衣拆了,给孩子织一件,马上要过冬了。”妇人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要不要试一试?” 陈今今摆摆手:“我不会。” “我教你啊,你看。”妇人动作放慢了些,“这样,再这样。” 陈今今看会了,上手织了两道。 妇人连连夸赞:“你真聪明,一教就会。” 陈今今笑起来:“是你教得好。” 妇人瞧见她眼尾的疤:“这是战场留下的吧?听他们说你是战地记者,拍打仗的照片。” 陈今今抬眸看她一眼,见人盯着自己眼睛,点点头回答:“嗯,是的。” “前线多凶险啊,别再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跑,枪弹无眼。” “总得有人做的,这些不仅是历史,还是日军侵略的证据,应该被记录下来,让全世界看到,让我们的后人看到。” “可你一个女孩子,日本鬼子都不是人,”妇人长吁短叹,“你这么漂亮。”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陈今今明白她指的什么,掏出怀里藏着的一颗小手榴弹,“实在没路了,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会便宜了鬼子。” “呸呸呸——”妇人按住她的手,“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菩萨会保佑你的,明寂师父也会日日为你祈祷。” 陈今今将手榴弹收回去:“好。”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妇人遗憾地摇摇头,“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陈今今却笑着点头:“不说这些啦,你看我织的对不对?” “对对,手真巧。” …… 午饭做好了。 刘奶奶让阿正把大家都叫到斋房来。 陈今今满脑子都是李香庭抽屉里的那张照片,她坐到他的旁边,心情难得愉快,边吃变笑。 刘奶奶问她:“什么好事?陈丫头开心成这样。” 陈今今抬眼看她:“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将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分给坐在对面的小女孩,“给你吃。” “谢谢姐姐。” “不用谢,小孩子要多吃点,长身体。”话音刚落,自己碗中落下一颗素菜丸子,是李香庭夹过来的,她又把它夹回去,“我不太饿,你吃吧。” 麦子戏社 第182节 李香庭看她一眼,没说话,又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给她:“我也不饿。” 陈今今推开他的手:“那你也多吃点,你都瘦两圈了。” 李香庭直接把一半馒头放进她碗里:“军队物资紧张,趁在这里多吃点。” “我每顿都吃饱的,你放心。” 斜对面的两夫妻瞧他两推来推去的,意味深长地笑了。 …… 祖师殿的壁画太老,下午,又脱落一块墙皮。 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复,陈今今就在旁边坐着,帮他调调颜料、递递工具。她始终没有提照片的事,只是像从前一样默默陪伴在侧,看他专注地工作。 晚上吃完饭,到处不见陈今今的身影。 李香庭上完晚课,寻她一番,在寺外西北角发现人。 陈今今正坐在一棵老树上看夜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李香庭立在树下,仰视她,雨后天晴,今夜明月当空,她的周身裹了层朦胧的光晕,好看极了:“不早了,去休息吧。” 陈今今转了个方向,正对他坐着:“要锁寺门了?” “是。” “我可以翻墙进去。” 李香庭想起曾经一次次与她翻墙而过,低下脸,微微弯了下唇角。 “李苑,你是在笑吗?” 李香庭再次抬首,没有回答,只说:“晚上冷,早点回吧。” 陈今今张开手臂:“那你接住我。” “……不妥。” 哪料她直接倾了下来。 李香庭伸出手,抱住这轮坠落的明月。 陈今今搂住他的脖子,与他对视:“你还是接住了。” 李香庭放她落地,偏身离开:“走吧。” 陈今今忽然拉住他的僧衣。 李香庭定住,没有回头:“施主,放手吧。” 施主…… 陈今今在心中苦笑一声:“你说等我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李香庭沉默片刻,允她:“明天吧。” “我今天就想去,现在,”她绕到李香庭面前,凝视着他沉着的双眸,“可以吗?” 他看着她祈盼的眼神,就当做给过去的一个了结吧:“好。” …… 他们借一地明月清霜,往西边黑魆魆的树林去。 李香庭牵着马,陈今今坐在上面,一个看前方的路,一个看身畔的僧,皆不声不响。 两人走过荒芜的野地,穿过枯败的老树,来到一片硕大的银镜边。 马儿垂首吃草。 李香庭盘腿坐在雾气弥漫的湖边,陈今今与他背靠着背,望向夜空繁密的星辰。 “李苑,你在想什么?” 李香庭睁开眼:“什么都没想。”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 李香庭没有回应。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外面,成了鬼魂,就变成蝴蝶来找你,每天围着你转,烦死你。” 李香庭扬起唇角,还是没说话。 “你敲木鱼,我就落在木槌上;写文章,我就躲进书页里;念佛经,我就盖住行行字;临摹时,我就趴在墙上,扰乱你视线。”陈今今顿了几秒,声音低下两分,“沉睡了,我就进你的梦,让你夜夜都见我。” “那我便不敲木鱼,不写文章,不念经文,不摹壁画,也不入睡,”李香庭轻轻道:“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好吧,我会的。”陈今今倒吸一口气,忽然起身,冷风立马吹过来,拍打在他温暖的背上。 她往湖走去,定在边上,转身注视着正坐的僧人。 李香庭嘱咐道:“别靠这么近,水很深,小心——”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女人对自己笑了,下一秒,身体往后倒,坠入了湖水中。 他几乎没有一点儿的思考,顿时起身上前,毫不犹豫一头栽了进去。 哪怕是万丈深渊。 哪怕,是阿鼻地狱。 此时此刻,他也去了。 …… 第107章 李香庭到处摸索,找不到她,憋着一口气始终没有上岸。 湖水彻骨的凉,像凶残的大口吞噬掉整个身体,朵颐大嚼……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领上,将他往上拽。 伏上水面,他的僧袍已被拉掉一半,耷拉在臂弯上。 李香庭不算完全的光头,前几日剃过一次,毛发长得快,如今又冒出一层短而硬的黑茬,在月色下显得柔软许多,他抹了把脸,转身看向陈今今:“很危险,以后别——” 话未说完,她凑上前,紧紧搂住他。 李香庭心沉了下,看着水面上的万点清辉,和她漂浮的绿毛衣,低声唤她:“今今。” 陈今今身上只剩件薄薄的白色衬衣,湿透了,紧覆着皮肤,柔软地贴在他坚硬的身体上。 李香庭握住她的肩膀,欲将人推开。 陈今今却抱得更紧,一动间,两具身体碰撞、摩擦,叫人更加无所适从。 李香庭看到她若隐若现的内.衣线条,闭上眼,手僵在水中,无处可落:“今今,别这样。” “哪样?跳湖?还是抱着你?”她的脸伏在他宽厚的胸膛,“李苑,你心跳加快了。” 李香庭握住她的双肩将人推开,转身往岸边逃,陈今今抓住他耷拉一半的僧衣,一拉一扯,整个儿脱落下来。 李香庭顾不上衣物,逃上岸,胸口剧烈起伏着,冷风拂在湿透的白衣上,不禁一阵寒颤,连声音都带着微颤,“今今,我们应该再好好谈谈。” 身后无回应。 “你上来。” 还是无声。 李香庭回头,看着平静的水面上只有自己宽大的僧袍和她的毛衣:“今今。” 他踉跄往前一步:“今今——” 他再次踏入刺骨的水中,往前淌,刚要一头扎进去,陈今今破水而出,浮在他的面前。 李香庭抓住她的手腕,并没有生气:“别玩了,跟我上去。” 陈今今用力一拉,将他拽至身前。 李香庭没反应过来,轻轻撞上她的身体,紧接着,唇边落下一个冷冰冰,却又无比炽热的吻。 他的脑子空了一瞬,回过神,立马推开人,背过身去:“今今,我现在是个僧人。” “我知道,你不用一遍遍强调。”陈今今自后抱住他,“你曾说佛门禁地不能做那种事,这里不是寺庙。李苑,从前你不愿与我有肌肤之亲,问我爱你什么,我说爱你皮相,你怕我糊涂,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考虑明白了,我爱你皮相,更爱你心,现在,能成全我一次吗?” “我出家了,已受戒,不能——” “李苑,你爱我吗?” 李香庭眸色加深,没回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爱我吗?” 他一动不动,恍若寒蝉僵鸟,静静地注视着面前微动的水。 陈今今游到他面前,看着他幽深的双眸:“我看到你抽屉里的照片了,你把自己画在了我旁边。” “那是出家前的事。” “那现在呢?” 李香庭微抬眼眸注视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仿佛从眼中已看到了答案。 “李苑,这两年我一直拚命地保护好自己,想为这个国家多做一点事,想有朝一日能回来找你。我从战场活了下来,从南京活了下来,可人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战场上,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想万一以后出了意外,起码能和最爱的人有一次美好的回忆。” “你渡自己,渡众生,我也是众生里的一个。”陈今今手指落在他滚烫的耳朵上,“今天,也渡一渡我吧。” 李香庭注视着她湿润的双眸,不知是水还是泪,他抬手,撩开她脸边凌乱的头发。 身体逐渐适应了冰凉的湖水,便不觉得那么刺痛了。它好像渗入每一个毛孔,从外到内,将他的皮囊、肺腑、骨骼全化成了柔软的水,那些日复一日筑建起的定力在面对她时还是薄弱的一触即溃。 李香庭什么话都没有说,忽然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顷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经文、佛祖、壁画、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陈今今搂住他,回应这久别的、迟来的缠绵。 她拨开他的短衫,脸颊蹭到肩部微微凸起的一块,睁眼看去,才发现是处刀疤,一阵酸楚瞬间涌上心头,轻轻吻住这条疤痕。 水中的身体轻飘飘的,李香庭拦腰将人抱起,压至湖岸边,半边身子仍浸在水中,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腰、背,穿过薄衫,落在肩上。 麦子戏社 第183节 嘴唇在她的耳后、颈边不停摩挲着,目光流转间,又看到她后肩上那只绿色蝴蝶刺青,溺在了水中。 李香庭忽然停住,扣住她落在自己腰上的手,骤然起身,淌水往湖中间去。 陈今今瘫在岸边,微张着嘴唇,迷离地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夜幕,身上还留着他的余温,不一会,又被一阵又一阵卷过来的微浪浸得冰冷。 她没有再质问他、纠缠他,静静地半躺着,待心情完全平复下来,才起身扣好半敞的薄衫。 她看向泡在水中的李香庭,将飘浮的毛衣拾上,淡淡道:“回去吧。” 李香庭垂首,紧闭双眼,合掌静心:“今今,我会永生守护华恩寺,不能误你。” 陈今今游到他身后,知道他此刻不愿看自己,轻轻吻了下他的后背:“那我先走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静谧的湖面没有一点生气,四下里,只剩他一个。 李香庭睁开眼,目光落在周身黑漆漆的湖水上,早在剃度之际,灯一师父就跟自己说过:出家,最难割舍的不是钱财名利,而是情。人之心水本澄,既生爱欲,心中则变得浑浊,不得安静神通,而不能见道,就像用手去搅动澄净的水,便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现下,眼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手,抚了抚水面上破碎的自己。 经文千遍,佛法驻心,修行舍心、定心、戒心……还是难以做到真正舍爱,到头来,终是应了她的那句——六根未净。 …… 李香庭走回华恩寺,已近天明。 水中泡了半夜,湿着衣服回来,又受风寒,他发起烧来,刚到寺院便倒下了。 吴硕把人扶回房间,一路絮絮叨叨:“怎么搞成这样子,昨晚到处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等李香庭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他头疼地厉害,问吴硕:“陈今今呢?” “她走了。” “回军队了?” “好像是,老杨说的,我没撞见人。”吴硕又补充一句,“但是马还在后院拴着,说是留给寺里用,方便出行。” “那她怎么走的?” “就……两腿走。” 李香庭掀开被子要下床。 吴硕拦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河下离这四十多公里。” “那你也不能这样去找她,她来来回回也好几趟了,路熟,应该没事。”吴硕见他担心的表情,“昨晚你跟她出去了?吵架了?” 李香庭不想回答,干咳了两声。 “先吃点东西吧,我让刘奶奶煮了点粥。”吴硕把他盖好,“你别乱动,等着,我马上就来。”他跑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粥回来,却见床上空空,顿时垮了肩,转身看向外面,暗叹一声:“去吧,不去死不了心。”他自己喝了口粥,又自言自语地走回厨房,“说不定去一趟又活了。” …… 李香庭并不知道目前军队驻扎在何处,还是前几天听陈今今提到河下,便骑马寻过去看看。 中途歇息,问老乡,得知他们已经迁到纪家村附近。 李香庭发着高烧,这一路上只觉得天昏地暗,勉强撑着身体再找过去。 离村口还有段距离,就看到两个穿军服的小战士在田中帮农户赶牛,他下马走到跟前合掌与人鞠了一躬,问道:“请问一个叫陈今今的战地记者在你们的队伍吗?” 难得来了个战地记者,他们都认识,一个黑瘦的小战士指着西边道:“陈记者啊,在的,在村里呢吧。” 另一个高点的战士问:“出家人,你找她有事吗?” “我把马还回来。” “欸,你是不是华什么寺的?” “华恩寺。” “对对对,前几天陈记者带了很多吃的来,说是寺院里的大师送的,就是你吧?” 李香庭喉咙嘶痛,低哑着声道:“大师不敢当,我就是个普通僧人。” “谢谢你的东西,很好吃。” 李香庭再次与他们鞠一躬:“也谢你们保护百姓、守卫疆土。” 同两位小战士告别后,李香庭便往村里去,按照他们的指示来到卫生队。 陈今今正在给两个瘸腿的战士合照,他定在原地,没有上前。 此行只为看她是否安全,如今也算放下心了。 胶片数量不多,陈今今尽量省着拍。 收好相机,她便找吴参谋去,正走着,忽然看到自己的马,叫住牵着它的人:“小刘——” 小刘闻声看去:“陈记者。” 陈今今走近,抚了下马脖子:“它怎么在这?” “一个和尚送过来的。” 陈今今心口一震,忙问:“人呢?” “不知道。”小刘见她一脸惊讶,“你没见到人?他还问我你在哪呢。” “没有,他什么时候来的?” “得有一个钟头了吧。” 陈今今拉过牵马绳:“我出去一趟。” “又去寺里?” “嗯。”她跨上马,刚要走,村那头忽然传来集合的哨音。 小刘一个激灵,立马赶去集合。 陈今今望向远方的路,按人的脚程算,这个时候追,还能追上。 她紧握着缰绳,轻轻一拉,还是转向集合地跑去。 …… 第108章 十月是寂州最美的时候,满山灿烂的黄叶,既不拥挤,也不稀疏。 秋风萧瑟,带着零星的落叶在空中盘旋,落在僧人素净的衣服上。 李香庭身上滚烫,一会儿冷,一会热,喉咙痛得快冒烟,轻软的布鞋踏在枯萎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没带照明工具,得赶在天黑前回到寺院。 走着走着,右侧不远处的树下传来动物的哼哼声,仔细听去,像是狗。 他走近查看,确实是一条狗,雪白的毛上沾了一片片泥与血。它受伤了,两条后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夹断,伤口近乎溃烂。 这里四处无村庄,李香庭不知它从哪来,但见这瘦弱无力的模样,应该久未进食,被困在这很久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轻声地哼哼,像是撒娇,像是痛鸣,又像是回应。 李香庭小心地抱起它,轻轻将伤口处的泥巴弄掉,便带着狗继续前行。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李香庭握住小狗的肚子,让它嘴靠近水边,见它“噗噜噗噜”大口喝水,笑道:“慢点。” 等狗喝足,他才自己捧一掌清流饮下。 凉爽的秋水润了干疼的喉咙,舒服多了。 李香庭坐在岸边歇会,一停下来,身体所有的不适更加清晰,他晕乎乎地靠在石头上,身上烫得难受,便湿了点衣角搭在额头上降降温。 他是被狗弄醒的。 隔着潮湿的衣服,柔软的舌头在脸上来回舔舐。 李香庭扯下脸上的布,睁开眼,天色暗下来,已是傍晚了。 他头晕眼花地直起身,捶了捶昏沉的脑袋,刚清醒两分,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双幽暗的眼,是一头瘦弱的孤狼。 小狗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李香庭将狗抱着站起来,倒退着往后走几步。 狼跟了上来,却没有攻击的意思。 李香庭停下,狼也停下。 它也许是从西山出来的,看毛色,应该是头老狼,瘦得皮包骨头,脚步都蹒跚许多。 李香庭虽高烧,但对付这样一头年迈虚弱的孤狼还是没问题的,也看得出,它想吃自己怀中的狗。 狼虎捕食,天性使然,自然规律,人类不该插手。 他看着怀中的狗,放下,它失去生命,不放,面前这头野狼亦有性命之忧,怎样选择都无法两全。 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众生,又何止同类。 放眼望去,一花一木,一虫一兽,世间生灵皆为众生。 李香庭怜悯地注视着垂首的老狼。 既佛祖前世割肉喂鹰,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自己又何不可以己身救两命。 也许是烧迷糊了,也许是彻底看破血肉躯壳之苦,他迷迷糊糊地将怀中小狗放在草地,缓缓向野狼走去,盘腿而坐。 身边没有利器,他便将左手朝它伸去,因为右手还得执笔画画、翻阅佛经。 狼离他两尺远,小心靠近,嗅了嗅他的手指,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却转身离开了。 李香庭手悬在半空,任风温柔地摩挲指缝,望着老狼孤独的背影,心中却无比沉痛。 麦子戏社 第184节 直到小狗拖着身体爬到他腿边蹭了蹭,他才缓过神,收回手,再次将它抱起,往远方的、那一片净土走去。 …… 八路军对日军发起了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从三路进攻,一寸寸夺回失地,众创敌军,酒井渡带残部连夜往西南方向撤退,我军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彻底收复寂州城。 留在城内的百姓们纷纷出来欢迎军队入城,长长的街到处是欢呼声。 陈今今跟在队伍里,沿途拍摄百姓们的欢颜和意气风发的战士们,记录下这一令人振奋的时刻。 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免回忆起同李香庭在酒馆、街上醉酒的模样,她逐渐脱离了队伍,想独自走走,看看这座久别的城市。 街上的日本商铺都关门了,日本国旗被百姓摘下,神社被推倒,里面供奉的战犯牌位也被尽数烧毁…… 陈今今来到寂州大学,这个与他缘分真正开始的地方。她走在破旧的围墙边,仿佛又听到李香庭的呼唤声,仿佛又看到他趴在墙头上,因为自己的一声“小贼”,摔下来的落魄样。 她不禁笑了笑,微微仰脸,呼吸着胜利的空气,张开手臂,自在地前行。 相信总有一天会迎来彻底的胜利,总有一天,祖国各地,都能开满馥郁的花朵。 每个人,都将迎来自由。 …… 李香庭重病三天,第四天身子才硬朗点,继续带人们上早课、摹壁画、打扫寺内外的卫生。 带回来的小狗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脱离了生命危险,尽管素食清汤,也养得胖了一圈。 清晨,李香庭架了个高梯,正在修祖师殿藻井上的一道裂痕。 下方传来呼唤:“老师——” 李香庭垂眸看去,吴硕激动地朝自己招手:“我们赢了!八路军收回寂州了!日本鬼子撤走了!” 他会心地笑了:“太好了。” “老师,你快下来,看谁来了!” 李香庭放下笔和刷子,从梯子上下来,随吴硕往大雄宝殿去。 刚迈上台阶,便听到里面浑厚的男声:“这帮狗日的,就他娘的是强盗!” 李香庭走过去,便见三位穿灰蓝色军服的男人立在殿东侧被割去壁画的墙前。 他走近,与人合掌点头。 三位见他,也颔首礼貌鞠了个躬。 李香庭透过他们,看到后面的陈今今,两人相视一笑,很多话,不用从口中说,一个眼神便足以。 “这位是孙团长,这位是周参谋,这位是李副参谋。”陈今今上前挨个介绍道:“这就是我常与你们提的,明寂。” 三位军官毫无长官架子,瞧着亲切得很,孙团长说:“小陈带我们看了看壁画,太令人赞叹了,感谢你一直守护这里,保护我们的民族文化,收留那些难民,还有那些食物。” 李香庭:“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副参谋忽然叹了口气:“听说这墙壁画被鬼子割走了,这帮畜生,早晚有一天夺回来。” 周参谋道:“怎么能叫夺,等这仗打完了,让他们送回来!” 李香庭偏过身去:“我带各位四处看看吧。” 他们三皆是党员,虽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为这精妙的千古画卷唏嘘不已。 李香庭挨个介绍一遍后,便带他们去探望居住在这里的难民,并留下吃了顿斋饭。 饭后,他们陪难民们聊聊日常,给孩子讲讲故事,军民聚在后院,其乐融融。 李香庭来到佛殿,见陈今今孤身跪于佛像前,于她身旁跪坐,只字不言。 直到一阵喧闹,难民们迎着三位军官往寺门口去,她才睁开眼,看向旁边安静的僧人:“明寂。” 李香庭侧眸,没想到她会叫出自己的法号。 陈今今对他笑起来:“我今天就不留在这了,跟他们回去。” “好。”李香庭手里握了串佛珠,起身,“我送你。” “嗯。” 陈今今刚要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去,她揉了揉腿:“跪久了,腿麻了。” 李香庭朝她伸过手。 陈今今顿了下,手指落在他的掌心,逐渐往上,抓住了他的衣袖站起来:“谢谢。” 两人往人群中去。 陈今今走向车后座,拉开门,又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坐进了车里。 李香庭微点个头,立于人群中,身边是欢送军官们热情的声音。 他默默望着车,一直到完全看不到车影才回寺。 车里,孙团长转脸睨着垂首的陈今今:“小陈,不对啊,你跟那和尚有故事?” 陈今今抬脸:“过去的事了。” 周参谋也回头:“跟我们说说?给你开解开解。” “不说。”陈今今看向车窗外,“我早看开了。” …… 如今寂州安全了,寺院里的几个难民也将要回家,包括一直住在这里的刘爷爷一家。 孙团长派车过来接送他们。 临行时,大家都很不舍,刘奶奶忽然给李香庭跪了下去,旁人见状,也纷纷下跪。 李香庭赶紧扶人:“您这是做什么?” 刘奶奶老泪纵横:“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没命了,你就受了我老婆子这一拜吧。” 旁边的阿正也哭了起来:“我不想走。” 春莲:“明寂师父,我们会经常回来烧香拜佛,听您讲经的。” 一众人皆伏身磕头,李香庭扶得了一个,却扶不起所有,干脆与他们同跪:“望各位施主福慧双增。” “阿弥陀佛。” …… 接连四日,走了一大半人。 剩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只能留在这里。 这些天,陈今今一直城里寺院两头跑,忙于送人和寺里杂七杂八的事物。 她没再前前后后缠着李香庭,或是半夜找事叨扰他,只是偶尔去听他上晚课,给人们说说经,讲讲佛。 和杨大姐烧好开水,收拾完厨房,陈今今闲来无事,便又去听听晚课。 她绕后进去,找了个位置坐着,听李香庭讲善根、福德、因缘。 明明以前最不喜欢听他唠叨这些,总觉得枯燥、啰嗦,如今却津津有味。 李香庭学东西总是很快,仿佛已经对经文倒背如流,他的眼神依旧澄澈,毫无经历磨难后的浑浊与迷茫,却比从前多了份慈悲。 自打重逢,陈今今一直找不出一个十分贴切的词去形容现在的李香庭,可当此刻静心注视着前方的佛像时,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佛家的眼神,慈祥中带着悲悯,悲悯中,带着大爱。 从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永远拉不回他了。 …… 深夜,陈今今抱着一个绿色的东西出门,停在李香庭窗前,见里头还亮着灯,驻足片刻,刚想要敲窗。 窗子却忽然被推开。 李香庭立在屋里,与她对视:“怎么了?” 陈今今缓过神:“织了条围巾,送给你。” “进来吧,外面风大。” 若是从前,陈今今早就钻进去缠磨他了,可此刻只抬手将围巾扔到他桌上,开玩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可不想非礼你。” “今今,很多事情,你看得未必没有我透。” “嗯?” “我是个出家人,就算破了戒,还了俗,还是会一直守在华恩寺,你呢?你能放下所做的一切,永远陪着我吗?”李香庭温柔地看着她,风吹进去,桌上黯淡的烛光不停地摇曳,“你不能,我也不想你为了我留下,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 “是的,所以我不劝你还俗了。”陈今今低头弯了下唇角,“其实有件事我闷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 “什么事?” “我准备离开寂州了。” 李香庭沉默了。 “其实,那天带着孙团长他们过来,我就是想和你告别的,只是舍不得,想再多待两天,下次过来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陈今今又抬眸,注视他平和的脸,坦然地笑了笑,“我们好像一直在告别。” “去哪里?” “先去沪江,洗点照片,这两年我也一直写稿,记录下所经历的一切,我准备配上拍摄的照片,出书,争取让所有人看到我们的战场、我们的士兵和战争下的百姓。然后,还不知道。”陈今今背着手,泄了口气,说出来,心里松快多了,“不要说注意安全了,我会的。” 李香庭淡淡笑了:“保重。” “嗯,我还会回来看你的。”陈今今不舍地注视着他的脸,“那我走了,明天天一亮我就离开,你别送我了。” “好。” 陈今今侧身,顿了一下,咬住唇,铁着心往自己的寮房走去。 她很希望李香庭能叫住自己,哪怕只是唤一声,多说一句话。 可直到进了屋,她都没有等到。 …… 天还没亮,陈今今便起身了,事实上,她一夜都没睡,她最后走了遍寺院,将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颗草树都深深印进心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她长呼口气,踏出天王殿。 麦子戏社 第185节 “今今——” 陈今今猛然回头,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泪又快要掉了下来。 李香庭围着她送的围巾,徐徐走来。 她强忍住酸涩,笑着道:“不是说好不送的。” 李香庭伸过手,将一串佛珠给她:“戴着。” 陈今今赶紧接了过来,套在手上:“谢谢。” 李香庭凝视她泛红的眼睛:“我为你留一炷香,等你来了烧。” “好。”她故作轻松地抵了他的肩膀一下,“放心吧,我命大,佛祖也会保佑我的,走啦。” “去吧。” 陈今今最后看了他一眼:“明寂,你抱抱我吧。” 李香庭纹丝不动。 她低下头笑了:“算了,我——” 话音未落,一个温暖的怀抱盖过来。 他轻轻笼住她清瘦的身体:“今今,再见。” “好。”这一次,换陈今今推开他,她知道不该一味贪图温情,否则又该放不下了,“再见。” 陈今今努力保持微笑,不想在最后一刻露出一点窘迫和悲伤,她笑着转过身,顿时又泪如雨下,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香庭立在寺门口,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 他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昨夜,他亦一夜未眠。 坐于佛殿手握佛珠,祈愿余生福泽皆报于她。 愿诸事皆顺,一路平安。 另遇,所爱。 …… 第109章 战时交通不便,陈今今周转一个星期才到沪江,周参谋给她写了份介绍信,所见之人是中.共地下党.员,沪江大学的文学教授,兼任沪江杂志副主编,姓粱。 陈今今找了家小旅馆落脚,重归旧地,没有到处走走看看,第一时间去学校找到粱教授,说明来意后,两人便约好晚上七点半春兴茶馆见面。 身上带着两年所写的稿件和重要胶卷,陈今今片刻不敢离身,也不敢去人多眼杂的地方瞎晃,一直待在旅馆里,守着点出门,与人碰头。 梁教授比她还要早到十分钟,已经在包厢内点好茶水和点心。一见人,立马站起来迎过去,与她握手:“同志,你好,学校人多眼杂,讲话多有不便,怠慢了。” “这里?”陈今今警惕地扫了遍四周。 “放心,都是自己人。” 陈今今点点头,紧握着公文包的手这才松了些。 梁教授带人落座,给她倒了杯茶。 陈今今顾不上品茶,将厚厚一叠稿件拿出来,递给他:“您过目。” 梁教授肃穆地接过来,快速翻阅一番,做久了编辑,对文字敏感,一目十行,有效捕捉关键词,动容地连连点头:“太好了,这不仅是对前线的真实纪录,更具人文关怀,从一个小士兵,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切入,更容易引起群众共鸣。” “还有照片。”陈今今解开外套,扯出里面的衬衫衣角,用头上细细的发夹将线挑断,把缝在衣服里的胶卷取出来,“沦陷区,怕有意外,只能这样藏着。” 粱教授双手接下:“辛苦你了,国家和人民都会感激你的。” “不辛苦,应该的。” 梁教授将胶卷收好,又大致扫了遍稿件:“但你也知道,如今日方管控严,文化界深受影响,禁止一切对其不利的言论,想公然发表是不可能的,只能做成我们的地下刊物。” “周参谋跟我说过,了解。”陈今今坚定道:“哪怕多一个人看到,能多唤醒一个民众的抗日精神,都是值得的。” “后续事宜,我会全力安排,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出版。 “那就劳烦您了。” “为国之事,不谈劳烦。”梁教授推了下眼镜,抬眸看她,“陈同志以前是小说家?” “算不上家,混口饭吃而已。” 梁教授微微蹙眉,回味着她的名字,这才反应过来:“《花墙》可是你所写?” “对。” “鄙人有幸读过你这部作品。” 若是从前,陈今今定会洋洋自得一番,再与他侃侃而谈,可千帆历尽,人已变得低调许多,只说:“年少拙作,见笑了。” “你过谦了,《花墙》当年可是销量火爆,你能来写这些,是文坛幸事。”梁教授微叹口气,“只是如今党内经费有限,怕是——” “我不需要报酬,”陈今今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 梁教授欣慰地点头:“非常感谢你的付出。” 陈今今以彼之话回应:“为国之事,不谈感谢。” “那你以后还会写爱情小说吗?你的读者们可是翘首以盼。” 陈今今微笑了笑:“国不安,不谈爱。” …… 梁教授有家室,身份对家中保密,不能在外逗留过长时间,两人简要聊了聊,交接完毕,便分别了。 心里最大的事放下,整个人都松快很多。 陈今今也终于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不用顾忌任何。她的手插在兜里,摸着几个粗糙的铜板和大洋,浑身上下只剩下四块多钱了,还得省着,买点胶卷。 陈今今家境优渥,虽父母早离异,但从小到大不缺钱花,一直大手大脚的,后来书卖的不错,赚了不少稿费,便更加不懂节制,大肆挥霍。 战争爆发,她积攒下来的钱财几乎都捐了出去,只留有小部分用来买纸笔、胶卷,直至今日囊中羞涩,连个像样的旅馆都住不起,就连刚才茶馆里梁教授点的糕点都被她打包下来,留做明日的口粮。 陈今今走进繁华热闹的租界,还是记忆中的骄奢淫逸,她路过从前常出入的酒馆、舞厅,数不清多少个日夜是在里面浑浑噩噩度过的,她曾经视酒如命,一天不来上两口觉都睡不好,可这两年跟着各个部队行军打仗,自然而然也就戒掉了。 虽没钱,但漂亮女人进了这些地方,有的是男人抢着买单,可她如今是到门口都不想进去喝两杯、扭两下。 陈今今心灰意冷地走在漫天香粉里,灯红酒绿看得越多,越让她觉得难过。前方战士们饥寒交迫,在水深火热中奋勇杀敌,这里的人们却还在醉生梦死里一掷千金…… 她不愿再多待一秒,便要回旅馆歇息,好好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回去的路上,遇到个行乞的老头,可怜巴巴地躺在街边。陈今今捏了个铜板放进他碗里,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再放了一个。 即便自己也很窘迫,但起码目前尚能温饱,见到苦难,帮上一把,让她心里会好受一些,她想:如果李香庭在这里,一定也会倾囊相助的。 又开始思念了。 一旦陷入这种情绪,便长久不能自拔。 陈今今努力压制着情感,让自己不去想他。 在黯淡的路灯下缓慢地行走,却每一步,都是他。 她不禁想起与李香庭初次相遇的场景,可惜那时喝得烂醉,怎么碰面的?怎么闹进警察局?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果能忽然想起就好了,真遗憾。 陈今今进了旅馆,看到公共区域的杂志架上放了些报纸,便问前台坐着的女人:“小妹,报纸能借我看看吗?看完了我就还下来。” “你随便看。”小妹还把柜台上的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谢谢。” 陈今今拿着报纸回屋,将窗户关了,趴在床上慢慢看。 果真是日方严格管控下的沪江,各版面都是扑面而来的小心翼翼和虚伪,她快速翻看,扫过一条条无趣的标题,换了一张又一张。 忽然,版面上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陈今今腾地坐起身,将报纸贴近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一张照片,这不是……杜末舟吗? 她看向下方的小字,指尖掐住报纸,快把它穿透。 怎么会……他怎么会做了个卖国贼! …… 当年陈今今随杜召和杜和的军队南下,他们就是在淞沪战场上分开的,这一别,亦是两年。 不管杜末舟是不是汉奸,陈今今都想再见一面曾经那个骁勇善战、不顾性命冲在最前方的将领。 她打听到杜召时常出没在不飞花,便到那试试能不能碰上。 陈今今没有像样的裙子,两套换洗衣裤在战场的摧残下早就破旧不堪,门卫一度拦着她不让进。陈今今没办法,去旧物市场花四个铜板买了条朴素的旗袍。 人长得美,稍作打扮便招蜂引蝶,这两日,不停有人邀请她跳舞,陈今今一一拒绝,一直坐于角落,在小笔记本上写东西,与这飘渺浑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三天,她照旧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有个西装革履的先生过来搭讪:“在写什么?” 陈今今没理他。 “小姐?”先生坐到她旁边。 陈今今这才抬脸。 “我猜,你是个诗人。” 陈今今笑笑,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示意自己是聋哑人。 先生看中的是样貌,聋哑也好,瞎子也罢,并不妨碍眼前这位美女给人带来的赏心悦目,他道了声歉,与侍应生要了纸笔,写下一行字,展示给她看——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陈今今摇摇头,往脚指了指,示意自己是个瘸子。 先生笑了:“小姐拒绝人的方式真有意思。” 陈今今摊了下手,视线穿过人群,落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来了。 麦子戏社 第186节 她立刻坐起来,将笔记本收好,直奔人走去。 是他,即便脱了一身军装,擦去满面血泥,变成个干净清爽、风度翩翩的绅士,她也一眼认出了那个骁勇的战士。 陈今今穿过人群,迳直朝满面春风的男人走去。 忽然,一只手臂将她拦下。 是个日本人。 陈今今要躲,日本人拦住她的去路,要拉她去跳舞。 正要躲开,手腕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杜召将她拉到了身后,对日本人道:“川上君,这是我乡下的表妹,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不会跳舞,扰了川上君雅兴。”说罢,便将怀里的舞女推了过去,“去,陪陪川上君。” 日本人给他个面子,搂着舞女走了。 杜召回头俯视陈今今,脸上仍挂着笑,眼里确是说不明的寒凉,将人拉到窗口,轻飘飘地说道:“你还真是命大,不在战场拍你的照片,跑这来干什么?” 陈今今看着他嘴角戏谑的笑:“那你呢?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杜召轻浮地挑了下眉梢,“为了和平,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为了大东亚共荣。” 陈今今注视着面前这陌生的嘴脸,仍不愿相信:“我们虽然相处不多,但我认识的杜末舟不是这样的。” 杜召微微弓腰,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声音低了两分:“那我该怎样?” 陈今今推开他的手。 杜召又揽住她的肩:“非得死在战场上吗?” 陈今今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觉得一阵头晕:“你太让人失望了。” 杜召故意戳了戳耳窝,眉心微蹙:“这话我听得耳朵快起茧了,大记者,有没有新鲜点的词?” “杜末舟!你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吗?” “杜召!” 未待他回答,陈今今便见一个衣着华丽、气势汹汹的女人抱臂走过来,盯着自己。 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垂落,杜召手半插进兜:“你怎么来了?” 慕琦瞪着他:“我再不来,你都带人滚到床上了吧。” 陈今今听出这两人的关系,解释:“小姐,你误会了,我可看不上这种人。” 慕琦又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哪种人?” 陈今今掸了下肩,最后看一眼杜召:“你好自为之吧。” 人走了。 杜召搂住慕琦的肩:“别生气嘛,一个妹妹。” 慕琦横他一眼:“你还有多少妹妹?” 杜召拉起她的手:“没了,跳舞去。” 一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两人皆满身酒气。 杜召开车送慕琦回去,车窗紧闭着,有些闷。 慕琦开了道缝透透风,看着一路街景淡淡道:“你的花花蝴蝶可真多,这个看上去和那些不一样,又是过去什么情人?” “不是,普通朋友。” “真只是普通朋友?” “嗯。” 慕琦正视前方,理了理裙摆:“听说前阵子你们商社抓了个女共.党。” 杜召阴沉着脸,没吭声。 慕琦斜眼睨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自己看不到?” “火气这么大,怎么?心疼了?” 杜召不想搭理她。 慕琦侧过身正对着他:“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别忘了,我们始终不是一个阵营的,就算现在国.共合作,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都是抗日的,都是中国人。” “杜末舟,你思想有问题啊。”慕琦眉心浅皱,审视着他的眼神,“有赤化的倾向,你信不信我上报重庆。” “告去吧,老子不怕。” 慕琦有些恼:“注意你的态度,我是你上级。” 杜召沉默了。 慕琦正回身,严肃道:“这种话当我面说说就算了,以后注意点。” 杜召哼笑一声:“可不就是当你面说说,你还能真把我告上去不成。” 慕琦手指了指他:“摆正你的立场,否则日本人和汉奸不把你扒层皮,军统也不会放过你。” “正的很,你就别操这心了。”杜召单手掌着方向盘,转个弯,稳稳停在公寓楼下,“到了。” 慕琦解了安全带:“走了,出来抱一下。” 杜召下车绕到副驾驶,帮她打开车门,牵着人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慕琦手落在他的腰上,甜蜜地假笑:“明天有一批货要到,等我联系你。” “嗯。” 两人松开,杜召理了下她鬓边的发:“上去吧。” “再见。” 等到楼上灯亮了,杜召才坐回车里,他点上根烟,降下车窗,夹着烟的手搭在窗框上,发动车子,在这混沌的城市乱晃,没有归处。 满脑子都是那个战地记者的话: “你太让人失望了。” …… 第110章 邬长筠约了位小有名气的青衣到红山咖啡馆,想邀请他来戏院演两场。 虽一个文一个武,但都是唱京剧的,两人十分聊得来,邬长筠开出的价码也合适,很快谈妥了。 聊完了正事,他又与邬长筠扯了扯拍电影的那些事,说自己是她的影迷,看过三部她演的电影…… 话多了,口也渴,一杯咖啡见底,又续上了一杯。 “真没想到邬老板这么早就嫁人了。” “不耽误事业。” “邬老板每日抛头露面的,先生没有意见?” “他很支持我。” “那先生真是——”话说了一半,后领忽然被人攥住,他整个被拎起来,放到了桌侧,正要恼,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瞧着是个西装革履的绅士,却不面善,他蔫了点声,“你干什么?” 杜召盯着邬长筠,没空看他:“滚。” “你——” 邬长筠起身,将钱放在桌上,对青衣说:“换个地方聊。” 刚走出去两步,被杜召扼住手腕。 他这会才侧过脸来,漫不经心地乜了眼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将腰后的枪拿出来,放在桌上。 青衣心里杵了下,对邬长筠颔首:“邬老板,改天再聊,我先走了。” 邬长筠抽不出手,俯视过去:“杜老板整天这么闲?到处晃荡找女人?” “是不太忙。”杜召用力一拉,将她拽到身边坐下,“找你就够了。” “我忙,放开。” “我可没跟踪你,路过,看到你跟个男人笑得正欢,怎么不对我笑几个?” 邬长筠任他握着自己手腕,干脆不动弹了。 “他谁啊?” “唱戏的。” “唱什么的?” “青衣。” “难怪油头粉面的。”杜召撒开手,“陪我喝一杯?” 邬长筠揉揉手腕起身:“我饱了,看到你更没胃口,你自己慢慢喝吧。” 杜召顺势拍了下她的屁股。 邬长筠一脚踩在他皮鞋上,使劲碾了碾:“大外甥,这么多人,我不想扇你。” 杜召笑了:“行,忙去吧,反正明天还会再见。” 邬长筠走出咖啡店,往东去。 旁边的玻璃窗忽然传来敲击声,她看过去,就见杜召随手拿起桌上花瓶里的一支玫瑰。 久远的回忆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她又想起这个男人曾伤痕累累地带一支玫瑰来看自己的首映会。 杜召吻了下手指,盖到玻璃上。 邬长筠一眼都不想看他这浪荡样,挪开目光,快步离开。 麦子戏社 第187节 直到第二天傍晚,邬长筠才明白昨天杜召口中那句“明天还会再见”是什么意思。 他的外祖母、陈修原的母亲来沪江了。 为了戏做的真,陈修原先前带邬长筠回过一次老家,拜会陈家长辈。陈老爷前几年去世了,家中无妾室,从始至今只有陈老夫人一个,陈修原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长姐,便是杜召那离世的母亲。 这顿饭,作为儿媳,她是一定要过来的。 陈老夫人不喜铺张,饭在家中吃。 陈修原下班后,去戏院接上邬长筠,买了点梨酥带过去。 陈老夫人正在和杜召、湘湘玩纸牌,一见儿子到了,牌也不打了:“小折来了!” 小折是陈修原的小名,陈老夫人今年已六十九高龄,陈修原是诸多儿女中最小的,也是一大家子手心里捧着长大,最受宠的一个。 湘湘见人,唤了声小舅,赶紧绕到陈老夫人身畔,扶着人起来。 陈修原快步走近,搀住母亲的手:“妈。” 邬长筠跟上来,随他唤了声“妈”。 陈老夫人点点头,她对这个新儿媳并不十分满意,总觉得她少了些女性的柔、城府深,儿子拿不住,只客气了句:“长筠胖了点,比上回见好看了。” “是胖了几斤,修原养得好。” 杜召立在身后,淡笑着瞧她,邬长筠像是故意的,始终避开自己的目光,不愿对视一秒。 寒暄完,大家便落了座,聊聊工作、生活。 饭菜做好,简简单单几道家常菜。 陈老夫人一直跟杜召和陈修原扯小时候的事,邬长筠插不上话,也不想开口,便一直低头默默吃饭。 陈老夫人:“你小舅算是让我了了一桩心事,你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赶紧成家,也不知道把你那女朋友带来看看。” 杜召回:“小琦去苏州了,等她回来一定带给您见见。” “好。”陈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外孙,眼尾弯成一条线,“阿召自己住这么大房子,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难得过来一趟,小折和长筠搬过来陪我住一个月,人多热闹。” 听到自己的名字,邬长筠才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抽离,她抬眸看向陈修原,这事,同意还是拒绝,都得由他张口。 陈修原道:“太不方便了,您在阿召这里住腻了,再到我们那过一阵,也空了两间房,到时候收拾出来给您。” “有什么不方便的,来回折腾多麻烦,我就在这住了。”陈老夫人给陈修原夹了块鱼,“听阿召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又偏又挤,周边生活的也是乱七八糟的人,还经常闹贼。” 陈修原看向杜召,想来这大外甥是把自己在这里的所有情况都兜底了。 “你们舅甥两同在一个城市,要相互照应,就是搬过来常住又能怎么样?都是一家人,不用计较那些,阿召这房子离你医院还近,来回都方便。” 杜召接上:“是啊,方便得很,要什么有什么,今晚就能住下。”他特意瞥向邬长筠,“外婆爱听戏,小舅妈,在这尽尽孝道?” “对嘛,”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杜召的手,“你们一个个在外面闯荡,一年半载见不到一次面,难得能聚在一起,不许给我找理由,就这么决定了,明天让两个下人去帮忙收拾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要么是惹老人生气,要么叫人生疑。 陈修原暂且答应下来:“我考虑考虑。” 邬长筠一直沉默,听杜召和陈老夫人一唱一和的,他的意图太明显,可陈修原都点头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微笑默认。 接近敌特是大事,必须得请示上级。 用来传递信息的《沪江小食报》是冷刊,时常收不满稿件,陈修原连夜写了篇《青会楼小食记》并附招收厨师号码,以便上级破译。第二天一早便去登报,刚好赶上明日刊登,传讯给百谷。 他以医院值班和工作繁忙为由,跟陈老夫人硬生生拖了一周,待下周的《小食报》发刊,收到百谷回复。 邬长筠在卧室等着,见陈修原从暗室出来:“怎么说?” “准。” “没有其他指示?” “伺机窥探情报。” 邬长筠沉默片刻:“我不去。” “因为阿召?” “总之,我不想去。”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我母亲难得来一趟,你我两地分居,难免惹她老人家不高兴,长短也不过半个月。如果实在勉强,我便和她说说,找个理由推辞掉。” 邬长筠掀开被子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一夜,她都在思考这件事。 按理来说是该去,不管从人情还是地下工作的角度,自己都应该跟陈修原一起,可她实在不想和杜召相处一个屋檐下。 第二天,陈修原收拾好行李,到楼下等来接的车。 刚要走,邬长筠从二楼下来。 他见人手中拎了箱子,走近帮她提着:“想好了?” “走吧。” “你们之间情况特殊,保持常态就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指示。” “嗯。”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尽量避开他,我们都在,阿召不会没分寸。” “我有数,放心。”邬长筠往门口去,“走了。” …… 他们东西不多,带上随身物品和两套换洗衣物便住了过去。 陈老夫人腿脚不利索,住在一楼,旁边是湘湘的房间,方便随时照顾,二楼只有杜召房间有洗手间,其他人要洗漱,得去北角的公共洗手间。 晚上,邬长筠冲完澡,揉着头发回房间,远远便见杜召披了件睡袍,胸前敞着,饱满的肌肉若隐若现,上身倚靠门框,目光跟着邬长筠,从远到近。 “小舅妈,来我房间坐坐。” 邬长筠不想搭理,从他身前路过,往自己房间去。 杜召跟上去。 邬长筠进了屋,立马关上门。 谁料杜召手抵过来,与她隔着门调情:“穿衣风格变不少,以前可没这么保守,睡裙呢?那条黑色吊带。” “滚。”邬长筠用力一推,将门关上,她往里走,立在床尾听外面的动静。 杜召走了。 她使劲揉了两下头发,心里异常烦躁。 医院加班,陈修原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邬长筠坐在床上在看书,脸臭的很。他猜到应该是杜召又招惹了她,没吱声打扰。 陈修原洗完澡,立在窗前见杜召坐在院子里喝酒,索性睡不着,便下去吹吹风。 他到杜召旁边坐:“这么晚了,还喝。” 杜召半躺在椅子里,懒洋洋地道:“喝了好入睡。” 陈修原正坐着,侧眸看他:“阿召,你应该对长筠尊重点,虽然我们相差不大,算是一起长大,我不该以长辈的姿态教育你,但她毕竟是我妻子。” 杜召笑笑,没说话。 “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但事已至此,总得向前看的,希望这段时间,你不要逾距。” 杜召叹息一声,轻飘飘地说:“小舅,你脾气真好,要是换成别人,不得把我捶进泥里。” “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杜召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举了下酒杯:“喝一杯?” “好。” 杜召倒是有点意外,一向滴酒不沾的陈小舅居然答应了,便将杯中酒倒掉,重新倒上一杯给他,自己直接对着酒瓶口喝:“难得,碰一个。” 陈修原抿了一口,蹙起眉头来。 杜召见他痛苦的表情,又笑了:“十二岁时候骗你喝酒,也是这副表情。” 陈修原放下杯子,点点头:“是啊,这东西,还是喝不惯。” “喝多了就惯了。” 陈修原不敢喝多,他是要握手术刀的,嘴唇沾一下酒味,便放下杯子。 杜召手轻点瓶身,望着夜空朦胧的月,忽然叹了口气:“光喝没意思,饿了。” “叫湘湘给你做点吃的。” “不想吃那些。”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做不了,”杜召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我想吃,五香楼的莲蓉饼。” 陈修原手顿一下,略感震惊地看向他,这是他们地下小组上次的接头暗号,只是巧合吗?他打量着杜召的脸,还是……他干咽口气,心中忐忑不已,脸上却不露分毫紧张,镇定道:“五香楼关门了,御酥斋的莲香更浓郁。” “那帮我,买上半斤。” 陈修原沉默了,瞬间,心里的喜悦比震惊更甚。 他就知道,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总念着报国的外甥、朋友,不会做出对国家不利的事。 杜召看过来,身体坐直,严肃道:“你好,麦子同志。” 陈修原压低声音:“你是百谷,怎么会?” “怎么不会?”杜召见他神色凝重,与他玩笑一句,“小舅是不是奇怪自己在党内多年,为什么我却成了你的上级。” “一切服从组织的安排。” “小舅,我从三三年就接触共.产.党了,这些年的钱和军用物资,你以为送去了哪里?” “东北抗联军?”陈修原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和长筠是假扮夫妻?” “我只知道你,会有个假扮的妻子一起过来潜伏,不知道会是她。” 陈修原立马解释:“我们只是名义上的,从无夫妻之实。” “嗯,我知道。” 麦子戏社 第188节 陈修原脑中飞速运转着:“那你和慕小姐?她也是我们的同志?” “不是。” “她是那边的?” 杜召没直接回答,只说:“她是个中国人。” 虽没明说,但陈修原明白了:“不管怎样,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份。” “我有数。” 陈修原又疑惑:“那你为什么不正面和我们接头?” “你我是放心的,但筠筠不行。” “你不信任她?” “不是不信任。”杜召微微弓腰,双手交叉,看着脚下的草地,“周围豺狼虎豹,她初生毛犊,有点莽撞,脾气要磨。” “所以要继续瞒着她。” “知道越少对她越好。” “可她会恨你。” 杜召轻笑一声:“恨就恨吧,越恨越好,越恨,越真。” “龙潭虎穴,辛苦你了。” “你这是对领导的体恤?”杜召睨他,“还是对外甥的心疼?” “都有。” 杜召往后靠去,又喝了一口:“这种话就不必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的中国,哪里都是龙潭虎穴。” 陈修原静静地注视他,忽然弯起嘴角,宽慰地笑了。 杜召睨过来一眼:“笑什么?” “你没变,真好。” 杜召回过目光,半耷拉着眼皮,似笑非笑的:“小舅还是这么矫情。” 陈修原双手握着酒杯,轻抿一口,烈酒火团般落下,他缓上两分,才开口:“所以花天酒地都是装的。” “不做点改变,怎么让他们觉得,我真的不是过去的杜末舟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让我们来你这里住?” “我一直在请示延安,把她调回去,这个小组,你我足够。可是上面不批,她这死性子,我又劝不动。”杜召摸出根烟点上,抽了两口,才道:“你可知道她与杜兴的过节?当年奶奶寿辰,我带她回去,高朋满座,她当众给了杜兴两巴掌。”杜召缓缓吐出烟,低沉的声音里暗藏了满满的恨意,“杜兴是什么东西,早知今日,当年就该了结他,一切都怨我。” “血浓于水,谁能知道他会变成这样,你别太责怪自己。”陈修原想起杜兴小时候的模样,不禁也感慨万千,“所以,你想保护长筠。” “筠筠的性子,你也知道。”杜召轻弹下烟身,灰烬洋洋洒洒地飘落,浮在草地上,“既然送不走,那就放到身边,亲自看着。” “那后续命令传达还是老样子?” “偶尔走个形式,她鬼精灵的,在我这贼窝里能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干?”杜召笑了笑,“我书房有个保险柜,有时会放点文件进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摸点,也省得来回登报破译了。” 陈修原难得见他这种笑容:“那我就一切如常。” “嗯,不过我需要小舅得陪我演场戏。” “你说。” “我下面有两个行动组,为了安全,组与组间不能横向联系,你们是二号,一号的报务员红豆同志被抓,电台也被夺了,目前只剩小组组长和交通员,暂时保持静默。这个月二十八号,也就是四天后,我要窃取一份战区情报,需要你掩护我脱身。” “好。” “具体方案我们再议。”杜召碾了烟,又喝了一口酒,“小舅跟我说说这两年的筠筠吧。” “你想听哪方面?” “每方面。”杜召半眯着眼,似是有些喝多了,眼里是少见的绵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走到一起的?去过哪些地方?她有没有受过伤?喜欢看什么书?吃什么东西? 有没有……提到过我。” … 第111章 湘湘天没亮就起身,去和萃楼排长队买了几屉小笼馒头和生煎,又在家煮了锅鸡粥。 自打陈老夫人来,大家作息都往前调了半个钟头,一大早,雾气还未完全消散,一家人便聚在一起用餐。 “这鸡肉生煎我是怎么也吃不腻。”陈老夫人已经吃第四个了,“我们那就做不出这样的手艺。” 杜召捏着小勺缓慢搅着鸡粥:“回头我请个厨子跟您一起回去,想吃了随时做。” 陈老夫人笑道:“那太浪费了,你虽然生意做的不错,但还是得省着点用钱,不该花的少花,多攒点,这还没成家呢。” “是,”杜召瞄了眼低头默默喝粥的邬长筠,“是得攒攒娶媳妇。” 陈修原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听出其中深意,浅咳一声,清了下嗓子,给陈老夫人又夹块生煎:“最后一个,吃多了您中午又没胃口了。” “好,最后一个。” 邬长筠向来话少,也不擅长哄老人欢心,饭桌上总是沉默不语,偶尔和这位名义上的婆婆客气一两句意思下,正专心吃饭,有个东西戳了戳鞋头。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杜召还在搅粥,若无其事地歪了下脸。 邬长筠将脚往后缩,谁知他又跟了过来,嚣张地蹭她的脚踝。 杜召个子极高,长的还都在腿上,轻松地伸到她椅子底下,追得人无处可躲。 大早上让人火大!邬长筠重重踩上去,用力碾了碾他的脚面。 杜召没一点反应,又用另一只脚轻蹭她小腿。 邬长筠忽然撂下勺子起身。 惊得陈老夫人手一抖,缓了口气道:“一惊一乍的,怎么了?” 陈修原朝她看过来:“不吃了?” “嗯。”邬长筠同陈老夫人点了个头:“您慢用。” 陈老夫人:“才吃了几口,把粥喝完。” “没胃口,恶心。” 陈老夫人笑逐颜开,看向她的腹部:“恶心?是不是怀上了?” 杜召手顿住,勾了下唇角,笑看她的表情,听听他们准备怎么编。 邬长筠只道:“不是。” “去查查看,要是有了可不能成天舞刀弄枪了。” 陈修原覆上邬长筠的手,替她回答:“我抽空带她去。” “你们慢用,我先走了,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 陈修原挪开手:“路上慢点。” 陈老夫人又嘱咐一句:“早点回来,女人家晚上不要到处跑。” 邬长筠:“好。” 杜召目送人离开。 陈老夫人忽然拍了他手一下:“发什么愣,粥凉了。” 杜召将勺子拿出来放在盘中,单手拿起小碗一口气喝光,也起身:“吃好了,走了。” “再多吃点。” “不吃了。”说罢,人已经走了出去。 陈老夫人摇了摇头,对陈修原说:“饭都吃不安生,你陪我多吃会。” 陈修原笑着答应:“好。” 杜召开车出大门,跟在邬长筠身边:“小舅妈,送送你。” 邬长筠看都没看他一眼。 “还想吐吗?要不要我带你检查检查?” 邬长筠瞪他一眼:“下次你再不规矩,我就掀桌了,你不要脸,我也不怕流言。” “我那桌子太重,你掀不动。” “幼稚。”邬长筠快步上前,拦到辆黄包车,坐了上去。 杜召在旁边慢慢开,扔了个大洋给车夫:“带她先去吃点东西。”语落,一脚油门,珵亮的汽车窜了过去。 车夫高兴地收好大洋,回首看邬长筠:“夫人想吃什么?” …… 近日,赵班主陆续找到好几个从前玉生班的人,将人招回来继续唱戏。 战乱年代,百姓谋生本就不易,能好好活着,有个饭碗已经不错了,何况是干回老本行,重归菊坛。 邬长筠月初租了个小院子,招来几个新人,有武生、老生、花脸、花旦、琴师……她还新收了两个娃娃——路边捡的孤儿,瞧着模样不错,便带回来让戏班子里的人教教,一个唱小生,一个唱刀马旦。 虽然规模并不大,但加上玉生班原来人马,角色差不多齐全了。 今晚,邬长筠就是和戏班子里的人们吃饭的,这是大伙聚在一起的第一顿饭,请了位大厨来院里做,花了邬长筠不少钱。 伶人加乐手二十多个人,挤挤两大桌子,看一道道菜上桌,皆望眼欲穿。这世道,甭说是肉类,就是面条、米饭平日里大家也难得一吃,光闻着味,都垂涎欲滴。 邬长筠倒了杯酒起身,对大伙道:“煽情的话我不说了,希望大家踏踏实实练功,认认真真唱戏,以后仍由赵敬之担任班主之位,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让大伙不仅解决温饱,还能赚到不少钱,并将我们玉生班发扬光大,把京剧传承下去,我干了。”她举杯一饮而尽。 四下跟着举杯:“好——” 赵班主等她落座,也提着酒杯站起来:“谢谢长筠的信任,也谢谢诸位的信任,如今战乱,各地都不太平,当年玉生班解散,大家各奔东西,很多人不知去向,不明生死,能再聚首都是缘分,没想到我们这帮人还能回到一起唱戏,也没想到迎来了这么多新人,大家放心,赵某一定竭尽所能,让玉生班在菊坛谋得一席之位。” 除了原玉生班的人,其他几个都是刚认识,每日在院里练声练功,还没正式登台合演过,一开始有些拘谨,酒喝多放开了,纷纷滔滔不绝起来,诉说开战后各自经历的悲惨事情: 麦子戏社 第189节 “当年离开沪江,我和弟弟逃难去了苏北乡下,哪知道小鬼子无孔不入,四面八方往南京打,一路烧杀抢掠,老的小的,肚子里没出生的不放过。” “我姐姐就被鬼子害了。” “我爹娘也是。” “我妹妹被鬼子带走,至今还下落不明,听说他们到处设慰.安所,专门……那帮该死的畜生!” “我在老家唱戏,同台的花旦被鬼子带走半个月,糟蹋得不成样才送回来,人精神都出了问题,后来跳河自杀了。” “小鬼子走到哪杀到哪,我在苏州遇到鬼子扫荡,你们看我肚子上的疤,被鬼子刺刀贯穿了,好在我被压在尸体堆下面,只扎了一刀,侥幸活了下来。” “操.他娘的小日本,早晚得报应!” “是啊,早晚叫他们血债血偿!” 大家纷纷骂了起来。 赵班主怕招惹麻烦,赶紧道:“小声点,别把鬼子引来了。” 邬长筠一直坐在边上不吭声,只喝酒,听此,起身去关上门:“骂吧。” 乐师也悄悄回房拿了锣鼓敲打起来,掩盖掉众人愤懑的骂声。 中途酒喝光了,赵班主带着阿渡又去打了些回来。 邬长筠从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酒倒是喝了不少,边喝边听他们这两年见到的、经历过的事,不禁又想起惨死的师父、被屠杀的村庄、沉在水缸里的刘奶奶、牺牲在眼前无数个英勇的战士。 酒一杯杯的灌,却怎也唤不起沉沉的心。 …… 邬长筠已经很多年没喝过这么多酒了,走路都发飘起来。 她摇摇晃晃走进屋,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从沙发上传来,看过去,只瞅见个模糊的黑影朝自己飘过来。 “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好熟悉的声音,让她更醉了,邬长筠抵开杜召伸过来的手,跌跌撞撞往楼梯去。 杜召在后面跟着,防止她摔倒。 邬长筠似乎是辨不清方向了,一会往左一会往右,扶着墙,撞进一间客房。 杜召头一回见她醉成这个样子,将人胳膊拉过来,扶到她和陈修原房间门口,他没有入内,站在门口道:“赶紧去睡吧。” 陈修原值夜班,今晚不回来。 整层二楼,就只有他们两个。 杜召将她的门关上,杵了几秒,下楼去煮了点解酒汤,再上来,邬长筠的门开着,人却不见了。 他走进去,将碗放在床头。 这是杜召第一次进入他们的房间,床头柜上摆了张合照——邬长筠穿了条红色裙子,坐在椅子上,陈修原立在身畔,手落在她肩上。 真漂亮,穿什么都漂亮。 杜召将相框往里头放放,防止邬长筠意识不清将东西打落,便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传来水流声,邬长筠在洗澡。 杜召在壁灯旁立了片刻,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衣服,也去冲个澡,准备睡觉。 他立在淋浴头下,闭着眼,满脑子都是邬长筠酒后红扑扑的脸蛋和醉了酒扭来扭去的腰臀,他将水温调低些,让自己冷静些,刚抬手往后捋了把头发,外面传来开门声。 杜召没关洗手间的门,往身后看去,便见邬长筠晃了过去。 他关上淋浴,随手拿条浴巾围上,出去看一眼,便见邬长筠穿着睡衣,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 一只鞋掉在地上,另一只不知所踪。 真要命。 杜召又捋了把掉在额前的头发,走到床畔推了推她:“筠筠。” 邬长筠翻了个身。 “走错了门吧。”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带了一丝笑腔,“让你喝这么多。” 邬长筠不动弹了。 杜召注视着床上的女人,手臂垂落,血脉偾张,一条条青筋夸张地凸起。 好美,美到想把她藏起来。 想把她狠狠揉进自己身体里。 幽深的瞳孔燃了层看不见的火焰,杜召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很久之前,两人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缠绵悱恻的场景。 仿佛就在昨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触感、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动情的低吟……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杜召干咽口气,弯下腰,将邬长筠横抱起来,幽暗的卧室只有洗手间发出温暖的光,他抱着她静静伫立,裸.露的上身滚烫,蒸干了冲澡的凉水,渐渐又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凝视着怀中睡熟的女人,低下脸,想亲上去,嘴巴停在她唇边,还是克制住了。 杜召紧咬了下牙,直起背,走出去,将她抱回房间,轻轻放到床上。 邬长筠穿了套藏青色睡衣裤,纽扣系得歪七八扭,没有一个对上,锁骨前袒露一片春光。 杜召强压住体内的一团火,坐到床边,将她的衣服扣好。 旁边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包裹住骨节分明的手指,规矩地落在一颗又一颗纽扣上,没有丝毫逾越。 系到最后一颗,邬长筠忽然半睁眼,目光涣散,抬手绵绵地扇了他一巴掌。 杜召不禁笑了,小猫爪子,挠一下,舒服得很:“醒了?” 下一秒,邬长筠又闭上眼。 杜召端上一旁的碗,将她扶起来:“喝点解酒的再睡。” 邬长筠蹙眉挥了下手,汤差点漾出来。 寂静的房间,暧昧的灯光,浓浓的酒味和她身上清淡的香皂味,叫清醒的人都有些头晕目眩。 杜召眼睫微垂,目光细细从她眉眼、鼻子、嘴唇扫过,放从前,早翻来覆去把她……现在的忍耐力好太多,即便体内如烈火灼烧,他也能用理智一点点将它浇灭。 可这过程,太漫长,太难熬。 手里的醒酒汤凉透了,他一口饮尽。 一碗汤,驱散不了清醒的醉意。 杜召放下碗,小心将邬长筠嘴角沾着的几根头发勾开,看着她的睡颜,一眼,两眼,再多都不够。 忽然,邬长筠翻身,面朝窗户睡去。 杜召躺到她旁边,没有动作,只是默默注视她的背影。 这倒身影,魂牵梦萦多少个日夜?这些年,每个濒死的日,剧痛的夜…… 都让他快想疯了。 良久,邬长筠又转回身来,与杜召面对面,她的呼吸有点沉,眉心一会蹙起,一会舒展。 不时还轻哼两声,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什么。 “下来……对……起……奶……” 特工说梦话可不是好事,即便是醉酒状态下。 杜召伸出食指,落在她柔软的唇上,温柔道:“筠筠,睡吧。” 邬长筠嘴唇微颤一下,又嘟哝了一声:“召。” 他的心口不由一紧。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被彻底击溃,杜召靠近她,将人轻轻拢入怀中。 召。 不是杜召,不是末舟、外甥、杜老板。 是召。 …… 第112章 楼下的摆钟“铛铛铛”敲着。 邬长筠忽然睁开眼,转向窗,明媚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帘子照亮她略显浮肿的脸。 这日头,怕是快中午了。 邬长筠坐起身,头仍有点晕,昨晚喝多了,刚到房间就忍不住想吐,到洗手间呕了会,被熏得难忍,便冲了个澡。热水一蒸,酒劲更加上头,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怎么回到房间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捏捏太阳穴,缓了会,才下床趿着拖鞋去洗漱。 邬长筠换好衣服下楼,要去趟戏班子,往墙上的挂钟看一眼,已经快十点半了。 胃里空空的,她准备出门沿途随便买点吃的果腹,刚走进院里,看到杜召和陈老夫人坐在太阳下喝茶。 一见人出来,陈老夫人便叫:“长筠啊——” 邬长筠站定:“妈。” “过来坐。” 邬长筠走过去,没有坐:“有事吗?” “非得有事才能叫你?”陈老夫人拍拍旁边的椅子,“陪我坐会。” 邬长筠见她盯着自己微笑,便坐了下去。 陈老夫人鼻子灵得很,嗅了嗅,又问:“喝酒了?” “嗯。” “结了婚的女人少在外面抛头露面,你还喝酒,都和谁?昨晚几点回来的?喝了多少?” 杜召见外祖母咄咄逼人,便替她解释:“您刚睡下小舅妈就回了,陪我喝了两杯,怕吵到您,没敢出声。” 麦子戏社 第190节 陈老夫人脸上这才松快点:“现在是新时代,讲什么……女性独立,我们陈家也不迂腐,不反对女人在外做生意,但要有个度,家庭还是要排在事业前面。” 邬长筠点头:“是。” 杜召感受到她的无奈,心里也不是滋味,揽住陈老夫人的肩:“要不要进屋?” “再坐会,外面暖和。”陈老夫人注意力仍在邬长筠身上,“晒晒太阳好,你看你白的,看着都不健康了。” 邬长筠不想和老人掰扯,耐着性子回应:“好,我会多晒晒的。” 杜召提起壶倒了杯茶,推到邬长筠面前:“小舅妈,喝茶。” 邬长筠与他对视一眼:“谢谢。” 杜召笑笑,没说话。 邬长筠拿起杯子分两口喝完,勉强多坐了会,跟陈老夫人说:“妈,我去戏班子了,得带人练功。” “都快中午了,吃完饭再去。”正好,湘湘提着小水桶出来,陈老夫人看过去,叫了一声:“湘湘,来打麻将。” 湘湘回:“我等会要做饭呢。” “叫刘妈做,随便炒点,三四个菜就够了。” “好。”湘湘把水桶放到树下,掸掸手一蹦一跳地走过来。 陈老夫人要起身,杜召搭了把手,扶住她。 邬长筠也跟着站起来:“那你们玩,麻将我打得少,不熟。” 陈老夫人说:“打打就熟了。” 杜召见邬长筠不想玩,又解围:“小舅妈不爱玩这些,我们打,叫刘妈一块,中午出去吃。” “外面的饭菜哪有家里好。”陈老夫人松开杜召,拉上邬长筠的手,“过来学学,成天除了在饭桌上就难见你人,话也不说几句,可别说我这婆婆冷落了你。” 邬长筠提下嘴角:“您说笑了,只是戏楼刚开业不久,很多地方需要打点,最近又忙于戏班子的事,没好好陪您。” “那就好好陪陪我。”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拉着人往客厅去,“还是那句话,家人比事业重要。” 陈老夫人在老家就是牌迷,整日闲着就叫上三姑六婆过来陪自己玩两把,自打到沪江还没打过,叫湘湘去买了麻将回来,几个小辈又都忙,总凑不齐人。 趁等午饭的功夫,她突发兴致想搓上一会,过过牌瘾。 杜召以前很少碰这些玩意,最近几个月总陪阿猫阿狗吃饭喝酒,偶尔也会玩上几把,输个钱,讨贼人们高兴。 他今天早上本要去船运公司的,昨个一宿没睡,直到快天亮才回房眯会,又担心邬长筠醒来不舒服,便在家待半天。 幸亏待了半天,否则她又要挨外祖母数落。 陈老夫人是老手,码牌摸牌灵活得很,脑子转得也快,大家伙又故意让着,叫她开局连赢五把。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邬长筠打得快睡着了,她对这个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无所谓输赢,玩的都是小筹码。 放在别人身上,她可没这么好脾气,早掀桌走人了,可这老太太毕竟是长辈,关系在这,委屈委屈,权当哄人开心了。 邬长筠与陈老夫人面对面,左边是湘湘,右边是杜召,她尽量动作幅度小些,防止搓牌时与杜召有手指接触。 可千防万防,还是疏忽一刻。 她无聊到走神,抢摸了把牌,手指刚落下去,杜召的手覆了上来。 邬长筠看向他,眼神冰冷。 杜召轻轻弹一下她的手:“小舅妈摸了我的牌。” 邬长筠收回手:“抱歉。” 陈老夫人感觉到她不在状态,便问:“长筠有心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邬长筠道:“没有。”她这才摸回自己的牌,码码好。 “小折天天在医院忙,也是难顾家,等他下午回来,叫他带你再回医院查查,就是没怀上,也检查检查其他方面。” 邬长筠道:“他工作辛苦,我抽空自己去。” “四条。”陈老夫人边打牌边瞧她,“女人别太要强了,该软还得软。” 杜召出了个五万,轻飘飘道:“回头我带她去。” 邬长筠回:“不用。” 陈老夫人道:“那不行,去的是妇科,你带她去像什么话,你们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儿距离,省得别人说闲话,坏了门风。” 杜召乖乖道:“外婆说的是。” 邬长筠默声听着,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 老太太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吗? 牌墩快摸到底了,还没人胡牌。 杜召从始至终都没认真打,牌胡乱出,不求赢,只为陪女人们高兴,却对牌数算得门清,瞧一眼邬长筠面前出的牌面,大致猜到她缺的,便给她喂了一个:“五万。” 邬长筠没接。 下一轮,他又出了个三万。 邬长筠推了牌,淡淡道:“我胡了。” 陈老夫人看过来一眼,拿出钱:“你可算开张了。” 杜召隐隐露出点笑意,也捏了张纸币给她。 湘湘在一旁唉声叹气:“我还没胡过呢!这个月薪水都输没了。” 杜召说:“输的钱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湘湘高兴道:“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湘湘给他个飞吻:“谢谢先生。” 陈老夫人拍了她手背一下:“没大没小。” 邬长筠见湘湘天真的笑颜,不禁弯了下唇角,无论杜召是干什么的,她能始终留在这里做活,平平安安,这般无忧无虑,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接下来两把,杜召又给邬长筠喂了牌,他没有明目张胆地盯着她,不经意瞥过去一眼,哪怕看到一抹短促的笑意,都能让他更加高兴。 四个人一直玩到十二点。 吃完午饭,陈老夫人去午睡,邬长筠便出门了。 从前田穗都是在家里的院中练功,如今也天天跑到戏班子里来,和大家一块吊嗓练武。 邬长筠换上套利索的衣服,把田穗叫出来:“三根鞭练一下我看看。” 田穗是前几日刚学的三根鞭,从前都是用的两根,索性天赋高,学得快,上手不是那么难。 戏班子里的人正在饭后休息,见师父训徒弟,都猫出来看一眼。 只见田穗灵活地耍着鞭子,扔鞭、接鞭干净利落,把式漂亮极了。 邬长筠负手立在边上指导:“掂鞭不稳,慢点,别急。 注意手花。 低了,高点。” 远处的刀马旦连连感慨:“穗儿都练这么好了,还挑毛病。” “那是你没见过长筠的三根鞭。”元翘自豪道:“绝美。” 田穗高扔一根鞭,转身稳稳接住,放下手期待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邬长筠:“师父,怎么样?” “再练吧。”邬长筠只给她这三个字,一转眼,看到廊下站了好几个人,冷着脸道:“都在那看什么,过来练功。元翘,屁股坐子练好了?来跳一个我看看。” 元翘与旁边的刀马旦撇了下嘴:“惨喽。” …… 玉生班的伶人们还得磨合一阵子才能登台。 最近,邬长筠的戏楼请的都是其他戏班驻唱,没邀到红火的角儿,座儿不热闹,场场都空位。 晚上,邬长筠把田穗叫过来,给人戏班子当龙套,演个带刀侍卫,感受下戏台。 她一直在二楼盯着,瞧田穗的一招一式一步态。 这小丫头是有点天赋在身的,虽然问题还很多,但短短两年能学到如此,真是祝玉生显灵了。 等散场,邬长筠把田穗叫到边上说道几句,便叫人回家去了。 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回到那个压抑的大房子,戴上虚伪的面具,和每个人虚与委蛇。倒宁愿在戏院坐着发呆,看空荡荡的戏台。 最近百谷没下达任务,除了戏上的事,她算得清闲。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容易矫情。真想杀两个鬼子精神下,可陈修原一直与自己强调——不许擅自行动。 戏楼静悄悄的,方才的余音似乎还在台上环绕。 都是些什么下九流的戏班子,难怪卖不上座。 邬长筠轻叹口气,想再坐五分钟就离开,正放空着,有人进来了,听脚步声,是陈修原。 她没有回头,只道:“忙完了。” “忙完了,怎么一个人坐着?”陈修原来到她身畔,“要不要我陪你坐会?” 邬长筠抬眸看他一眼,轻松地笑了:“走吧,回去了。” 两人离开戏院,没叫黄包车,想散散步,走回去。 路边有卖糕点的小摊位,陈修原上前买了些绿豆糕,递给邬长筠。 邬长筠还以为他买来给陈老夫人,看着悬在面前的手,问道:“给我的?” 他说是。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却说:“浪费钱,买回去给你母亲吧。” 陈修原弯起嘴角,眉眼里尽是温柔,他天生一副和善相,一对明亮的桃花眼,看谁都是深情款款的样:“吃完就不浪费了,吃吧。” 邬长筠拿出一块咬了口:“不错。”她把纸袋递到陈修原面前,“来一块,” 陈修原:“我不爱吃甜的。” 麦子戏社 第191节 “不是很甜。” “你吃吧,糕点类我都不感兴趣。” 邬长筠收回手:“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缓慢走着。 陈修原忽然道:“记得几年前和你还有阿召在酒楼吃饭,你很喜欢这些小点心。” 邬长筠僵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那个名字,她点头:“嗯,小时候就喜欢,但是没钱买,只能远远看着流口水,我还想过长大以后开一家糕点铺呢。” 陈修原问:“那为什么后来唱戏了?从来没问过你。” “为了钱,为了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为了三餐不饿。”邬长筠坦白地说道:“我妈死后,我被她的相好卖给老头,后来逃出来在苏州行乞一年,没饭吃,没地方睡觉,被饭店老板打得浑身是伤过,被大一点的乞丐欺负过,还进过妓.院,差点成了妓.女。” 陈修原讶异地看着她。 邬长筠吃得有点噎,将黄皮袋勒紧,手背到身后:“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是顾不上什么伦理道德、气概尊严的。我啃着从垃圾堆翻出来的苹果核,看着在妓.院门口招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很羡慕。我也想漂漂亮亮的,有吃有喝,有干净的衣服穿,温暖的床铺睡。可我年纪太小,六岁的小娃娃,长得又黑又瘦,竹竿似的,看上去又丑又呆,还像个小男孩,人家不要我。” “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求来一个扫厕所的机会,干了不到十天,还被一个妓.女的亲戚给挤走了。”她轻笑一声,“还真是哪哪都有关系户。” 陈修原低头笑了。 “有比我大点的女娃娃,八九岁的,有的留在妓.院养着,等到十二三岁就能接客,有的被卖去别处,成了人家的童养媳。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卖去陪葬。” 陈修原看向她,皱起眉。 “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你猜我值多少钱?” 陈修原一脸动容,心疼地没说话。 邬长筠反倒豁达地笑了:“三十个铜板,我就值三十个铜板。不过后来被我给跑了,他那三十铜板白花,也许是我太便宜,他们家连个看守我的人都没有。” “之后你就去学戏了?” “还没有,我逃出来以后遇到一个和尚,我骗他我是个男孩,他信了。我在寺庙住了四年他都没发现,也可能是发现了,没有戳穿。”邬长筠想起故人,眼底透了些隐隐的悲凉,“他是个武僧,我跟他学了很多功夫,我努力做好每一个动作,不要命地学习、练功。我怕做不好,他不喜欢我,就把我撵走了。虽然日子清苦,但是起码有个落脚之地,又能学一技之长。我想我练好功夫,起码以后不会被人欺负,有人打我,我就更狠得打回去。” “难怪你身手这么好,我一直以为是后来唱戏练的。” “都有吧。” “后来是怎么学戏的?”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好看,已经不是小时候黑瘦的模样,身体也开始发育,我怕会瞒不住,一直在想万一有一天暴露了,我该怎么办?人总是要留条后路的。幸好,我遇到了师父,祝玉生,他是个武旦,过来拜佛,初见面时我正在练功,他一下子就看中了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学唱戏,我立马答应了。武僧也没有反对,于是我果断跟着师父走了。”邬长筠低眸,注视着潮湿的地面,“是不是觉得我无情无义?” “人各有志,就像你说的,总得想条后路,留在那里时间越长,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这么算,你是十岁开始学唱戏的。” “嗯。”她又抬眸,望着前方迷濛的路,“戏班里有其他小孩子,一个八个,我是第九个。我永远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最刻苦的那个。脚底磨出泡,戳掉,再练,厚厚一层老茧,刀片能削出一层又一层来,夜以继日地翻跟头,耍棍弄枪,还把自己搞骨裂一次,养好了继续不要命地练功。这么拚命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赚很多钱,过好日子。” 陈修原感慨:“你辛苦了。” “是苦,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苦死了。不过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的,我一路摸爬滚打,终于爬了上来,对得起从前的付出。” “可你还是抛弃荣华富贵,安稳享乐,投身于危险和黑暗中。”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才说道:“我很羡慕那些从小就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羡慕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上学、交友。我也想抱著书本走在校园里,不用为钱财发愁,专注于建立高雅的精神世界。我本来也应该那样的,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想如果放在电影里,我就是那个恶毒女配角,充满了冷漠、虚荣、算计,和纯洁高尚的女主角形成鲜明对比,在阴暗的角落觊觎她的全部。” 陈修原侧眸看她:“可我看到的你不是这样的。” 邬长筠苦笑一声,良久,复又开口:“我以前一直觉得钱最重要,任何事都不能影响我光鲜的未来。我赚了很多很多钱,一辈子用不完的钱,我不用再受体肤之苦、饿寒之痛,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片让我受尽磨难的土地,走进梦寐以求的校园,自由自在地读书,安享来之不易的快乐的余生。可是经历了、目睹了一些事情以后,我总会想起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们,想起他们的眼睛、声音,我好不容易从苦难的世间走出来,却坠入另一个苦难,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从这痛苦的深渊出不来了。 我得把我的魂找回来,给它一个安灵。 而且,这不是黑暗,起码我们能看到月亮、星星。漫长的黑夜,终会迎来黎明。” …… 第113章 两人走到杜家,已经快九点半了。 陈老夫人让刘妈离开前煲了一锅鸡汤,等孩子们回来热热喝。 湘湘一直等着,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听见开关门声才醒过来,起身揉揉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切:“小舅,邬小姐。” 她还是不习惯称邬长筠为小舅母,陈年旧事别人不清楚,她可是门儿清,一直把她当杜夫人看待,这下好了,辈分完全乱了,她不清楚主子是怎么想的,但自己这心里挺不是滋味。 陈修原问:“怎么在这睡了?” “老夫人让我等你们回来,热个鸡汤。”说着她就往厨房去,“老夫人交代了,一人一碗,看着你们喝完,明早跟她汇报。” 陈修原看邬长筠一眼:“喝点,暖暖身子。” “你喝吧,我没胃口。”邬长筠兀自走上楼梯,“帮我那碗解决掉。” 陈修原没强求,往厨房去,站到湘湘身侧:“她不喝了,麻烦你代劳吧。” “她就不怕老夫人生气。” “所以我们的湘湘得瞒着。” 湘湘别了下嘴:“小舅,她和先生的过往,你应该知道的呀。” “嗯。” 湘湘回头,眉心浅皱:“那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们旧情复燃吗?” 湘湘默认了。 “不会的,就算真的复燃,那只能说明我和她无缘。” 湘湘摇摇头:“小舅,你真是太好了。” 陈修原笑着看向锅:“鸡汤。” “呀——”湘湘赶紧去关火。 …… 杜召回来的更晚些,鸡汤又凉了。 湘湘眼睛都快睁不开,站在锅前热汤,盛起来端上楼送给杜召。 她困迷糊了,忘了敲门,直接推开书房门进去,被里面的厉声吓得手一抖。 “出去——” 鸡汤漾出来,烫到手,人也瞬间清醒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杜召少有的愤怒神色,有些发怵:“先生,鸡汤。” “拿出去。” “是。”湘湘悻悻退出去,在门口杵了会,还没从方才的呵斥中反应过来,以前类似这样的误闯也有过,先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恼怒,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吃了火药一样?她长呼口气,无奈地端着鸡汤下楼去。 邬长筠还没睡着,刚好听到书房传来的声音,倒像是秘密被人发现时的恼羞成怒。 他出去干什么了?这么晚回来,又还在书房做什么。 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今夜连风都没起。 白天睡太多,邬长筠失眠了,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他投日了。 为什么投日? 仅仅因为所说的那些原因吗? 陈修原为什么一点都不排斥他?难道就为了这岌岌可危的可怜的亲情? 她想起陈修原的话——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会吗? 邬长筠晃晃头,告诉自己,不该被过去的感情蒙蔽,特工总部蛇鼠一窝,哪个从前不是高喊抗日的爱国志士,还不是照样变节,做日本人的狗。 他那个浪荡的混蛋样,早就不是自己的旧人了。 忽然,书房里的一阵电话铃打破寂静的夜。 邬长筠集中注意近乎屏息听着,什么也听不见。她翘首看向床尾的陈修原,兴许医院工作太累了,他正熟睡着。 邬长筠掀开被子轻声下床,没有趿拖鞋,赤脚走出去,小心打开门,掩条细缝,朝书房靠近。 杜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立到门口,耳朵贴住门,更加清楚地听到里面的讲话声,只不过他说的是日语。 邬长筠还在学习日文,并不熟练,只能听懂简单的对话,杜召大概在说喝酒、送行的事,还提到了资源、教授、村民、开采等字眼。 一连串的信息并不难联想,这些年日本人一直试图掠夺我国煤矿、石油重要资源,这是又要去挖掘了? 说话声停了,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忽然朝自己而来。 邬长筠立马转身,本想回房,但看这距离,可能没到门口就被他发现了,于是她迅速往两米外的楼梯去,下了几层,一个翻越,直接跳到了一楼。 书房门开了。 她稳稳落地,听上面的动静。 杜召没回房,也下了楼梯。 邬长筠只能踮着脚继续躲,好在没穿鞋,一点声音都没有。 杜召打开灯,往酒柜去,拿了瓶威士忌,倒上一杯。 邬长筠躲在沙发后,谁料杜召又坐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听翻阅报纸清脆的声音。 狗东西,大半夜不去睡觉,在这看什么报纸。 邬长筠静静等着,就算逐篇仔细阅读,半个钟头也绰绰有余。 摆钟“铛”一声,仿佛敲在她的心口。 一点了。 又过去了几分钟,杜召放下报纸起身,往餐厅去。 麦子戏社 第192节 她偷偷瞄一眼,见人进了厨房,立刻起身往楼梯口走,仅离台阶两步之遥,右侧传来男人慵懒的声音:“筠筠。” 邬长筠定住,转身看向他:“大半夜做贼呢。” 杜召回来还没换衣服,一身黑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开了两个扣,看着她笑了:“这是我家,这么晚不睡觉,你干嘛呢?” 已经被发现了,不如光明正大点,邬长筠顺势朝角柜去,拿了个杯子去厨房。 杜召见她不吱声,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去,提起壶倒了杯热水,倚着门框注视着她的背影:“我饿了。” “饿就吃东西。” “没得吃。” 邬长筠拿上杯子出来:“鸡汤还剩着。” 杜召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不想喝。” “松开。” “给我做个面吧。” 邬长筠抬眸看他:“你梦游呢。” 杜召从口袋捏出几张钞票塞给她口袋里:“付钱的,还像从前那样。” “少了点吧。” 杜召又懒洋洋地笑了下,将所有钞票都掏出来,还卸了腕表,一并塞给她:“够吗?” “杜老板一如既往地阔绰。” “那得看人,你要什么我都给。” 邬长筠反朝他逼近一步:“要你弃暗从明呢?” 杜召不动声色地俯视她,半晌,笑道:“那你陪我睡一觉,把我伺候舒服了,一切好——” 邬长筠一杯水洒在他脸上。 杜召松开手,抹了把脸:“还好不是开水,我这么俊的脸毁容了多可惜。” 邬长筠手伸进口袋,想把钱还给他,刚要掏出来,顿住了。 干嘛还?给游击队做经费不好吗? 她空抽出手,转身进了厨房。 杜召见她接水,玩笑一句:“烧开水浇我?” “你不是要吃面嘛。” 杜召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给自己做饭时的背影,一如当年。 家里没有现成的面条,邬长筠和面切条,正使着刀,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来到了身后。 她转过去,却见杜召蹲下,单膝跪在地面,手落在自己的脚踝上。 邬长筠往后躲,一把刀悬在他颈边:“干什么?” 杜召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捧起她的脚,将自己的拖鞋套了上去。 温暖的手指在冰冷的皮肤上摩挲,又痒又麻,邬长筠缩回脚,抖掉了他的鞋:“不用,出去。” 杜召又拾起鞋,不顾她的挣扎,再次套了上去:“地上凉,别再赤脚乱跑了。”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沸腾着。 让人心烦意乱。 杜召抬脸,手指抵开刀:“你舍得杀我吗?” 邬长筠一脚踹在他胸膛,将人踢坐在地上,甩了脚上的鞋:“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你这狗命还留着,全是看在你舅舅的份上。” 杜召坐在地上,张开手臂,坦然地笑起来:“好啊,死在你手里,不亏。” 邬长筠不想看他,转身把切好的面条一骨碌全抓起来扔进锅里:“你要还想吃,就滚出去坐着。” “吃的,这就滚。”杜召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很快,面做好了。 邬长筠端着碗出来,粗暴地放下去,汤差点洒到他身上。 杜召闻了闻:“香。” “钱货两清,慢用。” “一起吃点?” 邬长筠冷笑一声,没说话,往楼上去了。 杜召看着热腾腾的面,拿起筷子尝了口,差点吐出来。 太咸了,咸到无法下口。 杜召无奈地笑了笑,难怪这么听话,原来在这等着。 他又夹一块面,细嚼慢咽,品尝每一分滋味。 再难吃,也是她亲手做的。 最后,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 早上,陈老夫人叫湘湘带自己去和萃楼吃刚出笼的生煎。 刘妈做好早点,杜召只喝杯牛奶就出门了。 等陈修原离开,诺大的房子就只剩邬长筠和楼下的刘妈。 她洗漱好,换好衣服下楼,路过杜召的书房,停了下来。 邬长筠杵在幽静的走廊,侧眸,看向门锁。 吴妈主管厨房事宜,没有特殊情况不会上楼来。 邬长筠手握住门把,转了下,门没锁,她迅速闪进屋,关上门,环视四周。 这间书房还是记忆里那个样子,想当初第一次进来,是在这唱了堂会,跟杜召来拿钱,还签了一纸协议。 邬长筠没空回忆过往,轻轻往里走,书桌上放着经济类书籍和外贸公司的销售报表,她将文件拿起来翻了翻,都是些与南洋和欧洲进出口货物提单、装箱单等贸易文件。 她把东西放回原处,又拉开下面的抽屉,除了笔、纸张、夹子、印章等工具,就是过去的一些报告和合同。 没什么有用的。 邬长筠仔细查看书房里的陈设,盆栽、挂画、书架、吊扇、茶几、两个单人沙发。 简简单单,连个保险柜都没有。 他这种身份,怎么会不藏些重要文件和金银财宝? 邬长筠的目光再次落到墙上的挂画上,好熟悉的色彩,她忽然反应过来,是戚凤阳的画,当年花了五百块买的。 邬长筠走过去,摸摸弹弹画布,下端和中间传来的音色不对,她将画小心取下,看到了藏在墙里的保险箱。 果然有。 铁制密码保险箱,训练时期,不知开过多少个类似的。 邬长筠耳朵紧贴上去,边听里面的声音,边缓慢转动密码,“卡”的一声,开了。 她拉开门,里面是上下两层,第一层放了两个文件夹,邬长筠将它们拿出来,掏出里面的纸张,是一批医用棉纱清单,订购人是日方,将运往中部战区,十一月二号下午六点在沪中码头提货。另外一个文件夹里放着有关日方石油勘探队的信息,由两个地质学家,三个技术人员和二十个日本兵组成。 关东军占领东三省后就不断进行地质勘察,寻找石油资源,如今又把魔抓伸向了陕北,试图掠夺我国战略资源,并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 得通知根据地派游击队进行拦截才是。 邬长筠记下重点信息,将文件放回去,正要关上保险柜门,看到第二层放了几沓现钞,还有一个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她将红布包拿起来,打开,看到它的那一刻,心不免剧烈一颤。 是玉镯。 曾经跟杜召去昌源,杜老太太给自己的,回来的路上,连同首饰和衣服一并还给了他。 邬长筠长提口气,把镯子包好放回去,关上门,将密码恢复原样,最后扫了遍四周和地板,确认没有任何痕迹后,才开门出去。 她若无其事地下楼,见吴妈在厨房忙活,没有叫人,直接走了出去。刚到门口碰上吃完早饭回来的陈老夫人和湘湘:“妈,您回来了。” “吃过了?” “还没。” “正好,带了点生煎回来。” 邬长筠从湘湘手里拿过油纸袋,打开闻了闻:“真香,修原早上吃的少,我给他送过去吧。” 陈老夫人听这话,心里高兴:“去吧去吧,路上慢点。” “嗯,再见。” 邬长筠提着生煎离开,送生煎是假,她得去找陈修原说这两件事。 刚好送陈老夫人回来的车夫还没走,她招招手,叫人过来,坐上了黄包车。 …… 邬长筠来到沪江医院,这还是她头一回来这里找陈修原,找到科室,却听说他请了半天假。 请假?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 有行动? 邬长筠离开医院,又回了趟他们租的房子。田穗去戏班里练功了,小楼静悄悄的,陈修原没过来这里。 事不宜迟,她锁上门,上了二楼,独自进暗室发报,简述情报内容。 代号——麦子。 …… 麦子戏社 第193节 第114章 杜召在亚和商社待了一天,这个日本军事特务机关的情报站主设行动科、情报侦查科、政治经济科和物资贸易科,以进出口贸易为掩护替日方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招揽商政界人士,是个实打实的汉奸窝。 杜召两天没过来,在办公室批了两大沓文件。中午和情报科的周处长到餐厅吃了午饭,聊聊近况。 下午三点多,杜兴去日特机关述职回来,闷在办公室没再出来。 近六点,杜召下班开车回去,还捎了位女助理一段路。 接着,他按计划去不飞花玩了一晚上。 十点半,杜召离开不飞花,来到通往亚和商社后院下水道井的一处下水道口。 陈修原已经伪装好,在附近等着,见四周无人,上前与杜召会和。 亚和商社围墙极高,且墙头布满电网,难以攀爬,只能另寻他法。 陈修原负责拉绳子,杜召则换上衣服,用绳子绑住身体落到地底,从地下绕到亚和商社后院,躲过巡查的值班人员,爬上二楼,从自己办公室窗户爬入内。他下班离开时特意没有锁窗,方便晚上行动,成功进入后,轻声出门,来到杜兴办公室门口,拿出提前仿制好的钥匙开锁进去。刚关上门那一刻,巡查的人打着手电照过来。 杜召后背贴着门,冷静地听外面的声音。 那人停顿几秒,打了个哈切,往三楼去了。 屋里乌漆嘛黑,一点光都没有,原先的两扇窗都被杜兴封了,也许是坏事干多了,怕遭暗杀,也许是为了绝密情报的安全。 杜召打开小手电筒,用手掌捂住灯头,防止光太亮,他来到杜兴藏保险柜的地方,刚搬动桌子,听到一声轻微的异响。 杜召停下动作,贴去墙边,用手电筒往里照,果然,桌子绑了根线,连通壁洞里粘住的手.榴.弹上,再拉一下,就会被引爆。 杜召将柜子放回原位。 看向四周。 保险柜被转移了。 杜兴这个狗东西,别的没有,警备心倒是强大。 杜召仔细检查屋内设施,回想与从前的细微差别,又探了遍地板,防止他在地面凿个洞。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盆栽上,他走过去,挪开花盆,轻敲了敲周边的墙面和地板,并无异常,又摸了把泥碾了碾,这种干燥度,起码五天没浇过水。 杜兴什么时候喜欢花花草草了? 他轻笑一声,拿出匕首,小心插进泥土里,连试五次,果然扎到了异物。 杜召用手指拨开匕首边的泥土,将埋在底部的小盒子取出来打开——里面放着叠成小块的三张纸,就是他所要窃取的有关日军对新四军的战略行动和清乡计划。 杜召擦干净手,拿出微型相机一一拍摄下来,便将纸叠好放回去,复埋入土中。 他提前将花叶交叉的位置、走向都记了清楚,恢复原样后,再次检查一遍周围是否有遗漏之处,确认没有一点差错,才带着情报离开,原路返回。 杜召比预计用时还要早五分钟,在地下等了一会,绳子才放下来。 他拉住绳子,拽了拽,示意陈修原已到位,借他往上拉的力爬了上去。 快到井口,陈修原握住他的手,将人拽上来,盖好井盖,拉起停在不远处的黄包车,带着杜召快速离去。 跑了很远,他们才停下来。 陈修原一身车夫装扮,裹了头巾,脸上还粘了络腮胡,黑夜里,乍一看,完全认不出人来:“拿到了?” “嗯。”杜召将胶卷给他,换上自己衣服,“去打个电话回家,就说今晚值班不回来了,然后去发报。” “好。” …… 邬长筠接到电话便下楼去,刚出门,碰到开车回来的杜召。 “干什么去?” “想你小舅了,去看看他。”她径直往外走。 为了给陈修原充足时间,杜召跟上两步,把人拽回来,拖延住她:“不许去。” 邬长筠甩开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杜召又拉住她。 邬长筠反手一拳挥过来。 杜召闪开,扼住她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只手又劈了过来。 出手又快又狠,她这是没带一丝手软。 杜召不忍用力,只守不攻,三两下反扣住她:“有长进,但在我这还差点意思。” 邬长筠不服,抬腿后踢,杜召压住她的腿:“行了,消停点。” “放开!” “还这么虎,筠筠,你得收收脾气,一点就着可不行。” “收脾气,任你胡作非为吗?” “我看你在外婆那挺能忍,怎么一碰到我就跟吃了炸.药一样?小舅妈,不要仗着有点功夫就自负,认为天下无敌了,成天要打打杀杀,总有你吃亏的一天。”杜召看似调戏,实则语重心长,“你得多学学小舅,细水,才能长流。” 邬长筠不挣扎了,服了个软:“好。” “那我松手,你别闹。” “嗯。” 他一松手,邬长筠立刻一拳打过去,重重砸在他嘴角上。 “女人的话果然不能信。”杜召回过脸,揉揉痛处,露出一丝轻促的笑,“这多好,出奇制胜。” “有病。”邬长筠要走,又被拽住,她瞪着纠缠不休的男人,“我喊了。” 杜召没吱声,拉住她往车上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召忽然转身停下。 邬长筠没刹住,脸撞上他坚硬的胸膛,立刻后退。 “这么晚外面不安全,”杜召手下松点力,“我送你去。” “用不着。” 杜召直接将人横抱起来。 陡然腾空,邬长筠一把抓住他衣服:“放我下来!” “就不放,”他坏笑着看她,“你喊吧,喊破喉咙,把外婆、湘湘,邻居全招过来,保证明天整个沪江都知道我两的私情。” 邬长筠冷静地看着他,强压住怒火:“无耻。” 杜召把她放进副驾驶,换了个语气,温柔道:“只当司机,保证规规矩矩,不打扰你。” 两人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暖极了。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杜召替她系好安全带,去了驾驶座。 路上,两人皆一言不发。 行至半途,杜召停下车:“等我会,不许跑,逮到打屁股。” 邬长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杜召推开车门下去,过了不久,拿一包东西上车,递给她。 是青团和梅花糕。 从前他们两晚上出来遛弯,杜召总会买几块给她做夜宵。 邬长筠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杜召晃晃手里的袋子:“大半夜去探望丈夫总不能空手吧。” 这倒在理,邬长筠垂下目光,看向他手里的油纸袋,接过来,手伸进口袋。 杜召知道她要掏钱:“别给我钱。” 邬长筠顿住。 杜召发动车子继续前行:“算我孝敬小舅的。” 她冷笑一声,抽出手,抱着温热的食物,继续看街景。 车停在医院外,邬长筠提着纸袋下车,还是把钱扔在了车坐上:“用不着你孝敬。”说完,她重重关上车门,往医院走去。 杜召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 晚上天冷,也不知道多穿点。 真不让人省心。 …… 邬长筠来到陈修原科室,门关着,敲两下,没人应。 值班护士听到声响,探头看了眼:“陈医生去查房了。” “好。” 邬长筠没有进去,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 十几分钟后,陈修原走过来,一身白大褂,更添儒雅气质。 邬长筠起身:“给你送夜宵。” 跟在陈修原身后的护士笑道:“真恩爱。” 陈修原对她说:“一起吃点。” “不啦,不打扰你们小夫妻喽。” 陈修原带邬长筠进了科室,拉上帘子。 邬长筠嘴巴凑近他耳边,详细说了今早在杜召书房里的发现。 “我启用第二套密码本发了密电,根据地已接收并回复。” 麦子戏社 第194节 陈修原点点头,这件事杜召提前跟他说过,也是有意暴露给邬长筠的,昨晚故意虚张声势,先是凶湘湘,再是利用电话故意透露相关信息,勾引她去查探。这么大动静,陈修原怎能毫无察觉,从第一声吼开始,他就一直醒着,观察邬长筠的反应。 但此时此刻还得继续演戏:“以后不要擅自行动,发报也要经过我批准。” 邬长筠压着声严肃地对他耳边说:“我是你搭档,不是下级,麦子,不只是你一个人。”她后退一步,坐到凳子上,打开油纸袋,“吃点东西?” …… 医院外,杜召没有离开,一直在车里坐着。 半个多小时,进了三个病人,没有一个人出来。 他把窗开了条缝,静静地抽烟。 想小舅了。 呵,真能编。 八成是摸到情报,一天没见着人,跑来医院报告了。 他掀起眼皮,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亮着灯的楼房上。 一间,两间,三间…… 他两在哪一间呢? 杜召垂下眼皮,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往副驾驶看去,捏起邬长筠扔下的铜板。 他不禁想起过去与她一个铜板的交易。 明明动了心,非要拿这个做挡箭牌。 杜召笑着吹了下铜板,将它放进口袋里,接着又去捡另外几个。 除此以外,还有一根她遗留下的头发。 杜召掐了烟,将乌黑的长发捏起来,绕在了手指上。 一圈,两圈,三圈…… 缠在指间,像极了戒指。 …… 第115章 邬长筠把两份夜宵分别打开:“要不要报告?”她在桌上潦草写了个“百”字。 ——百谷。 “我去联系。”陈修原坐下来,“这隔音好,夜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小声点说话就行,不用那么谨慎。” “哦。” 陈修原咬了口梅花糕,瞧着她,打趣一句:“难得你有上下级意识。” 邬长筠不说话了,一口吞下半个青团。 “慢点吃,别噎着。”陈修原见她咀嚼许久没咽下去,起身去倒了杯水。 邬长筠忽然问:“他还不肯见我们,不信任我们?” 陈修原提起水壶,淡淡道:“身份特殊,不见,一定有他的原因。” “难道不应该无条件互相信任吗?他连接头都不愿意。”邬长筠又塞下那半块青团,“怕我们被抓卖了他不成。” 陈修原端着水杯走过来,递到她面前,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坐人力车过来的?” 邬长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声音冷上两分:“你外甥送的。” 陈修原到窗口往下看一眼,杜召的车果然还停在楼下:“他没走,在等你。” 邬长筠不想看,撕下一张纸擦擦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起身对他道:“你吃完,别浪费,我回去了,后门在哪?” 陈修原走回来:“太晚了,还是坐他车吧。” “你不说我自己找。” 陈修原见她这一脸倔样,只好带人到后门,帮她拦了辆黄包车,嘱咐车夫:“安同路十三号,杜公馆,麻烦您了,路黑,慢点跑。” “得,您放心,保证安全送到地。” 邬长筠裹了下风衣,对他道:“明天见。” 陈修原回:“好,早点睡。” 跑出去不远,邬长筠又对车夫说:“师傅,改去大庆路一百二十六号。” “好勒。” 陈修原目送邬长筠远去,才转身,从医院穿过去,来到前门,杜召的车旁。 杜召见他过来,彻底降下车窗,头微微侧过去:“她跑了?” 陈修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人从后门走了。” 杜召也笑笑:“回家了?” “嗯,就是不知道回的哪个家。” “她不想看到我,你又值班,估计回大庆路了。” 陈修原打量着他的双眼,红红的:“哭过?” “大男人,哭什么,烟熏的。”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你又开始了。” “我是为你好。” “行,走了。” “慢点开。” 杜召没再回应,发动车子,方向盘一打,往西边去了,他没有直接开回家,绕到了大庆路——邬长筠和陈修原之前住的居所,看向她房间的窗户,里面亮着灯,才安心回去。 …… 慕琦出差回沪江两天了,杜召抽个时间,把人带回来给外婆见见,吃顿午饭。 她嘴甜,很会哄老人开心,还带了串珍珠项链。 陈老夫人见外孙媳本就高兴,见人还有心给自己带了礼物,虽不贵重,但对这孩子更满意了:“破费了,我这趟过来东西带的少,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我这镯子。” 邬长筠坐在边上喝茶,见状,不禁想起杜召奶奶曾给自己的那只。 这些老太太,怎么都这么喜欢送镯子。 慕琦推脱:“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陈老夫人把镯子塞到她手里:“拿着吧。” 慕琦看向坐在旁边的杜召。 杜召点头:“外婆的心意,收下吧。” 慕琦将镯子戴到手上:“谢谢外婆。” “欸。”陈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摩挲,一脸慈祥,“小琦这手又白又嫩,衬得镯子都漂亮了。” 墙上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湘湘过去接听,随即对陈修原道:“小舅,医院的电话。” 陈修原接上电话,说了两个“好”字,便挂断了,随即急匆匆地往门口去:“妈,医院有重患要手术,人手不够,我得去一趟,阿召,我把你车开走了。” 杜召:“好。” 陈老夫人翘首嘱咐:“你车技不熟,慢点开,别急。” “好。”陈修原对其他人道:“你们慢用。” 他走后不久,便开饭了。 陈老夫人把慕琦叫坐到自己旁边,杜召坐在她右侧,邬长筠与她正对面。 正要动筷子,外面传来一道高调的男声:“难得这么多亲戚在,怎么能少的了我。” 几人往门口看去,是杜兴。 他提了瓶红酒进来,微抬着下巴,一脸张扬的笑,后面还跟着贺明谣。 杜兴从小就对贺明谣有意思,可她一直属意杜召,今朝得势,也不再把没落的贺家放在眼中,将贺明谣强娶了过来。 杜兴走到桌旁,对陈老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位便是外婆了吧。” 陈老夫人并未见过此人:“你是?” 杜召靠向椅背:“湘湘,介绍下。” 湘湘挨个介绍一番。 陈老夫人得悉身份,便吩咐:“加两副碗筷。” 杜兴又鞠一躬:“谢老夫人。”他转身拍了贺明谣屁股一下,“叫人啊,发什么愣。” 贺明谣被打得猛地一颤:“老夫人好。” 陈老夫人点头:“坐吧。” 杜兴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道熟悉的背影身上,歪着身子,探头看向邬长筠的脸,诡异地笑起来:“五嫂,啊不对。”他直起身,搓了搓手,“应该叫小舅妈。” 邬长筠没搭理他,兀自喝了口汤。 杜兴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贺明谣便在他旁边落座。 陈老夫人顾着招呼慕琦,一时没在意他的话:“吃饭吧,小琦,别客气,多吃点。” 慕琦一见杜兴这狗汉奸就浑身难受,正暗气着,听见老夫人的话,笑着回应:“好。” 杜兴摇摇红酒,对湘湘打了个响指:“过来,把酒开了。” 湘湘不耐烦地过去,拿上红酒走了。 麦子戏社 第195节 杜兴手撑脸又去瞧邬长筠:“小舅妈,还记得我吗?” 邬长筠放下勺子,冷漠地看他一眼:“好久不见。” “我就说嘛,你怎么会不记得。”杜兴忽然握住她的手腕,“脑子不记得,手也该记得啊。” 杜召严肃地盯着他:“六弟,对长辈放尊重点。” 杜兴松开她,忽然大笑起来:“长辈,长辈——” 陈老夫人不解地看向这个奇怪又无礼的小子,紧抿嘴唇,有些不悦。 慕琦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这么好笑吗?” 贺明谣轻轻拉了杜兴衣角一下,小声道:“吃饭吧。” 话刚说出口,杜兴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脸瞬间冷下来:“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 杜召看向捂着脸瑟瑟发抖的贺明谣,即便是不熟之人也看不过去,别提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了:“打女人可不是什么本事,六弟是来吃饭的吗?” 杜兴回脸,与他对视,勾起唇角:“是啊。” 陈老夫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了一跳,平定下来,震惊地看着此人:“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杜兴腾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他再次给陈老夫人鞠躬:“抱歉,老夫人,教训家妻,吓着您了。” “行了,坐下吃饭。” 杜兴直起身,脸上带笑,坐回去,继续盯着邬长筠。 可邬长筠始终没正眼看他一下。 湘湘把红酒倒入醒酒器里,拿了过来。 杜兴倒上酒,送到邬长筠面前:“小舅妈,我敬你。” 邬长筠专心吃菜:“不胜酒力,你尽兴。” 杜兴手悬着不放:“给个面子,既往不咎了嘛。” 真倒霉,来了这么个垃圾,毁了吃饭心情,可惜这一大桌好菜,邬长筠味同嚼蜡,勉强咽下去,不想把这顿饭搞得更僵,权当是给其他人面子,按捺住所有不适,接过他的酒:“谢谢。” 邬长筠刚要喝,手中的酒杯被人夺走。 再看,是杜召。 他站着,一手落在餐桌上,袖子卷到小臂中间,交错的青筋清晰地迸起,另一手提着她的酒杯,一口喝光了。 杜兴往后倒去,瘫在椅子里:“五哥,这就没意思了。” 杜召坐下,冷着脸警告他:“好好吃饭。” “这不好好吃着呢。”杜兴直起身,伏在桌边,看向陈老夫人,“老太太,您还不知道吧,您这儿媳妇和外孙曾滚在一张床上。” 邬长筠手顿住,缓缓侧首,盯着他。 杜兴瞧她的表情:“生气了?小舅妈,你男人呢?不,现在的男人呢?” 杜召厉声呵斥:“杜兴!” 慕琦在旁边默默听着,他的语气充满了压抑,磅礴的怒火只差一念便烧了出来。 陈老夫人撂下筷子,重重拍了下桌。 杜兴见老夫人气红了脸,笑脸相迎:“老太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关系太乱了,嫂子变舅妈,实在是——”他“噗”一声笑出来。 “再乱也是我们的家事,”陈老夫人横了杜召一眼,“你这小弟实在目无尊长,作为哥哥,还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杜召颔首:“是。” 杜兴抽了下嘴角,一脸无所谓。 陈老夫人站起来:“我不太舒服,回屋躺会,湘湘。” 湘湘走过来,扶着人走了。 慕琦喝口酒,也起身,做戏瞪一眼杜召:“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你们慢慢吃。” “都走了。”杜兴随手捏了块骨头啃,“一下子不热闹了。” 杜召身体前倾,手指点着桌面:“六弟,这么多人在,我不想和你掀桌,再口无遮拦,我把你舌头割了。” 杜兴顿时捂住嘴,朝向邬长筠:“对不起,小舅妈。” 坐在他旁边的贺明谣一直沉默,哆哆嗦嗦,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杜兴又倒了杯酒,起身,给邬长筠鞠躬:“小舅妈,我嘴贱,说错话,给您赔不是了,实在气,您再打我两巴掌。” 杜召看向平静的邬长筠,不知道她还能忍多久。 邬长筠朝俯身的男人看过去,接住他的酒,喝了下去:“哪有跟小辈计较的,起来吃饭吧。” 杜召听这话,既心酸又欣慰,她确实成熟很多。 他紧握拳头,恨不能将这个畜生大卸八块,可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再忍忍…… 杜兴把人通通气一遍,心里舒服了,直起身:“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他俯视着座上的贺明谣,“还不起来?要不你留在这和他们叙叙旧?” 贺明谣闻言,慌忙起身:“不了。” 杜兴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没礼貌,跟五哥和小舅妈道别啊。” 贺明谣颤颤巍巍地对两人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用。” 杜召见她唯唯诺诺的样,料到跟着这个禽兽受了不受罪:“六弟,想要顺风顺水,先安家宅,对妻子太凶,不是好事。” 杜兴挑了挑眉:“小弟受教。” 不速之客走了。 饭桌上却只剩下邬长筠和杜召。 “对不起。” 邬长筠倒杯酒喝下,语气平平:“先别说这话,哪天我发疯宰了你这宝贝弟弟,该说对不起的就是我了。” “宰他,脏了手。”杜召对她笑一下,“说不定,我比你更早发疯。” 邬长筠没再回应,放下杯子,起身来到陈老夫人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妈。” 里面没回应。 “妈,出来吃饭吧。” 门开了,湘湘从里面出来,让她进去。 邬长筠走进屋。 陈老夫人坐在床边:“关上门。” 她将门关上,走进去:“对不起,惹您生气了。” 陈老夫人睁开眼,拍拍床:“过来,坐。” 邬长筠到她身边坐下。 陈老夫人并没有苛责,声音又轻又慢:“我早就看出来了,阿召看你的眼神不一般,问了湘湘,才跟我坦白你们从前的事。” “都是陈年旧事,我现在一心和修原在——” “行了吧。”陈老夫人轻促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两在干什么。” 邬长筠抬眼与老人对视。 “我了解我的儿子,对他现在做的事,也猜到一二。”陈老夫人无声叹了口气,“知子莫若母,小折上学时候就唱着共产主义,这些年成天不着家,在外面到处跑,说是工作,谁又看到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呢?” 她猜归猜,可邬长筠不能承认,同人装傻:“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活了七十多年,什么事情看不透,跟我这,你就别演了。” 邬长筠沉默了。 “我也听说过你们的一些事,你们有你们的纪律,我不多问,但这件事我看得出来,你觉得阿召看不出来吗?他是装傻?还是配合你们演戏?你自己应该清楚。”陈老夫人覆上她的手,轻拍了拍,“阿召这孩子,表面上看上去纨绔、风流,可他品性不差,谁做汉奸,他都不会,我猜他——” “妈,这种话以后别说了。”邬长筠直接打断她的话,“杜兴走了,去吃饭吧,杜召还在等着。” 杜召在外面坐,闭着眼,听到邬长筠带人出来,起身唤了声:“外婆。” 陈老夫人走过来,摆摆手:“过去的事都不提了,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最重要,大家吃饭吧。” “好。” 陈老夫人见慕琦不见了,指了指杜召:“把人家惹生气了,还不去哄。” “这就去。” 陈老夫人又拉住他:“把饭先吃了再去,改天再请她过来,好好吃一顿。” “好。” …… 另一边,杜兴带贺明谣回到家。 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贺明谣蜷缩在角落,双手抱头。 杜兴拎着她的后领将人提起来,扔在沙发上:“你又偷看他了。” “没有。” “再说一遍!” 贺明谣哭着摇头:“没有,一眼都没有。” 杜兴想起她过去对杜召死心塌地的那个样就怒火中烧,举起拳头又砸了下去。 “求求你,别打了,我真的没看他!” “你还喜欢他!”杜兴拽住她的头发,“他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 “不喜欢,不喜欢……” 杜兴打累了,大汗淋漓地坐下来,扯了扯领带,喘着粗气,点上根烟,看向遍体鳞伤的贺明谣,缓缓吐出烟:“站起来。” 贺明谣浑身剧痛,但不敢迟疑片刻,立马强撑着站起来。 麦子戏社 第196节 “衣服脱了。” 贺明谣赶紧哆嗦地宽衣解带。 杜兴半眯着眼,看着清烟后一.丝.不.挂的女人,嗤笑一声,大敞开腿,仰起脸,闭上眼,轻飘飘地道:“跪过来。” …… 第116章 杜兴也曾是个威风凛凛的军官,同父亲、兄弟一起抗日守土,但他爱的从不是这片土地,而是权利、财富和地位。 杜兴为妾室所出,自小敏感善妒,从记事起,就一直仰望着天之骄子般的杜召,他是在其巨大光芒的笼罩下长大的,本以为杜召与杜震山因观念不合分道扬镳,杜震山会看一看自己,可无论军中还是家里,他始终是个不起眼的存在,直到全面抗战,杜震山才用上自己这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杜震山是在杜兴眼前死的,他悲伤,悲伤中又饱含一丝窃喜,父亲走了,杜和、杜召尚在丰县镇守,军队全听命于自己,可那是场持久的恶战,损失了无数士兵,从南京撤退后,仅存的几千人居然不顾杜震山留下的信物,跟两手空空的杜召走了。 他恨,恨不能杀了杜召;悔,悔不该救他出南京。 杜兴带着印章回到昌源,接管助驻守军队,几场仗打下来,又败光了,最后被生俘。 他不甘心,他还没出人头地;还没一雪前耻;还没娶心爱的姑娘;还没让母亲处居高位,叫那些所有看不起她的人俯首……于是,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哪怕万人唾弃。 杜兴暗恋贺明谣很多年了,从她第一次来家里找杜召,那个优雅、美丽的姐姐就一直在他梦里徘徊。 他是真心喜欢过贺明谣的,只不过从前那点可怜的心悦早已被嫉妒和偏执完全掩盖。 他想要给杜召的爱都变成给自己的。 如今,日本人更赏识自己,在商社的地位远高于杜召,赚的钱也比他多的多,虽然杜召手下有个贸易公司和船运公司,不管是白还是灰,永远跑不过黑。 杜兴时常受贿,有些不涉及重要情报的犯人,私下收收赎金,便能放了。即便是判了死刑的民间抗日分子、中统、军统还是共产党,只要钱够多,他也能找个替死鬼、或是用其他门路,把死路走活。 …… 杜召窃取的军事情报让我军改变战略计划,提前布置好埋伏,使得敌方惨败。 日本军事特务机关的大佐小田岛二郎被高层严惩,一大早,叫了杜兴过来,痛骂一顿,让他自己掌嘴。 脸都扇肿了,他还摸不透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还被暂时停了职。 杜兴回到家,不见贺明谣,也不把红肿的脸冷敷一下,就坐在沙发上,等人回来。 贺明谣直到傍晚才回到家,见杜兴坐在客厅,一脸阴冷,顿时汗毛直立,低着头走过去:“今天回来这么早。” 杜兴嘴角微微上扬:“怎么,耽误你和谁幽会了?干什么去了?” “陈处长的夫人约打牌。” “说谎。” 贺明谣赶紧摇头:“没有说谎,真的。” 杜兴起身,见她不由往后退一步,走到人身前,捏住她的下巴:“没说谎你慌什么?这么怕我,为什么怕我?” 贺明谣不敢直视他,眼神闪了闪,溢出眼泪:“你可以去问陈处长。” “还有谁?” “安队长的夫人,李经理的姨太太。” “哭什么?笑。”杜兴见她梨花带雨的,晃了晃她精巧的小脸,“你对杜召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嫁给我,委屈你了?” 贺明谣连连摇头。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要不我把你送给他玩玩,看他现在肯不肯要你。” 贺明谣还是摇头:“我不去。” 杜兴嗤笑一声:“还当真了。”他甩开手,“给他玩,你做梦。” 贺明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杜兴俯视着她的头顶,曾经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如仙女般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德行? 他转过身,又想起在在日本人那受的屈辱,仰起脸对着天花板,长呼口气,忽然一脚旋过来,将女人踢倒在地。 …… 邬长筠和陈修原接到了新任务——配合沪江郊外的游击小分队截获日军两卡车军用棉纱。 沪江周郊亦守备森严,不宜行动。 他们暗自跟踪车往琴台镇去。 运输物资的除了两个司机外,还有六个日本兵,皆装备齐全。 按理来说,两车棉纱而已,犯不着动用这么多人,其中一定有鬼。 晚上,运输队征用了一家旅馆,把里面的客人全撵走了,只留下老板和做饭的厨师。 邬长筠等三人在斜对面的茶馆,其余四人分布在各个位置,伪装成小贩、路人,观察他们的动向。 两辆卡车里始终都有人轮班守。 “这么警惕,这真就只是两车棉纱?”游击队的小王说。 陈修原戴了帽子和黑框眼镜,唇上下都贴了小胡子,盯着车里的日本兵,没有吭声。 小王:“要不要行动?” “再等会,天马上黑了。” 邬长筠静心喝茶,往窗外的天瞥了眼,天,是快黑了。 这条街她来过,三六年春天,跟杜召回昌源,途经这里休息,用餐的饭馆,就在前方不到一百米处。 三年多,这座小镇萧条了许多。 鬼子有六个,他们七个,虽然数量取胜,但几把破驳壳枪,硬打肯定拼不过,反而会伤及无辜。 只能偷袭。 夜深人静,守在外面的两个日本兵无聊发困,凑到一起抽烟,说说笑笑的,不时踢两下地上的泥。 杀了他两简单,可车子一发动,必然惊醒二楼的日本兵,为了防止被追击,必须全部干掉。 旅馆是老式建筑,一楼门窗紧锁,二楼设有边廊,由木栏杆围着。 邬长筠绕后进入旅馆隔壁小楼,从屋顶来到旅馆楼顶,趁下面两个抽烟的日本兵不注意,利索地跳到廊上。 车旁的日本兵忽然抬头,往边廊看过来。 与此同时,邬长筠整个趴在地上,躲开他的视线。 日本兵没发现异常,低下头,继续抽烟。 邬长筠微微翘首,对隐蔽在远处的陈修原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行动。 下面的几个队员立马从四面轻声压近,等那两正在说笑的日本兵反应过来,口被捂住,脖子鲜血喷溅。 谁料其中一个死前还不忘通知同伴,用力敲了两下卡车。 屋里传来动静。 人醒了。 邬长筠从靴子里抽出刀。 日本兵拿着枪打开门出来,对楼下卡车里的人喊:“小岛,藤田——” 没有回应。 邬长筠正悬于他头顶,四肢撑在梁上,匕首叼在嘴里,忽然下落,拽住日本兵的头往下拉,捂住他的嘴,一刀子抹了脖子。 悄无声息。 屋里又传来呼唤声:“木村,还没到点,快进来再睡会。” 邬长筠推开门进去。 床上的日本兵眯着眼往门口看一眼,却不见一人,翘起上身环顾四周:“木村。” 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拿起手边的枪起身查看,背后有人戳了自己一下,他刚回头,眼睛被血染红,紧接着,嘴巴被一块毛巾捂住,一把刀深深刺进脖子里,他连人都没看到,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便倒了下去。 旁边房间忽然传来枪声,邬长筠立马拿上地上的枪去支援。 一顿恶战,六个鬼子全部被消灭,小王被刺刀伤到皮肉,无性命之忧。 留下三人清理尸体,剩余四人开着卡车立马撤退。 他们停在偏僻的树林边,去查看那些棉纱,确实只有棉纱,就在众人以为猜测失误时,邬长筠拿出一个信封。 老刘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鬼子身上搜的。”邬长筠把信封递给陈修原。 陈修原打开,拿出一张纸,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太好了。” 小宋:“什么太好了?写了啥?” “物资运送路线图。”陈修原把地图给邬长筠看,“目的地是日方战区,但你看标记的这里,二十一号军火库。” 老刘:“听这名字就感觉有不少好东西。” 陈修原说:“我听说过这个仓库,国军也在找,没想到藏在了这里。” “这是摸到条大鱼啊!”老朱激动地看向邬长筠,“那你可是立了大功。” 邬长筠并不在乎什么功劳,她只想所有侵略者死,将地图折起来,塞给陈修原,往车里去:“赶路。” 老刘走到陈修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这搭档脾气不太好吧?” “挺好的。”陈修原笑了笑,“走吧。” …… 任务成功完成,棉纱由游击队送走,邬长筠和陈修原回到沪江继续地下工作。 他们将二十一号军火库的情报传递出去,没过多久,便传来游击队的捷报,虽没能缴获仓库里的军火,但全部炸了个干净,还干掉十几个日本兵,重创敌人的锐气,此战在中.共地下刊物刊载,大大鼓舞了军民斗志。 鉴于安全问题,他们没法在城内庆祝,晚上,陈修原买了点吃的,和邬长筠去见参与此次行动的游击队成员。 众人身处寒室,点上蜡烛围坐,因经费有限,只能粗茶淡饭,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大家心里都很温暖、很满足,因为每一次胜利都能激励人心,都能给人以希望,让他们越来越憧憬和平,期待更美好的明天。 麦子戏社 第197节 …… 杜召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没有开灯。 “卡”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出来,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静止。 在外,他不能表露开心,只能躲在暗处为每一次胜利无声地欢呼、庆祝。 小小的火光笼着他俊朗的面孔,和微微扬起的唇角。 暗,也足够明亮。 …… 第117章 快入冬了,最近天气又冷又潮。 早上,邬长筠去戏班子里练功,和玉生班的众人磨合磨合,准备正式登台。 武打做多了,出一身汗,她脱了两件衣裳,轻薄精悍的短衫紧贴着身线,在风中吹了半天。 也许是昨天夜里冻得,也许是早上着了凉,下午就有点不舒服了,等到晚上回到杜召家休息下来,身上越来越烫,还有些酸痛无力,她想:自己应该是发烧了。 邬长筠本想硬撑过去,眯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嗓子又干又疼,怕影响唱戏,便披了件外套下楼,去附近的小诊所拿药。 她提着药袋慢悠悠地走回来,遇到刚停好车的杜召。 杜召看向她手中袋子上的印字:“生病了?怎么了?” 邬长筠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半晌才憋出三个字:“没怎么。” 杜召拉住人,感觉到她的手心滚烫,便又摸向她额头:“发烧了。”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小舅呢?又值班去了?”杜召微蹙眉,语气变得不悦,“发烧不知道叫人回来。” “他可没你这么闲。” 杜召不想和她争口舌之快:“家里有药。” “我自己会买。”邬长筠没力气在这杵着和他废话,兀自走进屋子,到餐桌边,倒桌上茶壶里的凉水喝。 杜召跟过来,见状,直接夺过来洒了:“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硬扛着,起码叫一声湘湘。” 啰嗦,邬长筠听得烦躁,直接掏出药干吞下去。 可药丸太大,噎在喉管,她用力吞咽,只觉得化了一嘴苦水,难受死了。 杜召察觉到她表情变化,将果盘里的橘子掰成两半,取出果肉给她。 “谢谢,不用。”邬长筠又塞了颗药,嚼两下囫囵咽了,往楼上去。 杜召目送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堵得慌,再低头,手里的橘子已经被勒扁,往下滴着鲜艳的汁水。 他拿了块抹布,弯下腰将地上的汁液擦干净,又进厨房冲了冲手,接壶热水烧上。 邬长筠窝在被子里睡觉,听到外面敲门声,她不想理。 只听外面的男人道:“再不开我踹了。” 踹呗,又不是自己的房产。 邬长筠一动不动。 谁料杜召拿来了备用钥匙,打开门,在门口停顿一下,知会她一声:“我进来了。” 邬长筠嗓子疼的难受,一个字也不想说,将被子一拉,蒙住头。 杜召走到床畔,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见人藏在被子里,轻声道:“喝点热水,嗓子坏了怎么唱戏?” 邬长筠装死。 “有事叫我。” 房间一片寂静。 杜召走出去,关上门,站在门口,想点根烟,刚含入口中,要点火,手顿住了。 他将烟捏出来,折成了两半,塞进口袋里。 后半夜。 邬长筠隐隐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醒来,她无力地睁大眼,听身后的动静,手缓缓伸到枕下,覆在匕首柄上。 脚步声停在床尾,听轻重,是杜召。 她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忽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她脑子里嗡嗡的,耳蜗仿佛塞了两座电台,传来永不停歇的电流声。 床尾深陷,他坐下了。 邬长筠见人没动作,也没抽刀,手指一直埋在枕下,头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再后来,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摸自己额头,眼皮重得很,一点也不想睁眼,也许是从心底对他没有太大防备,所以才能这般沉睡。 等邬长筠再醒来,杜召已经离开了。 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靠在床背上,想起昨夜的事。 臭男人,装什么深情。 邬长筠起身下床,去洗漱。 在屋里闷着头更晕,还是到外面透透气,去戏班子看大家练功。 她捂得厚实些下楼,湘湘见人,唤了一声:“邬小姐,先生让我给你熬了粥,快来喝点。” 陈老夫人从院里进来,对湘湘道:“叫什么小姐,你这小湘湘,越发没规矩。” 湘湘见陈老夫人并无怒意,笑着拍拍自己的嘴:“知错啦老夫人。” 陈老夫人走过来,见邬长筠脸色苍白:“不舒服?看着没精神。” “有点感冒。” “叫小折回来带你去看看。” “不用,已经好多了,昨晚吃了药。” “这两天降温,要多穿点。” “是。” “你这是要出门?” “嗯,去戏班看看。” “生病了就在家好好休息。” “我没事,小风寒而已。” “那也得注意,”陈老夫人叹口气,“你和小折不愧是夫妻,一个比一个拼,不省心。” “让您操心了。” “去吃饭吧。” “好。” 邬长筠喝完南瓜粥,吃了两个鸡蛋便出门了。 今晚戏院没排戏,她一整天都在玉生班所在的院里,盯着人练功,直到八点钟才离开。 别墅里外通明,邬长筠走进屋,湘湘听见动静,探头出来:“小舅打电话,今晚不回来了。” “怎么了?” “中午江海饭店发生爆炸,伤了很多人,医院人手不够。”她又补充一句,“我去送了饭,小舅吃过了,放心吧。” “嗯,辛苦你了。” 湘湘见邬长筠脸色还不太好,关心道:“你好点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我上楼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还早,我等先生回来。” “嗯。” 邬长筠刚迈上楼梯。 湘湘又问:“我给你煮点粥喝吧?” 邬长筠回头看她:“不用了,谢谢。” “那你想吃点什么吗?” 邬长筠对她笑笑:“真的不用,我不饿。” “那好吧。” 邬长筠上了二楼。 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 路过书房时,邬长筠再次停了下来。 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没有丝毫犹疑,快速开门进去,打开保险箱,没发现新情报。 她没有久留,离开书房,又进了杜召卧室,藉着外面的月光到处查探。 杜召房间干净整洁,东西也很少,很多抽屉都是空的,衣柜里的衣服大多是暗色,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 邬长筠拉开右侧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看到一叠厚厚的纸,大概有十几张,她取出来,小心打开,刚看到海报上内容的那一刻,怔住了。 ——全是自己从前拍的广告画,每一张都沾染了烽火的痕迹。 这些要么是他在奔赴战场之前带走的,要么就淞沪会战时从大街小巷揭下来的。 麦子戏社 第198节 她的心里一沉。 这么多年了,他还留这些做什么? 楼下传来车声,邬长筠回过神,赶紧将海报叠回原样,离开此地。 她回到房间,没有开灯,立在门后出神。 杜召把这些东西放在床头,慕琦不会生气吗? 再大度,怎会容忍伴侣留有前人的画像。 他就不怕慕琦看到? 还是慕琦压根没在这过过夜? 怎么会…… 杜召这个色胚,当初和自己在一块,恨不得一整天不下床,几乎没有闲住的时候。 他们是相爱的吗? 如果相爱,他为什么还时不时来撩拨自己。 男人本性? 这段时间,慕琦只来过两次。 真是因为工作太忙? 他们之间好像怪怪的,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亲密,又不那么亲密…… 是自己的错觉吗? 正想着,脚步声从楼梯口传过来。 杜召上楼了。 邬长筠宁心静气地听着,杜召从自己房门前走过,忽然停住了。 那一瞬,她的心脏仿佛也骤停几秒。 明明隔着一道门,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这些年,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死的,活的,可万万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 良久,杜召才提步继续前行。 她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轻呼一口气,无力地瘫靠在门上。 一定是因为生病了,人一生病,身体、心理都容易脆弱,她不该沉溺在这种情绪里。 邬长筠直起身,坐到床边,倒出几粒药干咽下。 好苦。 …… 新星大戏院请来了一位青衣名角儿演出,唱《白蛇传》,票紧俏得很,邬长筠找关系买到三张,把元翘和清清带过去学习学习。 这场大戏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谢了幕,观众散场离开,一个个刚起身,忽然被人叫止,再往二楼看去,几个日本兵簇拥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人退场。 邬长筠看着一闪而过的脸,瞬间,胸口像被巨石撵过,又痛又恨。 佐藤三郎! 那个害师父惨死的罪魁祸首。 当年师姐给她找到张日军印发的报纸,有一板块放了五个日本人的合照,最左边那个,便是佐藤三郎。她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面孔永远印在了脑子里。 本要追去日本找他,但因后来种种一直拖延,如今又为抗日做地下工作,虽一再耽搁,可邬长筠从未忘记血仇。 现在,仇人跑到眼跟前了。 真是老天有眼。 佐藤三郎离开,才放座的观众退场。 邬长筠起身穿过人群追出去,还没到门口,忽然被一个男人拦下来:“邬长筠!” 周围的人闻声也看过来:“真是邬长筠!” “我看过你的电影!可以签个名吗?” “……” 邬长筠直接拨开人群,往外去,刚到大街上,佐藤三郎的车已经开走了。 她紧握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的旧疤里。 佐藤三郎。 佐藤三郎! …… 陈修原禁止自己单独行动,可邬长筠偷偷杀敌的事干过不少次,从未被发现。 她以去戏班子练功的借口跟踪了佐藤三郎两天,果然如师姐所说:他和日本军部有关系。作为一个商人,周边一直有武士和日本兵保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邬长筠不会去硬拚,为报仇而丢了小命。 她一直在等待机会,也发现这鬼子喜欢去倡吉会馆——一个日式酒馆,聚集了许多艺伎、酌妇和游女,陪客人饮酒,并作歌舞表演。 只有寻欢作乐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的“狗”才会暂时脱离视线。 佐藤三郎在这里待七天便会离开。 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倡吉会馆晚上营业,白天歌舞伎都在练习舞蹈,邬长筠偷溜进去藏身暗暗观察她们,看步态、动作、眼神…… 长久偷窥下来,她才发现这里的艺伎并不只有日本人,还有一些年幼的中国女孩,她们不仅要陪客人们喝酒,还会被迫进行身体交易,最小的看上去才十来岁。不知这些女孩是以什么途径被弄到这里来的,总归一定不是自愿。 晚上,邬长筠一身黑色,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从后院翻墙进来,寻找她提前定好的对象。 那舞伎正在辱骂一个穿和服的中国女孩,浓浓的妆掩盖不住凶残的面相:“你真是太笨了!”说着,还拽住女孩的耳朵,用力地扭拧。 女孩咬着牙,疼得不敢吭声,只跪在地上,深深地低头。 “再做不好动作,你只能被送去慰安所。” 邬长筠躲藏在一个储物间,听见舞伎走近木屐声。 四下,只有她的木屐声。 待人从门前路过,她忽然拉开门,将人拽了进来,直接扭断脖子,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舞伎还没来得及呼救,瞪大了眼,已经没气了。 邬长筠扯下裹住头的发巾,她已提前化好了妆,盘好了发,厚厚的粉和浓妆完全盖住了她本来的面貌。 她脱下黑衣,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把这舞伎的和服扒下来,穿在身上,最后将尸体藏在柜子里。 邬长筠淡定地走出去,按照这几日的观察,学习她们的姿态,碎步、低头往前走,想混进佐藤三郎的包厢,或是等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暗杀。 忽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唤她:“你过来。” 邬长筠当没听见。 “我在叫你,就是你。” 前面走来两个日本男人,邬长筠这才停住,转过身。 女人瞧她眼生,最近来了几个新人,也许是刚培训的,她忙着招呼客人,没有细看,将人推进一个包厢:“好好陪客人。” 邬长筠走进去,一直低着头,余光瞥见两个男人正坐于单人小膳桌前,她学日本人的礼仪鞠了个躬,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过来。” 邬长筠心里咯登一下,抬眼,看向盯着自己的杜召。 他冷着脸:“过来,聋了?” …… 第118章 看这眼神,邬长筠知道杜召认出自己来了,即便用妆容略变五官形状,但他对自己太熟悉。 她缓缓走过去,跪坐到杜召旁边。 仲村治有些微醺,眯着对小眼瞧她的脸,惊叹道:“真漂亮,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杜召见他一脸色眯眯的笑,抬起手臂搂住邬长筠:“确实漂亮。”他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帮我倒酒。” 不管他在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龌龊勾当,这时候很明显是在帮自己,邬长筠没法拒绝,拿起酒壶,为他添了杯清酒。 仲村治手拍了两下地,仍盯着她:“过来。” 邬长筠刚要起身,被杜召压住裙摆,无法动弹,只见他手伸到对面,亲自给仲村治倒了一杯:“仲村君,刚才没喝尽兴,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一打岔,把他的注意转移了,提起杯子对杜召说:“杜先生,我敬你。” 听这话,像是他们的第二场。 邬长筠默默坐着,怪不得杜召每天都回来很晚,动不动彻夜不归,果然是在外面花天酒地。 仲村治一口气干了整杯,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夹了口菜,对杜召道:“杜先生对我提出的方案考虑怎么样了?我们可以再给你加一成。” 杜召又为他添上一杯:“喝酒,不聊工作。” 仲村治爽快地大笑两声,与他碰杯:“好,好,只喝酒,不谈这些。”他再次看向低头的邬长筠,笑着招招手,“你的,过来陪我喝酒。” 为了不露出马脚,邬长筠只能乖乖听话,正要起身,被杜召一把拉进怀里,便听他声音里带着笑腔:“仲村君割爱,让给我。” 邬长筠瘫在他怀里,没有挣扎,靠近了,才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今天没喷香水,好闻多了。 对面又传来仲村治的笑声:“好好好,难得杜先生喜欢,今晚便带走吧,费用的话,不用担心,交给我了。” “那我就不跟仲村君客气了。”杜召捏了下她的腰,微微用些力,带些惩罚的意味,随即将邬长筠扶正,一手搭在她的腰上,一手拿杯子。 邬长筠心里窝了一团火,面不改色,镇定地坐着,不时添上一杯酒。 他们从酒聊到了女人、家庭,还扯了一通中日经济问题。 麦子戏社 第199节 遇到熟人,今晚不宜行动,但好不容易混到这了,她又不想就此放弃,何况弄死了一个日本女人,尸体被发现,以后再想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回想起祝玉生的尸体被高高挂起,最后面目全非的样子,咬咬牙,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 邬长筠看向杜召的腕表,七点四十九了。 倡吉会馆是从前的芙月斋改造的,包厢呈口字状,中间设有水池和凉亭,据说是请风水师傅算过的,每一棵树、一座桥的方位,都有讲究。 据她前几天观察,每晚八点整舞伎们都会凉亭里表演,彼时,各个包厢便可拉开后门进行观赏,这是找到佐藤三郎所在位置最直接的办法。 邬长筠拿起酒壶给杜召倒酒,故意手一抖,将酒洒到他身上,立马跪伏在地上,用日语道:“对不起。” 杜召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人:“滚出去。” 邬长筠知道,杜召这句“滚出去”,不只是滚出房间这么简单。 她立马起身退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偶尔从包厢传来一阵笑声。 邬长筠找到集合的舞伎队伍,趁她们不注意,溜到队伍最后,往凉亭方向去。 八点整,各个包厢的后门被拉开,有些客人走出来,坐在檐下的蒲团上,边喝酒、吹风,边欣赏歌舞。 邬长筠站后排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可就算裹了十层衣服,再浓妆,杜召也一眼认出人来。 仲村治喝多了,边看表演边哼小调,不一会儿,倒在桌上睡了。 杜召握拳,看她熟练的动作,混在这群舞伎里,毫无违和感。 这女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她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杀人? 自己并未下达任务,她又擅自行事了! 杜召走出后门,立在檐下,目光始终落在邬长筠身上。 她的眼神虽不直白,但总流转向一个方向。 杜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自己左侧第二间包厢——枫室。 这女人。 太胆大妄为了。 邬长筠觉得自己被束缚在一个十分厚重又拘束的壳里,每个动作都非常的憋屈。 这个舞,是她近几天偷学来的,自己从小学京剧,对肢体上的动作拿捏很容易,学东西又快,看几遍,回家练一练,便演得有模有样。 邬长筠太讨厌这个国家的舞蹈了,虽然艺术不分国度,应该尊重,但她还是无法欣赏。 邬长筠一直作武生、武旦,习惯了打打杀杀,扮得皆是英姿飒爽的豪杰英雄,虽然辛苦,但每一次演出都酣畅淋漓,不像现在这个舞蹈,一套动作并不难,却缓慢、克制,充满了压抑,这无疑是对一个武打戏曲演员身心极端的折磨。 近二十分钟的表演。 终于,结束了。 舞伎们没有立刻退场,而是朝四下分散,通过水池上架的桥去往各个包厢陪客人喝酒,还会另收费用进行私下表演。 邬长筠跟在两个舞伎后面,踏过狭窄的桥,直奔佐藤三郎的包厢去。 她老早就看到杜召了,瞧他的眼神,仿佛要宰了自己似的。 偏巧他的包厢就在佐藤三郎隔壁的隔壁,要过去,得从他面前经过。 邬长筠低着头往前走,权当没看到他。 谁知杜召上前一步,踩住了自己拖地的裙摆。 邬长筠用力拉了一下,抽不出来,抬脸横了他一眼,这么多双眼看着,她不敢声张,更不敢挣扎。 杜召一脸阴冷,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进隔壁空着的包厢,他关上门,压着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杀人?枫室那个藏青色和服的日本人?”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揉了揉手腕:“挺聪明嘛。” “你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杜召往前逼近一步,俯视着淡定的女人,“杀他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邬长筠往后门去,“别碍事。” 杜召把人拉回来:“四面八方都是日本人,外面还守着几个日本兵,你杀了他能出得去?” “这是我的事。” 杜召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又气又无奈:“筠筠,我早说过你太自负了,早晚吃亏。” “吃亏也好,死了也罢,跟你没关系。”邬长筠推他,“滚开。” 杜召不放:“你给我回家去老实待着。” 邬长筠挣脱不开,想踢他,这碍事的裙子束住腿脚,根本抬不起腿,反而因力气太大被裙摆绊一下,踉跄一步,往他怀里倒去。 杜召伸手扶她:“这么想投怀送抱。” 邬长筠迅速折住他的手臂,将人反扣住。 “你厉害,行了吧?”杜召背对着她,任她锁住自己双手,“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你再快,能快得过子弹吗?” “你别多管闲事就行。” “杜先生——”门外忽然传来呼唤声。 杜召手一转,脱开她的桎梏,反将人放倒,压在地上。 “末舟君,你跑哪里去了?”声音停在门口,仲村治忽然拉开门。 杜召身体沉下来,手握住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邬长筠没挣扎,瞪着眼睛任他啃咬自己。 仲村治见缠绵的男女:“抱歉抱歉。” 杜召松开邬长筠,沾了一脸她厚重的粉和口红,回头对杵在门口的人道:“仲村君,真扰人雅兴。” “真是抱歉,你们尽兴,我就不打扰你了,”他刚要关上门,又道:“别忘了我们的事情,改日再约,我……嗝——我先走了。” “不送。” 门被关上。 杜召垂眸,看着身下的女人,又要亲下去。 邬长筠别过脸躲了:“滚开。” 杜召顿了下,脸埋道她颈边,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声音温柔几分:“杀他干什么?” 邬长筠坦白:“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从法国回来嘛。” 杜召沉默了。 “我师父死了,尸体被吊在牌坊上两个多月,都快风干了,佐藤三郎干的。”邬长筠抬起手,给他看手心的疤,“我给他尸体化戏妆时戳的,这个疤,时刻提醒着我,血海深仇。” 杜召抬脸,轻轻擦去她嘴角被自己亲花掉的口红:“求我,我帮你。” 邬长筠顿时想起多年前被几个流氓缠身,在花阶门口碰上他时,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做梦呢。” 杜召笑了:“脾气还是没变,龙潭虎穴,你一个小虾米,能吃得了谁?就算你是一头猛虎,但好虎难架群狼。” “我自有办法。” “你连我都打不过。” “这衣服施展不开。” “那你脱了,我们再试试。” 邬长筠闻言,更恼了,抬手推他,可他又重力气又大,纹丝不动:“起来。” 杜召反往下沉两分,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他凝视着涂满白.粉的脸,用手指蹭了两下,叹道:“同样是涂脂抹粉,还是我们中国的戏剧妆容好看。” “终于说句人话了。”邬长筠轻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是我们中国。” 杜召起身,伸出手:“起来吧,回家。” 邬长筠自己坐起来,刚要站起来,不小心踩到裙摆,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又笑了,伸手拉一把,将人拽起来:“别再穿和服了,一点都不适合你。” 邬长筠搡开他,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 刚迈出去,后院传来惊叫。 怕是自己藏在柜子里的死人被发现了。 邬长筠更窝火了,如今,她只能尽快离开,防止事情败露。 杜召走出包厢,看她迈着小碎步,贴墙快速移动,可爱极了。 他没再跟上去,手半插着西裤口袋,看向佐藤三郎的房间。 邬长筠脱下碍事的和服,里面是利索的黑色短衣衫,趁乱放了把火,按原计划撤退。 这个点,几个中国女孩都被关在房里,等到九点才会被放出来,进行晚场表演。说是表演,实则就是做几个动作、露个脸,供客人免费挑选,以此为噱头,吸引人消费、过夜。 邬长筠来到关押她们房间,推门进去,与看管她们的游女四目相对。 “你是谁?干什么?” 邬长筠上前一刀割了她喉咙,随即往里面去,看着吓得缩在角落的女孩,点了六个:“跟我走。” 女孩见她是中国人,甭管好坏,哪怕死了,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受折磨了,手牵着手起身。 剩下三个跪在地上搓手祈求:“带我们一起走吧。” “下次来救你们。”邬长筠带着六人出去,到门口,又于心不忍,回来叫上剩下三个,“快点。” 前院失火,乱成一片,大家都去救火了。 邬长筠是翻墙进来的,可带着女孩们没法翻墙,只能往后门走。 两个武士守着门,邬长筠小声对她们说:“等我,闭上眼睛。” 麦子戏社 第200节 女孩们听话闭眼,只听到一阵打斗声,吓得直哆嗦。 “好了,跟我走。” 女孩们睁眼,跨过地上的尸体,随这位大姐姐走出逃离这个魔窟。 远处等着的阿海见人出来,立马把车开过来,点了点,质问邬长筠:“最多装六个,跟你说过了。” “塞塞。”邬长筠打开后备箱,把两个矮小的塞进去,“别废话,快点。” 阿海无奈,硬生生往后座上下塞了六个人,还有一个窝在副驾驶、邬长筠腿边。 装好了,车子疾驰离去。 邬长筠回头看了眼浓烟滚滚的倡吉会馆。 烧得真好。 …… 车子停在陈公馆,曾经那个隐秘的杀手组织。 阿海带孩子们进屋,让保姆安顿下。 邬长筠把钱给阿海:“谢谢你。” 阿海推开她的手:“陈公馆新规矩,杀日本人,不收钱;帮中国人,不收钱。” “那以什么谋生?” “自然有谋生之路。” 邬长筠还是把钱塞给他:“再帮帮忙,找找她们的家人。” 阿海了解她性格,摇摇头,笑着说:“那就分给她们吧。” “赏金我给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 阿海打量着她:“你变了很多,想不到曾经杀人如麻的女刺客居然会花钱救人。” 邬长筠不想与他寒暄:“我明天再来看她们,先走了。” “好,交给我,放心吧。” 邬长筠往北边去。 “大门在那边。” “洗把脸。” 阿海笑笑,去看孩子们。 …… 暗杀失败。 邬长筠回到家。 陈修原正要往陈老夫人的房间去,见人穿着薄薄一层衣服回来,上前问:“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我们是搭档,我有权知道一切行踪。” 邬长筠不说话了。 “你身上的脂粉味,刚到门口就闻到了。” 邬长筠坦然道:“放火去了,烧了个艺伎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没有命令不许轻易行动。”陈修原不想苛责她,无奈道:“如果你再不经过我擅自行动,我就申请把你调回延安。” “知道了。”邬长筠不耐烦地上楼。 她在卧室站了会,拿上衣服去洗手间,将衣服扔在洗手池上,一脚踢上了门,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两下脱光衣服,站到淋浴头下。 冰冷的水冲下来,将她的怒火逐渐浇灭。 忽然,门“咚”的一声被踢开。 邬长筠转身,便见杜召重重摔上门,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将自己按到墙上。 她刚抬手,双手又被他摁住:“干什么?” “火是你放的。” 邬长筠别不过他,索性不挣扎了:“是啊。” “我还在里面。” 邬长筠嗤笑一声:“那又怎样。” …… 第119章 淋浴还没关,逐渐打湿他的衣服,让本就深的颜色更重上几分。 杜召并不怪她,只是看她涉险有些恼火,本想发发脾气,真正见到人又舍不得,左右拿她没办法,话闷在喉咙里,始终缄默。 邬长筠故意气他:“烧的就是你,汉奸,走狗。” 杜召松开手,直起身,温热的水顺着青筋迸起的手面流淌,“辟里啪啦”落在瓷砖上,每一声,都像坠入他心底似的,荡魂摄魄。 他俯视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女人,一眼,从锁骨扫到脚趾。 并不宽敞的洗手间热气氤氲,她笔直地立着,雪白的皮肤被水烫到泛粉,轻薄的,能看到隐隐的血丝,像半熟的蜜桃,粉嫩,水灵,坠着一颗颗水珠,飞溅到他脸上,滑过嘴角,甜甜的,比酒还醉人。 真想狠狠掐上两把,咬一口…… 邬长筠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脯,逐渐往下去,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裸着,顿时,胸腔有种怪异的灼热感缓缓升腾起来,耳朵烫烫的,快熟掉似的。 她挪开目光,故作淡定地到旁边扯了条浴巾裹上,对着镜子撩起贴在皮肤上的头发,轻轻挤掉水:“没烧死你,真可惜。” 杜召走到她身后,注视着镜中淡定的脸:“这么想杀我。” 邬长筠没吱声。 “看样子我得雇两个守卫。” “大狗要养小狗了。” 杜召个高手长,伸到架子上扯了块毛巾,像从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 邬长筠抬手摸向头,温暖的指腹蹭过他的手面,将毛巾拽过来,扔进洗手池里。 被她触及的肌肤一阵酥麻,杜召此刻只觉得百爪挠心,将她转了个身,俯身压下去,宽大的手掌撑在台沿上,骨骼分明。 邬长筠亦坦荡地盯着他,没有一丝闪躲。 他极力克制着欲望:“保护好你的小命,火烧到自己身上,没人救得了你。” 她的语气充满轻蔑:“好啊。” 杜召刚冷静下两分,看到她红润的嘴唇,火又烧了上来,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饶有意味地道:“长大了。” 邬长筠当然明白他指的什么:“你也老了点。” 杜召跟她一块装傻:“那小舅不是更老。” “他长得年轻。” 杜召歪脸,看着她肩上的疤:“哪弄得这么多疤?” “狗咬的。” “什么狗,让我活剥来吃了。”杜召用手指撩起她湿透的一缕发,“身上这么干净,小舅平时不啃你?”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你以为都像你。”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滚。” “这是我家,滚哪去?” 邬长筠静了两秒,换个语气道:“外甥,让个路,我出去。” “不让。” “那我叫你小舅了。” “好啊。” 邬长筠与他对视,真喊起来:“修——” 只不过刚出声,被他封住了唇。 杜召一手握住她脖子,一手掌住她的腰,将人轻轻一抱,放到洗手台上坐着,没有贪婪啃噬太久,只亲咬了两下,便松口。 邬长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内唇硌到牙尖,破出血,一股甜腥味裹着她的味道蔓延在口中,杜召笑着回过脸:“小舅妈真甜,你再叫,我再亲,把你嘴亲重,看你等会怎么交代。” 邬长筠趁其不意,抬腿给他裆部一下。 杜召躬下身,头埋在她腹部,忍着剧痛,咬牙道:“你是要废了我。” 邬长筠抵住他的肩推开人,站到地上,什么话都没说,走了出去。 杜召手撑在洗手台上缓了会,逐渐直起身体,望着镜中面前湿透的自己。 淋浴没关,还在往下喷热水。 他懒得回卧室再放水,便就地脱下衣裤,去冲个澡。 水太热,浑身又燥得很,他将水温调低,透凉的水逐渐泄去焚身的欲.火。 倏地,“彭”一声。 门被踢开,把手重重撞到墙砖上。 杜召抹了把面上的水,回头看去。 邬长筠一脸倨傲,眼神飘到他身上,将人从头到脚扫一眼,忽然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拿个衣服。”她到洗手台前一把捞起衣服,嚣张地走了,“你继续。” 杜召看着关上的门,回味着她那清冷又傲娇的表情,不禁笑了。 麦子戏社 第201节 这是报仇来了。 …… 第二天晚上,从戏院忙完,邬长筠趁夜间路上人影稀疏,买了些吃的去陈公馆,去看昨晚从倡吉会馆救下的女孩们。 女孩们已经歇下了,兴许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每人都睡得很沉。 邬长筠没打扰她们,和阿海坐在大厅聊天。 “这几年去哪了?自打你做演员红了就没见过你,听说后来去法国了,怎么又回来了?” “一言难尽,不想提了。” “行吧,开戏院累吗?” “消息挺灵通嘛。” 阿海张扬地挑起眉梢,笑说:“那是,这可是陈公馆,沪江飞进来一只鸟都门清。” 他总是夸大其词,邬长筠早习惯了:“那我这只鸟是什么品种?” 阿海勾勾手,小声说:“一只凶残的夜鹰。” 邬长筠笑着抿了口茶:“陈公馆养的不都是夜鹰嘛,现在这种局势,单子不少吧?” “凑合吧,不过现在改行主打锄奸。”阿海微叹口气,“沪江来了哪个鬼子,谁通敌卖国,我们是摸得透透。” “老陈呢?” “去南京了,过两天回来。” “那只能找你了。”邬长筠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我要雇佣。” 阿海惊奇:“还有四姐拿不下的猎物?” “有点棘手,他在这待不长久,异地追杀有点麻烦,得抓紧时间。” 阿海随口问:“什么人?” “陈公馆还问猎物是什么人吗?” “以前不问,现在问。” “日本人,杀了我师父。” “哦,那个顽固的老头。”阿海拍拍嘴,“无意冒犯。” “没事,确实是个顽固。” “杀师仇人,不想亲自报仇?” “放在以前一定会执着于这些,但现在——”邬长筠停顿两秒,“只要他死了就好,赏金好说,发布吧。” “这么阔气,果然还是做老板挣钱。” “勉强糊口。” 阿海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眼,忽然拧起眉头。 邬长筠瞧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阿海放下照片,只道:“你等等。”语落,便往沙发方向跑去,拿起茶桌上一张报纸,走回来递给她:“看看。” 邬长筠接过来,视线首先被一个巨大标题吸引过去——日本陆军东京经济局副部长佐藤三郎昨夜九时于倡吉会馆被刺杀身亡。 死了? 不是火灾,是刺杀。 谁干的? 邬长筠莫名想到了杜召。 阿海见她发愣:“有人替你报仇了。” 邬长筠缓过神,放下报纸,忽然间思绪杂陈,脑子乱得很。 她看向阿海,想起他方才的话——“这可是陈公馆,沪江来个哪个鬼子,谁通敌卖国,我们是摸得透透。” “阿海,杜末舟上过你们的锄奸名单吗?” “你那个老情人?”阿海笑笑,“没有,他不是汉奸。” 邬长筠心口一紧:“你确定?” “当然,他是好人。” 好人分很多种。 “那是什么人?民间组织?中统?军统?”总归不是自己人。 “这就不清楚了,有些事不能摸太透,知道太多,对公馆也不好。” “嗯。”邬长筠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仍克制着,冷静地往女孩们的房间看一眼,“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好。” 阿海送人到门口,最后问了句:“找不到家人的怎么办?” “小的送福利院,大的帮忙找个正经工作,谋个生就行。” “明白。” 阿海刚要关门。 邬长筠回头叫住他:“等等。” 阿海停下动作。 邬长筠往左右扫一眼,压低声问:“他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阿海明白她指谁:“我就和你说说,放心,陈公馆守口如瓶。” “好。” 邬长筠戴上帽子和围巾,将自己捂严实些,离开了陈公馆。 阿海的话让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疑虑都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不少国民党军官弃明投暗,为伪政府卖命,也有无数爱国志士从前线转战地下潜伏于沪江。 杜兴,还有从前打下的关系网。 他的身份太适合潜伏了。 慕琦的姑父江群是特务委员会的秘书。 难道慕琦也是? 他们同自己和陈修原一样,是假扮?为了方便潜伏? 昨晚在倡吉会馆,和杜召喝酒的日本人先走了,他为什么留下? 为了杀人? 佐藤三郎是他暗杀的? 这样解释,全通了。 邬长筠停下脚步,望向云雾迷离的夜幕,一直以来蒙于心口的阴霾却瞬间消散了。 她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不是汉奸。 他还是那个碧血丹心的爱国青年。 是啊。 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 邬长筠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屋里亮着灯,她身心愉悦地走进去,看到杜召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宽大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背负了这么多骂名,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很辛苦吧。 她好想上前抱抱这个男人,告诉他,这些年自己有多想他。 可自己尚有任务,还是陈修原名义上的妻子,就算他是国字辈,也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杜召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她,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回来了。” 他在啃面包,桌上放了半杯酒。 这么晚,厨娘回去了,湘湘应该也休息了。 邬长筠走上前,进了厨房,喃喃自语:“饿死了。” “来吃点?” “我才不吃那个。”邬长筠起锅烧水,下了一锅面条。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清汤面出来,坐到杜召对面:“做多了,养条狗就好了,可以喂狗,之前的狗呢?” “死了。” 邬长筠沉默片刻,用筷子搅了搅面条:“那浪费了。”她见杜召不吱声,抬眼看过去,“便宜点卖你。” “多便宜?” “两块钱。” “那是挺便宜。”杜召笑着望向热腾腾的面,掏出两块钱推到她面前,起身去盛了一碗。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皆一言不发。 不对啊,他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邬长筠偷偷瞥一眼。 杜召忽然抬眼,与她对视:“偷看我?琢磨什么呢?” “没看你,我看钟。”邬长筠挪开目光,假装认真吃面。 “心情不错?” 麦子戏社 第202节 邬长筠只说:“佐藤三郎死了。” “嗯,看到报纸了。” “昨晚你干嘛去了?” “看美人洗澡。” “……”邬长筠瞧他不正经的眼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不会是你杀的吧?” “是啊。” 邬长筠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杜召笑了:“信了?” 邬长筠低下眼,陪他演戏:“给你十个胆也不敢。” “要不露一手,杀个给你看看。” “行啊,要杀就杀个大的,冲进司令部,把工藤武造杀了。” 杜召笑着喝口汤:“你是一点也不给台阶下。” 邬长筠慢悠悠吃着,想同他多坐会。 杜召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瞧她。 邬长筠掀起眼皮:“盯着我干什么?” 杜召微笑:“你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那你快找小舅看看。” 杜召身体往前,胳膊搭在桌沿:“小舅,筠筠,你这是随我叫呢?” 邬长筠埋头吃面,不理他了。 杜召轻轻踢了她一脚:“小舅妈。” 邬长筠按捺住心里不断泛起的欢喜,冷着脸抬头看他:“叫魂呢,烦死了。” 杜召直直盯着她,嘴角微翘着,炽热的目光仿佛快把人洞穿。 邬长筠被他看得浑身刺挠,放下筷子起身,只拿了一块大洋,将另一块推到他碗边:“付你的,碗刷了。” 杜召睨向桌上的大洋,捏起来,懒懒应了声“好”。 邬长筠往楼梯去,遇到下来倒水的陈修原,见她满面春风,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天气不错。” 陈修原往外看去,起雾了,凄清湿冷的夜,哪门子的不错? 再回首,邬长筠已经走到二楼了。 …… 第120章 这阵子,邬长筠天天盯着玉生班的人练功,还请了两位花旦、老生名角儿过来指导一番,颇有成效。 她和陈修原潜伏沪江除了情报上的工作,还有个筹集资金的任务,青会楼盈利的大部分资金都会用来买物资送往八.路军前线。 在百谷没有指令的时间里,邬长筠便全身心地投入戏曲。 今晚,是她和玉生班的诸位头一回搭档登台,从对手到龙套,全是玉生班的旧人新人。 演的常来老戏——《长阪坡》,武生重头戏,讲的是赵子龙单骑救阿斗,为祝玉生最爱的本子,也是自己很多年前常演的拿手好戏。 虽早已隐退电影圈,但仍名声在外,大多数观众都是冲着邬长筠的名头来的,还有些小报记者,四下座无虚设,走道边角都挤满了人。 玉生班众人看外面声势浩荡的,不免紧张。 他们中有的阔别戏台多年,有的是第一次登台,一个个忐忑不定,手心都直冒汗,可等真正上了台,立马把那些惶恐与忧虑皆数抛诸脑后,相一亮,范一起,戏台上的就只有角色,没有自个了。 今晚只演《长阪坡》,长达两小时。 邬长筠那英美的扮相、敞亮的嗓音、漂亮的枪法、流畅的对打和激动人心的混战,博得满堂彩。 谢幕退场后,小报记者不知从哪犄角旮旯钻到了后台来,想要采访邬长筠。 正好还未卸妆换衣,她便简单回应几句。 当问到为何又放弃电影回归京剧时,她答: “从前年幼,只贪图一世荣华,不知文化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虽然电影也是艺术,但戏曲是独属中国人的、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传统文化,它博大精深,讲述了无数动人的故事,承载着中华美德,不能在我们这代断了。 如今戏曲行当逐渐落寞,希望能以我绵薄之力,将京剧传承下去。” 记者离开后,赵敬之走到她身边,脸上笑开了花:“太好了,没想到第一场都如此成功,以后一定场场爆满,都靠你了。” “不是靠我,而是靠每个人,戏台上一荣俱荣,每个人都得倾尽全力。”邬长筠正卸着妆,腾出手看向欢喜的众人,“大家一起努力,争取走向更高的舞台,将我们的文化带向全世界。” …… 这场戏,杜召也来看了,只不过没打扰她,结束后,也只在外面等着。 邬长筠等人走光了,最后一个离开,刚出门,不远处的车喇叭“滴”了声,她循声看过去,是杜召的车牌号。 杜召把车开近,降下车窗:“上来。” 邬长筠想了想,绕到副驾驶,坐了上去。 杜召从后座将一束玫瑰给她:“送你花的人太多了,我得留到最后。”见她不接,直接放到她的腿上,“没别的意思,祝贺玉生班演出顺利。” 邬长筠满心欢畅,为师父大仇得报,为玉生班重登戏台,为了他……纵然欣喜,仍不便过分露于面,只淡淡道了声谢。 杜召单手掌着方向盘,将车掉了个头:“饿吗?吃点东西?” 稀疏平常的话,此刻,她却觉得异常温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也如现在这般——平凡的夜晚、简单的问候、一起回家的路。 “有一点。” “想吃什么?” “不知道。” 杜召从口袋摸出两颗糖给她。 邬长筠看着红色包装纸,接过一颗,剥开放进嘴里:“哪买的?挺好吃。” “商社有人结婚,喜糖。” 听罢,邬长筠将糖吐出来,包回红纸里。 “嫌脏。” “嗯。” “糖又没罪过。” “晦气。” 杜召微弯了下嘴角,转移话题:“唱得不错。” 邬长筠看向他:“和以前比呢?” “以前没看过扮男相。” “哪个好?” “都好。” 邬长筠回眸:“白问。” “这个更好,”杜召望着前路笑起来,“好到你变成男人,我也爱。” “变态。” “我爱你,筠筠。” 明明习惯了他这些轻浮的话,可每每听到他唤自己筠筠时,心还是猛烈震动,她努力抚平荡漾的心波,嘴上平静地道:“我是你长辈。” “是啊,怎么办呢?”杜召忽然踩下刹车。 邬长筠身体往前倾,杜召手伸过来,将她稳住,脸微微凑近:“私奔?”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撩拨自己的,心平气和道:“别再说这种话了,不想和你吵架,以后和平相处吧。” “行吧。”杜召笑着收回脸,继续开车。 邬长筠垂眸,凝视住怀里的玫瑰,一片片鲜红的花瓣蒙了层雾霜,在清冷的月辉下收敛些灼目的娇艳,更加好看了。 她的余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置物盒里叠起来的一个文件袋上,像是亚和商社的特质文件袋。 “喝两杯庆祝下?” 她条件反射回了句“不喝。” 杜召微叹一声:“小气。” 邬长筠再次瞥向那个文件袋,装了什么?会不会有对我方有用的情报? 好日子,喝两杯也无碍,她便改口:“去哪?” “找个旅馆?” 邬长筠又不想搭理他了。 杜召笑说:“逗你的,后备箱有两瓶酒,有一个好地方,带你去看看。”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害你。” 邬长筠当然知道,只是…… 杜召明白她的顾虑,掏出枪递给她:“我要是不规矩,你可以毙了我。” 邬长筠将枪拿过来,握在手里,脸朝向窗,轻轻扬了下嘴角,看到街边还未收摊的小吃车:“买点下酒的。” 杜召顺她视线看过去,稳稳停下车,去买吃的。 麦子戏社 第203节 邬长筠见他下车走远,立马拿起文件袋打开,快速扫一遍——是一张名单,不知道关于什么人,但一定不简单。 她没来得及看完,杜召已经拿上小吃往回走了,她赶紧将东西塞回去,放好。 杜召坐回来,拉上车门:“花生和豆干。” “嗯。” 杜召将东西扔到后座,带她往租界开。 灯红酒绿一条街,男男女女还在玩乐。 车停在街边。 邬长筠看着熟悉的地方,正是杜召从前投资的洋舞厅,这个点已经关门了。 杜召有钥匙,开了门,带人走进去。 打仗的时候,很多难民涌入租界,这里一度成为难民营,今年初才收回,上层改成了电影院,地下封着,空一大片,放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杜召带她弯弯绕绕,来到一面墙边,挪开一块地砖,按住里面的机关,一旁的暗室门开了。 邬长筠暗叹:做得真精细,就算仔细看,也难以发现。 杜召让开路:“进吧。” 玫瑰放在车上,邬长筠只握了把枪,先走进去。 杜召跟在后面,将门关上。 里面是一间乌漆嘛黑的小房间,只放了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长桌正上方坠了个黯淡的小灯泡,墙上贴着沪江地图,屋角有个小通风口。 “这是我亲手设计的,知道的人不多,你是第三个。” “第二个呢?”邬长筠问。 杜召走到她面前,微微躬下背:“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邬长筠拿枪抵着他的腹部,把人推开,往墙边去,看破旧的地图:“你在这做什么龌龊事?不怕我给你抖出去。” “坏事做多了,心虚,万一哪天走到绝境了,总得留条生路。”杜召立到她身后,“你放心,我要是走了,一定把你拉上陪我。” 邬长筠转过去,面前宽大的黑影完全笼罩住自己:“我们可不是一条路的。” “说不定呢。” 邬长筠打量起他幽深的双眸,正要问话,杜召转个身,往桌边去了。 黯淡的灯光瞬间铺过来,让她心一空。 杜召将酒开了,倒上两杯,见邬长筠杵着,抬脸笑道:“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邬长筠走到他对面,看着伸过来的手,没有接酒杯。 “怕我给你下药?”杜召把杯子放到桌上,兀自坐下去,漫不经心道:“我想上你,用不着那些。” 邬长筠跟着坐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 晦暗的屋里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良久,他才开口:“聊聊。” 她“嗯”了一声。 “不想读书了?” “嗯。” “为什么?” “没意思。” 气氛有点冷,杜召玩笑一句:“想我了,回来找我?” 邬长筠掀起眼皮看他:“我在学校交了个男朋友。” “打听过,居世安。” “嗯。” “长得不错,跟我比差点。” 邬长筠不禁笑了。 “笑了,再笑一个。” 邬长筠瞬间冷下脸来:“人家性格好。” “我不好吗?” “好吗?”她反质问。 杜召无奈地勾唇,喝了口酒。 他的手很长,也很骨感,即便不用一点儿力,青筋也清晰地凸起,邬长筠注视着他干净的手指:“你受了不少伤,在战场。” 杜召回想起昨晚洗澡时她故意闯入的场景:“看到了啊。” “嗯。” “还看到什么了?” 邬长筠不想扯那些,举起杯:“看在曾经是个战士的份上,喝一个。” 杜召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猜拳?”邬长筠忽然提议。 “好啊。”杜召放下酒杯,“输了别哭。” “输不了。” 时过境迁,她猜拳厉害许多,开局就赢了他两把。 杜召问:“跟谁练的?” “你管我,继续。” 可接下来,邬长筠一连输五把,五杯烈酒下去,身子都热了起来。 杜召靠在椅背,悠闲地剥花生,放在小盘里,嘴角一直轻扬着,看她面无表情地喝,比男人还豪爽。 第六把,邬长筠还是输了。 当初在游击队,不打仗时候时常和战士们玩,不过喝的是水,她总赢的。 可在他面前……像是遇到克星了。 这么喝下去,什么时候能把他灌醉…… 邬长筠摆摆手:“不玩了。” “你玩不过我。”杜召让她,“换个你擅长的。” “倒立。” 杜召笑了:“喝这么多,你不怕吐了。” “不怕。” 杜召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认输。” 他喝下一杯。 “认输喝三杯。” “好。”杜召一脸宠溺的笑,慢悠悠喝了三杯下去,“还玩吗?” “玩。” “再换一个。” “翻跟头。” 这女人…… “不翻。”杜召知道邬长筠想灌醉自己,干脆称她意,自觉又喝下三杯,“换。” “那就比瞪眼睛,谁眨眼谁输。”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游戏。 甭管什么,他都开心地应下:“好。” “站起来。” 杜召跟着她起身。 邬长筠特意拽了下挂在半空的灯线,两人面对面站着,灯泡在眼前左右摇晃,闪到人眼睛现重影。 可她习惯了戏台和照相机机以及舞台上的各种光线,这点光,根本不算什么。 杜召注视着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垂眸坐了下来,并不是因为灯泡太刺眼。 邬长筠得意地勾了下唇角:“你又输了。” 杜召喝完酒,抬眼注视着她,眉眼里说不尽的温柔:“我是怕再多看一秒,又要冒犯小舅妈了。” 邬长筠不想搭这话,坐回来:“不欺负你了,怎么玩?你定。” 杜召伸过手:“掰手腕。” 邬长筠自知掰不过他,端杯要喝。 “不试试怎么知道赢不了。” 邬长筠顿住,与他视线对上,放了杯子,将衣袖拉长,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 杜召开口:“一,二,三。” 邬长筠轻松地压了过去,怔怔看他。 杜召笑着说:“我输了。” 邬长筠缩回手:“你没必要让着我,愿赌服输。”她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麦子戏社 第204节 “赌个大的怎么样?” “好。” “就赌你最擅长的,看谁忍住不眨眼。”他一本正经道:“我输了,条件你随便开,除了现在的工作,什么都给你。” “命呢?” “你想要就拿去。” 邬长筠沉默片刻,才道:“命没你工作重要。” “死了一了百了,没工作,怎么吃饭、喝酒,”他玩味地刮了两下杯壁,“玩女人。” “来吧。” “不问问我的赌注?” “我不会输。”她坚定道。 杜召严肃地看着她:“你输了,去法国,读书还是唱戏,随便你。” “好。” 杜召欲起身。 “不用灯泡,我赢得不光彩。” 于是,两人静坐,目不转睛地对视。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 十分钟。 邬长筠没想到杜召可以忍耐这么久,他的眼珠子都红了,看来,这是动了真格。 自己双眸也有点发酸,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十五分钟过去。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强忍住酸涩感,一眨不眨。 杜召还在坚持。 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怕,前面的输输赢赢不过玩闹,可无论如何,这一局自己一定不能输。 邬长筠忽然起身,跪趴到桌上,朝他嘴边靠去。 杜召轻轻眨了下眼。 邬长筠及时停下:“你输了,不好意思,耍了个赖。” 杜召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握住她的后颈,用力往前一迎,两人嘴唇轻轻触碰,带着同一个味道的酒渍,让人意乱。 “罚你的。” 邬长筠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涟漪,她慌忙避开视线,退回去。 杜召回味一番,才问:“想要什么?” 邬长筠手指有些发软,握住杯子抿了口酒:“没想好,以后再说。”她又灌了一大口,“不喝了,走吧。” 再喝下去,没灌醉他,自己先倒了。 不知是因为多年没喝酒,酒量下降很多,还是因为那个吻,邬长筠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双腿发软,手撑着墙上楼梯,还踉跄一步,差点摔了。 杜召及时握住她的双肩,随即,将人横抱起来。 幽暗的走廊,他的眸光剧烈晃荡,忽然低头,吻向她的唇。 邬长筠拿起枪抵住他的脖子。 杜召停在她嘴边:“那你杀了我吧。” 柔软的唇落下来,温柔地略过她的齿,同湿软的舌尖缠绕在一起。 狭窄黑暗的楼道暗香浮动。 邬长筠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任他肆意地吸吮自己。 他的声音不停萦绕在耳边: 那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砰——” 杜召松开她,左耳一阵耳鸣。 邬长筠还是开了枪,只不过,对准的不是他。 “放开我。” 杜召晃晃头,抱着人继续上行。 邬长筠用枪柄锤他:“我没醉。” 杜召笑了笑:“我醉了,就想抱抱你。”他脚步平稳,一点醉意都没有,将人放进车里。 邬长筠侧过身,用力揉了揉嘴巴,不想看他。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样,心里美滋滋的:“回家,继续亲。” “……” 车子停在院里。 邬长筠头晕得很,下车重重摔了车门,摇摇晃晃往屋里去。 陈老夫人睡了,陈修原留张字条——湘湘急性胃炎,带她去医院。 杜召见邬长筠忙躲自己,没再撩她,笑着拿上文件进书房,锁了门。 邬长筠怕热水一闷酒劲更盛,没有洗澡,只擦了擦,便回了房间睡下。 可惜没把他弄醉,近在眼前的情报没了,回想今夜种种,似乎……又没那么可惜。 她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轻轻的开门声。 窗帘很厚实,不透一点儿光,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微微睁开眼,看不清隐隐晃动的黑影,只能感到床的另一边深陷下去。 那重量,和陈修原是不同的。 邬长筠秉心静气,感受他一丝一毫的动作。 然而,杜召只是在离自己很远的床边轻轻躺了下去,什么都没做。 两人隔了半米,他没有盖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周围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邬长筠故意试探着喃喃唤了句:“老陈。” 杜召“嗯”了一声。 这一声低沉的“嗯”,却像刀子扎在她的心口。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召只想守在她身边。 能多陪她会,多看几眼,自己是谁,都不重要了。 …… 第121章 邬长筠睡眠一直不太好,往往陈修原翻了身就把她吵醒了,还经常做梦,惊醒时,又许久才能再入睡。 她虽闭着眼,但一直关注着身旁男人的动静。 楼下的摆钟“铛铛铛”地响了十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志逐渐涣散,睡了过去。 这一觉异常沉,中途没惊醒一次,从闭眼到睁眼,足足八个半小时,邬长筠已经很久没睡这么长且安心的觉了。 外面天大亮,杜召早走了,邬长筠侧身,目光落到他躺过的位置,手莫名伸去,覆在被子上,仿佛酒精麻痹了知觉,居然觉得他的余温尚存。 发了会愣,她利索地起身下床,掀起被褥,将昨晚放在下面的纸条取出来——她怕自己宿醉忘记杜召车里名单上的名字,特意用笔写下,虽然匆匆看两眼,只记得四个,但根据这几个人的身份往下摸摸,应该大概能知道亚和商社想干什么。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勉强认得出,邬长筠记下后,便划了根火柴,将纸烧掉了。 楼下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邬长筠拉开窗帘,将窗推出去,往楼下看一眼,便见陈修原正在院里和杜召打羽毛球。 一见她,杜召走了个神,球轻盈地落在脚边。 早晨灿烂的阳光铺就满身,他忽然弯起唇角,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拾起地上的羽毛球,手臂轻轻一挥,毫不费力便打出去很远。 与陈修原过了几个漂亮的来回,再往她的窗口看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邬长筠去洗洗,换了身衣服。 刚收拾好,楼下传来杜召的呼唤声:“吃饭了,小舅妈——” 她听着这称呼,不由得笑起来,幻想杜召叫出这三个字的表情,心情都愉悦了些。 陈修原和湘湘今天早上五点多才回来,湘湘身体不适,还在休息。饭桌边,陈老夫人和儿孙已经坐下了。 邬长筠快步走到陈修原旁边落座:“抱歉,起晚了。” 陈老夫人并不在意,平时总见她早起、不吃饭就走了,难得睡个懒觉,在家用个餐,反而高兴:“多睡会好,吃饭吧。” 邬长筠喝了口粥,一下子暖到胃里,舒服极了。 陈修原给她剥了个鸡蛋:“吃个蛋。” 麦子戏社 第205节 “谢谢。” 杜召默默吃饭,一直没吭声,不时余光扫邬长筠两眼,饭都变香了。 陈老夫人见杜召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袖子高高卷着:“去披件外套,刚才出一身汗,小心冻着。” “热得很。” “昨晚没睡好?”陈老夫人看他眼下有点深,“又半夜才回来?” “嗯。” “天天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说你也不听。” 杜召微笑,乖乖道:“我今晚早点回。” “只有我天天挂念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多陪陪我,小湘湘还病了,我看我还是回老家去吧。” 陈修原赶紧道:“前阵子医院忙,接下来我争取多调休陪您,今天不上班,等会出去走走吧。” 陈老夫人笑得眯眼:“这还差不多。” 邬长筠低头喝粥,听他们的对话,思绪纷飞,老是回忆起昨晚那些荒唐的事。 抿着软糯香甜的小米粥,又想起他嘴唇的触感,还有喷散在脸上滚烫的气息…… 陈老夫人:“长筠别光喝粥啊,吃个包子。” 邬长筠回过神,立马去夹盘子里的包子:“吃的。” 杜召打量她的表情,疲倦的眸中露出些笑意,端起小碗喝了口,轻飘飘地说:“小舅妈心不在焉的,想谁呢?” 邬长筠抬眼看他,只一秒,目光旋即又转向陈修原:“湘湘怎么样了?” “用一晚上药,好多了,正睡着。” “嗯。” 杜召瞧她没话找话、转移话题的模样,口中的粥越发甜,冲厨房忙活的刘妈道:“刘妈,再帮我盛一碗。” …… 用完早餐,杜召就上楼了。 陈修原轮休,陪陈老夫人出去散步晒太阳。 邬长筠没在家久待,拿上练功服就去了戏班子。 她盯着田穗练完功,又自己练了两小时,将汗涔涔的衣服换下,街边买了些卤鸭、饼子去陈公馆。 陈公馆雇有很多杀手和日常办事的手下,做事效率很高,九个女孩,只剩下两个没安排妥当,听阿海说:她们想做杀手,杀日本人,为从前的自己和死去的家人、姐妹报仇。 这是条很难的路,尤其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来说,自己习武多年,尚在刺杀行动中受过很多伤,别提从头学起的新手。但她自知无权干涉任何一个人的选择,只能告诉她们其中利弊。 和女孩们聊完,邬长筠把阿海单独叫出去,同他打听几个人。 钟明阳,沪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楚正,和仁堂中医。 另外两个不知名的,阿海说需要再查查。 教授、中医,乍一看,再普通不过的身份,可和亚和商社扯上关系,便不简单了。 是有嫌疑的抗日人士? 既无生意往来,也无情报交涉,邬长筠只能联想到这个。 其中会不会有自己人? …… 有,钟明阳,沪江大学副教授,主要负责抗日宣传工作,以唤醒更多人的民族意识、抗日精神,同时还兼顾吸收人才、发展党员、壮大队伍。 很早之前就被怀疑为抗日分子,但一直没证据,迟迟未遭毒手。 钟教授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文献,晚上九点多钟才离开学校,往家去。 三公里的路,没有电车直达,为了省钱,黄包车都不叫一辆,两条腿走回去。 出校门拐两个弯,钟教授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他赶紧换了条路走,刚进巷子左转,被一个持枪的男人逼退几步,他回头看去,身后的路也被人堵住。 钟教授淡定地推了下眼镜,镇定道:“你们是什么人?” “亚和商社,带你去喝茶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钟教授早已猜到对方身份,现如今,挣扎或是逃跑都是无用的,反而会坐实身份。他也知道,进了亚和商社的人免不得受酷刑,然救国之路,岂会畏惧区区体肤之痛,便是一死,亦无悔。 他长舒口气,坦然面对。 男人见他老实站着,一脸奸笑,甩了甩手铐朝他走来,刚要把人铐上,忽然一道黑影从墙上掠过,倏地回头,还没看清人,喉咙一热,汹涌的血喷了出来,他张着嘴,捂住脖子往前走,踉跄几步倒在墙边,只听到同伴“啊”的一声,四周诡异地静了下来。 钟教授上前查看,两个歹人咽气了,却四处不见救自己的人,他正张望,忽然一块黑布从上方坠落,盖住头脸,他眼前一片漆黑,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跟我走。” “你是?” “你的同志。”杜召握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出胡同,塞进车里。 车子发动,往西边去,钟教授要扯掉头上黑布,听前面开车的男人沉声道:“别动,戴着,对你我都好。” 钟教授落下手。 开了快二十分钟,外面越发寂静,听声音,是从水泥路走到了土路,坑坑洼洼的泥淖,被车轮滚得“吧唧吧唧”。 风吹得树叶飒飒响,想是穿过了一片树林。 杜召在河边停下,拉开门,扶着后座的人出来:“你暴露了,需要暂时撤离沪江,等十分钟,会有船来接你。” “好。” 杜召搀他走到水边:“你的家人已经安顿好,放心。” “多谢。” 杜召松开他,转身离去。 钟教授听见人走开,嘱咐一句:“同志。” 杜召顿住。 “务必小心。” 他没有回应,上了车快速离去。 十三个嫌疑人,其中有两名中.共地下党员,都已经被成功转移,还有六个是军统,慕琦已经带人送走了,剩下的全是无党派的民间爱国人士,是有名银行家、医生、教会工作者等,杜兴就算抓了人回去,也不敢滥杀无辜,恐引起公愤。 邬长筠摸到钟教授的住处,见里面黑灯瞎火,从墙头跃入二楼窗,四处查看,家里空空的,柜子里衣物都被收走,各处整洁干净,她隐约猜到,可能是被通知提前撤离了。 会是杜召吗? 既然人不在,便不宜久留,邬长筠迅速从后窗出去,在曲折的巷子里翻绕,走到大街上。 她又去了趟和仁堂,从街对面远远看到门开着,里面亮灯,一个伙计在忙,便将帽子压低,围巾裹严实些,掩住头脸,进去问一嘴:“你好,你们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中午就走了,说是老家来信,母亲身体抱恙,回去探亲了。” 也撤离了。 不管他们都是哪方面的,被谁救了。 人没事就好。 邬长筠安心离开。 时候不早,得回家了。 她抄近道走,进了院子,见杜召的车没在,不免有些担心。 陈修原也没在家,陈老夫人睡着了,房里隐约传来鼾声,湘湘身体不适,也在屋里休息,诺大的房子空荡荡的。 邬长筠在沙发上坐着,不时看一眼墙上的钟。 不知不觉十一点半了,杜召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在救人吗? 想到这里,她更加坐不住了。 抬眸,看向二楼。 邬长筠悄声进了杜召书房,找找那份名单是否在这里,她想看其余的人名,说不定能帮帮忙。 耳朵正贴着保险柜,一边缓慢旋转一边仔细听,外面传来开门声。 邬长筠手顿住,辨听脚步声。 是杜召…… 他怎么在家! 脚步声并不重,像是穿了绵软的拖鞋,直朝书房而来。 邬长筠赶紧将密码恢复至原位,挂回画,在门把转动的那一刻,滚藏到书桌底下。 “啪”的一声。 房间一片光亮。 邬长筠身体软,蜷成一团,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听杜召走到桌边,停住了。 她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看到书桌与地面缝隙处,他的鞋头与自己只隔了块木板。 千万别过来。 快走吧! 杜召站了两秒,转身往门口去。 灯灭了,四下又恢复黑暗。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邬长筠心里暗暗松口气,外面猝不及防传来几声嘶叫,吓得她心一惊,立刻又平复下来,是野猫,怕是发情了,最近夜里总是吵得人睡不着。 她听了会,轻声从桌底出来,刚站定,听到背后“卡”的一声。 回首看去—— 麦子戏社 第206节 杜召跷着腿,坐在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打火机,细小的火苗轻轻摇曳,照亮他冷冰冰的脸。 “筠筠,跟我玩躲猫猫呢。” …… 第122章 这老狐狸…… 既然被发现,只能演下去。 邬长筠淡定地坐到椅子上,随手拿起书边的书:“睡不着,借本书看看。” 杜召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打火机,小小的火苗忽地消失,又“嗖”地窜上来。 房间暗下的那一刻,邬长筠听到他轻促的笑声,转瞬即逝。 “你骗小孩呢。”他的话里仍带着笑腔,“黑灯瞎火,你摸盲字吗?” 邬长筠早有准备,她拿出一只用来照明的微型手电筒,按下开关,直直地朝杜召打过去。 突如其来的光芒像月光下冷冽的刀锋割在他面庞,刺得眼疼,杜召微微歪脸,避开些,半眯着眼看光后女人隐隐的轮廓:“拿开。” 邬长筠反倒转着手电筒在他脸上画圈,晃得人眼都花了。 杜召抬手微挡了下,无奈地笑道:“好了,快瞎了。” 邬长筠这才挪开灯头,拿著书起身,往门口去:“借阅一晚,明天给你。” 杜召见人从身前淡定地走过,顺势拽住她的衣角。 邬长筠朝他看过去,又用手电筒直射他:“干什么?” 杜召拨开灯头,攥着她衣服的手用力一拉,将人拽坐到自己腿上。 邬长筠屁股刚落下,立刻要起身,却被他死死圈住腰,她不喜欢这样的禁锢,即便对方是心上人,也不喜欢。于是拿起手电筒不轻不重地砸了下他的脸:“松手。” “不松。”杜召仰面看着她,声音懒洋洋的,忽然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肩头,像是撒娇似的,“疼。” 邬长筠接着又给他一下:“疼死你。” 杜召听这话,心里却美得很,蹭着蹭着,轻轻咬了口她的衣袖。 邬长筠不禁一颤,像被小虫子咬一口,酥酥麻麻的,带了一丁点儿痛意。 杜召头发湿湿的,落了几缕在额前,身着睡袍,里面像是什么都没穿……邬长筠记得,无论冬夏,他都喜欢光着睡觉。 只见身下的男人领口微开,饱满的胸肌若隐若现,看得人心烦意乱。邬长筠一巴掌糊在他下巴上,用力往后推,胡渣扎得手心又刺又痒:“走开。” 杜召声音闷在她指间:“你压着我呢,怎么走?” “那你松手。” “抽筋了,动不了。”说完,吻了下覆在唇上她的拇指。 邬长筠立马弹开,又拿起手电筒直射他。 这样的光线下,人的五官、皮肤上的一点瑕疵都变得格外清晰,他的面容依旧好看到让人定力溃散,叫她有那么两瞬,自甘沉沦。 杜召分毫不顾强光直射的难受,瞥向掉在地上的书:“《泰绮思》,什么时候喜欢看小说了?” “随便拿的,封面好看。” 杜召忽然笑了。 邬长筠皱眉:“笑什么?” “原来筠筠喜欢这样的。” 邬长筠没听明白,用手电筒朝书照过去,只见白黄相间的书封上,一边印了字体巨大的书名,一边印了个袒胸露腹的人体,她只扫了一眼,没看清是男人还是女人,仍装作淡定地睨着他:“杜老板好雅兴,成天看这些书,小心身体虚了。” “我虚不虚,你不知道吗?” 邬长筠看他眼里意味深长的笑:“早忘了。” “我没看过,杜兴给的,说是讲的教徒和妓女的故事。”杜召戳了下她的腰,“要不一起看看?” 虽然这谎撒得不靠谱,但开口了,就得装下去。 “我拿回房间和你小舅看。” “小舅还没回来,他忙得很,没空看书。”杜召眼睛有点花,按下她拿手电筒的手,“我读给你听啊。” “谢谢,不麻烦了。”邬长筠去掰他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放开,我要回房间了。” “急什么。”杜召更紧地圈住她的腰,“小舅妈的腰还是这么细,穿这么厚衣服,还是一巴掌就盖住了。” 他的腿很长,却满是肌肉,硬硬的,坐上去并不太舒服,邬长筠不敢过分挣扎,怕扭动起来将他睡袍弄散,只能用力掐他手指,可这男人铁做的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杜召!” “嗯。” “你放不放。”邬长筠严肃地看着他。 “生气了。”杜召瞧着气鼓鼓的小模样,可爱极了,松开手,“放,这就放。” 邬长筠刚要起身,杜召双腿轻轻往上一抖,将她颠起来,又坐回自己腿上,紧紧贴向腹部和腿间。 软软的,真舒服。 这一巴掌也是。 邬长筠手心火辣辣的,不说两人现在的处境,就算是从前如胶似漆的时候,他这么闹,该打也得打。她按住沙发从男人身上起来,理了理略凌乱的衣服:“欠揍。”语落,跨过书往门口去。 “站住。” 邬长筠不想理他,手刚落在门把上。 “小舅妈真是来看书的?” 邬长筠顿住,回首看他。 黑暗里,隐约看他勾了下唇:“书没拿。” 她又走回来,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掸了掸。 “你不是来找书的吧?”杜召瞧着她漂亮的脸蛋,“找书不开灯,鬼鬼祟祟躲我干什么?” “不想和你说话而已。” “是么?”杜召微微躬下腰,双肘抵在腿上,盯着半蹲在地上的人,“小舅妈不会地下党吧?来找别的东西?” 邬长筠心里一虚,他还是怀疑了,平复下刚才的怒意,起身镇定地俯视他,故意嗤笑一声:“是啊,专杀你这种汉奸的。” 杜召眉梢轻佻:“我就不能也是地下党吗?” “是嘛,那你是哪边的?” “小舅妈是哪边的?”杜召直起身,又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手指轻点着柔软的绒布把手,举止孟浪,“小舅妈看不出是什么人,但小舅倒像长了一张共.党脸。” 邬长筠语气平平,听似毫不在意道:“你去问问他,或者把我交出去,叫你弟弟严刑审讯。” “那我可舍不得。”杜召从口袋掏出烟盒,倒出一根烟点上,抽一口,缓缓吐出来,清烟乘着窗帘依稀透过来的月光,寥寥升起,“说不定我们是同一阵营,我还是你上级呢。” 邬长筠瞧他这轻浮的态度,只当玩笑,走近一步,从他嘴里摘出烟,轻吸了一口,喷在他脸上:“大晚上,困了就去睡觉。”语落,将烟放回他手中。 杜召轻轻吹了口两人之间弥漫的烟气,想拉她,刚一抬手,迷濛的梦境瞬间消散。 再抬眼,邬长筠拿著书已经走出门。 连同光一起带走了。 杜召瞥向指间的烟,笑容逐渐敛收,深邃的眼中,只剩下烟火星的晃动。 他轻含住烟头,只是含住,任由烟头缓缓燃烧。 嘴里心里,都是她的味道。 …… 第二天上午,杜召来到亚和商社。 听吴秘书说杜兴正在地下审讯室同从海银行行长问话,非要说人家私下集资给国军抗日,掰扯两小时了,还没个定论。 那行长确实是爱国分子,但身份在那,又无铁证,杜兴不敢用刑,他也不必过分担心。 十一点多钟,外面传来喧闹声。 贺明谣带着保姆送饭来了,遇到一路夸赞的人。 杜召正在签文件,门被叩响。 “进。” 是杜兴,站在门口唤他:“谣谣送饭过来,亲自做的,来尝尝?” 杜召知道杜兴因为从前的事总是暗地折磨贺明谣,不想给她惹麻烦,便拒绝了:“等会回家,老太太等着。” “好吧,算你没口福喽。”杜兴假惺惺地笑着离开。 食堂里,贺明谣将一道道菜摆放好。 杜兴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谢谢夫人。” 贺明谣心里一颤,笑着对他道:“快尝尝,一会儿凉了。” 杜兴坐下,听一边的同事夸赞:“杜经理真幸福,娶了这么个贤妻。” 女同事道:“还是个大美人。” “真羡慕你们。” 贺明谣颔首:“大家过誉了。” 杜兴牵住她的手:“没有过誉。” 女同事道:“杜太太真幸福,瞧着身上珠光宝气的,羡慕死人了,杜经理对太太是真好,我什么时候也能遇到这么个好丈夫就好了。” 贺明谣点点头:“会遇到的。” 杜兴就爱听这些话,夹了块菜放入口中,夸张地扬起眉梢:“太好吃了。” 麦子戏社 第207节 贺明谣松一口气,替他夹菜:“你喜欢就好,工作辛苦了,多吃点。” …… 杜兴对贺明谣很大方,为她买了无数珠宝、包包、衣服,外人面前给足了体面,也大把大把地给钱花,让她出去跟各家太太、小姐交际…… 好的时候是真好,坏的时候,也一股子要把人打死的劲头。 贺明谣打扮得明艳动人,给自己又长了脸,今个杜兴高兴,晚上下班后,便带人去家西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 饭后,又来到珠宝店。 他们是这儿的常客,一坐下,新鲜值钱的家伙全拿了出来。 杜兴搂着她的腰,满面春风:“随便挑,喜欢的都拿上。” 贺明谣注视着面前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的宝石,只觉得压抑:“家里已经够多了。” “我就爱看你戴不一样的。” 售货小姐见两人甜甜蜜蜜的:“杜先生和太太真恩爱。” 杜兴朝她看一眼,小姑娘白白净净,长得挺标志,笑起来目若秋波,是个美人胚子。可再漂亮,杜兴也半点不感兴趣,同贺明谣结婚后,他再也没碰外面的女人一下,全身心滋润、摧残这一朵花。 “快选一条。” 贺明谣硬着头皮指了条钻石项链。 杜兴勾了下手,吩咐售货小姐帮她戴上。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镜子前,贺明谣勉强保持微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杜兴下巴抵在她肩上:“真漂亮,喜欢吗?” 贺明谣点点头。 “我也喜欢。”他轻轻吻了下她的脖子,“今晚就戴着它做,只戴着它。” 贺明谣微微耸肩,心里发怵,硬逼自己笑着回应:“好。” 杜兴把钱付了,让她戴着新项链,一同离开。 两人坐进车里,杜兴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我们去看戏吧。” “嗯。” 杜兴听这冷冰冰的回复,瞬间不高兴了,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脸转过来:“很勉强?” 贺明谣连忙摇头:“没有,我喜欢听戏,和你一起听,我们去哪家?” 杜兴这才笑起来,脸凑近,咬了口她的嘴唇:“青会楼。” 贺明谣整日无所事事,除了睡觉就是和这位夫人那个太太打牌逛街,听她们提到过这家戏院,老板以前是很红火的演员,也是她爱人曾经心尖上的人。 上次被杜兴带去杜召家见陈老太太,因为杜兴在侧,她恐犯错,一直害怕地低头,导致看都没敢看那女人一眼,也不知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为何又成了小舅的妻子。 杜兴见她若有所思:“想什么呢?” 贺明谣赶紧回神:“没想什么。” 杜兴冷不丁笑一声,叫人毛骨悚然:“她推过你,我记得。” 贺明谣想起旧事,只觉得后悔,那是自己耍心机故意摔的,坏事做多了,如今真得了报应,她本想说“过去了”,但看杜兴的眼神,话到嘴边还是没敢出口。 杜兴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不停地摩挲细嫩的手指:“我带你找她去。” …… 第123章 青会楼外张灯结彩,街边围满了人,门口放的戏牌都被挤得贴在墙上。 杜兴的助理早就带人到了,见他的车开过来,赶紧叫上两个兄弟为其开路。 杜兴下车,绕到另一边帮贺明谣开车门,看似绅士地搭把手扶她下来。 外人瞧着,恩爱得很。 杜兴仰面深嗅口气,往戏楼牌匾看去,一块雕花木板上刻了三个隶书大字——青会楼。 他突然低头对贺明谣道:“激动吗?” 猝不及防的,贺明谣不禁一哆嗦,微微点两个头。 杜兴笑着正回脸,挑着眉左右乜一眼,乌泱泱的,不仅四周围满了隔墙听声的戏迷,街对面茶楼里的人也竖耳朵听着。 他被堵在外面,很不爽。 助理瞧杜兴不耐烦的眼神,拿着枪将前面的人拨开:“都散散,妨碍交通了啊,一会巡捕来了全带走!” 杵在外面的听众瞧这几人手里拿了枪,再精彩的热闹也不敢瞧了,纷纷散了去。 助理迎着杜兴与贺明谣入内,两个守卫跟在后面,警惕地查看四周。 这是杜兴一贯的做派,他恶事做太多,到人杂的地方必带几个护卫保护自己,防止各方人士寻仇。 戏已经开唱了好一会了,只见一个下穿红彩裤,外披白花褶子,头戴一朵红花,挂长长的黑扎簪口,手持大扇的勾脸武生跟着鼓点儿走边,工架稳健,动作从容,迎来座儿上不断的叫好声。 这曲唱的是《艳阳楼》,讲述了高登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并将人软禁艳阳楼,花逢春等三位英雄见义勇为、夜袭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 “让让,让让——” 一群狗在前面张牙舞爪地领着杜兴走到最前面。 他是提前让助理买了票的,就在第一排,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对于武戏来说,前排并不是好位置,戏台上跌打滚摔难免扬起些灰尘,洋洋洒洒的,免不得落到茶水点心之上。 座儿一直空着,买了站票的观众以为没人,便坐了,见正主过来连忙客气地让座。 助理瞧向不远处正在倒茶水的伙计,大声呵道:“还不赶紧过来收拾了。” 伙计小刘见状,赶紧上前茶桌上的果壳清理走:“今个人多,怠慢了,您坐,看您喝什么?” 杜兴没答。 “滚吧滚吧。”助理把人打发走,慇勤地用袖子掸了掸座椅,请杜兴和贺明谣坐下,便退到后面去了。 “欸,别站着啊,挡住了。”后排的观众道。 助理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朝自己嚷嚷的男人,转了下手里的枪:“说什么?没听清。” 枪亮出来,没人敢吱声了。 杜兴回头笑道:“干什么这么凶嘛,去,到边上,别妨碍人家看戏。” 助理便乖乖带人走到右边站着。 杜兴并不爱听戏,从前在昌源老家便是,成天听杜震山叫一群戏子到家里唱堂会,“咿咿呀呀”吵得他觉都睡不好……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搭在茶桌上,跷起腿,问贺明谣:“喜欢听什么?” “都喜欢。” “什么叫都喜欢,你这么一颗小小的心脏,能容得下多少?说一个。” 贺明谣听出他话中深意,为避免再深入扯到其他事情上,赶紧随口说了一个:“《白蛇传》。” 杜兴忽然拍起掌来,可掌声被锣鼓和四下的喝彩声掩盖,没人注意到,他停下动作,有些不高兴,勾勾手让候在边上的助理过来,对他耳边说了句话。 接着,助理朝戏台走去,高举起手臂对戏台拍了拍掌:“停一下——” 台上的“高登”不理会。 助理瞧他视若无睹,拿起枪冲天就是一发。 四下惊起,有些胆小的慌忙逃窜出去。 鼓声和唱声都停了。 杜兴“啧”了一声,蹙着眉嗔怪助理:“让你叫他们换个戏唱,怎么还动枪了,看把人吓得,都跑了,快赔个不是。” 助理颔首:“您教训的是。”接着对众人道:“都别怕,没你们的事,坐下接着看,一个都不许走。” 邬长筠听见动静,从后台出来,见几条狗在乱吠,把观众吓得噤若寒蝉,绕过来,看了眼杜兴旁边吓得跟小鸟似的贺明谣,对杜兴道:“来看戏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招待招待。” 杜兴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此时的邬长筠穿了白花褶子抱衣抱裤,腰系黑色大带,头顶白色硬罗帽,脚踩黑色快靴,身形板正,眼眉尾高高挑起,印堂一抹红色通天,飒爽英姿:“呦,小舅妈啊,这副打扮叫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这武生相还挺俊,难怪火透沪江了,瞧这里里外外的,我差点没挤进来,演的花逢春?” 邬长筠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你这兴师动众的,是听戏还是砸场子呢?” “当然是听戏啊。”杜兴站起身,甩手就是给助理左脸一巴掌。 吓得周围人皆寒毛卓竖。 助理很懵,捂着脸看他:“经理,我——” 未待人说话,杜兴又给他右脸重重来了一下:“让你乱开枪,吓着我小舅妈了吧,你知道这是谁吗?你舟爷的亲舅妈。”他甩着手对邬长筠笑起来,声音柔两分,“小舅妈,我代你教训这畜生了。” 邬长筠知道这两巴掌只是故意打给自己看的,当年在杜家打他,也在唱着堂会的时候,他是还记着旧仇呢。 “大伙都等着听戏,没别的事我就去后台备戏了。” “别急啊小舅妈。”杜兴坐回去,继续跷起腿,“我太太想听《白蛇传》,哦,快打个招呼啊,谣谣。” 贺明谣这才抬脸看向邬长筠,刚要起身,被杜兴按住手,她便坐着唤了声:“小舅妈。” 邬长筠看她胆怯的眼神,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不知私下受了杜兴这变态多少折磨:“今天不演《白蛇传》,改日排上了,我叫你过来听。” 贺明谣不知是否该应下,于是看向杜兴。 杜兴仍盯着邬长筠,笑得怪瘆人:“小舅妈看在我的面子,啊不——看在我哥的面上,临时换一台戏呗,常来老戏,你们熟得很。” 邬长筠俯视着他,眼神冷上两分:“抱歉,换不了。” “这么不给脸,好歹是亲戚。” 邬长筠道:“观众都奔着《艳阳楼》来的,哪有唱一半换戏的道理,你想听《白蛇》,下回我送你几张票。” “怎么办?可我就今天想听。”杜兴从口袋拿出钞票,朝她散过去,“这些够包场吗?” 钞票从她脸边刮过,一张又一张,邬长筠沉默,看他不停朝自己扔钱。 “戏子嘛,唱不了,一定是钱不够,”杜兴又把自己表摘下来,“这个够吗?好贵的。” 贺明谣指甲不停抠着指腹,欲言又止。 邬长筠瞧他这张欠揍的脸,心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仍压制着,镇定道:“新新大戏院今晚唱《白蛇传》,要不你去那听,我和班主相熟,让他带你挑个好座。” 麦子戏社 第208节 “我就想看你唱。”杜兴撇嘴,哀怨地看着她,“三年前就想听小舅妈唱戏了,这三年,我是日日想,夜夜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旋即,他又变了副脸,“就听白娘子,不如演个《盗仙草》吧,你以前不就是武旦吗?今天你不唱,这一屋子人都别想走了。” 邬长筠与他温和地笑笑:“要是不呢?” 杜兴拿起颗瓜子,放入口中,连壳都没剥,直接嚼碎咽了下去:“小舅妈,现在很多武戏被禁演,不许唱有关民族精神、抗争的戏,可我怎么听人说在你们戏班子的大院里听到有人唱《战冀州》和《岳母刺字》呢?你这是涉险鼓动人民抗日啊,我看这一整堂的人,都有贼心啊。” 邬长筠语气平平:“是吗?那一定是听错了,我们玉生班老实本分,哪敢唱那些。” “老实,本分。”杜兴闷着声笑起来。 邬长筠看他这副模样,精神有问题似的,笑得肩膀乱颤:“敢情杜经理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了,你这是打着亚和商社的旗号?还是以自己的名义?” 座儿上也有人道:“我们只是听戏,看热闹而已。” “《艳阳楼》只是普通武戏,跟抗日有什么关系!” 杜兴忽然转身,伸出食指:“让我看看,是谁在说话。”他指向一个男人,“你?” 男人瑟瑟低头。 “你?” 女人也藏住脸。 杜兴笑着回头,瞧邬长筠毫无畏惧的样子:“小舅妈啊,你是真的无法无天,别跟我狡辩了,前阵子不是还演了赵子龙。” “你是说《长阪坡》吧,主旨在于冲阵护危主,也有问题吗?” “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杜经理——”忽然,一道高亢的女声从二楼传来。 杜兴往上看过去,便见木栏边负手立一位打扮干练的女人,眯眼细细打量,认出人来:“呦,这不是秦会长嘛。” 秦安露,秦氏集团女老板,沪江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从二楼走下来,一手垂落,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杜兴道:“好久不见,杜经理圆润了。” 杜兴起身:“条件好了,没办法。” 秦安露摇头笑笑:“我方才在上头听着,怎么唱戏还扯到抗日了?” “您刚从美国回来,不了解现在国内的形势,这抗日分子啊,跟蛆虫一样到处蛄蛹,动不动发表个演讲、贴个鼓动抗日的画报、唱点抗敌的戏本子,煽动民众抗日,这是阻碍和平呀。” “可我近日听邬老板的戏,没发现有不妥的地方啊,演的都是擒贼打匪的英雄好汉,像《三岔口》,《白水滩》啊,还有降妖伏魔的,什么《安天会》、《百草山》,老祖宗留下的神话故事,跟阻碍和平是八竿子打不着。”秦安露撇了眼杜兴助理手里的枪,“这么多老百姓,别擦枪走火了,亚和商社虽为日本人和新政府办事,也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吧,可别真把现实当是在戏台子上了,既然讲究和平,那就得和谐相处嘛,杜经理,可别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哦。” 杜兴听出来了,这是帮邬长筠说话呢:“秦会长这是哪里话,只要守规矩,不犯事,商社自然不会为难。” 虽笑着说出这话,但杜兴脑子已经快气炸了,这臭戏子,还真是什么人都勾搭的上,秦安露的家庭成分很复杂,哥哥是财政部的,叔叔跟新政府的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表姐夫又是重庆的,丈夫还是个美国石油大亨……越复杂的人越不能得罪,不管以后谁当政,这种人总有靠山。 杜兴咽下这口气:“秦会长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管理手下疏忽,打扰您听戏了。”说罢,转身朝座上握了个拳,“我代他跟诸位道个歉。” 秦安露轻笑一声:“我听说杜经理表字是叫盛邦吧?新时代了,还用字吗?” “早就不用了。” “怎么?惭愧啊。”秦安露喃喃念道:“杜盛邦,盛邦,盛邦,你这盛的是哪个邦啊?” 贺明谣胆战心惊地听着,完了,这话说的,杜兴又要生气了。 可杜兴却眼里含笑:“当然是,脚下的。” 秦安露又道:“那杜经理可得时常回头看看,脚下的路。” 杜兴点头:“是。”他看向邬长筠:“叨扰小舅妈了,看来今天的白蛇是听不成了,下回演上,一定叫我。” 邬长筠应一声:“随时欢迎。” 杜兴俯视还坐着一动不动的贺明谣,拉住她的手将人拽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干正事吧,不扰了人家听戏的好兴致。” 贺明谣惶惶点头,心想:他今晚受了气,自己又要被折磨一夜。 杜兴把手表拿上,踩住地上的钞票,嘴巴凑近邬长筠耳边:“赏你的。” “谢了。” 闹场的走了。 秦安露也回了二楼。 邬长筠对戏迷们道:“不好意思,闹了个小插曲,今天的茶水点心费都免了,还请各位继续听戏。”她叫小刘把地上的钱收了。 邬长筠自身不缺钱,大可以一把火烧了解气,可意气用事换不来利处,与其那样,不如收好,一半分给戏班子的人,一半送去前线。 她回到后台,元翘等人迎上来:“什么人啊?吓死了,都带着枪呢。” “日本人的狗。”邬长筠紧了下腰上的黑色大带,“都别看热闹了,候场,马上登台了。” “好——” 前面锣声又起,接着开演。 秦安露悠闲地品茶,她回中国不到三个月,听过不少戏,前阵子听人介绍有个唱得不错的女武生,便来听听,看了邬长筠好几场戏,是越来越合眼缘。 一曲唱罢,邬长筠上来同她道了个谢。 两人同坐,喝了杯茶。 “难得遇到声色武俱佳的武生,还是女性,谱儿和份儿都很有看头,我瞧你有些地方的步法和唱调还做了改编,很新奇。” “稍做创新,还在摸索中。” “创新是好事。”秦安露瞧她的扮相,“你这相扮上,若不是身形,乍一看还真是雌雄莫辨,武起来,比男人还英气,你要不是女儿身,保不齐勾了多少女人的心。” “秦老板说笑了。” 秦安露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找我。” 邬长筠接过来:“好,谢您捧场。” 后面还有一场文戏,秦安露只爱听武戏,听两句就走了。 邬长筠回到后台卸妆,田穗凑到跟前:“那女老板看着人挺好。” “嗯。” “她为什么帮你啊?” “当今世道,女性立足不易,能相互帮扶是好事。”邬长筠解开大带,“原因不重要。” …… 观众散了,玉生班的人也都回去了。 为了节省开支,戏院负责管杂事的只有小刘,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周婶,周婶孩子不舒服,今日早早回家了,说明天早些过来收拾。 邬长筠又是最后一个离开。 敌占区,百姓都不容易,她不算是个好说话的老板,做错事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但也时常帮大家忙,许多脏乱的杂事也经常上手。 看着客人走后留下的满地瓜子花生壳,还有倒在地上的茶水,经无数双脚踩过,满地泥印,她便拿出工具清扫一番,又把桌子擦干净,摆放好。 收拾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邬长筠锁好门离开。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黄包车影子都看不到。 走回去也好,前线战事吃紧,战士们吃穿用都紧张,自己能省点钱,也好叫他们多几顿饱饭。 冬天了,夜里温度越来越低,她将手缩在衣袖里,再放进大衣口袋中,沿着街边行走。 忽然,远远看到一个和尚坐在不远处路灯下的台阶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岿然不动,像一尊佛像似的。 她看着僧人的身影,想起来曾经养了自己四年的武僧。 很多年前,邬长筠攒下些钱后,去寻过他,可听院里的方丈说,那武僧去苦行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于是她隔了两年又去了一趟,武僧没回来,又隔了两年,武僧还未归,直到今日,都再没见过他一面。 总觉得自己命运悲惨,可这二十多年,亦结识了不少贵人,现在看来,这一生,也还算得幸运了。 街边的粥铺还未打烊,邬长筠去买了碗甜粥,走到和尚旁边,以为他在禅思,没敢打扰,将粥轻轻放在地上,便离开了。 刚走不远,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夜半的沉钟骤然敲在平静的心口。 “施主。” 她一时恍神,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世界上相似的声音那么多,怎么会是他呢? “长筠。” 邬长筠立马回头,与灯下的僧人对视,时隔多年,历尽沧桑,他的双眸依旧如当年澄澈,不沾一丝浮尘,却多了分安详,像柔和的风、干净的云、一望见底却又深邃的河。 他缓缓站起来,微微笑了,一袭清冷的墨青色僧衣,随风扬起:“是我。” …… 第124章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犹记得上次还是在北平,邬长筠带祝玉生去见崔师母,恰好李香庭过去办画展。 自那分别后,他们便不止隔了山高水远,还有漫长而痛苦的战争。 回想起李香庭在画展上与众人讲佛经与壁画时眼中散发出干净而神圣的光,便觉得,他入了佛门,并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至少对邬长筠而言。 她并没有去追问李香庭为何走上这条路,到人跟前,注视着久别的……哥哥,眼中凝结几丝酸涩的笑:“你低着头,我都没认出来,是来沪江办展?” “是的。”他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宁静,叫人看着都不禁放松下来,“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和之前的又有很大不同。” “明天,明天一定去。” “好。” “你怎么坐在这?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一位,同我一起保护壁画,他和几位业内人士在喝酒,出家人不便参加那种场合,我便在外面走走。” “这么冷的天。”邬长筠看他薄薄的衣服,“你不冷吗?” “不冷,里面是棉袄。” 邬长筠看他恬淡的笑,心头却涌上一阵酸楚:“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吧。” 李香庭看向地上的粥,弯下腰小心端起来,递给邬长筠。 麦子戏社 第209节 “你喝吧,暖暖。” “出家人有戒律,过斋后不受食物供养。” 邬长筠愣了两秒:“抱歉,我不知道。” 她接过碗,几大口喝完,把碗还给小贩。 这个点茶馆大多关门了,打烊晚些的肉食场所不适合李香庭,邬长筠便带他来到自己的戏院。 为节省用电,只开了一盏灯。 李香庭端正地坐在座椅上,手里握了串佛珠。 邬长筠同他隔了不到两米,面对人坐在桌子上。她注视着慈眉善目的兄长,不禁想起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戏院——红春戏院。当时自己在演《泗州城》,李香庭激动地快站到桌上,高举着手为自己鼓掌,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气,纯粹而炽热。 可如今……他更像一座深沉的山,慈悲地拥抱天地万物。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难过,为的不是出家为僧,而是他与曾经那个热情奔放、高谈阔论的艺术青年颠覆性的变化。 “这两年还好?” 邬长筠点点头:“我结婚了。” 李香庭眼里盈满了温暖的笑意:“恭喜。” “是个外科医生,等有空的时候带他给你看看。你在沪江待多久?” “五天,后天走,去重庆。” “这么急。” “经费有限,去重庆可能会待久一些,要给政府报告研究成果。” “看来工作挺顺利。” “今年渐入佳境,寺里又来了两位老师,合力摹出很多成品,所以带给人们看看。” 邬长筠看他棱角分明的脸,比从前硬朗不少:“你瘦了很多。” “之前身体不太好,最近还胖回来一些。”他虽消瘦,但不显一点儿凶态,仍旧蔼然可亲,仅仅待在身畔,便让人如沐春风,“你不拍电影了?” “不拍了,专心唱戏。” “传统文化需要传承,是好事。” “要听吗?” 李香庭微微摇摇头。 “三七年我去法国,见了戚凤阳。” 听到这个名字,李香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还好吗?” “很好,漂亮、自信、独立,画也卖的不错,为抗战捐了不少钱。” 李香庭欣慰地颔首。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自会见的。” 两人聊到很晚,从日常小事说到风土人情,再到佛法…… 夜黑风高,李香庭不放心邬长筠独自行路,送人到家门口才离去。 这一片别墅他很熟,儿时有个旧友住在附近,离俗世旧居也不远。 李香庭来到从前的李家院外,看里面灯火通明,院墙树木,还是从前的样子。 漫长的三年,好似转瞬之间。 良久,一位金发碧眼的妇女拿着食物走出来,她以为是要饭的,最近总有流浪汉在附近找吃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位出家人。 她虽是基督徒,但仍对其他宗教保持尊重,将面包递给他,用中文道:“请用点食物吧。” “谢施主好意,出家人过斋后不入食,我只是路过。”李香庭合掌朝人鞠了个躬,“阿弥陀佛,愿施主广结善缘,六时吉祥。” 刚走不远,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可再腌脏,为人子,也识得父容。 他走近,来到躺在地上休息的流浪汉身边,跪坐下去,将自己的僧袍脱下,盖在他的身上。 李仁玉猛然惊醒,抖了两抖,看清眼前和尚面容,愣着不说话。 “爸。” 听到他的声音,李仁玉忽然憨笑起来,用乌黑的手去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爸,是我。” 李仁玉还在戳他的脑袋。 李香庭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还认得我吗?” 李仁玉猛地缩回手,藏满污泥的长指甲抓了抓手背,唇线紧抿,严肃地盯着他,忽然又傻乎乎乐起来:“光头。” 李香庭瞧他无邪的笑容,也跟着微笑:“这里冷,跟我走吧。”他握住李仁玉的手,将人拉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站不稳,头顶也少了一大块头皮,疤痕骇人,像是被炮弹炸伤。 李香庭悲悯地俯视伤痕累累的老人,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拾上坠落在地的僧袍披于其身,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往住处去。 李香庭和吴硕近日住在孟宜棣的书店。 这家书店关门很久了,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孟家老小搬迁到香港,不料途中长子惨死于炮火,孟宜棣虽学的音乐,向来风花雪月惯了,但也不得不继承家业,投身生意场。 书店除了五花八门的书,还收藏了许多稀奇小玩意,常年无人打扫,蒙了一层灰。 孟宜棣本要带他回家中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但李香庭不想再麻烦人,便到书店二楼暂歇脚,房间虽乱而小,但有一遮风避雨处便足够了。 吴硕还没回来。 李香庭带李仁玉来到二楼,烧了点水想给他擦擦身子。 刚端上盆出来,见李仁玉坐在床边啃吴硕昨晚买回来、未吃完的素包子。 李香庭将盆放在地上,脱去李仁玉残破不堪的鞋,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他握住乌黑冰凉的脚,放入温水中,轻轻揉搓,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 泥沙沉了一底,李香庭又去换上一盆温水,给李仁玉泡着,接着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 李仁玉不想擦,推开他,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傻笑。 李香庭捉住他的手,仔细擦拭。 他看着父亲粗粝的掌心,曾经就是这双手,扬着板子、挥着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双手,买卖鸦片,迫害了无数百姓。 在寂州时,邬长筠曾给自己来过一封信,讲到李仁玉没有判死刑,被派到军服厂做劳工,他不知道李仁玉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所造恶业,应受恶报。 原因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了。 李香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这些年,我日日夜夜诵经为你赎罪。” 李仁玉玩起枕头来。 “放下过往,跟我去寂州吧。” 李仁玉忽然扬起枕头砸他。 李香庭任由他玩闹,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李仁玉玩开心了,又傻乐起来,看到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伸手要抢。 李香庭把佛串给他。 李仁玉摆弄片刻,随手扔到旁边。 李香庭将它拿起来,戴到李仁玉手腕上: “所谓金光,灭除诸恶,爸,我给你讲讲《金光明经》吧。” …… 楼下传来开门声,是吴硕回来了。 他是与策展方及两个出版社编辑吃饭去的,喝多了,走路轻飘飘的。 吴硕穿着旧西装,头发已经留长,一身长褂棉袄,在楼梯上便听到李香庭喃喃念经的声音: “远离一切,诸恶业等,善修无量,白净之业。”1 吴硕脚步放轻,悄声走上来,却见李香庭盘腿坐在地上。 床上躺了个沉睡的老头,邋里邋遢,还在微鼾。 他没有出声,默默坐到自己床铺上,侧躺下去,凝视住李香庭的背影。 这么多年,凡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心便奇能奇怪地静下来。 近几日,吴硕为了宣传壁画不停奔走,做了很多讲座,见了各行各业的人,许多事情李香庭不方便出面,全交由自己来做。 这次离开华恩寺到外面做宣传,李香庭本意让他带上刚来的老师,可吴硕刚毕业就去了华恩寺,没有社会经验,太长时间与世隔绝,难以独当一面,心里没底,临行前几夜彻夜难眠,恐做不好,便硬拉上老师一起出来。 在寂州两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坎坷而艰辛,随时面对鬼子的刀枪,经历了无数次掠夺和欺辱,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虽常抱怨,想要离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同老师坚守在荒野古寺中,守着一方净土、一缕文脉。 那些悲喜交织的时光里,吴硕跟李香庭学了不少东西,可能力有限,又时常心浮气躁,远没有李香庭研究得透彻。 他的大多数文章都是李香庭所写,只不过冠己之名刊登了出去,就连这次讲座的稿件,也是李香庭逐字逐句磨下来的。 因为这些,他得到了无数业界人士的夸耀和敬佩,成了大家口中的“文化英雄”,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荣誉背后,都是老师的默默付出。 他有时会羞愧,因为自己的“德不配位”,也理解李香庭隐世而居、淡泊名利的心,于是常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壁画,只要能将这些伟大的艺术瑰宝弘扬出去,让更多知道,浮名浮利,不过虚空。 忙活了一整天,吴硕早已疲惫不堪,但每想到无数国人、外国人看到壁画时惊叹的眼神,心就变得火热。 也更加期待,有朝一日,它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诸苦,无依无归,无有救护,我为是等,作归依处。 ……”2 耳边是李香庭弥弥的诵经声,虽轻,但让人觉得余音绕梁,他闭上眼睛,许是喝太多,仿佛能听到华恩寺的晨鼓暮钟。 麦子戏社 第210节 浮华乱世待久了,竟也想念寺里清幽的日子。 总念叨着离开那个破寺,可真正出来了,又如此挂念。 老师,更如此吧。 …… 里外静悄悄的,邬长筠回到房间,见陈修原靠在床头睡着了,身上放了本书。 她走过去,将书轻轻拿起来,不想还是吵醒了人。 陈修原睁开眼:“你回来了。”他看了眼手表,捏捏太阳穴,“都十一点了,本想去接你,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你太累了。”邬长筠把书放到床头,“以后不用等我,早点睡。” “从戏院回来的?” “嗯,遇到一个老朋友,聊了会。”邬长筠脱去大衣,挂在衣柜里,“闲这么久了,百谷还没指令?” “暂时没有。” “最近戏院收入不错,明天我清点清点,送出去吧。”邬长筠拿上换洗衣服出去,到门口又回头问了句:“没看到杜召的车,还没回来?” “听湘湘说和慕小姐去舞厅了。” 邬长筠冷漠地“哦”了一声,走了出去。 …… 晦暗的舞厅,四周亮着壁灯,慵懒的音乐和暖暖的灯光把拥舞的男男女女包裹了一层暧昧的甜衣。 “我不喜欢这个环境,太暗了,有点压抑。”慕琦额头靠在杜召胸前,随他轻晃着。 “暗点好。”杜召将她搂紧了点。 “下次还是去花阶。” “好啊。” “霍沥还不理你?” “有段时间没见了。”杜召看了眼腕表,“九分了。”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一片漆黑。 耳边是嘈杂的议论声。 停电了。 舞厅只有两扇窗,紧闭着,透不进一丝光。 杜召太高,不便穿梭于人群,便由慕琦行动。 刚才的舞中,他们表面一直甜言蜜语、举止亲昵,实则一直观察目标动向。 今日要刺杀的是日本军部顾问山下智安。 慕琦压低身,快速朝人逼近,从长袜里拿出方才藏好的叉子,用力插进山下智安的脖子,得手后,没有逗留片刻,立马回到杜召身边。 灯亮了起来,眼前恢复黯淡的光明。 慕琦靠在杜召身上,声音懒懒的:“来电了。” 倏地,不远处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 众人看过去,便见山下智安躺在地上,血流不止,顿时吓得四处逃窜。 …… 第125章 山下遭刺,所有门都被堵住,一个人都不许走。 负责拉电闸的是专门在舞厅潜伏做侍应生的地下小组成员,任他们如何筛查,发现不出问题。 慕琦和杜召坐着喝酒,小圆桌上放了枝玫瑰,新鲜的,红的滴血。 尸体被围起来,舞厅工作人员协同日本人对在场的所有人挨个盘查。 张蒲清是这儿的常客,早就看到两人,拿了杯红酒坐过来,给杜召递根烟:“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喽。” 杜召点上烟:“那就再喝两杯。” “不想喝了,坐着犯困。”慕琦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打了哈切,“都十一点了,明早还得上班。” 杜召问她:“抽一口精神下?” 慕琦睨向他:“好啊,让我试试。” 杜召把手中的烟递过去。 慕琦吸了一口,呛住了。 杜召轻拍两下她的背,又另外点上一根:“别抽了,拿着玩吧。” 慕琦将烟捏在手里,看火星缓缓燃烧,烟寥寥升起:“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 张蒲清笑说:“你再抽几根,就知道其中妙处了。” 慕琦别了下嘴,将烟扔进酒杯里,摘出花瓶里的玫瑰:“还是这个香。” 杜兴接到通知带人过来协助调查,见杜召几人在此,便过来打个招呼:“巧啊。” 杜召乜他一眼:“坐。” “坐不了,忙呢。”杜兴起得急,发油都没抹,碎发乱糟糟地耷拉在额前,叫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不来帮帮忙?” “我是来跳舞,可不是加班的。” 慕琦掀起眼皮瞧杜兴:“阿兴今天看上去顺眼多久,以后别把头发撩上去。” “嫂子说的是,”杜兴陪她个笑脸,“明天就换个发型。”他忽然又问:“停电的时候五哥在干什么?” “跳舞,还能干什么?”杜召轻缓地吐出口烟,笑道:“你这是审我呢。” “走个流程嘛,毕竟死的是个日本人,看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审你。”随后对张蒲清低了个头,“张老板好久不见。” 张蒲清主动道:“我可不敢杀人,我在喝酒,和——”他往远处找了找,指着一个红裙舞女道:“那个女人。” 慕琦是江群的人,杜兴不敢冒犯,连话都没问,抹了下鼻子:“抽空请嫂子吃个饭,还望嫂子能在江秘书那为我美言几句。” “一家人,自然的。” …… 鉴于几人身份,稍坐一会儿,简单做了个笔录便放行了。 杜召开车送慕琦回家。 深夜,街道静悄悄的。 车停在街边,两人静坐。 “姑父被调离沪江,到南京任职,上峰令我想办法跟他一起去,正好有个机要秘书的职位暂时空缺,可以借他的力进去,深度潜伏。” 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跑过来,杜召盯着后视镜,等人过去了,才低声道:“什么时候?” “没定时间,尽快,等我成功打入敌人内部,家里会派新的搭档与你接头。” “我们的关系?” “保持现状,至少得等一个月再正式断掉。” 杜召沉默了,他还一直想把慕琦争取过来,日后山高水远,怕是难了。 “刚磨合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我还和家里申请过,让你跟我一起去,没批准,你留在沪江有更大用处,那就各自安好吧。”慕琦笑着伸出手,“为了早日胜利。” 杜召看过去,同她握手:“龙潭虎穴,万分凶险,保重。” …… 洗手间水汽氤氲,冷得人不禁发颤。 邬长筠套上衣服,一掌抹开镜子上的雾,冰冷的面孔浮现眼前,比寒冬里的乌云还要阴郁。 骂了自己无数遍,可杜召的模样还是毫不停歇地在脑海中徘徊。 他还在舞厅吗? 今晚会不会不回来?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湿透的长发往地面滴水的声音。 邬长筠拍拍脸,扯过毛巾包住头发用力揉了揉,最后警告自己一遍:别猜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事,不该想些乱七八糟的。 总化戏妆、戴头套,邬长筠习惯了每日洗澡,即便酷冷的冬日。 她一边擦着一边回房间。 陈修原已经将枕头摆放好,于床尾躺下了:“早点睡。” “我坐会,头发没干。”邬长筠到窗边立着,望向静谧的大门。 “不放心阿召?” 邬长筠背对着他,幽幽道:“我怀疑杜召是卧底。” 陈修原惊讶地睁开眼,朝人看过去,她用了“怀疑”二字,证明杜召并未没坦明身份,便问:“怎么说?” 邬长筠转身,背靠窗台:“他应该是重庆的。” 陈修原略感一丝遗憾,他希望外甥与爱人能敞开心扉、没有嫌隙地并肩作战,只是杜召总说“再等等”,他便也一直隐瞒着。虽然杜召未言明其他身份,但陈修原知道,他定不止是自己的同志那么简单:“何出此言?” “你不是也怀疑过。” 陈修原静默两秒,开口:“我只知道他不是恶人。” 水在她肩上晕开,邬长筠抬起手,又擦了擦发尾,偏身注视着楼下:“或许……能不能试着把他拉过来。” 外面传来车声,杜召回来了。 麦子戏社 第211节 邬长筠心里一紧,瞬间那块大石头又落了下来,不管去干了什么,能平安无事就好。 她闭紧窗帘,坐到床上:“以后再说吧。” 陈修原沉默了,他静静听外面的动静,只有杜召一个人,脚下稳得很,想来是没喝多。 如此,他也放心了。 刚欲闭眼,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口。 “咚咚咚——” 陈修原坐起来,将枕头扔去床尾,被子塞进衣柜里,靠到床头去。 “小舅,睡了吗?” “还没。”陈修原趿上拖鞋去开门。 杜召一身暗色西装,臂弯里搭着黑色大衣,给他递了张请帖:“于耀华托我给你,明晚酒会,江海饭店。” “于耀华?”陈修原想起来了,“我给他太太做过手术,我明晚值班,没空去。” 杜召将请帖塞进他衣领里:“东西带到了,去不去随你。” 陈修原把它拿出来,放在手里捏着。 杜召往里看去,只能扫到个床尾,仓促一眼,便收回目光:“那你们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 陈修原关上门,将请帖放在桌上,又抱着枕头躺回原位。 两人一人一头,日日夜夜同席而眠,却从未心生邪念。 见邬长筠盯著书发愣,陈修原无声地笑了:“你还爱他。” 邬长筠没有否认,眸光动了动,只道:“不说这些,等战争胜利再谈儿女情长吧,你该睡了。” 陈修原却困意全无了:“我也有个爱人。” 邬长筠朝人望过去,他们聊政事、聊文化、聊理想,却从未听陈修原提及过感情,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觉得陈修原就是个心怀家国与人民、断情绝爱的圣人,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让邬长筠一时有些恍惚。 总听人说,特工不该有感情,该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机器,只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 可真的对吗? 他是人,活生生的人,有温度,有灵魂。 人,怎么能变成冷冰冰的机器? 我们要建设的,从来不是冰冷的、徒有规章的国家,而是一个充满人情和爱的国度,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 想起爱人,陈修原眼神都更温柔了两分:“我们留学时认识的,差点结婚了,她在医疗队工作,救人时候被流弹炸到,最后只找到一只手,戴着我送她的婚戒,小小的一颗钻石,特别漂亮。” 邬长筠心中怅然:“我不擅长安慰人,节哀。” 床头黯淡的台灯照亮他嘴角的弧度:“虽然她离开了,但我们奔赴着同一个梦想,我一直觉得,她与我同在。” …… 第126章 毕竟是敌占区,无数对汉奸、日本人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敢大肆将日寇曾在华恩寺所作恶行悉数讲出,恐惹麻烦,只专注于宣传壁画本身。 上午,沪江艺术专科学校的两位老师、李香庭的前同事带了三个国画系和两个师范科学生前来参观,展厅一时热闹非凡。 学生们听吴硕讲壁画去了,两位老师同李香庭立于二楼栏杆边聊天,讲如今教学工作有多不容易——不仅内容受限制,日方还强迫老师和学生们学习日文。 这些同曾经的寂州大学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李香庭并没有太讶异,只是看着下面在我们国家传统艺术滋养下双眸放着光的学生们,不禁有些遗憾。 真正需要学习、传承下去的东西,却不为人所知,被遗忘在遥远的西部荒郊…… 李香庭没有讲述太多受日军迫害的事,不过只言片语,两位老师已猜到他们守卫壁画之艰辛与危险。临别前,周老师仍对其出家为僧而抱憾,回想起曾经聚众把酒言欢的日子,心中郁气难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决心出家了?” 李香庭点了下头。 “永不还俗?” 李香庭见旧友双目泛红,声音微颤,微笑着说:“佛法无边,我还有很多要学习、守护的东西。” 周老师了然,别过脸去,轻叹口气,叫上同事:“走吧。” 李香庭目送两人,合掌微微鞠了个躬。 刚直起身,看到楼下站着的邬长筠朝自己招了招手。 他走下去,与人碰面。 邬长筠道:“看你忙,就没叫你。” “不忙,需要我讲讲吗?” “我跟学生后面听了会。”邬长筠侧身望向面前的壁画,“我只能看个表面,也不太记得在北平那次展览每幅画具体的样子了,但再看到它们,仍觉得震撼,还有感动。” 彼时她的心境也变了许多,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更深。虽这些壁画与京剧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在表象下,都有一个强大而深邃的内核,那就是民族,那独属于中国、中国人的美。 “本要给你带束花,我对宗教不太懂,怕有忌讳,便想算了。” “施主能到来已是善缘。” “可以卖我两幅吗?戏院人来人往,也是个宣传的好地方。” “我送施主两幅。” 邬长筠知道他们经费紧张,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没多少,多了你不会收,我也没有,就当个善款了。” “出家人持不捉金钱戒,我不能收钱。” 邬长筠哑然,小心谨慎,还是犯了忌讳,她无可奈何地收回来:“冒犯了。” “助人之心,怎会冒犯。” 吴硕送完学生回来,伸着懒腰,见李香庭与那个一直跟在学生后听讲的女士站在一起,放好手臂,步子稳重了些:“还是跟同行交流舒服,有共鸣。” 邬长筠对其微笑,伸出手道:“你好,邬长筠。” 吴硕赶紧与她握手:“我叫吴硕,你好。” “你讲的真好,很有力量。” “谢谢。”吴硕挠挠头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士,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成熟,要是老师讲会更好。” 说罢,门口传来一道激动的男声:“李香庭!” 三人闻声看去,是傅常昕,沪江艺专的雕塑老师,邬长筠曾与他和李香庭一起喝过酒。 傅常昕走太快,差点滑倒,见李香庭一身僧侣打扮,摸向他的头:“你怎么剃光头了?” “施主。”李香庭拉下他的手,“爇礼不可乱摸。” “什么施主?”傅常昕绕着他转圈:“你出家了?” “是。” 傅常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搞壁画搞魔怔了?出家干什么?” 邬长筠拉住傅常昕:“别转了,头晕。” 傅常昕注意力又转移到邬长筠身上:“我刚从安徽回来,前几日还在报纸上看到你,行啊,都成名伶了。” “藉着以前拍电影的风罢了。” “谦虚。”他看向吴硕,“这位是?” 吴硕自我介绍:“吴硕。” 傅常昕激动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华恩寺壁画与今后中国文化建设》。” 吴硕看向李香庭:“那是老师写的。” 傅常昕疑惑:“嗯?” 李香庭不想对此事过多解释,只介绍道:“这位是傅教授,我从前的同事。” 两人握手。 傅常昕忽然揽住李香庭的肩,目光在他与邬长筠身上流转:“太久没见了,去喝酒,我请客。” 出家人喝什么酒……邬长筠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让李香庭自己说清楚的好,便道:“你们先聊会吧。” “我是要和他好好聊聊,几年都没个信,我还以为——”傅常昕顿住,看了眼手表,“等会一起吃个午饭,还是今晚约?” 邬长筠:“再说吧。” 李香庭对吴硕道:“你带她挑两幅画。” “行。” 两人往二楼去了。 邬长筠收回目光,看向吴硕:“他就这性格,别介意。” “挺好的,最近见到很多老师从前的朋友,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才会有这么多热心、善良的好友。” “他一直很好。” 两人边挑画,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从前的事。 挑好,邬长筠见傅常昕还在缠着李香庭说话,眉心紧蹙着,神色变得凝重许多,便没去打扰,与吴硕出了美术馆。 两人停在街边,邬长筠把钱塞给他:“李香庭不收钱,吴先生不是出家人,这画是我买的,收下吧。” “不不不,你是老师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还是……她在心里默叹一声,“去重庆路途遥远,还有很多需要钱的地方,你不收钱,画我也不能收了。” 吴硕捏着厚厚的信封:“这么厚,太多了!” 邬长筠按住他要开信封的手:“没多少,小额的,这不是给你们的,就当是我为艺术做点贡献,收好了。” 吴硕考虑片刻,点点头:“太感谢了。” “不用谢,希望你能照顾照顾李香庭,他这个人太干净,可现在的世道过于混浊。” 麦子戏社 第212节 “那是当然,不过老师现在不用俗名了,叫明寂。” “法号?” “对,寺里的老和尚起的。” “他在给我的信中提过,灯一师父。” “是的。” “灯一还好?” “已经圆寂了,还有位小师父,明尽,也被日军迫害了。” 邬长筠心里闷闷的:“他们畜生不如。” “可不是嘛,出家人都不放过!”吴硕咬牙切齿,“寂州沦陷时候,三天两头来,杀人放火什么恶事都干,那可是寺院啊,佛祖看着。” “心和眼都黑了,哪还看得见佛。” 想起过去种种,吴硕悲恨交加,深叹口气:“谢谢你的钱,实不相瞒,我们情况确实窘迫,政府拨款远远不够开销,还总是拖延,有时候一个月寄一次,有时候两三个月都看不到钱,也只能靠卖画和发表文章得的稿费勉强支撑,这些话老师开不了口,也就我能说说,来沪江的路上,我们风餐露宿的,温饱都靠老师化缘来,他那一身僧袍外面看着挺像样,里面的棉衣全是补丁,薄薄的,后背都能透光了,袜子也缝缝补补,一年就紧着两双穿。” 邬长筠知道他们困难,却没想到情况那么糟糕。 “老师一直还想开临摹班,呼吁学生来寂州学习,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没能实施,过几天我们去重庆,也是想和教育局再申请申请,争取能弄个正经点的研究所。但战事吃紧,政府也难啊。” 邬长筠忽然想起昨夜听杜召与陈修原提到的酒会:“要不要我帮帮忙?我认识一些热于扶持文化产业的老板,可以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就算拉不到投资,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国家还有这样的艺术也是好的。” “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今晚有个酒会,很多社会名流、文化界人士参加,我想李香庭应该不方便去那种场合,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带你过去。” “那真是太好了!” …… 江海饭店觥筹交错,神神鬼鬼荟萃一堂,商业巨贾、文化名士、当红明星、小报记者,还有些日本人。酒会凭请柬入场,可她用不着请柬,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邀请函。 今时不同往日,邬长筠只简单装扮,着一身黑色带云肩旗袍,头发随意挽着,淡淡的妆容清新脱俗,便足以惊艳四座。 曾经的当红明星,至今电影界都流传着她的丰功伟绩,时不时把旧电影拉出来放映。如今回归戏曲行当,成了一票难求的女武生,更是炙手可热。 她刚入场,便不停有人上前搭讪。 然时隔多年,这十里洋场有头有脸的人早已翻了几番,有的知根知底,有些新秀闻所未闻。 邬长筠一边回应人们的热情,一边寻找有机会为研究所投资的企业家。 远远她就看到陈文甫在同人说话,还是一身淡色西装,文质彬彬的。 陈文甫是从前美华电影公司的老板,自己有两部电影都是这家公司出品的,再借杜召的关系,他们还算能说的上话。 邬长筠见与他交谈的人走开,立马领吴硕走过去,先同陈文甫打了个招呼:“陈老板,打扰了。” 陈文甫一时不知道该唤她什么,随杜召叫小舅妈?还是陈太太?于是,他一个都不叫:“好久不见。” 邬长筠与他碰了个杯:“最近可还好?” “一般般,听说你开戏院了。” “是的,陈老板赏个脸,哪天空了来青会楼坐坐,二楼都给您留着,我亲自给您唱。” “好啊,不过你这最近风头正盛,戏院每天很忙吧?怎么有空来酒会了?” “有个朋友,带他出来见见世面。”邬长筠偏身,让吴硕上前,“来。” 吴硕颔首:“陈老板,您好,我叫吴硕。” 陈文甫与他握手:“你好。” 两人聊上了。 专业问题,邬长筠插不上什么嘴,但陈文甫一直置身文化产业,对书画也有所了解,看了吴硕带来纸本画,对其颇感兴趣。 邬长筠见他们相聊甚欢,便默默退后,到窗边找个座位,沙发还没坐热,便来人伸手邀请她跳舞。 她刚要找借口拒绝,目光落到不远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两人隔着茫茫人海对视,一个眼神,便懂了对方在想什么。 “抱歉,我有事。”邬长筠起身,迳直往杜召跟前去,坐到对面,借他挡挡人。 杜召打发旁边的人走,专心与她说话:“那人谁啊?” “朋友。” “跑去找陈文甫,不给我介绍介绍?” “投资壁画研究所,杜老板有兴趣吗?” “你开口,就有。” 邬长筠沉默了,不知他是认真还是玩笑话。 思考之际,杜召已经站了起来,朝她伸过手:“陪我跳支舞,我帮他。” “不再详细问问?” “不问。”他眉眼里尽是缱绻的笑意,“你要的,只要我能给。” 邬长筠手指搭上去。 杜召牵住她,往舞池去。 音乐声平缓轻柔,旁边只有寥寥几对男女在共舞。 “他是李香庭的学生,一起在寂州的寺庙保护壁画很多年,倾尽全力,不求钱财,只为把传统艺术弘扬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杜召轻佻下眉梢:“高尚。” “李香庭出家了。” 杜召在脑海中寻找这个名字:“那个愣头青?” 邬长筠不满地看他:“什么愣头青,你个臭商人。” “那你贴近闻闻,我臭不臭。” “……”又开始了。 “我是一身铜臭,所以搞点文雅的东西也不错。”他把人往前轻轻一迎,柔软与坚硬的身体碰撞,不由让她一栗,“看着我。” 邬长筠抬眼:“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让你看着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哪里不好看?” 邬长筠别过脸去,却情不自禁轻提了下嘴角,见他不说话了,又看过来:“音乐快结束了。” “只是这首歌结束而已。” 两人不过咫尺之距,彼此的气息交杂着,有些暧昧。 邬长筠看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眸,心有些乱,还是躲开了目光:“这么多人看着,还有记者,我们还是避点嫌吧。” “他们不敢乱写。”杜召又将她扣紧些,“大明星,你觉得,为什么一直没有报纸报道你的私生活?” 邬长筠望向远处盯着自己的记者,手里拿着相机,却一直没有动作:“杜老板只手遮天。” “那遮不住。”杜召手往下,宽大修长的手将楚腰盈盈一握,“遮遮你倒是可以。” …… 第127章 邬长筠想往后躲,被他掌住腰,动弹不得,两人身体紧贴着,气氛微妙,也更加引人注目。 “松开点,我又不会跑了,说好的一支舞。” 杜召手上松了些,嘴却靠向她耳边,贴着耳廓轻语:“这么多人看你,我要吃醋了。” 一阵暖意顺着耳朵往颈窝蔓延,酥酥麻麻的,叫她不禁缩了下肩,头往另一边偏,避开他灼热的气息:“我是你长辈。” “长辈。”杜召缓促地笑了,声音低哑又缠绵,“整个沪江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邬长筠感受到周围明里暗里聚集过来的目光:“可现在整个沪江都拿我们当茶余谈资。” “那你猜他们是怎么说我们的?” “不想猜。”邬长筠正回脸,看着他的领带,黑色蓝墨蓝色暗纹,散发淡淡的檀香味,“你可以不顾及我的名声,但老陈到底是你小舅。” “名声,”杜召漫不经心道:“是个什么东西?” “你的名声早烂了,别再招人恨了。”邬长筠抬眼凝视他,“小心点。” “怕我被刺杀?” “你死了,他们会难受。” “谁们?” “你小舅,你外婆。” “你呢?” 邬长筠不回答了。 杜召停下舞步,拥着她伫立:“你会难受吗?” “会。”邬长筠坦白道:“会的。” 杜召没料到她会承认,竟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我们之间本身没有任何矛盾,曾经也有过还不错的回忆,只是有缘无分,虽然殊途,但我希望你好。” 杜召笑着重复她的话:“殊途,要是同归呢?” “归哪里?” “有你的地方。” 麦子戏社 第213节 邬长筠静静凝视男人真挚的双眸,她明白,杜召这句话是认真的。 如此,是否意味有更大希望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 她不敢贸然暴露自己与陈修原的身份,这件事只能慢慢来。 杜召见她沉默,说道:“我会帮他,放心。” 邬长筠也认真道:“我希望你是真心想支持他们的研究,而不是只因为我,这支舞不作筹码,就只当它是一支舞,杜老板还是慎重考虑下。” “男人说话算话,况且也不全是因为你。” “那我就提前替他们谢谢你了。” 歌声停了下来。 邬长筠从他掌中抽出手:“结束了。” “再来一次?” 再平常不过的话,邬长筠却不禁回忆起曾经无数个缱绻的深夜,他总是欲求不满地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正发愣,脑门挨他指节敲了一下。 她回过神,不满地看着他戏谑的笑脸:“打我干嘛?” “又在琢磨什么坏事?” 邬长筠手按在他胸口,用力推了一把:“走了。” 吴硕还在和陈文甫说话,邬长筠便回去继续坐着,有杜召在畔,来搭讪的人寥寥无几,站过来,喝两杯,奉承几句,便离开了。 她扫视四周,寻找其他有望支持壁画研究的人。 恰好,吴硕同陈文甫聊完,高兴地过来坐:“陈老板说要帮忙投资。” “这位也要帮忙,你和他介绍一下,我去谢过陈老板。”邬长筠说完,便起身去找陈文甫。 吴硕伸手:“您好,我叫吴硕。” 杜召与他搭了下手:“杜。” “杜老板,我是壁画修复师,在华恩寺两年了,现在的工作主要是临摹、研究、写论文,我们准备成立——” “不用介绍。”杜召相信邬长筠,她想帮的人、帮的事,一定有可取之处,只问:“李香庭呢?” “老师在照顾父亲,他是出家人,这种场合不太适合出席,便由我过来了。” 杜召想起那个贩卖鸦.片的老头:“李仁玉?”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杜召轻蔑地笑了一声:“老东西还没死。”他喝了口酒,叹道:“果然,恶人命都大。” 吴硕不解:“恶人?” 杜召瞧他这初出茅庐、满眼单纯的模样,没多言,转移了话题:“需要多少钱?” “我得回去和老师商量一下。” 杜召拿出张名片给他:“随时联系。” 吴硕双手接下:“太感谢您了,我们一定会努力,争取将——” “漂亮话就不必了,好好做事就行,我不是慈善家,生意人最看中的还是利益,即便你们是文化产业,也有盈利前景,仅靠捐助或政府支撑可不行,良性循环才能长久。” 吴硕点头笑了:“会的,我们很久之前就想创新,让壁画元素融入人们生活中去,只是因为现实原因,一直没能实施。” “好好做吧。”杜召朝邬长筠望过去。 吴硕看他一直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些笑意,以为他们是一对,也望向邬长筠:“你们真般配。” 这话好听。 杜召目光飘回他身上:“是吗?哪里配?” “样貌,整体感觉,我形容不上来,哪都配,站一起就感觉天生一对。尤其你们刚刚跳舞,简直闪闪发光,真养眼。” 杜召笑道:“搞艺术的也这么会拍马屁。” 吴硕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真心话。” …… 邬长筠和陈文甫聊完,坐回来,见杜召满面春风:“笑什么?” “高兴。” 傻样…… 邬长筠懒得追问,喝了口酒润润嗓子,环顾四周:“吴硕呢?” “洗手间。”杜召敞开手臂,悠闲地搭在沙发背上,“你这朋友挺有眼力,我喜欢。” “那杜老板多投资点,为传统文化发展做贡献。” “好啊。” 一个女侍应生端着酒盘过来,想问邬长筠要个签名。 她本要拒绝,又听对方说:“我好喜欢你的武生,特别帅,比男人还帅,求求你,给我签一张吧!” 邬长筠看小姑娘期盼的眼神,应下来,在她递过来的手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虽没有众星拱月,但邬长筠一直是场上的焦点,那些默默关注的人们见她给粉丝签名,接着也上前。 一个两个三个…… 她一一签下。 杜召就在旁边一声不吭,不时抿一口酒。 欣赏着心爱的女人,自豪极了。 …… 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两个,也足矣。 时间不早了,邬长筠便同吴硕说:“回去吧,明天你还有讲座。” “行。” 杜召起身:“我送你们。” 邬长筠:“不用。” 吴硕:“不麻烦您了!” 两人异口同声。 杜召没听见似的,把邬长筠拽起来:“走吧,省得他花钱叫黄包车。” 刚到门口,一个记者“卡嚓”一声,对着并行的杜召与邬长筠拍了张照。 杜召只淡淡扫过去一眼,没恼火,也没制止。 邬长筠和吴硕坐到后座,杜召握住门框,对她道:“等我会。” 语落,便又折回饭店。 那记者正得意着,喃喃自语:“真漂亮啊。”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抬头望住人,吓得退后一步。 “拿来。” 记者立马抱住相机。 杜召高他大半个头,微勾下手指:“别让我说第二次。” 记者面露难色,悻悻地将相机递了过去:“我是她影迷,不会作其他用途。” 杜召接过来,将胶卷取出,便把相机连同一叠钞票并给他:“够吗?” 记者哪敢收他的钱,只接下自己的东西:“不用!您拿去吧……” 杜召把钱塞进他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没有下次。” 记者频频点头。 杜召忽然拍了下他的肩,把人吓得猛地一抖:“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记者垂首僵硬地笑一下。 杜召将胶卷收好,走到车边。 邬长筠降下车窗:“你又欺负人。” “嗯。”杜召拉开她这侧车门,将人拽了出来,“顺便欺负欺负你。” “杜召!”邬长筠被拽到副驾驶,有外人在,不想同他拉拉扯扯,便乖乖坐着,脸朝向窗外,一声不吭。 吴硕自后座扫视两人,气氛怪怪的,这两口子……闹矛盾了? 他也不敢吱声了,只默默坐着,看外面的街景。 …… 车停在书店楼下。 吴硕同杜召道声谢,下车后,又说了遍“谢谢”。 邬长筠也要下去,刚要开车门,被杜召拉住:“上哪去?” “我上楼看看李香庭。” “别去了。”杜召怕她看到李仁玉难过,手上紧了两分,“带你去吃东西。” “不饿。” “我饿。”他认真地看着她,“听话。” 邬长筠只觉得他莫名其妙:“那你去吃吧。” “没你吃不下。” “那你就回家等着。”邬长筠转转手腕,“松开。” 麦子戏社 第214节 杜召见她严肃的眼神,知道拦不住,撒了手:“看一眼就下来。” “嗯。” 邬长筠下了车,往楼上去,刚要叫李香庭,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怔在原地,盯着李仁玉。 李香庭正在缝补衣服,放下手中的针线:“吴硕与我说了投资的事情,感谢施主。” 邬长筠目光从李仁玉身上挪开:“举手之劳。” “坐。” 邬长筠没有动弹:“他怎么在这?” “路上偶遇,就带到了身边。”李香庭虽不知邬长筠与李仁玉的过节,也不清楚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搜集他的罪证并揭发,只知道,她很厌恶父亲,“去楼下。” 邬长筠却问:“以后呢?一直带着?” “路途遥远,不方便,我把他托付给禅寺一阵子,等从重庆回来再带他回寂州。” 邬长筠不吱声了。 李仁玉忽然走过来要拉她。 邬长筠偏身躲开,没让人触碰自己。 李仁玉啃着手指,忽然傻里傻气地叫了声:“女儿。” 她心里咯登一下,像一颗被绳索捆绑严严实实的心脏,忽然被牵拉一下。即便知道这人疯疯癫癫不知自己所云,但听到他说出这两个字,还是不禁被触动。 “女儿。” 她任李仁玉攥住自己的衣袖左右摇摆,明明恨透了,看他现在的样子,又生了点怜悯心。 “香楹。” 香楹……心瞬间又恢复冰凉,她甩开李仁玉,后退一步。 李香庭把父亲拉走:“冒犯了,他精神——” 话没说完,邬长筠转身快步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回了,改天见。” 李仁玉又闹了起来。 邬长筠停在楼梯,听着楼上的声音,心情很复杂。 她平定片刻,走下楼梯。 门口的铃铛还如从前,清灵的声音跟着她一块儿融进幽暗的街道。 杜召靠在车门,见人出来,抬起双手,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了包烤鸭:“喝点?” 邬长筠定住,望着不远处微笑的男人,顿时,心中所有阴霾都散了。 …… 第128章 邬长筠朝杜召走过去,看向他手里的白色酒壶,模样很新鲜:“这是什么酒?” “公司经理送的果酒,老家酿的,据说甜甜的,很好喝。” “就一瓶?” “后备箱还有,管够。” 邬长筠从他手里拿过酒,拔开瓶塞闻了闻,笑着对他道:“真香。” 杜召看她的笑容,觉得这萧瑟的晚风都甜了几分:“走吧。” 车子往西边开,看路线,是往家的方向。 邬长筠看向他的腕表,还不到九点钟,家里的人们也不知道都睡着没。 “不想回去。” 杜召慢了下来,侧眸看她,不需要问理由,直接朝另一方向驶去。 车停在静谧的空地,右边是一池塘水,左边是一片绚烂的红花槭,娇艳的红在夜雾的浸润下,略显深沉。 邬长筠要下车。 杜召叫住她:“外面风大。” “没事。”她提着酒壶,往花树下走去,坐在蒙了一层水雾的长椅上。 杜召跟过去坐下,拆开包裹着烤鸭的油皮纸,递到她面前:“吃个鸭腿。” 邬长筠将鸭腿捏了出来:“谢谢。”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头顶花叶被风吹得飒飒声响,望向夜空朦胧的月晕,余光里,是心爱的男人静静饮酒的模样……心里不禁暗想:时间永远停于这一刻就好了。 她见杜召一直沉默,侧眸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 “刚才还说饿了。” “逗你玩的。” “……”邬长筠并不恼,回过脸,忽然想起来方才在李香庭楼下,杜召屡次挽留,许是他知道了李仁玉在,怕自己难过、生气。 她不想在这种难得的美好时刻提及过去不好的事、不好的人,欲言又止,大口撕咬一大块鸭肉。 “好吃吗?” 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杜召看到她手指上戴的银圈戒指:“小舅送你的。” 邬长筠再次望向他,顺着视线垂眸,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嗯。” 他玩笑道:“这么抠,连个钻都没有。” “形式而已,我又不喜欢戒指。” “是么?”杜召喝了口酒,声音便懒许多,“那我送你的那枚呢?” 邬长筠停下咀嚼,肉含在口中,一时难以下咽。 “山梁分别,我把它放进你口袋了,”杜召斜睨她,“不会丢了吧?” “卖了。” 卖了,全部给了军用。 杜召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淡淡笑了:“卖多少啊?” “一万二。” “那还不错。” 邬长筠就着酒水咽下肉,一大口,瞬间凉到了心底:“对不起。” “给你的,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都可以,跟我不用对不起。” 邬长筠不知该说什么了,再次咬下一块肉,明明很香脆,却味同嚼蜡。 她的心里不止有愧疚,想起那枚戒指,仍觉得遗憾,曾经挣扎了无数个日夜是否要将它卖掉,那是杜召留下唯一的东西,也是自己仅有的退路,可每当她看到战士们伤痕累累的身躯和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时,还是将眷恋从心中拔起,再长埋于心底。 也许,爱不必寄托于任何一物,早已融进血脉里,与她的身体与精神紧密相连。 杜召抬手:“碰一个。” 邬长筠回过神,拿起自己的酒壶,与他轻轻撞了一下:“干了。” 语落,便吨吨地喝了起来。 “慢点。” 她走个神,手微晃了一下,甘甜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入领口。 一口气,到了底。 风一阵阵拂过来,又冷又热。 杜召见她指尖冻得微红,脱下黑色长大衣,披到她的肩上。 邬长筠握酒瓶与他对视,风裹挟花叶和泥土清新的香味在两人之间萦绕,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明明天天都在一起,却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 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如今就在面前,却只能装得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邬长筠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过来灌了两口,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努力克制的爱意从眼里蔓出,站起来,将身上的大衣还给他:“该回家了。” 杜召望着她清冷的背影,提上大衣跟了过去。 车里没风,安静许多,却并没有暖和多少,座椅都凉凉的。 邬长筠忘记带手巾,往储物盒看看有没有可以擦手的东西。 只一个眼神,杜召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从口袋拿出方巾,拉过她的手,小心擦拭。 邬长筠要抽离。 “别动。”杜召轻轻拭去指尖的油,她的手掌还同从前一样,布满了耍枪弄棍留下的茧子,叫人看着心疼。 邬长筠:“可以了。” 杜召丢下手巾,双手焐住她冰凉的手,吹了口暖气,缓缓摩挲着:“这么凉,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嗯。” 杜召突然亲了下她的手指。 这一下,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尖,邬长筠手微微一颤,看着他,哽着一口气,差点儿忘了呼吸。 杜召掀起眼皮,与她的目光交接,随即,又一个吻落了下来,从眉心,滑落到嘴唇。 彼此的气息交缠,带着浓浓的果香味,甘甜,也醉人。 叫她一时忘了挣扎。 麦子戏社 第215节 一时……有些沉沦。 好想你,两年了,好想好想你。 邬长筠手按到他胸口,缓缓向上,握住他滚烫的脖子,指腹落在高高凸起的喉结,感受清晰的微动。 杜召轻咬片刻,松开她,看着眼下动情的双眸:“醉了?” 邬长筠微微摇了摇头:“才一壶。” “那不打我?” 听罢,邬长筠轻轻捶了他一下:“那你滚开。” 杜召纹丝不动,又低脸亲下去。 邬长筠偏头躲开:“现在醉了。” “那我可要乘虚而入了。” 邬长筠不禁笑了一下:“流氓。” 杜召手落在她腰上,没再多言,将人往前轻轻一迎,再次亲下去。 邬长筠闭上眼,回应这无法抗拒的荒唐的吻。 杜召太熟悉她的身体了,知道她每个敏感点,嘴巴在锁骨间摩挲,手缓缓向下,从旗袍分叉伸进去,拨开丝袜,轻滑慢捻…… 邬长筠一手拽着他松垮的领带,一手按住车窗,被他挑弄得仰起脸,紧咬住下唇,闷下喉咙里难以抑制的声音。 半晌,杜召从她胸前抬脸,凝视她意乱情迷的表情:“筠筠,看着我。” 邬长筠眉心蹙着,紧闭双眼。 杜召又埋于她脖颈,缓缓往上蹭去,轻咬她的下巴。 邬长筠忽然夹紧腿,捉住他的手腕,睁开眼看他:“杜召。” 两人对视着,像是深海底将要喷发的火山,灼热的气体充斥整个车厢,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们私奔吧,去香港、法国,或者西部,哪里都可以。”他的手指更加深入,是给予,也是索取,“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去重新开始。” 邬长筠被他搅弄得意志溃散,头抵在他的胸口,轻轻“嗯”了一声。 杜召亲了口她的头顶,抽出淋漓的手指,随意在身上揩了揩。 他将大衣搭在她凌乱的腿上,与她十指相扣,单手掌着方向盘,驶出这片沉寂又荒诞的空地。 没有回家,什么都也没带,只有彼此,往郊区开去。 灯火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黑。 杜召始终紧握她温暖的手。 邬长筠平定下来,身体、神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忽然开口:“停车。” 杜召没有理会。 “停车,停车。” 他这才停下。 狭小的车厢里却陷入一阵良久的沉默。 里里外外太静了,静得人心都空。 “回去吧。”她说。 “为什么?” “我们不能走。”邬长筠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我不能走。” 杜召眼里却露出些隐隐的笑意,淹没在茫茫黑夜,欣慰中,更多的是心疼。 他的筠筠长大了,再也不是十九岁那个自私自利的小女孩。 他重新牵住邬长筠的手,什么都没说,转往来时的方向,浓浓的夜雾中,隐约看到几点灯火星,遥远而微渺。 也许是时候找个机会告诉她了。 既然选择这条路,那就陪她一起走下去。 同生,共死。 …… 第129章 车停在大铁门外,杜召不想吵醒湘湘,没按喇叭叫人开门,走下车,手伸进去拨开门锁,再回头,邬长筠已经下车了。 他坐回驾驶座,跟在她后头开进院。 邬长筠快步往屋里去,连灯都没开,摸着黑上楼梯,进了卧室。 片刻,杜召的脚步跟了上来,在她门口停顿两秒,又提步上前,回了自己房间。 邬长筠长呼一口气,往里去,见陈修原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前写东西。新搬进来的桌子,小小的,恰好卡在床头柜旁。 他回头:“阿召送你回来的?” “嗯。”邬长筠脱下大衣,随手扔了提包,坐到床畔。 陈修原见她神色有些异常,便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邬长筠微抬脸,眸光动了一下,语气平平,“我想回去住,回我们租的小院。” 陈修原大概能猜到原因:“阿召对你——” 邬长筠掀开被子,直接躺进被窝,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说话了。 陈修原看着隆起的被褥纹丝不动,欲言又止,心里微叹了一声,将书合上,台灯关掉,轻轻躺去床尾。 方才的荒诞行为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闭眼,尽是缠绵的吻和炽热的手指。 该死,为什么没控制住…… 邬长筠将身体缩成一团,手抱住腿,用力掐了自己两下。 不能再堕落下去了。 …… 邬长筠失眠了整夜,怕打扰陈修原休息,一直窝在床边一动不动,等他醒来才舒展开,换了个姿势躺着,手臂、背和双腿都无比酸痛。 她一直听着周边的动静,杜召还没起来。 也不早了,温暖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她想自己不会再睡着了,与其躺在这无休止地乱想,不如起来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等陈修原洗漱完,邬长筠才拿上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个澡。昨夜心太乱,什么都不想干,衬裤被搞得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她迅速冲完,刚出卫生间,沿着走廊往前走两步,杜召的门忽然开了。 邬长筠顿时僵在原地,仓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前行,从人身前路过。 杜召睨向她领口:“纽扣岔了。” 邬长筠垂眸看去,确实系错了:“……”装作没听见,脚下如风,往楼梯走去。 杜召瞧她仓皇的背影,勾了下唇角,慢悠悠地跟下去。 早餐上桌了,陈老夫人见邬长筠下楼,叫一声:“快来吃饭。” 邬长筠现在只想离开这里:“我去戏班子吃。” “都盛好了,刚要让湘湘叫你们去。”陈老夫人笑容满面,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昨天请了和萃楼的厨师来家里,我学了两道,今天特意给你们煮了锅鸡粥,来尝尝。” 不好再拒绝了,邬长筠硬着头皮坐过去:“辛苦您了。” “我也很久没下厨,上回还是六年前。”正说着,杜召下来了,陈老夫人连忙招手,“阿召,赶紧过来。” 杜召走近,坐回老位置,弯下腰深嗅:“真香,外婆亲手做的,我得喝三碗。” 陈老夫人笑道:“就你耳朵尖。” 杜召端起小碗喝了一口:“嗯,太好喝了。” 陈修原也称赞:“一点也不输大厨。” 陈老夫人见孩子们喜欢,笑容更深了些:“湘湘也坐。” “欸。”湘湘去厨房盛了一碗,坐到邬长筠旁边,抿了一口,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好好吃!” “那就多吃点,喜欢吃,明早我继续做。” 陈修原道:“太辛苦了,叫湘湘去买就是了,您早上多睡会。” 陈老夫人:“上了年纪睡不着,最近五点多就醒了,就是天没亮,又冷,不想起……” 他们闲聊着,邬长筠一直低头默默喝粥。 陈修原给她夹了块糖馒头:“吃个馒头。” 邬长筠回过神,朝旁边的人看去,点下头:“谢谢。”回眸时,目光无意落到坐在斜对面杜召的手上。 此时他正端着小碗,轻轻晃着鸡粥散热,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被烫得泛红,手面青筋清晰地突起,让她不禁又回忆起那些醉生梦死的细节。 邬长筠连忙垂下眼眸,藏住微荡的眼波。 陈老夫人瞧向她,奇怪道:“长筠怎么耳朵这么红?” 邬长筠揉了下耳垂,掩饰道:“热的,喝急了,粥有点烫。” “慢点喝,不着急。”陈老夫人见她眼下发黑,“昨晚没睡好?” “挺好的。” 杜召见邬长筠脸蛋都变得绯红,打断外祖母的话:“改天外婆教我煮粥,我来做给你们吃。” 陈老夫人转移注意力,又和他说话去了。 邬长筠只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同陈老夫人说戏班子要排练,便先行下了桌,一路走去玉生班。 腊月天寒,个个赖床,一个都没起,她换上练功服,拿长枪独自耍了会,才去挨个房间敲门,将人都叫起来练功。 麦子戏社 第216节 邬长筠不停地练了一上午,轻薄的衣衫被汗湿透了,黏在身上,一会儿又被刺骨的冷风吹干。她裹上棉服,握了碗热茶在檐下坐,盯着田穗练武。 一歇下来,那些触感又清晰地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何况只是用手,像过去那样,洒脱点,看淡就好。可她在心里劝说了自己无数遍,还是难以释怀,难以面对他、他的家人,包括自己。 …… 慕琦明天离开沪江,杜召去她居所交接完一些事情,十点半才到家。 陈修原听见动静,从房里出来。 杜召停在走廊,左臂弯搭着黑色大衣,右手半插在西裤口袋里,轻飘飘地俯视他,唤了声:“小舅。” “长筠没回来。” “去哪了?” “她跟我说最近不过来住,应该是去外面租的小楼了。” “嗯。” 陈修原轻叹口气:“你们怎么了?昨晚她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不好说,别问了。” “看你们这样我都累。” 杜召将手从西裤口袋掏出来,提着大衣,轻轻抖了一下:“那就别累了,找个机会跟她坦白。” 陈修原想了想:“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 杜召没回应,往卧室走去,声音异常低沉:“早点睡吧。” 陈修原望着他笔直却又落寞的背影:“你也是。” …… 李香庭和吴硕租辆车,带上摹品去重庆了,因为还要回来接李仁玉,便没吃送行饭。 最近,邬长筠一直避着杜召,偶尔白天来他家里一趟,给陈老夫人带点吃的、送个唱片…… 两人近一周未见。 陈老夫人已经在沪江待一个多月,也想家了,直到离开那天,邬长筠才和杜召会面,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老夫人把湘湘带走,说是回老家住半个月,当天,陈修原也从杜召房子里搬了出来。 诺大的别墅,又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十二月末,沪江迎来第一场大雪。 雪天路不好走,杜召叫厨娘早上别过来做饭了,自己出去随便吃一口,或是忙起来,只喝点水。 这场雪从傍晚下到第二天清晨,皑皑白雪,把混沌的世界裹得一尘不染。 杜召倒了杯酒,孤身站在窗边望着苍茫的天地。 远处传来几个孩童打雪仗的声音,热闹极了。 不一会儿,慈祥的女声穿透雪幕,唤他们进屋吃饭。 杜召推开窗子,顿时,风雪刮在他温暖的面庞,瞬间化为水,缓缓流下。 他抬起手,接了两片雪花。 世界一片寂然,只有雪打在窗上细微的声音。 不知道小舅他们在干什么? 一粒雪落入杯子,与浓烈的酒融为一体。 杜召将酒饮尽,拉上窗,提着大衣下楼。 院墙边的老树被压弯了枝,汽车上布满厚厚的雪,他用手套掸出一块视线,便驱车前往陈修原的住所。 冰雪天,路上行人少,不时有滑倒的人们,或骂或笑或哀嚎…… 杜召买了袋生煎,将车停在胡同口,步行进去,宽大的皮鞋在雪白的地上踏出一个又一个深而长的脚印。 隔着围墙,远远便听到一阵阵欢笑声。 屋里的人们正在包饺子,元翘和阿渡也来了,沾了一身面粉,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邬长筠端着盛放饺子的竹盘去厨房:“小心摔着,饺子下锅了,洗洗手准备吃饭。” 元翘拖长了声音撒娇:“长筠姐,他欺负我!” “明明是你挑衅!”阿渡也告状:“她把雪球塞我怀里!冻死了!” 杜召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冬至。 他立在墙外,迟迟没有进去,拎着生煎的手被风吹得冰凉。 不一会儿,肩上、头发落了一层白。 …… 陈修原赶着上班,等饺子出锅,只吃了三个,便打包一些带去医院了。 吃饱喝足,邬长筠和田穗把碗筷收拾掉,同元翘和阿渡一起去戏班子,扫扫雪,再练练功。 她走在最后面,将院门锁上,无意看到墙边一行宽长的脚印,从远处过来,停在了自家门口。 看形状,像是皮鞋。 邬长筠脑子里莫名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 是他吗? 邬长筠注视着脚印发呆,直到田穗唤了一声:“师父——” 她收回目光,将围巾绕紧实些,快步跟上去。 …… 杜召在亚和商社待了一天,摸到些日方部分物资运送动向,晚上和一个日商去日本料理店喝了点,送人到家后,近十一点才回家。 车缓慢地行驶在雪地,窗子起了一层雾,将外面的冰天雪地变得更加朦胧。 杜召倒出根烟点上,降下车窗,手夹着烟,搭在冰凉的窗框上。 清冽的气息股股涌入鼻息,方向盘在他修长的指节下显得格外小巧,轻轻一打,拐个弯,便快到家了。 一个臃肿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杜召吐出烟,定睛看过去,是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立在家门口,像尊雪雕一动不动。 他停在院外,用脚抵开车门,轻抖一下披在肩上的长大衣,单手伸进西服口袋里,捏出两张钞票递过去。 男人戴顶厚厚的帽子,左眼蒙了只黑色眼罩,脸被围巾挡得严严实实,杜召没仔细看,只道:“拿着,别挡路。” “爷。” 轻轻的一声,带了点唇齿间的轻颤,叫杜召拿着钱的手不由顿住。 男人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扯开围巾,沧桑的脸上已然泪流满面。 杜召手缓缓落下,怔然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惊喜。 低沉的声音随风雪散去: “白解。” …… 第130章 屋里冷冷清清,杜召带白解去他从前住的卧室,把小火炉提过来燃上。 白解解开襁褓,将孩子小心抱出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跪趴在床畔,轻轻吻了下他柔软的头发。 杜召立在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心里格外温暖。 白解将小火炉往床边拉拉。 杜召低声道:“别靠太近。” “好。”白解起身,最后看了孩子一眼,“爷,打扰你了。” “出去说。” 两人轻声往楼下去,杜召拿了瓶酒:“喝点?” “好。” 夜里冷,杜召将酒温了温,同白解坐在餐桌边,打量他的眼罩:“眼睛坏了?” 白解点点头:“炸弹飞过来,一块木片扎了进去,还好不深。” “在南京?” “嗯。”白解指甲抠着手心的茧子,“那会鬼子大肆屠杀军民,投降的兄弟们都被集体处决了,我没在大部队里头,躲了一劫,到处藏身,命大,活着出来了。”他苦涩又愤恨地笑了一声,“不过我暗杀了很多鬼子,虽然现在残了,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还能打。” “孩子怎么回事?你的?” “对,一岁多点,还不会说话呢,叫阿砾,白砾。”白解微微弓着腰,“也是在南京认识的他母亲,没办婚礼,照旧礼拜了个堂,后来南京解封,我就跟她回了她的老家,那时候已经大着肚子了。” 杜召问:“弟妹人呢?” 白解沉默片刻,一口气闷了整杯酒,抽了下鼻子,拳头克制不住地微颤:“有一天,我去山里打野兔,回来的时候——”他有些哽咽,平复片刻,复又道:“回来的时候,村子被鬼子扫荡了,她一家人都没了,孩子被藏在柜子里,然后——” “好了,”杜召蹙着眉头,紧握杯子,“不说了。” 白解眼眶通红,摘掉了帽子,深深低下脸,他的头发剃得只剩下短短一层,依稀能看到头顶一道赫然的疤痕:“本以为离开战场,到偏僻的山村能过些安生日子。”他声音颤抖起来,“爷,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好不容易才——” 杜召压制着怒火与恨意:“只有彻底赶走这帮畜生,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是啊,覆巢之下无完卵。”白解咬牙道:“我要报仇,杀光他们!” 杜召沉默了。 白解抬眼盯着他:“爷,我打听到你现在的一些事。”他的眸光剧烈闪动,“我不信你投敌,谁投敌,你都不会,还是像从前那样,对吧?” 杜召静看他几秒,淡淡道:“白解,你我生死之交,不必过多解释,你只要知道,我从没变过。” 麦子戏社 第217节 白解闻此,眼泪夺眶而出:“我就知道。” 杜召拍了拍他的背,为他添一杯温酒:“大丈夫,别动不动掉眼泪,打起精神,账,跟小鬼子慢慢算。” 白解咽下眼泪,双手握杯子敬他:“以后我们一起,污言秽语我陪你挨;刀山火海,我陪你闯。” 杜召与他喝了一杯,酒尽,又问:“孩子呢?要不要送去安全的地方?” “不,我要一直带着他,看着他长大,带着他打鬼子,我的儿,以后也要是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白解,乱世在我们这代就得结束了,”杜召目光平静而坚定,“用我们的血和一生,为他们铺一条和平的路吧。” …… 杜召给阿砾找了个保姆,正好最近湘湘不在,家里也需要人照看。 他的军统新搭档已经抵达沪江,以一则寻人启事传递接头信息,杜召译得暗码后,确定于三十号晚九点在嘉嘉珠宝行接头。 是夜,杜召只身前往,停在这家新开业的珠宝店门口。 大门紧闭,他以二、四为顿,敲了六下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 “叮铃——” 门开了。 一位身着白色旗袍的女人探出头来。 杜召见故人,弯了下唇角:“居小姐。” 是居嘉卉——昌源老家的青梅竹马,辜岩云的未婚妻。居小姐见他,惊讶地笑起来:“末舟!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们搬来沪江了?岩云告诉你的?” 杜召却道:“请问,上周订的十三颗钻石到货了吗?” 居小姐愣了愣,缓了两秒才点头道:“到了,快请进。”她偏身让开路,往街两边扫一眼,关上门。 杜召走进去,立在柜台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一手落在玻璃上,轻轻点了两下:“老辜呢?” “楼上,等你很久了。” 杜召往左侧楼梯看去,收住手,走了上去。 辜岩云正在煮茶,就等贵客上门,听着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抬眸看去,熟悉的身影现于眼前,意外,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他放下茶壶,站起身,朝来人伸出手:“你好,青山。” “雪松。”杜召与他握手,“老辜,好久不见。” “坐。” “你这家伙,深藏不露啊。”辜岩云给他倒上一杯茶,“尝尝,刚送来的新叶。” 居小姐走过来,轻拍了下杜召的肩,坐到辜岩云旁边:“就是,我们过来的路上还骂了你一路。” 辜岩云笑着叹道:“末舟是老演员了。” “欸?”居小姐胳膊架到茶桌上,“老太太大寿时带回昌源那个小女朋友呢?这几年她的电影可是很红火。” 杜召啜了口茶:“嫁人了。” “那真遗憾,我还挺喜欢她的性格。”居小姐挑了下眉,“她这么漂亮,嫁了个什么样的?” 辜岩云踢了她一脚:“过去的事别提了。” 杜召:“没事,她和我小舅在一起了。” 辜岩云和居小姐同时愣住了。 杜召自己倒上杯茶:“别杵着,以茶代酒,喝一个。” 居小姐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啧啧”两声:“陈小舅以前不是有个感情很好的未婚妻吗?怎么分开了?” “她牺牲了。” 狭小的空间又陷入沉默。 “不聊这些,说正事了。”杜召将装有发电机的箱子提放到桌上,“这是之前我和海螺用的,现在交给你们保管。” …… 辜家从前做钢铁生意,曾帮了杜召的兵工厂不少忙,昌源沦陷后,钢厂便被日本人强行买走,辜岩云和居嘉卉婚事也耽搁下来,两人一直辗转多地,今年七月辜老去世,他们才从南洋回来。而居家从前就在南洋做珠宝生意,便以此店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 交接完毕,他们聊了聊近几年的事,看时间不早,便送杜召下楼了。 路过柜台,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展柜里一排排璀璨的珠宝,停下来,走近细细看了看。 “有心上人了?”辜岩云问。 杜召没回答。 “要不要给你推荐推荐?”居小姐又好奇起来,“什么样的姑娘?” “你见过的那个。” 居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绕到展柜里面,将锁打开:“我给你挑几款,没有姑娘不喜欢。” 杜召略过一颗颗闪闪发光的宝石,目光最终落在一对款式朴素的玉坠耳环上,指过去:“就它了。” …… 回去的路上,遇到烤红薯的老头,杜召将车停在摊位前,想买点带回去给白解和小孩吃。 这么冷的天,老头冻得缩着肩,笑到满脸皱纹:“要几个?” 杜召看人可怜,便问:“还有多少?” 老头抽开炉子数了数:“五个。” “都要了。”正好,明天蒸点当早饭。 杜召把红薯放在大衣里焐着,加快车速开回去,隔大门就听到孩子的哭声。 白解正抱着阿砾在客厅里转悠,耐心地哄着,见人携浓浓的香味进来:“红薯?” “嗯,吃点。”杜召走近,微微弓着腰,低脸看满脸热泪的阿砾,“哭什么,不许哭。” 阿砾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不吱声了,抽两下鼻子,转过脸去。 “给我抱抱。” 白解将孩子给他。 杜召一只手掌住小孩的后背,将人上下轻轻掂了掂,把阿砾逗得“咯咯”笑起来。 白解跟着笑,从杜召手里拿过红薯,往厨房去,掰出半个弄进碗里,用小勺子碾了碾,一出来就见杜召把阿砾举高高,心里暖暖的,走过去:“我喂他吃点。” 杜召坐到沙发上,把阿砾放在腿上,看白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小孩饭量小,抿了几口便不吃了,白解把他哄睡后下楼,见杜召在餐桌边看报喝酒,便到对面坐下:“没看出来你挺喜欢小孩。” 杜召抬眸看他一眼:“新生命,谁不喜欢。” 他们昨夜聊了很多,白解清楚邬长筠和陈修原的关系,倒杯酒,喝上一口:“等胜利了,你和邬小姐也要一个,让阿砾带妹妹。” 杜召笑着翻阅报纸:“希望吧。” 又一口烈酒下肚,白解忽然皱眉,“嘶”一声。 杜召闻声,问:“怎么了?” “有点胃疼,经常这样。”白解提杯又要喝。 “别喝了。”杜召从他手里把酒杯拿过来,“红薯也别吃了。” “没事。” 杜召将他的杯子推远:“喝热水去,不然就去睡觉。” …… 第二天上午,杜召去了趟沪江医院找陈修原,他最近睡眠不好,来开点药回去吃,顺便说说最近得到的情报信息。 聊完正事,才提:“白解回来了。” 陈修原写字的手顿住,抬眸看他:“什么时候?” “有几天了。” “太好了。” “听他说老是胃疼,抽空来家里给他看看,顺便吃个饭,把筠筠带着。” “好。” 杜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这个给筠筠。” “什么?” “小玩意,戴着玩。” 陈修原把盒子打开,看着两只温润的玉:“不自己给她?” “我给,她不会收。” 陈修原把盒子放进口袋:“好吧。” 杜召拿着药单起身:“走了,你忙。” …… 陈修原今天没手术,一下班就回了家,屋里空荡荡的,邬长筠和田穗都去戏院了,他便自己下了碗面条吃。 九点多钟,她们才忙回来。 陈修原烧了壶热水,给邬长筠倒杯茶,顺手将装有耳坠的盒子给她:“试试。” “首饰?”邬长筠打开看了看,“浪费钱,很贵吧?” “平时没看你戴什么首饰,不贵,收着吧。” “不需要,能退吗?” “不能。” “虽然现在进账可观,但我们的钱有很重要的用途,以后别买这些东西。” 麦子戏社 第218节 “好。”陈修原坐回书桌前,暗自笑了笑,“对了,明晚去阿召那吃饭,白解回来了。” 邬长筠微怔,犹记得几年前白解千里迢迢把自己从山梁战区送到沪江,邮轮上的那一面,已经隔了快两年半。 邬长筠一直以为,他牺牲了。 虽然交情并不深,但她很想再见一见他。 次日晚,正好青会楼没排戏,邬长筠便跟陈修原去了一趟,穿着简朴的暗格子旗袍,外披墨蓝色大衣,还戴了那对玉坠耳环。 和杜召亦许久未没见,即便过了这么久,那晚的事仍时不时扰乱她的思绪,尽管耿耿于怀,但关系在这,不能永远避着,总得去面对。 邬长筠挽着陈修原的胳膊入内,白解见人进来,抱着孩子迎过去:“小舅,邬小——”他僵了两秒,改口,“小舅妈。” “好久不见,这是你的孩子?”陈修原问道。 “是的,叫阿砾。” 邬长筠凝视着白解戴了眼罩的眼睛,有点儿心酸。 可不管发生过什么,人还活着就好。 几人寒暄一会儿。 陈修原才问:“阿召呢?” 白解:“在厨房,今天亲自下厨。” 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保姆帮着打下手,很快做好了。 杜召端盘子出来,便见陈修原和白解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邬长筠很不熟练地抱着孩子在客厅慢步。 她难得一脸温柔,对阿砾慈爱地微笑,余光无意扫过来,同杜召对视,目光定住片刻,又背过身去,继续陪孩子玩。 杜召放下盘子,望着不远处温馨的场景。 真好,所有爱的人都在。 还有她耳朵上那对灵动的玉坠子,好看极了。 …… 第131章 很久之前,他们两在桃花镇小住的时候,杜召下过几次厨。今日做了六道菜,其中四道都是邬长筠熟悉的。 熟悉的卖相,熟悉的味道…… 总是不禁让人回忆起曾经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 白解把阿砾抱坐在腿上喂稀稀软软的米糊,阿砾手里拿了个小盒子,摇来晃去,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杜召听他哼哼唧唧的,伸出手:“给我。” 白解把阿砾递过去,阿砾屁股刚沾到杜召的腿就哇啦哇啦哭起来,抗拒地直躲。 白解却笑了,对坐在餐桌对面的陈修原和邬长筠说:“昨天早上阿砾把门口的花全拔了,被爷凶了一顿,现在就怕他,一沾手就哭。” 杜召把阿砾转了个方向,握住他两边胳肢窝,提着小人晃了晃:“人不大,挺记仇。” 阿砾张大嘴,更大声地嚎啕,声音尖锐,吵得人脑瓜子嗡嗡。 杜召瞧着鼻涕、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的小不点,忍俊不禁:“别哭了。” 陈修原放下筷子,摊开手:“我试试。” 杜召把孩子给他。 陈修原轻轻接过来,握住小手摇了摇:“舅公抱。”他扯出口袋里的方巾,把阿砾的脸仔细擦干净,“不哭,阿砾乖。” 阿砾还真不哭了,一脸认真地盯着陈修原,忽然用手抓他的脸。 陈修原任由阿砾抓扯:“这么大力气。” 白解道:“别让他乱抓,小孩子不知轻重,手劲大得很。” “没事。” 邬长筠看过去,见陈修原脸被挠得红红的,仍一脸温柔地对孩子笑,眼里充满了疼爱,刹那间,她不禁想起他那过世的爱人。 若那个女人还在,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吧。如果没有战争,以他们的年纪,可能已经儿女促膝了。 邬长筠心中怅然,未表于面,微微抬眸,又与杜召的视线撞上。 他静静看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含蓄又滔滔不绝的爱意缓缓溢出。 这一次,邬长筠没有避开,她很讨厌畏畏缩缩的自己,明明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这段时间太忸怩了…… 邬长筠故作淡然,微微对人弯了下唇角,便又看向阿砾,端起盛着米糊的小碗:“我来喂吧。” 一岁多的小孩皮得很,吃饭总是不老实,一会拍拍手、打手背,一会扯人衣服,吃两口就玩起来,顶着勺子“噗噗”吐。 杜召见他喷得满桌子都是,弹两下桌子:“好好吃饭。” 白解:“以前他妈妈喂饭也这样,吃一小半,吐一大半。” 阿砾忽然笑起来,学白解的话,拍着手对邬长筠含糊地喊:“妈妈,妈妈。” 陈修原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得叫舅婆。” 邬长筠只道:“小孩子,别这么较真。” 话音刚落,阿砾手一挥,把碗打翻,洒了陈修原一腿。 邬长筠赶紧放下碗勺去擦,手巾一抹,晕出更大一片。 白解站起身:“真对不起,还是给我抱吧。” 陈修原淡笑道:“没事。” 杜召见他裤子上一片污迹,放下筷子,正好有个理由单独相处会:“我带你去换条裤子。” “好。” 白解绕过来,把阿砾抱走,又道了声歉。 陈修原起身:“小事,洗洗就好,你们吃,我上去一趟。” 杜召带人进了卧室,将门关上,到衣柜里随手拿出条西裤扔给他,直奔主题:“赵历听说过吗?” 陈修原脸上瞬间添了几分郑重:“出了名的大汉奸,在东北活动。” “明天下午三点到北火车站,过来做心脏手术,就在你们医院。” “有任务?” “在东北活动的地下组织实行过两次刺杀,都没成功,赵历警惕性很高,身边有两个高手,这次过来带了四个人。”杜召抱臂倚靠在衣柜边,“帮我画个医院地形图,准备件白大褂。” “交给我吧,我对医院熟悉,身份也更方便,找个值班的时候行动。”陈修原换好裤子,有点长,卷了两道才合适,“而且你这身高太显眼,做这行,太过显眼可不好。” 杜召笑了笑:“没办法,总不能砍掉一截。” 陈修原对上他的玩笑:“砍掉一截,还是显眼。” “行了,快换上,下楼吃饭。”杜召直了身,“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传递传递情报就好,这些脏活,我来。” “可有些人只是披了层人皮。”陈修原目光格外坚定,“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 杜召不想他去执行,并非只为那些虚泛的原因,而是他不愿让陈修原和邬长筠涉险,即便救国之路该无畏牺牲,任何人都可以为了民族存亡而死,但他还是有私心在。 所以这段时间并非是无任务下达,而且许多在他这里就解决掉了。 商量好后,两人才往楼下去,耽搁好一会,邬长筠已经离了饭桌,带着阿砾在客厅玩。 陈修原问她:“不吃了?” “嗯。”邬长筠抬首,目光却不自觉地流向杜召,“我饱了,你们吃吧。” 两人落座。 白解刨两口饭,望向沙发。 邬长筠正拿着拨浪鼓逗阿砾,小孩子单纯得很,一点小趣味便开心地一直笑。 “没想到邬小姐平时冷冰冰的,看上去没什么人情味,还挺喜欢小孩子,和爷一样。”白解回过脸,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欲言又止,还是不多嘴他们三个人的事了。 饭后,保姆在洗碗,邬长筠带阿砾到院子里转悠,忽然闻到一股臭味,阿砾拉裤子了。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叫保姆出来。 一会儿功夫,三个男人也不知上哪去了,客厅、餐厅都空空的。 邬长筠闲着没事,便到厨房去洗保姆未洗完的碗筷。 水流声哗哗,掩盖住周遭许多声音。 杜召立于其后,静静看了她很久。 邬长筠收拾完,擦擦手转身,看到他时,目光和身体同时定住了。 她微点个头,想从他旁边过去。 刚要错开,杜召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 邬长筠仰视着他:“干什么?” “还躲着我呢?” 邬长筠挪开目光:“没有。” “那你不敢看我。” 邬长筠瞪住他。 杜召瞧她这较劲的表情:“跟我别扭这么久,还放不下那晚的事?” “没有。”她矢口狡赖,“喝多了,犯糊涂,酒后的事和话不能当真。” “是吗?”杜召表情松弛,满眼都是柔软的笑意,重复她的话,“喝多了。” 邬长筠推走他握住自己的手:“是你趁虚而入。” 麦子戏社 第219节 “小舅都能趁虚而入,我为什么不能?” “……”邬长筠听出来这话有别层意思,只装没听懂,转移掉话题,“老陈哪去了?” “给白解看看眼睛。” 邬长筠想起陈修原在家中同自己说的话:“听说他胃不好,以前有吗?” “后落的毛病。”杜召见她不说话了,轻轻揪了下她的脸。 邬长筠立马偏头,打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 “好,不动。”杜召将手背到身后,“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什么?” “今年的第一天。” 邬长筠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九四零年了,难怪从早上就断断续续听到烟花爆竹声。同时,她也想起三七年的同一天,杜召给自己过了个浪漫的生日。 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整三年了。 事实上,邬长筠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哪天出生,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邬山月提过是在年底,下着大雪,冰封百里。 所以当年杜召才用一月一号这个特别的日子为她庆生。 杜召拿出一把小手.枪:“送你。” 是一款微型左轮手.枪,这种高级货,邬长筠只在图册上见过,小小的一只,还没有手掌大。虽然她很想试一试,但还是拒绝了:“不用,谢谢。” 杜召抬起她的手腕,将枪强塞进她手里:“拿着防身。” “防身,不需要这个。” “知道你厉害,有它更好,小玩意,不占地方,随便往身上或者手拿包里一塞。” 邬长筠用枪头抵着他的腹部。 “防我也可以,但你下不去手。”杜召往前逼近,迫使她靠到厨台上,“保险都不拉。” 邬长筠用力推开他,把枪放在厨台上:“谢谢你的礼物,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自卫吧。” 杜召双手按在台沿,把她笼在怀里,又将手.枪拿起来放进她大衣口袋里:“用不着,就卖了,随你怎么处置。”他直起身,“烟花厂没了,就不给你放满城烟花了,等以后胜利,我们去多买点。” 邬长筠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是要坦白吗? 杜召凝视她微妙的表情,手落到她的耳边,从耳垂抚到冰凉的玉坠:“耳坠很配你,衣服也漂亮,笑一笑就更好了。” 邬长筠哽着口气,纹丝不动,什么耳坠,什么衣服,她通通都听不见了。 “别发呆了,出去吧,小舅妈。”杜召笑着转身。 邬长筠一把攥住他腰上的衣服,不让人走:“杜召。”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你,再说一遍。” …… 第132章 杜召故意逗她,重复一遍:“小舅妈,出去吧。” 邬长筠凝视眼前微笑的男人:“杜召,你还在为国军做事,只不过从正面战场转到地下,对吧?” “这句话憋很久了吧?”杜召握住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能问出这个问题,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敛住笑,一本正经地俯视她期盼的目光,轻轻点了个头:“是的。” 明知道答案,邬长筠还是轻松地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乌云尽散,心里无比宽慰。 杜召挑起她的下巴:“不再问问别的?” 邬长筠照旧打开他的手:“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够了。” 杜召忽然握住她纤细的腰,轻轻一提,将人架到厨台上坐着:“就这反应啊。” 邬长筠抬膝抵住他靠近的身体:“还要什么反应?” “感动,兴奋,不可思议。” “那让你失望了。” 杜召倏地沉默,静静看着她。 “盯着我干什么?” 杜召躬下腰,笑盈盈的,声音却轻下几分:“漂亮,想非礼。” 邬长筠知道他是故意作这般孟浪模样,一脚踢开人:“走开。” “一会拽住我,一会要我走,”他笑着轻叹口气,“女人啊,难哄。” 彼时,保姆抱着孩子朝走过来,见厨房一尘不染:“哎呀,这是我的活,怎么好叫您上手收拾。” 杜召身体宽,将邬长筠完全遮挡住,偏身过来,保姆才看到人,尴尬地唤了声:“陈太太——” 邬长筠站到地上,从杜召身旁走了过去,拉住阿砾的手摇了摇,与保姆道:“辛苦你了。” 保姆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陈修原走下楼:“长筠,我们回去吧。” “好。” 他走近,又抱了抱阿砾,亲一口软软的小手:“阿砾,我们走了。” 白解跟在后面:“我送你们。” 陈修原回头:“不用,你们洗洗也早点休息吧。” 杜召直接往门口去了:“我送,走吧。” 路上,他们只聊了聊白解的胃病和眼睛,叫人抽空去医院仔细做个检查,便一直陷入沉默。 直到抵达胡同口。 杜召下车,替邬长筠拉开门,伸出手。 她没有搭上去,兀自落地。 杜召手垂落,对从另一侧下来的陈修原道:“早点休息,有空再来家里吃饭。” “好,今天没给阿砾带见面礼,过几天再说吧,电话联系。” “嗯。” 杜召立在车边,目送两人走进幽深的巷子。 直至完全淹没在夜色中,才坐回车里,点上根烟离开。 …… 深夜,陈修原睡着了。 屋里黑漆漆的,邬长筠坐在阳台,藉着月光看杜召送的手.枪。 良久,她悄声进屋,从衣柜里搬出一个小皮箱,又回阳台坐着,打开锁,拿出杜召在三年前的今天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一根项链,上面挂了个小小的书形吊坠。 邬长筠犹清晰地记得他那时的话——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与如今这个礼物完全天差地别,却总能送到自己的喜好上。 邬长筠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银书,这是杜召亲手打的,这几年,她一直戴着它,直到再次来到沪江,才取下来,藏进去。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未来的自己会走向一条这样的路。 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步入正轨的? 祝玉生的死?战场上与杜召的离别? 还是,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 一点一滴,无影无形地慢慢暖化那颗冰冷的心脏。 邬长筠将链子绕在手指上,清冷的月光铺过来,一动间,细长的项链银光闪闪。 亦如她滚烫的心。 …… 赵历是化名来沪江的,这个大汉奸伪装成一个富商,将沪江医院病房西区整片都包了下来,四个护卫分守房间门口到走廊。 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赵历整日在房间养着,除了专门负责的两位医生和护士,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连病房卫生都是由随身护卫清扫。 陈修原连第一道门都进不去。 第三天晚上,楼下忽然吵闹起来。 “我家妹妹本来好好的,用了你们的药就开始上吐下泻,今晚还口吐白沫!你们医院……” “沪江医院要人命了……” 赵历本就头晕,被喧闹声吵得心烦,便叫门口守着的其中一个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陈修原今天值班,这些人是受雇而来,转了好几次手,并不知雇主是谁,只知道闹,大闹特闹。 护士医生都上去劝说,来看病的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病房里的家属都趴到楼梯口看戏。 杜召身穿白大褂,推着药车来到三楼病房西区,刚靠近,就被走廊门口赵厉的两个护卫拦住:“站住,干什么的?” “给赵先生换药。” 其中一个男人道:“谁让你来的?” “周医生身体不舒服,回家了,今明两天都由我负责。” 麦子戏社 第220节 “没通知我们,不许进。”男人警惕地看着他,“口罩摘了。” 杜召一手扶推车,一手摸向口罩,突然从纱布下拿出把枪,将厚厚的纱布垫在面前的男人胸口,扣动扳机,一枪毙命。 另一个男人见状,拔枪就要打,杜召握住人的手腕用力一折,让他的枪脱手,随即拿起推车里锋利的剪子,一刀插进人的喉咙。 尽管楼下吵闹声很大,守在赵历病房门口的那个护卫还是听到点动静,贴着墙缓缓逼近,拐过弯,持枪扫视,一扇木门幽幽地晃着,发出“嘎吱”声。 他往前去,一脚踢开门,只见两个同伴倒在血泊中,正审视四周,身后忽来一阵风,他倏地转身,反应极快,躲开挥来的拳头。 杜召恐引来人,尽量不动枪,与人缠打在一起。 这家伙脚功了得,快而狠,杜召边闪避边进攻。 可他攻势太猛,两脚接连横甩过来,快出虚影,让人避之不及。 杜召胳膊合起护住胸口,重重挨了一下,后背撞在墙上。 紧接着,护卫又一脚重重踢过来,将雪白的墙皮都擦掉一大块。 他也发觉对手难对付,从腰后拔出刀,快速连挥,配以脚上功夫,与杜召难分高低。 楼下的吵闹声弱了许多,杜召看一眼手表,没时间了,他故意让了对方一招。 护卫藉机把杜召压在墙上,刀尖抵着他的肩头,被杜召握住手腕,差不到半寸便插了进去。 杜召盯着一脸凶恶的男人,忽然松力,让他的刀没入皮肉,待人松懈之际,忍着剧痛按住他的身体往前撞,一直把人推到走廊尽头的窗口。 白解埋伏在对面楼顶,见人露出头颅,一枪狙中。 病房里的赵历吓得躲在床后,手里握了把枪,不停哆嗦着。 门把转动,他腮帮子紧绷,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忽然,一道人影现了出来,他顾不及看清是谁,“砰砰”就是三枪。 全打在自己护卫的尸体身上。 杜召试出人的方位,听这杂乱的枪声,以尸体为护盾,一脚踢开门,将尸体扔过去,赵历吓得又是几枪,还没来得及换子弹,后领被攥住,整个人从病床翻过去,重重摔在地上。 刚手术过,他本就虚弱,这一摔,只觉得胸腔快炸了,赵厉张着嘴痛嚎两声,未看清刺杀自己的人脸,一把刀没入口中。 杜召用的是护卫的刀,他直起身,用脚踩下去,刀子贯穿赵厉的脑袋,插进地板,把人钉在了地上。 死透了。 杜召立马离开,刚出去,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便进了另一间病房,等人过去,才轻声开门出来,从原定路线翻窗爬墙下去。 楼太高,时间紧迫,他又受了伤,侧摔在地上,半边身麻了,硬撑着爬起来,开提前备好的车撤离。 路过对面的大楼,车速慢下来,白解拉开车门跳进后座,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谁的血?” “都有。” 白解担忧地看着他:“我来开。” “还能动。” …… 第133章 车子开进家,杜召踢开门下来,捂住伤口往屋里去。 白解要跟过去帮忙。 他停步回头:“去把车子清理了。” “先处理你的伤。” “小伤,我能弄,快去。” 白解了解杜召的脾气,无奈之下回到院里,把车牌换回来,再打桶水去清理前座,刚拉开车门,看到驾驶座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杵了一下,按捺住恨意与心疼,抓紧动作。 等他收拾好再上楼,杜召已经自己缝完针,绑好了纱布。 白解见他在艰难地穿衣服,上去搭把手:“慢点。” 杜召套好衣服,抬眸看见白解心疼的表情:“别皱眉头了,皮肉伤而已,比起之前算不了什么。” 白解瞬间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牺牲或是缺胳膊少腿的兄弟们,与他们所受相比,确实不值一提。 杜召提起满是血的衣服起身。 “干什么?”白解问。 “把这些烧了。” 白解从他手里拿过来:“我去吧。” “下楼喝口水。” “我给你倒来。” 杜召见他紧张兮兮的,轻快地笑了:“又不是快死了,一把破刀而已,走吧。” 两人往楼下走去。 白解处理完衣服,到他旁边坐下,也倒了杯水,见他外套坠下来,上手提了一把。 杜召背靠去椅背上,手里转着酒杯,注视着里面荡漾的清水:“不知小舅那边怎么样了。” …… 沪江医院被警察封了起来,赵历派下去查探的护卫叫人给特务委员会打个电话,把特工总部的刑争叫了过来。 很快,杜兴也带人赶来,到案发地看一眼赵历的尸体,吩咐人保护好现场,做作地与尸体鞠了一躬,便离开病房,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夜色,捏了两下鼻子,对助理说:“这帮人下手真狠,你怎么看?” “看来是高手。” “废话。”杜兴刚才不小心踩到外面的血,在地上碾了碾,划出一道道血印,“下去看看。” 除了不能下床的重病患者,都被集合到大厅,作挨个筛查。 杜兴看到熟人,手插兜走上前,与其打声招呼:“邢处长。” 邢争乜一眼来人:“杜经理,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端了一窝中统,还在审着呢。”杜兴打开烟盒,递过去。 邢处长捏出一根烟:“那杜经理还有空跑来这凑热闹。” 杜兴叼着烟,压下声道:“不得过来一趟,走个意思。”他为邢处长点烟,再给自己点上,用力抽了一口,夹出来,甩了甩,“送一下赵先生不是。” 邢处长吐出浓浓的烟,望着被集中在一起的工作人员和病人、家属,眯着眼哼笑一声:“你觉得凶手还能在这里面吗?” 杜兴没吱声,默默抽了两口烟。 “身手这么好,八成啊,早飞出去了。” “那可不行,没法交代啊。”杜兴微叹一声,笑道:“必须得在这啊。” 邢处长睨向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人上了年纪精神不行,我这眼都快睁不开了,就麻烦杜经理好好审了。” “小事。”杜兴闲散地抽烟,目光忽然扫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定了片刻,随即扔了烟,用脚碾了两下,“看到亲戚了,先不奉陪。” 人走了,留下半截沾了血的烟,碎在地上。 杜兴慢悠悠走到陈修原面前。 他正在接受检查,白大褂都被扯皱了。 “鞋子脱了!” 陈修原不想跟人起冲突,老实听着,刚弯下腰,被一只手托住肩捧了起来,他直身看去:“杜兴。” 杜兴收回手,一巴掌甩在对面趾高气扬的男人头上:“知道这是谁吗?” 男人低下头。 “这是我哥的舅舅,也就是我舅,说话不知道客气点。”杜兴又轻飘飘给了他一下。 男人连忙给陈修原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冒犯了。” 杜兴偏身来对着陈修原:“小舅,带我坐坐?” “好。” 陈修原带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杜兴双手插兜,这看看,那摸摸,最后笑着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张纸折来玩:“今晚闹刺客,没吓着小舅吧?” “确实吓人,像是预谋好的,下面闹事引人注意,上面杀人。” “不愧是小舅,聪明。”杜兴认真地叠纸,“小舅看清那几个闹事的人长什么样吗?” “一个大胡子,黑黑的,方脸,比我矮半个头;一个妇女,扎了头巾,看不到脸,怀里抱着孩子,也捂得严严实实。”陈修原语气平淡如常,“现在想想,应该是伪装过的,在发现病人受刺前两三分钟就离开了。” 杜兴折了只小飞机,远远投出去,“啪嗒”一声撞到窗子,摇摇晃晃地坠落。 他又拿起一张纸,继续折:“赵历护卫从离开到回来,总共不到十分钟时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杀人并撤离,这凶手对你们医院挺熟悉啊。” 陈修原淡定道:“肯定是提前熟悉过路线。” “西区这么多间病房,”杜兴倏地停下动作,抬眼看陈修原,“他怎么就知道赵历住哪间?” 陈修原没回答。 杜兴咧开嘴笑了:“我就问问,别紧张。” 陈修原也淡然地笑:“随便问,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医院,希望你们早日查清真凶,闹太大,百姓害怕,对哪一方都不好。” 杜兴收回目光,继续折纸,这次,叠出个兔子,提高了,丢下来,又捏起来撕碎:“小舅一值班就是一整夜,留小舅妈独自在家。”他朝陈修原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担心吗?”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长筠自小学武生,有点功夫在身,别人怕她还来不及。” 杜兴撇着嘴点头:“这话是真,舅妈是真蛮横,那小舅拿得住吗?” “长筠不是蛮横,只是长了张冷脸,有时候看着凶巴巴的,但还是讲道理的,对事不对人嘛,她性格算好的,再说,在外要强的女人,回家未必强势。” 杜兴拖长声音“哦”了一句,扬着碎片玩:“我还以为像她这种母老虎只有杜召那种公老虎才镇得住。”他“啧啧”感慨着,“小舅,冒昧问一句,他们过去那些破事,你真一点都不介意?” “你也说了,是过去的事。” 麦子戏社 第221节 “大度,不愧是长辈。”杜兴给他鼓起掌来,“说起杜召,也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呢?这大冷天,瞧咱们冷手冷脚的,估计人家热被窝里拱——” “外面这么乱,你不去指挥下?”陈修原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一会得去查房了,要不要再检查一下?”他摊开手臂,平静地俯视着杜兴。 这是撵人了。 “小舅这是哪里话,我们的关系还用搜身?”杜兴手撑着桌沿站起来,张开手臂大伸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挑下眉梢,又盯着陈修原:“小舅来沪江这么久,我还没请你吃个饭,什么时候赏个光?”他自个儿定了下来,“不如就明天吧,六号,好日子。” “明天要——” “欸——”杜兴不容他多说,把桌边的碎屑往里面掸掸,“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七点,江海饭店定个包厢等你和小舅妈,回头我把杜召也叫上。”语落,他便往门口去,刚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朝陈修原伸出一只手,表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你会来吧。” 杜兴本就心思深,陈修原看他这认真的眼神,再拒绝,恐惹人生疑,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好。” 杜兴旋即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小舅哪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你不来,我可得一直等着你。” 听听。 陈修原只微笑:“多谢好意。” “这么客气,”他晃晃一直悬着的手,“我们是亲戚嘛。” 陈修原看向杵在自己面前的手,握上去:“那你去忙吧,有情况随时找我。” 杜兴手指从他手掌滑过,没有时常弄枪使刀的老茧,遂落下手:“你忙。” 陈修原见人抄着口袋出去了,抬起手,看一眼光滑的掌心,夹了块棉签消了消毒。 …… 为了不惹人生疑,第二天,杜召坚持出门。 上午去了趟船运公司,下午到亚和商社坐坐。 杜兴本想打电话找他去,见人办公室门开着,伸头瞄一眼,边敲墙边走进来:“等会一块儿吃饭去。” 杜召正低头看货单:“不去。” “小舅和小舅妈也在。” 杜召这才抬起脸:“你做东?” “你要掏钱也可以。”杜兴双手撑在桌上,笑起来,“开个玩笑,去不去?” “好啊。” 杜兴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了:“晚点见。” 杜召目送他出去,垂下眼,目光落在纸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这个时候吃饭,他想干什么? …… 杜兴没坐杜召的车,一人一辆开到江海饭店。 陈修原下午没上班,在家里休息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便早些过来了。杜兴提前订好了包厢,他报上名字,便进来坐着等。 杜兴见包厢里只有他一个:“小舅妈呢?” 陈修原:“在戏院忙,她不爱热闹,我们聚就好。” “扫兴。”杜兴冷笑两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等等,还有个人。”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侍应生推开门,请人入内。 杜兴一见她,立马站起来迎:“谣谣,快过来坐。” 贺明谣被他搂住,往里走。 杜兴抵抵她:“叫人啊。” 贺明谣赶紧唤:“小舅。”她又看向杜召,只敢仓促地瞥一眼,“五哥。” 陈修原点了个头。 杜兴扶她坐下:“别拘谨,都是家人。” 杜召望着贺明谣,她虽打扮得雍容华贵,带了一身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丧气,怯怯的,还在强装淡定。 杜兴吩咐侍应生:“上菜吧。” 陈修原对贺明谣道:“上回见你,还是五年前。” 贺明谣应声:“是的,好久不见,小舅还好?” “好。”陈修原打量着她,“你是不舒服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贺明谣赶紧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就是太久没见故人,心里忐忑又激动。”杜兴拉住她的手,“是吧,谣谣?” “是——是。” …… 邬长筠今晚没登台,站在座后看玉生班里的人表演,在经历了战乱、散班和重组后,大家明显更加珍惜这个舞台,从前总是偷懒的几个人这段时间也勤奋练功,有了很大长进。 邬长筠欣慰地看着她的朋友们,听座上阵阵喝彩声,由衷地为他们、为戏剧感到高兴。 戏台二道幕。 趁这功夫,两个男人嗑着瓜子说话。 “你听说了吗?昨晚沪江医院出事了。”男人左右瞄一眼,脸凑到另一男人脸边,小声说了句,“死了个大汉奸,听说是特务干的。” “真的假的?” “哪能有假,我表叔就在现场,听说抓走了好几个人去审。” “抓到特务没?” “还不知道呢。” 小锣声又起。 “等会再说,听戏,先听戏。” 他们认真看戏了。 邬长筠却心慌起来,想起中午陈修原同自己说要和杜兴去吃饭,他为什么没提这件事? 早不吃晚不吃,偏偏这个时候吃,鸿门宴?还是什么? 她有些站不住了,往后台去,穿过备演的人群找到赵敬之:“班主,你盯着点,我出去一趟。” “行。”班主忙得团团转,也没来得及问她干什么去,又张罗人去了。 邬长筠套上大衣,一头扎进大街里,顿时脸上凉丝丝的。 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下的,地上已蒙了一层雪。 她拦了辆黄包车:“江海饭店。” 雪被车马人流碾平,路有些滑,车夫一个拐弯,差点摔倒。 邬长筠抓住车稳住身体,见车夫一直打滑,便叫住人:“放我下来吧。” …… 饭桌上,杜兴的话最多,一直滔滔不觉地讲小时候的事。 杜召和陈修原偶尔应上一句。 “还记得那会小舅老是演我们爷爷,明明就比我们大几岁。 有一回躲猫猫,他偷偷跑到到家里唱堂会的戏班子里,藏人家戏服里,害我们到处找不到。 小舅当初一定想不到,以后娶了个唱戏的回家。 这叫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杜召一手持杯,一手落在下面,轻轻拉了下桌布。 陈修原余光扫过来,看他藉着与杜兴的视线盲区,用手在腿上打暗码。 他在说自己受伤了。 陈修原领会,轻轻松了下领带,示意收到。 杜兴又给杜召倒满杯酒:“来,我们兄弟两再喝一个。” 杜召毫不顾忌身上的伤,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陈修原在旁边看着心疼极了,忽去拿酒瓶,自己倒了一杯:“杜兴,我陪你喝两杯,谢谢今天的款待。” 杜兴略感惊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站起来:“来,小舅,我敬你,感谢你百忙之中赏脸陪我们这些小辈吃饭。” 陈修原一饮而尽。 杜召知道陈修原这是帮自己挡酒,眼看他又要倒一杯,手伸过去,按下酒杯:“我可不想扛着你回去。” 陈修原推开他的手:“没事,偶尔放松一下,天天在医院见血见伤的,压抑。” 杜兴用筷子敲了几下杯子:“我就欣赏小舅这种性格,该收敛收敛,该放肆就放肆,来,我再敬你。” 陈修原一口闷下,深深皱起眉头。 饭吃得差不多了。 杜兴酒兴高至,提议道:“我们去泡澡吧。”转个脸对贺明谣道:“等会让车子送你回去。” 杜召放下杯子:“不去了,困。” 杜兴懒懒笑道:“真困还是假困?难得聚齐,别扫兴啊。” 陈修原也摆手:“晕了,下次吧,酒后可不能立马泡澡。” “别啊,这么点酒,又没喝醉,等到了那也完全醒了,我经常这样,泡一下舒服得很。”杜兴站起来,徒手捏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小舅要学会享受生活,天天闷头工作赚钱,也不怕老婆跑了,对吧,五哥?” 门忽然被推开,“咚”的一声撞到墙上。 麦子戏社 第222节 邬长筠冷冷地盯住杜兴的背影: “谁老婆跑了?” …… 第134章 杜兴双手拍桌子,兴奋道:“瞧瞧谁来了!” 邬长筠没搭理他,直奔陈修原去,站到人旁边,见他脸颊酡红:“喝酒了?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杯。”酒劲慢慢上头,陈修原这会才感觉晕得厉害,手都有些不受控制,摸向桌上的白开水,差点把杯子弄倒。 邬长筠帮他拿起水杯,喂了一口。 陈修原迷迷糊糊地道了声谢。 杜兴“啧啧”感慨:“真恩爱啊。” 杜召视而不见,坐在远处自斟自饮着。 杜兴故意刺激他:“是吧五哥?听说慕小姐把你甩了,赶紧找下家啊,你看我们这成双入对的心里不难受吗?” 杜召靠向椅背,平和地看着他:“一个人多自由,遍地芳草,无拘无束。” “太过自由就空虚了,还是有个家好。”杜兴目光流向邬长筠,“对吧?小舅妈。” 邬长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陈修原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弓下腰,捂住嘴要吐。 邬长筠拍了拍他的后背,望向还在喝酒的杜召,指桑骂槐道:“明知道你舅舅喝不了酒。”她又瞪一眼杜兴,“吃饭就吃饭,喝这么多干什么?” 杜兴摊手装无辜:“不怪我。” “小舅自己要喝,”杜召语气平平,“几杯而已,没事。” 话音刚落,陈修原吐了出来。 邬长筠帮他顺顺气,等人缓过来倒在桌上,才又开口:“你们两成天无所事事、吃喝玩乐,以后别拉上他。” 杜兴忙道:“欸,小舅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每天忙得很。” 邬长筠嗤笑一声:“忙着抓中国人。” 杜兴脸色顿时冷下来,微微歪下头:“小舅妈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在为新政府工作,追求的是和平,抓那几个逆党,为的是活更多的中国人。”他轻促地冷笑两声,直直盯着邬长筠,“小舅妈思想有问题啊。” 不想,一直沉默的贺明谣毫无征兆地开口:“长筠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杜兴略感惊讶地俯视她,稀奇,半天不吭一声的哑巴居然张口了,为的还是邬长筠。杜兴攥住她的头发晃了晃:“你说什么?” 贺明谣盘起的头发被他扯散掉,声音闷在喉咙里:“疼——” 邬长筠见杜兴没轻没重地拽她头发,走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她是你妻子,不是出气筒,你有什么不满直接冲我来。”邬长筠扔掉杜兴的手,“别恃强凌弱,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呵。”杜兴手甩甩手,有意思地看着她,“小舅妈又生气了,怎么办?”他把左脸凑过去,“要不你打我两巴掌解解气。” 杜召一直没吭声,知道这种小场面,她还应付的来。 他面色如常,把酒换成茶水,泄泄火。 邬长筠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杜兴,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几年前的仇,那年当众打你两巴掌确实是我太冲动,叫你丢了面子,可谁还没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再说是你先出言不逊的,否则我这手再贱也不会甩到你脸上。都过去三年多了,你这心里实在要是过不去,今天就打回来,或者给我一刀,把这仇报了,以后别隔三差五找理由恶心人。” 杜兴冷不丁笑得肩膀乱颤,整个包厢回荡着瘆人的笑声,他轻抚了抚贺明谣的头,将她蓬乱的发理顺:“谣谣,你说我打不打?” 贺明谣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修原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杜召静静坐在杜兴对面,时不时抿一口茶。 杜兴还真拿出把刀来:“小舅妈,这可是你说的。” 邬长筠把头发甩到背后:“往身上扎,我这脸还得留着唱戏。” 杜兴走到她身后:“那我得好好想想。” 杜召见杜兴的刀尖在她衣服上轻轻滑过去,脸阴沉了几分,放下茶杯:“行了,还没玩够?” “我可没玩。” 杜召声音都低下来:“杜兴。” 杜兴不顾他的警告,拉住邬长筠的头发,刀子迅速划过,割下一缕,握在手心,放到鼻间深嗅了一口:“小舅妈的头发真香,用的什么牌子洗发水?我买来给谣谣也用用。” 邬长筠抬眸看过去,恨不得将这狗汉奸碎尸万段,她腾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往后滑,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把搡开挡路的杜兴,到陈修原旁边扶起人:“老陈。” 陈修原皱着眉哼了两声,又没动静了。 邬长筠将他拽起来,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扶人离开包厢。 杜召起身跟过去,走到杜兴面前停下,将他手里的长发夺过来。 杜兴正要开口,半个字都没吐出来,被杜召一掌按在桌上。 贺明谣吓得往后退:“阿召,不,五哥,别——” 杜兴脸贴着冰凉的餐桌,一动不得动,看向贺明谣慌乱的表情,笑道:“哥,这是干什么?” 杜召轻飘飘地俯视他,手下加了几分力:“以后你再借旧事发疯,我把你头皮揭了。” “嘶——”杜兴五官揪到一起,“想想就疼。” 杜召瞥了眼贺明谣,有些话不便多说,松开手,迳直走了出去。 杜兴站直,扭扭脖子,长呼口气,猝不及防弯下腰,对着贺明谣的脸。 吓得人一怔。 “怕什么?” 贺明谣摇摇头。 “我可怕还是杜召可怕?” “他,他——” “是吗?”杜兴笑起来,“你还真是让我意外,居然会帮那个婊.子说话,夺爱之仇,忘了?” “没有……不是……没有夺爱。” 杜兴瞧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圈住她的脖子,把人夹起来:“都走了,我们也回家去,回家慢慢聊。” …… 江海饭店离邬长筠的住处开车不到十分钟,车开不进胡同,停在街边。 地上滑,杜召不放心他们,把陈修原背起来送进去。 冰凝雪积,人们都躲在家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踩在雪地“嘶嘶”的声音。 天上还在飘雪,凌乱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三个夜归人,一道白了头。 幽深的巷子比往常亮堂许多。 邬长筠跟在两个男人后头,光是看着高大沉稳的背影,方才所有的坏情绪都瞬间消散了。 何苦与小人斗气?在乎的人都平安,就够了。 杜召将陈修原放到床上,脱去外衣和鞋子,见他酣睡如泥,便要回去:“我走了,麻烦你照顾着点,有情况通知我。” “嗯。” 杜召转过身去,刚朝房门走两步。 “等等。” 他定在原地,回头温柔地对她笑道:“怎么了?” 邬长筠走到人跟前,轻嗅了嗅,她的鼻子向来很灵,从前祝玉生老说她像条狗,一点儿味都藏不住,每次偷吃都被逮到。 尽管杜召喷了香水,她还是感觉到了:“你受伤了?” 杜召拉开大衣看一眼,许是刚才背陈修原太用力,又把伤口崩开,血渗了出来,他一脸无所谓:“破皮,没事。” “破皮流这么多血。” “破得有点深。”杜召瞧她担心的眼神,心里美得很。 “我帮你处理下,万一等会遇到人。” “好。” 邬长筠领他到隔壁客房,有时元翘过来玩,不想回去,便会在这将就一夜。 杜召没看到椅子,到床尾坐下,趁邬长筠去拿医药箱的功夫,看了圈四周陈列——这里虽长时间空着,但到处一尘不染,床上也整齐铺着床单被褥,小房间,除了床就只有一个柜子,但却莫名让他感到温馨。 邬长筠悄声走进来,怕他冷,还提了个小火炉。 杜召看她蹲在炉子前点火的模样,可爱极了:“你那个小徒弟呢?” “她睡觉沉,打雷都不醒。”炉子点着了,邬长筠甩甩火柴,顺手将木棒扔进去,又出去洗了个手才回来。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蓦然间都不说话了。 邬长筠轻咳一声:“脱呀。” 杜召颔首笑起来,接着缓缓脱了大衣,又抬脸,一边盯着她一边解开纽扣。 邬长筠挪开目光避一下,等了会才回眸,见他上身光溜溜的:“露出伤口就好,你脱光了干嘛?” “方便。” “……”邬长筠靠近一步,给他清理伤口。 杜召微微侧眸,眉开眼笑地凝视她近在咫尺的脸。 邬长筠虽目不转睛注视着刀口,却能感觉得到他在看自己,一直这样被盯着,让她浑身有点发毛,试图说话缓解些尴尬:“怎么弄得?” “你猜。” 邬长筠看向他,皱起眉来:“你无不无聊?” “无聊,看着你就不无聊了。” 麦子戏社 第223节 邬长筠不想理会他这些话,继续上药、包扎。 刚绑好要直起身,杜召一手掌住她的后腰,将人按入怀中。 邬长筠手撑住他的胸膛,不让自己完全倒在他身上,压着声佯装嗔怒:“干什么?” “抱抱你。” “放开——” 一拉一扯,动到他的刀口,从受伤开始,杜召就没皱过一次眉,可现下在她面前却露了软:“好疼,别动。” 邬长筠怕再伤到他,不敢挣扎了:“我得去看看老陈。” “他没事,才喝几杯,死不了。”杜召声音绵软许多,显得有些沙哑,“我都快没命了。” “刚才还说破皮。” “那是刚才,现在重伤。”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起来:“放开,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不放,放了更疼。”杜召看她弯弯的眼睛,心里更加舒坦,故意皱起眉,“嘶”一声,“半边身都麻了。” “真的?还是装的?” “真的。”他把脸埋在她的锁骨间蹭了蹭,随后,下巴抵着她,仰脸慵懒地笑,“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邬长筠轻轻弹他的脑门:“再不放我下重手了。” “你打死我吧。”杜召更紧地圈住她,“打死都不放。” “赖皮。” 杜召直勾勾地仰视她,幽深的眸子里涌上几分炙热的火:“那让我亲一下。” 邬长筠不吭声了。 他刚要吻上去,邬长筠偏头躲开,一巴掌按在他脸上,将人推远:“别闹了,快放开我。” 杜召直接往后躺去,带着她一起。 邬长筠翻腾着要起来,被他紧紧拥住。 “睡觉,不走了。”他闭上眼,“困。” “你睡你的,我要出去了。” “抱着你安心,”杜召将她头按到自己胸口,“等我睡着再回去。” 男人力气太大了,邬长筠脱不出桎梏,只能任他先搂会。 不一会儿,杜召的呼吸沉了起来。 邬长筠老实躺在他怀里,纹丝不动。 四周只剩风往窗户缝挤的声音,她虽闭着双眼,却一直没睡着。 夜半,风停了。 邬长筠悄悄睁眼;悄悄仰首;悄悄用手指,隔着空气一点点划过他硬朗的脸;悄悄地,笑了起来。 这久违的温暖,何尝不是自己之贪念。 …… 第135章 杜召是被唱戏声吵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身上盖了被子,旁边空空。 床头放了一套衣服,看样子是陈修原的。 杜召坐起身,提起衣服看了看,是件宽松的米色毛衣。 陈修原比杜召矮一些,但要清瘦不少,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杜召穿上刚合身。 他把衣柜门上挂着的棕色格子大衣取下套到身上,循着唱声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子。 刹那间,浓郁的寒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白茫茫,树梢被厚厚的雪压弯,远处雾气还没散,将高耸的钟楼隐去一半。 不过院里的雪倒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往下看去,田穗正穿着紧俏的小袄拿根棍子练功,不时开嗓唱上几句。 杜召探出身试图寻找邬长筠,只看到一双脚露在外面,穿着黑色长筒靴,一高一低,跷着腿,上身被屋檐挡住了。 他不想打扰师徒,便倚靠窗台,听田穗唱戏。 邬长筠不时叫停,给人示范一遍。 杜召再听她的唱声,不禁露出些笑意——师父就是师父,一开嗓就听出高低,声音清亮,圆润太多了。 杜召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凉意贯穿全身,心却火热。 他日太平盛世,这样的时光会是稀疏平常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挨到那一天。 杜召看了眼腕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 觉足,整个人都清爽许多,站着欣赏了会,有些饿意,才下楼去。 田穗见生人,腿踢一半,停住动作,惊讶地喊“师父。” 邬长筠回头看,只见杜召慢悠悠从楼梯下来,对田穗道:“你继续练。” “哦。” 邬长筠起身,朝他走过去:“挺合身。” “凑合穿。” “老陈上班去了。” 杜召问:“你们不去戏班子?” “路不好走,今早阿穗刚出门就摔了一跤,晚上没排戏,就不过去了。” “确实不好走。”杜召拉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茶桌上的杯子倒了杯茶,“在家待着吧。” “凉了,我给你倒热的。” 不一会儿,邬长筠提壶热水来,还端了盘小笼包,放在他旁边的桌上:“还热着,吃吧。” “谢谢。”杜召拿起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真香。” 邬长筠看他狼吞虎咽的,心里暗笑,脸上仍保持冷淡:“锅里还温着粥,想喝自己去盛。” “好。” 邬长筠坐回檐下的椅子里,继续盯田穗练功。 杜召一口一个包子,瞧她的背影,吃得更香了。包子吞完,他又去盛碗粥,端到邬长筠身畔,靠着门框喝。 邬长筠斜眼睨他:“吃饭不好好坐着。” 杜召还来劲了,直接蹲在她旁边:“你又不陪我吃,一个人坐那多没劲。” 邬长筠俯视他的头顶,忍俊不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看到从前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杜末舟这副模样,作何感想? 她挪开目光,专心盯田穗,拿起靠在墙边的小竹板敲了敲地:“手垂哪去了?留着劲玩雪呢?” 田穗赶紧铆足了劲抬高手。 邬长筠身体前倾,胳膊肘抵着大腿,手里灵活地转动竹板。 她拿这玩意并不是打人用的,虽然祝玉生棍棒那套法子出效果,但她下不去手,也不想动粗,再大的错,顶多嘴上骂两句。 杜召把粥喝完,手搭到她的椅把上:“腿麻了。” 邬长筠睨过去:“那你就坐会。” “地上凉。” 邬长筠移开眼,语气淡淡:“那就继续麻着吧。” 杜召拽住她的衣袖:“拉我一把。” 邬长筠晃晃手臂,没把他甩开,干脆握上他的手臂,拽了一把。 杜召站起身,得意地拿上碗去厨房了。 他把碗筷都刷完,厨台也清理好才出来,对邬长筠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公司,商社。” “你这样能行吗?” “担心我呢?” 邬长筠不看他了:“赶紧走。” 杜召笑着走开:“你们练吧,晚点见。” 晚点见? 邬长筠刚想问,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咽回话,没多想,注意力又回到田穗身上,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起身下去,给她示范了两遍旁腿。 …… 晚点见的意思是……晚点见。 杜召一忙完就过来了,带只卤鸭、豆干和一袋果脯给小朋友吃。 邬长筠还在给田穗一点一点抠动作,她要抓紧时间顺完这场戏,好叫人正式担纲上台唱大轴。 杜召跟陈修原在厨房忙活,边做菜边悄声说话:“明天我要去趟南京。” “干什么?” “开个会,中日经济方面的,两个老鬼子从东京来。” “多久?” 麦子戏社 第224节 “快可能三四天就回来,慢的话十来天,也说不准。” “有任务?” 杜召没与他细说:“有人配合。” 陈修原听这话,大概明白了,应该是另一边的任务,他也不好多问,只道:“注意安全。” “嗯。” 饭做到一半,胡同里新新小百货的老板娘过来叫门,进院里,透过厨房窗看到陈修原,便伸头道:“陈医生,你们医院来电话,说是有场车祸,伤了四个人,叫你过去帮忙呢。” “好,麻烦你跑一趟。”陈修原立马解下围裙,走了出去。 邬长筠与她打招呼:“辛苦了,大雪天还帮忙传讯,总麻烦你三天两头传电话,我们还是付你点费用吧。” 老板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医院来的电话,都是救人用的,我就当做做好事积德了。” 陈修原收拾好出来:“谢谢你,我就先去了。” 老板娘嘱咐他:“慢点走,可别急,今天不知道摔了多少人。” “好。” 陈修原离开了。 老板娘还在唉声叹气的:“做医生还是没有老师、报社那些工作好,成天忙的,瞧这,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真叫人心疼。” “各行各业都不容易,”邬长筠客气一句,“留下吃个便饭吧。” “不了不了,我家饭也快好了,”老板娘摆着手往厨房瞅,“那位谁啊,长得真高,都快戳顶了。” “老陈的外甥。” “呦,这么大外甥呢,”她好奇地又瞄过去,“长得真俊,结过婚没?” “还没。” “我家二姐的小女儿在贸华服装公司当会计,长得标志的,要不要给你家外甥介绍介绍?” “……”邬长筠勉强笑了笑,“这你得问他意思。” 话音刚落,杜召靠到窗台:“多标志?” 邬长筠:“……” 老板娘笑逐颜开:“十里八乡都夸漂亮,你见了就知道了!” “有她标志吗?”杜召看向邬长筠。 老板娘摆下手:“那是差了点,邬小姐以前可是电影明星啊,就现在也是红极一时的名伶,不能比不能比。” “那就算了,得跟她差不多才行。” “这上哪找去,邬小姐可……”老板娘叽里呱啦地不停说道起来。 杜召笑着回去继续炒菜。 老板娘说够了,见人没意思,也就不自讨没趣,要走了。 邬长筠送她出门:“谢你的好意,我这外甥不行,花心,动不动往夜总会跑的,还是不耽误你亲戚了。” “啧啧啧——那是不行哦,我就说这么俊的汉子怎么还没被人收走,”老板娘感慨起来,“外面那些舞女花哨得很,没点功夫管不住的,还是陈医生这样的好,老实,省心。” 声音远了。 杜召听她俩对话,心里却乐呵呵的,将菜盛盘端了出去。 饭桌上,只剩他们三人,只安静吃饭,一声不吭。 田穗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可又形容不出来具体哪里怪异。 这位……外甥,可一点都没有小辈样,师父也对他不大亲切,一顿饭下来,五句话都没有。 但眼神…… 她懒得寻思,干脆闷头吃饭。 田穗练一天功,实在疲乏,本要收拾下碗筷,邬长筠让她去洗洗休息,明天早起继续练。 人下了桌,简单洗洗便回房睡了。 厨房里,邬长筠和杜召并排站着,一个洗碗,一个擦碗。 “你回去吧,我自己洗。” “今晚不走了。” 邬长筠手顿住,朝他看过去:“睡上瘾了?” “嗯。”杜召与她对视,“要出趟门,明天走,有些日子不见你,多看两眼。” 邬长筠收回目光,手下添了些力,快把碗揉碎似的:“一个人?” “还有白解。” “孩子怎么办?” “家里保姆带,你闲着没事可以去看两眼。” “我忙。” “那就忙你的。” 温暖的厨房陷入一阵冰冷的寂静。 良久,邬长筠才问:“伤好点没?” “没,让你不亲我。” 邬长筠蹙眉看他,忽然撩一把水,湿得他腹前块块水斑:“再这样你就走吧。” 杜召揉揉肚子,闭上嘴,乖乖擦碗。 收拾完,邬长筠就回了卧室。 杜召拿本书,也进客房老实待着。 两人隔一道墙,相安无事。 今夜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过了凌晨,陈修原还没回来,也许还在忙,也许太晚就不回来了,以往也常有类似情况。 邬长筠拉了台灯,不等了。 她闭上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睡着,又似还醒着。 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就这么昏沉地熬时间。 忽然间,门开了。 邬长筠仍闭着眼,感到那对熟悉的脚步又像从前一样,悄悄走过来,到床另一边轻轻睡下,接着,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不敢动弹的,何止是他……邬长筠僵直地躺着,假装沉睡。 旁边的男人连呼吸声都没有,像个尸体,又好像从未存在。 邬长筠正胡思乱想,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一个小小的动作,莫名定住了她的心,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竟完全放松了下来。 虽无声。 却好像又听到了许多、许多缠绵的话语。 …… 陈修原一夜没回来。 天没亮,杜召就离开了。 今天大晴,雪化了不少。 邬长筠和田穗吃完早饭,便往戏班子去,带大伙排了一上午戏。 日中,他们正要吃饭,有人敲响大门。 阿渡跑去开门,见是个生脸,便问:“你找谁?” “请问邬长筠在这里吗?” “在,你是?” “我是她朋友。” 阿渡带人进去,拖长了声音喊道:“长筠姐,有人找——” 邬长筠拿着馒头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女人立在门口,一身白色束腰羊毛大衣,手提淡蓝色小皮包,烫着卷发,戴了顶米白色蕾丝边毡帽,打扮得时髦而优雅。 她摘下墨镜,明媚地笑起来:“长筠姐。” 邬长筠看清人脸,怔了片刻,放下馒头高兴地迎上去: “阿阳,你怎么回来了。” …… 第136章 “好久不见。”戚凤阳张开手臂,轻轻抱了她一下,“你好吗?” “好。”邬长筠松开她,拉着人转了圈,“长大了。”还记得离开法国时戚凤阳才十五六岁,过去两年多,人成熟许多,出落得更加漂亮,“吃饭了没?” “还没,早上刚到,把行李放到旅馆就去打听你的消息了。” “正好进来吃点。” “好呀。” 玉生班正吃饭的人们翘首好奇道:“从哪来的大美人?打扮真洋气。” “筠姐,不介绍介绍?” 邬长筠拉她进去,与众人道:“这是我朋友,刚从法国回来,叫她阿阳就好。” 麦子戏社 第225节 戚凤阳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家好,我叫戚凤阳,贸然前来,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坐!”一个男人给她让开座。 “谢谢。” 邬长筠去厨房了,元翘凑到戚凤阳旁边:“长筠姐也在法国待过一阵子,你们在那认识的?” “不是,早在沪江就认识。” “你头发烫得好漂亮,在法国弄的?” “对。” “我就说,这边没见过这样的发式。” 戚凤阳笑着摸了下头发:“就是长长了点,发根有点没型了。” “这帽子也好漂亮。” 戚凤阳将帽子摘下来:“你喜欢的话送给你,我那还有。” “那怎么行!”元翘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谢谢你啦。” “法国好玩吗?那边是不是没有唱戏的?”一个花旦问道。 “也有,但是很少,票价还贵。” 邬长筠拿了只碗过来,见他们围着戚凤阳,拨开人群把她拉走:“都盯着人家干什么?吃饭去。” 戚凤阳笑道:“没事。” 两人到边上的小桌坐下,邬长筠给她盛了碗稀米粥,夹了盘菜,又拿两个馒头:“粗茶淡饭,凑合吃点。” “谢谢。”戚凤阳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开心地说:“面包牛奶吃得太腻,还是国内的饭好吃。” “多吃点,晚上我再请你去饭店。” 戚凤阳性子变了许多,若搁从前一定要和她推脱几番,如今爽快地答应下来:“好,那我请你喝酒。” “但我晚上排了戏,有点忙,可能要晚点,结束后去,当夜宵吃。” “没关系,我还在倒时差,最近饭也吃得不规矩。”戚凤阳忽然想起什么,放下馒头,从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交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是一枚很精致的彩云胸针,上坠了许多彩色石头:“真漂亮,谢谢。” “今年刚学的做手工,跟一位古董店的姐姐,三月时候去挖石头,这些都是一颗颗捡回来慢慢打磨的,希望你喜欢。” 邬长筠把胸针别在身上:“不愧是艺术家,手就是巧,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老师傅做的。” “我还带了些画,有空的话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好。这两年在那边还顺利吗?” “顺得有些不可思议,”戚凤阳满面春风,“有幸获得很多奖,我的大多数画都卖出去了。” “太好了。”邬长筠由衷为她感到开心,“怎么忽然回来了?” “你不是也没再回去吗?” 邬长筠懂她这话的意思,不免想起李香庭来:“不走了?” “还没决定,先待一阵再说。” “有没有交男朋友?” “没有,太忙了,又要画画又要忙着救亡会的事。”戚凤阳喝了大口粥,复又道:“去年我还在罗马待了半年多,学了学雕塑,总之忙得团团转,你怎么样?” “我结婚了。” 戚凤阳惊喜地睁大眼:“什么时候?”她想起从前那位买自己画的杜先生,听说他后来打仗去了,也不知是否平安,万一……也不好直接问,“你先生也在沪江吗?” “在,是个医生,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医生……那就不是故人了。 戚凤阳莫名有些遗憾。 “晚上去听戏吧,我改回老本行唱武生了,你还没听过。” “好。” …… 下午,戚凤阳一直在院里看他们练功。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无论男女都感兴趣,不时有人来跟她聊两句。 四点多钟,戚凤阳跟着玉生班到青会楼,在后台看他们上妆。 有邬长筠的场总是爆满,外面宾客如云,走道都加了凳子,后面还站着两排。 邬长筠在二楼给戚凤阳挪出个座,靠着木栏杆,戏台、座上一览无余。 与戚凤阳记忆中的截然不同,邬长筠的武生没有了一点儿女性的柔美,乍一看,就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儿郎,一个接一个高难度动作一气呵成、干净敏捷,赢得座上不断的掌声。 她也跟着为其鼓掌。 戚凤阳望着台上英姿飒爽的朋友,想起曾经在法国同住的那小短时光,她总是安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阴沉又压抑。而此刻戏台上的她是鲜活、富有无比强大的力量的。 戚凤阳很开心能再次看到闪闪发光的她,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不禁往门口看去,那些最美好的记忆再次被牵拉出来,仿佛又看到她的少爷热情奔放的笑容,还有曾经那个拘谨的、懦弱的自己。 时隔多年,戚凤阳成长了许多,曾经困住自己的那些噩梦随着时光慢慢淡去,早已释然。 留下的,只有珍贵的回忆。 她依旧感激那位将自己拉进这新世界的男人。 爱这样的世界,也仍旧爱他。 永远爱他…… …… 怕戚凤阳等急,邬长筠卸完妆就叫上人从后门离开了。 她们到饭店点两道菜,简单吃了些,又去附近的酒馆坐坐。 一整个下午,戚凤阳都没敢问邬长筠有关李香庭的消息,酒喝了半壶,才敢提起:“长筠姐,你有少爷的消息吗?” 终于问了。 邬长筠一直在等她这句话,没有藏着掖着,直白道:“李香庭出家了,现在叫明寂。” 戚凤阳愣住了。 邬长筠见她半晌不出声,接着道:“他一直在寂州的寺院保护壁画,刚才在戏楼我见你看了很久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就是他画的。前段时间他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戚凤阳想起那两幅画,她还想问问那是哪位大师画的,没想到…… 出家……明寂。 她的少爷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他回寂州了?” “去重庆办画展,离开有一阵子了。”邬长筠虽不想提及那个人,但看戚凤阳一副要去寻人的模样,还是告知一声,“李仁玉出来了,不过精神有点问题。” 戚凤阳垂眸,静默片刻:“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他一直在沪江,你也知道,战争很残酷的。” 戚凤阳却坦然地笑了笑:“是啊。”她喝了口酒,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说他,你再跟我讲讲少爷的事吧。” …… 深夜,邬长筠送戚凤阳回到旅馆,又陪了她很久。 聊着聊着天快亮了,便在这睡了一宿。 早上,邬长筠直接去了戏班子。 戚凤阳睡到十点才起身,到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饱腹。这些年她的画虽卖得不少钱,却都捐给国内的抗日军队和流离失所的百姓,身上并无多少积蓄。 吃完后,戚凤阳便来到邬长筠所说的那个禅寺。 她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可真正到跟前,还是有些害怕。 戚凤阳在门口杵了很久,一边抚慰受过伤的灵魂,一边给自己加油鼓气。 既然早晚都要见,不如早日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长提一口气,迈上台阶。 戚凤阳找到寺里的老和尚询问李仁玉和李香庭的消息。 师父却说:“那位施主已经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刚到这里两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也寻找很久,后来给明寂发了电报,他回复过来,说不找了,去留都是因缘。” “谢谢师父,”戚凤阳合掌给老和尚鞠了一躬,“您能给我李香……明寂的地址吗?” …… 戚凤阳拿着老和尚给自己的通讯地址,本想去电报局发个电报,到跟前又折了回来。 她转去轮船公司,买了最近一班去重庆的船票。 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戚凤阳到处逛了逛,好好看看这个待了很多年的城市。 最后见邬长筠一面后,她便登上了南下的轮船。 可当戚凤阳抵达研究院的时候,才得知李香庭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 于是,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寂州。 …… 在李香庭和吴硕的不懈努力下,教育部同意在寂州设立壁画研究所,今后隶属于z央研究院,不仅增加了研究经费,还提供一辆卡车,并增派相关工作人员,择日前往。 回寂州途中,他们不断补充物资,从图书到画材再到照相机等设备,走走停停一个月,才抵达华恩寺。 看到一卡车物资的时候,留守寺里的两个年轻人欢呼雀跃,一边听他们此去所得,一边来回搬运车上的东西,整齐码放到工作室。 伽蓝殿北壁的一小块壁画又自然脱落了。 麦子戏社 第226节 新手不敢贸然修复,只能等李香庭回来再处置。 因颜料层与地仗层胶老化,失去粘结力从而发生起甲、脱落,相对来说较好修复。查清病理后,李香庭便同往常一样,先修平地仗,再用草泥、砂浆和石灰泥浆分层上底,参考从前一比一临摹下来的手稿修复,弥补壁画的缺失部分。 这一忙,又是一下午。 只差最后一步——做旧,使修补部分与整体画面协调。 天色暗些,寺里光线不好,不宜调色,李香庭只能收拾好工具,等次日天明再作修复。 夕阳西下,寺里一片空寂。 他们三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里外外一点声儿都没有。 前几日下了大雪,压弯了墙边树枝。 李香庭走到树下,将厚厚的积雪摇下来。 雪团“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在他素淡的僧衣上。 他一棵一棵摇着,眉毛上都积了层浅浅的雪粒。 “少爷。” 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随着白雪崩落。 李香庭回首,睫毛上的雪化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随着轻眨,澄澈的眼眸蒙了层薄薄的清雾,印出阔别多年的故影。 他收回冻得泛红的手指,见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于苍茫暮色中缓缓走来,立于自己身前,不禁笑了起来: “长高了。” …… 第137章 听到这句话,戚凤阳的眼泪瞬间难以抑制地掉落,本想与他拥抱一下,指尖触及粗糙的僧衣时,克制不住地微颤。 记忆中的少爷虽没有锦罗玉衣,但也都是实兴的款式、舒适的料子、得体的搭配,现如今却穿着缝缝补补的僧袄,边角被洗到泛白,针线都磨得起毛了…… 李香庭任她拉着自己,淡淡道:“别哭,重逢是缘,是好事。” 戚凤阳垂首,泪如雨下。 尽管历尽千帆,心境早已不若当年,可再次看到李香庭,她好像顿时又变成那个不谙世事、脆弱的只想依靠着他的小女孩。 这些年在国外虽风风光光,但也吃了很多苦、经历了许多困难的事,她孤身一人在异乡,辗转各地,身边的朋友换了又换,始终没有刻骨铭心走至最后的人……如今,梦里、回忆里那座耸立的大山就矗立于眼前,她一直祈盼着这座高山能够永远绿茵遍野,每一块土壤都长满鲜艳的花草;每一片空气都弥漫馥郁的花香,可现在……戚凤阳含泪仰望平静祥和的僧人,这是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爷吗? 是,是的。 人的眼睛不会变,一如当年干净、明亮,充满爱、光明与无限善意。 繁华褪尽,她的山更加沧桑,更加沉稳,更加神圣,也更加遥不可及了。 雪坠落下来,碎在她的肩头。 李香庭抬手,轻轻将雪拂去:“怎么灰头土脸的?从哪里来?” 戚凤阳这才缓过神,慌忙拭去脸上的热泪,对他强扯出一抹笑容:“法国,我先回的沪江,听说你去重庆了,又找去重庆,没想到晚了几天,错过了,然后我又转几趟车找到这里。”这一路舟车劳顿,什么人马牛驴车都坐过,身上搞得脏兮兮的,她用袖子揩了揩脸和脖子,“没想到华恩寺这么偏,好在遇到一位运菜的大伯,顺路把我带了过来。”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咕”一声响了起来。 “来吃点斋饭吧。” 戚凤阳尴尬地点点头,她忙着赶路,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进食,早已饿得昏天暗地。 李香庭提上她的行李走在前面,戚凤阳紧跟其后,穿过佛殿,走过几番回转的长廊,进了斋房。 小厨房有中午没吃完的馒头,李香庭烧锅热水,顺便把干粮热热,备好了给她端过去:“先吃些垫垫,晚饭要晚点,寺里其他人不知道去哪了。” 戚凤阳双手接过来:“谢谢。” 李香庭坐到她对面,静静看她用餐,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看来是真饿,两个馒头不一会儿啃完了:“还要吗?” 戚凤阳摇摇头:“我饱了,少……”她自知不该再这样叫了,可又该唤作什么呢? 李香庭见她面露难色:“叫我明寂就好。” 戚凤阳一时有些难以叫出口,只点点头。 “这几年还在画画吗?” 戚凤阳更加用力地点头:“我每天都在画,少……”她无奈地皱了下眉,暗自掐自己大腿一把,“我带了几幅,想给你看看。” “好啊。” “我把画放在寺门口了。”戚凤阳站起身,“你等一会,我去拿过来。”说完,便跑了出去。 戚凤阳风风火火地穿过寺院,将扎捆好的画拖上来,有六幅,千里迢迢带着,只为让他看一眼。 李香庭将碗筷清洗好出来,戚凤阳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迎上去,帮人提起画:“就在这看吧,靠到墙边。” “好。”戚凤阳小心解开绳子,将画整齐摆成一排,退后站到李香庭旁边,等待检阅。 她不时用余光偷瞥李香庭一眼,心里无比忐忑,有种老师要检查作业的感觉,即便自己获得无数奖项,得到许多业界人士得认可,在此刻还是紧张到有些发抖。 李香庭认真看着这几幅形式多样的作品,构图大胆,色彩比起从前用的更加精妙,已经完全形成了独特的画风,短短几年,如此大的进步让人不可思议,又好像意料之中。 他宽慰地笑起来:“抱歉,我已经指导不了。” 戚凤阳太过紧张,导致一时没懂此话的意思:“嗯?” “你的画不该用好或不好来评判,”李香庭转身面对她,“恭喜。”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背脊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她仍希望李香庭能像从前那样点出自己的每一处小毛病,告诉自己应该怎样改变……简简单单一句“恭喜”,叫她怎也喜不起来。 “没有缺点吗?” “我只看到你对万物和情感独特的理解,充满了自我与生命力。”李香庭直白道:“以我在油画上的造诣,给予不了你更多的指点,只希望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你是个天生的画者。” 戚凤阳与他对视着,眼里光剧烈晃荡,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撞进他怀里痛快地哭一顿,却还是强忍下胸腔下的所有酸涩,勉强地笑起来:“我一定会的。”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眸中的怆然,往不远处的佛殿望去,“听说你一直在保护这里的壁画,我刚才进大门也看到了一些,果然很震撼,可以带我看一看别的吗?” “当然。” 李香庭从天王殿开始,一一为她讲解,从画面特点说到历史、佛教故事。 刚说完两座殿,吴硕、赵淮和文瑾说说笑笑回来了,身上还带了点酒味,这是又躲到西山树林吃野味喝酒去了。从前时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不是佛门子弟,李香庭也理解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大家的不易。 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几人过来打招呼:“这么晚还来拜佛。” 戚凤阳与他们点了个头:“你们好,我叫戚凤阳,是明寂的……”她看了眼李香庭,又对三人道:“朋友。” “我就说不像本地人,”文瑾笑着打量她,“我猜你从沪江来。” “也算是吧。” “我叫文瑾,”文瑾给她介绍道:“他叫赵淮,这个是吴硕。” 赵淮和吴硕异口同声:“你好。” 打完招呼,三人便各忙各事去了。 李香庭一直给戚凤阳讲到晚上十点多钟。 虽轻描淡写,她却从他的一言一语中感受到了崇高而热烈的爱与信仰。 晚些,李香庭把人安顿下来,便去做晚课了。 戚凤阳睡不着,出来院里走走,见不远处的寮房灯火通明的,便过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后改造的工作室,赵淮和文瑾已经休息了,只有吴硕在忙。 戚凤阳敲敲门。 吴硕闻声抬头:“欸,你还没休息,进来坐。” “不会打扰你吧?” “没事,我就是整理整理文稿。”吴硕拉了把椅子给她坐,“你随便看看。” “谢谢。”戚凤阳坐下来,看向桌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书与稿件。 “不好意思,有点乱。”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 戚凤阳望向四壁挂着的画:“这都是你们临摹的?” “对,壮观吧!”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画。”戚凤阳又起身,站到画前仔细欣赏,“我以为欧洲教堂里那些壁画已经是空前未有的,却没想到我们国家在上千年前就有这样的巨作,一点都不逊色那些享誉世界的名画。” “是啊,我们第一次见都是这样的感慨,没有一个画者不会为之倾倒,也希望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所以才一直坚守在这里。”吴硕立到她身侧,愉快道:“现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起码教育部开始重视了,以后我们要在寺院后面开一块地盖房子用作研究所,等建设好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 “晚上佛殿光线不好,明天我一定好好去看看。” “天暗下来就这样,壁画颜色都变了,等明天早上看又是另一种样子。没办法,寺里条件不好,至今都没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我们几个之前都没戴眼镜的,经常夜里临摹,眼镜都熬坏了。” “辛苦你们了。” “都是值得的。”吴硕自豪道:“前段时间在沪江和重庆开展、做讲座,看到很多人对华恩寺的壁画如痴如醉,还说有空要来寂州看看实物,可有成就感了。” 戚凤阳注视着画中的菩萨,良久没有说话。 吴硕回去继续收拾稿件:“熬这么久,总算有点盼头,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老师,也就是明寂嘛。我们日后还可能去别的地方,可他是把这辈子都搭在这里了。”他忽然深深叹息一声,“入了空门,就什么都不要喽,可怜他那个女朋友。” 戚凤阳转过身来:“女朋友?” 吴硕抬首,看到她讶异的表情,虽不知这个姑娘与老师的具体关系,但隐约觉得提错了人:“嗯——过去的事了。” 戚凤阳走到他旁边:“能跟我说说他这几年的事吗?” 吴硕挠了挠后脑勺,思前想后,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嗐,都是伤心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她的名字,叫陈今今。” …… 第138章 吴硕边收拾边跟戚凤阳唠叨了过去的很多事,从来这里,到经历战乱,到日本兵的多次烧杀抢掠,再到李香庭和陈今今的事…… 麦子戏社 第227节 不知不觉已经快凌晨了。 吴硕手护着蜡烛送戚凤阳回去,中途路过一间寮房,便顺口提了一嘴:“这就是陈小姐从前住过的房间,先前有几个难民住过,后来人都走了,就一直空着,老师偶尔会进来打扫,里面好像还放着陈小姐写的书呢。” 戚凤阳问:“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没听说来信,她是战地记者嘛,应该一直跟着部队。”吴硕送人到门口,“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好,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不客气,我这人也是话多,”吴硕傻傻笑了笑,“他们都嫌我啰嗦,还要谢你跟我聊天呢。” “那你也早点休息。” “明天见。” “晚安。”戚凤阳转身进了屋,她背靠着门,回想吴硕今夜与自己所说,只觉得心疼。 心疼李香庭,也心疼那位勇敢的姑娘。 …… 深夜,李香庭仍待在佛殿,安安静静的,没有诵经,只是默默跪坐在佛前。 戚凤阳失眠了,出来走走,见李香庭也没睡,便悄声走过去,坐到佛殿门槛上,倚着门框,望他单薄的背影。 不知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亦不知过了多久,李香庭轻声叫醒她:“去房间睡吧。” 戚凤阳腾地站起来,冷到一阵寒颤,不禁缩了下肩膀:“你呢?要休息了吗?” “是的。” 两人乘着夜色走过寂静的长廊。 戚凤阳很想问问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几次欲言又止,一直走到寮房门口,都没问出口。 “进去吧,有事叫我,我就住隔壁第二间。” “好。”戚凤阳正对李香庭,抬头仰视着他,忽然郑重道:“我能留在这里帮忙吗?”她顿了两秒,又强调:“不是因为你,我想为传统文化做点事。虽然我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但我始终还是个中国人,希望能尽一份力,为国家做点贡献。” “当然欢迎,只是寺院生活清苦。” “没关系!”漫天星辰照亮她坚定的脸庞,此刻,一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不怕吃苦,一直都是。” 李香庭轻轻弯了下唇角:“好,去睡吧,明天再说。这里比城镇冷,夜越深越凉,风还大,门窗关好。” 戚凤阳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开心地关上门。 不经意的某一瞬间,所有惆怅都烟消云散了。 她舒畅地松口气,坐到床边,躺了下去。 何必想那么多,只要他平安、健康,能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做有意义的事,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 雪水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一大早,太阳暖烘烘的,几人已经分头开始除雪了。 文瑾和赵淮是一对,往往做什么都凑在一块儿,两人负责所有长廊;吴硕在后院忙活;戚凤阳将天王殿打扫干净后,便帮去帮正在清扫大雄宝殿前后台阶的李香庭。 雪被堆垒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文瑾和赵淮忙完,心血来潮开始堆雪人,堆到一半又打起雪仗来,绕着大雄宝殿追逐,笑声阵阵回荡。 佛门净地不宜大声喧哗,李香庭见两人玩得高兴,也没说什么,只道:“别摔着。” 戚凤阳立在台阶上,与他一高一低,俯视李香庭干净的头顶,只有一层短短的发茬,不由又有些心疼。 织顶帽子送他吧,她心想。 忙完,戚凤阳便欣赏了一上午壁画。 用完斋饭后,她又到工作室待着,看他们几个临摹、写文章。 赵淮是国画系的,主攻工笔,从前擅画花鸟,师从国画名师陈诗惈,功底很深厚,学了一两个月,已经临得有模有样。他女朋友文瑾专业是设计,本对这些传统的东西不感兴趣,千里迢迢扎根于寂州,完全是因为爱情,可待久了,也逐渐发觉壁画之美,开始以其中符号为元素做一些文创设计。 闲暇时大家说说笑笑,可正经工作起来,都很认真,专心做事,一句闲话都没有。 寺院的生活很平淡,就像戚凤阳与李香庭如今的相处,更多是安静地待着,无论是在壁画前还是佛像下。 晚饭后,李香庭就一直在藏经阁,直到近十点才出来。 戚凤阳住的寮房门大敞,里面传来说话声。他到门口敲敲门,见床上的被褥遭掀开,吴硕正站在床板上,垫着脚、勾着脑袋往上面看。 “老师,这屋又漏水了。” 李香庭往里去,抬首望向屋粱,前阵子刚修过,今天化雪,又漏得墙面全湿了。 “我上去看看。”说完,他便转身出去。 戚凤阳也跟上去。 这几年,李香庭数不清爬了多少次屋顶,拿着工具轻松上去,找到漏水点,将雪清去。 晚上光线不好,他只做了简单修补。只是寮房墙湿一大片,床也沾了水,只能让戚凤阳先搬到别的屋去。 华恩寺一共六间寮房,除去工作室,其余五间供住,如今,唯一空着的只有从前陈今今住的那间。 自打寂州被八路军收回,难民相继离开后,这间房就一直没人住,也只有李香庭偶尔进来打扫打扫,里面还放着陈今今留下的东西。 李香庭让吴硕休息,自己带戚凤阳过去,他拿了个纸箱子到桌前,把几本书和纸笔装起来。 戚凤阳也上手帮忙整理。 李香庭刚拉开抽屉,戚凤阳的余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刹那间,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木制相框,没有玻璃,四周也未经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却并不妨碍照片上女人的美丽。 这就是那位陈小姐吧? 她笑得好灿烂,连自己看着都喜欢:“我能看看吗?” 李香庭把相框给她。 戚凤阳接过来,目光落到陈今今右侧的画像上,刚才离得远,没看清,靠近些才发现这是李香庭。 他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 戚凤阳心情很复杂,难过、心疼、遗憾……胸口堵堵的,却唯独没有嫉妒。她挪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站着两位和尚,知道他们是昨晚吴硕提到的灯一和明尽。 言语中的患难总会多几分飘浮,真正看到人的摸样时,好像所有苦难都变得具象化了。 她注视着明尽幼稚天真的脸,想到他受害时还不到十五岁,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 “给我吧。” 戚凤阳回过神来,把照片还给他:“这是你之前的女朋友?” “是的。” “她好漂亮。” 李香庭微微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他看着照片里的陈今今,戚凤阳看着他…… 女人很敏锐,李香庭的眼神依旧柔软,可戚凤阳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在看这个女人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其他人从未有过的情愫。 李香庭把纸箱拿到隔壁寮房,刚放下,又折回来,将东西搬去自己房间,塞进存放书籍、稿件的旧木柜里。 他轻轻合上盖子,手覆于粗糙的表面,迟迟未移开。 倏尔,又将木柜打开,拿出相框,看着照片里久别的人——明尽、灯一、陈今今,还有曾经的自己。 就是怕乱心,他才把照片放的离自己远些。 以为看不到,心便不念。 屋顶的雪缓慢地消逝。 化成冰冷的水,“滴滴答答”坠落。不一会儿,快要积流成河,往更远处蜿蜒而去。 李香庭将相框放下,又翻开她留下的一本书——《花墙》。 曾经在分别的那些岁月里,他将这本书翻了无数遍,几乎记得每一段落、每一句话。 距离上次翻阅,已隔两年半,行行字字重新跳跃在眼前,依旧那样熟悉。 书页从他的指腹划过,最终,停在了第一页上。 凄清的夜,空荡的寮房,李香庭静静伫立,目光留在那几个瘦劲的字上——想我了吗。 他仿佛能透过轻薄的纸张看到她笑着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不经意间,也弯起了嘴角。 …… 自打从寂州到沪江后,陈今今就没再正儿八经跟着大部队,也很久没上过前线了,她改拍战争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被洗劫过的村庄,从建筑、到人、动物……甚至遭毁坏的一草一木。 在去香城的山路上,陈今今遇到个受伤晕倒的女人,起初,她不知道那是个日本人,出于善心,把人从草丛里拖上车,为她处理伤口。 可那女人伤的太重了,整条大腿像是被锁链勒过,皮开肉绽的,腐肉发出巨大的恶臭。 陈今今只能简单处理下,等到了县城,再送去医院治疗。 山路不好走,天黑下来,陈今今便找个地方扎个帐篷过夜,刚点上火,准备煮点吃食,帐篷里传来声响。 她趴过去查看,见人醒了,便问:“你怎么伤成这样?家住哪里?” 谁知,那女人一开口便是熟悉的日语。 陈今今差点一刀了结了她,后来才知此人不是军人,而是刚从日本过来,去往六阳县的中岛医院赴职的记录员,叫上野惠子。原本一道的有三人,还有个外科医生、一个护士,途中被土匪劫上山,只有她侥幸逃了出来。 上野惠子声称:中岛医院虽是日本医院,却救治了许多中国人。 陈今今才不信日本人会这么好心,可看这小姑娘真情实意的,的确不像什么恶人。她虽对此保持怀疑,也对这个民族恨透了,但不能像他们一样滥杀无辜,起码得先摸清楚。 陈今今扔了半块大饼给她,与人聊了聊,想多探些情况。 不知上野惠子是真的天真还是伪装的无邪,听说陈今今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更加倾肠倒肚,从家乡的生活、工作、恋爱……几乎无所不谈。 陈今今始终觉得她口中的那个中岛医院怪怪的,不如以此机会借她的关系去查看一番。 可第二天一早,上野惠子发了高烧。 陈今今得把她先送去最近的诊所救治,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飙下去,还没驶出山谷,人没气了。 麦子戏社 第228节 没办法,陈今今只能把人就地埋了。 这一路,她都在思考上野惠子的话,忽然远远望到一个村庄,便想过去稍作休整,距离村口还有一公里,忽然闻到一股恶臭,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腐烂味,道路两边的河流和沟壑里还有许多老鼠、鸟兽的尸体。 她被熏得想吐,加快车速,开进了村子。 谁知里面的异味更甚,陈今今走下了车,用围巾捂住口鼻,朝一个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大爷走去。 “伯伯——” “伯伯——” 陈今今连唤了三声,就在她以为人死了的时候,老大爷缓缓抬起了头。 刚看清人脸,叫她差点呕出来。 只见老大爷脸上、脖子上布满脓疮,不停地往外流黄色脓水,破旧的棉衣上晕了一块块斑渍。 “您身上是怎么了?” 未等老大爷回答,屋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同他一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疮,一见生人,胆怯地躲到爷爷身后。 陈今今蹲下身,试图让他们放松些,轻声问:“你们怎么都长了这样的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爷盯着她,一言不发,忽然起身,拉着小女孩进屋锁上了门。 陈今今不解地看着斑驳的大门,没办法,只能再去找别人问问。 刚站起来转身,看到一个双手互插在袖中的青年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你好。” 男人从头到脚瞄她一眼:“快走吧。” 陈今今看他脸上也长了与刚才那爷孙两同样的疮,还是问了句:“这里是有传染病吗?” 男人咳了两声,别过脸去,朝土里吐了口带脓的涂抹:“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看医生吗?” “瘟疫嘛,每周都有医生过来打针。”男人轻笑两声,“赶紧走吧,很多人都被带走了。” 什么瘟疫,倒像是病毒。 陈今今越发觉得不对:“哪里的医生?” “不知道。”男人把溃烂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挠了挠后背,“快走吧。” “等等。” 男人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被带走,就回不来喽。” 陈今今定住,望住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只听人喃喃不停念着:“快走。” “快走。” …… 第139章 陈今今还是跟了上去,与人并排:“冒昧问一下,方便拍照吗?拍你身上这些症状,后面我去别的地方可以叫当地的医生看看是什么病。” 男人紧抿唇线,斜睨她一眼。 “不用拍脸。”陈今今见他不说话,“那打扰了。”她与人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男人却叫住她:“拍吧。” 陈今今立马回头,见男人很自然地掀开了上衣,看到布满烂疮的身体那一刻,她握住相机的手不由紧了两分。 这几年拍过太多血腥惨烈的场面,可无论见过多少,她还是无法变得麻木,溃烂的疮口同样也一点点侵蚀那颗滚烫的心。 纵然伤痕累累,还是得打起精神,不断地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去揭露战争的残酷、日军丧心病狂的屠杀,记录我中华无数热血儿女的英勇无畏……这是你如今存在的最大意义了。 陈今今强忍下身体与心理的不适,从多个角度拍下了男人的身体。 这个山村地处偏僻,几乎不会有外地人过来,因为山势险峻又非要道,也很少有过路人,去县城开车都得三个小时。村里从前倒是有个土大夫,第一轮“瘟疫”就被带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在这儿自生自灭。 陈今今跟男人回家看看,他的家人全不在了,老婆和儿子被带走,母亲没熬过疮害也于上个月离世,如今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守着一处破烂的土房子等死。 “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症状的?”陈今今看到桌上突兀地放着面包和糖果,拿起来看了看,这些东西只有大城市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哪里来的?” 男人疲惫地躺到椅子里,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回答:“从去年秋天开始爆发,一夜之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红斑,逐渐鼓包、流脓,后来来了很多穿白衣服的,男的女的都有,给每家每户发了面包、糖,还有肉呢。” 陈今今放下面包,凝重地看着他:“白衣服,医生?” “嗯。” “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都有,反正跟我们讲话的那个人,说的是中国话。” “然后呢?” “他们把几个病重的带走,说是去治疗,上个月又来带走三个,带走了,就再也没送回来,但是每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几个人过来打针。” “你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治疗?” “去不了,牛马都死了,没畜生拉车,两条腿又走不出去,只能等他们来治,每次打完针身上是好受了点,没那么痒了。” “我带你出去,我有车。” 男人摆摆手:“他们不让我们乱跑,说会扩散,每次过来都会清点人数。他们有枪。” “有军人?” 男人疲惫地闭上眼,不说话了。 “大哥?” 男人不理她了。 “那你先休息。”陈今今俯视他的睡颜,轻声走了出去, 她独自在村里晃了晃,不时遇到一只死猫或者死老鼠,烂在泥里。 一路上,没再遇到人,空荡荡的村子安静到让人发慌。 陈今今远远看到草丛边趴了条刚死的狗,她走近蹲下仔细看了看——动物尸体表面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疮痕,只是嘴里流着白沫,中毒似的。 陈今今起身,环顾四周,空气里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太怪异了。 村子不大,很快转到头,陈今今在笔记本上记录些看到的情况,又拍了几张照片,便回到车子里。 她拿起水壶灌口水,两口喝光,得去接点水留路上喝了。 刚才转悠时看到一口井,陈今今便拿着壶再找过去,用吊桶接满水摇上来。 刚提住手柄,杵了下。 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蔓延、无一幸免? 连动物都死光了。 她看到井底清澈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吓得放开手,退后两步,只听到桶砸进水里“扑通”一声。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脑海中。 陈今今眉头紧锁,转身,看向远处的高山、云雾。 会不会……跟那个中岛医院有关系? …… 在这里问不出什么,陈今今越想越不对劲,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乱猜,不如赶紧过去查探。 她从上野惠子身上拿了地图,按图纸看,中岛医院在六阳县北郊外二十公里,而此处距离六阳县城开车就得八个多小时。 陈今今早些年时常独自开车到处跑,城镇、野外驾驶经验都很丰富,便抄近路,从林中走。 倒霉的是开了一半路程,车子出问题了。 陈今今没什么钱,这破旧的小汽车是她去年十月经过朋友介绍、低价买来的废弃车,和朋友一起修了修,也能上路,只不过两天小毛病,三天大毛病,她都习惯了。 陈今今下车,掀开引擎盖检查一番,又去钻车底,鼓捣了大半个小时,满脸油灰出来,到驾驶座试着发动,“嗡嗡”两声,搞定了。 她去收好工具,扯两片树叶子擦擦手,继续前行。 陈今今几乎毫不停歇地赶路,吃喝都在车里,连开了五个小时,来到一个小镇,去饭馆吃点东西,再买些补给。 百货店要上台阶,车子开不过来,只能停在下面的街边,她正要付钱,忽然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心里一杵,立马丢下东西出去看。 果然是自己的车,等她几步跳下台阶,车子已经开远了。 “站住!”陈今今追过去,可两脚哪敌四车轮,刚要从小路抄过去,一个拐弯,被小贼的同伙砸晕了。 等她再醒来,又回到百货店。 她揉着红肿的脑袋坐起来,疼得眉头紧拧。 老板娘给她杯水:“喝点水。” 陈今今接过来:“谢谢。” “我们镇贼可多了,你那车这么招摇开过来,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 “我特意拿走钥匙。” “他们想偷,就是没轮子都给你搬走。” 陈今今攥紧背包,好在相机、笔记本等贵重物品都随身带着:“警察不管吗?” 老板娘无奈地笑了起来:“都是一窝的。” 陈今今晃晃脑袋,还有点晕。 老板娘问:“你从哪来?” 从哪来?不知道。 麦子戏社 第229节 天涯海角地跑,来路太多,归路不定。 只说:“我要去六阳。” “那近了,二十多公里。” “嗯,谢谢你照顾我。” “不用谢,你再躺会吧,这一下子,打得够重呢。” 身体这种状况确实不适合行路,陈今今不想逞强,还是等舒服点再做打算,顺便查查那偷车贼。 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警察局就是摆设,统共三个人,应付地登记好,便叫她走了。与旁人打听,也都劝她别找了,指不定那车已经被拆解卖了。 陈今今怕自己再在这待下去连相机都不保,荒郊小镇,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可已经快天黑了,没有车走,她只能暂且在此地过夜。 陈今今找了家看着还算安全的旅馆,拖来桌椅挡住房门,把相机护在怀里,胆战心惊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跟一个肉贩子的车去三台镇,又付钱找一马车把自己送到六阳。 这个县城不大,陈今今找人打听,却都说不知道中岛医院,只有个赵氏诊所。 她找过去,就是个小诊所,中国人开的,总共三间房、两个医生,里面坐着正在排队看病的病人,乌泱泱的。 明显,这儿不是。 陈今今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看着满街日式小酒馆和饭店,还有类似妓馆的地方,两个妆容浓烟的和服女人正在门口站着。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太祥和了。 忽然,从西边拐过来两个日本兵。 陈今今条件反射偏身躲过去,等人走了才出来,她缓口气,悄悄往他们来的路探过去,便见门边挂着大大的牌匾——日军驻六阳宪兵司令部。 从铁栏一眼看到里面,放着好几辆卡车、边三轮。 小小一个六阳县,既无稀有物资又非交通要塞,怎么可能无故驻扎这么大一支军队? 陈今今心想:一定和中岛医院有关系。 她躲在巷子里,安静地思考良久,设想出无数种危险的结果。 做好决定后,她来到一片偏僻的树林,将背包里的重要物件埋在泥土里,又在树上做一个细小的记号,便往鬼子老巢走去。 还没到门口,她就被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 “干什么的?” 陈今今以日本人的礼节对二人微微鞠躬,用日语道:“我是来寻求帮助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封介绍信,之前和地图一起从上野惠子身上拿出来的。她低下头,双手将信奉上:“我叫上野惠子,从本国过来,到中岛医院报道。” 日本兵接过来看一眼,便让另一个日本兵拿进去核实。 陈今今在外站立等待,不一会儿,进去的那人小跑着出来接她。 进去的一路惹了不少士兵的注目礼,她跟人上到二楼,来到一间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三个人。 带她进来的人道:“进去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负责登记的女人打量她一眼:“你是上野惠子。” 陈今今心里有些发怵,难不成这人认识真正的惠子?她硬着头皮点了下头:“是。” “过来填一下表格。” 陈今今大松口气,拿表格到边上填写。她在日本生活很多年,不仅日语说得好,也写了一手好字,按照上野惠子曾对自己所讲述的填好一切信息后,便交了上去。 女登记员匆匆扫了一眼:“小村存子和宫本原遇害身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土匪强.奸了我,”陈今今故意低下头,假意揉揉眼,“我趁他穿衣服跑了出来,从山上滚下来的,当时天黑,山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掉进了草丛里才逃过一劫。” “真是抱歉,”女登记员看她额头上的伤,没再多问,又递给她两张纸,“这是保密协议,要签署并按手印。” “好。”陈今今抽了两下鼻子,接过文件,仔细看条款,很正常的条例,可到一个医院工作,有这种东西便是最不正常的事。 她弯腰签下名字。 旁边的男人说:“拿着这个进去。” 是一张体检单,陈今今拿着单子走进旁边的小门,里面隔了白帘子,有个女医生,见人进来,起身迎上:“你好。” “你好。”陈今今把体检单给她。 “上野惠子。”女医生还算和善,笑着对她说:“麻烦你脱一下衣服。” 陈今今将外套脱下。 “要脱光哦。” 她愣了下,环顾四周。 “放心,这里只有我。” 陈今今一件件脱掉衣服,冻得有些哆嗦。 女医生前前后后将她检查一遍,为她拿上一套新衣服——白衬衫、黄裤子、黑色长靴,还有马甲和羊毛大衣。 陈今今背过身去穿上衣服。 女医生倚靠桌子,注视着她后肩上一只绿色小蝴蝶:“真漂亮。” 陈今今回头:“什么?” “你的蝴蝶,很漂亮。” “谢谢。” 体检完,又进一个房间进行审问。 走完一切流程,便会有人送陈今今去医院报道。 刚出门,她就听到后面三人的说话声: “最近来了很多新人。” “这个长得真不错。” “那你快去送送人家。” …… 车子一路往西去,开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堵又高又长的围墙,上面还布满电网。 这就是中岛医院了。 陈今今紧握拳,有些紧张。 它不像医院,倒像监狱。 司机把陈今今交给医院迎新的负责人,叫渡边,矮矮的,戴着黑框眼镜,声音很温柔。 他先把陈今今安排到宿舍:“你先住下,后面会有人安排工作,这个床是你的。” “好。” “有什么事联系我,我就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渡边关上门离开。 陈今今立在狭小的房间里,看向旁边那张床,被子整齐叠着,日常用品也规整地放在柜子上,墙面惨白,任何装饰都没有。 好冰冷的房间,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她想出去看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只见一个穿白褂的女护士打开门,从床底抽出盆“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 陈今今问了句:“你怎么了?” 女护士呕完了,虚弱地抬脸看她,欲言又止,只说:“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端着盆起来,“你也是新来的?” “是的,”也,看来她也刚来不久。 “我也是,来三天了。”女护士深叹口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记录员。” “那还好。”她的表情痛苦又无助,“那还好。” 陈今今正要问为什么,有人敲响了门。 女护士立马正立。 是个黑黝黝的男人,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跟泥鳅似的:“你是上野惠子。” “是。” “跟我来吧。” 陈今今跟人出去,他的胸牌上印著名字——麻生卫。 走出宿舍区,到另一栋楼,推开两道大门,麻生卫边走边跟她介绍:“这就是本部大楼实验区,你的工作就是配合医生记录实验数据,这个职位已经空缺了很久,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原先的记录员呢?” 麻生卫冷冷地看向她:“不要问这么多,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不要说话,尤其在工作的时候。” “好。” 两人逐渐深入,掀开又大又重的帘子,是一条狭窄、阴森的过道。 “这是细菌培养室。” “这是气压实验室。” “……” 陈今今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变成个木偶一样,无知觉地往前移动着。 果然如她所想。 什么医院,什么救助中国人…… 狗屁。 麦子戏社 第230节 忽然,几个人捧着罐子从解剖室走出来,麻生卫赶紧把陈今今按到墙边站着。 她学他模样,微微低下头,等人从身前走过,偷偷瞥一眼,脑子“嗡”地一下。 那罐子里装的全是人体器官:心脏、肺、肝…… 一行人走了过去,长廊恢复寂静。 麻生卫注意到她的眼神:“你胆子很大,确实适合这样的工作,很少有女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被吓到。” 陈今今说不出话来,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艰难地挪动。 “这是冷冻试验室。” 陈今今从门上的圆形玻璃看进去,只见里面四壁都结满了冰,一个男人被绑在架子上。 “他死了?” “当然没有。” 陈今今震惊地听他口中说出如此淡定的话,上下排牙齿不停打着架,手也跟着微颤,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凉透了。 忽然,里面冻僵的人抖了一下。 陈今今扒着门:“他会被冻死的!放他出来。” 麻生卫拉住她:“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陈今今看向他冷血的眼神,好像这样里面关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麻生卫松开她:“你要学会习惯。” 他接着往前走:“快跟上。” 陈今今定在原地,腿上如负千斤,无法再移动一步。 麻生卫自顾自前行:“他们的死是为医学做贡献, 同样,也是为了圣战的胜利。” …… 第140章 仿佛自己分裂成了两部分,身体像具行尸走肉随麻生卫缓缓前行,灵魂在无人的半空中疯狂呐喊…… 陈今今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完这一条血淋淋的路,后面麻生卫说的话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器官、人体、各种各样惨无人道的实验器材。 她想要痛骂,嘶吼,与这些恶魔拼了……可最终连气忿都不能表现。 因为冲动不仅救不了他们,且会让自己也深陷泥潭。她努力保持镇定,至少在麻生卫眼前,不能透露出一丁点儿对受害者的怜悯与愤怒。 中岛医院不算太大,麻生卫只带她参观了实验区,不到半个小时就转回来了。 陈今今魂不守舍地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干净的地面一动不动。 女护士十分理解陈今今现在这种状态,回想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模样,她坐在床边静静看书,试图让文字抚慰自己亦满目疮痍的灵魂。 快到饭点,女护士才走近些问她:“一起去吃饭吧。” 陈今今掀了下眼皮,冷冷道:“不去。” 女护士默默叹口气,没再多说,留她自己在这静一静,独自离开。 门刚关上的那一刻,陈今今整个人滑下去,瘫坐在地上,身体靠着坚硬的床,再也绷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咬住手指,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发泄完,赶紧擦去眼泪,深呼吸,让自己平定下来。 这么多天的疑虑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确切的结论,陈今今想过日本人可能在做什么无耻的勾当——细菌战、毒气弹……不是没有过使用化学武器的先例,三七年淞沪会战时日军就卑劣地发射毒剂炸弹,后又在武汉大肆使用芥子气和路易氏气,使无数军民遭受侵害。 现在,他们又违反国际公约,用活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 不,他们根本不是人。 一个,一个,全是披着人皮的鬼。 陈今今苦笑一声,鼻子又一阵酸涩。 早在南京的时候不就见识了他们的凶残吗?这个民族,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很快,女护士就回来了。 陈今今坐在床头,双手抱着腿,脸深深地埋在膝间,听人走到床边,对自己说了句:“吃点东西吧。” 她一点都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那些肮脏的东西。 女护士将饭团往她手边送了送:“身体最重要,你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陈今今已经恨透了,不管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是否自愿,都是这魔窟的一部分,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扭断她的脖子。 “你明天还得工作,不打起精神会被训斥的,他们的脾气都很古怪。” 是,得工作,得保持体力。 陈今今抬起脸,看向几颗精致的饭团,接过来,徒手抓住一颗咬了口,新鲜的肉味充斥整个口腔,她瞬间想起在走廊看到的那些透明罐里面的器官。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她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忽然翻身下床,对着小桶呕吐起来。 女护士轻拍她的背:“要不要喝点水?” 陈今今吐得眼泪哗哗。 女护士跪坐下来安慰她:“习惯就好了,一开始都接受不了,我现在——”她深叹口气,“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陈今今推开小桶,额头无力地抵地,指甲用力地划过地板,紧紧握住。 女护士继续道:“最初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做这些事情的,可没办法,进来了,就难离开了。” 是啊,没办法,没有任何办法,以她一人之力,怎么与成群的畜生对抗?怎么救出正在受害的同胞?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们都得接受,你要振作起来。” 陈今今腮帮子紧绷,快把牙咬碎似的。 凭什么接受! 她推开女护士,无数骂人的话如鲠在喉。她可以难受、可以崩溃、可以觉得恶心,却单单不可以愤怒。 “我叫百合,刚才听麻生中尉说你叫上野惠子。” 陈今今强压制住所有情绪,坐回床上,再次抓起饭团,直接往嘴里塞,没有咀嚼,直接咽下去,噎得眼泪掉下来,混在饭团里,又吃进去。 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尝不出了,只不停地往喉咙里塞,不停地告诉自己吞下去,吞下去…… 总得活着,做点什么。 总得试图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恶行,告诉全世界,日本人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是,我叫上野惠子。” …… 第二天,陈今今到石川医生办公室报道。 石川医生才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长相和谈吐都很温柔,可在这样儒雅的外表下,依旧盛了一个肮脏腐烂的灵魂。 石川医生没让陈今今直接工作,初来乍到,还是得先熟悉一下环境和工作流程。 十点多钟,她跟一群医生和研究员来到毒气实验室。 一对中国夫妇已经被关了进去,封闭好实验室后,石川医生便吩咐人打开气体开关,并用秒表开始计时。 陈今今站在人群最后面,快把内唇咬出血来。 日本男人大多都矮,前面站着的这几个,十有八九都矮于她。越过一顶顶雪白的帽子,她清晰地看到玻璃洞口里面的女人在蔓延的毒气里惊恐的表情。 他们不断敲打玻璃窗,满脸无助的泪水,看着外面一个个冷漠的面孔。 看着……自己。 虽然完全膈音,但陈今今能从他们的动作和口型中清晰地分辨出所呐喊的话语: “放我们出去。” “救救我们。”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围观者都很安静,安静地注视苦苦哀求的两个人;安静地看他们接受现实,拥抱在一起;安静地目睹他们痛苦的挣扎;安静地等待他们逐渐死去…… 陈今今出了一背冷汗,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与煎熬,她一面希望他们能熬过去,一面又希望早点从痛苦中解脱。 三分钟。 她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五分钟。 里面的夫妇面目狰狞,开始七窍流血。 八分钟二十三妙。 两人才完全丧失了生命体征。 那一瞬间,她身体里好似充斥满了悲伤与无奈的眼泪,却一滴也不敢流下。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同胞受尽折磨而死更令人悲痛的事了。 将毒气抽完,四个穿防护服的医生进去将尸体搬运出来。 陈今今躲在最边上,不敢再看一眼他们,耳边却尽是日本人轻松的谈笑声: “比上次快了一分钟十九秒,很不错。” 麦子戏社 第231节 “还有进步的空间。” “……” “上野惠子。” “上野惠子——” 陈今今缓过神,应声:“在,石川医生。” 石川医生叫她上前,给一个拿相机的医生介绍:“这是新来的记录员,麻烦你带一带她,尽快接替工作,也好减轻你的工作量,以后专心在实验上。” “是。” 陈今今干咽口气,强扯出一点儿微笑,与人点了个头:“你好,请多指教。” “应该的,欢迎加入我们,一起为帝国做贡献吧。” …… 中岛医院的普通工作者如需离开医院要提前申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让外出的。 医院给陈今今分了部相机,可胶片数量严格把控,得以用完的胶卷去领新的,周而复始,就是为了防止流露出去。 陈今今想方设法出去,可两次外出申请都被驳回,她没有任何办法与外面传讯,每天目睹在各种残忍的实验中受伤、死去的人们,夜夜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凄惨的画面,精神快要崩溃了。 第四天,陈今今跟着北原医生等人到大牢里选取实验对象。 被抓来这里的人没有名字,只有衣服上印着的号码,作为区分。 看管的日本兵拿着枪挨个门砸,催促他们快点出来。 男女各站一排,供医生挑选。 与陈今今想像中不一样,大家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慌。相反,一个个都很平静,有的平视前方,坦然等待厄运;有的微微低头,一脸麻木。 “你。” “你。” “你,出来。” 陈今今紧跟医生后面,记下被挑中的三人编号。 刚抬头,与一个男人目光碰撞上,他的眼神充满轻蔑,转而朝走过去的医生吐了口吐沫:“有种带走老子,去你娘的小鬼子,我呸,尽搞这些下作手段。” 她心里一震,到底是怎样的信念和无畏死亡的勇气?才让他在此刻出头。 “再给老子上战场,打得你亲娘都不认得。” 原来是个被俘的军人。 在场的日本人听懂的、听不懂的,脸色都不太好。 男人冷笑一声,手脚被镣铐锁住,施展不开动作,刚迈出脚,被身后持棍的日本兵重重打向腿,他膝盖微微弯了一下,立马忍痛直起身来。 紧接着,几个日本兵齐上用棍子打他,将人砸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可男人仍旧满眼杀气,嘴里一边流血一边骂:“来啊,小鬼子,老子不怕,细菌还是解剖,尽管来,死了早点投胎,继续干你们!” “别打了。”北原医生不喜吵闹,严肃地看着几人,“把他带上。” 四个字,像四把刀齐刷刷地扎进陈今今的胸口。她绝望又自豪地看向被架起来的男人,尽管伤痕累累、披枷带锁,却仍气势逼人。 这就是我们中华好儿郎,虽囚,但永不为奴。 …… 第141章 毒气、细菌、冷冻、气压……各种残忍的实验每天都在进行着,然而最令陈今今崩溃的是活体解剖,这是中岛医院每个医生必修的一项。 解剖对像除了从战场送过来的俘虏,还有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最小的,只有五六岁。 陈今今被叫过来拍照,她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对被开膛破肚的男人一次次按下快门,记录着一场光明正大的谋杀、一个生命的陨落。 忽然,男人清醒了过来,极度的疼痛让他眼珠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面目狰狞地痛嚎起来……他的双手立马被按住,医生用带有麻醉的白布捂住他的鼻子,让人再次昏过去,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淡定地挖他的五脏六腑。 因为挣扎,血加快流了出来,顺着手术台流到地上,流到陈今今的脚边。 她看着那颗跳动的心脏被生生取了出来,再也忍不住,冲出门趴在墙边呕吐。 主刀医生看过去一眼,摇摇头:“女人就是麻烦。” 他回眸,继续冷漠地切割。 胃里不断往上涌酸水,陈今今呕得眼泪直掉,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拿了块白色手巾。 陈今今红着眼看过去,是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比她高约两公分,长得白白净净的,狭长的眼睛开了条扇形深褶,眼皮半低垂着,乍一看,有些温柔的忧郁。 陈今今朝人点了个头:“不用了,谢谢您。” 男人把手巾直接塞到她手里,仍一脸漠然:“清理干净。” 陈今今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将手巾放进口袋里,往手术室看一眼:他们还在继续,兴奋地掏出一个又一个器官。 陈今今捂住心口,快要透不过气来,她贴墙缓了片刻,把地面打扫干净,没再进去,到隔壁工具房躲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下班时间才回宿舍。 陈今今脱下白大褂,将口袋里的东西尽数掏出来,接了盆水,将脸埋进去,一动不动。 百合哼着小调进屋,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适应许多,逐渐不再有初次见面时那种痛苦的反应。见陈今今又在水中憋气,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桌上的闹钟,为她计时。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憋的,打百合开始数,已经快一分钟了,她有些担心:“惠子,起来吧。” 陈今今一动不动。 百合见她没动静,起身走近,轻推了下她的胳膊:“惠子?” 陈今今倏地起身,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百合看她大喘气,蹙起眉头:“别再做这种事了,你都难受成这个样子了。” 陈今今往后捋一把湿发,拿起毛巾擦了擦脸,这样的窒息感,能让她好受点:“没事。” 百合长叹一口气,拿抹布去擦地。 陈今今从她手里扯过来,自己将水擦干净。 百合坐回床上,欲言又止,不经意瞥到垃圾篓边上挂着的白色小手巾,上面绣了三朵樱花。她惊讶地起身,将手巾拾起来:“这不是野泽教授的东西吗?” 陈今今仓促看过去一眼,原来那个人叫野泽,她“嗯”了声,继续擦地。 “他送给你的?”百合眼睛很大,这时睁圆了,大部分眼白都露了出来,有些吓人,“你怎么扔掉了?” “没用,就扔了。” “天呐。”百合将手巾掸掸,叠好了放在桌上,“他可是所有女人的梦想,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陈今今心里冷笑一声:那可真是见识短浅。 “他还没有婚娶,小仓追求过他,但是被拒绝了。” 陈今今一点也不想听她的这些废话,对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除了恶心,就只有愤恨。 等她收拾完,百合还在滔滔不绝:“野泽教授才三十四岁,就已经是教授了,他是研究医药的,听说有双学位呢,来这里也才两个多月,但是院长很器重他,不仅薪水很多,还可以自由出入医院。” 陈今今手顿了下,自由出入…… 她转身面对百合,露出点笑容:“这么厉害。”她将桌上叠好的手巾拿起来,“那我可不能随便放了。” “你真幸运。” 陈今今与她虚伪地笑起来:“是啊。” …… 女人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尽管在这种环境也逃不开化妆品、香水、男人……中岛医院女护士不多,各个部门林林总总加起来才不到五十人,可五十个人,你一言我一嘴,什么怪诞奇谈、风月情事都能聊上。百合这段时间听了不少八卦,从事到人全跟陈今今分享了一遍。 那个野泽教授有多受欢迎陈今今并不在意,她感兴趣的是他的地位和现有的权利。 近期的实验计划都排满了,陈今今查了遍,并无有关野泽的,她得另找机会接近。 中午去食堂吃饭,陈今今远远就看到野泽独自一人坐在边上,身板笔直,小口细嚼慢咽。 她领上食物,坐去旁边,故意隔了一个座位,将手巾递交过去:“谢谢,还给您,已经洗干净了。” 野泽收下,放进口袋里。 两人各自安静地用完这顿餐,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晚上,陈今今故意晚些来食堂,又与野泽隔了个座坐下。 急功近利不好,陈今今懂这个道理,她不想让意图太明显,一直没有主动搭话。不料快吃完的时候,野泽忽然主动对她道:“伤口不要暴露在外。” 陈今今一度怀疑这句话是否跟自己说的,她下意识往手看了眼,才发现手指破了条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划伤了,不疼不痒的,一直没注意到。 “谢谢提醒。”她顺势与野泽搭了句话,便习惯性地舔了下伤口。 野泽注视着她的侧颜:“去消毒吧。” 陈今今与他对视:“已经关门了。” 野泽放下筷子:“跟我来。” 陈今今立马跟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研发室,和实验室、监狱完全是两幅景象,这里干净宽敞,房间通亮,还养了两盆花,也没有那些可怕的标本、血腥的刀具……放眼看过去,最显眼的就是几台显微镜。 野泽找出医药盒给她自己处理,便戴上口罩开始工作了。 这点小伤不足挂齿,陈今今借此机会一边慢悠悠地消毒、裹上纱布,一边往别处偷瞄。 野泽一会儿翻翻文件,一会儿又去捣鼓下玻璃器皿,并未关注她在干什么。 陈今今拖不下去了,收好医药盒,对野泽道了句谢。 她环顾四周,虽正对墙上贴着的一张画满稀奇古怪形状的图纸,注意力却全在桌子摆放的文件袋上——正中间用红字写着大字“秘”。底下压了几张纸,字很小,隐约看到“疫苗”、“感染”、“样本”等字眼。 她见野泽专心致志看显微镜,便想过去看一看,还没走到跟前,听到他说:“别乱动。” 陈今今缩回脚,转向另一个方向,立在那盆娇艳的蝴蝶兰面前:“很久没看到这么鲜艳的花了,真漂亮。 教授是哪里人?” “小樽。” 麦子戏社 第232节 “我在小樽住过两个月,朋友家,海边的小渔村。”这是真事,陈今今得试图找些话题来拉近关系,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还去天狗山滑过雪,记得运河边一家叫珍子寿司店的寿司很好吃。” 野泽忽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窗,沉默片刻,才道:“我十六岁就去美国生活了,在家乡时间并不多,以后回去一定去尝尝。” 这件事百合倒是没跟自己聊到,陈今今心里有些发怵,怕出错:“在美国读书?” “读书,生活。” “纽约吗?” “马里兰州。” 陈今今松口气,还好不是跟自己一个城市,上野惠子是在东京读的大学,她不能说自己留学的事,只道:“我还没出过国。” 野泽静静看了会窗边的花,眸光柔和几分,回头问她:“二九年的年终博览会,你是不是在东京?” “对,我在浅草桥卖邮票,”陈今今故作淡定,“我们不会见过吧?” “那个时候我也在。” “你在哪个位置?” 野泽难得露出点微笑,语气仍淡淡:“浅草寺,我从桥上路过。” “我就说怎么看你很熟悉,”陈今今强颜欢笑,逼着自己说些违心的话,“原来很久之前就见过了,真是太好了。” …… 两人聊了很久,从吃喝到文学、戏剧、异域风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今今总故意创造点偶遇的机会,与其攀谈几句。 野泽带人研发出一种新药,据说是与他们正在实验的伤寒菌有关系。 陈今今在中岛医院的第十一天,被派去跟野泽的实验,记录被实验者用完药物的状态。经过两天的观察,确实大有好转。 实验成功了,小组准备办个庆功宴。 陈今今最近一直跟进这个项目,也受野泽邀请参加。 傍晚,一行十几个人接受检查后,乘专车离开医院。 陈今今看着一路萧条的风景,心想:终于离开这个地狱了。 然而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要逃离吗? 她大可以找个机会溜掉,即便冒着被抓回来的风险,但总有几分生的希望。 可没有实质性证据,会有人相信自己的话?相信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吗?就算有军队干预,这些畜生若销毁证据打死不认怎么办? 走?还是留下搜集证据? 陈今今一时陷入两难。 庆功地点设立在一家日本酒馆,刚好距离她埋藏相机的地方不远。 陈今今在心里暗自计算:溜出去以最快速度,来回至少要十分钟。 她酒量很好,与几人挨个轮一遍酒,便以肚子疼为借口,出去方便一下。 权衡良久,陈今今还是决定继续留下。 不管哪条路都不好走,索性拼了,就算被发现,再坏左右也就是一个死。 若能死得其所,也不算枉活一世。 她藉机翻墙跑出去,将埋藏的背包挖出来,拿出很久之前买的微型照相机,藏进内衣里,迅速再埋好土赶回去。 包厢里,大家喝成一片,唱起日本民谣来。 陈今今理了理衣服,缓口气,走进去,坐回野泽身旁。 “不舒服?”他温柔地问。 “好多了。”陈今今提起酒杯,“再喝一杯,多谢关照。” …… 回去又是件头疼的事。 每个人都要经过大门口的检查。 陈今今醉了,装得。 她张开手臂,任士兵从腿摸到胳膊。 野泽身份特殊,不用搜身,见士兵手落在陈今今腰上,便提了句:“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可以了。” “是。”士兵恭敬又用力地点了个头,放几人进去。 陈今今回到房间,百合好奇地问:“野泽教授送你回来的?你们……” “没有,”陈今今懂她的意思,“只是同事。” “他可从来没有带女同事出去过。”百合手撑着脸看她,“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他看上你也正常。” 陈今今洗把脸,倒头睡了:“好了,快睡吧。” “那明天再聊吧,我好久没出去了,真想听听外面的事。”百合见她不回应了,将灯关上,躺进被窝。 陈今今背对着她,一直在等待。 等夜深,等她睡着…… 渐渐,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陈今今轻声下床,套上衣服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休息了。 她没有穿鞋,轻快地走过去,避开巡查的人,前往实验楼。 实验室门都被锁上了,陈今今只能透过玻璃窗拍摄几张照片,最后来到标本储藏室,对大小标本缸的器官、婴儿标本拍照。 她不敢耽误太久,匆忙记录下几张就准备离开。 刚要出去,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陈今今立马定住,背贴着冰冷的墙,大气都不敢出。 “哒哒哒哒哒——” 沉重的军靴声越来越近。 她躲到玻璃缸后面蹲下,以一位男性标本为掩体,静静听外面的动静。 “哒哒哒——” 脚步声忽然停了。 紧接着,是三秒钟的安静。 忽然,“匡啷”一声,一道冰冷的光像刀子般切进来。 门开了。 …… 第142章 来者照例巡查,往各个角落瞄一眼。 一个个完整的、不完整的标本矗立在眼前,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显得更加骇人。然而在他们眼里,这些不是人,而是实验品、战利品,不止不足为惧,反而引以为荣。 脚步声越来越近,仅仅隔了两座标本缸。 陈今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碎片,紧攥在手里。 就在他即将拐过来之际,“轰隆隆”一声巨雷,周围所有的玻璃缸都在微颤。 巡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了一跳,举着手电筒扫向远处小小的通风窗,暗自骂了两句,转头出去了。 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陈今今才泄气,满头大汗地望向高高的那扇小窗。 雨大了,“啪嗒啪嗒”地打着窗。 幸亏这场雨、这声雷。 她长呼口气,合掌在心中默念声“菩萨保佑”,便轻而快地起身,往出口去,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没发觉一点儿声响,才缓缓开门出去。 陈今今一路躲躲藏藏,终于回到宿舍,刚开门,被面前的白影吓了一跳,她看清人,镇定道:“吵醒你了。” 百合微微歪着脸打量她:“你去哪里了?” 好在提前有准备,陈今今从口袋掏出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出去抽根烟,怕在屋里熏到你。” 百合脸凑上前嗅了嗅:“怎么没味道?” 陈今今故作淡定道:“这个就没什么味,你尝尝?” 百合连连摆手:“我不要。” “快睡吧。”陈今今关了门,到床上躺下。 百合立在床畔多看她两秒,便也回去睡了。 陈今今翻了个身,脸面朝墙,双臂环抱胸口,死死护住藏于深处的微型相机。 现在,这是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东西。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今今又偷拍下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在野外场拍摄的有关生化武器的实验,有十个人被捆在木桩上,他们的飞机从上空扔下毒气弹,由此计时并记录被实验者的反应。当时陈今今站在最角落,和高桥班的研究者及部分日本士兵身穿防护服、头戴呼吸罩立在不远处观察,借飞机和投掷弹药时的杂音,才偷拍到一张。 还有一次是在去病理班的路上,她看到冷冻试验室没有监管者,便隔着玻璃窗拍了张里面正在受冻的人。 有了这些照片,证据确凿,任他们咬死不认,也无法抵赖,抹去犯下的罪孽。 然此地不宜久留,龙潭虎穴,每多待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陈今今不怕死,怕得是来之不易的血淋淋的证据被发现、销毁。 得尽快带着仅有的证据离开才是。 她最近和野泽的药理班的人走得很近,没工作的时候常去帮忙整理文件、印刷些资料。 麦子戏社 第233节 一周后,陈今今谎称生日,想约野泽班的众人出去庆贺,她请客。 可到了聚会当天,就只有野泽出席,西装革履,还换了副金丝框眼镜。 陈今今问其他人呢? 他只说有事情忙。 于是,司机开车带她和野泽两人离开中岛医院,去的还是上次的酒馆。 可刚拉开包厢门,大片花瓣洒落过来,只见野泽班的众人聚齐了,在里面捧着蛋糕朝她欢呼。 陈今今麻木地注视他们的高兴模样,眼里看到的,却是监狱里、病房中、手术台上国人痛苦的面庞;是一个个被扫荡过的村庄、被凌虐、毒害的手无寸铁的百姓;是在鼓楼医院里滥杀无辜、抢夺食物、掠走女人的丑陋嘴脸…… 她僵硬地弯起嘴角,与众人鞠躬表示感谢,仇恨的目光只敢赤.裸地对着冰冷的地板,祈愿这些恶魔,不得好死,永坠地狱。 酒喝多了,有个军人研究员拿出一块绣满针线的白色棉布,自豪地将它展示给众人。 陈今今握着酒杯,努力保持微笑,她认得那东西,是“千人针”。 在日本军.国主义的洗脑下,如今日本几乎全国上下支持扩张、侵略,为战争筹集资金,各类声援战争的活动层出不穷,这“千人针”就是日本女人为了给出征的士兵送上祝福,而拉上千人每人缝上一针,激发士兵们的斗志,保佑他们战无不胜。 看这群人尊敬地托着白布,不停地赞叹,陈今今气得胸口都快炸了。 她拿上酒杯,拉开包厢后门,坐到外面的台阶上透透气,身后仍是猥琐的笑语欢声,高呼大.日本.帝.国必胜,天h万岁。 陈今今一口闷了杯中酒,再往后看一眼,他们都在专心看那破布条,没人注意到自己,正好是个机会。 她刚要起身,野泽出来了。 他说:“要下雪了。” 陈今今只能继续安稳坐着,朝他看过去:“那真是太好了,我很喜欢雪。” 野泽淡淡笑了笑,到她旁边坐下:“我也是,但更喜欢小樽的雪。” “以后回去的话,可以一起去看。” 野泽侧眸,目光凝在她脸上:“眼尾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战场上被弹片刮得。陈今今抬手摸了下:“不小心摔的。” 野泽盯着这条细细的疤:“很漂亮。” 陈今今听这话只觉得瘆得慌,还得装装样子,低头害羞地笑起来。 野泽收回目光,啜了口清酒,望向远处的山:“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嗯,好多了。” “部下们有些吵闹,喝多酒,总是这样。” “没关系,我喜欢热闹,感谢你们为我庆祝。” 野泽一直待在旁边,陈今今没有机会偷溜,后半场她又找借口去洗手间,还被小次郎跟着,一起过去。 直到生日会结束,她的身边始终有人在。 回去途中,陈今今假装喝多了,让司机停车,趴到一棵树前呕吐,藉着视线盲区,将胶卷深深摁进泥里藏好,再起身,踉跄几步,将土踩严实。 总不能白忙活一场,就算自己回去,胶卷也不能。 此去凶险,即便出了意外,也许未来某一天,会有人发现它。 那么,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车子开进中岛医院高墙中。 陈今今刚下车,就听到一阵狗凄惨的呻.吟,紧接着,看到一个研究员拎着狗尾巴将一条黄狗甩来甩去。 她忙上前,从人手中抱住小狗:“别这样,放了它吧。” 那研究员见陈今今身后野泽的眼神,咽下将要说出的话,转而道:“路上捡的,上野小姐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陈今今与他点了个头:“谢谢。” …… 狗被养在宿舍楼的后院,野泽叫人搭了个小篷子,就在他的房间正下方,每天都能看到陈今今过来喂狗、陪狗玩。 今天是除夕。 医院餐部从监狱里抓了几个妇人去包饺子,美曰其名善待俘虏,让中国人过节,实则每人只分到一个饺子,大多数都被日本工作人员和士兵吃掉了。 部下将饺子送到野泽的房间,放在圆桌上,散着腾腾热气。 见人一直立在窗口:“教授,再不吃就凉了。” 野泽没说话,抬手,示意人出去。 “是。” 门被关上,房里静得一点声都没有。 野泽仍俯视窗下的冰天雪地,和雾淞下美丽的女人。 树叶被一层薄薄的冰包裹着。 陈今今踩在石块上,踮起脚尖,含住一片晶莹剔透的冰叶,水化在口中,带着植物的淡香,美妙极了。 从前她和李香庭在寂州时也见过一次冰晶成珀,只不过那里的树高,她站在凳子上都拽得吃力,只能让李香庭蹲下,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处咬冰叶,还时不时摘下一片,塞进他的嘴里。 真怀念,那些简单、干净的时光。 野泽拿起酒杯,微微抿了口酒。 看着她红润的嘴唇,忽然也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百合自远处唤了一声:“惠子,快来。” 陈今今看过去,跳下石块,小跑过去。 地空了,只剩密密麻麻的脚印,和一条中国狗。 野泽推了下眼镜,将一盘饺子拿过来,一只一只从窗户扔下去,见黄狗大快朵颐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 …… 寂州,华恩寺。 吴硕、文瑾和赵淮都回家过年了,只剩戚凤阳和李香庭守着寺庙。 两个人不讲究,只包了点素馅饺子。 戚凤阳虽在法国多年,每逢春节都会与两三国人在一起庆祝一番,能留学的孩子大多非富即贵,很多活儿没经过手,论厨艺,还是得戚凤阳,几小时整个一大桌子菜,轻轻松松。 这几年,李香庭也学会和面做馒头、包饺子、炒菜蒸饭,他算是掌着华恩寺的,上下都得操持,吴硕那几个到底是后辈,大小事总多是他照顾着些,甭管是砍柴挑水还是烧过煮饭,都样样精通。 一人擀皮子,一人包上,不一会儿,两小盘饺子包好了。 天寒地冻的,晚风刺骨,吹得人头疼。 李香庭点了个火炉子,吃完饺子,便围着火堆喝饺子汤。 不比从前,现在两人在一块儿总是沉默的。 沉默,却不尴尬。 戚凤阳很享受这种感觉,天地无声,古佛青灯……宁静的,仿佛只有彼此。 日复一日,默默相伴。 炉子里火苗弱了些,李香庭抽两根木棍放进去,掸掸手,接着捧起碗抿了口热汤,忽然问:“不想找找家人?” 戚凤阳从摇曳的火中抬眼:“从他们卖了我那刻起,就不是家人了。”她注视着李香庭眼里闪烁的光点,弯起唇角,“从十四岁起,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李香庭静静看着她:“我已出家,早就无家了。” “那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陪着菩萨,我喜欢这里,很喜欢。” 李香庭浅浅笑了:“不嫁人了?” 戚凤阳摇摇头:“不嫁。” “婚姻未必人生必须事,你是大人了,想清楚就好。” “嗯。”戚凤阳放下碗,手靠近火边烤烤,烫得不禁蜷起手指,她收回手,放在冰冷的耳朵上揉了揉,听到呼啸的冷风,往门口看去,“明寂,下雪了。” 李香庭望过去,片片雪花飘进来,落在门槛里,化在温暖的火光中。 他平和地注视着轻舞的雪,一时忘了手中的汤,渐渐凉了。 不知何时起,每逢下雪就会想起故人。 每粒雪好像都承载着久别的欢声笑语,将他带回那一个个朝思暮想的深夜。 …… 而在遥远的沪江,火树银花,满城欢庆。 邬长筠的小院其乐融融,阿渡、元翘、田穗……连白解的孩子都被带了过来,一起吃年夜饭。陈修原一早就去医院代同事值会班,说是晚饭前一定回来,可等饭菜都上全了,仍不见人影。 二楼视线好,大伙都上去看烟花了,邬长筠和田穗在煮最后一锅汤。 震耳的鞭炮声隙传来一阵敲门声。 邬长筠耳朵尖,放下汤勺,对田穗说:“老陈回来了,我去开门,看着点锅。” “嗯?回来了?”田穗从窗口往门口看,“我怎么没听见?” 邬长筠没回答,扯下围裙走出去,拉开门栓:“饭刚——”话说了一半,噎在喉咙里。她望着门外立着的男人,漆黑的瞳孔中绽放出五彩的花火。 听说他们在从南京回来的路上遇刺,生死不明。 一个多月了。 杜召将帽子取下,头发软塌塌的,又长又乱,盖住眉眼,下巴胡子拉碴,一身尘与雪,整个人沧桑许多,见到她时,幽深的双眼流露出温柔的笑: “筠筠,新年快乐。” …… 第143章 麦子戏社 第234节 邬长筠拉大门,偏身让开路,这才看到杜召身后的白解,他掸掸肩上的雪,笑着说:“保姆说阿砾在这里,我们就赶过来了。” “是,快进来。” 白解见儿心切,没等两人动弹,便径直往里面冲了。 邬长筠今日穿了件宽松的藏青色长袄,夜色下,乍一看像黑,与门槛外颀长的黑影重合在一起。 “还好吗?” 杜召张开手臂:“检查下?” “滚两圈看看。” 这是玩笑话,杜召听得出来,笑着往前一步,微微弯下腰,靠近她的脸,压低声问:“不请我进去?” “饭刚做好。” “我闻闻。”杜召轻嗅一下,“羊肉。”他又握起她的手腕,举到嘴边,“洋葱。” 邬长筠收回手:“再废话撵人了。” “好,不废话。”杜召直起身,将手放回口袋,往里面走。 邬长筠踏出门往来路望去,暖黄色壁灯下雪影纷飞,空长的白色巷道,仍没有陈修原的影子。她刚要退回去,便见一只孤影撑着伞踏过一只只前人的脚印,快速地朝自己走来。 邬长筠迎去两步,接上人:“慢点走。” 陈修原到檐下,将伞上的雪抖抖,收了起来:“有点事耽误了,久等了。” “也刚忙完,准备吃饭。”邬长筠将门关上,落了锁,掸掸头上刚落的雪,“杜召回来了。” 闻言,陈修原欣喜地望向堂屋,眼里充满温暖的光,团团热气从弯起的唇角喷散而出:“太好了。” 他快步往里去,台阶上的雪清过一遍,又落下薄薄一层,被屋里散出来的暖气化了些,让地有些滑。陈修原踉跄一小步,差点摔倒,站稳了,高兴地唤:“阿召——” 白解抱着阿砾猛亲,杜召在旁边看小孩,闻声,两人皆回头。 异口同声:“小舅。” 陈修原走到跟前,拍了拍杜召的背:“平安回来就好。” 杜召笑笑:“是。” 陈修原手又落上白解的肩:“你这儿子越长越像你。” “是嘛!”白解亲了口阿砾红彤彤的脸蛋,“我还觉得像他妈呢。”提到这,他脸上的欢喜不禁淡了两份,随即又咧着嘴对众人笑,“这小子以后肯定比我帅。” 田穗听到人声,端着汤碗出来:“师公。” 陈修原和杜召同时回头。 “辛苦你了。”陈修原道。 田穗笑着摇头,又对杜召和白解打躬作揖:“新年好。” 白解:“新年好。” 杜召见田穗绑着两个麻花辫,还扎了两朵大红花,喜庆得很:“新年好好跟你师父学戏,争取早日成角。” “谢谢杜先生,我会的。” 元翘从二楼看完烟花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显眼的那个,忽然在楼梯口停下,害得后面的阿渡差点撞上。 元翘对杜召印象很深,几年前去他家唱过堂会,在红春戏院的时候还亲眼看到他开枪杀人,即便后来听到些小道传闻说长筠姐和他有那方面关系,再次见到人,还是有些发怵,弱弱地唤了声:“杜先生。”随即挽住阿渡的胳膊,与人并排下来。 阿渡自然也认得他,隔老远热情地打招呼:“杜先生。” 杜召与两人点了个头。 邬长筠从厨房拿一把筷子来分:“都过来吃饭。” 没人动弹。 她见一个个都杵着,停下动作,声音严厉几分:“坐下,愣着干什么?” 大伙赶紧听话地过来落座。 原本热热闹闹的聚会因两个生人的到来变得有些冷清。 杜召看出几人的不自在,不想扰了他们的兴致,喝几口酒、吃点菜便要离桌了。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用红纸包着的东西,挨个分发。 元翘拆开红纸看了眼,是一百块钞票,她震惊到失声:“天呐——”随即捂住嘴,将红包退还,“杜先生,我不能收!” “拿着,没准备那么多份,这是给你们夫妻俩的。” 阿渡赶紧道:“太多了!我们——” 田穗也要伸手将红包还过去。 “行了,都收好。”杜召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又从另一只口袋拿出两叠,递给陈修原,“小舅。” 陈修原推开他的手:“要给也是我这长辈给。” “就当是我孝敬你的。” 白解抱着孩子喂饭,抽空插句嘴:“爷有钱,都别客气。” 杜召把红包放在邬长筠手边:“小舅妈管账。” 邬长筠放下筷子,也掏出红包,给每人发一个:“我的没那么多,过年大家开心一下,买点糖吃。”她看向杜召,“没准备你的,明早补上。” “好。”杜召笑着站起身:“困了,去睡会,你们吃。” 邬长筠望向他走上楼梯的背影,才吃这几口,应该是怕座上这些人拘束,她收回目光,将桌上红包推给陈修原:“孝敬你的,拿着吧。” 杜召来到之前睡过的那间房,脱去大衣,里面是一身暗色西装,衬衫领口坏了两个扣,领带被揣在西装口袋里,露出个尾,沾了泥与血。 他走到窗边,看了会雪景。 楼下逐渐传来欢声笑语,听得人心情舒畅。 杜召拉上窗帘,走回床边,看到椅子上放着走前换下的衣服,拿起来闻了闻,淡淡的清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杜召将西装和衬衫褪去,露出肩胛骨的大片淤青,再套上干净的衣服,躺到床上补会觉。 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闭眼了。 本该在半个多月前就回到沪江,途中遇到游击小队对他们展开追杀,他没法伤害自己人,只能退而不攻,被逼到滁州,好在只受些轻伤。 潜伏工作本就如此,即使不被日本人、汉奸发现,或许有一天也会被不知实情的抗日人士刺杀,每时每刻,都有掉脑袋的风险。 杜召合上眼,这一刻,才敢稍稍放松下来。 …… 饭吃完,外面雪也停了,元翘与阿渡回了戏班大院。 白解带孩子在楼下小房间休息,收拾完里外,田穗也歇下了。 今天老虎灶没开门,热水都是自家烧的。 邬长筠站在灶前看锅,见陈修原拿了个搪瓷杯进来,去挖了一小勺糖:“给阿砾?” “对。” 两人并站,听锅里逐渐沸起的声音。 “他睡了?” 陈修原知道她问的谁,“嗯”了声。 “加床被子,今晚冷。” “好。”陈修原微微笑起来,“水开了。” 邬长筠揭开锅盖,刚要去拿壶,陈修原抢先提过来,将她推去一边:“我来吧,等会提上去,你回房歇歇,忙一天了。” 邬长筠没与他客气:“小心,别烫着。” 她从杜召房门前走过,脚下稍慢了些,听屋里头毫无动静,才轻声回到房间。 本想问他些话,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问的,人平安回来就够了。 …… 邬长筠睡眠向来浅,前些年做赏金杀手,这两年干地下工作,警觉性一直很强。一大早,听到隔壁房间的开门声,虽明显轻声轻脚的,但仍逃不过她的耳朵。 杜召下楼了。 晨光熹微,屋里还是暗的。 邬长筠翘首看一眼床尾沉睡的陈修原,悄悄起床,赤脚走了出去。 她小跑下楼梯,俯视着刚到一楼的杜召:“走了?” 男人回头:“有事。” “不吃个饭?” “还早,你们睡吧,别叫白解,让他多睡会。”杜召看到她光着脚,忽又折回去,视线几乎与人平齐,“又不穿鞋。” 邬长筠搓了下脚:“那你忙去吧。” 杜召静静地盯着她。 邬长筠从口袋摸出个红包塞到他手里:“给你的。” 杜召捏着红纸摇了摇:“多少钱啊?” “买糖够了。”邬长筠心里暗笑,刚要转身,被人搂住腰,轻而易举地提起来,落下两层楼梯,踩在他更凉的皮鞋上。紧接着,一个吻落下来,盖在她的额头,暖得发烫,将她浑身都燃了一层火。 “饱了。”杜召又把她抱上去,转过身,拍了下她的屁股,“再睡会去。” 邬长筠对这接连两下很是不爽,回头就要轻踹他一脚,却被杜召及时摁下腿。 “再闹小舅醒了。”他眉飞色舞地瞧着她,故意问:“要是打起来,你护谁?” 邬长筠掌下用力,将他推下一个台阶,浅浅蹙着眉:“帮他打你。” “那我得赶紧走,省得讨打。”杜召笑着背过身,往楼下去,与她挥挥手,“回见。” …… 一个多月,无论是地下工作还是公司事务都耽搁太多,现下过着年,哪边又都放了假。 杜召先去了趟嘉嘉珠宝行与辜岩云和居嘉卉报平安,再详谈此去南京各项事宜及他们近期留守沪江所接触的大小情报。 麦子戏社 第235节 大过年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庆得很。 孩童拿着小鞭炮追逐打闹,街两边的小商贩摊挨着摊卖各式各样新鲜的小玩意,隔一段路便有舞狮、杂耍、拉洋片儿的,老百姓都出来凑热闹、赶年集,人山人海,小汽车都难过。 杜召从珠宝行出来,路太堵,开了十分钟,才往前不到五十米。 耀眼的光穿过透明玻璃铺在他的身上,杜召摸出根烟点上,静静抽了会,望着一派热闹的景象,真希望祖国寸土皆如此。 然此时有多少战士能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年夜饭? 又有多少土地正在炮火连天? 杜召将窗降下条缝隙,弹去烟头摇摇欲坠的灰烬。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停在他的车窗外,捧起手里的小碗,祈求施舍。 杜召身上没零钱,从口袋掏出张十块钱钞票从缝隙塞出去。 老太太见这么大的面额,感激涕零,连连鞠躬道谢,不停地说吉祥话:“大善人,祝你平安无事,一家幸福,财……” 杜召见不得这样的画面,正好前面的车动起来,便加把油,紧跟过去,走了不到两米,又被迫停下来。索性暂且没什么重要事,他不急不躁地等着,思考方才与辜岩云的话。 刚一晃神,他的车周边围满了乞丐,老老少少,最小的,连车头高都不及。 啼饥号寒的灾民、仗势欺人的汉奸、恶迹昭著的侵略者…… 这才是现实。 哪有什么平安、幸福。 浮躁乱世,花天锦地的表面下,一直是满目疮痍。 …… 第144章 最拥堵的路段过去了,车速稍微提上来一些。 前方是电车停靠站,等车的人有些多,又把路堵了将半。 杜召缓缓行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贺明谣,抱着一束花正在排队上电车,刚要上去,被一个大汉挤了出去,怀中花坠落在地上。她捡起来,轻轻掸了掸,又把几块花瓣捡起来,塞进包花的油纸里。 电车开走了。 贺明谣往远看去,有些无奈,已经等待好几轮,不想再等了,便想走回去。 杜召把车开到她旁边,降下车窗:“贺明谣。” 听见声音,她不禁肩膀一抖,低下头看过去,又惊又喜:“阿召。” “去哪?”杜召问。 “回家。” “送你一程。” “不麻烦了。” “上来吧,送你到家附近。” 贺明谣懂他意思,考虑几秒,拉开车门坐上去,把副驾驶的帘子拉上一半。 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 杜召始终望向着前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拐过这条车水马龙的街,贺明谣才主动开口:“听杜兴说你在回来的路上被抗日分子刺杀,失踪了。” “嗯,昨晚刚到沪江。” “没受伤吧?” “没事。” “那就好。”贺明谣垂下眼眸,松松紧抱花束的手,瞧着有些局促。 杜召虽直视前路,但余光扫到她不停地往下拉衣袖,想起杜兴疯疯癫癫的样子,便问:“他还总是动粗?” “也没有,大多时候是温柔的。” “我记得明天是贺伯伯的忌日,不回去祭拜?” “麻烦,不回了,现在昌源只剩个姨娘在,早就断了。”贺明谣掀起眼皮,目光落在车外缓缓滑过的街景上,想起家中事,眼里又多了几分悲伤。 她的父亲,杜震山的亲信贺金卫,同哥哥贺明山都战死沙场了。贺家没落,贺明谣没了倚靠,才受杜兴威逼,嫁了过来。谁料她的母亲在她回门那天自杀明志,誓不与汉奸为伍,贺家也算满门忠烈。 贺明谣苦笑道:“家已经不是从前的家了。” 是啊,早就变了。 杜家何尝又不是,八个兄弟大多战死,除了生死不明的老九杜占,只剩下他与杜兴,还有个乳臭未干的小弟弟,连同十一妹、十二妹、十五妹一块儿被送到香港去了;二姐丈夫为国捐躯,守寡与老人住到乡下,也死在一次日军的扫荡中;其余几个妹妹跟夫家出国,耻他和杜兴卖国求荣,至今音讯全无。 这个家,是死的死,散的散。 “真怀念小时候。”贺明谣看向杜召,“以前不懂事,做了很多荒唐事,叫你为难了。” 杜召想起幼年事,也没什么太过分的,就是大小姐脾气娇气了点,他本想安慰,但量于现下身份,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只道:“没事。” “你孤身一人,也该找个伴了,总得有个亲近的人照顾着。”贺明谣淡淡道,“我知道,你和杜兴虽是兄弟,但不一样。” 杜召分辨不出这句“不一样”含了哪些意思,只是表面上的?还是另有深意? “一个人自由。”他仓促地扫她一眼,“你呢,怎么自己在外面挤电车,杜兴哪去了?不知道派个车接送。” “朋友都走亲拜友,他也忙,我在家闷得慌,就出来转转。” “大年初一还忙。” “嗯,好像是日本人派的任务。” 杜召想探探口风,遂接上感叹一声:“过节还不让人闲着。” “他们才不管这些,前几天杜兴和人喝酒,我隐约听到几句,好像是有一批俘虏从浙江押送过来,在这中转几天,不知道要去哪,说是雪天路滑,等化一化再走。” “什么人?” “不清楚,我也就听到那么两句。” “以后这些事情不要随随便便跟别人提。” “你是自己人,说说也没什么,我有数的。” 车停在离杜兴公寓不远的街口。 “就把你放在这了,走一截。” “嗯,谢谢。”贺明谣下车,脚扭一下,尴尬道:“鞋子有点小了。” 杜召点上根烟:“不合适的东西,换掉就好,否则遭罪的还是自己。有难处,可以寻求帮助。” “没有可以帮助的人了,”贺明谣强撑着笑了笑,“自打父亲离开,我们家就垮了。” “家人没了,还有朋友。”杜召手伸出去,弹了下烟灰,“行了,回去吧。” “好,你慢走。” 杜召没回应,转了个向,往来路开去。 贺明谣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到车影,才往家去。 杜召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贺明谣的话。 俘虏,哪边的? 不管哪边,前线抗日的,都是兄弟。 他往亚和商社开去,见里头开着门,便进去看看。 门房正在和电讯科的张秘书聊天。 “新年好啊。” 门房闻声看过去,见是杜召,高兴道:“杜经理,您回来了,哎呦,新年好新年好。” 张秘书也关心道:“听说你们遇刺了,没事吧?” “没事。”杜召走到两人跟前,“今天还上班。” “没办法,轮值。”张秘书一身红色毛呢套装,戴着条狐毛围领,给他转了一圈,“新买的衣服,怎么样?” “漂亮。”杜召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红包,“图个吉利。” “谢谢谢谢。”门房开心接下。 张秘书打开看了眼:“十块钱呢!杜老板就是阔气。” “在这可不兴叫杜老板。”杜召手半插在西裤口袋,“就你两在?” “小吴也轮值。”张秘书笑眯眯地把钱塞进裙子口袋里,“刚出去了。” 杜召:“又偷懒喝酒去了?” “哪敢啊,就我们这几个人。”门房道:“去周家饭店了。” 杜召没再追问。 张秘书道:“大过年的,您来商社有事吗?” “没事,路过,看开着门,就来打个招呼,你们聊,我找人喝酒去,有空一块打牌。” “好呀好呀。”张秘书眉开眼笑地望他的背影。 门房戳她胳膊一下:“还看呢。” 张秘书敛了笑,回头继续嗑瓜子。 “魂都快跟人飞了,他也是单身汉,找找机会啊。” “我也想啊,人家也得看上我。”张秘书远远吐出瓜子壳,“他玩得太花了,从前跟一个演员好过,你听说没?现在人成他舅妈了,关系不正常呢。” “是嘛。” 麦子戏社 第236节 张秘书倒出手心的瓜子,掸掸手:“行了行了,不闲扯了,我回去继续监听了,万一漏个什么重要电报,杜兴不得骂死我。” 说着,扭着屁股上楼了。 门房翘首望过去,“啧啧啧”感叹了声。 …… 周家饭店就在不远,杜召把车开到附近街边等着,不过五分钟,商社的小吴和厨房伙计提着好几桶饭菜往车里放。 这么多,想是送去给那批被关押的人。 得找机会跟过去看看。 过去牺牲的红豆所属小组一直保持静默,该唤醒了。 最近报社都放假,不好发布暗令,他只能启动二线,在中南街三十二号附近的电话桩上贴特殊的寻人启事,等他们发现并接头。 次日晚,杜召与小组组长、代号为芝麻的中.;共地下党在严氏酒行见面,并安排工作,让其携小组成员紧密观察被押俘虏动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杜召不停辗转公司和商社,以及忙于各种聚会、酒局,查探大小情报。 辜岩云也正式入职“沪江统一委员会”副处长,两人互相配合,肃清汉奸、策反汪伪部分高层人员、搜集军商相关情报,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十一天后,芝麻约杜召见面。 仍在严氏酒行。 彼时,白解也在。 “他们在瑰阳歇脚时候,我们的交通员伪装成卖烟的商贩靠近,听到运送的鬼子提到了游击队,还有个俘虏喊了一个人政委,从浙江开始运送,那不就是新四军吗?” “目的地是哪里?” “六阳。”芝麻一脸严肃,“本来以为是送去鬼子劳工营,但并不是,那地方有点像部队,又像医院,周围寸草不生,墙垒得比寻常的要高一倍。交通员怕暴露,白天不敢靠近,晚上偷偷躲在远处坡上用望远镜看,那楼窗户里有穿白大褂的,像医生。” 白解紧蹙眉头:“什么鬼地方?” “不知道,神神秘秘的。”芝麻气愤地叹了口气,“门口有带枪的士兵,进出都严管,交通员蹲了两天,看到过两批人进去,再也没出来过,但是——” 白解见他停下,催促:“但是什么?快说啊。” “他说在周围检查,发现有很多木桩,像是捆人用的,地上还有陶瓷罐碎片,和一些动物尸体,死状恐怖,眼鼻嘴都流血。” 一直沉默的杜召忽然开口:“化学武器。”他缓缓抬眼,眸色深沉,“人体实验。” …… 六阳县。 最近的中岛医院很忙,新来了近六十人。每天都会进行活体解剖,还有结核、霍乱、鼠疫、炭疽等各种实验。 在这里的二十四天,陈今今肉眼可见瘦了一圈,她每天强逼着自己进食,为的是保存体力,争取多拍摄些证据。 野泽教授见她憔悴许多,便把人调到身边,跟着自己记录数据,相对轻松很多,也没那么压抑了。 他们每天在一起吃饭、逗狗、做实验,除了晚上休息时间,几乎形影不离。 野泽班最近在研究兔热病,总是加班。 晚上,陈今今从实验室回到宿舍楼,忽然听到一间房传来求救声,她赶紧跑去查看。 门没锁上,陈今今敲了两下没人应,却听里面“咚”的一声。 她直接打开门进去,被眼前的画面怔住了。 没记错的话是个日军中佐,正在侵犯中田班负责采集血清的女护士,从立场上,她恨不得这里的工作者全部都死,可站在女性角度上,她还是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存在:“放开她!” 陈今今刚要上前阻止,渡边及时冲进来,却将她拉走了。 陈今今挣扎着:“你该阻止的是他!他在——” “不要管。”渡边将她按在墙上,“回去。” “他正在——” “回去!” 陈今今看着眼前男人瞪圆了眼、双目赤红的愤怒模样,停下动作,耳边仍萦绕着房间里压抑的呜咽声,她无奈地转身离开,站到自己房间门口。 渡边跟在她身后,看在野泽教授的份上,客气地嘱咐了一句:“请你不要再管闲事了。” 陈今今微微垂首,无话可说。 “早点休息。” 陈今今走进屋,背靠在门上,与床上坐着的百合对视。 百合正在绣花,一脸平静,低下头继续绣:“这种事太常见了,你该听他的。” “没人管吗?” “这是被默许的,军人最大,能为他们服务,是我们的荣耀。”百合又抬眼,“她是渡边君的女朋友。” 陈今今却只觉得可笑。 “惠子,你知道上一个记录员去哪里了吗?” 陈今今没吱声。 “有一天晚上,她被几个士兵拉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百合语气平平地形容着这一切,“后来她被用去实验了,最后连具尸体都没保留下来,被分成很多块,扔进焚尸炉了。” 陈今今看着百合麻木的表情,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的样子,忍不住轻促地笑了一声。 这样罪恶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变得稀疏平常,曾有一丝善良的人也被慢慢同化,逐渐变成了恶魔。 连自己人都伤害,还有什么是这些禽兽做不出来的。 …… 第145章 陈今今寻找一切机会偷偷拍下日方这种丧心病狂的兽行,直至仅有的胶卷用光。 再待下去毫无意义。 然而中岛医院看管森严,靠她自己之力想走出高墙简直天方夜谭,陈今今只能利用与自己还算交好的野泽教授,试图在外出时能够混出去。即便在此过程中,身体和精神都受着极度的煎熬,她也得忍下去。 近两日天气晴朗,温度上升许多,接连下到三天的大雪也化尽,泥土都在温暖的阳光下逐渐变得干燥。 陈今今正纠结再找什么理由把野泽骗出去,不想野泽主动邀请她外出放放风,把橘子——他们养的那条黄狗也带上。 只有两个人的话,或许行事方便很多。 陈今今正暗自谋划,药理班的实验员、野泽的副手阪田忽然道:“一起去吧,我可以帮你们准备食物!好久没出去了。” 野泽同意了。 哪都有他!陈今今看到这个人就烦,最近他还在追求与自己同宿的百合。 才想起这,阪田就提议了:“把百合小姐也邀请上吧!听说她做寿司很好!” 也好,拉个人分散他的注意力,省得盯着自己。 百合自打进了中岛医院就没再离开过,陈今今觉得不管她是否对阪田有意思,都会答应这次邀约。 如她所想,百合高兴地同意了,虽然早已习惯这个到处是豺狼虎豹的地方,但她偶尔也会觉得压抑,需要一些让自己放松的出口。最重要的是,她得找一个强大点的靠山,以免自己像渡边女朋友那样受人欺辱。 野泽不仅样貌出众,在中岛医院的地位也显赫,与其能力相当的教授多的是,可不仅这里的工作人员,连军队的大小军官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个阪田长了一对小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眼睛,百合不喜欢这样的长相,一直暧昧的原因在于他是野泽教授身边的人。她虽不清楚野泽究竟是什么人,但知道绝不仅是普通教授那么简单,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更强大的势力。 …… 下午三点多,天朗气清,阳光暖人。 他们开着一辆军用小汽车出去,没有目的地,降下车窗,吹吹春风,看到一片漂亮的景便过去停下,铺上块白布,厚厚的白布,让陈今今不禁想起手术台上遮活人、盖死人的那些。 百合从食堂借了工具,给他们包寿司吃。 陈今今坐在她旁边帮忙,目光落于白布上放着丰盛的食物。看着看着,周围的一切逐渐扭曲、变幻,她的神魂又回到了血腥的手术室,眼前的水果、香肠、面包、红酒变成了跳动的心脏、蠕动的肠子、白色的脂肪、鲜艳的血…… “惠子——惠子——” 陈今今缓过神,看向一旁的百合。 “帮我拿一下色拉酱。” 陈今今手伸进工具箱里一阵摸索,将小瓶子递给她。 “谢谢。” 野泽见她魂不守舍的,询问:“是不是不舒服?” 陈今今同他摇摇头,笑道:“没有,我在期待百合的美食呢,真想吃呀。” 阪田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也道:“太期待了!看上去就很美味。” 百合用小盒子装上寿司,分别递给三人:“请享用。” 阪田恭敬地接过来,小口品尝,惊叹道:“太好吃了,百合小姐真厉害。” 百合闻言,面上露出点羞涩:“很长时间不做,希望你们喜欢。”她穿着和服,淡淡的粉色将脸色衬得更加好看。 阪田不时偷瞄她一眼,眸中的欢喜情不自禁地倾泻,品尝完寿司,又对陈今今道:“好像从来没见过惠子小姐穿过和服。” 陈今今冷静回答:“我的行李在来的路上遗失了。” 阪田脸色顿时沉重几分:“听说你被土匪劫持,冒着危险逃了出来,跟你一起来的两位都不幸遇难了。” “嗯。”陈今今垂下头,假装伤感。 百合见状,覆上她的手:“已经过去了,不要难过,以后你有我们。” 野泽什么话都没说,递了个剥好的橘子给她:“吃个橘子。” 陈今今接过来:“谢谢。” “野泽君心疼了。”阪田与野泽相熟,开起玩笑,“教授话不多,关心人都是直接表现出来。”他忽然起身,想给两人留独处的时间,手朝百合伸过去,“我们去那边看一看吧,我刚才看到兔子跑了过去。” 百合没拒绝,擦擦手,跟人离开了。 寂静的半坡,只剩他们两,陈今今虽低着脸,但余光注意到野泽一直盯着自己。 麦子戏社 第237节 听百合和阪田往北边走远了,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溜走,刚抬头,野泽将一条手链递过来:“送给你。” 她赶紧拒绝:“我不能要,谢谢您的好意。” “别这么客气。”野泽不顾她的拒绝,直接拉起她的手,将手链扣在纤细的手腕上。是条银链子,坠了两颗紫水晶,在阳光下闪闪的,很漂亮。 陈今今想要脱下它,野泽按下她的手:“很适合你,不值钱的东西,收下吧。” “可是……”陈今今抬眼与人对视:“我没有可以送给你的东西。” 野泽凝视着她的双眸,忽然不说话了。 陈今今瞧他这含情脉脉的眼神,感觉到不对,想要抽出手来。 野泽却握紧她的双手,拉至腹前:“惠子,我喜欢你。” 虽料想过这种情况,但真正表达出来,陈今今脑袋还是“嗡”的一下,心想:完了,人没逃出去,惹上孽缘。 野泽见她没反应,逐渐凑近,想要吻上去。 陈今今及时别过脸,缩起脖子,躲了过去。 野泽僵了两秒,只在她耳廓落下一吻,轻声道:“我想要你的心。” 一阵瘆人的寒意沿着背脊蔓延…… 陈今今只觉得毛骨悚然。 野泽退后,没有强迫她,继续端正地坐着:“我可以等待。” 有种劫后余生之感,陈今今随手抓一颗橘子,力下重了,指甲扎进果肉里,流了满手黄色汁液,她忽然想到什么,抬脸四处张望,不见狗的踪影:“橘子呢?” 野泽推了下眼镜,目光飘至远处。 “我去找找。”陈今今立马起身。 “别走远了。” “好。” 野泽目送她走开,淡定地倒了杯红酒饮下,只以为她是害羞了,便留给一些空间,让她冷静冷静。 陈今今朝与百合和阪田相反的方向去,来到坡另一边,远远看到狗正在河边喝水。 对不起,我已自身难保,带不上你了。 她回头看一眼,没见那三人,再朝远方的树林望去。 跑,跑,跑—— 陈今今一直随身带着微型相机和胶卷,她将东西从内衣深处掏出来,叼在嘴里,往河边跑,跳进去游到岸对面,以平生最快速度冲向幽深的树林。 跑,跑,快跑—— 这片树林太大了,陈今今浑身湿透,毫不停歇地往前冲,忽然一脚踩空,巨大的失重感后,是头破血流的眩晕感。 她掉进了一个陷阱里,不知是附近村民挖的,还是中岛医院的恶魔们为了抓野味食用而做。 陈今今强忍后背与右腿的剧痛起身,手扒着泥墙往上爬,可坑太深,壁又直,怎么也爬不上去。指甲盖抓劈了,伤到指腹,血沾着泥,泥混着血…… 她试了无数次,精疲力尽地躺在坑里。 夜深了,温度骤降,露水冷若冰。 陈今今蜷缩成一团,好不容易干透的衣服又潮湿到里,冻得直抖。 …… 好疼啊。 从里疼到外。 陈今今躺在手术台上,耳边是刀具相碰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她忽然醒过来,翘首往前看过去,只见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扒自己的肚子。她四肢被束缚住,刚要叫,被捂住嘴巴,什么声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掏出一个个器官。 忽然,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医生摘下口罩。 是野泽。 他缓缓捧起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笑着对自己说:“惠子,我要你的心。” 陈今今猛然睁开眼,周围很安静,充斥着浓浓的消毒水味,上方是熟悉的灰色条形天花板。 灯没开,房间有些晦暗。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双脚乱蹬,将身上的被子踢了下去,手背上扎着的针也脱落,缓缓流出血来。 百合听见动静赶紧来稳住她:“惠子,惠子!” 陈今今惊恐地盯着她,大喘气,去扒自己的上衣检查腹部。 白净完整的一块皮肤,没有刀痕。 “惠子,你怎么了?” 陈今今平定下来,环顾周围熟悉的环境,却更加绝望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鬼地方。 她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崩溃地捶手边的病床。 “惠子,别这样,你还受着伤!” “惠子!你怎么了?” 野泽正好过来探望,见她连抓带揣的样子,上前搂住人:“别激动,没事了,你得救了。” 陈今今却无助地嚎啕起来,这一刻,她倒宁愿自己死在那个乱坑里。 野泽身上是淡淡的皂角味,却熏得她头晕想吐。 陈今今不停地挣扎,手在他身上又捶又搡。 滚开,滚开,去死,去死吧—— 她用最后一丝理智咽下了呼之欲出的中国话,咬住内唇,活生生咬出了血。 压抑一个月的情绪,快让她得精神病了,只能疯狂地尖叫,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所有的痛苦宣泄出来:“啊——啊啊——” 百合被她这个状态吓到了,呆呆地杵在床尾。 野泽回头对她道:“镇定剂。” “是。”百合慌慌忙忙去找药水,不一会儿,带着针剂回来。 此刻那细长的针变成了挖心剖肝的刀,百合也变成了丧心病狂的医生,仿佛在对自己笑。 陈今今抗拒地往后缩,往两边躲,把扎进皮肉里的针头都扭歪了。 野泽没办法,让百合叫其他医生过来,本来还想问问陈今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想问了。 陈今今被两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死死按在病床上。 百合重新将镇定剂打了进去。 她竭力扭动着、痛哭着…… 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些惨痛的实验历历在目,被活剥皮的女人、烫死的孩子、被细菌侵蚀面目全非的男人、成千上万的老鼠和虱子…… 她用力地抓自己的脖子,仿佛无数虱子遍布全身,钻进她的皮肤,啃噬她的骨头、内脏…… 快要窒息了。 她睁大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天花板,药物起了作用,她的目光逐渐涣散。 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她一个人。 不,不是。 还有。 她无力地眯着眼,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李香庭,看到她那身披僧袍的爱人跪在佛前,被温暖的金光笼罩着;仿佛听到他在低声诵经。 她逐渐平静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回荡在脑中的,只有遥远的风声、鸟声、钟声…… 余音袅袅。 余音袅袅。 …… …… 第146章 这是陈今今第一次这样疯狂地发泄,漫长的昏眠后,身体和情绪都得到疏解。 她恢复冷静,依旧如常,把所有苦水咽进去,继续装作无事的模样。 等百合再问,她只说:“想起不好的遭遇,吓到你们了。” “我去找橘子,看到一个黄色影子窜进树林里,就跟了过去,却越跑越深,迷路了,不小心掉进陷阱里。” 阪田道:“那是我们抓野兽的陷阱,那天野泽教授叫了很多人出来找你,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进树林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收获,却意外发现了你。” 百合:“还好有惊无险,橘子也找到了。” 陈今今穿着宽大的病服,身上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并无大伤,就是小磕小碰多了点。 野泽放了她假,让她最近安心静养。 那日坠入深坑中,陈今今用手边的小树枝在泥壁上一直挖,树枝折了又折,才掏出一个又深又窄的小洞,将微型相机和小胶卷盒全部塞入深处,再一点点填起来,用垂落下来的枯草遮住,为的是防止意外。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万一昏厥时被中岛医院的人带回去,势必会发现藏在内衣里的东西。 即便没有人,还有野兽,连人带骨头吞下去,就前功尽弃了。 不管自己是生是死,这些用命换回来的东西都不能被发现,陈今今不敢冒未知的风险,得把它们藏在一个比身上更安全的地方。 当在医院病房里醒来,看到自己被换上一身病服时,她无比庆幸那时做出这个决定。 麦子戏社 第238节 野泽时不时便会过来探望,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在床边守着,看她的睡颜。 六阳是个偏僻的小山镇,各方面条件都不好,野泽每次过来都带上很多水果,见陈今今不动,又把那些珍贵的水果用来榨汁。 他甚至还搞来了稀有的樱桃。 陈今今已经很久没吃过樱桃了,战乱时期,能有口饱饭吃已经是相当不错,多年也未念口舌之欲,早将这些瓜果甜枣抛诸脑后。 不过她从前倒是很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可如今在这鬼地方,看什么都是血腥的,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无论野泽送什么来,都只说:“不喜欢。” 野泽见她整日郁郁寡欢,不知该怎样讨女孩子欢心,问过很多身边的人,出的都是些馊主意。 他第一次觉得女人比那些实验数据还让自己头疼。 陈今今在病房躺了两天就回到护士宿舍了,身体虽无大碍,可精神总是时刻紧绷着,她几乎睡不了一个好觉,每天都有无数个噩梦缠身,醒来,还要担心自己埋藏于两个地方的胶卷是否安全。 从前烦闷时,还能出去走走,或是写作抒发情绪,可现在她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不敢写。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快得精神病了。 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振作起来,经历了这么多,更应该好好活下去。即便不能记录,但自己的眼睛就是笔,脑子便是无尽的纸,只要将来走出去,就能书写桩桩件件他们的恶行。 于是,陈今今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想重新回到岗位上,继续等待机会。 明天是宪兵司令部龟田大佐妻子的生日宴会,只邀请了中岛医院少部分人。 据陈今今所知,野泽也在受邀名单中。 生日宴,人应该很多。 她得让野泽把自己带着。 巧的是,未等陈今今开口,野泽便主动邀请了,他声称:看你最近心情不好,带你出去放松放松。 送到眼跟前的机会,必须把握住,她调整好状态,准备再次逃跑计划。 傍晚,陈今今洗了把脸,在宿舍换衣服。 门被敲响。 她匆忙套上大衣,不敢直接开门,上个星期接连有两个日本军官闯进女部宿舍,强.奸了两个女护士,便隔着门问:“谁?” “是我。” 陈今今打开门:“野泽教授。” 野泽穿了一身藏青色和服,脚下踩着木屐,将手里捧着的包袱递上前:“希望你喜欢。” 是一套淡青色和服,陈今今抬起双手接下:“太谢谢您了,我正愁没有适合的衣服,等参加完宴会,我再清洗好还给您。” 野泽淡淡道:“不用这么客气,送给你的,去试试吧。” “好。” 陈今今关上门,把和服扔在床尾,脱下大衣,再将这晦气衣服一件件套到身上,还盘了个发。 打开门,却发现野泽一直守在门外没走,她颔首道歉:“抱歉,让您久等。” 野泽怔怔地注视着映入眼帘的女人,一时失了神。他虽读了很多书,也留过学,却是个较为传统的日本男人,偏爱古典的东西——文化、音乐、服饰、人,此时看陈今今一身优雅的和服和端庄的日式盘发,不禁露出些满意与自豪的笑意:“真美。” “谢谢,是您挑选的好。” 车里一共四个人,野泽和陈今今坐在后座,副驾驶还未有不苟言笑的军官,从上车到下车全程只说了两句话。 生日宴露天举办,来了很多人,十分热闹。 不知野泽在外是怎么跟别人介绍自己的,遇见的每个人都夸他们很般配。 陈今今没法一个个解释,也不想解释了,今天是逃出去的最好时机,她也必须离开。 晚上,篝火燃了起来,人们围着火跳日本舞蹈。 野泽带陈今今见了个老人,看模样七十岁上下,一番介绍后,才知道他叫中岛归贤,中岛医院的院长兼创立人。 中岛院长对野泽很亲切,两人不像上下级,倒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简单聊两句,野泽便同陈今今说:“我和院长有话说,你稍等我一会,去吃点东西吧。” 太好了! 陈今今独自到边上站着,拿一杯酒,环顾四周,不时抿一口。从进来到此刻,她一直在观察四周地形、建筑,以及人的动向,伺机而逃。 忽然,举办此次宴会的龟田大佐站到人群中间开始发言:“感谢各位来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 机会来了。 陈今今趁大家都认真听龟田讲话,慢慢往后退,拐到墙另一边,朝先前停车的地方走去。 没想车里坐了位正在抽烟的士兵,她淡定地扶墙弓下,腰捂住腹部靠近。 士兵见人不舒服的样子,立马上前询问:“小姐,你怎么了?” “肚子疼。” 士兵伸出手:“要不要我带你去检查检查?” “那就麻烦你了。”陈今今搭上他的手,倏地直起身,将刚刚砸碎的酒杯碎片猛地扎进他的脖子里。 士兵拽住她的手腕,瞪圆了眼,张开嘴要叫出声。 陈今今一脚将他踹按在地上,拔出玻璃,又朝他的喉咙里插进去,见人不动弹了,夺走他的钥匙和手枪坐进驾驶座,迅速飙离。 穿过幽长的街道,周遭的光越来越暗,可心中却愈渐明朗。 陈今今看向后视镜里遥远的灯火,想起往昔种种,不禁又湿了眼眶,她没功夫感慨万端,刚掉落一滴眼泪,立马揩掉,咬紧牙认真开车。 陈今今从树林西侧绕过去,冒险回到藏了胶卷的深坑,用绳子绑住树爬下去,将东西全部掏出来带走。 一切顺利得让她觉得有些不现实,她不时狠捏大腿一下,告诉自己:这不是梦,终于逃出来了。 …… 陈今今不眠不休地开了一夜一天。 离六阳已经很远了。 车到底是日本人的,怕被认出,陈今今只能弃车,把它开进一片湖中掩埋,步行一整夜,于清晨来到一个村庄。 她早已精疲力尽,途中也只饮了些水,可再累也不敢停下,到村子里问问当地人是否见过中国军队。 一个老太太告诉她:“五天前有游击队过去,十来个人,往南边去了。” 陈今今连吃的都没顾上要,便马不停蹄地找过去,谁知还没走出村口,被迎头一棒,打晕了。 等她迷迷糊糊再醒来的时候,听到激烈的讨论声,睁开眼看去,像是身处村落祠堂。 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道:“鬼子扫荡,侮辱我们的妻儿,杀你们的男人、老爹,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杀了这日本娘们,祭我们死去的亲人!” “杀了她!” “杀了她!” 陈今今彻底清醒过来,头痛欲裂,扭动一番,才发现手脚都被捆绑起来。 有人惊呼:“她醒了!” 瞬间,无数双眼齐刷刷地看过来。 陈今今艰难地跪坐起来:“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自己人!” 他们显然不信:“鬼子都会学中国话,不能听她的鬼话。” 陈今今急忙解释:“我是作家,我叫陈今今,我写过很多书,《花墙》、《南南》、《满城烟沙》……” 乡野之地,生存是首要问题,哪读过什么书,没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真的是中国人。”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衣服,“这和服不是我的,我是为了拿到日本人用活体做实验的证据才潜伏在中岛医院里,前天才逃出来。中岛医院!在六阳!那里关了很多中国人,鬼子每天都在做活人做实验。” “不能相信她的话。”人群中发出一声吼。 陈今今无助极了,只是因为早晚太寒冷,她实在没办法脱下这身和服,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没人相信:“有没有电话?我可以给我的朋友打电话。” 有位妇女道:“镇上有。” 话刚出口,被她男人呵斥住:“不能带她打电话!” “对,万一她给鬼子通风报信,全村人都得倒霉。” “你们可以翻——”她及时打住,且不说这些人见没见过微型相机,万一损坏或是丢了怎么办?她不能冒险,“我之前做过两年战地记者,参加过丰县战役、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 村民听她一件件诉述着,接头接耳:“说的挺真啊。” “鬼子狡诈,谁知道真假。” “就是,我看就是鬼子派来的奸细,她身上可有手枪呢!” “那是从日本兵身上抢的!我不是奸细,更不是日本人!我还有重要的事,求你们放了我,我立马就走!你们可以盯着我离开!”陈今今不停地解释,可任她怎么说,这群人就是不信。 他们还把她的嘴巴封住,关进了一间小黑屋里。 外面的声音微弱下来: “看她也不像当兵的,杀一个弱女子……” “鬼子杀我们乡亲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险,我们不能冒,今晚就得处理了她。” “要不还是等老二回来再说。” “行。” 他们口中的老二叫赵二勇,带人去山里打野味去了,走的深,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村里,听说抓了个日本女人,便来看看,听陈今今一通解释后,便解了束缚的绳子。 他扬言:“滥杀无辜,岂不是跟鬼子一样了,就算是日本女人,没犯过事,也不能杀。” 陈今今暂且逃过一劫,但乡亲们恐有意外,仍不肯放她离开,她被关在祠堂里,待村里几个掌事的商议好她的去留再说。 最近两天,都是赵二勇亲自给她送饭来,偶尔带上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妹妹。 陈今今不遗余力地同赵二勇证明身份,她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一是耽误事,二是怕出意外牵连这帮村民。 赵二勇听她详细地讲述了中岛医院的事情,有些信了。他从前是赵家村的,时常带着一帮兄弟拿几把破杆子土枪埋伏在山头打过路的日本兵,不料后院失火,正在山坡埋伏着,村子被鬼子扫荡了,七十三口人,一个不留,他带兄弟们去报仇,最终只活下两个。 鬼子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他都不意外。 “明早我送你走,去找部队,会骑马吗?” 麦子戏社 第239节 “会!” …… 第147章 祠堂阴冷,陈今今被关的小房间只有块草席,先前赵二勇看她可怜,送了床被子来。 陈今今将被子对折,缩在角落,手伸进衣服深处,检查一遍相机和胶卷。先前埋在土里的胶卷盒距离中岛医院太近,她没法冒险过去挖,如今身上这些是现有的唯一证据了。 陈今今将手掏出来,哈口气,搓搓冰凉的手,刚要放进被子里暖着,忽然楞了一下,她急促地撸高袖子,看着光溜溜的手臂。 手链,手链呢? 陈今今连滚带爬起身,将被子提起来抖了抖,又把草席翻来覆去,什么都没有。 野泽送自己的手链不见了。 在哪丢的? 陈今今冷静下来,回想过去这一路。 落车里了?湖边沉车时候?被村民拿走了?还是……还是杀人的时候? 想到这,她扑到门口疯狂地敲门:“老乡,老乡——” 外面守门的男人叫柱子,打着哈欠走过来,不耐烦地用脚踹了下门:“鬼喊什么。” “老乡,麻烦你把赵二勇叫来,我有要紧事跟他说。” “人不是刚走,你逗我玩呢。” “真的有重要的事!耽搁下去可能会给村子带来灾难,”陈今今扒着门缝哀求,“老乡,求求你,帮忙过去转告一声。” 柱子检查一遍门锁,抽了下嘴角,往外走了:“等着,小日本,事真多。” “我不是日——”陈今今听脚步声远,咽下后面的话,没有解释的必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离开。 陈今今杵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不过十分钟,柱子领着人回来了。 赵二勇开锁进门,来得急,纽扣都系错了几颗:“怎么了?” “我不能再待在这了,对我对你们都危险,现在就得走。” “夜里黑,山路又险,还是等天亮吧。” “等不了了,我自己离开。”陈今今见他迟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逃走时杀了个日本兵,本来中岛医院就见不得光,要求所有工作人员签保密协议,我失踪了他们一定会派人追查,而杀人的性质又不一样了。”她竖起手,“我的手链可能落在了杀人现场。” 赵二勇懂她意思,手叉着腰,表情瞬间严肃起来,抹了下鼻子:“我送你,走。” 两人往外面去,守门的柱子刚撒尿回来,见赵二勇带陈今今出去,赶紧拦住:“欸,二哥,她还不能走,村长还没同意放了她。” “她确实不是日本人,”赵二勇没空跟他解释,直接将人推开,“让让,别碍事。” 柱子又追上去:“二哥,你可不能被小鬼子骗了,再说,放了她,我不好交代啊。” “有事我担着,回家睡觉去。” “二哥,二哥——” 陈今今跟着赵二勇往村里头走,见方向不对,便问:“这是去哪?” “换套衣裳,你这一身不能再穿了。” 赵二勇将他姑姑的衣服翻出一套给陈今今,让人在小仓库换上,便带她到钱村南边的小树林牵马。 不用问陈今今都知道马是偷偷养在这,为的是防止鬼子过来抢掠。 “走吧。” “等等。”陈今今将先前穿的和服扔到地上,“有火吗?” 赵二勇摸出盒火柴。 陈今今接过来,划了一根,将和服烧掉:“不能留下这些。” 赵二勇点头:“对。” 火光逐渐熄灭,衣服化为灰烬,陈今今牵上马,与赵二勇深深鞠了个躬:“我身上没钱,也没值钱的东西,能成功逃出去的话,来日一定回来感谢你。” 赵二勇将她扶起来:“别这么说,你为抗战奉献这么多,我敬你,一匹马而已,能对你有帮助,对国家有帮助,是它的荣幸。” 陈今今骑上马:“就到这吧,告诉我往哪个方向,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一段。” 今夜云厚,不见月亮不见星,一路黑灯瞎火,全靠老马识途。 赵二勇送她过了山谷:“往前走,翻过两座山就能看到青桦镇,不知道游击队在不在,你到那边再打听打听。” 陈今今拉住缰绳,与他颔首:“二哥大恩,没齿难忘,有缘再会。” 赵二勇与她抱了个拳:“他日再见,一定痛饮几杯,一路平安。” 陈今今松了松缰绳,用力踢了下马肚子,快速跑离。 赵二勇坐在马背上目送她,直至身影完全被黑夜淹没,才折返回村。 上山路难走,跑到半山腰,马便累出一身汗,鼻孔放大,不停地喘粗气,速度也明显慢下来很多。 陈今今找块平地停下,让它歇五分钟。 前几日雪雨天,水坑积了不少水,陈今今牵马过去喝水,自己也伏下身捧几口水喝。 忽然,不知哪个方向传来隐隐的枪声,回荡在错落的山间。 陈今今僵住,屏息静静听着,手里捧着的水滴滴坠落,将她与马的影子打得面目全非。 “砰——”又一声。 是枪声没错! 陈今今腾地起身,将马拴住,爬到树上往远处眺望,钱村方向有不少火点。 出什么事了? 是在抓自己?还是什么? 忽然,火光大了起来,还冒起浓烟。 陈今今心中无比忐忑,这火势绝不是一般的火把或是篝火,倒像……烧房子。 难道是日本人追过来了? 想到这里,陈今今脑袋瞬间空了一下,脚下不稳,差点摔下去,她及时抓住树枝,稳住身体。神魂却跟着身体一同震荡,让她一时无法思考。 陈今今捂住胸口藏着的胶卷。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深深呼吸着,夜里冰冷的空气灌进身体。 想起那个可怕的地方、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一股莫大的凉意寒到骨头尖。 不要回去。 不能回去! 带胶卷快逃离吧! 陈今今不断跟自己重复这几句话,颤抖的声音被冷风一吹就散了:“不能回去,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她咬咬牙,跳下树,解开栓马的绳子,骑坐上去,脚却像僵住一样,迟迟未动。 枪声又响了起来。 一声。 两声。 像开在她的心口。 陈今今紧攥着缰绳,盯着漆黑的前路,眸光剧烈闪烁着。 就自私这一次,走吧。 走吧! …… 中岛医院早下达通知追捕陈今今,消息发到驻守各县乡的小分队,这几日各小队都在四处搜寻。 半个小时前,一队日本兵来到钱村,把所有人都叫了出来,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日本女人。 闻言,有人窃窃私语:“我就说吧,她就是日本人。” 这种时候没人敢出头,小队长没耐心,本来这两日满山头跑就疲惫且烦,见一群人低着头不吭声,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冲天发了一枪,叽里呱啦说了一句话。 随队的汉奸翻译道:“太君说了,再问一遍,有没有人看到过照片里这个女人。” 是进中岛医院前拍的一张证件照,日本兵拿着挨个给村民看。 村民们跪在地上,被吓得抱头,有个贪生怕死的喊了一句:“在祠堂。” 小队长立马令人去祠堂查看,没见人,又来质问村民将人藏哪了。 大家都说不知道。 躲在人群后面的女人低声骂道:“二勇呢?一定是他把人放了,就说不能听外乡人的话,这下完了。” 村长对旁边的男人说:“今晚谁在那看着?” “柱子,一直没看到人,估计是看鬼子来,怕事,跑了。” 村长急得唉声叹气:“那二勇呢?” “也没看见。” 日军小队长随手拎起一个男人:“说。” “我真的不知道,白天还关在那的。” 麦子戏社 第240节 小队长直接开枪毙了他,吓得村民们纷纷惊叫。 小队长扔了手里的尸体,拿枪头指着惊得瑟瑟发抖的村民咬牙切齿地说话。 汉奸翻译道:“太君说了,不交出来,这就是下场,看不见人,一分钟杀一个,两分钟,烧一家。” 无人应声。 小队长不耐烦地看手表,到了时间,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去点火。 被烧房子的村民要起身,被旁边的人按住:“不能去,房子没了就没了,命可只有一条。” “我的家啊——” 此刻,赵二勇正带三个兄弟拿着土枪埋伏在草垛后头,但他们枪支落后,哪抵得过日军精良的武器,再加上村民都在他们手里,这时候万不敢开火。 小队长又选中一个妇女,将人拽到身前,用枪抵着头:“说不说?” 妇女吓得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的丈夫吓得双腿直抖,听小队长数起数来:“一,二,” “是赵二勇!”他闭上眼,猛地喊出声。 小队长让他出来。 男人哆嗦地上前:“一定是赵二勇把她带走了。” 小队长看向人群:“那么,谁是赵二勇?” 无人应声。 赵二勇旁边的男人见状,咬牙切齿道:“二哥,干脆上去跟他们拼了。” “就是,要死也死的像个男人。” “我同意。” 赵二勇紧皱眉头:“正面打,除了送死还是送死,我们子弹没上膛,对面枪已经打过来几轮了,这事我担,你们不要乱动。”未待众人说话,他忽然站起来,“我是——” 他昂首挺胸地走过去,衣服里早已藏了自制炸.药包,就等与他们同归于尽,以报血仇:“她被我带到后山了,我带你们去。” 日本兵用枪指着他。 小队长吩咐三个日本兵在此地看着村民,自己带人随赵二勇前去。 赵二勇的姑姑哭喊道:“二勇啊。” 赵二勇回头:“姑,别怕,没事。” 汉奸翻译在后头推他一把:“快走,废什么话,敢戏弄太君,见不着人,就扒了你的皮。” 赵二勇回眸瞪他:“狗汉奸。” “诶,你再说一遍。”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在这。” 赵二勇心中一震,望过去,便见陈今今竖起手,朝自己走过来,几把枪口瞬间对准过去,他难受又愤恨地剁了下脚:“你又回来干什么?” 陈今今没有回答,只冲他笑了笑,随即用日语对小队长说:“你们要找的是我,我跟你们走,别伤害村民。” 小队长拿起照片比对了一下:“惠子小姐,我们找你三天了。” 陈今今将手并起来:“走吧。” 小队长令人上前将她绑住。 陈今今看向赵二勇,对小队长道:“我有两句话要跟他说。” 上面吩咐下来,要对这个女人客气,小队长只能依着她:“抓紧时间。” 陈今今走向赵二勇:“别冲动,我是自愿的,我不能让你们替我受罪。” “姑娘。” 陈今今没有将相机和胶卷带回来,把它们藏进一颗老槐树的树洞里。旁边有人盯着,她没法直言,将束发的槐树枝交给赵二勇:“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上它,去更远的地方。” 赵二勇接过来,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七尺男儿,眼睛却红了。 陈今今退后一步,笑着说:“槐花开的时候,去西山摘一些回来做饼,很香。” “你一定要尝尝。” …… 陈今今被送回中岛医院,关进了一间昏暗的小房间,右手被铐在墙角的铁环上,浑身没一点劲。 来的路上小队长给她注射了药物,三分钟前她才睁开眼。 只见四周没有铁栏,也没有实验器具,不像是牢房或实验室,她在中岛医院这段时间去过大部分地方——实验室、研究部、档案室、焚化室、监狱等,对这里却是完全陌生的。 房间没有窗,完全密闭,只有顶上一只小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空气里充满潮湿的味道,十分压抑。 不知是房间隔音好还是什么原因,外面听不到一点儿动静,空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 陈今今闭着眼,头靠在冰冷的墙上,直到脚步声落到自己跟前,才无力地睁开眼。 野泽仍旧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大褂,里面穿着西装,打了领带,一副金丝框眼镜,瞧着人模人样的。他平和地俯视着瘫倒在地上的女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有什么话就说吧。”陈今今不想与他装了,直白道。 不料野泽却蹲下身,解了她的手铐。 陈今今手臂搭落在大腿上,一动不动。 野泽揉了揉她被勒红的手腕:“为什么?” 陈今今不想让他碰自己一下,抽回手:“杀了我吧。” 野泽面色依旧,却不吱声了。 有人敲门。 “进来。” 来者是阪田,看到陈今今这般模样,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皱眉头上前,递交手里的文件。 野泽接下:“出去。” “是。” 房间只剩下纸张翻页的声音。 陈今今看过去一眼,是有关上野惠子的调查信息:“别看了,我不是惠子。” 她坦然地闭上眼,从回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既然要死,总得以干干净净的身份死:“我是中国人。” 翻纸的手顿住了,野泽合上资料,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仍旧毫无波澜。 “杀了我吧。” 野泽起身,挑起她的下巴:“惠子,你精神出问题了,好好静养吧。”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对等候在外面的阪田道:“让百合过来,把她这身肮脏的衣服换掉。” “是。” “还有,把负责新人审查的办事员全部带过来,这点事都做不好,就让他们发挥该有的价值。”野泽摘下眼镜,从胸前的口袋里捏出块方巾,“细菌部研究出的第五代鼠疫,试试吧。” “是。” 阪田去办事了。 野泽独自立在窗前,仔细地擦拭眼镜片,擦到一尘不染,提起来看着镜片后渺小的世界,真荒谬。 …… 百合带了套和服过来,跪坐在陈今今面前,与她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陈今今始终闭着眼,不想搭理她。 “你应该感谢野泽教授,你知道之前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那些士兵一直对你虎视眈眈,如果没有他的青睐,你早就——”百合没有明说下去,轻轻叹息一声,“有件事,很少人知道,我听阪田说,野泽教授是中岛院长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真名叫中岛野泽。我之前一直觉得他身份不简单,没想到居然这样显贵。中岛院长可是医院创始人,还是中将,他的夫人,也就是野泽教授的母亲,是陆军军医学校的老师,这里很多医生都是她的学生。” “所以,你的命就是野泽教授一句话的事,即便死的是军人,军部也会给他面子。” 陈今今一点都不在乎他是谁,拥有多大的权利,她再也不想忍辱负重,对老鬼子小鬼子阿谀逢迎:“滚。” …… 晚上,野泽带了餐盒过来,装了切好的牛排和水果,还有小甜品。 他没穿白大褂,穿一件米色羊毛大衣,还围了条棕色围巾,如此温暖的装扮在他身上仍旧透着浓浓的清冷。他走近,跪坐下来,将从前送给陈今今的手链重新戴到她的手腕上:“不要再丢了。” 刚要扣上,陈今今猛地挣脱开,将手链甩了数米远。 野泽没有生气,走过去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用中国话叫她的名字:“陈今今。” 陈今今朝他看过去。 野泽重新把手链戴到她手上:“我查清了你的资料,你这几年一直在做战地记者,怎么跑到这里了?战地记者,你拍的照片呢?”他将手链扣好,与她对视,语气平平,“你的相机呢?” 陈今今没回答。 “胶卷呢?” “在我肚子里。”陈今今轻蔑地笑了一声,“把我剖开,拿去。” 野泽忽然紧紧握住她的脖子,把人勒红了脸,又松开手,吻了上去。 陈今今狠狠地咬他的嘴唇,撕得血肉模糊,暗红的血顺着下巴流。 野泽任她咬着,不顾疼痛,一把撕开她的蓝袄:“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 陈今今手被他死死按住,艰难地扭动着,好不容易挣开一只手,迅速朝头边的小桌抓去,拿起木盘就往他脸上砸,刚脱身,又被野泽拽住腿拖了回来。 他双目通红,嘴唇还在滴血,冰凉的手拽住她的裤腰,往下拉扯。 房里没有任何利器,野泽带来的餐盘都是木制,男女力量悬殊,她没有丝毫逃脱的机会。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野泽胸前挂着的名牌上,手按上去,猛地将名牌扯下来,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用力一划,血瞬间喷涌而出。 她没法保证自己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扒开野泽的围巾划上去,也无法确定这个小东西是否足够锋利。 麦子戏社 第241节 也许对付自己足够了。 不管赵二勇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能不能找到藏起的胶卷,能不能让所有人看到日本人的恶行并予以阻止…… 自己已经尽力了。 现在对她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 无数个血淋淋的回忆、驱散不尽的噩梦、未知的恐惧、被俘的屈辱、让人作呕的空气…… 每一样,都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野泽难得露出惊恐的表情,一手攥住她的手,一手捂住涌出的鲜血:“不,不——” “来人,来人!” 陈今今半张着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被横抱出去,看着走廊顶上苍白的灯光快速滑过,仿佛现了走马灯,终于回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地方,眼前又浮现出他的样子、他的声音—— “我为你留一炷香,等你来了烧。” …… 第148章 前北平艺专国画系老师盛烨千里迢迢来到寂州,三七年李香庭在北平首次办展览时,他担任美术馆馆长,帮了李香庭不少忙,因战事和工作情况,一直没有机会前往寂州一睹华恩寺壁画真容,上个月从学校辞职,碰巧看到华恩寺研究所新出了两套画册,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李香庭不仅为他详细介绍壁画内容和背后的故事,还讲述了修复过程中遇到的种种状况。 两人废寝忘食地交流,探讨传统艺术的魅力,整整四天。 在真正了解、细微观察这些壁上的千年画卷后,盛烨才终于理解为什么李香庭会坚守在这里三年多。 听完吴硕诉说日军在此地所犯下的暴行以及李香庭出家前后原因,他又更加敬佩这位伟大的守护者。 清晨,李香庭早早起来扫地。 盛烨握着水杯坐在殿外的台阶上,看成群的鸟落在垂脊,听角铃在微风中摇晃。 很快,水没了热气。 他将杯子放在身边,望向远处缠绕青山的薄云,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明寂。” 李香庭回首。 “你还记得肖老师吗?”盛烨眸光黯淡许多,“肖望云。” “记得。” 盛烨深深叹息一声:“他不在了,三七年,死在南京。” 李香庭握着扫把,迟迟未动弹,好似三年前恍若昨日,他还清楚地记得肖老师温润的脸庞和柔软但十分坚毅的目光。 可能是因为这个消息,他这一整天心都有些乱,佛前伴了许久,才勉强定心。 晚上,李香庭从藏经阁出来,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将青石板冲得珵亮。 华恩寺后面建造的房子还未正式完工,近期研究工作都还在寺内的工作室里进行。吴硕他们都歇下了,只有戚凤阳的房间还亮着灯,最近她在看一些历史资料,总是挑灯夜读。 李香庭没有打扰她学习,独自进了工作室,点一支蜡烛到自己的工位上,想画点佛像小稿。 笔筒里的铅笔用到了头,李香庭套上笔杆子,连最后这一厘米的小截都不愿浪费,拿起刀小心削了削,不想笔套松了下,铅笔掉出来,刀子划过他的指腹,瞬间涌出鲜红的血。 李香庭心又莫名地乱起来,很久没这样过了,他将血擦去,随意裹住伤口止血,看着空白的画纸走了会神,随后,又将它收了起来。 心神不宁,不宜画佛。 李香庭静坐片刻,将吴硕整理的《壁画病害研究概述》拿起来翻看,将不到位之处一一标注。 忽然,笔停落在“酥碱”二字之上。 他不禁又想起久别的故人。 那时候,李香庭才来华恩寺不久,很多东西摸不透彻,伽蓝殿西侧中下方壁画大面积脱落,他研究很久,一直发现不了病因,直到一天下午,大雨如注,伽蓝殿左屋角漏雨了。 李香庭穿上蓑衣,正顶着暴雨在房顶上修瓦,陈今今忽然从殿内跑到外面对殿顶喊:“我知道原因了!” “轰隆隆”一阵雷,把她的声音掩盖。 李香庭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着眼问她:“什么?” 陈今今心血来潮开了个玩笑:“我爱你。” 李香庭俯视着笑开花的女人,沉默两秒,接着喊道:“等我会,马上下来,雨大,快进去!” “好,你小心点。”语落,还朝他飞了个吻。 李香庭见她手挡在额前边跳边跑进了伽蓝殿,不禁笑了起来,缓过神,赶紧低头继续干活。 陈今今拿个本子蹲在墙边乱画,听见李香庭进来,赶紧丢下东西迎过去。 李香庭将蓑衣挂在门外,甩甩手上的水,还没跨进门,被陈今今拉住手,拽到脱落的壁画前:“我知道大面积脱落的原因了,盐,是盐!” “盐?” “嗯,盐对地仗层的侵蚀,加上水分蒸发,随温度和湿度变化发生溶解,引起了干缩,从而导致地仗层疏松、掉片。”陈今今用手指轻轻在壁画脱落的地方戳一下,束着手指同李香庭说:“尝尝。” “我自己来。” 话音刚落,陈今今将手指塞进他嘴里,看着睁大眼、有点懵的男人,笑着问:“什么味道?” 李香庭缩回头,咂咂嘴,心里有些小乱,脸上仍装淡定,一本正经道:“咸的。” “对嘛,还有这边。”她又将李香庭往右边拉,“你看,这些小颗粒结晶,就是可溶盐结晶,累积在颜料层和地仗层之间,把颜料层顶得鼓起来了,像一个个泡泡一样,所以才容易剥离。” 李香庭蹲下来认真看:“酥碱。” 陈今今朝他打了个响指:“是的,盐分与空气中的水分结合,形成水盐反应,诱发酥碱病害,不过我想和本身的建筑也有关系,毕竟这么多年的墙了,当年建造也没那么讲究。” “对,最直接的办法是重新改造防渗墙,但壁画在,建筑本身没法改变,只能先从环境问题上着手,盐分没有水不易发生酥碱,所以得先治水。”李香庭又去查看另一片的地仗层,“等雨停我再上去把屋顶加固一下,防止下次再漏雨。” “我跟你一起。” “好。”李香庭起身,又看向东侧墙面,“这个殿通风不好,等放晴我去开个小窗,你看,正好那块没壁画。” “嗯。”陈今今补充一句,“再放点吸潮气的东西。” “是的!”李香庭高兴地看向她,“今今,你太聪明了。” 陈今今毫不惭愧地笑道:“那是,我可是博学多才。” 李香庭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湿哒哒地紧在身上:“快去换衣服,小心感冒。” 陈今今忽然绕到他背后,一个弹起,跳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 李香庭怕她摔着,赶紧用手拖住她的双腿:“干什么?” “你背我去呀,脚也湿了,好难受啊。” 李香庭听她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带她走出伽蓝殿:“好,抓稳了,滑倒我可不管。” “一起倒喽。” 李香庭把伞拿给她撑着,两人从长廊缓慢地走过,踏入雨中。 陈今今一手打伞,一手去扯他的耳朵:“李苑,你的耳朵好烫啊。” 李香庭矢口狡赖:“哪有。” 陈今今忽然咬上一口:“就有。” 舌尖从耳尖滑过,让他不由一颤,李香庭只觉得耳朵更烫了,故意将她往上抖一下:“再这样,把,把你放下来了。” 陈今今发觉到他的紧张,学他说话:“把,把我放下来。” “……” 李香庭刚要较真,陈今今用力夹紧他:“快点李苑,我冷了,风好大。” “好。” 陈今今一边拽他的耳朵,一边用脚后跟轻踢他的腿:“快点,驾,驾——” “再快就飞了。” “那就飞。” …… 想起曾经的点滴,李香庭不自觉又发呆了,回过神,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心里空的慌。 也不知她到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 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 良久,才睁开眼眸,继续批改。 …… 沪江。 杜召窃取到情报,拿到又一批新四军俘虏将被送往中岛医院的大致路线和中转单位信息,得上峰批准后,安排下线——代号为“芝麻”的地下工作人员混进俘虏中间,以潜入中岛医院,再与游击队里应外合,捣了那万恶的毒窝。 这么大的事,得跟麦子知会一声,防止后续发生意外回不来。 陈修原听杜召说完,却道:“加我一个。” 杜召立马否决:“不行,人不能多。” “我对医院熟悉,大同小异。” “那不是普通医院。” “我清楚,也知道你的顾忌。” “你不能去。” 陈修原格外严肃地对他道:“自打我们来了沪江,你自己暗揽下多少行动?你是上级,更应该保全自己。” “放心,我不进去,”杜召与他玩笑一句,“我这身高和长相,太惹眼了。” “所以我去配合芝麻,一旦其中一个出意外,起码另一个还有机会。”陈修原握住他的肩头,“阿召,抗日是所有中国人的事,没有人是注定不能牺牲的。” 杜召看着他笃定的目光,松了口:“就两个,不能再多。” 麦子戏社 第242节 陈修原懂他话里的意思:“那长筠那边?” “让她好好唱她的戏,我们的潜伏人员绝大部分任务都是有关物资方面,她那个小戏楼赚这么多钱,顶上多少人了。” “我尽量,瞒不瞒得住另说。” …… 陈修原请了一个月假,同邬长筠说要去趟延安,其实他也怕危险,不能冒着让整个小组沉没的风险,万一自己栽在那里,这里还有她担着。 路线和计划杜召已经安排妥当,陈修原在西郊桃花坞糕点铺与同行者接头,这也是他第一次与芝麻会面。 两人换了装,再往西五百米,在一家菜馆附近蹲守,就等日军压着俘虏过来。 邬长筠一直觉得陈修原有事情瞒着自己,暗地里跟了他一路,从前做杀手时她就擅长跟踪,摸到菜馆对面的茶楼上,看他偷偷摸摸到底想做什么。 只见陈修原和另外一个男人套了件宽松的藏青色大褂,在菜馆里佯装打扫卫生,店里其他工作人员不时跟他们说两句话,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还有用餐的客人,鬼鬼祟祟的,时不时往外偷瞄。 邬长筠嘬一口茶,又望向饭店两边的大饼店和酒坊,似乎全布满了自己人。 她手下用力,紧握着茶杯,气极了。 这么大行动,又不带上自己! 不到五分钟,只见日本兵的三辆卡车和两辆边三轮浩浩荡荡驶来,停在了饭馆门口,为首的小队长吩咐手下将车里的人叫下来,一个个被锁着手脚,靠墙蹲下。 是俘虏,看衣着,是新四军。 难怪,这是要救人啊。 邬长筠将窗户掩上些,一等陈修原他们行动,自己便也上去帮忙。 可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饭馆里面的人一切如常,她数了数外面的俘虏人数,一共三十四个,再往饭馆看去,到处找不到陈修原的身影。 两个服务员提着饭桶出来,给每位俘虏盛一碗。 另一边,日军小队长坐进饭馆用餐,只有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外守着。 邬长筠正到处找陈修原,忽然,一辆运货车开过来,停在饭店门口,挡住了她的视线,紧接着,便听到几个日本兵哇啦哇啦的声音,呵斥货车赶紧离开。听司机的回复,像是车子出了问题。 看样子是要行动了。 邬长筠手伸进衣服里,随时开枪。 可不到两分钟,运货车竟开走了,她再扫过去,只见陈修原一身破烂的军装,蹲在了墙边。 邬长筠重新数了一遍俘虏人数,仍然是三十四个。 所以是刚才的运货车?居然在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顺藤摸瓜?直捣老窝? 邬长筠不敢轻举妄动,先观察观察再说。 日本兵用完餐,便立马赶路了。 她眼睁睁看陈修原低着头,在日本兵的推搡下,随一群人上了卡车,一路向西。 邬长筠将茶钱放在桌上,戴上帽子和墨镜下楼,回到停在远处租来的车里,远远跟上去。 一路上,她是越想越气,倒要看看陈修原要执行什么秘密行动,犯得着瞒自己这么深! …… 今天的午餐每个人分发一颗橘子,听说很酸。 野泽不喜欢酸涩的东西,不过这颗橘子倒让他想起与陈今今养的那条狗,于是,他带着橘子去看橘子,还把橘子撕烂,喂给了橘子。 橘子最近瘦很多,没了陈今今,它时常一天吃不上饭,前几天还差点被日本兵抓去吃了,好在阪田及时发现,阻止了他们。 野泽瞧橘子大快朵颐的样子,抬手摸了摸它的头,正温柔地给它挠痒痒,忽然一把掐住它的脖子。 狗会比人更耐掐吗?他心想。 橘子痛苦地挣扎,野泽看它龇牙咧嘴的样子,渐渐松开手。 橘子脱离桎梏,立马躲到墙边,缩成一团,把脑袋藏住,时不时胆怯地偷看他一眼。 野泽掸掸手,觉得没意思,便回了本部大楼。 对抗第三代伤寒菌的药刚刚研发出来,进行实验阶段,野泽被邀请到细菌部。 一男一女被关在实验室里,不停地发抖,药物刚注射进去不到一分钟,两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野泽麻木地看着面目狰狞的两张脸,逐渐口吐白沫,抽搐几下,死了。 看来是出了点小差错,野泽轻轻推了下眼镜,淡淡道:“拉走。” 最近没一样顺利的事,让他很不舒服。 野泽耷拉着眼皮,往特殊病房去,坐到病床边,凝视脖子上捆了好几层纱布的陈今今。 如此苍白的脸色,还是这样漂亮、动人。 野泽将手伸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抚摸她的身体。 百合忽然开门进来,见人守在病床边,恭敬地低头唤了声:“野泽教授。” 野泽闻言,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淡定起身,什么话都没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百合低着头,送人离开,直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才敢轻轻关上门。 她拿了个盆子倒上温水,准备为陈今今擦擦身体。 刚揭开被子,就看到她凌乱的上衣,想起刚才坐在这里的野泽,百合不禁倒吸口气。 她小心擦拭,再将陈今今的衣服整理好,重新盖上被子,立在床畔喃喃自语:“真不知道该不该期盼你醒来。” 百合端起盆,最后看了她一眼,默默离开病房。 灯被关上,房间瞬间一片漆黑,安静地只剩下监护仪的声音:“滴——滴——滴——” 冰冷的机器声外,好像还环绕起其他声音,忽远忽近: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外面,成了鬼魂,就变成蝴蝶来找你,每天围着你转,烦死你。 你敲木鱼,我就落在木槌上;写文章,我就躲进书页里;念佛经,我就盖住行行字;临摹时,我就趴在墙上,扰乱你视线。 沉睡了,我就进你的梦,让你夜夜都见我。” “那我便不敲木鱼,不写文章,不念经文,不摹壁画,也不入睡。”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今今。” 陈今今倏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叫她一时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地狱。 …… 第149章 脖子上一股巨大的拉扯感,喉咙也疼得无法吞咽。 好痛, 好痛。 巨大的疼痛感告诉她,还活着。 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陈今今只觉得手指都无力,顺着被子缓慢地攀到腹部,再逐渐往上去,撕开缠裹在脖子上的纱布。 一层,一层,又一层。 她摸到了被缝合的伤口,带着褶皱和清晰可触的缝合线。 好长,这么长,像条蜈蚣一样趴在这里,一定很丑吧。 空气里逐渐蔓延起浓浓的铁锈味,血在夜间变成了黑色,像几道蜿蜒的河,从伤口重新倾泻而出。 好痛, 好痛。 陈今今一手紧攥雪白的棉被,另一手颤抖地重新撕破伤口,痛到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混着汗水涌出。 夜间的病房很安静,静到能听到她手指掐被子的摩擦声,静到能听到线在崩断,还有齿间摩擦出“卡卡”响。 外面传来脚步声。 百合把毛巾落在了床边,她打开灯,从帘子后走过来,被床上的一摊血迹吓得往后倒退几步,反应过来后,立马扑上前,按住陈今今的手,用旁边的纱布紧紧捂住破开的伤口:“来人,快来人——” …… 发现得及时,血止住,命是保了。 不过从这以后,陈今今的双手就被铐在床上不能活动。 除了百合,野泽又安排两个护士进行看管,病房时时刻刻有人盯着。 三日后的下午,野泽摘几朵鲜花来看陈今今,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覆上被束缚的手背。 陈今今转了下手腕,躲开他的触碰。 “醒着。”野泽将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你已经躺了很久了。” “去看看橘子吧,它应该很想你。” 陈今今一言不发。 野泽见她不吱声,便出去叫人进来,将陈今今放到轮椅上。 今日阳光明媚,太久不见日色,她被刺得眼睛胀痛,低下头,不想看这周遭的一切。 野泽将人推到一块大草坪。 春天了,青草都开始冒头,没有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这里萦绕着芳草的清香,却仍让她难受至极。 麦子戏社 第243节 野泽将手铐解开,从草地摘了两朵未开.苞的小野花,放至她腿上。 陈今今目光低垂,注视着白色小花,用手轻轻捏起来,扔回属于它的草地。 野泽在她面前蹲下身,仰面看向她苍白的脸:“惠子,你瘦了很多。” 陈今今掀起眼皮冷漠地看过去:“你不是调查清楚我的身份了吗?” “只要你愿意,可以永远是惠子。” 陈今今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不是。” 野泽沉默了。 “当上野惠子的每一天,待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我恨不能将你们挫骨扬灰,恨不得你们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全部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野泽平静地听她说这些话,没有一点儿怒意,反而微笑起来:“为什么选我?” “你以为呢?” “所以一直是利用,没有一丝真情实意?” 陈今今再次嗤笑一声:“真情?你们这种毫无人性的东西,也配讲真情。” 野泽重新捏起被她扔到地上的小白花,放在指间轻碾:“你把证据带出去了,放哪里了?” “我说过,在我肚子里,你剖开,自己找找。” 野泽轻轻抽了下嘴角,低下脸两秒,又抬头继续看着她:“我再问一遍,东西呢?” 陈今今闭上眼,不说话了。 野泽起身,望向远处,忽然吹了声口哨。 一个医生牵着橘子走过来。 野泽蹲下身,摸了摸狗头,见橘子目光闪躲,拍一下它的脖子:“去吧。”刚撒手,橘子瞬间扑向陈今今,兴奋地舔她。 陈今今睁开眼,抱住瘦弱的小狗:“橘子。” 野泽:“惠子,你应该认识他。” 陈今今抬眸看过去,是石原次郎,听说最擅长活剥人皮,如今他的办公室还放着三张完整的皮,是他到处炫耀的伟大“战绩”。 “石原君最近在做猫狗实验,你是橘子的主人,所以想征求你的意见。” “你威胁我。” “我只是告知你,毕竟它曾经是你护下来的。” 陈今今当然懂野泽的意思,她心疼地抚摸着橘子,“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一条狗?” 野泽沉默地看着她与狗。 陈今今捧起橘子毛茸茸的脑袋,在它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红着眼道:“对不起。”她忽然收紧橘子脖子上的铁链,使出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勒住。 掐死它,总比活生生剥了皮,再慢慢受折磨而死好得多。 石原次郎见状,上前一步:“教授。” 野泽抬手,示意他噤声,看着眼前这一画面,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快感。 陈今今将橘子扣进怀里,不敢看它的眼神。 狗的忍耐性很强,所以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可即便再疼痛,它到死都没有试图去咬陈今今一口。 温暖的阳光照在狗狗黄灿灿的毛发上,也许对它来说,死在主人的怀抱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今今用手去合上橘子的眼睛,可下一秒,又再次睁开。 再一次,还是这样。 陈今今咬紧牙关,努力地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彻底崩溃,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再多的眼泪,也不该让仇人看到。 她将脸埋进它柔软的脖间,温柔道:“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 一旦医院相关工作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野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可无论他做什么都撬不开陈今今的嘴。 中岛医院折磨人的法子多得是,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每一个都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可他还是狠不下心。 后来,精神科的风间教授献上一计。 最近他们在研制一种致幻剂,能够使人精神力薄弱,吐露真言,但还在用人试验阶段。 野泽怕有风险,特意跟风间教授去观看试验过程,相继用了三人,确认对人体伤害不过分后,才决定在陈今今身上使用。 陈今今被锁在推车上,送往风间班,注入针剂,等药物奏效,野泽用中国话亲自问:“今今,今今。” “今今,你多大了?” “二十六。” “家住哪里?” “没有家。” “你父亲呢?” “死了。” “母亲呢?” “在……日本。” “二九年底,你在哪里?” “在……”她闭着眼,眉头忽紧忽松,“东京。” “在东京干什么?” “年中……博览会。” 这个答案证实了此药剂确实有效,野泽让所有人都离开房间,单独待在陈今今身边。他凑近些,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偷拍照片了?” “是。” “胶卷被藏起来了?” “……是。” “藏哪里了?” 陈今今紧攥着拳头,表情越来越痛苦。 野泽掰开她的手指,与人十指相扣,复又问一遍:“藏哪里了?我帮你去取,交给重庆政府。” “地……下。” “哪里的地下?” “路,路……” “什么路?” 陈今今嘴巴歙动着,断断续续地回答:“医院……前……前面……树。” 得到相关答案,野泽略松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他双手握起陈今今的手:“你有没有喜欢过野泽?” “没。” “一直是利用他?” “是。” “你有爱人吗?” “有。” 野泽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逐渐松开她的手:“他叫什么?” “李……李……苑。” “李苑,他在哪?” “寺。” “什么寺?哪里的寺?你们结婚了?他是做什么的?” 陈今今痛苦地翻起白眼,微拱起腰,脚用力地蹬着床。 野泽骤然起身,掐住她的双肩:“他在哪里?在哪里?” 一丝血混着白沫从她口中漫出来,似乎是咬到了内唇。 野泽手指伸进她嘴里,撑开牙齿,吼道:“说,说!” 守在外面的风间闻声带人进来,他还是头一回见野泽如此愤怒的模样:“野泽教授,不能再问了。” 野泽气红了眼,逐渐平定下来,将手指从她口中拔出来,抽出方巾擦了擦,随手扔进了垃圾篓里:“处理好,把她送回去。” “是。” …… 地下。 医院前面。 路。 树。 几个词重复在野泽脑海中跳跃,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回忆过去种种。 地下? 树? 野泽忽然想起陈今今“生日”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她曾中途下过车,跑到一棵树前呕吐了很久。 想到这,他立刻起身,叫上那天同行的所有人,外加几个士兵一同出去寻找。 可那时喝多了,他们并不记得很清楚具体是在什么位置?哪颗树? 于是,野泽下令沿途一棵一棵地找,挖地三尺也要把胶卷找出来。 麦子戏社 第244节 经过一整天的搜寻,野泽成功拿到胶卷盒,他将照片全部洗刷出来,每一张都是他们血淋淋的实验内容。 从人体标本到野外毒气实验再到细菌培养室,就连焚烧室的断肠残肢都被她记录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她是怎样做到的? 在痛恨的同时,野泽不禁又有些敬佩她。 一次致幻,导致陈今今昏沉了两天。 下午,野泽再次来到关锁她的病房,让看守的护士出去。 他立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今今,没有再追问胶卷的事,却问:“你想见李苑吗?” 陈今今忽然睁开眼望向他。 野泽弯了下嘴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她眼前:“还记得这个吗?” 是张婴儿标本照片,自己拍的。陈今今挣扎起来,无奈手脚都被束缚:“畜生,畜生!” 野泽将照片收回去,淡淡道:“我可以原谅你的过失,只要你放下过去,全心全意为大日本帝国服务,仍然可以用惠子的身份待在这里。”他弯下腰,用力捏住陈今今的脸,“否则,我不介意再给你用一次致幻剂,把你那个心心念念的李苑带过来。” 陈今今“呸”一声,吐了他一口吐沫:“我是中国人,这辈子都是中国人。” “你们中国的女人就是强。”野泽松开她,直起身,摘下眼镜,到床尾的柜子上拿一块白布擦了擦,“忘了告诉你,我把钱村全部人都带来了,但唯独赵二勇不见踪影,听说你临走时候跟他说了句话,说了什么?” 他将脸擦干净,重新戴上眼镜,待回首,却见床上的女人在对自己笑,嘴里不断涌出鲜红的血。 陈今今怕再受精神控制,交代出其余胶卷和李香庭的信息,便把舌头给咬断。 这样,也许就说不了话了。 她嘴唇颤抖着,发出嘶哑而含糊的声音:“你休想……知道。” …… 另一边,陈修原一行人等被蒙住头交接给中岛医院,在医院士兵的推搡踢打下来到一间大浴室,他们被要求脱光衣服进入淋浴房里将身上冲刷干净,再排队进另一个房间消毒,换上带有编号的衣服后,便被带到监狱部,十二人为一组进了三间牢房。 芝麻与陈修原被分进两间房,这样结果是最好的,两人可以分别组织房间里的俘虏进行后续行动。 这里阴冷无光,空气污浊,墙上斑驳地布满血、水与不明液体,没有窗户,也没有床、席子,大家只能坐在地上或是站着。 大小便需在牢房角落的木桶上,无一点遮挡,不管是他们还是对面关押女人的囚室,都毫无隐私可言。 陈修原为了让自己没有破绽,来之前叫杜召打了自己一顿,身上留下不少伤印,手上也磨出刀枪茧子,他握住铁栏杆看外面,走廊尽头的大铁门口守着两个士兵,里面还有持棍巡逻的,腰上挂了钥匙。 听杜召说这里潜伏了一位日本共.产.‘党员,不知是哪一个。 忽然,巡逻的士兵走过来用棍子敲他面前的铁栏杆。 陈修原缩回手,盯着他。 士兵骂了句:“看什么看,退后!” 他说的是中国话,陈修原乖乖往后退一步。 士兵凶神恶煞地往前面去了,不时敲两下铁栏:“325,起来。” “186,把孩子嘴巴堵住!” 小孩清脆的哭声从陈修原斜对面的牢房里传出来,从他这个角度,依稀能看到些影子,只见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在牢房里来回走,边晃孩子边哄。 陈修原心里又痛又恨,看着那些小尚在襁褓、老已过花甲的女人们,皆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却被这些十恶不赦的凶徒关押到这里、受尽折磨而死。 大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陈修原靠近栏杆再看去,只见一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迳直往最里面的牢房去,不一会儿,一男一女被选中带走,他们低垂着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是习惯了进进出出,看编号——43和72,应该在这里熬很久了。 忽然,为首的医生停在了他的牢房门口,目光快速在十二个人身上扫过,最终指向陈修原:“425,出来。” …… 第150章 陈修原垂首看向自己身上的号码——427。 随即,牢门被打开,站在陈修原后面的男人被压走,他不甘地甩开扣押自己的一双手:“撒开,老子会走。” “老八——” “老八——” 连同隔壁两间牢房的俘虏纷纷扒着铁栏杆目送他。 老八挺直腰杆,即便身陷囹圄,仍威风凛凛,朝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敬礼:“我先走一步,替兄弟们探探小鬼子的邪路。” “老八——” “小鬼子,把你爷爷我也带走!” 日本兵见他们吵吵嚷嚷,拿着棍子挨个铁栏敲:“安静!” 三个人被带走了。 牢房恢复寂静,陈修原坐在地上,背靠住墙,煎熬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还有九小时。 快一点,再快一点吧! …… 邬长筠怕暴露,这一路都不敢跟太近,大多数时候找车轱辘印走,中间过两次县城,还跟丢了,问了当地老乡才摸到方向。 自打进了六阳地界,关卡多不少,她只能绕小路开,勉强没跟丢。 看着越来越多的日本人与商铺,邬长筠猜测目的地应该就在此县城周围。 果然,俘虏在宪兵队进行交接,由当地的日军小队再送往中岛医院。 这里日本人太多了,还有零零散散的士兵在街上走动,怕目的地周围守卫更严密,邬长筠不敢白天跟过去,等到夜黑风高才行动。 他们开的是军用车,与普通民用小卡车或小汽车的车轱辘印形状、深浅都不一样,按理来说找过去并不难,但六阳地域的土实,大多地方都没留下印子,导致邬长筠摸了三个多小时才发现疑似地点。 有高射巡查灯,她不敢靠近,躲在远处的高坡草丛里,用单筒望远镜看过去,只见门口守着四个日本兵。 不对,八个,还有四个陆续从院墙两边绕过来。 这么高的墙,没梯子绝对翻不过去,周围连棵树都没有,想徒手潜入,确实很难。 鬼地方,什么都看不到。 邬长筠蹲守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任何发现,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与其在这待着,不如去街上摸摸消息。 于是,她立马折了回去。 邬长筠回到街上,没找旅店,在车里换了套衣服。 白天她看到几家艺伎馆和酒馆,出入的都是日本人,说不定那里能探到什么。 一身利索的黑色夜行衣,盘束起头发,同她从前做杀手一般,在黑夜中穿梭,无影无踪。 邬长筠挑选一家较为气派的艺伎馆,翻墙而过,寻找有军人的房间。 有了。 她靠在后窗边,耳朵贴住墙听里面的说话声。 这是由当地民居改造的艺伎馆,没过多修葺,膈音不好,屋里几人讲的都是些龌龊粗俗的荤话,一边喝酒一边玩女人,不一会儿还唱起日本歌来。 真晦气。 邬长筠试图换一间清净些的,刚走几步听到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赶紧借树之力翻上楼顶,低伏下来,等人过去。 是个穿西装的日本男人,像是在找厕所,绕来绕去摸不清方向,索性对着围墙尿了出来。 更晦气了。 邬长筠刚要撤离,又另一个日本男人走过来,与西装男笑说:“山本君,今晚回医院吗?” “不回了,昨天我值的夜。” 那男人也站过去,与人并排一起撒尿:“听说今天来了一批新实验品,你们又要受累了。” “是啊,但远远不够啊。” 邬长筠躲在上面听两人清楚的对话。 今天,新实验品?不会是指那批俘虏吧? “上周用了二十六个,焚化炉都快烧不过来了。” “真不错啊,感谢你们为医疗事业做出贡献。” 医生提上裤子:“都是为了大日本帝国,还是你们军人更加辛苦啊,希望圣战早日结束。” “会的,中国人都小绵羊,任人宰割。”说罢,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医生心血来潮,忽然提道:“对了,给你看一个好东西,刚才人多,不方便分享,你可一定得保密啊。” “什么东西?” 医生搂住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那士兵立马双眼放光,接过照片对着檐下的光仔细看:“真漂亮啊。” “她被关了三个多月,是监狱里最漂亮的女人,可惜最后还是上了手术台,这是她最后的照片了。” “你哪来的?” “有个记录员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最近拍摄工作都是各部人员自己做,我去送胶卷的时候,在废片篓里看到的,这样的照片没有什么价值,差点就被销毁了。” “身材真好。”士兵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你们医院的工作人员真有福气。” “但是也有风险啊,上次细菌泄露,死了五位同事。” “是吗?真可怕。” “不说了,继续去喝酒吧。” 两人边说边往包厢去:“我还有一张,稍后再给你看,是我亲手主刀的。” “那真是太期待了。” 麦子戏社 第245节 医院。 那里是医院? 监狱、实验品、细菌。 这样就说得通了,运送俘虏过来做实验。 可仅仅因为医疗实验为什么会安排那么多军人守卫? 要知道,小日本的军人地位可是很高的,能用来给医院做巡逻用,那贼窝里干着的一定不是简单的医疗实验。 难道跟战争有关系?细菌战? 鬼子早在淞沪战役期间便在多地放过毒气,不罕见。 那么陈修原和另一位同志潜伏在那鬼地方便更加危险了。 她得再摸摸里面的情况,再做下一步决定。 有了目标,就省下很多事了。 邬长筠暗守了那医生一夜,等人抱着艺伎去休息,才开始行动。 她随意放倒一个艺伎,将人藏起来,换上衣服入内。 这事以前干过,是为报杀师之仇,她还曾学了些日本的舞蹈,如今再做,体态、步伐皆是得心应手。 邬长筠低着头从走廊过去,直奔医生所在包厢,淡定地敲了敲门。 过来开门的是艺伎,邬长筠一掌快速从脖子劈下去,将人直接打晕了。 背对着她、正在脱外套的医生醉醺醺地催促道:“快过来帮我,美子。” 邬长筠走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背。 医生转身,看到眼前陌生的女人,揉揉眼睛:“美子,你怎么变样子了?”他笑起来,朝邬长筠伸过手去,“变得真好看。” 邬长筠一拳冲太阳穴下去,把他砸昏过去。 邬长筠托住医生下坠的身体,缓缓放到地上,从他口袋里摸出照片。 两张,一张是他们方才在外面欣赏的女性,不着寸缕地躺在手术台上。邬长筠不忍多看一眼,拿开它,看向另一张,只一眼,叫她立马丢了照片。 邬长筠杀过太多人了,十恶不赦的顽固、奸.杀.淫.虐的恶徒、贩毒害民的商人、无恶不作的鬼子……什么血腥的场面她都见过,却被这张照片里的人吓到了,或是说——惊到了。 那是个男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肚子上开了条长长的口子,皮肉深深塌下去,里面像是被掏空了…… 一瓶清凉的酒倒下去,医生醒了。 看清邬长筠的模样,他立马往后挪动,才发现自己被捆绑住,刚要呼救,一把细长的小匕首从眼边擦了过去,割下他一缕头发。 医生吓得差点再次昏过去。 邬长筠的日语进步很多,已经能很流畅地跟他们沟通了:“你敢叫,下一刀,我就不手抖了。” 医生恐惧地缩着肩,打量眼前这个满眼通红的女人,点点头:“你是谁? “你祖宗。” 医生看向她手里转着的匕首,咽了口气:“你要干什么?” 邬长筠将照片甩在他脸上,紧接着,又将匕首扔过来,直直插在他手边的地板里:“交代清楚,否则,我把你剁成碎片,喂狗。” 一股骚.味蔓延出来,医生吓尿了,瞥向手边泛着银光的匕首,满头大汗:“我说,我说。”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每多说一句,邬长筠眼里的杀意愈浓一分。 医生瞧她这下一秒就要活剐了自己的表情,哆嗦道:“放了我,我也是被骗过来的,我是陆军军医医院刚毕业的学生,一开始以为这里是普通医院,他们说研究疫苗,待遇十分优厚。” 邬长筠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她只看重结果:“你解剖过几个人?” 医生答:“三个。” 邬长筠冷冷盯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医生汗流浃背:“五个,就五个。” “就五个。”邬长筠苦笑了笑,转动手腕,“卡”一声,忽然扑过去,将医生按倒在地,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人出声,另一手绕到自己脑后拔下发簪,用力插进他的耳朵里。 医生疼得不停扭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邬长筠死死按住他,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记住你姑奶奶的模样没?” 医生痛苦地摇头晃脑,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邬长筠拔出发簪,又插进他的左眼:“狗杂种,你也尝尝这滋味。 爽不爽?” …… 解决完他,邬长筠一身血走出去,迎面撞上个喝多了的日本兵。 日本兵见她满脸血,顿时清醒了:“你——”话没说完,脖子上的血瞬间喷涌出来,他抱住脖子往后倒,连她出手动作都没看到。 邬长筠把他腰上的长刀取下来,刚要走,日本兵拽住她的衣服。 邬长筠一刀子挥过去,把他手砍断,继续往前,挨个包厢杀出去,最后放了把火,将这淫.窝烧了个干净。 …… 另一边,杜召和白解带人埋伏在中岛医院远处的树林里。 白解一直在看地图:“这周围都是山,撤离也是麻烦。” 杜召拿望远镜往中岛医院看:“你忘了这帮兄弟们是干什么的?游击,山和树越多越好。” 白解忽然想到什么,从地图中抬眼:“一直没告诉你,在南京我遇到少当家了。”见杜召不说话,他又解释,“何沣。” 杜召放下望远镜,看向他,严肃道:“以后没有这个人。” “什么意思?”白解没明白。 “没有何沣这个人,就算以后见到,也不许叫这个名字,或是少当家。” 白解更加疑惑了:“为什么?” “我们见过,去年六月。”杜召沉默两秒,继续望向远方,“他和我们一样。” 这么说白解就理解了:“那现在呢?他在哪?” “不知所踪,一直也没联系。” “那——” 杜召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追忆故人的时候,看手表,还有五十分钟,做好准备。” “好。” …… 陈修原和芝麻已经分别同各房间的战士们说过作战计划。 傍晚放饭时,潜伏在这里的日本共.'产.党.员偷偷将监狱钥匙和绘有医院内部结构图的纸条塞给他们。 晚上在监狱值班的只有四人。 凌晨整点,陈修原和芝麻所在牢房开始按计划闹事,引巡逻的士兵进来,将其掐断脖子,夺了武器。把守在门口值班的两个士兵解决后,先放出有战斗经验的军人,然后去监狱武器库拿枪,最后分成两队——一队由芝麻带领,负责救出并保护监狱里的老百姓;一队由陈修原带领,去医院大门口干掉几个守卫,接埋伏在外面的战友。 原计划是不声不响地放游击队进来,打敌人个不及,然实战与战术难免会有出入之处,陈修原和孙营长穿着日本兵的衣服,开一辆大卡车往门口去。 四个守卫远远就抬手拦人。 陈修原日语说的一直不错,降下车窗,镇定地对人道:“接紧急任务,去接一批俘虏。” “出门条。” 陈修原当然没有这东西,下了车,手佯装到口袋里摸:“放哪去了?看我这记性。”他拍着口袋,朝副驾驶的孙营长看去,“是不是在你那?” “是,是。”孙营长赶紧下车。 日本兵打量着他俩的长相:“没见过你们,新来的?” 孙营长不敢多说,怕暴露。 陈修原回答:“是的前辈,我们昨天在食堂碰过面,我还和您打了招呼呢。” 另外两个日本兵到车尾例行检查,刚揭开卡车油布,两道刀光闪过,将他们一刀毙命。 和陈修原说话的日本兵听到动静:“什么声音?”两人警惕地举起枪,呼唤同伴:“木村,山口——” 陈修原与孙营长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分别从背后袭击两个日本兵,一把扣住日本兵的脖子,将人扑在地上,死死按住手里的枪,车里躲着的战士们也相继下车,拿走枪支。 谁料围墙外巡查的日本兵忽然走过来,眼见这一幕,呆愣两秒,立刻举起枪叫人:“田中队——” 陈修原旁边的小战士见状,慌忙扣动扳机,正中日本兵眉心。 孙营长呵斥他:“谁让你开枪了!” …… 野泽右手一直在颤抖,他从酒柜拿出一瓶洋酒,倒上一杯,黄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不停荡漾。 他一口闷了大半杯,放下杯子,转过身来,背倚着桌子。 温暖的微光下,野泽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想起方才的场景,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满脑子都是棍子与身体相撞、厚重又沉闷的声音。 他咬紧牙,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天花板,用左手死死按住颤抖的右手,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她活该。 不识抬举的东西。 活该! 忽然,一声枪响从远方传来。 宿舍楼在医院左后方,距离大门有一段距离,许是又有实验体意图逃跑,遭士兵射杀了。 野泽没当回事,长呼口气,回身再倒杯酒去。 刚拔开瓶盖,密集的枪声响起,比刚才清晰很多。 麦子戏社 第246节 他淡定地倒上酒,拿着杯子走到窗前,拉开帘子。 同一秒,外面传来敲门声。 “进。” 门没锁,阪田直接开门进来了,行色匆匆的,衣衫不整,连外套都没穿:“教授,出事了。” 野泽目光落在特设监狱前的火力点上,看到一个穿便装的男人敲碎玻璃,从侧窗一跃而进。 即便猜到是什么人突袭,他还是异常淡定:“中国军人。” “躲一下吧教授。” “不过是一群蝼蚁。”野泽微抿了口酒,“把田中班的人叫起来,正好试试毒气弹。” “是。” 田中班的各研究员早已被动静吵醒,接到命令后便立马出动,令士兵后撤,关闭所有门窗,往侵入者方向投放毒气。 在他们的多次试验中,不出一分钟,吸入毒气的人便会窒息倒地,三分钟,就会气绝身亡。 毒气在黑夜里弥漫,四周安静极了。 田中看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带人上前查看,刚走进浓浓的烟雾里,一把刀子插入他的胸口,紧接着,身边所有研究员相继倒下。 田中不可思议地仰望眼前同戴呼吸面罩的男人,缓缓倒了下去。 事实上,杜召他们早有准备,就等着小鬼子行阴招,放戒备。 刚才的进攻不过是探探虚实,好戏,现在才开始。 守在楼里的士兵见研究员们淹没在浓烟中,迟迟未归,刚要戴上呼吸面罩出去,一块石头砸破玻璃,外面的毒气蔓延进来。 紧接着,无数块石头同时投掷进来。 “快戴面罩!” “快戴上面罩。” 可有人还是晚了一步,口吐白沫痛苦地倒地挣扎。 一片混乱之下,白解与几十个战士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 瞬间,血肉飞溅。 另一边,陈修原和孙营长带人往宿舍大楼去,准备活捉这些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麻生卫与一队士兵严守在前后门,双方对峙,持久不分胜负。 野泽还在窗边欣赏下面的枪林弹雨,他一直想奔赴战场,做一名军医,然父亲不允,要求他来后方做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始终是他的一个遗憾。 阪田又敲门进来,神色慌张:“教授,还是快撤离吧!敌军攻势太猛,恐怕要守不住,刚才高桥班的人来报告,监狱被破了。” 野泽放下酒杯,闭上了眼。 “教授,走吧,我们还有其他研究所,中国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野泽缓缓睁开眼,手掐着窗台:“不能把证据留下,把青田队长叫来。” “是。” “等一下。” 阪田停下。 野泽静默片刻,淡淡道:“如有必要,中岛医院全体研究员,不留活口。” 阪田愣住了:“可他们——” 野泽转过身冷漠地看着他:“不能让一条活命落在敌人手里,能够准确传达吗?” 阪田背脊不禁漫上一阵寒意:“能!” 中岛院长不在,野泽就算是这里的最大负责人,不管是医生、研究员还是驻守的军队都得全权听他指挥。 他们知道用活体做实验是违反国际公约的,所以中岛医院在建设初期就考虑到各种因素,公寓与实验大楼挖有地下通道,可以直接前往。 野泽令青田队长掩护各部门研究员前往实验室,到处浇汽油、放炸'弹,用以销毁所有研究数据,掩盖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发现目标转移后,陈修原与孙营长又带人攻向实验楼。 然敌军枪火很猛,完全攻不进去。 白解还带人在前面的小楼作战,透过窗户看到后面的实验楼燃起大火:“估计鬼子想销毁证据,老邹,带人突围!” “好,兄弟们跟我冲——” 野泽在士兵的护送下退守医院右后方的焚化室。 他还交代给阪田另外一个任务——把陈今今带出来。 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 眼看着对面就要打过来了,青田队长催促:“教授,不能再等了!” 野泽望向来路,没有回应。 “教授!” 语落,一个人影从硝烟中跑来。 野泽上前一步,却见是百合,他的表情更加阴冷下来:“阪田和惠子呢?” “敌人闯入二楼东区了,没法救出惠子,阪田为了保护我——”说着,她就哭了起来了,“中了枪。” 野泽耷拉着眼皮,缓缓呼出一口气,轻飘飘地道:“既然他那么爱你,那你就去陪他吧。” 百合跪地央求:“教授,求求你带我走吧,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一定听话。” 身后的青田队长再次催促:“教授,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野泽望向实验室方向,紧握住拳头,转身坐进车里,最后对百合说了句话:“为大日本帝国服务是你的荣耀,全家的荣耀,想想你曾立过的誓言。”语落,车子便开走了。 百合绝望地跪倒在地上,看着四下火光,她不知道做了俘虏会有什么下场,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战争。 可她清楚地记得,他们来中岛医院签署的保密条款中有一条:一旦暴露或是被生俘,受到惩罚的将会是他们的家人。 “彭——” 一声巨响从实验楼传来。 爆.炸了。 百合吓得捂住耳朵,无助地哭了起来,想起这段时间在医院所做的一切,想起那些无辜的中国人凄惨的模样。 战争,带给双方的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好想念家乡,想念父母,还有去参军打仗、多年未见的哥哥。 好怀念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和平时光啊。 百合颤抖地将野泽留下的刀子捡起来,紧紧握住刀柄,用力插进自己的腹部。 原来是这种感觉。 好痛…… 那些被活生生解剖的人,会更痛吧。 百合倒了下去,望着漆黑的天空,眼泪一行行落下,浸入泥土。 对不起,我不是自愿的。 对不起。 然而这一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再等一等,家乡的百合就开花了。 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 邬长筠在县城放完火,又来到中岛医院附近,想观察里外情况,没成想居然已经打了起来。趁日本兵注意力都在游击队身上,她从侧翼偷摸进来,混进最里面的大楼,没想到正是鬼子的实验区。 本来就一团火烧到头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现场真实看到这些实验器材后,更是恨得心脏都快爆炸了。 甭管是日本兵还是研究员,凡是被她碰到,一个不留。 日本兵死守各个入口,外面的战士们打进不来,邬长筠潜在里面,从后偷袭,吸引鬼子火力,她边躲边打,不一会儿,子弹用光了。 两个日本兵持枪缓缓逼近。 邬长筠藏在手术室门后,从后腰抽出刀,看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 两扇门被重重踢开,日本兵对着前方就是一通扫射。 一个女护士一边尖叫一边逃窜过去,日本兵没看清楚,直接将人打成个筛子。 余音在长廊里回荡。 两个日本兵继续向前。 忽然一道黑影从侧面房间闪了出来,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胳膊被折住,动弹不得。 邬长筠一个高抬腿,将人踹到墙上,夺了他手里的枪。 另一个日本兵见状,举枪对着她。 可那黑影速度太快了,完全没法瞄准。 千钧一发之时,“轰隆”一声,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邬长筠被炸得趴在地上,耳边一阵电流声经久不消,她手撑住地,想要起身,却完全动不了。 一块门板压在了她的身上。 两个日本兵,一个被掩埋在砖石木片中,另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枪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去。 邬长筠半边脸都是血,使足全身劲想要推开背后的门板,胳膊都压青了,却还是白费力气。 麦子戏社 第247节 完了,没想到会栽这里。 她不愿放弃最后一丝机会,拾起手边的一块木板朝走近的日本兵甩过去。 日本兵偏个身,躲开了,他举起枪,对准地上女人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喊了句:“去死吧!” “崩”地一声。 她的面前扬起一片灰尘。 走廊灯被炸坏了,一明,一暗,又一明。 邬长筠被呛得轻咳两声,抬眼望去,便看到火光后,走来一个颀长的黑影。 即便戴着呼吸面罩,完全看不清长相,她也一眼便认出人来。 “杜——召。” …… 第151章 杜召着一身黑,腰带绑了两个枪套,穿了双黑色中筒军靴,里面插一把小匕首,跨过地上的碎石木片与尸体快速来到邬长筠面前,将压在她身上的门抬起来。 只一瞬间,邬长筠抱住他脚踝,“嗖”得蹿了出来。 门被重重放下,杜召将日本兵头上的呼吸面罩取下来,戴在她头上,随即蹲下身检查她的腿:“没事吧?能走吗?” “没事。” 陈修原明确告诉自己此次任务瞒了邬长筠,可现在没时间闲聊去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直接牵住她的手往前走。 路被炸得堵了一半,后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杜召立马将邬长筠按蹲下来。 听声音,像是三个。 杜召拿出匕首往上,借刀上的倒影看清来人。他朝邬长筠比了个割喉的手势,示意对方是敌人。 等他们靠近些,两人默契地同时起身开火,发发正中,没浪费一颗子弹。 火蔓延过来,浓烟呛人,杜召拉起邬长筠往另一出口走,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杜召迅疾将邬长筠压在身下护住,大大小小的碎片尽数砸落在他的身上。 邬长筠抬头,只见杜召满头落了层浓浓的尘土:“能起来吗?” “能。”杜召手撑住墙起身,牵着她跨过一片狼藉继续前行,正下楼梯,迎面又撞上四个日本兵。 杜召没子弹了,他反应极快,抬腿将一人踹滚下楼梯,随即扣住另一人的手,直接一个过肩摔,把他重重压在地上,一刀割断脖子。 这种情况不值得浪费子弹,邬长筠最擅长近战,将剩下那个解决掉,从楼梯栏杆直接翻越而下,落在滚落在下方的日本兵身边,匕首横插进他的喉咙。 谁知又跑来两个逃命的,邬长筠利索地闪身,躲掉子弹,将地上的尸体推过去,用以掩护,随即一脚跟上,踩住开枪的日本兵脖子,将人死死按在墙上,脚下用力一踩,将他脖子扭断。 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自后紧紧抱住她,邬长筠被勒得喘不过气,又拽不开他,于是往身后的墙上撞,“咚咚咚”几下,还是甩不掉,刚要抽刀扎他腹部,杜召清理完楼上的赶过来,一把握住日本兵的脖子,重重一扭,随后将人拎过来压在地面,拳头疯狂地往他脸上挥,把人砸的面目全非。 邬长筠拉住他:“行了。” 杜召这才收住拳头。 这次,换她拉着杜召走。 两人刚要拐弯,又听到脚步声过来。 双方同时举枪贴墙缓缓靠近,忽然现身,枪口互相对上,又及时收住。 陈修原震惊地看着邬长筠,一时忘记放下枪:“你怎么来了?”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我还要问你,你走时怎么跟我说的?” “等下慢慢跟你解释。”陈修原看向她身后的杜召,“都清理差不多了。” 杜召松了松手中的刀,轻飘飘地道:“你们先吵着,我去别处看看。” 人走远了。 “你不是去延安吗?还有,杜召为什么在这?”邬长筠一掌将陈修原推到墙上,“老陈,你有没有拿我当自己人。” 陈修原托住手臂,吃痛地皱了下眉。 邬长筠看他胳膊在流血,紧张道:“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远处有人喊道:“老陈,这里发现几个。” “来了。”他拍了下邬长筠的肩,“等会说。” 邬长筠见人离开,又心疼又气愤,用力踢了下眼前的碎石块。 石块滚到不远处,“彭”一下,砸到门。 同一时间,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 邬长筠持枪走近,一脚踹破门,见一个女护士抱头蹲在角落:“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杀过人!我是病房部的,只负责救人。” “滚出来!” 女护士吓得瑟瑟发抖,还在央求:“别杀我——” 邬长筠没耐心跟她在这废话,上前攥住她的后领把人拎出来,一脚踹在屁股上,把人踢了出去。 …… 邬长筠放的那场大火正好引县城宪兵队的人去救火,近两个小时,才把火完全熄灭,只不过里面连物带人都烧了个精光。 新田带人到附近调查,做完部分口供后,便先行回到宪兵队。 刚进大门,高木行色匆匆朝他跑来:“新田队长!刚才石川大佐办公室里的电话一直响。” “说什么了?” “没接,门锁上了,转接室的门也锁了,队里没人守着,我不敢贸然离开,所以——” 死了那么多同胞,新田本就痛心,听他这句话,直接一巴掌甩过去,骂了声:“混蛋!” 吉良会馆出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失大火,几乎所有人都出动去救火了。刚巧,石川大佐昨日接到通知去了外地,带近二十人走。 如非重要事情,电话是不会直接打到石川大佐办公室的,而对于他们来说,排在首位的永远是中岛医院。 新田快速上楼,先给医院去了个电话。 没人接。 新田连打了三个,都没打通。 联想今夜的大火,他越发觉得不对劲,所有事都赶在一起,太蹊跷了!于是立马带上所有人马赶往中岛医院。 距离最后一个电话打来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六分钟,而宪兵队到中岛医院开车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邬长筠的那场火放的时机刚好,完美拖延了时间,为自己人争取到半个多小时。 医院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死在爆炸、枪弹和毒气中,还有些不甘受俘自杀身亡的,最后只有不到二十人被活捉,束住双手、戴着呼吸面罩蹲在医院高墙外。 陈修原手臂中枪,正由卫生员处理。 一个蹲在地上的日本研究员忽然起身撞向负责看守他们的小战士:“你们这群z那猪,只配给我们做实验!直接杀了我,否则等我们的军队过来,把你们通通杀光。” 不杀俘虏是我军一直以来的规矩,小战士强忍下怒火,将人按回去:“蹲好了!” 日本研究员抖开他的手:“滚开,别碰我,你这个脏东西!” 小战士想用枪柄砸他,远处正在装弹的老兵道:“别跟他一般见识,气度。” 小战士收回枪,忿忿地继续巡视。 谁料那日本研究员不依不挠的:“不,不该杀了你们!要把你们扒皮抽筋,全部用来做实验!”他癫狂地笑起来,像是疯魔了似的,“想想你们躺在手术台上被切开掏光的样子!你们这个低贱的种族,能为我们的医疗事业做贡献,是你们的福气!我要活扒了你们,然后一个一个器官取出来,给——” 话没说完,他的头坠落在地上,滚了两米,脸栽进一个泥坑里。 另一边,正捂住耳朵的小战士见状,惊呆了。 陈修原连绷带都顾不上绑,急忙赶过来:“长筠!” 邬长筠淡定地将血淋淋刀放在倒下的无头尸体的衣服上揩了揩。 老兵见这嘴贱的畜生人首分离,心里是高兴的,但只摇摇头,没说什么。 陈修原将邬长筠拉到一边:“你在干什么!对待俘虏要仁慈!” 邬长筠双眼充满了恨意:“滚你的仁慈,他们给中国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有念过仁慈吗?我不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是仁慈了!” 话语一出,陈修原也不说话了,他虽没亲眼所见实验过程,但听救出的百姓所言,已经能够想像出这里发生的一切有多惨绝人寰。 他当然恨,恨得、痛得心都快滴血了,可即便对方的恶迹罄竹难书,作为一个崇尚“仁义”和“道德”中国人,也得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优待俘虏。 他的语气缓和些:“别再冲动行事了。” 说着,又一个日本医生冲出来,直直朝邬长筠撞,却在半路被小战士拦了下来,他一边挣扎一边骂:“你们一定会失败,大日本帝国必胜!” 邬长筠一脸杀气,拔刀又要上前。 陈修原拦住人:“行了,还没杀够!” 邬长筠猛地推开他:“是,我还没杀够,我恨不得立马回到战场和鬼子真刀真枪的干,我知道我们的武器不行,战士们饭都吃不饱,否则你以为我想憋屈地和你在沪江待着。所有人都让我忍耐,顾全大局,我顾不了!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不是一直知道吗?你要上报给我处分,就上报吧!” “谁不想,我不想?阿召不想吗?”陈修原注视着她,虽隔着面罩,但能看出眼中已一片湿润,“你也知道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意义是什么,拜托你冷静点。” 邬长筠看他动容的表情,咬了咬牙,将手从刀柄上拿开。 忽然,远处的夜空亮起一个耀眼的红色光点。 小战士惊呼:“快看,信号.弹——” 是蹲守在五公里外的侦查员,发现日本宪兵队前来支援,立刻放了个信号.弹提醒队伍撤离。 陈修原拍两下邬长筠的肩,便往医院里面走去:“大家准备撤!” 很快,队伍集结,带着俘虏上三辆卡车准备离开。 一直没见杜召,陈修原要去找,邬长筠将他往车里推:“你受伤了,先跟他们走,我去找,我还有帐要跟你外甥算。” 麦子戏社 第248节 此刻,又一信号.弹发射出来。 日军只离此地不到三公里了。 陈修原望向空空的中岛医院:“小心点,五分钟内撤离。” “放心,走你的。”邬长筠转身径直往大楼去。 杜召带了相机,仅仅靠被抓的老百姓口证和俘虏是不够的,他得找到日本人用活体做实验的相关罪证,然到处都是火焰,所有文件都在火与爆.炸中被销毁,仅存的少许实验器材也证明不了什么。 他一层一层检查,试图找到些残存的。 好几间实验室的门都被炸坏了,杜召挨个进,来到二楼东片区,看到一间紧闭的实验室,大门完好无损,透过玻璃小窗往里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杜召使劲撞了两下,并无成效,便用枪打掉门锁。 拉开重重的大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打开灯,看到一个只穿了层单薄病服的女人弓腰背对着自己躺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查看其是否还有呼吸。 刚翻过冰冷的身体,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杜召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虽无过多交集,但杜召对她是有很深印象的:“陈记者。”他拍了拍陈今今的脸,“陈记者。” 她已经冻僵了,眉毛、睫毛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嘴唇也被血冰封住。 触碰她的片刻,杜召手都冻得通红:“陈记者。” “陈——” 外面传来呼唤声: “杜召——” “你在哪?” “杜召——” 邬长筠挨个房间寻找,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杜——” 余音在幽长的走廊回荡。 邬长筠停下脚步,看到熊熊烈火中,他抱着一个满身冰霜的女人走了出来。 …… 怕日军追踪,他们开着车毫不停歇地逃离六阳,奔波四个多小时,将车停在深山野林中。 天就快亮了,不宜再赶路。 两人沉默地坐着,望向仍黑黝黝的林,太多问题,都在此刻淹没在悲哀的夜色中。 后座冰化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每一声,都像千斤的铁锤,砸在两人心上。 良久,杜召下车,走向后备箱,找找看有没有可用的工具。 邬长筠静静坐在车里,听后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忽然,杜召重重踹了脚车子。 连同邬长筠都跟着轻晃几下。 她低下脸,回想今日所闻所见,崩溃地抱住头。 等平复好心情,再抬眼,杜召已经在不远处挖坑了。 她长呼口气,走下去,来到他身边跪坐下去,拔出刀子一起帮忙。 从始至终,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天亮了。 今天是个晴天。 将冰冷的尸体裹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给她换套衣服吧。”邬长筠看着她仍旧美丽的脸,不知道这个女人与杜召的关系,也什么都不想问,只是觉得她一定不想穿着这样的衣服入眠。 于是,她解开腰带,想要将自己的衣服换给她:“你回避下,去砍棵树。” 杜召低低地“嗯”了一声,没问为什么,拿着刀离开。 邬长筠将满是血的病服脱下来,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臂都被折断了,身上布满淤青,像是被生生打的。 不敢想像她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邬长筠将人扶起来,小心将自己的衣服套上去,看到她后肩的一只绿色小蝴蝶,很灵动,像是随时要飞走一般。 她莫名觉得这位姐姐一定是个很爱自由的人,就像背后这只飘飘欲飞的蝴蝶。 可惜,生命的最后,却被折断了羽翼。 邬长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此时此刻却莫名希望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能够继续自由自在地飞翔。 还有所有牺牲的英雄们,都能在那个世界,看着他们的同胞继续战斗下去。 邬长筠将杜召砍下的树劈成小段,做了个粗糙的墓碑。 条件有限,只能用刀子刻字,她握着小匕首,抬首望向正在埋土的杜召:“她叫什么名字?” 杜召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陈,以前是战地记者。” “那我该刻什么?” “陈记者吧。” …… 第152章 杜召去查看周边情况,邬长筠守着车无聊,便到四处摘了些小野花来,编只花环,放在陈今今的墓碑上。 花环编完了,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在墓前坐了会,山里的春风料峭,嗖嗖往她身上宽松的病服里灌。 她站起身,往远处眺望。 四月了,草软凝碧,绿水滔滔,漫山遍野的小野花,很美。 能长眠此地,与清风山水相伴,也算惬意吧。 她想,日后自己死了,也要找这样一个僻静之地,与自然相融。 杜召转一大圈回来,却见墓周围被种了几株淡雅的花。 邬长筠蹲在地上,一手拿刀刨坑,一手将从别处挖来的花栽进去,听闻杜召回来了,也没有抬头,继续干活。 杜召立在她身后,看着灿烂的花朵:“谢谢你。” 邬长筠连个声都没吭,挪了个地,自顾自挖自己的。 杜召见她不理人,倚坐到车头。 新奇,她这急性子居然憋到现在,一句话都不问。 杜召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想抽根烟,可出任务没带那玩意,便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慢慢填补空荡荡的心。 花种完了,邬长筠一起身,就见杜召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又涌上一阵火,可她不想当着亡人的面吵架,大步走向副驾驶,坐了进去。 杜召跟着上了车。 邬长筠一边擦刀一边随口冷冷地问了句:“什么时候走?” 杜召不答,直接发动了车子,往树林深处开。 一路坑坑洼洼,颠得邬长筠快吐了,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不能开我来。” 杜召还真停下车:“行,你来。” 两人交换了位置,未待杜召系好安全带,邬长筠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嗖”地窜了出去,驶过大大小小的坑。 杜召手抓住车窗框,看向一直臭着脸的女人:“故意的。” 谁料邬长筠直接往一棵树撞去。 “筠筠。” 她非但不刹车,还猛冲上去,刚要碰上前两秒,稳稳停下来。 把杜召甩得前倾,撞上前玻璃。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心里美了点:“没事吧?” 杜召坐回来,揉了揉额头,没有生气:“你玩开心就好。” …… 较劲是较劲,路还是按杜召指的来。 可行至一半,林子还没出,车子没油了,后备箱的备用油也了个精光。 鬼子的车,没有留的必要,杜召直接将车推下山崖,摔了个粉碎,随即对邬长筠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蓊郁的丛林里,从晚霞时走到满天星。 好不容易看到个能歇脚的茅草屋,还破了顶,露天的。 邬长筠跟着杜召走过去,不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第一次亲密的时候,也是在类似这样的地方。 刚进门,呛了满脸灰尘。 杜召把她推出去:“我来,等着去。” 邬长筠没跟他客气,自个坐到外面的小石凳上,捏了捏酸痛的腿。 她撸起裤子,看着满是淤青的小腿,还有些肿胀,是在中岛医院被门砸得,强撑着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现在更加胀痛了。 不一会儿,杜召将扫把扔了出来,他站在破窗口,掸了掸头发,绵绵的灰洋洋洒洒落下来:“进来歇会。” 邬长筠起身,到门口往里看一眼,草屋虽破破烂烂,但被杜召清扫得还挺干净,她刚要迈入,见杜召站在床边,把上衣扒了:“脱衣服。” 邬长筠神色一凝:“干什么?” 麦子戏社 第249节 “你的衣服一身血,我拿去洗洗,你穿我的。” “用不着。”邬长筠直接转身走了。 身上的病服确实脏,血迹斑斑,还沾了不少药水和泥渍,是得好好洗洗。 她往周边望去,见东边不远处有条小河,便走了过去。 邬长筠将病服脱下来,里面是紧身的黑色内衬,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杜召跟过来,怕她冷着,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随即走入澄碧的河水中。 邬长筠肩膀一抖,把他衣服掀到地上,见杜召沉入河底,半天没冒头。 她不时偷瞄过去一眼,忽然,不远处碧波翻涌,一片水花四溅,杜召于河中央起身,扔了条鱼到她身边:“烤去,饿了。” 邬长筠本就梗着口气,看他这颐指气使的态度,更不爽了,把鱼捡起来扔回水里:“自己不会烤?” 杜召朝她走过来,半边身浸泡在水里:“不会,就想吃你烤的。” 邬长筠俯视着他黑润的双眸,逐渐平静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终于问出来了,即便心里已经有了些答案,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杜召沉默地看着她,忽然微微弯了下唇角:“你不是一直想见百谷吗?麦子。” 话音刚落,邬长筠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和陈修原一起瞒着我。”她强压住怒气,“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轻轻一下,挠痒痒似的,杜召知道她只是撒撒气,没用全力,脉脉地仰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解释,握住她的手,又给了自己重重一记耳光:“解气了吗?” 邬长筠心头一震,微微蜷起手指,没吱声。 杜召又拉她的手扇自己一下:“不解气继续打,我抗揍的很。” 邬长筠抽出手,握紧拳头,确实想给他狠狠来一下,见杜召没有丝毫闪躲,手悬在他的眼前,迟迟没落下。 杜召凝视着她闪烁的眸光,忽然勾住她脖子,将人拽下水中,再抱起来,用力亲了下额头:“冷静了吗?”话刚出口,脸上挨了她结结实实的一拳。 “混蛋。” …… 水里这么一通折腾,身上倒是洗了个干净。 杜召砍了些树枝烧上,两人边烤火暖暖身子,边吃烤鱼。 没加任何调料,腥得难以下咽,杜召却跟几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还摸了两个野果子来。 邬长筠不想搭理他,任他说什么都不理不睬,把鱼啃了一半,迳直进了屋。 杜召吃饱喝足,将火熄了,擦擦手跟过去,靠在门框边问:“我睡哪?” 近两天没好好睡一觉,邬长筠整个人现在头晕眼花的,只想眯会,合衣躺在床上,随口道:“床底。” 杜召迈进来,关上门,还真钻进了床底。 邬长筠拧眉往床下看一眼,有些无语。 杜召却闭着眼说:“有点挤,将就睡。” 邬长筠躺回去,重重踩了下床板,洒了杜召一身灰。 他轻咳两声:“筠筠,别闹。” 两人一上一下躺着,瞬间都安静下来。 四下里,徒余墙外老树的“簌簌”声。 邬长筠望着上方的夜空,漫天繁星,还能看到些朦胧的月晕,让人的心都平和下来。 “老陈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闭上眼睛,低声问道:“还是我们一开始来沪江就知道?” “你们搬进我家之后。” “这么早。”邬长筠回忆一番,又用力踢了下床,“你们合起伙来玩我?” “怎么能叫玩你呢。”杜召声音也沉下来,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是为你好。” “说的冠冕堂皇。”邬长筠越想越恼,“我用得着你操心?你是我什么人。” 谁知杜召忽然从床底出来,盖在她的身上:“男人。” 邬长筠要推开他,杜召将人紧紧拢在怀里动弹不得:“我还没教训你,戏不唱,书不读,跑来抗什么日?” “每个人都这么想,那早亡国了。” 杜召看她这一本正经的表情,眼里不禁露出点笑意:“说实话,这几年想我没?” 邬长筠别过脸去:“没。” “不信。”杜召将她脸扭正,“装,真会装,和小舅假夫妻演的还挺像样。” 邬长筠直勾勾盯着他,忽然带了点玩味的笑:“所以你才老是大半夜偷偷跑我旁边睡。” “你也没把我踹下去啊。” “你就不怕我和你小舅——” “当然不怕,我对你放心,对小舅更放心,”杜召戳了下她冰凉的脸蛋,“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同志有十分的信任。” “那你们联合起来瞒着我。”说着,一脸愤然地拧住他的胳膊。 “瞧瞧你这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不适合潜伏工作。” “我自己还不是跟来了,你们都没发现。” “嗯,”杜召轻促地笑了声,“本事不小。” 邬长筠瞧他这灼灼的目光,心跳倏地快了两拍,微清了下嗓子,在他怀里侧个身,面朝墙躺着:“睡觉了,困。” 杜召将她翻了过来,眼中的情愫暗涌,想……可见她眼下发黑,想是很久没休息,又劳顿这么久,还是放了她,只亲了下额头:“睡吧。” 邬长筠推开他,往床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杜召追上来,自身后搂住她:“别动了,睡四个小时我们就出发。” …… 凄清的寒夜,夜风呼呼地往屋里灌,邬长筠被冻醒了,身上盖着杜召的外套,却不见他人。 邬长筠起身,到破了一扇的窗子边,看到杜召垂首坐在外面,手里拿了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 她看着男人黯淡的身影,心里涌上一阵隐隐的酸楚。换做自己,能做得很好吗? 早知道不对他那么凶了。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良久,才开门走出去,来到他身边:“在画什么?” 杜召用脚将地上的条条框框抹掉:“没什么,再去睡会,还早。” “哦。”邬长筠回到屋里,将门掩上。 杜召多坐了一会,将手里的树枝折断,扔进早已凉透的木灰里,也跟着进屋。 他刚拉开门,便见邬长筠站在门口,面对着自己。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视线碰撞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杜召忽然拥抱住她,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邬长筠没有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回应这久别的缠.绵。 亲吻片刻,他们松开彼此。 杜召看着面色酡红的女人,将人翻个身,背对自己,提放到边上的小木凳上站着,宽大的手掌将楚腰盈盈一握,缓缓上移,伸进宽松的病服里。 邬长筠被按在墙上,脸贴着潮湿的墙,任他将自己提上去、放下来…… 月亮悬挂于岑寂的断梁,将冰冷的月华铺就在大汗淋漓的爱人身上。 交织的、湿热的风,都变得缱绻。 杜召轻咬住她滚烫的耳垂,快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搅扰了多年的杂念,终在此刻,梦成了真。 …… 第153章 折腾了半夜,邬长筠眼都睁不开了,浑浑噩噩地趴在床上,一句话都不想讲。 杜召指腹在她腿上的片片淤青上轻轻摩挲:“伤了怎么不说?” 邬长筠被他碰得痒,挪了下腿:“这点,不算伤。” “疼吗?” “不疼。” “嘴硬。”杜召捏住她的下巴,嘴巴轻轻点了下她的嘴唇,“挺软的嘛。” 邬长筠不想搭理他,无力地推开他的手,脸转向另一边:“别碰我。” “爽了就不认人啊。” 邬长筠一动不动:“睡觉。” “别睡了,”杜召手臂圈过去,“不早了,赶路。” “就一会。” “我背着你,你在我身上睡。” “……嗯。” 杜召的背很宽,趴着很踏实。 邬长筠舒舒服服睡了一路,再醒来,却躺在一片油菜花田,黄色的小花还没完全绽放,但也好看的紧。 “还困吗?” 邬长筠看向挡过来的男人,再次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嗯”了声。 和煦的风从头顶吹来,从她的脸颊、脖颈缓缓往下拂动。 麦子戏社 第250节 雪白的云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天碧蓝如洗,鸟儿“喳喳”,从头顶飞过。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么生动。 灿烂的花丛不停地摇摆。 可风早就停住了。 …… 下午,两人来到一个小镇,街上张灯结彩的,他们来的巧,听当地人说今晚迎神,有灯会,现在街尾还有长桌饭吃。 他俩都不信神神鬼鬼的,也没兴趣凑热闹,还得赶去芙城和陈修原会和,到汽车站问了问,最近一班车在明天下午一点,便只能在此地逛逛,正好歇一夜再赶路。 杜召身上没带钱,搂住邬长筠的肩,轻点下被自己咬红的耳垂:“邬老板养我两天?” “好啊。” 小镇没游客,旅店只有一家,房间全空着。 邬长筠带的钱也不多,两人节省点,选了普通房,老板娘看她漂亮,免费给升了房。 诺大的房间,空空的,有些凉。 邬长筠刚沾床就入睡了,不像从前总是随时保持警惕,有他在身边,格外的安心。 杜召静悄悄检查一遍周遭环境和房间各项设施,一切没有问题后,才到桌前坐着,倒了杯茶喝。 他也困,眼皮重得很,可心里压了太多事,一直难以入睡。 此次行动算是成功,起码救出被俘的战士和百姓们,可鬼子狡诈,毁了所有罪证,他唯一拍到的就是冷冻室里的陈今今,但也只不过是一张冻僵的照片,如果日方拒不承认,大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他们伪造场景进行污蔑。 中岛医院管理严格,就连潜伏的日本共.'产.'党.员也没能拍摄到直接证据,本可以给他多留些时间,但又恐每耽误一天,就会牺牲更多的同胞。 无解。 杜召在心里暗叹口气,望向床上沉睡的女人。 也只有她,能给自己心里唯一一丝慰藉了。 …… 这小山镇不是沦陷区,也没被日军的铁蹄践踏过,百姓还算安居。 休息好后,杜召和邬长筠出去找点东西吃,就在楼下不远的小面馆,简单一人吃了碗面,喝了碗汤。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不一会儿路过几个提花灯、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 邬长筠再看向自己,未免显得有点邋遢,于是她拉着杜召进了家裁缝铺,买上件还算合身的旗袍,另外还给杜召拿了条灰色侧开长褂,圆形立领,十分儒雅。只是他穿着黑靴,实在不配,便又添了双布鞋。 杜召很少穿这种式样的衣服,换好了走出来,引得老板连连称赞。 长衣本该及踝,但他太高了,又非量身定做,勉强只到小腿中间,露出里面的白色底裤,稍稍有些奇怪。 邬长筠没忍住笑了笑,给老板付了钱,对杜召道:“回去再送你一件,定做。” 杜召故意给她抱了个拳:“多谢邬老板。” 下午补好觉,邬长筠现在精神正好,和杜召在街上逛逛。 街两侧摆了许多小摊,和沪江还不一样,这儿卖的都是些箩筐、锅碗、布料等日常用品,凑巧路过一个杂货铺,邬长筠挑了只黑框眼镜给杜召戴上:“你像个教书先生了。” “老师好啊,教书育人,以后倒是可以考虑。” 两人边聊边走,来到最热闹的灯会区,接连五六个卖花灯的铺子,摆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可爱极了。 杜召朝邬长筠伸手:“借两个铜板。” “干什么?” 杜召委屈地挑了下眉:“两个铜板都要问。” 邬长筠掏出钱给他:“拿去吧。” “回去还你。”杜召到小铺前要了只兔子灯,塞到邬长筠手里,“送你。” 邬长筠从不会浪费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这不禁又让她想起在昌源、桃花镇放花灯的时候,她笑着接过来,故意夸张道:“谢谢,太漂亮了。” “没你漂亮。”杜召赏心悦目地捏了下她的脸颊,牵上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画糖人的摊,摇了摇她的手臂,“邬老板跟我买个糖人吃吧。” “好啊。” 卖糖人的老太太见他们走过来,笑开了花:“丫头想画个啥?” 邬长筠用指甲刮了刮杜召的手心,“画什么?” “你。” “别闹。” “没闹。”他又对老人道:“就画她。” “好勒。”老人拿起盛满糖浆的小勺,在板子上对着邬长筠的样子画了起来,边勾勒边夸道:“小伙子,你老婆长得真俊。” 杜召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顿时无比舒畅,将邬长筠揽进怀里:“村花,十里八乡不知道多少人追,好不容易被我骗到手。” “小伙子长得也俊啊,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邬长筠看着慢慢成形的糖人,听他俩的话,微微露出点笑意:“那再画一个他吧。” “这就画上。”老人将画好的小人递给邬长筠。 “谢谢。”她刚接手,就被杜召抢了过去。 “给我。”他举起“小邬长筠”,笑逐颜开,像是有点像,但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吃老婆了。” “……” …… 逛一圈,俩人只买了糖人。 甜到发齁,也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根木签签。 回旅馆的路上,他们打了半小坛酒,到屋顶坐着,看下面的烟火气。 邬长筠目光一直跟随下面携手同行的一对老夫妇身上,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以后胜利了,我们就找个小城生活吧。” “怎么?喜欢这里?” “不是这里,而是经历这么多,现在才发现简单的生活最幸福。”邬长筠喝了口酒,难得跟一个人吐露这些自以为很矫情的真心话,“不需要很多钱,多大的房子,多高的地位,平平淡淡就好。” “也不唱戏了?” “唱的,到小镇开家戏院,培养一个戏班子,不用多大的风头,能把这门艺术慢慢传承下去就可以了。” “那我就去教书。” 邬长筠幻想起他上课的模样,会心地笑了笑:“杜老板博学多才,未尝不可。” 忽然间,无数孔明灯接二连三缓缓升空,将星夜点缀得更加灿烂。 有一只飞到他们面前,上头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希望出征的弟弟平安。 邬长筠望它远去,喃喃道:“希望所有战士都能平安。” 杜召没说话,将她揽进怀里抱着,深邃的眸中印着万点光辉:“我也有个心愿。” 邬长筠侧眸看向他:“什么?” 杜召收回飘远的目光,与她对视:“送你去延安。” 邬长筠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沉默了。 “去后方工作也是抗日,除了胜利,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杜召深挚地凝视着她的侧颜,“只有想到你平安,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邬长筠望向远处,没有回答。 “答应我,好吗?” 可她也不想立刻拒绝杜召,起码在当下这个美好的时刻,便按捺下心中难言的酸楚,笑着看向他道:“我考虑考虑吧。” 杜召拖住她的后脑勺,将人往前轻轻一迎,想亲一口:“好。” 邬长筠忽然挡住他的嘴,拧着眉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延安,自己算算,瞒了我多长时间。” “怎么又翻旧账了?”杜召无奈地笑起来,“女人啊,变脸真快。” “旧账?”邬长筠推开他,“我问你,要不是这趟我自己跟来,你和老陈还指望骗我多久?” “我提醒过你两次,谁让你没反应过来。” 邬长筠疑惑地盯着他:“什么时候?” 杜召兀自喝了口酒,慵懒道:“自己想。” 邬长筠还真仔细琢磨起来,苦思冥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杜召瞧她那一脸困顿的表情,心里乐得慌,轻轻弹她一个脑瓜崩:“行了,别想了。” “你提醒我一下。” “就不。” 邬长筠要去夺他手里的酒:“说呀。” 杜召将手举高高,笑道:“那你先说句好听的。” 邬长筠跪坐起来,从后头扣住他脖子:“说不说。” “求我。” “不求,快说。” “好好好。”杜召被她勒得喘不过气,“筠筠,你下手是真狠。” 邬长筠坐回来,一脸认真地凝视着他。 杜召喝了口酒,慢悠悠地道:“有一回在舞厅,你带着那个画壁画的,还记得吗?” “嗯。” “还没想起来?” 邬长筠不吱声了。 麦子戏社 第251节 杜召又提醒一句:“殊途,同归。” 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殊途,要是同归呢? 归哪里? 有你的地方。 她忿忿道:“我以为你在调戏我。” 杜召轻佻下眉梢:“也可以这么说。” 邬长筠别过脸,望向远方黑压压的山,不说话了。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小脸,又凑过来哄:“别气了,我老实交代。” “别废话,快说。” 杜召指了指自己脸蛋:“先亲一口。” 邬长筠一巴掌将他的脸推远:“滚蛋——” …… 第二天中午,他们带着旧衣服退房,准备拿到别处烧掉,免得将来给当地人造成麻烦。 走前,杜召到柜台问了句:“有打火机或是火柴卖吗?” 旅店老板娘正和隔壁烧饼店的老板磕着瓜子聊天,招呼道:“有呀。”她翻箱倒柜找了盒火柴,抽出盒子检查一番,“呦,只剩下四根了。” 邬长筠问:“够了,多少钱?” “不要钱,拿去用吧。” 邬长筠还是放了个铜板到桌上:“谢谢。” 杜召收下火柴盒,牵着她走了出去。 旅店老板娘继续磕起瓜子来,低声道:“看见没,就他俩。” 烧饼店老板娘走到门口,勾着脑袋看向走远的两人:“是漂亮啊,男的也好看,头一回见这么俊的。” 旅店老板娘嗑着瓜子跟过来,同人一起朝街上望去:“可不是,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昨夜里咚咚咚的,干那事呢。” “你又听墙根了。” “我可没,”旅店老板娘吐了口瓜子壳,“惊天动地的,给我都吵醒了。” “这么厉害。” “可不是。”旅店老板娘“啧啧”感慨两声,“一大早,天还没亮又搞起来了,半天没消停。” “年轻就是好啊。” …… 第154章 这里的长途汽车……和沪江的太不同了,说是公共汽车,其实就是辆大型马车——两匹马在前面拉,后面拖着带棚子的四轮车,四面八方连块玻璃都没有,铁皮栏杆生了锈,一靠上去,摇摇晃晃的,整辆车全然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模样。 邬长筠看向那两匹瘦弱的马,无奈道:“我租的车还留在六阳。” 杜召难得略显紧张地看向她。 “放心。”邬长筠同他笑了下,“车牌被我卸了,车是租来的,就是要赔不少钱。” 杜召松口气,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我来赔。” 没人出镇,车里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俩,还有几箱干货和蔬菜。 邬长筠困得很,靠在杜召肩上睡觉,一路颠簸,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杜召却一路精神,欣赏沿途的祖国河山,不时看她一眼。 跑了近二十分钟,司机把马车停在村口,往里走去,吆喝了一通,问有没有人要上车。 不一会儿,他手提麻布袋,领了位老汉走过来。 杜召搭把手,将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扶上来,一动间,把邬长筠彻底弄醒了。 她睁开眼,看向坐到对面的老汉,与人颔首笑了笑。 “走了啊。”司机提醒几人,随即扬起马鞭,催动两马继续前行。 毕竟是活生生的动物,又拉着好几人和货物,跑不到半小时,就得停下歇个十分钟。 邬长筠坐得腰疼脖子酸,也下来活动活动,同杜召走到山崖边,往远处眺望。 山水重叠,片片花影婆娑。 可山的另一边,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杜召不禁想起从前行军时,跋山涉水奔赴战场,走过的青山画影如今都已成了敌军铁蹄下的破碎山河,恒久回荡着悲壮的战歌,数不清洒过多少滚烫的热血。 两人皆无声,十指紧扣,静默地望着眼前的错落山色。 很快,不远处传来呼唤: “上车啦。” 许是刚才靠住他睡觉姿势不对,邬长筠脖子一动就痛。 杜召见她一直在按颈侧,便问:“怎么了?” “扭着了。” 杜召手覆到她脖子上,轻轻揉了揉。 “轻了。” “这么吃力。”他下了两分劲,“现在呢?” “疼。” 杜召笑笑,又松一分,缓慢地轻揉慢捏。 邬长筠闭上眼,头往后倒,靠在他手心:“再重点。” 忽然,杜召停下动作,指腹刮了刮她的下巴:“筠筠,看那边。” 邬长筠睁开眼,顺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广袤的麦田,麦子刚刚长出青青的细苗。 “好漂亮。” “嗯,很漂亮。” 两人一直望着麦田,直到千山暮云遮挡过去。 “为什么叫麦子?” “老陈起的,刚好我也喜欢。”邬长筠仰脸看他,“百谷的话,还有哪些下级?水稻?高粱?玉米?” “禁止横向联系,”杜召轻拽下她的耳垂,“也不许打听。” “好吧,我不问。” “等你到那边,做我上级,就全知道了。” 邬长筠笑容逐渐淡去,迟迟没回应。 杜召低下头靠近她的脸:“到时候我们直线联系,你想说什么悄悄话也是可以的。” 邬长筠将他推远些,勉强露出点微笑:“正经点,有人在呢。” 杜召坐正了,继续给她按脖子,转个头,往前路看去,问前面的司机:“还有多远?” 前头的司机回道:“早呢,还得跑一个钟头。” 说一小时,实则近两小时才进芙城。 杜召带邬长筠提前下车,到事先备好的中转地下站点看看陈修原等人是否还在。 接头地点是一个小院子,杜召没有直接敲门,在墙外吹了四声口哨,一长三短。 很快,院里传来回音:三声口哨——两长一短。 暗号对了。 杜召拉着邬长筠到门口,还没敲门,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正是陈修原。 他拉大门:“快进来。” 三人往屋里去,迎面又出来一个男人,叫小周,游击队的一员,见是杜召,赶紧与他握手:“安全回来,太好了。” 杜召握住他的手,将人往自己跟前一拉,紧抱住拍了下他的背:“辛苦了。”随即,他松开小周,介绍邬长筠:“这也是我们的同志。” 小周又朝邬长筠伸手:“你好同志。” 邬长筠与其握手:“你好。” 陈修原瞧杜召这一身装扮,觉得新奇,不过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文雅得很:“吃过饭了吗?” 杜召回头:“没,随便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只有馒头。” 他们太饿了,馒头都没有热一下,直接拿起来就啃。 陈修原去提了壶热水来,给一人倒上一杯。 馒头放久了,表面一层很硬。杜召撕开难以下咽的皮,自己吃掉,将馒头心给邬长筠,再把她手里的拿来吃。 非常自然的一系列动作,没有一句话。 陈修原打量着两人的举动和眼神,大概猜出他们这两日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是都说清楚了。 他不禁宽慰地笑了起来,以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并肩作战了。 吃完饭,陈修原跟他们说了说分开行动后的情况:从中岛医院救出来的百姓们,有的送回了家;有些被屠村、没了家的,也都被临时安顿下来。但日方俘虏只剩下十三个,已经被送去延安处置,其余几个都偷偷自杀了,千看万守,没想到那几个医生在胸牌里藏了毒,应该是中岛医院分发下来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在被抓后自戕以保守秘密。 白解与游击队几名成员安置百姓去了,小队还剩三个人留在芙城,为照看一位伤寒的战士,先前在中岛医院被用做实验注射了伤寒菌,一直病着。 邬长筠和杜召跟陈修原去探望他,到病房,发现人这会睡着了,不便打扰,只能到无人的楼道说话。 麦子戏社 第252节 在这守着他的小张说:“舟车劳顿的,路上昏迷了,好不容易撑到这。” 另一位叫老许:“中午退了点烧,可算是看到点好转了。” 杜召:“等再好转些就撤离,毕竟这离六阳不算太远,我们这趟大动干戈,日方必然加强追查。” 有护士过来,几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等人走远。 “回去再说,人多眼杂。”陈修原低声道:“老许,你回去休息吧,我和小张在这盯着。” “没事,回去闲得我也难受,不如在这守着,还能里外走走。”老许看着上了点岁数,满脸皱纹,眉心总是皱着:“你带这两位同志回去吧。”他忽然看向邬长筠,“小邬同志会做饭吗?” “会。” 傍晚,邬长筠给伤兵煮了小米粥,又把芹菜捣碎成泥蒸了些丸子,再加上两盘素菜、一碗鸡蛋羹,由杜召送去了医院。 陈修原在厨房打下手,同她一起做饭,见邬长筠一直不吭声,便问:“还在生我气。” “没有。” “瞒着你,是因为——” “不用解释了。”邬长筠打断他的话,“没事。” 陈修原瞧她这冷脸,声音低沉两分:“抱歉。” 邬长筠停下刀朝他看过去,弯了下嘴角:“好不容易消了气,这件事不提了,希望我们以后对彼此毫无隐瞒。” “一定。” “做饭吧,好几天没吃好。” 陈修原看她平静的模样,欣慰道:“你成熟了很多,跟我刚开始认识的小女孩派若两人。” “小女孩?”邬长筠低头切菜,笑道:“认识你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比你大九岁,在我眼里,就是小女孩。” “好吧。”邬长筠随口又问了句,“我刚开始什么样?” “凶,暴躁,杀气重重的,我那会时常在想你都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这么大戾气。” 邬长筠回想起那时,正值从法国回来,师父惨死,又遇日军惨无人道地屠戮百姓,浑身是火,不点都着,她不由笑了笑:“我现在不凶吗?” “凶是凶,但沉稳很多,也平和了。” 邬长筠将切好的土豆放进盘子里,又拿起一颗,在手里掂了掂:“你们行动那晚,我在艺伎馆杀了一窝鬼子。”她竖手指数了数,“二十多个吧。” 陈修原怔怔地看着她。 “还放了把火。”她轻佻地勾了下嘴角,继续切菜,“别数落我,杀的都不是好东西。”说着,刀子狠狠砸下去,“彭”的一声。 陈修原没追问,也信她不会乱杀人,在六阳待着的日本人,多少都是跟中岛医院沾边的。 正想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阿召回来了,我去开门。” “嗯。” 厨房是露天的,后搭的棚子,邬长筠抽空掀起眼皮睨过去一眼,就见杜召戴着帽子走进来。 陈修原锁上门,两人立在门口说话。 她淡淡笑起来,继续干活。 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希望他们平安,好好活到胜利那一刻。 …… 五菜一汤,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小周去把老许换回来,人一沾床就睡着了。 如今,陈修原也用不着再演戏,故意给他们独处空间,便道:“我先睡了,麻烦你们收拾。” 杜召让邬长筠坐着休息,自己将碗拾掇好,拿去刷掉,又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做完一切,他走到邬长筠旁边,见人盯着天空发呆,搂住她的肩:“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发呆。” “陪你。” 于是,两人一同望向夜空,静静地坐在檐下,吹着清凉的春风,许久没有出声。 墙边的草丛传来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叫一声,打破寂静的夜。 “筠筠,等小程好些,你跟他们一起去延安。” 邬长筠微微垂下眼眸,没拒绝,也没答应。 “说好的。”杜召看向她,“麦子。” 邬长筠与他对视,眼里多了几分肃然。 “作为上级直接下达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护送好他们和胶卷抵达延安,能完成吗?” 邬长筠沉默地注视他,良久,笑着答应下来:“能。” 夜更深些,万家灯火皆熄。 杜召进了陈修原房间,直接躺到他身边。 陈修原还没睡着,刚要同他说话,杜召递过来一盒胶卷。 他接了过来。 “收好了,在冷冻室拍到一张照片,一个记者,从前随军过,不在了。” “被冻死的?” “具体死因不清楚,身上有多处骨折。” 陈修原眉心紧蹙,心中万分沉痛,将东西收好。 “能不能构成证据再说,先交上去。” “好。” 杜召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跟着去延安?” “不去,等小程好点,让他们三个带去。” “能行吗?” “老许是老兵了,善于伪装,放心。” “嗯,睡吧,几天没睡,困。” 陈修原本想再多问问,见他合上眼,便把话咽了回去。 …… 第二天上午,白解等人回到城里。下午,住在医院的伤兵好转了些。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便准备离开了。 分别之际,没有依依不舍的缠绵,也没有一句煽情的话语,所有人都平静而严肃,只道: “一路平安。” 杜召出来太久,得尽快回沪江,陈修原的假期也不多了,不能再送他们一程。 三人在街头目送战友们远去。 陈修原负手而立,喃喃道:“你觉得她会老实听话吗?” 杜召:“不会。” 白解:“我也觉得。” 陈修原睨向杜召:“那还让她跟去。” “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杜召转身,兀自前行,“走吧,回我们的战场。” …… 第155章 陈修原得回趟老家,带些东西作掩护,途中便同他们分路而行。 杜召和白解在南京停留两天,与慕琦见了一面,暗杀两个汉奸,才回到沪江。 与陈修原一同潜伏去中岛医院的芝麻去延安了,阿砾被安顿在假扮他妻子的地下工作者那里。刚到车站,白解就迫不及待赶去看孩子,头一回分别这么长时间,抱住阿砾就是一顿猛亲。 要走时,阿砾又哭又闹,舍不得女人,拽着她的衣服不肯走。 杜召看这难舍难分的场景,便道:“就让阿砾在这多住两天,你明天再来看他。” 白解哪舍得,搂着孩子不肯撒手:“那我在这多待会,晚点回去。” 于是,杜召独自一人先行回家,到围墙外的大门口,发现屋里亮着灯,阿砾放在同志那儿照顾,家里保姆被杜召放了假,可能是湘湘回来了。 可为什么门是上了锁的?贼总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开灯行窃,估计是湘湘从后门进来,拿了藏在院里的备用钥匙进的屋。 杜召开锁进去,穿过院子推门走进房里,铺面而来一阵饭香,厨房有人在做饭。 “湘湘。”他换了双鞋,朝厨房走过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里头晃动,他心里不由紧了一下,快步走近。 厨房里的女人端着菜转身,朝他笑起来:“回来的真巧,刚做好,来吃饭。” 杜召眉头紧锁,格外凝重地看着她:“筠筠。” 邬长筠走出来,把盘子放在桌上,又要进厨房。 杜召扼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至自己身前:“怎么回来了?” 邬长筠仰视着他:“我不想再留你一个人战斗了。” 杜召咬了下牙,沉默了。 “上次你让我走,我走了,”邬长筠苦笑了一声,坦诚道:“从分开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疯狂地想你,师父的死只是个导火线,事实上我一直想回来,杜召,我——” 麦子戏社 第253节 杜召忽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让声音变得沉闷:“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昨天我就过来了,可是你没到,从芙城到沪江必从南京转车,我去车站问了这几天的班次,昨天是四点,今天是六点半,明天是两点四十,我就来碰碰。” “翻墙进来的?” “嗯,翻进来,又爬上二楼露台,杜老板下次出远门记得检查每个门有没有上锁。” 杜召不吱声了。 邬长筠戳戳他的腰:“生气了?”她推开杜召,笑眯眯地看他,“别气嘛,喝点汤消消气,好不好?” “嗯。” 邬长筠将他拉坐下,送了块帕子擦擦手,盛两碗饭出来,不停地给杜召夹菜:“好吃吗?” “嗯。” 邬长筠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用脚蹭了蹭他的小腿:“杜召。” “嗯。” 邬长筠将椅子拖到他旁边坐着,凑过去亲了他脸蛋一下,说点好话哄哄:“我爱你,舍不得你。” 杜召哪受得了这甜言蜜语,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禁不住笑出声,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轻轻揪一下她的脸:“好,吃饭。” 邬长筠捉住他的手摇了摇:“我会保护好自己,以后没有你的命令绝不随便行动。” 杜召搂住她的背,把人往身前一迎,亲了下她的额头:“好好唱戏,筹集资金,这就是你最大的任务。” “遵命。” “快吃饭,凉了。” 邬长筠坐回去,又给他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肉。” 杜召这会才提起兴致,大口吃菜:“真香,我老婆什么都会。” “谁是你老婆?” “那你嫁给我。” 邬长筠愣了下,不知这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可杜召忽然牵住她的手:“行吗?明天给你补个求婚钻戒。” 邬长筠忍不住扬了下嘴角:“你送过我,两万块呢。” “没卖?” “嗯,一直收着。” “那是给你玩的,不算。” “算,对我而言那是最珍贵的。”邬长筠诚挚地看着他,不再口是心非,“没有比那更好的了。” 杜召笑笑,指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背:“那答应吗?” “答应什么?” 杜召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抓她的腰:“装傻。” “痒。”邬长筠按住他的手,“好了,好。” “答应了。”杜召笑着要亲她。 邬长筠抬手捂住他的嘴:“吃饭了。” 杜召乖乖点了下头。 邬长筠拿开手,郑重道:“为了我们的安全和工作的隐秘性,以后还是保持距离,非必要别见面了。” “听你的,私下,你永远是我的上级。” 邬长筠要起身,杜召扣住她的腰:“就坐这吃。” “是不是还要喂你?” “那更好了。” 邬长筠夹一块青菜放到他嘴边:“多吃点,大外甥。” “好,小舅妈。” …… 吃完饭,邬长筠要走。 杜召拽住她:“不留下过夜?” “去戏院看看,太久没盯着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懈怠。” 是正事,杜召没挽留:“去吧。” “嗯,走了。”邬长筠刚拉开门,又被杜召拽回来,她看着眼前一脸不乐意的男人,忍俊不禁,“松开啦。” 杜召手掌住她的腰,低头咬上她的嘴唇。 一个绵长的吻,叫人腿都软了。邬长筠想走,手落在他胸口,又不舍推开,缓缓往上抱住他的脖子:“就半个小时。” “嗯。” 杜召将人横抱起来,用脚踢上门,往二楼去。 …… 掐着点做完,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整整半小时。 杜召又开车把她送到了戏院,没有进去,调个头回家补觉了。 没有邬长筠,戏院生意也还不错。 戏台上正唱着,台下阵阵喝彩声,热闹得很。 邬长筠到最后面站着,望向元翘那风华绝代的身姿、田穗行云流水的打翻以及玉生班各位熟练标准的动作,欣慰地微笑起来。 大家并没有因为自己不在而懈怠,唱作念打都不错。 功夫不负苦心人,所有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他们,包括杜召等人所做的一切,相信黑暗一定会过去,到那时,所有人都会迎来光明和自由。 谢幕之时,台下掌声如潮。 邬长筠也跟着为玉生班的各位鼓掌,由衷为他们、为戏剧感到高兴。 目光流转,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副画上。 是李香庭临摹的壁画局部图,条条金箔勾勒的线条让整幅画在耀眼的灯光下栩栩生辉。 不知他在寂州可还好。 工作是否顺利。 …… 寂州,华恩寺。 有了政府和社会人士的支持,壁画研究所于上个月建修好,原在华恩寺内部的工作室里大多书籍、设备都搬了进去。 吴硕跟李香庭这么久,已经完全出师,研究所大部分事宜都由他全权领导。 这月初寂州大学国画系的学生过来学习,由吴硕、文瑾和赵淮带。李香庭偶尔过来转转,指点一番,现在他一心待在寺庙里,长斋礼佛,为亡人超度,并著书临摹,详尽壁画之美、内容之深。 同时,他们用壁画元素画了些抗日宣传画,文瑾负责的文创产品也投入生产并上市,所售款项一半捐与军队,一半支撑寺庙与研究所的日常开支与宣传工作。 研究所有四个大房间,分别为:展厅、研究室、临摹室、还有一间面积较大的住所,供来参观学习的人们临时居住。 展厅除了他们这些年临摹的作品外,有一面墙张贴了许多照片,其中有文瑾、赵淮、吴硕、戚凤阳戴着帽子拿铲子站在建到一半的围墙边欢笑、灯一明尽和陈今今的合照、惨死日军枪口下的王朝一、很久之前陈今今拍下的壁画修复过程和过去寺庙破破烂烂的样子,还有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香庭…… 这些照片记录了华恩寺从寂寂无闻到逐渐为人所知的历程,唯独有关日军践踏寺庙那些岁月里发生的一切,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但他们的罪证并非空白,而全在大雄宝殿那面被割去壁画、空空的墙上,且永远无法抹去。 …… 吴硕外出半余月,五月中旬回到寺庙。他与永安出版社的主编谈好画稿出版事宜,还得到教育部李在贤主任的支持,组织社会人士进行演讲,收获颇丰。激动地同李香庭谈论此行所感直至天明。 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成果,就像田里金黄的冬小麦,如今也成熟。 文瑾在研究所给学生上课,李香庭带吴硕、赵淮和戚凤阳拿起镰刀,一块儿下田干活。 李香庭自小家境丰沃,哪曾起早贪黑、寒耕热耘,这三年时间里自己种菜耕田,如今使刀的功夫也有模有样。 吴硕汗流浃背,回头望过来,与李香庭喊道:“老师,快点啊。” 李香庭直起腰,脸被晒得通红,只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欸”了一声。 已近傍晚,今日的夕阳红得夺目,周遭是条条被染色的云彩,美得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大片麦子裹上一层火热的光,让本就金灿灿的麦穗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香庭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几个人立在中央是如此渺小。 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然的美丽与劳动的硕果,好像自己也融入此间,化为身边的麦穗,与它们共沐人间日光。即便有朝一日不复存在,却也为世人饱腹,贡献出自己的所有,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见他发呆,戚凤阳摇着麦穗扬声呼唤:“在看什么?” 李香庭从思绪里抽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戚凤阳较为瘦小,单薄的身体快要被埋没在麦田里,身上却散发着温柔的光晕,连头发丝都染成了金色。两人离得太远,传过来的声音也被风抽走几分,不清不楚的,李香庭没多说,只与她招了招手。 戚凤阳没懂他的意思,只笑着喊:“你要是累了就歇歇,我们来。”语落,便弯下腰继续干活,她做农活长大,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虽多年没下过农田,动作依旧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又蹿远了几米。 一只黑鸟从头顶飞过,盘旋几圈落在李香庭的肩上。 李香庭看着它小小的脑袋笑了,对它说:“饿了吗?” 鸟儿歪了下脑袋。 李香庭就地坐下,取一根麦穗,弄下些麦粒放在手心给鸟。 它没有吃,倏地飞走了。 李香庭看着远去的黑点,心静若水,身边是风轻轻拂动麦穗的声音,鼻间是麦子与泥土混杂的味道,浓厚又清新。 他忽然躺下去,看着天青白云,仿佛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想起不久之前日本军队打过来的时候,整个城市乌烟瘴气的,漫天都是灰尘和滚滚黑色的浓烟,空中还漂浮着杂七杂八碎屑和炮弹打完遗留的黑气。 如今天空恢复碧蓝,未来全中国也会拨开那阴霾,重见清白的蓝天,也会像这破土的麦子,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强壮,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灿烂。 麦子戏社 第254节 …… 今年收成不错,文瑾和赵淮去城里送点小麦给驻扎在城里的八路军。 教导员给了最近几期报纸给他们:“沦陷区管控严格,都是后方办的报纸,也就在解放区能看到。” 回去的路上,赵淮开车,文瑾翻了翻报纸,大多讲的是战况和民生。 她的目光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留——是个穿病服的女人,躺在地上。 车子在崎岖的泥路上行驶,一路颠簸让她有些头晕,大致扫了遍照片下面的文字,说的是日军的生化武器和人体实验。 一个大转弯过去,差点给文瑾颠吐了,她从报纸上挪开目光,看着前路骂了句:“小鬼子真不是人,用活人做实验。” “那帮畜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文瑾缓了片刻,再次看向那张照片,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熟悉,她将报纸拿近,仔细辨认,可照片上的是侧影,且太模糊了。 她把报纸递到赵淮眼前:“见过这个人吗?” 赵淮仓促看了一眼:“这么模糊,看不清。” 文瑾收回手,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不敢再看报纸了。 她回到研究所,仍在苦思冥想,总觉得在哪见过照片上那人似的。 哪里来着…… 文瑾到自己工位上坐下,拿着笔懒懒地转着,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跑到展示厅的照片墙上,一张张看过去。 找到了。 她仔细看着与灯一、明尽合照的那个女人,再比对报纸上满是冰霜的侧颜。 像,又不像。 文瑾不能确定,又不敢找李香庭认,只能偷偷把吴硕叫过来。 吴硕见她神神叨叨到处瞄,笑着问:“怎么了?” 文瑾把门锁上,拉他到照片墙前,把报纸塞给他:“你看,这像不像明寂女朋友。” …… 第156章 吴硕笑容瞬间敛住,从她手里拿过报纸,贴到眼跟前分辨照片上的人。 文瑾忐忑地看着他:“是吗?” “等一下。”吴硕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不敢立马确定,便去看照片下面的配文。 “是不是?”文瑾瞧他这凝重的眼神,更加紧张起来,“没提名字。” 吴硕目光快速从一行行小字上扫过,最终停在四个字上——战地记者。他愣住了,掐着报纸的手却越来越紧、越来越颤抖。 文瑾看他的眼睛逐渐红了起来,眸中的光点剧烈闪动着,顿时明白了,吊在嗓眼的一股气泄了下来,重新看向墙上照片中欢笑的女人。 这样一个明媚、勇敢的人,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文瑾,这个还有谁看到过?” 文瑾回过神:“给赵淮看过一眼,但他没认出来,而且当时在开车,注意力都在路上,回来以后也一直在忙。” “别告诉他们,尤其老师。”说着,吴硕就把报纸给撕成了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文瑾楞楞地杵在原地:“真是她?你确定吗?” 吴硕怕碎片被发现,便点了把火烧掉,他低着头,汗水顺脸颊坠落在摇曳的火苗里:“应该是。” 光看这不清不楚的照片,吴硕并不能十分笃定,他与陈今今交集不多,那会还在打仗,她随军过来,趁停战来华恩寺看李香庭,彼时还不知道李香庭已经出了家,自己与她聊了很久华恩寺发生的种种,没过多久人就离开了,后来断断续续又来过两次,都只待了几天,且大多时间都和李香庭在一块儿。过去这么久,吴硕记忆中她的容貌早已模糊,但文里提到战地记者,就必然是她了。 虽只寥寥几面,但吴硕能深深感受到那是个无拘无束、刚烈又柔软的女子,脑海中不断跳动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几个字眼:淤青、颈疤、多处骨折……他不禁回忆起曾经日军闯入寺庙杀人放火的样子,不敢再深入幻想陈今今在那如地狱般的地方都经历了什么。 过去遭遇的一切苦难像电影般控制不住地一帧帧浮现:去城里化缘被暗杀的明尽、保护难民遭枪杀的王朝一、出家的李香庭、中枪后死里逃生的自己…… 吴硕崩溃地抱住头,泪水潸然而下,为遗憾,为故去的朋友,为明明相爱却阴阳相隔的爱人,为这些年经受的艰难困苦,为破碎的山河、无数鲜活的生命…… 文瑾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听着闷在衣服里压抑的哭声,更加触目伤怀。 他尚且如此,明寂……文瑾深深叹了口气:“吴硕,你得振作起来,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吴硕闻言抬起头:“对,不能让老师知道。”他快速揩去眼泪,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哽咽道:“老师已经够不容易了。”他抽了下鼻子,深吸一口气,“我去整理资料,你也忙吧。” 文瑾望他落寞的身影远去,也回到工位上坐着,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握笔盯着空空的画纸,却一笔也画不下去了。 …… 李香庭做好了晚饭,叫大家过来吃。 戚凤阳最近废寝忘食地临摹天王殿的壁画,拿了个馒头就走了。吴硕向来话多,今日却一反常态,一直闷不吭声地埋头吃饭。文瑾人耿直,藏不住事,也心虚地不敢直视李香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悲伤,却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般谈笑欢声。 赵淮忽然搂住她的肩:“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文瑾推开他,冷冷道:“吃你的饭。” 赵淮拿起一个馒头大咬一口,叹了声:“女人啊。” 出家人用斋有规矩,需端身无语,李香庭吃饭时候极少说话,不急不慢地细嚼慢咽,将碗中食物用尽,放下筷子,才看向气氛莫名有些压抑的几人。 “有心事?”问的是吴硕。 吴硕走神,没注意他的话,文瑾在桌底踢他一脚,才抬起头来:“啊?” 李香庭瞧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舒服吗?” “嗯,对对,没睡好,困。” “下午补补觉。” “好。” “多吃点。” 吴硕频频点头,赶紧去夹菜大口往嘴里塞。 李香庭又问刚吃完的赵淮:“麦子送到了?” “送到了,战士们说万分感谢。”赵淮倒了杯水喝,续道:“还给了几张报纸呢。” 闻此,吴硕和文瑾心里都猛地咯登一下。 赵淮喝了口水:“回头——” 文瑾忽然撂下筷子,打断他的话:“我吃好了!赵淮,跟我去摘几个果子。” 赵淮“哦”了一声,随她离开。 空荡荡的斋房只剩两人。 吴硕浅浅清了下嗓子,找些无聊的话转移李香庭注意力:“天开始热了。” “是的,现在经费多了,可以买两座风扇。”李香庭为他倒了杯水,“这里干燥,水源也少,之前在周边种的树还没长大,你我是习惯了,这是他们俩在这的第一个夏天,后面还有很多学生过来,得照顾点。” “是,冬天还好,夏天确实难熬。” “下个月是不是有沪江艺专的几个毕业生过来?” “对,之前来过一次电报,预计在六月底。” “南方人,可能会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沪江的孩子要娇气点,抽空去趟城里吧。” “你不也是沪江的,我看你一点也不娇气。” 李香庭温和地与他笑了笑:“我刚来时也不适应,总是流鼻血。” 吴硕听这话,又不禁难受起来,可还是得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可不是嘛,我那会和王朝一天天嚷着要走,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坚持两年多。” 李香庭看他眼睛红了:“苦尽甘来,会越来越好。” 可吴硕此刻只是单纯心疼他而已,心疼他付出的一切,心疼他从那样一个热情洋溢的艺术青年变成现在这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模样。 吴硕灌了一口水将苦涩堵回去:“真想王朝一啊。”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哎呀,不提这些了,他们一定很高兴,我们把这里建设得这么好。” “是的。” 吴硕端起碗继续大口扒饭:“你老说食不语,我又话多了。” 李香庭看着他微笑:“没关系。” …… 打天津来一位女摄影师,拍了些壁画的照片。闲暇之余聊天,才知也是个沪江人,曾经在意大利待过几年,学的摄影与绘画。 若是从前,李香庭定能与她彻夜谈天说地,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多话与事他已经不想重复了,按礼数接待,协助拍好照后便让吴硕带人去到处逛逛,介绍介绍这里的一切。 深夜,李香庭又做了个梦,梦到陈今今跟自己在雨中跳舞,就像从前那样,她穿了条墨绿色裙子,后肩的小蝴蝶随人的晃动轻舞,灵动的仿佛有了生命。 睡不着了。 念许多遍经文也未能定心,他起身出去透透气,披着僧衣立在庭院看月亮。 最近的月明又圆,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 李香庭站了许久,草丛的虫鸣都逐渐消散,他还是还无困意,便想去大殿添几炷香,念念经。刚要转身,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围着他快速转了两圈,忽然停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扇动翅膀。 李香庭缓缓抬起手,蝴蝶落在了宽大的掌心之上。 他这才看清,是只绿色的蝴蝶,轻薄的翼在月下几近透明。 李香庭楞楞地注视着它,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声也发不出。 风停了,墙边的老树也静了下来。 李香庭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颤,抬高手,让自己更看清它些,可蝴蝶翅膀微动,忽然飞走了。 细细的爪子好像无数根线,插入胸膛,将那颗一直如止水般的心捆绑住,活活掏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追它而去。 跑过庭院,穿过佛殿…… 蝴蝶不见了。 麦子戏社 第255节 他的脚步慌乱起来,从台阶摔下去,撞得头破血流,再爬起来,继续前行,撞破寥寥清烟,扎入茫茫的荒野之中。 …… 一上午,戚凤阳到处找不到李香庭,早上吃饭时就没见他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到工作室问了问文瑾和赵淮:“有看到明寂吗?” 文瑾正在画装饰画,抬脸看向他:“没有。” 赵淮两腿跷在桌上,挪开眼前的书:“我也没看到。” “吴硕呢?” “开车去城里买风扇了。”文瑾转了下笔,“可能跟他一块儿去了吧。” “好。”戚凤阳放下心来,继续去天王殿临摹壁画。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吴硕带着两座风扇回来,他们才发现李香庭并未与其同行,到周边找了找,也不见其踪影。 以往李香庭出门,不管周边砍柴还是去城里都会提前告诉大家一声,这样毫无预兆的消失还是第一次。 文瑾莫名感到有点慌,把吴硕拉到一边,悄悄问:“那天中午吃饭,赵淮提到报纸,我们走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学生的事,还有买风扇。” “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啊。” 文瑾心慌意乱的:“我这心里咯登咯登的,老觉得要出什么事。” “别慌,他应该——” 正说着,赵淮忽然摸过来,拍一下文瑾的后背:“干嘛呢?” 文瑾被吓到猛地一抖,捂住胸口呵斥他:“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赵淮挑了下眉:“你两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呢?” 文瑾平了平呼吸,心里憋了太多话,不想再隐瞒了,直接说:“明寂他之前那个女朋友死了。” 交代完一切,三人继续出去找,刚出大雄宝殿,就见李香庭从天王殿的台阶上走下来。 他们赶紧跑过去,却见李香庭一身污泥,半边脸和头上都是血。 戚凤阳从另一边过来,见状紧张地拉住他的袖子:“这是怎么了?” 李香庭没回答,目光低垂着,缓缓走下来。 文瑾怔怔地看向他的膝盖,灰色的僧服破了几条不规则的小口子,泥与血混在一起,再往上,手指也破了,血变成黑红色,包裹着伤裂的指甲。 吴硕上前扶住他:“老师,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赵淮:“日军来了?还是遇强盗了?” 李香庭一个字都没有说,兀自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吐了口血,整个人往前倒去,单膝跪在地上。 “老师!” “明寂——” 后面几人立马上前扶住他。 李香庭抹去嘴角的血,又用袖子将地上的血迹擦去,手撑住地起身,声音嘶哑,对众人道:“没事,都去忙吧。” “你都这样了,还没事!”吴硕抱住他的胳膊,“走,去处理伤口。”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没事。”语落,迳直往藏经阁去,跪到蒲团上,垂下了头。 这一整天,李香庭都把自己闷在藏经阁里,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跪坐着。 戚凤阳将斋饭端到他旁边:“吃点东西吧,起码喝点水。”她心疼地看着遍体鳞伤的人,“到底出什么事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李香庭闭着眼淡淡道:“出去吧。” 从那天起,戚凤阳和吴硕每天都来给他送饭,可每一次都是原封不动地拿走。 文瑾看李香庭这状态,整日里担心地唉声叹气,对吴硕道:“四天了,一滴水都没进,这怎么行?” “总不能硬塞吧。”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吴硕明白她的意思:“不可能,报纸都被烧成灰了。” “会不会是那个摄影师?” “我问了,人家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吴硕愁得自己也吃不下饭,“最近也没旁人来,怎么会知道。” “那奇怪了,忽然不吃不喝,画也不画,连佛经都不念了。”文瑾思前想后,怎么都琢磨不透。 吴硕忽然猜道:“他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了?” 文瑾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会吗?” 后来,戚凤阳跪坐在李香庭旁边,也随他一块儿不吃不喝,就这样守了一天半,已经又困又饿,浑身无力,有些跪不住了,本来她近期就吃得少、没休息好,现下感觉随时就要昏厥一般,手撑住地勉强坚持着。 不知何时,戚凤阳躺在地上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黑夜。她坐起身,发现身上披了条灰毯子,旁边的李香庭不见了。 戚凤阳立马爬起来,往外找去,却见他坐在外面的台阶上。 她坐到他旁边:“你终于出来了,去吃点东西吧。” 李香庭抬着右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手掌,没有回应。 “你在看什么?” “蝴蝶。” 戚凤阳也看向他的手心,哪有什么蝴蝶? 她甚至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可他手中还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戚凤阳又不安地看向李香庭的脸,他的面色苍白,嘴唇翘了一层皮,脸上的血迹也早就干了,瞧着病恹恹的,唯独眼中带了一丝笑意,让消瘦而虚弱的脸多了分生气。 忽然,他往上看去,缓缓起身。 恰好一阵晚风袭来,拂起他泥迹斑斑的僧衣。 紧接着,像一道轻飘飘的云,坠落下去。 …… 第157章 八层台阶滚下去,扭到右手手腕,红肿一大块。 李香庭昏迷不醒,一直在发烧。 寺里备了些药物,吴硕给他打了一针,又捣碎些消炎的药物,搅匀在热水中,灌下去。 到了晚上,李香庭烧仍不退,人亦未醒。 戚凤阳煮了米糊过来,同吴硕一起将食物强喂进去。 一通折腾,他还是毫无反应。 夜里,大家都休息了,戚凤阳独自守在床边,静静看着憔悴的男人。 吴硕他们同自己说了陈今今的事,她隐约觉得,李香庭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即便吴硕和文瑾咬定没有泄露分毫。 当下纠结原因已经毫无意义,戚凤阳心疼李香庭,更心疼那个离开人世的姑娘。 如果大家都自私一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和生离死别? 戚凤阳伏在床边,苦水像汹涌的波涛不停地涌打上来,将她身心浸得冰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衣食无忧,能默默陪伴在他的身边,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做着有意义且热爱的事情…… 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得越来越好,可看着此刻的李香庭,她还是痛心欲绝,恨不能代他受体肤之痛,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那样,也许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戚凤阳额头抵着床铺,无力地趴着。 可惜代不了,除了在这干看着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正痛心着,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呓语。 戚凤阳立即抬起头,看向仍闭着眼的男人,不由叫了声:“少爷。” 李香庭手指微动了下。 戚凤阳抬手探了探他脑门,还烧着。人没醒,像是在做梦,她湿了块毛巾搭在他额上,又听他喃喃唤了声:“今今。” 戚凤阳手顿了下,俯视着她那魂消体瘦的少爷。 “对不起。” “今今。” 戚凤阳难过地坐回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 宽大而滚烫的掌心,还是同从前一样。 “别走。” 她苦涩地笑起来,靠在他身边,轻轻道:“不走,不走。” ……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氤氲的香炉上,为寥寥清烟着了颜色。 李香庭沉沦在一个漫长而美妙的梦里。 在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离别,他们建了间小茅屋,在门前种满了鲜花和果树,每天黏在一起,一个画画,一个写作。 他们时常穿过幽深的森林去看日落,爬上最高的山头看星星,跳入深邃的河里摸石头…… 还养了两匹马和一条可爱的狗。 一天,他们骑马去更远的地方。 那是一片茫茫的荒野,几乎寸草不生,一路上尽是稀奇古怪的枯树。 李香庭不时便停下拍照。 陈今今就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麦子戏社 第256节 跑着跑着,他们来到一座破旧的古寺。 李香庭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它,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于是,陈今今带他走进空荡荡的佛殿。 精妙的壁画像翻涌的海浪涌入他的胸膛,他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 “李苑。” “李苑。” 他回头,却看到陈今今笑着对自己说: “李苑,我骗你的。” “我喜欢看你画画、写文章,喜欢听你嘟嘟囔囔地念经,喜欢意气风发的你,也喜欢遁入空门的你。”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李苑,我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这条路,你一定也是。”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李苑,我爱你。” “为我留的一炷香,你帮我烧了吧,愿世界和平,众生离苦得乐。” “李苑。” “明寂。” “醒醒。” “明寂。” …… 早上,吴硕等人正吃饭,忽然,悠长的钟声穿过座座佛殿传了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一句话,不约而同起身,往钟楼跑去,便见李香庭正单手抱着杵在撞梵钟。 深沉的钟声回荡在月明风清的天地间。 一百零八下,每一声,都震进他们的心里。 李香庭收回手,从钟楼出来,看着杵在门口满脸动容的朋友、学生,因左手扭伤难以合掌行礼,只能单手立掌,与几人微微鞠躬:“多谢这几日的照料,给各位添麻烦了。” 吴硕赶紧上前扶起他:“你能好起来就好!我们什么关系,别说这些话。” “就是,”赵淮故意憨笑两声,让气氛变得轻松点,“看你瘦的,敲钟都没以前响亮了。” 说罢,文瑾自后戳了他腰一下,又对李香庭道:“别听他胡说,先去吃饭吧。” 戚凤阳顺着道:“煮了粥,还有馒头。” 李香庭看着她期盼的目光,点点头:“好。” 于是,一行人往斋房去。 李香庭只喝了点稀汤便离席了,挨个殿上一遍香,最后又回到大雄宝殿无声无息地跪着。 戚凤阳和吴硕在远处偷偷看,没敢打扰。他能够出来,好好吃饭,就已经足够了。 深夜,所有人都睡了。 李香庭点了根蜡烛,在工作室待着,继续完成先前编到一半的书。 从那天起,他几乎毫不停歇地干活,有时爬上爬下修屋顶、砌新墙、塑佛身,有时种种花、剪剪草、翻翻地,时常废寝忘食地写文章、勾画稿…… 这样忙碌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就在所有人以为一切恢复正常后,李香庭将华恩寺的地契、转让合约等文件全部交给了当下管理寂州的八路军办事处文物管理委员会。 那晚,他把吴硕单独叫出来聊天,说了说近期的研究工作,并让吴硕把下个月要去重庆做讲座的内容给自己讲一遍。 这么多年的苦心研究,吴硕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总是偷懒、做事丢三落四的愣头青了,有条有理地给他过了遍稿子,讲的妙趣横生。 从头至尾,李香庭只补充了四条,眼看着曾经跟自己后头一点小问题都要追着问的学生如今成长为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研究员,李香庭由衷为他、为传统艺术而感到欣慰。 “大胆去吧,以后文化传播的职责就交给你们了。” 吴硕正洋溢在被夸的欣喜中,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交给我们?你呢?” “我把灯一交给我的有关华恩寺所有的文件都交由共产党了,他们能够信任,也会支持、保护这里的一切。” 吴硕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这些、做这些的意图,但回想最近他为寺庙做的一切,好像……交代后事似的。 李香庭望向夜空明亮的月,平静道:“吴硕,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果然! 吴硕腾地站了起来,急道:“不行,你要去哪?你不能想不开。”一脱口,他才意识到说错话了。 不料李香庭却仍旧淡然地目视远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跟你一起,你去哪我去哪。” “你有你的职责,你已经可以担起这一重担,带领他们好好走下去。” “那你就撒手不管了吗?”吴硕眼眶湿了,“这是你用命守下来的地方,这是——”他哽咽起来,“我不放心你。” “不会有你担心的事。”李香庭看向他,将他拉坐了回来,“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为亡者超度,为国运祈福。” …… 吴硕本以为他们几个会极力挽留,至少戚凤阳会,没想到的是她坦然地接受了李香庭的决定,没有一句挽留的话。 她说:少爷曾经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永远不要追随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拦不住,也不该拦。 于是,在一个明亮的早晨,他们即将分别。 李香庭只背了个薄布做的小行囊,里面装着少量的生活用品。 赵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有缘自会再见。” 文瑾心里难受,刚想和吴硕讲话,见他低着脸,哭成个泪人,她顿时如鲠在喉,咽下话语,沉默地目送李香庭离开。 四个来自各地的人立在古老的寺门前,望着那头戴草帽、清瘦的一道僧影逐渐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之中。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戚凤阳转身进了寺庙。 几人陆续跟着往里去,路过钟楼,赵淮深叹口气:“以后这钟还敲吗?” “敲。” 赵淮回头看向吴硕:“行,你早上,我晚上。” “好。” 戚凤阳挨个进佛殿供香,为远行者祈福,愿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拜完后,她才回到研究所。 文瑾和赵淮不知上哪去了,工作室只有她和吴硕。 戚凤阳路过李香庭的位置,桌面上空空的,连支笔都没有,想起从前,他的桌上总是垒着高高的书,同人说话都得翘首。 她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下,看着画纸与笔架上一支支毛笔静静倒挂着,心里格外空得慌,望向斜对面的吴硕,正在埋头忙着,便没有打扰,翻出本书看。 吴硕最近在整理华恩寺壁画中的服饰相关,以图文详细了列举其中各朝代的服饰特点,但有关大雄宝殿原先东壁壁画却一直缺乏直接实物史料,唯一可以参考的就是李香庭在日军割走那片墙皮前所临摹下来的四段局部,虽不完全,也与原画在色彩和细节上有出入,但仅此一份,已经是留下的无比珍贵的资料了。 吴硕拿上纸笔到展厅去看那几幅摹品,做点笔记。 刚从照片墙过去,忽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墙上空着的那一块。因为前几天陈今今的事情,他对那张合照太敏感了,李香庭还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如今照片却不在了…… 吴硕折回来,注视着那一小块白墙,苦涩地笑了笑。 说什么断情绝爱,真正爱入骨的人,怎么可能断得干净? 他还是将他的爱带走了。 吴硕默默叹息一声,目光从一张张照片上缓慢地扫过。 那些共度过的事、逝去的人们,会一直深藏于心,他们的精神会随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延续下去,永世长存。 …… 三个月后,吴硕收到了李香庭的来信。 四个人围在一起看信上的内容,厚厚的一沓信纸,写的是他一路见闻,和遇到另一座绘满壁画的洞窟,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昼夜不休地研究,不仅详细描述壁画相关内容,还绘有简图,供他们学习。 这段时间,李香庭走了很长的路,每隔一阵子都会寄许多稿件给吴硕,有些是关于壁画、雕塑;有些是关于民俗、战争…… 他每见一位死者,都为其超度;每经一片战场,都为战士祈福;每过一片坟墓,都渡无数亡魂…… 九月初,李香庭来到榕洲。 晚上,在一座可以遮风避雨的桥下歇息。 细雨如丝,落在补了又补的布鞋上。 他仰面望向如屏的雨帘,伸出手,触摸沁凉的雨丝。 李香庭不知道,他的爱人埋葬在遥远的深山里,与此地还相距一千一百公里,隔了无数条河,无数座山。 可他相信,终会有一天,他们会相遇,不管以何种形式。 他蜷起手指,望着天空、薄雾、浓云、摇摆的树、粼粼的河、飞过的鸟…… 你是万物,万物亦是你。 一缕风落到褴褛的僧衣上。 我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 第158章 四月底,杜召刚从六阳回到沪江的第二天,上午去了趟船运公司,下午到商社处理这段时间遗留的事务。 前后走了十多天,连声招呼都没打,杜兴听闻人回来了,手里转着一只打火机悠哉哉地晃到他办公室门口,敲两声门敷衍一下,直接推门而入,坐到他的桌子上,伸着脑袋往人手里瞄了一眼:“呦,这么多,辛苦啊。” 麦子戏社 第257节 杜召一脸不苟言笑,垂着眼眸大笔一挥,签下潦草的名字:“那你帮我?” “这些我可不行,看着数据都头大,要我去抓抓人、打打狗还行。” 杜召挨个单子翻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最近干什么去了?” 果然问了。 杜召了解杜兴的脾性,他这人小肚鸡肠,身上长了十双贼眼,随时盯着一切可疑的、让他不舒服的人。陈修原和邬长筠同时离开沪江的事他必然知道,干脆借这个由头道:“小舅回老家了,把小舅妈带出去玩了几天。” 杜兴听他这平平的口气,先是怔了两秒,随即“啧啧啧”感叹两声:“能把偷情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也只有我五哥你了。” 杜召轻笑一声,没接上他的话。 杜兴“卡卡卡”地按动打火机,火苗不停地窜上来,熄灭,再窜上来,他打量着杜召冷然的眉宇:“那你说,她要是怀孕,该叫你爹还是哥?” 杜召专心看单子,抽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管叫爹还是哥,都跟我有血缘关系。” 杜兴连给他拍了五个掌:“你真是比我还要厚颜无耻,她到底有什么功夫,把你——” 杜召将文件夹往旁边一扔,继续翻看下一个,眼里的杀气逐渐漫出来,笑眯眯地道:“你要再嘴欠呢,我让你连这张脸皮都没有。” 杜兴手上顿住,睨着他,定了几秒,笑着将打火机收进口袋里:“真凶啊。” “才发现吗?” “早就发现了。” “那你还来找不痛快。”杜召抬眼瞧他,眼尾微扬,揶揄道:“这不是贱吗?” “我贱不贱你还不知道?”杜兴往桌子深处坐坐,捏起一张纸折着玩,“五哥,你也就嘴上凶凶我,就你这脾气,真想了结我,我哪八辈子就投胎转世去了。” “下辈子做个畜生。” 杜兴面上没恼,仍与他笑:“我做猪,你做狗,咱俩还当一家人。” 杜召勾了下嘴角,懒得跟他扯这些无聊的话题。 屋里静了片刻。 杜兴又提道:“前阵子侦查科拦了几道密电,破译了。” “是嘛,哪方面的?” “一个叫芝麻的。” 杜召镇定地翻阅文件,听似漫不经心地与他说话:“共.党?” “你怎么知道?” “军统和中统可不会起这种代号。”杜召故意哂笑一声,“芝麻粒。” 杜兴打量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轻撇了下嘴角,叹道:“分析了发报手法,和红豆那会真像,这帮共.-党,真是除不尽,一波割了,一波又来。” “抓到没?” “抓到了我还能和你在这闲聊?”杜兴倒吸一口气,“探测不到范围,一会在胡同里,一会又跑租界去了,跟打游击战似的。” “这不就是他们擅长的嘛。”杜召掏出包烟,倒出一根含在嘴里,轻蔑地挑了下眉,“行动组那群猪脑子,指望不上。” “你这话当老王面说。” “那你把他叫来。” “五哥就是无所畏惧。”杜兴从桌上下来,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落在身前的碧绿色台灯罩上,轻轻点着,“晚上喝酒去?” “又琢磨什么腌臜心思?” “看你说的,就喝酒。” 杜召应下来,说不定能借酒套点话:“行啊,你请。” “小舅回来没?一起啊。” “回没回来你不知道?” 杜兴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都懂,也就不挑明了:“把小舅妈,不,嫂子。”他眯着眼,长长地“嘶”了一声,“我这到底该怎么叫。” 杜召把最后一个文件袋扔到旁边,抬起眼,目光冷嗖嗖的。 杜兴耸了下肩:“别气嘛,我失言,这不是跟你请教,下回要说错了话,你又得要割我舌头了。” 杜召抱臂看着他:“我不想和小舅闹掰,这事传出去,我就找你。” “怕了怕了,放心,你们那些龌龊事,我可没兴趣往外讲,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哥不是。”他贱兮兮地拍了下自己的脸,“传出去,丢人。” 杜召早就习惯他这副嘴脸,不想和他浪费口舌:“行了,滚吧。” 杜兴指腹在灯罩边抹了下,提起手,捻了捻绵密的灰尘:“回头我得骂小王一顿,怎么擦的,这么脏呢!” 杜召听得出来,这是带着自己一块骂呢,也道:“这亚和商社哪不脏?犄角旮旯,都是泥,还有老鼠。” 杜兴笑着掸掸手,复又插回口袋里:“行了,晚上一起走,把我老婆也捎上。” 他刚转身,助理敲门进来,分别朝两人鞠躬行礼:“李处长带人抓到一个军统。” 杜兴瞬间来精神了,回头睨向杜召:“你一回来就有好事,看看去?” 杜召微微歪了下头,站起身:“正好透透气。” 人由审讯科的李处长审着,他是刚来的,五天前刚叛变,交代了两个中统地下情报站,害五个地下工作人员被抓,大受日方与汪.伪政府嘉奖。 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人手段毒辣,是个狠角色。受刑的军统间谍代号乌鸦,杜召听说过,但从没有过交集,只知道他也是沪江军统地下站要员之一,执行过好几次情报和刺杀任务,不知因何而被抓至此,面对酷刑咬死口,关于上下级与任务一个字都不肯说。 水火绳铁各种刑具挨个上一遍,李处长最后把人捆到电椅上,折磨得失禁,满屋子都臭烘烘的。 正当大家懈怠之际,乌鸦咬舌自尽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杜召没法救他,连一个动作都不能有,眼睁睁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被抬出去,送往医院救治。按照惯例,等把命保住了,他还会继续回到这里,一遍复一遍地受酷刑。 那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不仅身体,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杜召时常会想,若是将来有一天意外暴露,是否能像他的同志们那样,扛过敌人的百般折磨。 他站在楼梯口,紧绷着一张脸,默默地抽烟。 杜兴走到他身边,要了一根。 两人一个靠着墙,一个靠着栏杆,一言不发。 倏地,杜兴诡异地笑了起来:“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同党。” 杜召缓缓吐出烟,看向烟雾后让人想踩碎的嘴脸,强忍下悲恸与恨意,表情松弛下来,笑道:“我还是共.-产'.党呢。” 杜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要说是军统或者中统我还能姑且一信。”他摇摇头,半眯着眼吸口烟,“共..产‘党,你这从头到脚哪里有共,产主义的样?”杜兴吹散面前缭绕的清烟,“咱们都是臭军阀出身,再往前,说到底就是占一方土地称王称霸的臭土匪,跟他们那些高风亮节的主义、理想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杜召笑看他:“你是挺臭的,回家多洗洗,别熏着别人。”他叼着烟往楼上去了。 杜兴见人走远,将半截烟扔在地上,脚掌用力碾了碾,理理领带,跟了上去。 …… 乌鸦没救回来,去的路上就死了,后来检查,才发现是中毒身亡。 不知那毒藏在了哪?可能是指甲,也可能是缝进衣角或是嵌在纽扣里,干他们这行,总得为自己最后留条好走点的路,也能以自我的牺牲保无数伙伴安全。 人死了,杜兴暴跳如雷。 酒也没喝上。 杜召开车从医院离开,他很想找人说说话,很想邬长筠,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待在一块儿也好,但为了彼此的安全,他不能频繁地找她。 好在家里还有白解。 回去的路上,遇到个卖烤栗子的小摊,杜召停下车,走到摊位前,想买点回去给他们。 要了两斤,正装着袋,身后忽然冲来两个男人。 杜召反应极快,一腿扫过去,将其中一个踢倒,紧接着侧掌劈开另一把扎过来的刀,扼住来人的手臂用力一折,直接将他胳膊弄脱臼。 这种事杜召遇到过很多次,从前想要他命的,不是杜震山的仇家就是多年前混战时结下梁子的对手,可现在,只有爱国人士和抗日队伍,恨不得将自己这个大汉奸碎尸万段。 倒地的男人不放弃,又拿刀扑过来。 杜召偏身轻松地躲过去,男人撞到小摊,撒了满地栗子,直起身又杀过来。 杜召掏出枪抵住他的脑袋。 男人瞬间停下动作,不敢动了。 鲁莽的爱国青年,满腔热血,虽有勇无谋,但都是铮铮的铁血男儿,杜召舍不得动同胞一下,连出手都只用了三分力,看着眼前怏怏不服的小伙子,笑道:“下次记得买把枪。” 男人瞧着文质彬彬的,像是文人,反讥笑他:“汉奸,卖国贼,你早晚死无葬生之地!来啊!杀了我!为国死而无憾!以后会有千千万万人为我报仇!” 不远处传来巡捕房警察的哨子声。 杜召将人踹退后几步:“滚。” 两个人见形势不利,便先行撤离,走前还不忘骂他一句:“你不得好死,狗汉奸!” 巡查的警察持警棍走过来,本要呵斥,见是报纸上出现过的大人物,忙颔首道:“老板,您没事吧?刚看两个——” “小摩擦。”杜召直接打断他的话,“忙你的去吧。” “是,最近乱.党猖獗,青帮的也时常作乱,您晚上行路小心些。” “嗯。” 卖栗子的老大爷吓得抱头蜷缩在墙边。 警察本想过去询问一番,见杜召杵在倒塌的摊子前,怕说错话得罪人,便继续往前巡查去了。 杜召自个儿取了只油纸袋,重新装上些栗子,拧住口,本想去将老人扶起来,脚落在台阶上,停了两秒,复又收回去,只掏出张大额钞票放在被撞散的摊位上,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车。 任何时候他都只能是恶人,这是他能给的,唯一一点善念了。 …… 第159章 芝麻还没回来,被俘的中岛医院工作人员与救下的部分幸存者已被护送到延安,进行了记者招待会,揭露日军所犯恶行,并传播给英美方记者,以引起国际舆论,谴责他们这种违反国际公约的人性沦丧的行为。 然日方对于这一指控仍矢口狡赖,坚决否认所做一切,反咬共方伪造证据冤枉,抓捕日本公民,并令其立马释放人质,可谓是无耻至极。 麦子戏社 第258节 因频繁联络,芝麻的搭档最近所用电台被汪伪的人密切关注。 杜召让其暂时保持静默待命,和组织的沟通工作从陈修原和邬长筠这边的地下秘密电台进行。 五月初,陈修原回来了。 一切明面与地下工作照常。 除了情报传送,邬长筠一直忙于戏院事物:登台唱戏,传授技艺,一边筹集抗战资金,一边传承传统文化。 五月下旬,辜岩云得到一张日谍名单,不仅有财政、高校要员,还有潜伏在重庆政府与军队包括延安的谍报人员。 杜召记下名字后,交由陈修原发密电至组织,成功揪出两名日谍与一名汪伪潜派的汉奸,但也因此,他们的电台信号被亚和商社的情报处侦听组监测到,并勘测大致方位,好在及时终止发报,没被发现。 但最近亚和商社对这一片的巡查更加严密了,不仅派出侦查车,还将两名侦听人员暗插到附近的旅馆,方便更准确迅速地辨别位置。 杜召便让他们将电台转移,并启用新密码和频率,严令他们日后一旦遇危险,誓必弃物保人。 六月初,杜召得到一份日军对冀中地区进行扫荡的战略部署相关信息,由陈修原和邬长筠发送密电至延安。 电台被藏在另一条老胡同里的小楼中,原房主在交战时携家带口前往香港了,杜召去年找人联系到房主,把小楼租下来,一次性给了三年租金,这里也当做是一处备用接头地点,直到现在才启用。 邬长筠正在房里发密报。 陈修原在外面守着,打扮成小贩模样,头戴草帽,身穿灰褂马甲,坐在巷口,身前放着一箱旧书,观察四周动静。 忽然,亚和商社的电讯侦察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陈修原立马收起箱子去找邬长筠。 消息早就发完了,她正在翻译一条组织发过来的密电。 陈修原站在楼梯口催促:“人来了,撤了。” 邬长筠没理他,仔细听电码,在纸上逐一写下密电内容。 “快点!”陈修原走上来,要断电源。 “等等,快了。”邬长筠将最后两个字写完,看一遍完整内容,随即起身,将纸揉成团吃进肚子里。 陈修原将电台收好,两人往楼下去,刚到门口,听到远处密集的脚步声。 邬长筠拉着他从后窗翻出去,刚落地,夺过他手里装电台的箱子:“两人目标大,分头撤,我跑得快,给我。” “小心。” 邬长筠没再回应,转身右拐,如风般“嗖”地进了幽长的巷子里。 陈修原从另一条路走,听见脚步声靠近,立马偏身躲至一处木堆后,等人过去,折进另一条小道,三转两转,又险些与人碰上头。 这是前后都堵死了,陈修原手伸到腰后要掏枪,若不能避免,只能动火了。 他往前缓慢移动,忽然旁边一道门打开,一只手将他拉了进去。 陈修原举枪对准那人脑袋。 男人立马举起手。是个中年男子,陈修原记得他,两个月前他的老母亲被车撞险些没命,是自己出了点钱帮忙,并亲自操刀救了那老人家。 他放下枪,不便出声。 男人将门锁上。 后一秒,门外急促的脚步跑了过去。 陈修原紧握着枪,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走了。 他松口气,朝对面吓得直哆嗦的男人点头示谢。 …… 另一边,邬长筠从墙上翻越而过,横身走进一条狭窄的排水巷,缓缓挤了出来,走入大街。她戴上墨镜,将帽檐压低,淡定地往驶来的电车走去。 身后传来叫唤声:“站住!” “你,站住——” 邬长筠权当听不见,抓住车后尾的栏杆跳上了车,低头穿过人群,往车头去,又快速从车窗跳下去,在地上翻滚一圈,钻进路对面的胡同里。 亚和行动组的两男人也跟着翻上电车,扒开车上的人,追了上去。 邬长筠背贴住拐弯处的墙,脚边放着箱子,手中持双刀,等脚步声逼近,伸脚使了个绊子,拎住即将扑倒的男人后领,没有丝毫吃顿,一刀顺滑地插进他的喉咙,放出满地血,另一刀甩向他的同伴,可惜偏半寸,只割伤他的耳朵。她放开手里的人,朝他踢过去,慢了一秒,男人扣动扳机,子弹划过她的左肩。 邬长筠忍痛上前拽住他持枪的手,用力一折,借其力绕后,双臂死死扣住他的脖子,将刀尖朝他脖子方向插过去。 男人劲大,握住她的手往外推,邬长筠眼看着力气不及,刀要脱手,立马后抬腿踩住身后的墙,使劲一蹬,将自己与男人同时往前推,刀尖埋入柔软的皮肉,血流了出来。她的手脚同时加力,瞬间将刀子完全插入他的喉咙。 枪声迎来了更多的人。 邬长筠拔回两只匕首,提上箱子继续逃跑。 这里不适合躲藏,如若他们将前前后后全部封锁,那就如瓮中之鳖了。 得出去才是。 她从一个狗窝路过,忽然想到什么,倒退回来,将电台从箱子中取出来,塞到最里面,用边上的稻草挡住,再提着空箱子绕回去,冲天开了一枪,把人吸引过来后,立马转向另一条路。 “站住——” 邬长筠七弯八拐,离开了错综复杂的胡同,再看前面,是花阶的后门。 她爬上树,从窗子翻进去,来到一间无人的包厢,将门开个缝往外看,歌舞升平,一群迷醉的男男女女正欢乐着。 趁走廊暂时没人,邬长筠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肩上的血迹,准备从屋里出去,混入人群中,再从正门悄悄溜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她转身一刀挥了过去。 对方迅疾躲开,竖起双手。 “是我。” 霍沥。 邬长筠警惕地看着他。 霍沥长吁口气:“还好我闪得快。” 能躲过自己出刀的人很少,听杜召提过,霍沥很久之前做过海军巡防,因伤退役,看来身上的功夫还在。两人上回见还是她从法国回来,在一次酒局上偶遇,重逢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霍沥仍举着手:“我去看看。” 邬长筠挡住去路。 霍沥瞧她一脸戒备:“好好好,我不出去。” 邬长筠贴门听外面的声音,密杂的脚步声上了二楼,挨个房间敲门。 她看向四周,除了刚才翻上来的窗,没有去路了。 “跟我走。”霍沥忽然道。 邬长筠审视着他,没有动弹。 “我要害你,死无葬生之地。” 邬长筠从不信毒誓。 霍沥竖着双手往后挪,到一幅画前,手伸到后面按了下开关,随即,酒柜往左挪去,出现一道暗门:“躲这里,除了我没人知道。” 邬长筠到窗口隔着纱帘往下看一眼,花阶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再纠结就来不及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霍沥“嘘”一声,朝邬长筠招招手。 她仍不为所动,走到他身后,用刀抵住他的腰,一旦他妄动,不管和杜召有什么交情,自己都不会手软。 霍沥无奈地被她按着往前走,心里暗叹:这女人,倔驴一样。 他打开门,声音故意装得懒洋洋,对外面的侍应生说:“什么情况?吵得我睡不着。” “亚和商社的,李处长带人过来,说是要抓地下党。” “我这哪来的地下党,等会,马上出来。”霍沥关上门,回头俯视着邬长筠,一脸严肃地扼住她的手腕,直接把人往暗室拉。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 霍沥再次拉上,满眼诚挚地对她说:“我是个中国人,相信我。”他把人拽到暗门口,推了进去。 邬长筠没有挣扎,站在里头看着外面的人。 “放心,除非他们把这炸了,否则不会找到你。” 邬长筠没吱声。 “害怕的话,桌上有小台灯。” 语落,他便关上暗门,理理衣襟,走了出去。 李处长的行动队将花阶封闭,正在挨个盘查。 外面一阵安静,一阵嘈杂,邬长筠打开台灯,扒开衣服看一眼伤口,还好子弹只是刮过去,她用刀割了块里衣,将伤口绑住防止血流不停,再看周围,密闭空间,除了酒就只有桌子和一座单人沙发,她仍丝毫不敢懈怠,到入口贴门听外面的动静。 很快,他们的人搜了过来。 邬长筠一手持刀一手握枪,随时准备他们破门而战。 听脚步,只有两个人,翻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便出去了。 她短暂地松了口气,放下手,继续倚门而立。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人进来,橐橐的皮鞋声。 邬长筠不确定是不是霍沥,再次举起枪对着入口。 谁料霍沥怕她吓着,轻轻敲了敲门:“是我。” 邬长筠这才松懈下来。 门被打开,霍沥拿着医药箱进来:“看你身上有血,处理下。” “嗯,谢谢。” 霍沥把东西放到桌上,背过身去到墙边站着:“我避着,你处理下伤口。” 麦子戏社 第259节 邬长筠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莫名想起了杜召,他们都能给人一样的感觉——安心。她再次解开衣服,将伤口消毒,用纱布缠上,穿好后,对面壁的男人道:“好了。” 霍沥回过身:“你今晚就在这吧。” “不行,我还有事。” “我怕外面还有暗线盯着。” 有道理。 霍沥看她凝重的目光,走近两步:“你是特工?” 邬长筠满脸谨惕。 “我不会说出去的。”霍沥打量着她,“你是哪边的?” 外面声势浩荡地在抓地下党,邬长筠知道骗不了他,只道:“不该问的别问。”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都是秘密,好,我不多问,但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保密,我也是红色资本家。” “这种话别随便对人说。” 霍沥同她笑了笑:“好。” “今晚谢谢你,来日必当报答。” “为国做事,不谈报答。既然你是,那小舅是不是也?” 邬长筠冷冷盯着他,没回答。 “抱歉,你就当我没问。”他看向酒柜,“你想吃点什么?” “不用,谢谢。” “外面只有甜点和水果,酒的话,受伤还是别喝了,我给你拿点饮料。” “真的不用,不是跟你客气。” “你在我这,理应招待的。”霍沥说着就走了出去,很快,又拿着食物进来,还有一条裙子,一并放到桌上,“这是我之前女伴留下的,不嫌弃的话换一下吧。” “谢谢。” “别说谢谢了,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放心在这待着,我一直在外面。” 邬长筠与他微微鞠了个躬。 “有事叫我。” 暗室被关上,霍沥坐到沙发里,思考前后关系,既然他们两个是,那杜召会不会? 想到这,他不由有点激动,自己一直对杜召投敌的事怨恨而又保有两分怀疑,可又没有任何证据,同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发火。 霍沥倒在沙发里,望着华丽的吊灯,那家伙嘴巴紧得是一丝缝都撬不开啊。 臭小子,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 陈修原给杜召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接的,说是去应酬了,在江海饭店。 他直接到饭店找人。 彼时,荣茂纱厂的荣老板正在给他敬酒。 恐惹人生疑,陈修原没有直接进包厢,写了张纸条让服务员递了进去。 出来的是白解,一见他,忙拉人到角落问:“出什么事了?” 陈修原压低声道:“长筠出事了,我们在康德路发电报被发现,分头撤离,她一直没回来,刚才听说亚和商社的李处长带人把花阶封了,刚筛查完,但是没抓到人,周围还有几个暗哨盯着,要么人还在里面,要么早就出去了,花阶的老板不是霍沥吗?阿召的朋友。” 说完,白解进包厢,小声对杜召耳边说了句话。 他放下酒杯,起身对两位老板道:“荣老板,江老板,杜某有事,得失陪了。” 江老板喝多了,红着脸拖长了声音道:“什么事——交——交给手下去做不——不就行了。” 杜召笑道:“交不了,养了个小情人,寻死觅活要见我。” …… 第160章 白解开车,同杜召来到花阶。 车停在街边,杜召走下来,到柱子旁和守着的暗哨小王道:“还加班呢。” 小王见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杜老板。” 另一个叫小李的暗哨走过来打招呼:“杜先生来了。” “嗯,辛苦了。” 两人同时道:“不辛苦。” “不辛苦,应该的。” 杜召瞧向别处:“这么多兄弟伪装在这,有情况?” 小王回道:“侦听组勘测到不明电波,说是地下党,李处长带人去抓,死了两个兄弟,还是个女人干的。” 杜召:“军统的?” 小王:“不知道,说是截获了密电,还没破译。” 小李:“好像是要密码本吧,电讯科的事咱也不清楚。” 杜召手半插在口袋里:“李处长呢?” “刚回去了。” “杜兴没来?” “来了一趟,看两眼走了,八成是回商社忙去了。” 杜召拍拍小王的背:“没精打采的,昨天干嘛去了?” “到南郊抓人,今天早上才回来,还没歇,这会又出事了。” “喝两杯去?精神精神。” 小王看向小李:“这——” 小李仰视杜召,面露难色,又蠢蠢欲动:“不好吧,万一——” 杜召一边一个将两人肩膀揽住,往花阶去:“有事我担着,把兄弟几个都叫来。” 自打和霍沥关系崩掉,杜召已经很久没来过花阶了。 他领着五人坐下,要了两瓶酒,又从口袋摸出包烟,扔到桌上:“抽着玩。” “谢谢您。”小王忙接下,一人散一根。 几个陪酒女坐过来,给他们倒酒。 小李喝了一口,叹道:“这玩意劲真大。” 小周:“很贵吧?多少钱一瓶?” 小沈:“花阶是出了名的消费高,这好东西咱平时可喝不起,今天沾了杜老板的光,有口福喽。” 杜召闲散地靠在后面,敞着手臂搭在沙发背上,旁边坐了个穿红裙子的舞女,端上酒杯送到他嘴边,他推开染满红指甲的手,对众人道:“喜欢喝就行,悠着点,别醉了。” …… 霍沥见外面的暗哨都不见了,赶紧把邬长筠叫出来:“人都撤了,你有要紧事就趁现在走。” 邬长筠到窗口再次检查一番,果真没人了:“好。” “我送你下去,到后门。” 邬长筠正往门口去。 霍沥见她脚上穿着黑色短靴,又叫住她:“等等。” 邬长筠回头。 霍沥去翻了双高跟鞋来:“旗袍配靴子太怪了,还是换上这个吧。” 邬长筠对这双高跟鞋的主人不感兴趣,只接过来,道了声谢。 霍沥带她从员工楼梯到一楼后门,自己先出去探探路,确认没有危险,才让邬长筠出去,临别时,又道:“你的东西交给我处理,放心。” “谢谢。” “你今晚都说多少遍谢了。” 邬长筠同他弯了下嘴角:“不送。” …… “您是来找霍老板的?” 小小的酒杯在手里转着,杜召一口没喝:“怎么说?” “霍老板是杜经理朋友,沪江谁不知道啊,还有陈大公子,张先生。” 杜召睨向坐在边上说话的人:“你对我还挺了解。” 小林挠了挠头,笑道:“您可是大人物,要我说,能来跟我们共事,都是商社的荣幸。” 小王:“人家是来帮忙,什么跟你共事。” “可别叫杜经理,杜兴听到又要炸毛。” 小王勾着脑袋压声奉承道:“我还是喜欢跟您相处,舒坦,在那位面前拘束得慌,动不动就挨骂。” 小周附和:“就是,阴晴不定的,我有时候看着他都浑身发毛。” “他是老大,得服众,自然管得严点。”杜召把酒杯放到桌上,“我三天两头不在,远香近臭,我公司那帮人也怕我。” 听此,小王奴颜婢膝地伏到他腿边:“杜老板,您那边需不需要人?商社这活干的是真心累。” 杜召轻佻下眉梢:“是吗?待遇不是挺好。” 麦子戏社 第260节 小王:“薪水是不错,但都是用命拼啊,谁知道哪天小命就丢了。” 小李:“说实话,管他谁当政,谁赢了,我们就是混口饭吃,出什么事,哪次在前头扛枪子的不是咱这些人?小喽啰,死了,也就是赔点钱的事,以后有没有命花自己的钱都说不定。” “就是,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我们三天两头加班,还得随叫随到。”小王举起杯子敬他,“您看,您公司那边要是缺人,能不能……” “把你们挖过去,杜兴不得跟我闹。” 小王:“欸,您到底是他亲哥嘛,我听说你们还是国.民革.命.军那会,他都排不上号的,杜家,除了杜老就是您。” 杜召提起杯子,与他碰一个:“行啊,会拍马屁,回头让小白看看,给你找个空位。” “哎呦谢谢您,我干了!” 小李:“那我呢那我呢?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只要有口饭吃,没性命之忧,给您当牛做马都成。” 杜召放下杯子,又往后倚去,手搭在旁边舞女的肩上:“说两句好听的。” “好话都被他说了,”小李挠头苦思冥想,“您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杜召手指轻点女人的肩头,笑了笑。 “真的,比那拍电影的还俊。” 旁边的小吴忽然道:“杜老板,听说你以前养了个情妇,就是——” 杜召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松开怀里的舞女,身体前倾,胳膊肘抵着膝盖,勾勾手指,示意他往前些。 小吴瞧他这眼神,有些忐忑,乖乖上前:“杜老板。” 杜召轻轻拍了他脸一巴掌,什么话都没说。 小王见状,把小吴拎过来踹了脚:“会不会说话!杜老板青年才俊,有钱有身份,女人多的是,从这得排到南京,哪还记得那陈年旧事!” …… 白解一直在外面盯着,见邬长筠脱身了,才进花阶,来到他们身边坐,左右捏了下鼻子,接着自个倒了杯酒。 是暗语,意思是人安全离开。 杜召直起身,扭动脖子,“咯”的一声,随即对众人道:“喝完这杯都出去继续盯着吧,忙里偷个闲,太久耽误正事就不好了,被李处长知道又得数落你们。” 小王:“处长他们要是都跟您这样近人情就好了。” 杜召哂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这马屁精的肩:“行了,兄弟几个喝着。” 几人齐刷刷起身:“您慢走。” 杜召往二楼去了。 直到看不见身影,几人才坐回来。 “要我说有什么好盯的,那干间谍的都不是一般人,真要躲进这里也早溜了。” “行了行了,喝完这杯继续出去看着吧,上头的命令,能咋办呢。” “喝喝喝——” 霍沥正在收拾邬长筠留下的衣服,听到有敲门声,赶紧把东西塞好,过去看门,一见是杜召,脸瞬间垮下来,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到沙发边躺下。 杜召跟进来,关上门:“今晚闹事了。” 霍沥只当不知道邬长筠的事,还假作之前爱答不理的样子,随手拿起只小瓶子把玩。 杜召立在不远处,见他一声不吭,抬手看了眼腕表:“你忙着,走了。” 刚来就走!霍沥立马起身:“欸。” 杜召回过身。 霍沥浅浅清了下嗓子:“来我这破庙干嘛?” “工作,还能干什么?” 听听,根本无法沟通! 霍沥瞬间就一肚子火,又不能十分确定他还在为国民政府做事,躺回去,继续摸着小瓶子玩:“带你那群狗离远点,看到就心烦,影响我生意。” 杜召瞧他那窝火的样,微微翘了下唇角:“那你继续烦着。” “你——”霍沥蹙眉看向他,摆摆手,“赶紧滚。” …… 邬长筠叫了辆黄包车,特意去藏有电台的胡同口绕过去,果然被亚和封了。她不敢冒险进去,只能等两天再看。 车夫继续往前跑,停在一个包子铺前。邬长筠下车去买了份包子,拎着油纸袋走回去。 这衣服有点紧,胸臀都勒得难受,却完美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加上一双细细的红色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不知是什么人的衣服,开叉高得快到腿根了,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香艳又略显轻浮,这一路都有人在看她。邬长筠遮不住,只能压低帽子,把脸挡了。 家里亮着灯,这个点田穗应该还在戏院,那就是陈修原回来了。 她没带钥匙,敲敲门,立在门口静候。 很快,里面传来声音,陈修原拉开门栓,看到她那一刻,大松口气:“没事吧?” “嗯。”邬长筠往里去。 “谁的衣服?” 她正要回答,门又被叩响。 陈修原转身再次拉开门栓,这次,是杜召。 “快进来。” 杜召迈入大门,白解在车里候着,没跟来。 陈修原锁上门,看着对视的两人,识趣道:“我肚子不舒服,先进去了。” 邬长筠与杜召立在院中,静静对望。 他们虽同在一个城市,距离不过二十多分钟车程,却已经十多天没见过面了。 杜召上前一步,温柔地摸她的脑袋:“没事吧?” “没事。” 他低下头轻嗅一口:“受伤了。” “蹭破点皮。” “不信,破点皮这么重血腥味?” 邬长筠不禁笑了笑:“狗呀,鼻子这么灵。” 杜召捏了下她的鼻子。 “疼。” “不许逞强。”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真是小伤。”说着,她举起胳膊甩了甩。 杜召将她手臂拉下来:“别乱动。” “哦。” 杜召牵住她的手,转了圈,看着身上这冶艳的旗袍,不满道:“以后不许穿这种。” “我衣服沾了血,不得已才换的。” 杜召捏住轻薄的布料,往下拽了拽,并未奏效,便轻轻掐了下她的腰:“去换掉。” “嗯。”邬长筠要转身。 杜召又把她拽回来圈在修长的手臂中:“最近不要动电台了。” “电台被我藏在狗窝里。” 杜召瞧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忍俊不禁。 “严肃点。” 杜召立刻收敛住笑容:“好,具体位置,我去拿。” “兰德巷185号,狗窝上面压了三块砖头,两块青色,一块砖红色。” 杜召点下头:“交给我。” “好。” “我得走了。” 邬长筠没有挽留:“去吧。” “早点休息。”杜召手落到门栓上。 邬长筠忽然叫住他:“等等。” 杜召回首看着她。 “差点忘了,今天接到新任务,关于中岛医院。” …… 野泽从中岛医院撤离后,在陇山躲了两天,又前往东北与他的父亲会和,接受军部处罚后,被派往932部队——一个对外宣称防疫给水部的细菌部队继续从事相关工作,身上还带了一份重要研究资料。 杜召等人收到命令,负责截杀并摧毁资料。 火车是从北平开出的,中间大大小小中转站,需停靠很多次。 他们提前抵达蕹州站,买票上车。 一起行动的,还有新四军江南纵队的十几名同志,全部伪装,分散于各个车厢。 野泽在十个便衣士兵的护送下,坐在三等车厢。 他穿着中式长褂,脚踩布鞋,戴了只黑框眼镜,与从前西装革履或是白衣大褂的打扮完全两个气质,只为掩人耳目,怕声势浩大引来祸事。 中午,列车员出来售卖盒饭。 三等车厢乘客庞杂,环境恶劣,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野泽与护卫没有购买任何食物,也没去餐车,半天了,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起身。 麦子戏社 第261节 餐车只对一二等车厢开放,且价格昂贵,大多数人负担不起,要么是自带食物,要么等到停靠站台时下车买点吃的。 还有很多人下车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一时间,车上空空的。 邬长筠一身男人装,不仅戴上了墨镜,还贴了上下两层胡子,嘴里叼根烟,夹着个黑色皮包到小摊买了两只卤鸭腿,用黄色油皮纸包着,塞进皮包里。 她靠在柱子边抽烟,边打量周边来往,和留在车厢里的人们。 杜召和她说过:我们的同志渗透各行各业,随时待命,不仅有火车上的正式工作人员,任何一个卖水果、鲜花的男人女人,都可能是。 邬长筠娴熟地掸掸烟身,目光落在一个头发花白、拎着花篮的老奶奶身上,她与列车员说了句话,便上车,挨个询问是否需要鲜花。 邬长筠视线尾随她一路。 老奶奶来到四号车厢,车头的女人与她买了一朵,后面大约有五六个人都不理睬她,且挥手凶狠地催促赶紧离开。 老人不急不恼,继续往前走,耐心地逐一询问。她来到野泽面前,慈祥地笑道:“先生,买支花吧。” 野泽目光从车窗外飘回来,落在一篮鲜艳的花上,从中拿了一支黄色野百合。 老奶奶收下钱,笑眯眯地离开,问下一个:“小姐,买花吗?” 只因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暴露了野泽的身份。 据被带到延安的俘虏供词:野泽喜欢黄百合。他们还大致形容了野泽的外貌——双眼皮,眉毛很深,皮肤较白,左手手面有一颗痣。 刚才拿花的那只手,正是左手。 三等车厢没有洗手间,有小孩随地大小便,很快,异味遍布整个空间。 野泽已经忍耐一整个上午,面对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味,实在受不了了,让坐在对面的便装士兵去升车厢。 他这一决定,让陈修原等人的计划全被打乱。 原先,应是由一位同志假装胸痛,潜伏的列车员会询问是否有医生,陈修原便可顺其自然地接近。 然而,野泽突然要求升厢也是件好事。 他们一直在想如何疏散百姓,现下换到人烟稀少的一等车厢,便大大减少了在行动中误伤等问题。 等野泽众人安顿下来,邬长筠嚼着口香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被车厢工作人员拦住:“先生,请问您是多少号?” 没号,邬长筠也不想跟他废话浪费时间,一掌将人敲晕,拖进了值班室里。 随后,她淡定地走出来,晃进卫生间里。 一等车厢不仅干净整洁,连这里都充满香气,还有香皂、报纸等物。 她上下看了看,揉了两团纸扔进抽水马桶里,将下水孔堵住,随即出去召唤工作人员,压低声,粗着气嚷嚷:“这马桶堵了,找人修修,快点,急着用。” 工作人员进去试了试。 邬长筠倚靠在门上:“能不能行?尿急啊。” “好,这就联系人来修。” 她就在边上候着。 不一会,杜召和另一位同志一身修理工的装扮,进入卫生间一通鼓捣。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列车员,和其他人衣服款式不同,像是领班,他到洗手间门口,往里看了眼:“怎么样?” “马上就好。” 邬长筠装得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嚷嚷道:“快点,憋不住了。” 说着,领班塞给她一把枪,压低声道:“在二号。” “收到。” 背后的车厢传来喧闹声。 邬长筠抬手看了眼腕表,到时间了。其他几个伪装成乘客的同志已经开始闹事,将工作人员全部吸引过去。 邬长筠把枪藏在皮包内侧,往二号隔间去。 杜召和另一位伪装成维修员的同志从工具箱掏出枪,也跟了上来。 邬长筠还没走到六号,就被一个便衣士兵拦住:“这里不能——” 话没说完,她一刀划过,割断其脖子。 后面的便衣兵见状,立马拔枪。 邬长筠下腰躲开,侧后方的杜召一枪打落便衣兵的枪,她迅疾起身,锋利的刀子甩过去,正中那人脑门。 邬长筠出手向来狠,几乎不会留活口。 一路杀过去,血肉飞溅。 清理完九个小喽啰,只剩野泽和青田队长了。 邬长筠和杜召一人一边守着隔间门,刚推一下,里面“砰砰砰”开枪,将门打得全是洞眼。 杜召朝邬长筠比划个手势。 她会意,便不停朝门上开枪以吸引火力。 杜召抓住车窗框翻出去,跃上火车顶,从另一边下来,一脚踹碎玻璃,跳进隔间里。 青田队长注意力尽在外面开枪的邬长筠身上,完全没反应过来后面闯入个人,等回头,已经被一枪打中手腕,手里的枪坠落在地上,他另一手立马拔刀扑过去。 杜召一个甩腿,将他按压在桌子上,不给人一点儿挣扎的机会,拎着他的后领往车窗外用力一掷。 青田队长直接飞了出去,翻滚两圈,停了下来,瞬间被两把枪口指着。 枪声停了,邬长筠将残破的门踢开,举枪对着野泽的脑袋。 野泽坐在铺上,镇定地看着两位闯入者,掸掸腿上的灰尘,忽然从手边的书里掏出一只匕首,朝自己脖子划去。 杜召反应极快,一把扼住他的手指,活生生将骨头折断。 野泽痛苦地呻.吟起来。 枪战引来了更多的列车员。 不宜久留,杜召攥住野泽的衣服,带人跳了出去。 邬长筠紧随其后,滚几圈,停落在一片苍郁的草丛。 这一次行动,白解没上列车,因为他的独眼太过于显眼,便跟其他同志在下面提前埋伏好的地点接应。 杜召扔下来三个人,全被他们绑住扔到了车上。 到达集合点,已经黑天了。 列车上下所有人全部安全撤离,聚集到一处偏僻的山村。 是白天卖花的老奶奶家,邬长筠与她一起给大伙煮吃的:“谢谢您帮了我们。” 老奶奶正在烧火,翘首看向她:“你们?”她慈蔼地笑了笑,“应该是我们。” 邬长筠略感惊讶:“您也是我们的同志?” “抗日不分老少,我虽然年迈,也是中国人啊。” …… 大家简单吃了点东西饱腹,食完,围微弱的蜡烛而坐。 “我看他们不仅是侵略,扩大土地、掠夺物资,而是想让我们整个民族消失!否则怎么解释士兵大肆屠杀平民,到处摧毁建筑。” “是啊,毁灭式地无差别虐杀我们的同胞,当年南京到处尸横遍野,死了多少百姓!” “不止南京,到处都是日军犯下的暴行,长期系统性地进行扫荡,实施‘烬灭作战’。”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烧光、杀光、抢光,目的是彻底消灭军民,摧毁抗日根据地。” “早年日方就开始不断向中国运送日本平民,现在已经有几百万日侨在我们的国土之上。” “往井里投毒,人体实验,细菌战,小鬼子这是要让我们灭种啊,好彻底占地为王是不是!” “日寇狼子野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中国不会亡,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 再修整一小时就得出发,杜召他们得赶回沪江,野泽将交由游击纵队,带去根据地处置。 陈修原拿了点吃的给被活捉的几人,刚出厨房,被杜召拦了下来。 “我来。” 杜召走到柴房,将馒头分别扔给他们,最后来到野泽面前,蹲了下来,“中岛野泽。” 野泽端坐着,闻声,睁开眼注视他片刻,倏地微笑起来,用中文道:“也是你们这群人攻打的中岛医院吧?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我见过。” “是,你逃来逃去,还是到了我们手里。” 野泽平和地问:“你们是国军?还是共.产.-党?” “重要吗?” 野泽微微歪了下头:“冷冻室的那个女人,死了吗?” 话音刚落,杜召掐住他的脖子:“是你把她害成那样。” “是啊。”野泽笑着承认,“她死了?” 杜召没有回答。 野泽瞧他这愤怒的眼神,只当是了:“死了好,死了好。”他被勒得脸红起来,仍艰难道:“她不识抬举,我都好话说尽了,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低头,可她呢,她利用我,欺骗我,我可以原谅这些,可她居然心里有别人。”他难受到眼泪控制不住掉落,滑到杜召手上。 杜召收回手,恶心透了。 野泽顺了两口气,继续道:“我要的是身心干净的小白花,她不再纯洁了,还妄想全身而退。”他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她要自杀,想得美,她伤害了别人,凭什么可以一死解脱。” 杜召紧握拳头,想起陈今今惨死的模样,恨不得将面前这个畜生剁碎。 野泽张开双臂,叹道:“所以,我只能打断她的双手双腿,那样,她就永远跑不掉,也没法自杀了。”他露出瘆人的笑容,“即便成了一朵肮脏的小花,也该由我去碾碎啊。” 话音刚落,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回荡。 随即,野泽痛苦地垂下手,抱住手臂瘫倒在地上:“啊——” 麦子戏社 第262节 邬长筠将铁棍往泥地猛地一插,恶狠狠地看着地上哀嚎的男人:“你也尝尝碎骨的滋味。” 陈修原和其他队员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见邬长筠身前矗立一根长棍:“长筠!你又——” 话没说完,杜召一把拔起铁棍,砸在野泽的小腿上。 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 野泽痛得满头大汗,双眼通红,忿忿地看向几人。 “你也跟着她胡闹!”陈修原上前,将杜召推到后面去,弯下身查看野泽的腿。 断了。 杜召站在幽暗的角落,背靠着泥砌的墙,倒出根烟点上。 浓浓的烟雾后,他的眸光暗沉而深邃:“小舅,你把我也一块报了吧,下级也有监督上级的义务。什么处分,我陪她一起。” …… 第161章 陈修原无可奈何地指了指杜召:“一个个……不成体统。” “就是,不像话,怎么能虐待俘虏呢。”站在门口的老兵抱臂俯视地上的野泽,嘴上虽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暗爽,刚才围桌细数他们所犯恶行,将这几人碎尸万段都不为过,但面上还得装装样子,踢了脚旁边的小战士,“是吧小宋。” 小战士掩面佯装轻咳两声:“就是,轻点,看把人打的。” 杜召冷哼一声,一个字不回,含着烟走了出去。 野泽与两个日本兵没关在一起,青田队长听到柴房里的惨叫声,朝出来的杜召骂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混蛋——” “大日本皇军不会放过你们!” 杜召从青田旁边走过去,一脚踹在他嘴巴上,把大门牙都踢歪了:“再废话,老子把你头割下来当球踢。” 青田满嘴泥与血,混杂着口水往下流:“有本事跟我一决高下!” 杜召懒得跟他浪费体力,不予理睬,走向正在检查车况的白解。 邬长筠被陈修原数落两句,不爽地走出来,看青田满嘴血,朝不远处的杜召望去。 他坐在驾驶座,只露出修长的腿,一只踩在车上,一只落在地面,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还有几十分钟。 邬长筠无事可做,也不觉得累,便抽出把刀,坐到磨刀石边,“嚓嚓嚓”磨刀,不时引来青田忿忿的目光。 收拾好装备,大家便要分两路而行。 陈修原把野泽携带的厚厚一沓研究成果递给小队长:“这个一起交给你们。” 刚才他们一起打开看过这份资料,都是在中岛医院所作有关细菌研究的数据。这种罪恶的东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更不能公之于众,恐有怀歹心之人再加以运用,干脆毁个干净。 小队长当着野泽的面,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点了。 野泽痛到衣服全汗湿透了,侧躺在卡车车厢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心血付之一炬,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杜召站在竹栏外,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到光点,才开口:“回家。” 一回头,撞上陈修原严肃的眼神。 两人对视,一言不发。 陈修原微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以后别再冲动行事。” 杜召同他擦肩而过,冷淡地“嗯”了声。 白解小跑追上去。 陈修原又看向旁边的邬长筠:“还有你。” “知道了,走吧。” 泥路崎岖不平,途中尽是大大小小的坑,每过一个,野泽都觉得有把刀在剁自己的骨头。 青田和另一个小兵被缚住手脚,拴在他对面,见长官遭此虐待,惭愧又愤恨。 颠簸半个多小时,路才稍微平稳些。 野泽忍着剧痛看向青田,咬牙道:“该怎么做你们清楚,大日本帝国的战士,绝不可以受这样的侮辱。” 青田明白他的意思,垂下脑袋,出了满头汗。 野泽见他没有表示,忽然怒声呵斥:“你们的武士道精神呢!” 车尾看守的小战士问旁边的同志:“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听不懂。”语落,踹了野泽一脚,“安静点,再吵吵把你嘴巴塞起来。” 青田见状,朝他骂一声:“混蛋——” 小战士笑了:“这句能听懂,混蛋。”他拿个小石子掷过去,“你才混蛋,你们小日本没一个好东西,比茅坑里的屎蛋还臭,又臭又坏。” 野泽只能听懂一部分,知道是骂人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小战士又举起拳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戳瞎,听说你们活剖我们的同胞,要不是规矩在这,早把你毙了。” 旁边的战士按下他的手:“行了。” 一众人消停下来。 野泽又冷冷看向青田,良久,一缕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青田紧张地挣扎起来,拉得手铐“光光”响:“教授!教——” 倏地,野泽猛咳一声,喷了青田满脸血。 他咬舌自尽了。 看守的三人见状,赶紧上前掰他的嘴:“张嘴!张开!”可野泽咬得太紧,连插指的缝隙都没有,于是,小战士便拿出一把匕首,生生把他嘴巴撬开。 舌头没彻底咬断,血肉模糊地挂着。 野泽口中不断呛出鲜红的血,看着摇晃的车顶,凄凄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种感觉。 …… 白解和杜召轮流开车,六个多小时,回到沪江,天还没亮。 将陈修原和邬长筠送到家后,他们便也回去了。 进了门才发现,湘湘回来了。 她随陈老夫人离开数月,在老家野疯了,人都黑下一大圈,扎着两个小麻花辫从房间探头出来:“我回——”话音未落,看到杜召侧后方的白解,愣了两秒,随即虎扑过来紧紧抱住他,“老白!你没死!太好了!” 白解揉揉她的脑袋:“好久不见。” 湘湘红着眼松开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 湘湘撅起嘴就要哭。 杜召刮了她小辫子一下,往楼梯走去:“不许哭,煮个面去,饿了。” 湘湘吸吸鼻子,高兴道:“这就去!”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各忙各的,没有什么重大任务。 杜召一边忙船运公司的事,暗地往战区运送物资;一边双面潜伏,套取情报。邬长筠专心唱戏、为抗战集资。陈修原则在医院救死扶伤。 自打重回武生行当,邬长筠在戏界可谓是如日中天、一票难求。 她的每一场,戏迷们都得把青会楼围个水泄不通。 月中,北平一剧院开张,邀请了许多当红名角开彩头,邬长筠也应邀去唱上几场。 这是她第一次带玉生班外出演出,一是为出去露露面,二是让大家也见识见识各路神仙。 七月初,邬长筠租了两辆货车,带着一行十三人与衣箱、刀枪乐器等工具踏上了北行之路,历时四天半,到达北平。 邬长筠与剧院签了六场戏约,除了四出一小时左右的小戏,还有两天全本戏,场场满堂彩。 唱满后,又有天津几家戏院老板登门邀约。 她应下两家,带玉生班的伶人们在北平玩了两天,才前往天津,准备接下来的演出。 田穗自打学戏至今也两年多了,喊嗓练声、练武把式、吐气咬字……每样都是经邬长筠手把手细细磨出来的。这些年她吃的苦都要比旁人都多的多,时常一小段唱念要重复百千余遍,再加上身段峭拔,扮相英俊,神气足,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现如今也能担纲唱几个小剧目,在北平登几次台,还收获了不少戏迷。 于是,邬长筠又给她加了几场,戏界新声,引得不少小报刊登。 这天,邬长筠演一场《扈家庄》。 一个半小时武打,下台后仍神采奕奕,正下着妆,外面来人道:“邬老板,有人找,说是叫云岱,前几年红极一时的那位云岱?我瞧着模样又不太像,您看——” 云岱,师姐? 邬长筠将头面卸下来:“麻烦您让她稍等。” 她匆匆卸完妆,换好衣服,从后门绕出去,从偏巷走到前面,往剧院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黑暗格的女人立在街边,不时往入口看一眼。 果然是云小衣,云岱是她的艺名。 邬长筠朝她吹了声口哨。 可她那傻师姐没听到,还在往大门口张望。 邬长筠压低帽子走过去,拍了下她的后背:“师姐。” 师姐回头,惊喜道:“长——” “嘘——”邬长筠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偏处。 上次见面还是三八年,不过两年多,她竟憔悴成这般模样,难怪戏楼通报那人没认出来。 “长筠,好久不见!”师姐激动地看着她,想抱上去,又有几分忌惮,双手攥住身侧的衣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麦子戏社 第263节 “你一直在天津?” “是的。”师姐左右望一眼,“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邬长筠跟她到不远处的一家小茶馆二楼坐着,点了些点心。 “喝点茶润润嗓子。”师姐为她倒茶。 “谢谢。” 师姐见她莞尔一笑,心情松快了些:“你结婚了?” 邬长筠抬眸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看你眉眼温柔了不少。” “这两者有联系吗?” “当然有,爱会让人变得柔软。”她本想问问当年邬长筠是不是真追到日本去替师父报仇,可师姐妹难得重逢,又不想提伤心事,“你在国外念完书了?” “我没去。” “那是?” “一言难尽,那次分别后,我一直在国内。”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了,你最近很红,恭喜你,成名角儿了。” “你呢?最近还好?” “就这样,过过平常日子,好好活着就行。” “你家老爷呢?” “别提了,跑去香港了,只带了大夫人和二姨太。”师姐笑容苦涩起来,“就给我留了一座宅子和一笔钱,他们走后一个多月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有孩子哪哪都要用钱,生下来还没满月就花光了,没办法,我只能出去养家糊口,结果落了一身月子病,现在动不动腰酸背痛。”她轻轻叹了口气,“做不了苦力,就找点轻松的干,白天带孩子,晚上去陪别人跳跳舞,找个保姆看管两小时。” 邬长筠看着她清瘦的面容,从前一向爱美的师姐长皱纹了,头上竟还有几根白头发:“你还年轻,不必等那糟老头。” “当然,我今年年初又结婚了。”刚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提错事了,赶紧喝口茶想遮掩过去。 邬长筠瞧出她的不对劲,追问道:“什么人?做什么的?” “就是——”师姐双手握着茶杯,支支吾吾的,“政府。” “说清楚点。”邬长筠语气重了两分。 师姐不敢看她:“他在政府工作。” 邬长筠脸瞬间冷了下来:“为日本人做事。” 师姐连忙摇头:“他就是混口饭吃,整理整理资料什么的,从来没有害过中国人!真的!”师姐抠着手指,忐忑地瞄她,“他不嫌弃我的过去,还和我一起养育圆圆,小师妹,他真的是个好人,现在我也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赚钱了,他对我很好,对圆圆也好。” 邬长筠打量着眼前朴素又唯唯诺诺的师姐,曾经风姿绰约的女武生,一步走错,步步错,到今天这般模样,太可惜了:“师姐,要不要跟我回去唱戏?” 师姐一脸震惊:“我?唱戏?可我已经三年多没练过了。” “你底子好,从前也有不少戏迷,好好练,功夫很快就抓回来了。” 师姐思考着她这一番话,不是没想过重归菊坛,这些年每当她路过戏院,看到扮上的角儿们,都会触景伤情,可自己早已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和能跌打滚翻的身体了,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孩子和丈夫:“可我的家都在这。” “一处温室不算家,有家人,哪里都可以是家。”邬长筠看她这纠结的表情,知道她没法立刻下决定,便说:“你自己权衡吧,如果想重新出山,我会帮你,毕竟我们是同门,这也是师父想看到的。” 终于还是提到了师父。 师姐不禁又泪目,这才敢问:“你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了?” “嗯。” “那佐藤?” “死了。” 师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我对不起师父,不能为他老人家送终。” “但你可以继他遗志。”邬长筠弯了下嘴角,让气氛不那么冰冷,“毕竟他曾经那么宠爱你。” 师姐呆呆地注视着小师妹。 那么……宠爱你。 她顿时绷不住大哭起来。 是啊,师父那么宠爱自己,一心盼着自己出人头地,将他的功夫发扬光大,可是如今……她沉下脸,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师父,我好想师父。” 邬长筠从口袋捏出手巾扔到她面前:“再哭我走了。” 师姐立马拭去眼泪,抽抽鼻子看她,哽咽道:“你能大红,把玉生班带得这么好,师父泉下有知,一定欣慰无比。” 邬长筠目光飘向窗下,街上越来越热闹,一路亮着小红灯笼,层层光晕不禁让她想起晏州的红枫,她幽幽道:“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泉下。” “可我经常梦到师父,他一定是怪我。” 邬长筠讨厌哭哭啼啼,讨厌聊让人伤感的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拿起杯子将凉下来的茶一口饮尽,便起了身:“我该走了,玉生班的人还在戏院。” 师姐跟着起身:“那改天再见。” “嗯。” 师姐送人到楼下,杵在茶馆门口望着邬长筠的背影,忽然下了层台阶,唤一声:“小师妹。” 邬长筠立住,转身看她。 “我还是不去了。” 邬长筠没有问为什么,微微笑了笑:“路是自己的,想好就行,再见。” “明天来家里吃饭吧,还是之前那个住址。” 邬长筠本想拒绝,毕竟近期有点忙,可见故人期盼的目光,又心软下来。 人的羁绊越深,越难得自由,也许她垂首痛哭那一刻,是想回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舍弃的东西,她也试图理解师姐,遂点点头:“好,明天见,正好看看你的孩子。” 师姐闻此,泪眼朦胧,高兴地笑起来:“好!明晚我做好饭等你,几点来都可以。” …… 第162章 戏还没结束,邬长筠听着田穗的唱腔,挑开大红幔布往台上看一眼,演的正是《大破铜网阵》里的白玉堂。 她这小徒弟本就女生男相,扮上后更加剑眉星目,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小侠客,动作利索,台风漂亮,奕奕神采比自己当年还多两分英气。 焚膏继晷的苦练慢慢都有了回报,她这半年真是进步神速,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闻名遐迩。 邬长筠欣慰地放下幔布,走回混乱的后台,一忙起来,满地都是道具,她用脚勾住一支挡路的长枪,往上一颠,轻松地握住,再往工具桶一掷。 旁边扮好准备上场的阿渡慢腾腾走过去候场,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帅。” 邬长筠又用脚挑起长刀,手里转了圈,“啪”一声打在阿渡屁股上:“悠哉悠哉的,快点过去。” “去了去了。”阿渡赶紧捂着屁股跑开。 压轴戏唱完,玉生班一众人收拾好行头,回到旅店休息。 明天下午还得去另一家唱。 两点开场,一直到晚上八点结束。 邬长筠要演《打店》,带田穗上场,一个钟头的小戏,轻轻松松,下台后又盯了会玉生班的诸位,到六点才去赴师姐之约。 时间掐得刚好,师姐正在锅前盯着汤,听见敲门声,赶紧擦擦手跑去开门:“长筠,快进来。” 邬长筠走进去,看到墙边的小花园台阶上蹲了个穿花褂子小女孩:“这么大了。” 师姐招招手:“圆圆,快过来,叫姨母。” 圆圆捏了朵小花,走过来,躲在师姐身后,抱住她的腿,害羞地唤道:“姨母。” 邬长筠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只金镯子:“来,送给你。” 师姐见状,赶紧拦住:“别,我就是单纯请你吃饭。” 邬长筠抬眸看她:“这是给她的见面礼,你别管。” “可这太贵重了。” 邬长筠不理她,朝圆圆伸去手。 谁知圆圆把手里的小花递给了她:“送给姨母。” 软软的声音,快把人甜化了,邬长筠接过来:“谢谢。”她又把镯子套到小女孩白嫩的手上,“喜欢吗?” 圆圆笑着点头:“漂亮。” “你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师姐满脸纠结。 “师姐现在这么见外了。” “不是,就是——”师姐叹口气,“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多做几个菜。” 师姐这才想起来:“哎呀,锅上还在烧着,我去看看,你先进屋坐,圆圆,带姨母进屋。” 邬长筠见她跑开,站起身,牵住圆圆的小手:“你爸爸呢?” 不到两岁的小孩,话还说不利索,咿咿呀呀的,勉强让人听得懂意思:“爸爸……工作赚钱。” “什么时候回来?” 圆圆摇摇头,甜甜地笑了起来。 “爸爸对妈妈好吗?” 未待圆圆回答,师姐端着汤过来:“来让一下,小心烫。”她将汤碗放在桌上,缩回手,摸了摸耳朵,“可以吃饭啦,快坐。” 邬长筠没跟她客气,随意落座。 师姐只盛了两碗米饭,叫圆圆自己出去玩。 邬长筠看向一蹦一跳走出去的小女孩,笑着问:“她不吃?” 麦子戏社 第264节 “晚点给她喂别的,我们先吃。” “你丈夫呢?” 师姐正要给邬长筠夹块排骨,听这话心里一杵,手顿在盘边。 邬长筠瞧她紧张的表情,复又道:“放心,我不对他做什么。” 师姐松口气,笑盈盈地把排骨夹到她碗里:“尝尝我的手艺进步没。” “嗯。” “他今天加班,估计晚着呢,不用管他。” 邬长筠又问:“整理资料也这么忙?” “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还得应酬。” “都和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我很少问他工作方面的事。” 邬长筠本想再问几句,又觉得自己这一个接一个问题搞得像审人似的,便咽下话,咬了口烂熟的排骨:“味道不错。” “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 “难得你还记得。”邬长筠又夹了块豆腐,“好吃,辛苦你忙活这一桌菜。” “不辛苦,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你这几年一直住这?” “是的。” “你丈夫呢?没有房子?” “他是外地人,家里挺穷苦的,也帮不了他什么。” “师姐,别被人骗了。”邬长筠咽下小口米饭,“你懂我意思吧?” “什么意思?” 邬长筠用筷子尾敲了下她脑袋:“怎么这么笨?男人说的话不能全信,这么大的宅子,值不少钱,现在懂了?” 师姐反应过来,连连摆摆:“他不会的,他是真心爱我。” 邬长筠瞧她这充满爱意的眼神,有些话不便多说,点到为止,便只道:“总之长个心眼,房契不许交给任何人。” “好。”师姐动容地覆上她的手,“小师妹,也只有你肯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 邬长筠抖开她的手:“行了,别煽情,吃饭。” 师姐立马收住情绪,给她夹菜:“尝尝这个,还有这个,喝口汤,熬了一个小时呢。” …… 吃完饭,师姐去刷碗了。 邬长筠给圆圆扎麻花辫,弄好后,往厨房看一眼,人还在忙活。 她揉了揉圆圆的小脸:“你在这玩会。” 圆圆乖巧地点点头。 这宅子还算宽敞,该有的都有,四个房间,只有一间住人,整体显得空空的。 邬长筠刚来就注意到有间书房,师姐向来不爱看书,想是她丈夫办公的地方。她悄悄开门进去,大致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没有什么可疑的,除了文学小说就是些报纸图画。 但愿自己多心了。 不求那男人大富大贵,只愿他不会做出于国于家不利之事,能踏踏实实跟师姐过日子就好。 师姐见门掩着,走进来:“长筠。” 邬长筠立在一张合照前,没有回头:“长得还行,胖乎乎的,有福气。” 师姐到她旁边拿起相框擦了擦玻璃:“看着挺老实吧?” “人不可貌相。”邬长筠看向窗外,天黑透透的,“这么晚不回来,不担心?” “担心也没用,又不能时刻按在家里守着。” 邬长筠睨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我该走了。”她掏出两张戏票给师姐,“没事的话来看我唱戏,明天唱《长阪坡》。” 师姐心里咯登一下,《长阪坡》是师父的拿手好戏,当年为他下葬,就是给扮的赵云……惨痛的记忆不禁又涌了上来,她佯装轻松,拿过戏票:“我一定去捧场,给你送个大花篮。” “花篮不必了,人来就好。” …… 邬长筠带玉生班在外面近一个月才回到沪江。 已经是八月天,动不动下场雨,又湿又热,闷得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套上厚厚的霞帔,一场武打下来,往往得湿上两层。 杜召在南京开会,借这趟出门和辜岩云执行了一次军统的锄奸任务,暗杀四个新政府高官,又在回来的路上被自己人追杀,同辜岩云走散,分道回了沪江。 他和白解到联络地——居嘉卉的珠宝店一趟,确认辜岩云安全抵达沪江,简单聊聊接下来的工作,便离开了。 回家途中经过青会楼,看街上乌泱泱的人,杜召才知道邬长筠已经从北平演出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们已有近两月没见过面。 杜召让白解先行回去,自个外面待会。 白解意会,把身上的子弹全留给他,赶回去看孩子了。 邬长筠的戏迷太多,连青会楼大门边都挨不过去。杜召便到斜对面的小茶楼坐着,隐约也能听到点戏楼里敲锣打鼓的声音。 八点多钟,散场了。 杜召怕她下戏事多,便多坐会,等人忙完出来。 半个多小时,里面的人零星出来。 邬长筠和田穗待到最后。 灭了灯,关门上锁。 刚转身,邬长筠就注意到街对面站着的男人,虽戴了帽子,看不清脸,但一眼就辨认出来。于是,她对旁边的田穗道:“你先走,我有事。” 田穗没多问,点点头,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邬长筠没叫杜召,兀自往西边去。 杜召跟着纤长的黑影,拐进一处僻静的小巷子。 墙上的壁灯坏很久了,隔几秒忽然闪一下,照亮底下背靠青墙的女人。 杜召走到她面前,直接将人搂进怀里,吻了下她的头顶:“想你了。” 邬长筠隐隐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杜召松了松手臂,怕勒得她难受,声音略显低沉的:“没有。” 这语气,明显就有心事,可他既然不想说,邬长筠便也不追问,亦抬手拥抱住他:“要我陪你回家吗?” 杜召鼻尖蹭了蹭她耳朵:“你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 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光乍然射了过来。 杜召将邬长筠的头按进怀里,偏身正对着巷口。 是一个打手电筒的男人:“谁啊?” 杜召眉峰一凛,盯着他,从口袋掏出枪:“滚。” 男人见枪口对着自己,吓得手电筒坠落在地,慌忙拾起来转头就跑。 幽幽的巷子又恢复寂静。 邬长筠攥紧他腰间的薄衫,抬起脸,下巴抵着他的胸膛:“我想跟你走。” 杜召俯视眼下黑溜溜的眸子,牵住她的手,带人走出巷子,往东边去。 两人来到熟悉的老巷子,是初识时,邬长筠住的那条老胡同。 三七年这里被轰炸过,大多房子都重修了,去年杜召回到沪江,把这块地买了下来,还原成从前的样子。 邬长筠看着与过去一模一样的布置,有些惊讶:“你弄得?” “嗯,那会白解不在,你们也还没来,我自己一个人在沪江,想你了就过来躺躺,也能放空,思考些事情。” 三年了,再次踏入,恍若隔世。 邬长筠心情略沉重,往二楼走去。 如今这楼梯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这儿破损一块,那儿镂空一截,修得结结实实。 每上一层,那些遥远的回忆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她推开从前自己住的那间房门,看着记忆里的场景,那些年的点点滴滴瞬间涌入脑海。 真怀念过去,虽暗潮汹涌,但到底没正式开战,表面还是和平的。那时自己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赚足够的钱出国念书。 长时间没开窗,屋里闷闷的。 杜召拉开纱帘,把窗户推出去,一丝闷热的风瞬间拂了进来。 邬长筠立在床尾,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起那会为了讨自己欢心,他在楼下往自己的窗子里扔钱,一个接一个绣上不同花样的香囊,装着大洋,还有那枚贵得离谱的黄钻戒指。 如今,钱没了,香囊没了,好在还剩下戒指,在这些年无数个思念的深夜里给自己一丝慰藉。 杜召转身,见邬长筠盯着自己,倚住背后的桌子,整个人松弛下来:“想什么呢?” “想你。” “我就在这。” “想起你之前给我改试题。”邬长筠朝他走过去,手落在领扣上,直勾勾盯着他,“给你看个东西。” 杜召沉默地看她褪去外裙,里面穿了条白色内衬,轻透的能依稀看到更里面的春光。 他的视线却落在脖间挂着的小吊坠上。 “还记得吗?”邬长筠问。 杜召抬手,将她的头发撩到身后,捏起小小的挂坠:“当然。”是一只翻开的银制小书,当年给她亲手做的生日礼,“希望你前程似锦。” 麦子戏社 第265节 邬长筠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他:“我现在走的路,也是光明大道。” 杜召背过手,将纱帘拉上。 一阵风袭来,轻轻的纱刮在他腰上,酥酥痒痒的。 杜召把邬长筠抱起来放到床上,脸在她的脖间摩挲。 胡子两天没刮,黑黑一层,布满轮廓分明的半张脸。 冰凉的银链从坚硬的胡茬上划过,亦扎得皮肤生疼。 邬长筠双手捧起他的下巴,却见他含着那小银书,动情地凝视着自己。 “别咬坏了。” “不会。”一说话,唇间的银坠子掉了下来,砸在她的锁骨上。 邬长筠捏住他的耳垂,往下拉,亲了口他的嘴唇。 难得主动,杜召短促地笑了笑,圈住她的腰,一同翻了个身。 邬长筠伏在他身上,指尖从喉结划到耳后:“我来。” 杜召轻轻“嗯”了声,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的腰侧,将人往前提了下。 银链子裹了层温热的汗,夹着根细长的黑发,在她的颈边留下混乱的红色印记。 凉凉的银色小书在喉结上刮来刮去,藉着朦胧的月色,仿佛真的翻起了页,让一个个冰冷的文字,都幻化成缠绵悱恻的故事,一点点,唱给夜听。 …… 第163章 青会楼里掌声如潮,二楼角落坐着个叫柴田树的日本人,他是个编剧,五月刚来到中国,挂职于满铁映画电影公司,前日刚到沪江,配合制片方进行电影的选角工作。 这一个月,他们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位女演员,要么形象不贴合,要么演技不到火候,要么没号召力……总是,没有一个达到十分满意的。 后来有一天,放送局的科长提到息影数年的邬长筠,一众人观看了她的影片,都觉得还不错。 柴田树作为编剧,最是爱笔下角色的人,在正式邀约前便迫不及待先来一睹其容,叫助理高价买了张戏票,早早进场等着。 听说这位女武生最近很有人气,在日方限制了大多武戏剧目的情况下,还能红极一时,柴田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在电影行业所积累下来的观众缘,可当他真正坐在戏院里,亲眼看到那位在事业发展到最顶峰时期选择隐退的影后真容后,才知道为什么这家刚冒头的小戏院能在沪江这个大剧院云集的繁华都市杀出一条冉冉新路。 只见她的武生举止投足毫无女态,再看个子高挑,威势赫赫,若不表明是个女人,柴田树只会觉得那是位样貌清秀些的男子,硬而不拙,秀而不柔,俊逸潇洒,恰到好处。 今天邬长筠头唱戏,一出京剧经典曲目《艳阳楼》,仍旧饰演花逢春,一身蓝白色抱衣,身手轻灵,翻扑流畅,引得阵阵喝彩。 谢幕后,她便到后台卸妆了。 外面唱上《金玉奴》,年初刚招揽过来的花旦小莲,模样俏,声音亮,邬长筠边换衣服边听着,也跟着哼上两句。 忽然,外面唱声停了,转而是一阵混乱的吵闹声。 邬长筠还没穿好衣服,听元翘匆匆跑进来,隔着帘子嚷嚷:“长筠姐,有人闹事!” 她“唰”地拉开帘,边系扣子边往外走。 闹事的是两个日本兵,把观众吓得离座,有的跑了,有的贴墙站着,不敢出声, 浓浓的酒臭味扑面而来,一个红着脸、醉醺醺的日本兵坐在茶桌上,另一个半边身挂在戏台边,要去抓小莲。 邬长筠走过去,对台上的小莲道:“别停。”随后拉住要爬上去的日本兵胳膊,将人扶下来,用日语好声好气道:“太君,这儿危险,您别摔了。” 这个更漂亮。 日本兵东倒西歪地看着她,又要上手摸脸。 邬长筠退后一步,躲开那腥臭的爪子。 日本兵迷糊着,听台上的小莲又唱起来,那小腰扭得人心痒痒,又要爬上去:“花姑娘。” 若在旁的地方,邬长筠不把他砍了也得卸条舌头,奈何这么多双眼看着,不能意气用事,为戏院惹麻烦,只能再上前扶住人:“太君,您醉了,我给您上份茶解解酒,您坐着慢慢听戏。” 日本兵被她缠得烦,用力一甩,骂了句“混蛋”,紧接着拔枪,对天上放了一发。 吓得周围的戏迷抱头逃窜。 台上的小莲也停了下来。 邬长筠朝她看过去一眼:“唱你的。” “欸。” 唱声续上,小锣也接着敲打起来。 柴田树一直在二楼观察邬长筠,临危不惧,从容又松弛,卸了妆,一脸素淡,没想到比影片里还要好看。 演技不错,会日语,还是唱京剧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是她了! 邬长筠瞧这小鬼子左摇右摆、脚都立不稳的样子,上前两步,压着性子耐心道:“太君,我带您去那边——”话未说完,一个男人挡到她身前。 柴田树按下日本兵的枪,对他耳边说了句话。 日本兵像是顿时醒酒似的,端正站好,行了个礼,立马拽上坐在茶桌看热闹的同伴一块儿出去。 柴田树回头,与邬长筠微微鞠躬:“两位士兵喝醉酒,冒犯了。” 听这说话的腔调,准是个日本人,邬长筠勉强点了个头,向四周还留下的观众说:“不好意思,惊扰了大家,没事了,稍后为各位送上免费的茶点,大家继续听戏。” 柴田树也回去坐着。 散场后,人去楼空。 邬长筠拎着包走出来,见他还在座位上,便走近问:“先生有何指教?” 柴田树从二楼走下来,朝她伸过手:“你好,邬老板。” 邬长筠没有动弹。 柴田树笑着收回手,又递过去一张名片:“我是个编剧,写了部新戏,正在配合满铁映画电影公司物色演员,希望你可以来试镜。” 小鬼子的公司。 邬长筠没接,淡淡道:“抱歉,我早就退出影界。” “我看过你的电影,觉得你是个很有特点的演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放下了过去的荣誉?因为战争?” “这些问题无数个记者问过,您若有心应该看到过报道。” “我喜欢你的性格,直接,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柴田树满意地看着面前这张英气的脸,“有隐退,就有复出,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人也一样。” “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您请回吧,我要关门了。” “邬老板,你很符合我心目中女主角的特点,如果能选上,我们会给你无法想像的片酬和荣耀。”柴田树将名片放在桌上,“我是提前过来与你见面的,后面还会有我的同事过来与你对接,你是放映局看上的人,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不不邬老板,你误会了。”柴田树始终保持微笑,“我只是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吓着你,这部电影是我历时一年的心血,我不想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你懂我的意思吗?” 邬长筠没有回应。 “有的时候,接受与否并不是个人可以决定的。” 邬长筠盯着他,虽没有一句胁迫,但字字都是警告。 “今天冒昧打扰,望邬老板见谅,早点回去休息。” 见他转身离开,邬长筠叫住人:“大概是个什么故事?” “讲的是一位中国女孩与日本军官,通过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宣传‘和谐’、‘亲善’的中日关系,它将是一部非常有意义的影片。” 邬长筠沉默片刻,只觉得好笑,僵硬地弯了下嘴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边的名片拿起来,撕碎扔在地上:“谢谢你的邀请。” 柴田树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恼怒,再次颔首:“没关系,邬老板,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 邬长筠到家后,没有立马将这件事和陈修原说,其中利害,她还得再深入思考一下。 果不其然,次日傍晚,又来一群日本士兵,说他们的戏有问题,涉嫌宣传抗日,把戏院查封了。 一贯的作风,邬长筠习以为常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 第三天早上,她在玉生班大院里带人练功,来了三个片方的人,后面还跟着四个日本兵。 没什么令人惊讶的,他们本就是蛇鼠一窝。只是怕吓着戏班子里的人,邬长筠只能与他们出去谈话。 同上次柴田树说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嘴上虽为邀请,但实则不容你拒绝。 邬长筠知道他们看上的并不全是自己的样貌、过去的成就或是那点儿不足称道的演技,而是她当下名伶的身份,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扬者,若是去为日本拍粉饰侵略的电影,会有一定的说服力。 她更明白,表面上那就只是个电影,可实则却是日本军部的文化武器。 “过几个月,公爵大人会来到中国视察,这部影片意义重大,将选在新年那天上映,到时候还会有内务省的长官来。” 听到这,邬长筠忽然有些心动,这么多鬼子,要是一锅端了—— “到时候,名还是利,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希望你再权衡权衡。” 对方滔滔不绝的,而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杀人。 “邬老板,希望你尽快给出答覆,我们的时间有限。” 邬长筠注视着面前一个个笑面虎:“我会慎重考虑。” …… 瞒不住了,等陈修原回来,邬长筠便同他详细说了这件事。 陈修原也没法立刻给出决定,只说得跟组织汇报,明天先告诉杜召一声,毕竟他是直接上级。 可邬长筠知道,一旦告诉杜召,必然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会倾尽所有保全自己,或是直接把自己送走。 眼前堵路的,是虎穴。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上次行动暴露,她藏在狗窝中的电台被杜召成功取回来,一直放在家中的暗室里,自打火车劫野泽后,至今未启用。 麦子戏社 第266节 清晨,一等陈修原去上班,她便自作主张给组织发了密电。 …… 陈修原下班后,去了趟杜召那儿。 晚上,杜召过来商量这件事,顺便吃个饭。 田穗最近总去戏班大院住,方便夜里和晨时练功,今日又没回来。 家里只有他们三,简单煮了锅面,凑合吃。 话得饭后聊,免得吵架,气得吃不下。 直到最后一个人落筷,杜召才严肃道:“免谈。” 陈修原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没吭声。 “晚了。” 杜召和陈修原同时看向邬长筠。 “我已经上报,组织允许了,确认人员名单,视情况刺杀。”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杜召一脸阴沉:“谁允许的?” “我自己的决定。” “越级上报。”杜召拍桌而起,震得碗差点滚落,“你还把不把纪律放在眼里!” “告诉你只有一个结果。”邬长筠凛然地望着他,“有意义吗?” 杜召拿她没办法,气急了,拎起一旁陈修原的衣领:“你怎么看着她的!” 陈修原不及他高,脚后跟离地,被勒得脸色胀红。然事已至此,再多苛责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尽量减少摩擦,只论以后:“如果此次刺杀成功,将给无数军民士气。” “失败了呢?” 陈修原扯开他的手,落地不稳,撞到旁边的饭桌上:“没有必须成功的任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她不行。”杜召气红了眼,再次攥住他的衣领,“她不行!” 见惯了一向隐忍的、沉稳的他,这还是陈修原第一次见杜召如此将愤怒爆发出来。 “杜召。”邬长筠起身,拉住他的袖子,“放开。” 杜召撒开手,不想凶她,按耐住不断升腾的怒火,直接走了。 碗里剩余的一点面汤仅有的温度也消散。 邬长筠杵了会,看向陈修原:“没事吧?” 他松了下领口:“没事。”说罢,拿起碗筷,“我去洗,你跟过去看看。” 邬长筠走出院门,望向两边空荡荡的黑巷,哪还有杜召的身影。 算了,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吧。 深夜。 陈修原与邬长筠分头而睡,皆难以入眠。 “我做错了吗?”她忽然问。 “你自己觉得呢?” “没错。” “你的初心是好的,只是不该越级,我知道你的顾虑,但至少该和我说一声。”陈修原平躺着,见她不吭声了,又道:“凡事问心无愧就好,已经做了,不必论对错。阿召也是关心则乱,才有些冲动了,在爱人面前,很难保持十分的理智。” “我懂,连累你了,也谢谢你刚才为我说话。” “我们是搭档,不必说这种话。”陈修原叹笑了声,试图缓解下气氛,“阿召这孩子,没大没小,再怎么说也不能跟长辈动手。” “可能在他心里,长辈只是最浅的一层,比起血脉,你们更像挚友。” “是啊,挚友,战友。” 话音刚落,院里传来窸窣的动静。 两人刚往窗口看去,便见一个黑影翻了进来,像座高大的山似的压过来,一把将床上的陈修原拉起来,拽到屋外。 “砰”一声,门被关上。 陈修原赤脚站在地上,摇摇头,到隔壁客房睡下。 杜召回首,见邬长筠坐在床上看着自己。 她的声音略显疲惫:“别闹了。” 他走到床边搂住她:“我不同意。” “你阻止不了我。” 杜召松开她,捧起她的脸:“说好的,只唱戏,赚军需。” “我就是个小人,说话不算数。” 杜召看她这一脸倔样,无可奈何,头抵住她的额头:“你知道会承受什么吗?” “知道。” “你会像现在的我一样。” “嗯,汉奸,卖国贼,日本人的狗。” 杜召看她嘴角的笑意,轻嗔道:“还笑。” 邬长筠抬手搂着他:“我不怕骂名,让他们骂呗,我不在乎。” “我在乎。”杜召眉头紧锁,“不仅是骂名的问题,还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自己人来杀你。” “我那么厉害,谁杀得了我。” 杜召用力撞了她脑袋一下:“强嘴。” “疼——” “还知道疼。”他又心疼地吻了吻她被撞的部位,“像从前那样,自私点不好吗?” “好。”邬长筠仰起下巴,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里,“可我恨他们,我恨死他们了,杜召,我师父死后被挂在牌坊上两个多月,田穗的奶奶为了保护我们,就死在我的面前,我老是梦到他们的哀嚎和求救声。” 杜召将她更紧得搂入怀中。 “我可以逃掉,避免这一切,甚至可以跑得远远的,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我不去,他们也会用其他演员,拍出所谓的宣传中日友好的电影,去欺骗国内外所有的人,让他们国家的百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他们制造出来的假象,掩盖他们在我们的国土犯下的种种罪孽,美化战争,好叫他们继续在外面保持着礼仪之邦的形象。”邬长筠攥紧他后背的衣服,“杜召,你能忍受那样的事情吗?” 杜召没有回答。 “你心里明白,我是最适合的人选,至少我是可控的。”邬长筠推开他,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即便出了意外,我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就算死,我也得多拉几个,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不会屈服。” “中国女孩和日本军官的爱情。”她难以置信地哂笑一声,“士可杀,不可辱。滚他的中日友好,侵略就是侵略,虐杀就是虐杀,都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这层虚伪的脸,我就算死也要撕下来。” 杜召静静看着她,眉心逐渐舒展,眼里浮上一丝疼惜的笑意:“筠筠,你跟我刚认识时那个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那,哪个好?” “都好。”杜召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来,十指相扣,“我陪你。” “你死,我给你垫背。” …… 第164章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邬长筠将他额前耷拉下来的碎发理好,顺势覆上他的脸颊,“杜召,我曾经讨厌这里的所有,这个充满压榨、人吃人的社会,所以一直想去书里看到的世界看看,当年回来给师父收尸,我是打算再回法国去的,直到后来遇到老陈,他跟我说‘因为过去所受的压迫和遭遇的不公而让你心生怨恨,可哪里又没有剥削和压迫呢?环境很难改变,当每个人都只选择逃避,这个社会只会更加腐烂,为什么不试着去建造一个美好的、平等的理想中的社会呢?’” 听到这些熟悉的话,杜召眼前似乎已经能浮现出陈修原那时的表情。 “我一度问自己,我这样的人也配吗?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爱财如命的小人,还是个给钱就杀人的女魔头。” “怎么能是女魔头?”杜召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看是个女侠客,你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 “你知道?” “陈公馆,四姐。”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他有权有势,想查一个人太容易了,邬长筠落下手,握住他的拇指:“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之前,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你不怕?” “怕什么?你吗?”杜召弯了下唇角,“喜欢还来不及。” “为了钱,我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邬长筠回忆起那些做赏金杀手的日子,“那时唯一的念想就是赚足够钱,逃离这里,换个环境好好读书,做个光鲜点的人,一根筋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么拚命,究竟是真心还是一直以来不断暗示自己的执念。” “现在清楚了?” “嗯,清楚了。”邬长筠微笑起来,“老陈对我来说,不仅是搭档、朋友,更是一个引路人,他教会我很多东西,给我看了许多党内的书籍,带我接触共.-产.主义,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她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所以,不要顾及其他,继续并肩作战下去,为了那个美好的未来。” “好,为了美好的未来。” 两人对望着,此刻不仅有爱人间的情深似海,还有战友间的惺惺相惜。 邬长筠忽然蹙眉推他一下:“快去给小舅赔罪。” 冷不丁的一下,让杜召哑然失笑,他点点头,下了床:“好。” 杜召走出去,到隔壁客房敲敲门。 陈修原还没睡着,说了句“进”。 一开门,见人站在小板凳上,正在修松了扣的窗帘。 杜召走到跟前帮忙提一把:“没憋住火,对不起了。” 陈修原往下睨他一眼,只说:“好好提着。” 杜召朝他看过去,两人彼此心谙,并不需要说这些,不约而同地笑了。 麦子戏社 第267节 他将帘子提高些:“快点,手酸。” “别急,不急。” …… 杜召当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如往常去戏班子,只不过今日是去告别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和日本人合作,必当千夫所指,她不希望玉生班受牵连、遭世人唾骂,所以必须暂时做个了断。 院子里放着高高矮矮的木箱,供大家练功所用。 邬长筠和班主聊完后,把所有人招出来,坐在箱子上直接挑明了话:“我要回去拍电影了,以后没精力管理戏班子的事,也暂时不会再唱戏,我会尽力让青会楼早日解封,正常营业后交由赵班主全权管理,虽然我不在了,但还是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唱花旦的小莲震惊问:“为什么?怎么忽然又要回去拍电影了,拍什么电影?” “和日本人合作,具体内容,我还没看剧本。” 话一出口,大家目瞪口呆,随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站在后面演老生的老周严肃地盯着她:“和日本人合作?长筠,你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忘记曾经对我们许下的诺言了?忘记自己一直唱的什么戏了?更忘记我们这些人受过日本人多少的罪!” “记得,所以我会让他们善待你们。”邬长筠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就当是跟错了人,现在是走是留全凭自己,走的人从账上领一百大洋,留下的话,由赵班主领着继续唱。” 大家伙面面相觑,一时也无法下决断。 班主眉头紧锁,虽然她已跟自己交代清楚,还是不忍问了句:“你真的决定了?” “我本来就是个商人,赚钱嘛,跟谁都是赚。” 人群里传来一声叹息:“老板啊,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是啊,你怎么能亲日!” “就是,他们这么对中国人,还把我们戏院封了!” 田穗蹲在檐下,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冲着邬长筠,只有自己明白,师父所作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一家三口全死在鬼子刀下,长筠,你不能这么做啊。” “上次那帮鬼子还差点把小莲抢走了,那就是帮畜生,你跟他们拍电影,那是助纣为虐啊,是汉奸啊!” “不是!”元翘忽然从房里冲出来,眼泪糊了一脸,拨开众人挤到邬长筠面前,哽咽道:“不是,那天几个日本人来院里,我跟上去听到了,是他们逼迫你的。”她转身面向大家,“之前封戏楼的也是那群人,就是为了逼长筠姐去演他们的电影。”她又回眸看向邬长筠,“你是为我们好才这样说的,是吧?” 阿渡难过地看着她:“长筠姐,是吗?” 邬长筠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 老周见状,觉得误会她了,回想往昔大家在一起唱戏的日子,她怎会去当汉奸,其中定有隐情:“长筠,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担,这里唱不了,大不了换个地方,或者先不上台,多练练功夫、排排戏。” “去哪?哪都有日本人,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踏踏实实唱戏。”邬长筠也不想伪装了,“一部电影而已,小事。” “可是会被骂!” “骂几句,又死不了。你们顾好自己就行,我亲日,你们必受波及,想走,还是刚才那个话,想留,就继续好好练着,总有拨云见月之日。” 一个小武丑道:“太窝囊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们保护你!” “拿这些假刀假枪去以卵击石吗?”邬长筠看着大家诚挚的面孔,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不废话了,我还有事。”她从木箱子上下来,往大门口去,“走了。” 众人目送她远去。 忽然,班主高声唤了句:“长筠。” 邬长筠停住,背对着一班人。 “保重。” 大家一同跟他朝前方的背影鞠躬,齐齐一声“保重”。 此时此刻,邬长筠多想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可越是心软,越是牵绊,她狠下心,长提了口气,大步走出去。 …… 自打沪江沦陷,在日方的干预下,创作受限,大批从事电影行业的人员都去了大后方,少部分留在这里的只能拍摄些故事简单的商业片,以应对日方严厉的审查制度。 邬长筠从前合作过的陈文甫的美华电影公司便是不愿迎合日方,所以才被迫关门。 此次要拍摄的电影叫《东郊遗梦》,由满映和日本人操控下的樱花电影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品,就在沪江及周边取景,其他角色都早就定下来了,女主角一到位,便开始准备开机事宜。 邬长筠来到樱花电影公司,找到驻扎此地的片方人员。 说是试镜,实则只是让她试妆走个过场——上妆、盘发、换和服,最后往头发上插两朵淡雅的大粉花。 在六个不知道分别都是什么人的一番审视下,转两圈,就确定了下来。 合同已经备好了。连衣服都没换,便送过来让她签字。 是份中文版的,邬长筠大致浏览一番,写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们早就认定了自己,就配合演下去吧。 与其抵抗到鱼死网破,不如把握好这个机会,好好和这些意图颠倒黑白、歪曲历史的文化鬼子们碰一碰。 柴田树将剧本交给她,中日双文版,厚厚的三本,大概有二百多页,还派了位助理,协助她后续拍摄事宜。 邬长筠快速翻阅几页,居然有两个中国女人同时爱上一个日本男人的戏码。 恶心!荒谬!不堪入目! 她的心里窝了团火,不停地往上冒,不停地往下压,不停地告诉自己忍耐,早晚一锅端了这些虚伪的畜生。 邬长筠合上剧本,平复一下情绪,想出去透口气,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据她调查,是满铁映画那边的社长铃木佐。 铃木社长一见她,双眼发光。 邬长筠微微鞠躬,礼貌道:“铃木社长。” “邬女士,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把你的电影全部看完了,今天终于见到真人,邬女士比影片里还要漂亮,而且,更加有韵味了。”铃木社长满意地上下打量她,“据我所知,拍那些电影的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是。” “真是国色天香啊。”铃木社长眼睛细小,带了副黑框眼镜,眯着眼、咧着嘴一直在笑,猥琐得很,“顶这副容颜隐退真是太可惜了。” “您过誉了。” “我们初到沪江,就听说邬女士的戏唱得也非常好,改日有机会一定要去听上一场。” “那真是遗憾,我已经决定暂时离开菊坛。” “哦?为什么?” “您不知道?贵方士兵把我的戏楼封了。” “居然有这种事,放心,我会联系相关部门,一定给邬小姐一个交代。” 邬长筠眼里浮上一丝笑意:“开个玩笑,戏楼我是不打算开了,做一行就得专心做,两手抓会分心。” “邬女士真有意思,能在两个行业来去自如,也是能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世道,各位才是最大的靠山,能这么捧我的场,是我的荣幸啊。”邬长筠朝他伸过手去,“以后还要多多仰仗,烦您照顾了。” 铃木社长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当然,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邬长筠收回手,再次颔首:“一定。” …… 两天后,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诸多中日方名流与记者到场。 邬长筠在后台化妆,头发高高盘起,戴上一顶珍珠发箍,身着坠满墨色亮片的丝绒黑礼裙,长的盖住镶钻坠银的高跟鞋。 自打退出影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盛装打扮了。华冠丽服,有如枷锁,又重又累赘。 助理敲门,告诉她该下去了。 邬长筠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站起身,戴上黑色袖套,走了出去。 幽长的走廊里,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声音。 大厅明亮的灯光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一旦重新踏入,聚光灯便也成了明枪暗箭,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万事皆有代价。 每一点儿付出都会有结果,好的,坏的…… 她收拾好心情,清冷的脸上浮起一丝假笑。 戏,又该开场了。 杜召也受邀来到晚宴,他正倚在彩色花窗边同一个日本商人喝酒,忽然身边一片躁动,密密匝匝的人头往大厅正中间涌。 循着喧哗声望去,只见邬长筠一袭黑裙,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环梯,明亮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她真美啊。”旁边的日本商人道。 杜召没有回应,静静注视着她,像孤傲的苍鹰,缓缓飞了下来。 …… 第165章 胜村导演立在环梯下方,见邬长筠这身惊艳四座的打扮,甚是满意,欣喜地伸去手迎接。 黑色袖套将她的小臂和手指衬得更加纤细,无名指上还戴了颗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在华灯下流光溢彩。 邬长筠指尖微微搭上胜村导演的手,与人走向右侧的大平台,面向无数双惊奇的、赞叹的眼睛和接连不断刺眼的闪光灯。 胜村导演同大厅里的众人鞠了个躬,开口道:“感谢各位来宾和记者朋友于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剧组的晚宴,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我要为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东郊遗梦》的女主角,相信诸位对我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士都不陌生,她就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影明星,邬长筠,邬女士。” 台下的人们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两部邬长筠的电影,即便没看过影片或是听过戏,也都曾在报纸、杂志画报和月历牌上见到过。 邬长筠与大家颔首:“十分荣幸能再次以演员的身份跟各位见面,感谢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的导演、编剧以及制作人们给我这个机会,与电影阔别三年,如今重新入行,是机遇,也是挑战,我会尽全力演好这个故事。” 再鞠一躬。 厅内掌声连连,却也不乏谩骂者,藏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胜村导演继续发言:“我们不仅请到当年的影后出山,还邀请了我们大日本帝国著名演员鸣海一郎来到中国加入《东郊遗梦》的拍摄。” 鸣海一郎不会讲中国话,立于其畔用日语打招呼。 麦子戏社 第268节 助理为其翻译:“很高兴来到中国,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它非常的壮阔,非常的漂亮,等影片拍完,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这也是我第一次与中国演员合作,希望一切顺利,大家能留下一个愉快的拍摄经历。” 说完,胜村导演让位,让两位主演握手,等记者拍完照后,又介绍另外几个演员:“我们还请到了当红演员冯蔓蔓,和……” 杜兴到处瞎转悠,见杜召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说话的几人,拿酒杯走过去,与他同倚窗台。五彩斑斓的玻璃印在酒杯上,叫人眼花缭乱,他幽幽叹息一声:“果然人靠衣装啊,看她这身打扮,怪不得你们舅甥俩争先恐后的。” 杜召没看他,抿了口酒,笑道:“这是攀上大人物了,以后你说话得小心点,女人记仇得很。” 杜兴挑眉轻笑,又与他碰了个杯,“光”一声,撞得酒水快荡出来:“谢五哥提醒。” 胜村导演挨个介绍完演员,又大致讲了几句影片内容,便请铃木社长上台讲话。 一套官腔,无非是“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这类,明眼的都知道这就是部国策电影,日方政治和外交上的宣传武器,编造一个他们假象中的“理想社会”来蒙蔽外界,并用以教化中国人民。 “我们将制成多语版本,向英法德美等各国发行。”铃木社长握拳举手情绪高亢地说了最后一句,“让全世界看到大东亚共荣的景象!” …… 晚宴正式开始,铃木社长首先邀请邬长筠共舞一曲,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比邬长筠矮了小半个头,搭配起来实在奇怪。 “邬女士真是越来越漂亮,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前途,早早嫁人实在可惜啊。” “婚姻与事业未必不能共容,我先生待我很好,人生短短几十年,追求多了太累,自己觉得幸福就好。” “听说你的丈夫是位医生,今日有没有到场?” “他工作繁忙,很少参加宴会。”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没能见证妻子如此美丽风光的时刻。”说着,落在她腰上的手缓缓向下探去。 邬长筠倏地抓住他的手,放回原位:“社长,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还有记者,被拍到什么,招人口舌就不好了,听说您和夫人感情也很好。” 铃木社长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笑笑以掩饰内心的尴尬:“当然。” 杜召虽一直与人谈话,余光却片刻不离地落在邬长筠身上,本来和鬼子跳舞就足够让人不爽,看那不规矩的手,更加窝火。 他饮尽杯中酒,随意邀请一位日本女人,牵着也走进舞池。 杜召带人绕过一对对共舞的男女,来到邬长筠不远处。 旋转之际,两人的视线碰撞上,只一瞬,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杜召将手中的女伴推送出去。 邬长筠也在同一秒转过来,搭住他的手,落入温暖的怀中。 铃木社长想抓,已经晚了。 他们已淹没在攒动的人海里。 邬长筠强压住嘴角欲欲上扬的笑意,抬眼注视他俊朗的面孔:“小心点,裙摆太长,别踩到。” “那你踩着我。” 未待邬长筠回答,杜召握住她的腰,轻轻一提,让她踩在自己的皮鞋上。 一动一转,裙摆像浪花翻滚,打在地上,扫过周围的男男女女,同样,也裹住两颗情深似海的心脏。 这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了。 杜召嘴巴靠近她耳边轻语:“要不要我帮你剁了他的手?” 邬长筠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半边脸埋在他肩内,看向周边静观默察的记者,保持一脸恬淡的笑:“先留着吧,来日方长。” 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异常短暂,一首曲子稍纵即逝似的。 舞也该停了。 邬长筠站落在地,同他看似礼貌性地点了下头,便走了出去。 顷刻,几个记者簇拥上来,采访拍照。 杜召见杜兴一直笑看自己,拿了杯酒,到他旁边坐下:“眼睛长我身上了。” “俊男美人,”杜兴“啧啧”赞叹两声,“真养眼,下次把我老婆也带来见见世面。” “现在去接也不迟。” 杜兴睨他一眼:“怎么,你想她了?” 杜召望向舞池方向,轻蔑地笑了声:“我要是想,还轮得到你?” 杜兴沉默几秒,冷不丁咧开嘴:“五哥要是想要,现在也可以给。” “她是你女人,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少扯这些废话。” “不要算喽。” 杜召目光紧跟人群中的铃木社长,他正搂着女二号冯蔓蔓跳舞,手又不规矩起来,一会捏下腰,一会摸摸屁股、捏捏大腿…… 杜召一口将酒水喝光,杯子重重放在小圆桌上。 这个色胚,不处理掉,早晚会找事。 …… 男主角鸣海一郎和邬长筠合影完,也邀请她去跳支舞。 邬长筠穿着高跟鞋,鸣海一郎得微微仰视她:“刚才听你讲日语,说的不错。” “谢谢。” “你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邬长筠与他对视:“怎么说?” “我会看面相。” “是嘛,再说说。” 鸣海一郎笑着打量她:“你会长命。” “谢谢。” “真话。” “那我会赚很多钱吗?” “赚得多,花得也多。” 邬长筠虽不信这些,但干跳着舞实在无聊,听他瞎扯打发时间也好:“婚姻呢?” “不错,很好。” 明知道不靠谱,但这句话听得人心情不错,她笑着再问:“准吗?” “准不准以后就知道了,就当看着玩,消遣嘛。”鸣海一郎凑近她耳边轻语:“我也不喜欢宴会,拘束,我是个随性的人。” “巧了,我也是。” 鸣海一郎正回脑袋:“看样子我们应该会聊得来,以后相处随意点就好。” “好啊。”邬长筠这就松开他的手,“脚痛,我得去换双鞋。” “去吧。” 高跟鞋虽合脚,但材质太硬,光有一个漂亮的外观,磨得她后跟生疼。 邬长筠往楼上包厢去,正好避避周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省得追着自己问七问八。 刚到没人的地方,她便脱了鞋,提在手里赤脚行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方包厢里传来隐隐的呜咽。 邬长筠站定,仔细分辨,折回去,慢慢靠近传出声音的那道门。 “求求您,别这样——啊——求求您放开我——” 铃木社长把冯蔓蔓压在沙发上:“我会帮你成名,只要你听话,下一部戏,我捧你做女主角,让你成为沪江最红的演员。” “我不要——” “乖,别动。”铃木社长撩起她的裙子,手正要往里面探,背后的门忽然开了,他回首望去,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忽然脖子被锁住,想说话,但难以呼吸,“咯”的一声,脖子断了。 冯蔓蔓见状,吓得要尖叫。 邬长筠扔了手里的尸体,去捂她的嘴:“闭嘴,想死吗?” 冯蔓蔓含泪摇了摇头。 “冷静。”邬长筠松开手。 冯蔓蔓忙拉裙摆遮住大腿,随即眼泪又哗哗地落下来:“怎么办?” “跟我走。”邬长筠将她拽起来,检查一遍四处无遗漏的东西,才拉着她到门口,见外面无人,迅速离开,走向自己的更衣室。 冯蔓蔓惊魂未定,刚进屋关上门,吓到腿软,直接瘫坐下去。 邬长筠把她拉到里面的沙发上坐着,拍了下她的脸:“别发愣。” 冯蔓蔓嘴一撇,哭了:“他要强.奸我。” “我看到了。”邬长筠将她的衣服和头发理好,“我们两一直在一起,我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你帮我处理伤口,然后我们聊了聊剧本,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见,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邬长筠掀起自己的长裙,用鞋子使劲磨脚后跟泛红的地方,直到磨出血。 冯蔓蔓看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个女人太狠了:“别磨了,很痛。” 邬长筠不理她,继续磨另一只脚,把两处伤口弄得差不多后,才问冯蔓蔓:“带手帕了吗?” “嗯。”冯蔓蔓从手拿包里掏出手帕,哆嗦地递给她。 邬长筠接过来,撕成两半又扔还给她:“帮我包扎。” 冯蔓蔓赶紧跪伏到地上,帮她捆绑伤口。 邬长筠见她不停地发颤,按住她的肩膀:“别抖,越害怕越容易出错。” 冯蔓蔓频频点头。 “社长死了一定会有人彻查,等下我来说,你淡定点,别在脸上写着杀人犯三个字就行。” 冯蔓蔓头深深低下,没回应。 邬长筠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听见没?” 麦子戏社 第269节 “听见了。” “听见了不知道吱个声?” 真凶,冯蔓蔓眼泪又掉了下来。 邬长筠拭去她的眼泪:“现在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死,你死;你死,我未必死。亚和商社的经济顾问、杜氏集团的杜末舟是我外甥,还是旧情人,很多太太老爷都是我戏迷,懂吗?” 冯蔓蔓一脸委屈:“妹妹,不,姐姐救我。” “我们都是演员,最擅长的就是演戏,你把住嘴,我保你我不死。” “好。” …… 很快,铃木社长的尸体被发现了。 宴厅外面一直有宪兵队守着,发现出事后立马封锁各路,将所有人聚到大厅,挨个检查。杜兴也打了个电话叫亚和的人过来帮忙。 门被敲响。 冯蔓蔓猛地一抖。 邬长筠直接踹了她一脚:“把你的专业水平拿出来,配合好我。” “好。” 两人被请下去,大厅里的人正在挨个接受问话。 一个穿军装的日本兵走过来,手里拿着枪,问她们:“七点十分到三十分你们在哪里?干什么?”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他:“和鸣海君跳舞,我脚磨破了,上楼换个鞋,正好碰上蔓蔓,让她帮我处理伤口,这是出什么事了?” “铃木社长遭到刺杀,请配合检查。”日本兵看向她的裙摆,“把裙子掀起来。” 邬长筠故意装傻:“干什么?” 日本兵用枪指向她的脚,怒道:“把裙子掀起来!” 胜村导演见状,赶紧过来说话:“配合长官调查。” “我是公众人物,哪有公然掀裙子的道理,找个女人来。” 吵吵嚷嚷的,把杜兴引了过来。 杜召手插着口袋,跟在后面。 杜兴见双方僵持,便问:“怎么了?” 日本兵将情况说明。 胜村导演补充道:“这位士兵要检查,让她掀起裙子,可人多眼杂,是不是可以到别处?” 杜兴有意思地看向邬长筠:“脚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要我帮忙吗?” “不劳烦杜经理了。”邬长筠攥住裙摆,刚要提起来。 杜召道:“我来。”他搡开杜兴,提了把椅子过来,“坐。” 邬长筠坐了上去。 杜召单膝着地,小心撩开裙尾,捧起她的脚,将高跟鞋脱下,解开手帕。 赫然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邬长筠目光在杜兴和日本兵身上流转:“要不要验一下,是真伤还是假伤?” 杜兴勾起嘴角:“那就不必了。”随后又问冯蔓蔓,“这是你包扎的?” 冯蔓蔓赶紧道:“是,我看姐姐走路一瘸一拐的,一问才知道脚磨伤了,这鞋子又高又硬,我也磨得够呛。”说着就提起裙摆,给大家展示红红的脚后跟,“我看都出血了,就给她处理一下,这里又没纱布什么的,就用手帕简单包了下。” “你们一直在一起?” “是啊,包扎好又聊了聊,探讨一下剧本,我们俩戏里可是冤家,还有互殴的戏呢,就是为了争抢男主角,本来我是要和他结婚的,婚礼上——” “行了。”杜兴听她罗里吧嗦讲一串,心烦,“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邬长筠道:“好像是有咚的一声。”她看向冯蔓蔓,“是不是?” 冯蔓蔓皱起眉来:“没注意,下面歌声这么吵,我们又在读本子,哪里注意到这么多。” 杜兴忽然盯着冯蔓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邬长筠心里一紧,这个问题忘记串通了,不知她能否应对过去。 冯蔓蔓愣了两秒,揉揉眼睛笑道:“看剧本,读到伤心处,流了几滴眼泪,让您见笑了。” 邬长筠松口气,还好,反应算机灵。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 杜召起身,一脸阴沉地呵斥身边若干人:“围在这干什么?好看吗?都查人去!” 盘查人员和看热闹的纷纷散开。 邬长筠刚要穿鞋,高跟鞋却被杜召一脚踢走了,紧接着,整个人猝不及防腾空,居然被他横抱了起来。 “这么多记者。” “没事。”杜召毫不顾忌周遭的目光,抱着她往外面去。 鸣海一郎的助手见状拦上来:“先生,这样影响不好,要抱也该是我们男主角来。” 杜召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我抱舅妈,有问题吗?” 助手捂着胸起身,不敢多言了。 杜召将邬长筠抱上车后座。 杜兴敲敲车窗,说了句:“暂时别走,还有——” 杜召看都没看他一眼:“白解,开车。” 杜兴望着扬长而去的黑车,用力踢了下地:“德行。” 车里。 邬长筠叹了声:“兴师动众的,犯得着吗?” 杜召反问:“你杀的人?” “嗯。” “他不规矩了?” “嗯。” 杜召不说话了,脸紧绷着,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邬长筠偷瞥过去一眼:“他要对冯蔓蔓意图不轨,被我及时阻止,脖子一转,死了。” 杜召仍一脸严肃。 邬长筠见他唇线紧抿,一声不吭,挨近些:“我没事,别担心,以后小心行事。” “我是心疼你。”杜召往下看向她的脚,“这几天别下地了。” 邬长筠有些忍俊不禁:“我们唱戏的脚都是铁打的,破了又破,只不过平时磨的都是脚掌脚尖,这位置还是头一回。” “还嬉皮笑脸。” 邬长筠瞬间冷下脸来。 车里陷入一阵安静。 “说话。” 邬长筠朝着窗外:“说了又要说我嬉皮笑脸。” 杜召想起宴会上那一幕幕,心里不爽极了,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裤子上搓了搓。 “干什么?” “不喜欢别的男人碰你,擦擦。” 闻言,邬长筠和白解同时笑了。 白解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一脸认真的杜召:“爷真幼稚。” “是啊,幼稚。” 杜召将她手放在掌心握着:“以后别乱来,不用管闲事,保护好自己就行。” “那你别动不动踹人。” “我踹错了?” “没错。”邬长筠用腿轻轻撞了他的腿一下,“杜老板这一脚踹出的不是人,而是我的底气,告诉所有人,我背后有靠山,你一直都在。” 杜召表情这才松快点:“不笨嘛。” 去医院消毒包扎后,杜召把邬长筠送回去,抱着进了家门。 陈修原今晚没值班,见状担心道:“怎么了?” “没事。”杜召将邬长筠放到床上,当着陈修原的面亲了一口。 邬长筠将他推开:“人在呢。” “不在,你们聊。”陈修原背过身,走出房间。 杜召握住她的手指,又亲了口,才起身:“早点休息。” 他走出房间,跟上陈修原,拍了下他的肩,错身走下楼梯:“脚受伤了,看着点,别让她乱跑。” “好。你走了?” “嗯,收拾烂摊子去。” …… 第166章 麦子戏社 第270节 杜召又回到宴会场地。 大多数人都被放走了,还剩十几个,在接受盘问。 他拉开警戒线,来到作案现场,见铃木社长趴在地上,头和身体扭得不在同一直线上。 杜兴抱臂站着,斜睨他一眼:“不好好陪你的……舅妈,又回来干什么?” “看热闹。” 杜兴轻笑出声,悄声叹道:“女人不看,跑来看死人。” “看多了也腻,偶尔偷一回才香。” “你还真是毫不忌讳啊。” 杜召盯着尸体,语调散漫:“咱们兄弟,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吗?” 两个日本兵将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走。 杜召和杜兴立于两侧,随后跟了出去,站到栏杆边,俯视下面被问话的人们,达官显贵都离开了,留下的只有记者、服务员和几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杜召手抄着兜,语气听着漫不经心:“扭断脖子死的?” “嗯。” “这么大劲,只有男人了。” “是吗?”杜兴胳膊撑在栏杆上,身体前倾,盯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服务员,“你是没见过军统那些女特工。” “共.-党的也不错。” 杜兴侧眸瞥他:“交过手?” “没,听说过。”杜召掏出烟盒,倒出两根递到他面前,“你们一直在抓的麦子不就是个女人吗?” 杜兴捏出一根烟,放在手里把玩,继续看楼下:“是啊。” “有没有眉目?” “前段时间探测倒电波,很快就消失了,巢都没摸到。” “也不能全吊在一棵树上。”杜召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这一片那一窝,无孔不入。总盯一个,小心最后一无所获。” 杜兴轻哼一声,将手里的烟掰成两断,轻蔑道:“蝼蚁。” 杜召低声笑了。 杜兴闻声看向他漾起的唇角:“笑什么?” “笑蝼蚁。”杜召吸口烟,转身对着他,寥寥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他轻轻一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又逐渐清晰,“不去看看?”说罢,便提步往楼梯去了。 杜兴随手扔了断烟:“去啊。” …… 因为铃木社长的死,开机仪式延误。 青会楼重新开门,可邬长筠没法过去,更不能去看看玉生班的人,她一直在家待着,后脚跟被磨破的地方结了痂,也快痊愈。 难得清闲几日,邬长筠把家里的书全看完了,又让陈修原从借阅室带回来一些,每天要么闷在房里废寝忘食地阅读,要么等田穗晚上回来,给她磨磨戏。 傍晚,邬长筠想去街上买点菜。 最近早晚都是陈修原从外面带些馒头包子回来,逢值班,她有时不吃,有时随便煮碗稀饭对付一口,家里已经很久没动油盐了。 邬长筠戴顶帽子出去,特意没去从前常光顾的那几家摊子,找面生的小贩买了点蔬菜。 她刚付上钱,想秤半斤肉给陈修原补补,还没到肉摊跟前,一颗鸡蛋砸在了后背。 邬长筠转身看去,路人各走各路,不见砸自己的人。她不想声张,将帽檐往下压了压,继续前行,谁料又一颗鸡蛋从正面飞来,落在腹部,又坠落在地。 她垂首看着地上的蛋液,这么好的东西,真浪费。 一道声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汉奸婆娘——” 邬长筠早就料想到这种后果,也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不以为意地往肉摊去:“老板,秤半斤瘦肉。” 猪肉摊老板提刀割肉,秤了秤递给她:“两角钱。” 邬长筠掏出钱递过去。 猪肉摊老板一时没认出人来,看她身上的蛋液,关心道:“姑娘,你得罪什么人了?” 邬长筠没有回答,提上猪肉便走了。 家门从里面锁上,有人回来了。 邬长筠敲敲门,听脚步声,是陈修原。 他见邬长筠大袋小袋的,帮提了过去:“脚才刚好就乱跑。” “没那么娇气,破点皮,你也学杜召。”邬长筠将门锁上,跟他进厨房,“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了。” 邬长筠打量着他的背影,陈修原背对自己正在整理买回来的菜,看上去并无异常,可那显然是假话,他来沪江医院工作这么长时间,哪曾因这个理由提前回来的:“医院有人找你麻烦?” 陈修原手顿一下,语气轻松道:“没有。” “说好的坦诚相待。” 陈修原转身面对她:“普通医闹,小事。” “因为我。” “别多想。” “不多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后果,只是难为你了,和我一起接受骂名。” 从刚开门,陈修原就注意到她衣服上的粘液,大抵猜到了这趟出门遭遇了什么,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不必戳破,让她再受一次伤:“长筠,无论你当初是被逼还是自愿,他们既然选定了,就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件事应该我们所有人共同承担,而不是仅仅你一个人的事。” 邬长筠冷淡地“嗯”了一声,走到厨台边,拿起一只盆,“做饭吧。” “一起。” …… 因为要赶在公爵到达之前将电影制作好,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必须得赶进程。剧本围读只花了两天时间,举行完开机仪式后,立马便开拍了。 前几场是在城里拍摄,樱花电影公司先前有搭建专门的摄影棚,布好景,整半天三场都是邬长筠的戏。虽几年没拍电影,但她一直处在表演状态中,人物拿捏起来并不是太生疏,除了最开始因情绪问题错了两条,后面几乎都很顺利地过。 下午还有一场,先拍冯蔓蔓,邬长筠在片场看了会,听那令人作呕的台词,闷得透不过气,便到外面吹吹风。 刚出门,鸣海一郎叫她一声。 邬长筠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鸣海一郎给她根烟:“抽吗?” 能抽,但不想。 邬长筠摇摇头。 鸣海一郎收回烟,把剧本扔到一边,人往后倒,背靠着墙懒散地叹了一声:“真是个美好的故事,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把中国人写得太愚昧。” 邬长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当下日本人拍的所有电影都会有这样的表现,在他们的影片里,中国人总是弱小、无知又懦弱,而日本人的形象都是光鲜亮丽、文明礼貌的。 “中华文明几千年,你们的先人是很富有智慧的,我曾在我们的博物馆看到中国的东西,是难以想像的精妙,可惜,过去的繁荣没有延续下来,现在的人们生存才是首要,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真的像电影里写的那样,大东亚共荣,大家一起走向繁盛。” 她看着鸣海一郎的侧颜,沉默几秒才试探道:“可我听说日本军队在战争中屠杀很多中国老百姓。” “怎么可能。”鸣海一郎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会有那种事,一定是谣传,我们的军纪严明,士兵们都非常富有爱心,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邬长筠一点都不惊讶听到这样的言论,轻笑了一声:“是吗?” “当然。我在东京看报纸上,都是军民和谐相处的报道,我们的军人会照顾中国的老人,还会给孩童分发食物。” “那你觉得,会有中国女人爱上日本军人吗?” 鸣海一郎点点头:“爱情无国界。” 邬长筠又笑了,还真是不出所料,他们面对自己犯下的恶行只会否认、篡改,利用一切途径粉饰对被侵略者惨无人道的虐杀。 爱情确实可以无国界,可在当下,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用无数鲜血染成的界限。 鸣海一郎忽而问:“你会吗?” “我有爱人了。” “啊是啊,差点忘记,你结婚了。” 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纵使当下他是被蒙蔽的一员,也终将成为帮凶,与自己为敌,与整个民族为敌。 “你坐吧,我进去了。” …… 最后一场戏结束,邬长筠便提前离开了。 刚走出电影公司大门,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一声:“长筠。” 熟悉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看到人脸,邬长筠才匆匆走过去。 是曾经带自己入行的陈林导演,三年不见,他都长出白头发了,明明还只是二十七八的人。 邬长筠本要请他吃饭,陈林拒绝了,说讲句话就走。 两人便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说话。 邬长筠大抵能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问:“一直没在沪江听到你的音讯,这两年在做什么?” “拍电影,在重庆,抗日题材。” 国统区的片子是没法传过来的,大部分都是抗日题材,邬长筠也有所耳闻:“那你来这干什么?” “有事情,顺便看看你。”陈林眼里布满红血丝,看上去很疲惫,敛着眉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为日本人拍戏了。” “嗯。”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邬长筠嘴角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名啊,利啊,难不成为了民族大义?” 陈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这样,当初不就是为了那点钱才跟你去拍电影的。”邬长筠抱臂,背倚向身后粗糙的墙面,“谢了,伯乐。” 麦子戏社 第271节 陈林双手垂落,拳头紧握着,双眸蒙了层失望透顶的凉意:“我真后悔把你带入行。” 邬长筠垂眸笑了。 “他们拍那些虚伪的片子不过是为了政治服务,文化入侵,向不明真相的人宣传编纂出来的假象,给他们洗脑!真想让你看看那些真实的战况和受日军迫害的老百姓,你知道在战争中死了多少无辜的老百姓?牺牲了多少英勇的战士?他们最小才不过十岁。” “我管他们干什么?”邬长筠打断他的话,“我一个女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陈林无奈又痛苦地扶额,“人在做天在看,好自为之吧。”他不想再多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走夜路小心,很快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谢谢提醒。”邬长筠看着故人落寞的背影,若是可以,真想和他再把酒言欢,讲电影、说戏剧,可是……她压抑住情感,也嘱咐他,“这儿对你来说不安全,赶紧回去吧。” 陈林没有回应,低着头走出阴冷逼仄的长巷。 邬长筠杵在原地,目光落在对面青灰色的墙上,迟迟没有移开。 良久,一个提篮子的妇女走过去。 她直起身,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 “小姐去哪?” “青会楼。” 戏楼的生意明显冷落许多,隔着街,隐隐还能听到唱戏的声音。 是元翘,正在唱《白蛇传》。 邬长筠不能进去,也不敢靠近,坐在黄包车里,远远听了几分钟。 车夫问她:“还走吗?” 邬长筠多给他两毛钱:“再坐会。” …… 第167章 伪政府两名高官从南京来到沪江,由统一委员会在东郊一处庄园进行秘密招待。 辜岩云作为沪江统一委员会副处长,得到消息后立马组织人员进行刺杀。 没有一点儿伪装,几人持枪直抵庄园,将里外守卫和大汉奸们全部击毙。 意外的是,他们在一堆尸体中发现了高翰远——重庆国民政府军统局财务四科副秘书,他身上带有一份物资购入清单,上面写着购进军用物资价格,与上报的价格大有出入。 回去的路上,辜岩云一直神色凝重。 战士们在前线奋战,他们背负骂名冒着生命危险在做地下工作,当官的却勾结汪伪政府赚国难钱。 虽然党国一直在反腐,但贪污腐化的现象仍层出不穷,监督机构形同虚设,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辜岩云第一次直面贪腐,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他低沉地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语气充满悲哀与无奈,“真不知道是不是站对了队伍。” 杜召在开车,直视前路,没有回应,他一直想策反辜岩云,也有意无意地间接试探过他的想法,或许今天所闻让他看清楚某些人,未尝不是好事:“你这话里有话的,有赤化倾向啊。” 辜岩云苦笑一声,叹道:“开个玩笑,旁人管不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国家尽一份力就好了。” “你对共.党怎么看?” 辜岩云沉默了,良久,回过视线,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不怕你多想,只要能赶走敌人,阵营什么的,我才不在乎,都是统一战线,都是中国人。” 杜召微微笑了。 没听到回应,辜岩云看向杜召,只见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笑什么?” “巧了,我也这么想。”杜召并不能当即就给他透露出自己双面卧底的事,尽管是再信任不过的儿时玩伴、多次并肩作战的生死搭档,对于策反一事,仍得慎重慎重再慎重,“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 这几年,陈林仅拍摄了两部电影,带有记录性镜头的影片真实地反映了日军侵略下的中国。 他此行沪江为的是将胶片交给一个美国人——他留学时的老同学,想让他将胶片带出国,放映给外面的人看,以撕开日本军国主义虚伪的面孔,揭露他们对中国人非人道的残害和可耻的谎言。 可还没等他见到美国同学,便被发现了。 有个之前在国统区工作的特派检察员投日,备加入南京伪政府即将成立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和潜伏在重庆的间谍勾结起来,得到陈林带着胶卷来到沪江的消息,专程从南京赶来,探查其行踪。认出人后,直接报告特工委员会,以拍摄战争电影、宣传抗日救国思想、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名将其逮捕。 在抓捕过程中,陈林东躲西藏,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胶片也被全部销毁。 邬长筠还是从冯蔓蔓口中听闻的这一消息,两天前报纸上看到的,说是知名导演陈林鼓动抗日,被暴尸示众。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才三天,三天…… 邬长筠后悔极了,明知道他被日本人恨之入骨,明知道他在沪江会有危险,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至少找两个人看着才对。 她来到陈林被暴尸的广场,他以一种跪姿被捆绑在一根木桩上,这是一直以来用以当众处决抗日分子的刑场,地上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数不清是多少人的。 周边有六个持枪的人在巡逻,地点又紧靠特工总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要将尸体抢夺过来都不是件易事。 邬长筠远远看着陈林,心如刀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被暴尸数月的祝玉生。 这些杂碎,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警示世人,败坏且卑劣。 特工总部和亚和商社沆瀣一气,这件事本可以找杜召帮忙,可邬长筠不想麻烦他,打听到特工总部袁处长的行踪后,来到不飞花的包厢里求见。 都知道当下邬长筠和日本人的关系,袁处长给她个面子,放人进来说话。 包厢里还有个人,张蒲清,杜召的朋友。 邬长筠先干了三杯酒表示诚意,然后才道:“此次贸然前来求,是有求于袁处长,前几日被处决的陈林导演是我的故交,不知处长能否开开恩,让我将尸体领走。” 一个拍电影的抗日份子而已,袁处长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这个节骨眼上,邬女士不怕沾了一身腥?” “当然怕,虽然得避嫌,但我是个念旧情的人,人已经死了,也暴尸了好几天,该起的警示作用也有了,还放在那绑着有损市容,不如让我带走埋了,也算报了当年知遇之恩。”邬长筠从包里拿出一块黄皮纸,放到袁处长旁边,“您为新政府效力,我为日本人做事,共同目标都是中日和平,望袁处长通融通融。” 张蒲清默默在旁边坐着,他听得出邬长筠话里的意思,无非是都是一条线上的,互利共赢才是正道。前几日的枪杀案自己也有所耳闻,是个勇敢的爱国导演,他便帮忙说了句:“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倒未必,你再敬袁处长两杯,说不定他大人大量,就遂了你的愿。” 闻言,邬长筠立马举杯:“袁处长,我敬您。”说罢,便一饮而尽。 袁处长见她这般豪爽,爽朗地笑起来:“好啊,示众是有几天了,你要领就领去吧。”他拿起邬长筠放在手边的纸包,掂了掂,这重量,是两条小黄鱼,“前阵子我家夫人还想去听你唱戏,没想到你又不唱了,真是可惜。” “不可惜,和日本人拍电影才是正道,您夫人要想听戏,我去贵府唱给她听便好,能结识袁处长这样的大人物,是我的荣幸。” 袁处长看向张蒲清笑说:“听这一套套的,将来电影上映了,我一定去包个场。” “太感谢您捧场了。”邬长筠倒上一杯酒,“我再敬您一杯。” “好。”袁处长拿起杯子陪她。 张蒲清也举杯:“一起。” 袁处长去了趟洗手间,邬长筠又敬了张蒲清一杯:“今晚的事,还请张先生不要告诉杜召。” “怎么?” “一家人,不想生嫌隙。” 话是这么说,张蒲清理儿明得清,点头答应下来:“我不是多嘴的人。” “今晚谢谢张先生。”邬长筠又陪了他一杯,一声谢,也道了先前为自己说话之情,“我干了。” 张蒲清见她一杯一杯地灌,压下她的手:“女人家,喝酒别这么冲,收一点,末舟是我好友,他的家人,我理应照顾。” …… 袁处长让手下吩咐下去,邬长筠便去领尸了。 行动队的人将她和陈林一起送到乱葬岗,这里埋葬着无数被日本人和汉奸迫害的烈士。 邬长筠让行动队的人先走,自己拿一把铁锹,挖到了半夜。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埋葬同胞了。 陈林被她放入湿冷的坑里。 邬长筠跪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头有些痛,许是酒喝多了,又吹了风。 陈林身上穿的还是那日见自己时的那身破旧的西装,宽宽大大的,很不合身,很多年前他就总是这样,邬长筠曾问过他,为什么总穿这么肥大的西装,他说的“腔调”,特别的“腔调”。 遥远的回忆一件件浮现在眼前——他曾经指导自己表演的表情、给自己介绍圈内大佬的样子、看到执导电影放映时热泪盈眶的面容…… 直到现在,悲伤才盖过了满腔的恨意,邬长筠牵住他僵硬的手,弯下腰去,靠近他的身体:“陈导,不是你看到这样的,我没有做汉奸,我是共.产.党,共.产.党。” 夜风呼啸,将她颤抖的声音吹散。 “我和你一样痛恨军国主义,你说的那些,战场、百姓,我全都看到过,也时刻铭记在心。我会为你报仇,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会为你报仇。” “等自由了,我一定去好好看你导演的那些电影,你的影片会传遍大江南北,国内外。” “感谢你在那么多人当中挑选了我。”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四万万同胞,不会辜负你。” …… 后半夜下起了雨,邬长筠浑身湿透走回城里,还发了高烧,只歇半天又出去拍摄。 十月底,她跟着剧组去郊区取景拍戏,一直没回城。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电影拍完了,只剩下粘接胶片等后期工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只需要配合日刊拍摄一些宣传画或是参加舞会、酒会等活动。 张蒲清新开了一家娱乐中心,他虽是个花花公子,但也是个爱国商人,这个聚集了舞场、影厅、赌场的娱乐场是用来集资的幌子。 从前他就常与杜召打配合,将资金转移出去。因为杜兴在银行有人,偶尔会偷偷查杜召的账户。大笔资金流向不明,恐惹人生疑,杜召只能以玩乐的方式假意挥霍,实则转去用来买.枪.-支抗战。 对于杜召的真实身份,张蒲清有所怀疑,但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想深究,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般卖国求荣就够了。 由于表面上不站任何一方,张蒲清在各个势力中混得都算不错,开业当天,樱花电影公司还派人送来花篮,并让邬长筠和冯蔓蔓前来剪彩。 有了明星的加持,来凑热闹的人更多了。 杜召也在现场,正在和一个江南来的亲日富商玩牌九,一连赢了他三把,十万块。 一时间,牌桌边围满了人。 拍完照,冯蔓蔓拉着邬长筠过来看热闹。 麦子戏社 第272节 富商不服气,又下了一把,再输五万块。 冯蔓蔓悄悄对她耳边道:“姐,那位不是杜老板嘛,你外甥。” “嗯。”邬长筠看向杜召,他手里慢悠悠转着一只雪茄,大敞腿坐着,姿态闲散,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真帅,你们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邬长筠横她一眼。 冯蔓蔓怵住,闭口不言了。 第五局,富商又输了。 周围一片唏嘘,他们的一把游戏,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 杜召嘴角浮上一丝笑意,瞧向对面肥头大耳的奸商:“抱歉了陈老板。” 这点钱,富商并不在意,点上根雪茄,眯着眼笑道:“杜老板牌运不错啊,但我不信,我能一直输。”说罢,将面前的所有筹码一推而出。 整整二十万。 “我们再玩一把。” 杜召不是嗜赌的人,见好就收,没必要一直耗上,一来有前功尽弃的风险,二来拉仇恨:“适可而止,陈老板可别玩上头了。” “杜老板这是怕了?” 杜召静静看着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好啊,陈老板雅兴,杜某奉陪。” 富商笑着抬了抬下巴:“我对钱不感兴趣,要玩,就玩点有意思的。”他往桌侧看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邬长筠,“不如就赌这位美人陪我一天。” 杜召目光掠过众人,定在邬长筠身上,没有说话。 “众所周知,她是你的人。” 邬长筠瞧杜召那张逐渐冷下来的脸,估计是要发飙了,可这是二十万啊!是自己唱一辈子戏都赚不来的!得买多少枪支弹药、医用物资! 见无人吱声,她开口道:“既然赌注是我,那我来跟您赌。”且试一把,万一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话,也自有对策。 杜召声音立刻沉了下来:“小舅妈,别闹。” “没事。”她走到杜召身边坐下,“试试我的手气,怎么玩?” “有意思。”对面的富商开怀大笑,“不欺负新手,就玩骰子,比大小。” “好。” 荷官将骰子分别递予两边。 富商抬手:“女士优先。” 邬长筠摇了几下,由荷官开号——一个五一个六两个四。 见点数,周围人皆点头称赞。 再到富商那边,荷官一开,讶声更盛。 两个六一个五一个三,只大一个点。 “美人一夜春宵,胜过百两黄金。”富商大笑,看向杜召,“杜老板,看来我今天总体运气不错,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你这小情——” 杜召忽然掏出枪,一枪崩了他,子弹正中眉心,人往后倒在椅子里,睁着眼,血瞬间流了一大片。 周围的看客被吓得四处逃窜。 邬长筠震惊地看向旁边的男人,只见他淡定地放下枪,目光森寒,掏出打火机点上手里一直转着的雪茄,深深吸了一口。 “人确实总有失手的时候,可杜某从不失手。” …… 第168章 杜召被巡捕房带去关了一天,二楼单间,生活物品应有尽有,从巡捕到探长都好生招待着,吃饱穿暖,还有专人伺候。 下午富商那边来人闹了半天,杜召立于窗边隔着纱帘往下看,一群小喽啰拥着那亲日富商的汉奸儿子跟白解走了出去。 一行三辆车,往西边开去。 终于安静下来,杜召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这一关,也是让他有难得的清闲,一觉睡到夜里,睁开眼,乌漆嘛黑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红光,想是街对面咖啡店的牌匾,总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亮着。 杜召坐起身,背靠床背又眯两分钟,才起身出去。 外头连把守的人都没有。 他悠哉地走下楼,往洗手间去。 值班的三个巡捕见人下来,赶紧打招呼:“杜先生,您有事吗?” “洗把脸。”杜召穿着白衬衫,领带扔在楼上,领口松了两颗纽扣,袖子也卷在小臂中央,看上去十分慵懒。 “那边黑,您小心着点。” “嗯。” 一个有眼色的巡捕跟过来,在洗手间外面候着,等杜召出来,捧把水洗洗脸,才凑过去递上手帕:“干净的。” 杜召睨他一眼,笑着接过来,只擦了擦手:“谢了。” “您客气。” 杜召走出去,瞧那两个巡捕勾着脑袋看自己,脸上皆是谄媚的笑,面前还放着报纸和一盘花生,索性刚睡醒无聊,便过去坐坐,闲聊几句,打发打发时间。 见人过来,林巡捕立刻起身,为他拉过椅子,还用袖子擦了擦:“您有什么吩咐?” “夜里还在盯着,看一个个熬的,去买点吃的。”说着,杜召就从口袋里捏出几张钞票放到桌上。 这哪敢收,周巡捕赶紧道:“使不得,我们有规矩,谢杜先生,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杜召从小盘里拿起一颗花生,单手揉开:“这可不是贿赂,慰劳慰劳各位而已,没有不能吃饭的道理,去买点卤鸭,我看斜对面有个摊。”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林巡捕出头收下:“这就去。” 周巡捕倒了杯水,恭敬地送上来:“温的,您请。” 杜召接过来:“劳烦。” “瞧您说的,应该的。” 杜召喝了口茶,环顾四周,冷清清的,临时关押的牢房也没人:“就你们三在?” “是。” “挺清闲啊。” “最近没什么案子,正好上一波前天全清出去了。” 杜召见方才给自己递手帕的小巡捕一直盯着自己看,朝他挑下眉:“我脸上有字?” 小巡捕脸嫩光的,估计还不过二十岁,挠挠后脑勺,笑说:“都说您是沪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这么看着,比报纸上还帅。” 周巡捕跟上道:“您可是小杜的偶像。” 杜召下颌还挂着刚刚洗脸未擦的水珠,优越的五官和轮廓在几盏亮堂的小灯泡下显得更加立体,他手握水杯,放置腿上:“还是同宗呢。” 杜巡捕:“我可佩服您了,您就是我的目标,不是,梦想!” 杜召手指缓慢地点了点杯身:“就这么点追求。” “怎么能是那么点!您太厉害了,之前混战——” 周巡捕忽然抵了他一下,提醒他别说不该说的话。杜巡捕领会到意思,立马改口道:“反正,您是我的偶像。” 说着,林巡捕带吃的回来了,几包食物一一摊在杜召面前,有卤鸭、烤鸡、豆干,上班不能喝酒,怕有事误了,就只买了几瓶可口可乐。 杜召抬手:“别干杵着,吃吧。” “您先请。”周巡捕道。 杜召见他们三拘束,便拿了瓶可口可乐:“吃吧,就我一个犯人在这,自在点。” “看您说的,哪能叫犯人。” “就是,您能来坐坐,捕房蓬荜生辉啊。” 一个个,马屁精。 杜召笑笑,没说话。 他们一人扯了块烧鸡吃上。 杜巡捕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杜先生,您杀的那位可是大富商,不怕他家人找麻烦?” “找呗。”杜召不太爱喝饮料,开了盖就一直放在手里握着,“要钱,我有的是;要关系,我更铁;要人脉,你觉得呢?”他掏出包烟,倒出一根含在嘴里,接着给他们一人散一根。 林巡捕为杜召点上火,才挨个给同事点,抽了一口,眯着眼吞云吐雾:“别说,这好的烟抽着就是舒坦,润得很。” 杜召把烟盒扔到桌上:“拿去抽着玩,美国货,公司出海的船顺带回来的,国内没有。” 周巡捕:“这么紧俏,那我得省着抽!” 林巡捕:“你不抽它也烧着,快,别浪费,不抽给我来口。” 周巡捕抬高了手:“去去去。” 杜召看他们几个闹,眼里的笑意深了两分,脱去这层唬人的皮,不过都是些和善可亲的小伙子:“抽得惯,我让公司的人送点过来。” 林巡捕:“那怎么好意思!” 杜召:“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小玩意。” 杜巡捕又一脸崇拜的表情:“我们老大要是像您——” “欸,”杜召打断他的话,“吃人粮,为人谋,不能这么说,两口肉就跟人跑了可不行。” 杜巡捕点头:“是。” 杜召拿起手里的可口可乐看一眼:“很久没喝这玩意,来碰一个,劳烦各位照顾。” 三个人纷纷放下手里的鸡鸭,压低瓶子敬他:“谢杜先生。” 麦子戏社 第273节 …… 白解正和富商那边的人周旋,没想到杜兴先把杜召救出来了。 他叫助理办好手续,便来到杜召被关押的房间,门一开,见人双手撑在地上,正做俯卧撑呢。 杜兴抱臂闲散地倚靠在门框上:“你这过得挺滋润啊。” 杜召没看他,继续做自己的,一起一伏,袖子绷紧,将漂亮的肌肉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是挺滋润,来过两天?” “不跟你瞎扯,走了。” 杜召没理他。 “怎么,住得不想走了?” “是啊,什么都不用做,多舒服。”杜召起身,掸了掸手,“就是床有点硬。”他指了指杜兴旁边的探长,“换张软点的垫子。” 杜召跟着杜兴走下楼:“你打点的?” “不然呢?”杜兴双手插在口袋里,微仰着下巴,走得吊儿郎当,“你被一直关着,我面子何在?” “放个屁都这么假,什么事?” 杜兴笑了,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日本人要开个电影院,改装成日式的,下个月有几个大人物要来,看中你那块地了,洋舞厅。” …… 杜兴的车停在外面,带杜召来到破败的舞厅,他看着门上挂着的锁,问杜召:“钥匙?” “在家。” 杜兴招招手,想让助理去拿。谁料杜召把他后腰的枪拿过来,两下打坏门锁。 杜兴耸了下肩:“开了,还得是五哥。” 舞厅空了几年,桌椅杂乱地堆放,八成是进过贼,地上绵绵的一层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脚印。 上回,还是带邬长筠来这,杜召也有段时间没进这乌烟瘴气的地儿了。 日本人要用这里做电影院,应该就是用邬长筠演的那部电影做开场,以表示对公爵和内务省长官到来的热烈欢迎。 虽打乱了他们之前所有的计划,但在自己的地盘,无疑更方便行动。 他随口道:“一个多月,够吗?” “绰绰有余。” “大世界不用,跑来临时改装,”杜召与他装傻,明知故问,“怎么想的?” “诚意嘛。”杜兴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面前扬起一层灰。 “总搞这些面子功夫。”杜召掸掸飘在眼前的灰尘,往里走,看着吧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子,“行啊,约人来谈吧。” …… 这两日,邬长筠也一直在外奔波,一与富商那边周旋,二找关系从中打点。 晚上十一点多钟,她才回到住处。 陈修原也刚到家不久,见人回来,倒了杯水送过去:“怎么样?” “嘴上都说会帮忙,可实际没几个愿意掺和这种事。”邬长筠浑身酒味,将一杯水灌了下去,又续上一杯,正喝着,有人敲门。 陈修原出去开门,却见是杜召:“什么时候出来的?” “傍晚。” “没事了?” “嗯,”杜召往里面看去,“筠筠呢?” “在里面。” 白解跟在后头,唤了声“小舅”。 “进屋吧。” 邬长筠听见他们的声音,匆匆出来,见杜召安然无恙,大松口气:“快进来。” 杜召却直奔厨房:“有什么吃的?” 陈修原:“馒头。” “给我。” 白解:“我也要。” 邬长筠说:“我给你们煮个面。” “不麻烦,随便吃一口。”杜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给我倒杯水。” 杜召几口便吞下一个馒头,咕噜噜喝两杯水,抬手看了下腕表:“人来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忽又起。 陈修原:“谁?” 杜召:“芝麻。” 邬长筠过去开门,将人领进来。 杜召起身,与芝麻握手:“路上顺利吧。” “一路通畅无阻。” 陈修原同芝麻合作过,早已熟识,杜召对邬长筠道:“正式介绍一下,曹萍祎同志,代号芝麻。” 邬长筠与他握手:“你好。” “你好。”芝麻欣赏地看着她,“终于见面,一到沪江就听说你最近的事情,辛苦了。” “没时间寒暄,我们说正事。”杜召将门关上,五人围着桌子坐,“人不宜多,芝麻回去后再与程梅同志传达。” “好。” “虽然有过一次合作经历,大家都全身而退,但仍需谨慎。为了安全和身份的隐秘性,组织一直以来都有禁止横向联系的规矩,这也是两组最后一次合并行动。”杜召看向白解,“图纸。” 白解将纸卷放在桌上摊开,是一张建筑图。 “这是我以前的一家洋舞厅,日本人要把这里改日式影院,不出意外,长筠的电影应该就是在这里放映。”杜召同邬长筠道:“你和樱花电影公司还有那些导演往来密切,有机会探听确认一下。” “好。” “小舅和芝麻还没去过现场,这是我绘制的地图,详细列了每一道走廊,每一个出口,后面肯定会改装,但他们时间紧迫,墙体应该不会大动,等装好我再去看看,绘制新的细节图,大家先熟悉一下大致格局。”杜召拿出一根笔,指向地图最下方,“这里是正大门,宽二米八,高……” …… 自打六阳分别后,芝麻同游击队押送俘虏至延安,今天才回到沪江,除了有关俘虏的事情,他还带来一个消息——野泽自杀了。千看万守,还是在去根据地的路上让其钻了空子,吞下一颗石子,活活噎死。 他的死确实是减少一害,可并未整个铲除毒瘤,还有无数个隐秘的生化武器研究所分布在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以各种各样机构为掩护,做惨绝人寰的活体实验,看不到,摸不着…… 送走芝麻后,邬长筠和杜召才有片刻单独相处时间。 她撸起他的袖子挨处检查。 杜召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用看了,一点事都没有,那些人识时务,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在那睡了两天。” “你太冲动了。” “他敢口出狂言,”杜召轻捏一下她的脸蛋,“觊觎你,不就是踹我脸嘛。”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我能答应赌,自然想好输了的对策。” “那怎么行,只要我在,你躲后面就好。”杜召将她脸边的头发勾到耳后,“为我找关系陪人喝酒去了?” “几杯,不多。” “这么大酒味。”杜召弯下腰,靠近她闻了闻,“以后不许这样。” 炽热的气息喷散在颈窝,邬长筠微耸下肩,偏身躲了躲:“那你也别一言不合就拔枪。” “行。”杜召直起身,“我得去和张蒲清赔个礼,刚开业就砸了他场子。” “我道过歉了,他说开业见红,好事。” 杜召不禁笑了:“好坏全凭那小子一张嘴,还是得去看看。” “嗯。” 杜召瞧她黯淡的目光:“舍不得我?” “正事重要。”邬长筠从他掌中抽出手,“你们该回了,不早了。” 杜召没有与她依依不舍地缠绵,转头叫了声白解:“走了。” …… 洋舞厅里的东西全部清出来后,日方便争分夺秒地开始装修了。 这阵子,邬长筠一直配合日方出席活动,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地在各种场地露面,关于她的骂声与日俱增,有一次在大街上被热血的爱国人士拦截扫.射,好在她躲得及时,没伤分毫。 陈修原的处境也很艰难,每日会诊无数病人,不乏指着他鼻子骂的,甚至还有些满腔热血的男儿郎与他动手。 这天,陈修原下班回去,正在胡同里走着,一桶水泼了下来,骚臭味涌进鼻腔,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是尿液。 他的头发被淋湿了,往上看去,一个妇女龇牙咧嘴地骂:“没用的东西,不知道管管你家那汉奸婆娘,人尽可夫的东西,卖国又卖身,我呸。” 陈修原不想与人争执,垂下头,默默走回家,先去冲了个澡,再接盆水,在院里清洗臭烘烘的衣服。 邬长筠今日早归,一进门就看到陈修原蹲在地上搓衣服:“我带了生煎,吃完再洗,一会凉了。” “你先吃吧,我不饿。” 邬长筠看他湿哒哒的头发:“洗过澡了?” “嗯,回来早,没什么事。”他仍旧一脸温柔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你饿的话先吃,回头我自己热一下。” 邬长筠没回应,将生煎放进厨房里,上楼换了套舒服的衣服下楼。 她并不是很有胃口,想等陈修原一起吃,便去厨房烧点水煮个稀粥。 粥熟了,陈修原的衣服也洗好了,平整地理开,挂在绳上晾。 邬长筠倚在厨房门口注视他的背影,小舅做事总是很细致,动作慢腾腾的,耐心极了,不像自己,水都不愿多花时间拧干净。 麦子戏社 第274节 抬手间,邬长筠才看到他小臂内侧的伤痕,一大块淤青,已经泛黄,看来是有段时间了。 心里的伤,身上的伤,他从来不会说出来。 邬长筠知道,因为自己,陈修原在外面受了不少谩骂。 虽清者自清,可难听的话语听多了,任谁都会难受。 “老陈。” 陈修原转过身来,一身清雅。 “登报离婚吧。” …… 第169章 陈修原懂她的意思:“说好的,有事一起担。” “不是一起担的问题。”邬长筠往前两步,坐到檐下的台阶上,“小舅,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摸进家里,想杀我,非要闹个你死我活,你是打还是不打?” 陈修原沉默了,这确实是所有潜伏者一直以来面临的难题。 “不杀他,我就会受伤,或是死;杀了他,那又是一心为国锄奸的义士。” “总有两全的方法。” “什么方法?”邬长筠见他一时也难以回答,又道:“我不能死,那些爱国志士更不能死。同样,我们之间要保全一个,你还得在这配合杜召。如果行动成功,公爵之死势必震怒日本军方与皇室。” 向来都是陈修原说教自己,邬长筠难得语重心长地与他这般说话,“老陈,这次任务我必暴露,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内外所有人看到中国人的气概,挫日寇之锐气,舍我一个,鼓舞万万将士与百姓士气,值得。” 陈修原手里攥着拧干的衣服,时间久了,水积下来,滴滴答答地落……扩散开的一滩,映照出干净的蓝天和他面上隐隐的愁容:“长筠。” “别这种表情,”邬长筠手臂交叠,一身轻松,“我不是要赴死,我没那么无私,我会努力活命。杜召一直想让我去后方,暴露以后,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会回延安,在那边和你们打配合。还可以像之前那样,给军民唱戏,也能光明正大地拍摄抗日电影了,虽然没了戏院大把资金流入,但总体算起来,不亏的。” “你说的都对,可这样太冒险了,按照阿召的计划,你完全能全身而退。” “我有分寸,相信我。”邬长筠坚定地看着他,“时间不多了,越早切断,对你有利,我们分开,你可以继续潜伏,到时候把所有事推我身上就好,他们要是审问你,咬口不认,没实质性证据不会大动干戈,再说还有杜召,他会护住你。” 陈修原淡淡看着她从容的面孔,想起刚接触时那个风风火火、负气斗狠的小姑娘:“你真的成熟很多。” “又开始说这些煽情的话。”邬长筠拾起地上一片树叶起身,扔到了墙边的花盆里,“先吃饭吧,再不吃真凉了。” “好。” 两碗稀粥散着腾腾热气,邬长筠将很久之前腌制的黄瓜萝卜从坛子里盛出来一些,放到桌中间。 “腌菜可以吃了,尝尝看。” 陈修原咬下小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别老是省吃俭用的,该下厨下厨,太累的话,下馆子点道菜也不贵,或者买点干粮回来,捞些腌菜伴着吃,但是腌制品不能吃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去杜召那蹭点也行,我不在身边,你……” 陈修原看她啰哩啰嗦嘱咐自己的样子,笑盈盈地喝口粥:“我都三十多了,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不让人省心。” 邬长筠沉默两秒,抬起粥碗:“那就当是我们伪装夫妻的最后一顿,以粥代酒,敬你。” 陈修原也端上碗,与她碰了下:“那你可得干了。” “行。”说着,邬长筠就咕噜咕噜喝起来,也顾不上烫。 陈修原压下她的手:“开个玩笑,慢点吃。” 邬长筠将碗放到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上次我把陈林尸体领出来,花了两条小黄鱼,贿赂特工总部的袁益。” 两条…… 不心疼是假的,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或是浪费:“陈导演是位真正的文化战士,能免死后少受屈辱,那就花得值。” “嗯,今天早上我把袁益杀了,小黄鱼放回了暗室的保险箱里,你藏好了,等待机会送出去。” “……”刚夸没五分钟,“你又私自行动。” 邬长筠给他夹了个生煎,笑着说:“别告诉杜召。” 陈修原没答应。 “小舅——” 陈修原瞧她装得一脸无辜,不禁笑了,用筷子接过生煎:“好,给你瞒着。” “谢谢小舅,多喝点粥,今天火候刚好。” “是不错,甜糯。” …… 次日,邬长筠便去登报宣布与陈修原正式脱离婚姻关系,拿上不多的行李离开这住了一年多的小院,搬进新租的公寓。 一时间,谣言又四起,有人说她是与外甥旧情复燃,有人说是和日本人搞上了…… 确实,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在《东郊遗梦》饰演男主角的鸣海一郎一直对邬长筠有好感,但因为她有家庭,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直到听闻她恢复单身后,才付出行动,邀请她共进晚餐。 邬长筠答应下来,她需要更深入地接触与这次行动一切相关的人和事。 鸣海一郎选了一家高档西餐厅,这里的一次消费便顶的上普通百姓一个季度上的吃穿用度。 邬长筠对一道道珍馐美食并不感兴趣,倒不如素面清粥,吃得舒心。 鸣海一郎包下了这一整个时段,餐厅里除了正在弹奏的钢琴师和偶尔进出的服务员,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邬长筠百无聊赖地切着牛排。 “胃口不好?” “没有。”邬长筠强扯出一个虚伪的笑,“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来要等首映结束,得参加仪式嘛,现在,想多待一段时间,”他望着暗光下的邬长筠,清冷的一张脸,却让人赏心悦目,感到无比温暖,“后面你有什么计划吗?” “暂时没有。” “如果没有工作、时间充裕的话,要不要去我的家乡看看?” “再说吧。”邬长筠囫囵咽下半熟的牛肉,开始套他的话,“你家是在东京吧?” “是的。” “听说这次来的公爵也是从东京来,如今沪江各党派暗潮汹涌,不怕遇到危险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他们一定有非常周密的保护措施,好像一起过来的还有位伯爵。” 听此,邬长筠既高兴又忐忑,这么多大人物,想必会布下天罗地网。 正思考着,有位服务员推小车过来,上面摆了束黄色玫瑰花。 鸣海一郎起身,将花抱起来,亲自送到她手表:“送给你。” 邬长筠回过神,笑着接下:“谢谢,太美了。” …… 得知鸣海一郎正在追求邬长筠,日方有意撮合他们交往,一方面宣传电影,一方面更好地表现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至少在公爵和长官们来视察时他们必须伪装一个和平的假象。 为此,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多次安排让他们共同出现在各式酒会上,以配合记者拍摄,供各大中日方纸媒进行报道。 电影公映在即,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派人二十四小时跟着邬长筠,出门不仅有专车接送,公寓楼周围也分布巡逻的人。 是保护,亦是监视。 十二月二十八日,农历冬月三十。 距离新年仅剩不到四天。 晚上,霍沥在花阶举行一场假面舞会,邀请了邬长筠、鸣海一郎和冯蔓蔓。 冯蔓蔓比邬长筠大两岁,戏龄却只有半年,从前是个歌星,后被星探看上拉去拍电影,长相甜美,声音动听,有不少粉丝。张蒲清邀请她不仅是为舞会增加噱头,还为献歌两曲。 他们三并非同时千来,戴着面具,在晦暗的灯光下,并不好认。 邬长筠到的有些晚,将大衣脱下让门童收好,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云肩旗袍,头发绾在脑后,以一支木簪固定,面具上半部分为硬皮,蒙上一层蕾丝,下半部分坠以无数条细长的流苏,鲜艳的唇色若隐若现。 她拿了杯酒,到小圆桌边坐下,看向形形色色的人们,除了受邀来玩的客人,还有负责保卫自己的日本人,也戴着面具,站在各个角落。 不知鸣海一郎来了没有,放眼望去,除了西装、中山装,还有不少穿和服的鬼子,他们的面具清一色的白,有的在上面绘制樱花纹样,有的画上狐狸或是妖魔鬼怪,乍一看,像飘在黑暗中的鬼魅,显眼又瘆人。 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只见冯蔓蔓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头戴金色半脸面罩,自信满满地歌唱起来。 邬长筠抿了口酒,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样,这才是她的舞台,活力四射、明艳动人,跑来拍什么电影,一直做歌星该多好。 正心觉遗憾,一只手伸了过来。 邬长筠看过去,是个白西装男人,脸上戴着同色面罩,眼尾处还飞出几根夸张的羽毛:“小姐,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不能。” “……那打扰了。” 邬长筠没再回应,有这面罩也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不用担心任何人认出自己。 她将酒喝光,又跟路过的服务员要了一杯。 “您稍等,这就去给您拿。” “谢谢。” 邬长筠无聊地站着,摘了片面前花瓶里的玫瑰花瓣,折在指间。 一杯酒落在眼前。 “小姐,请用。” 折花的手顿住了。 邬长筠抬脸看向来人,不是服务员,男人一身暗色西装,身材颀长,将对面照过来的光全然遮住,脸上戴着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色面罩,显得深处的两只眼睛更若幽潭。 “跳支舞吗?”男人微微弯腰,宽大的手悬在她的手边。 邬长筠忽然想逗逗他,摇摇头,拿起酒喝了一口。 谁料男人收回手,转身就走了。 邬长筠急拉住他的衣袖:“欸。” 麦子戏社 第275节 男人回头:“小姐抓着我干什么?” 邬长筠撩开下半张脸的黑色流苏:“我。” “你是?” 邬长筠瞧他嘴角浮起的笑意,这才明白他是在逗自己,她撒开手,将计就计:“认错人了,抱歉。” 男人旋即捉住她落下的手:“我也认错了,要不,将错就错?” 邬长筠强压住不断上扬的嘴角:“好吧,正好坐累了。” 两人携手走进人潮拥挤的舞池,男人双手落在邬长筠的腰上,带着她轻晃:“小姐贵姓?” “杜。” “在下姓邬。” 说到这,邬长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不装了。” 杜召也笑:“面具很好看。” “霍沥让人送的,他没说你要来。” “这舞会是我让他办的。” “难怪他非要我过来,面具也是你给他的?为了认出我?” “不需要这个,你就算裹上麻袋,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么好眼力啊。” “他们天天守着你,见一面可不容易,只能这样。”杜召凝视着她的双眸,“那个小日本在追你。” “我还没答应。” “保护好自己。” “会的,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胆敢不轨,宰了。” “我的筠筠就是厉害。” “不厉害的话,杜老爷也看不上我。” 杜召不禁回忆起两人初识时,她总是阴阳怪气地唤自己杜老爷,现在再听,还怪动听的,“再叫一声。” “杜老爷。”邬长筠仰面看着他深邃的双眸,“怀念过去了?” “更期待未来。”杜召将她搂紧些,“小舅都和我说了。” 两人一同沉默了。 耳边是冯蔓蔓轻灵的歌声,像一池秋水淌进两人的胸膛,温暖又绵长。 一动一转,密密的流苏来回刮着她的脸颊。 红唇翕动,轻声问他:“你没有想说的吗?” “有。”杜召低下脸,隔着面具吻了下她的额头,“在延安等我。” …… 第170章 鸣海一郎出现了,他摘下面具,四处张望,明显是想让邬长筠认出他来。 邬长筠拉杜召挡住自己:“那个小日本来了。” 杜召没有回首,他对那些阿猫阿狗的不感兴趣,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下的爱人。 邬长筠偏头,往远处偷看一眼,见人走远了,再看向杜召,他却在笑:“笑什么?” “笑你真可爱。” 邬长筠轻轻踩了他一脚:“他在找我。” “让他慢慢找。” “鸣海一郎不坏,坏的是日本政府、军国主义,向百姓隐瞒真相,他也是被蒙蔽的一个,以为他们的士兵在中国真的像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好,他一直跟我说,希望早日结束战争,世界和平。” 杜召听她这一连串的话,掐了下她的腰:“在我面前为另一个男人说话,不怕我吃醋?” “正经点。” “好,正经点。” 冯蔓蔓的歌唱完了。 邬长筠往舞台望过去,她正噙着笑,朝各个方向鞠躬:“再跳下去就惹人怀疑了,周围好多双眼在盯我。” “那刚才亲你一下怎么算?” “我就说不要脸的登徒子,喝醉酒了。” 杜召看着她笑,一脸宠溺,手从纤细的腰上落下:“去吧。” 邬长筠退后一步,没有多说一句、多待一秒,果断地转身离开。 歌声又响起。 杜召立在人群中,望着邬长筠走到鸣海一郎身边,拍了下他的肩,两人笑着说起话来。 杜召背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虽然殊途,但终将同归。 …… 首映前三天。 电影院装修完毕,挂上大大的牌匾——和平剧场,墙壁上还贴有《东郊遗梦》的巨幅宣传海报。 各家报纸刊登头条,一早上,杜兴故意叫人把报纸送到杜召的办公桌上,等人一过来,端着咖啡跟在后面,走到窗边往外看:“日本人这回还真是声势浩荡啊,你的小情人算是出尽了风头。”他斜瞄向杜召,故意气他,“你两还好着呢?不会在搞地下情吧?我听说那个日本演员在追她。” “人都见不到,搞个屁。” 杜兴笑着回头,继续望向远处那棵婆娑老树:“看来我五哥的枝头还不够高。” 杜召瞧他这无所事事的样,问:“你不去周围负责安保?” “哪轮得到我啊,和平剧场今晚就封了,不让任何外人进。”咖啡烫嘴,杜兴推开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将浓郁的香味拂满屋,“到了那天,所有中国人都不许靠近,就连特工总部和我们都没资格。” 杜召拿个文件往后躺去,没搭他的话。 杜兴兀自叹息一声,喃喃自语:“所以啊,我们这些狗做得再好,也上不了桌,永远只能在桌底转。有句话怎么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面上和和气气的,喊着共荣的口号,实则一条线划得门清,他们啊,永远不会把我们当自己人。” “怎么?想倒戈了?” “得了吧,往哪边倒?我现在可是人人喊打的大汉奸。”杜兴吹了吹咖啡,小抿一口,“再说,这天下,早晚都归日本人,当宠物狗,总比丧家犬好吧。” 杜召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杜兴看过去,就见他躺在椅子里,一张白纸盖住脸,一动不动:“五哥?” “杜召?” “别吵吵,睡了。” 杜兴嘴角抽动一下:“昨晚干什么去了?” “做贼。” “偷人啊。” “你猜。” “行,你睡。”杜兴将另一扇窗也推开,让冷风灌进来,端着杯子往外走了,“天冷,别冻着。” 门被关上,杜召拿开脸上的纸,坐正,捏了捏眉心。 昨晚确实做贼去了,不过偷的是鬼子。 洋舞厅上下共三层,从前二层是包厢,一层是舞厅,地下是赌场,除此以外还有间隐秘的地下室,暗门及开关是杜召亲自设计并制造的,连曾经一起开这家店的合伙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暗室,后来杜召带邬长筠进去喝过酒,只是想告诉她一个隐秘的藏身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如今用在了这里。 日本人在重修时并没有发现暗室,自打开始改装,杜召和陈修原等人就利用上方砸墙切板的杂音掩护,同时在下面打通一条地下通道——一头通过暗室连接剧场内部,另一头通向一处私人别墅下水井口。 加上十二名支援的同志,总共不到二十人,靠真刀真枪拼完全是找死,只能用炸.-药造成大面积杀伤,但因下水道湿冷,怕炸.-药受潮,他们只能在临近首映日期开始埋藏。昨天夜里,杜召、陈修原和白解便是经过下水道,从暗室潜进来,在放映厅正下方顶部暗藏数个炸-.药包,下水道也埋上沙包和炸.-弹,以便后面撤退时引.爆堵住路口,拖延阻挡日军追杀。 凌晨,几名同志在东、南、西三方向分别燃放烟花吸引周边的巡逻小队注意,同时,芝麻与程梅开车从和平剧场所在街道路过,车尾拖了大截鞭炮,辟里啪啦地响一路,剧场内值班的日本兵还以为有人突袭,纷纷拿上枪出去迎战。 杜召等人便趁机潜上一楼,来到挂幕布的墙后,将这道后砌的薄墙打穿几个洞眼,用来射杀目标,一等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停,他们立马打扫干净现场迅速撤离,日本兵再进来检查,没发现异样,继续里外巡逻。 …… 首映前一天,片方举行酒会,快结束时,邬长筠偷偷在冯蔓蔓和鸣海一郎的酒水里下了重度泻药。 在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中,她能感觉到鸣海一郎是喜欢中国的,说到底只不过是个被军国主义蒙蔽的、拉来做糖衣炮.-弹的演员,有罪,但还不至死。而冯蔓蔓更是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她参演这部影片亦是受到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在药物作用下,冯蔓蔓和鸣海一郎回家后便开始腹泻不止,只以为吃坏了肚子。 一夜没消停,人都虚脱了,怕首映会上在诸多长官面前失态,便以身体不适缺席。 下午三点,邬长筠来到和平剧院,导演一见人,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没穿送去的礼服?” 邬长筠一身利落的黑色衣裤和风衣,头上也没做造型,编了道侧麻花辫,以一根黑色发带捆住,整个人瞧着阴冷冷的,像奔丧似的。 她谎称:“今天下雪,太冷了,我要是冻着,打喷嚏冲撞了长官多不好。” “披肩没送过去?” “送了,雪白的狐狸毛,不小心沾上口红,洗了洗,没干。” 导演无奈地指指她:“算了算了,快过来,鸣海君和蔓蔓小姐吃坏肚子也到不了场,等会长官们到了,热情点。” “好。” 邬长筠站在自己的海报立牌旁边,望向门外,雪花随风飘落进来,湿了一片红毯。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新年的第一场,希望是个好兆头。 …… 麦子戏社 第276节 第171章 半个多小时后,一群宪兵拥簇着三个西装革履、两个一身军装的军官进来。 邬长筠跟着导演行礼,互相连介绍的话都没有,便进影厅落座了。 所有报社记者和无关人员都被拦在外面不可入内。 和平剧场大门紧闭,四周完全被封锁起来,一粒雪花都飘不进来。 影厅不大,放眼望去,统共不到二百个座位,片方相关人员坐在左侧,那五位要员坐在右侧,后面分布三四十个士兵保护。 邬长筠和一个日本男演员及樱花电影公司的两个负责人坐在左侧第二排,前面坐着导演、满映和放映局的人。她瞥向右侧几人的后脑勺,只认得三个——一个日领事馆总领事、一个宪兵司令部宪兵大佐小林英士、一个驻沪江海军少将广野卫。浅听他们的对话,最中间戴眼镜的男人就是公爵了,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本以为至少会是个中年男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邬长筠虽是唯一到场的主要演员,却到底是个中国人,没有资格在这么多重要人物面前上台讲话。 铃木社长死后,又接任新社长——木村,他站到台上对那几个长官鞠躬,郑重其事地发言:“很荣幸各位大人来到《东郊遗梦》的首映会,为表示欢迎,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联合拍摄了一部电影,希望以这种方式向各位长官展现我们在后方的劳动成果。同时,我们合资建立这样一个典雅的和风剧场,以后将只放映日本的电影,向中国的观众展现我们的文化,更好地体验并逐渐习惯日式氛围。也望各位长官在观影时有一个舒适、放松的体验,下面有请我们的胜村导演进行汇报。” 胜村导演起身,庄重地向他们敬礼后,才走到台上,深鞠一躬:“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正在前线开疆扩土,我们文艺界人士也要做好工作,制造一个安稳的后方,为圣战做贡献。电影这门实像艺术,在战时阶段,肩负着重大使命。我们一直致力于拍摄表现和平、亲善的影片,一方面是顺应国策,使它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外交手段;一方面是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中国观众,利用电影,宣传我们的文化,灌输我们的思想,展现我们先进的科技和强大的武力!让他们觉得,只有在大日本帝国的庇佑和统治下,才能迈入和平、先进、文明的社会。”他举手握拳,说得慷慨激昂,“《东郊遗梦》这部电影展现出在日本人管理下中国越来越好的画面,也寄予了美好的希冀,望大日本帝国早日吞并中国,不断扩张,称霸世界!” 台下一阵掌声。 胜村导演复又深深鞠上一躬:“再次欢迎各位大人的到来,请各位大人鉴赏。” 公爵起身,礼貌地对他们颔首表示敬意:“感谢你们的付出,我们一起奋战,征服东亚,制霸全世界!” 后方忽有士兵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 紧接着,整齐的声音环绕整个放映厅: “大日本帝国万岁!” “天皇万岁!” 声音震耳欲聋,邬长筠想堵住耳朵,想立马开始行动,将这些可恶的军国主义全部消灭。 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 只能忍下去。 十七个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外面伺机而动,声东击西以吸引部分火力;一队从下水道通过密室,潜入和平剧场。 地下层也有士兵巡逻,杜召等人藏在暗室,贴着门和墙仔细分辨外面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 只有五人。 他们没法说话,只能打手势。 暗杀人不宜多,免闹出动静打草惊蛇,杜召示意后面的战友们:自己和白解先出去干掉那几人后,其余人再出来。 每个人对上下隔墙、各通道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进去的程度。等脚步声远,杜召和白解悄悄开门出去,到两个隐蔽位置。 一个日本兵持枪慢悠悠地巡逻过来,刚跨过隔门,被杜召一把扭断脖子,缓缓放下,拖至暗处。 白解贴在墙后,翻滚向前,继续埋伏。 等日本兵过来,用同样的招式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倒。 诸如此般,挨个将一整层日本兵解决掉后,再召出暗室里的几人,来到放映厅正下方,等待邬长筠的信号。 十四分钟过去了。 按照计划,杜召他们已经来到指定地点,为保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射杀公爵,邬长筠需要根据手表上的时间,用脚点暗码告诉躲在下面的人位置信息,这样一来,便可精密确定射杀方位。 底下的陈修原将特制的听诊器靠在天花板上,全神贯注地听。 邬长筠用脚点地板,传递暗码,第一个是公爵,第二个是坐在他左侧的伯爵,刚传达出伯爵所在方位,前面的导演回头严肃对她道:“你在干什么?那么多长官在,不要发出一点杂音。” “抱歉,太冷了,忍不住颤抖。” “忍一下。” “好。” 停顿片刻,邬长筠又开始用脚点地。 前面的木村社长回头不悦地盯着她:“邬小姐如果不舒服可以提前离场。” “抱歉。”不宜再动了,免得太过招摇惹人疑,邬长筠安稳坐着,刚才那几下有点轻,不知道陈修原听清楚没有。 声音停了。 陈修原特意多等候五分钟,发现没再有暗码传来后,从桌子上下来,轻声道:“不知道怎么停了,只有两个方位。” 没有一次行动让杜召心中如此忐忑,哪怕邬长筠此刻在身边,能亲自看着她、保护她,都不会这般忧虑。 可他是主心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能瞻前顾后,立刻下令:“先射杀两个。” 负责在幕布后放暗枪的人得从地下室的通风管道爬上去,到放映厅隔壁房间下来,杜召、白解和陈修原个子大,不宜行动,只选了程梅、一位女同志和两位较为瘦小的男同志穿行。 其余人候在地下等待枪响,随时准备冲上去对战。 程梅等人成功通过管道到达幕布墙后,将枪头小心架入提前打穿的洞眼里,根据邬长筠刚才的点位指示,将枪口指向十一点钟方向,压低四十五度,一枪稳准快地打在公爵额心,另一枪偏了,打掉了伯爵半只耳朵。 瞬间,台下一片混乱。 “有敌人!” “兵卫!” 紧接着,数颗子弹从幕布后发射出来,乱枪打倒数个士兵,连同宪兵大佐一道倒在了血泊中。 士兵们护送其余几个长官往后撤退,邬长筠佯装抱头往后排躲,想去杀另外几个活下来的,忽然看到六七个护卫将一个坐在中排不起眼的男人保护起来,连广野卫都到他身畔持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邬长筠心里一紧。 他是谁? 再看第一排被枪击身亡的公爵。 难道只是个替身?为防刺杀? 日本兵疯狂对幕布扫射,瞬间,黑白画面充满了洞眼。 邬长筠伏在座椅中央,躲避双方的子弹,目光重新落到那个在众人护送下正往外撤离的男人身上。 对啊,如此重要的人,出席这样的活动,怎会不谨慎些? 他才是真正的公爵! 想到这里,邬长筠来不及思考,迅速起身,直接从排排座位跨越而过,从鞋底拔出一把匕首,手撑住椅背借力一个空翻越过三个日本兵,一把扣住公爵的脖子。 太快了,导致周边的护卫完全没反应过来。 另一边躲藏的导演见状:“长筠——你在做什么!” 邬长筠用刀抵着公爵的脖子:“别动,否则杀了他。” 瞬间,无数枪口对准她。 有日本兵要开枪,被打下手:“小心误伤公爵!” 邬长筠用点力,刀尖见血。 公爵吓得赶紧抬手:“退后——都退后——” 楼道传来激烈的枪战声,是杜召他们。 可日本兵人多,支援又快,双方在楼梯口来回拉锯,迟迟攻不上来。 第一声枪响的同时,外面的战友们也行动起来。 五名游击队员在和平剧场周边的街巷放枪,以吸引外围的火力,将部分保卫人员吸引过去。 他们人少,不正面迎战,一会儿在街上放两枪,一会到巷子里来几下。 杜兴带人支援过来,与驻守的日本兵分头行动。正在西边的胡同里追击,南边的大楼又传来枪声,带人刚赶过去,东边的街口又传来密集的枪声。 因为子弹有限,不能一直开枪浪费,游击队几人每个身上都放了声音类似枪声的小炮,这儿接连扔几个,那儿“砰砰”炸一堆,声音在回转的巷子中环绕,密密麻麻打出了一个营的气势。 早在一星期前,他们便开始熟悉周围环境,伪装成车夫、卖货郎、乞丐在和平剧场方圆几里来回转悠,每一条小巷子、每一个死角、每一块犄角旮旯都摸得透透,加上丰富的游击经验,耍得敌人团团转。 杜兴与行动队的人追着枪声跑,忽然停下来,让所有人安静,一群人无头脑被带着乱窜,根本没有仔细分辨那声音,静下来好好听,才发现被骗了。 杜兴气急败坏地踹了下旁边的破桶:“这是真假枪混着来,耍我们玩呢!” 行动队长也细听,拍大腿忿忿骂道:“还真是,这帮狗贼!” “到处乱窜,这种打发,一定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妈的,带我们转圈!”语落,杜兴才猛然反应过来,瞪大眼转身朝和平剧场的方向看过去,“调虎离山,不好,快回去!” 然行动队的人早已被勾得分散开,一时间难以聚齐,杜兴只将十来个人招回,火速赶往和平剧场。远远的,就听到里面密集的枪声。 等在外面的媒体早已惊吓散去,只剩几个胆大的,躲在对面的柱子后偷偷拍照。 杜兴攥紧行动队长的衣领:“立功的机会来了,把剧院给我围死了,一只蚂蚁都别想爬出去!” “是。” …… 星星剧院里,一部武侠爱情片进入尾声。 影片结束,观众起身准备离场,忽然幕布上画面一转,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脸。 众人看过去,见是邬长筠,瞬间骂声连连:“放她出来干什么?呸,狗汉奸!” “就是,脏了我们的眼!” 一片嘈杂声中,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大家好,很抱歉借用各位几分钟时间。】 影像里,邬长筠深深鞠了一躬,起身直视镜头。 【我是京剧武生,邬长筠。】 “还好意思提京剧,卖国贼!” “谁放出来的!关掉!” “关掉!真晦气。” 【以这样的方式看到我,大家一定很愤怒,一定都在骂我——狗汉奸,卖国贼,怎么不去死。】 麦子戏社 第277节 镜头抖动一下,黑白色的画面也跟着晃动。 【当你们看到这里,我可能已经死了,不管大家多么恨我,还请留步,花五分钟,听我讲完这段话。】 众人听此,又奇怪起来,议论纷纷:“死了?怎么死了?” “死了才好,给鬼子拍电影,早晚有报应!” 【我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汉奸,我知道大家必然不相信这句空洞的话,我做这么一出也不是为了洗清恶名,而是想让大家知道,日本军国主义真正的面目。】 【各位看看周围的同胞,一整个影院,最多坐上三百人,可就在三年前的这里,牺牲了三十多万英勇无畏的将士。】 【一直以来,日军在这片土地上作恶无数,近在当下,远到四十多年前。一八九四年,旅顺两万人遭遇日军屠杀;一八九六年,台北一万余人遇难;一九二八年济南大屠杀;一九三二年抚顺大惨案、榆城大屠杀、新宾大屠杀一万余人;一九三三年临江大屠杀八千余人;一九三四年依兰大屠杀,两万余人;】 幕布上的画面忽然消失,被后面的工作人员紧急切断了。 可声音还在,是田穗抱著录音机,躲在人群中间播放。 【三七年血洗天镇、保定、固安、朔县、原平、宁武、正定、赵县、梅花镇、成安、常熟、济阳、太仓、常州。】 工作人员循着声音找:“谁在放!立马关掉!” 田穗被发现,工作人员径直朝她走过去,指着人喊:“你!关掉录音!” 他刚要靠近,被周围的一群观众拦住,推到了后面。 【镇江、苏州、无锡、芜湖、盐城、信阳、海南各一万余人。】 【江阴两万,杭州四千,合肥五千,武汉两万,凤阳五万,四次长沙大屠杀三万六千多。】 【南京大屠杀,三十六万。】 全场寂静。 …… 另一边,和平剧场的大门被封锁,邬长筠挟持公爵来到天台,她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一幕。 外面冒险留下的记者们见她以这样的方式露面,震惊又兴奋,纷纷举起相机拍照。 公爵见日本兵不断逼近,骂道:“别动!都别动。”刀尖抵着他的脖子,血流下来,渗进惨白的衬衫领,“这位小姐,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让你做出这么危险的事,你最好放了我,我可以保你不死。” “你做梦。” “我死了,你也不会活,一刀下去,立马有无数子弹打过来,射穿你的身体。”公爵直打哆嗦,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被打得面目全非,多可惜。” 邬长筠听他颤抖的声音,冷笑一声:“你也会怕死,你们的士兵是怎么杀我族人的?一个个剥开肚子,拽出肠子,挑死几个月的婴儿,强.-奸女人,扒皮砍头……” 星星剧院。 【他们惨无人道地虐杀老百姓,用活人做实验,大肆放射毒气弹,在河里、井里投毒,这是无数战地记者冒着生命危险拍下来的照片。】 话音刚落,观众嚷嚷起来:“把影片放出来!” “是,放回来!” 放映室的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办?” “放。” 幕布上的画面重新出现。 放映员将胶片调整到声音对应位置,望向远处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哑然无声。 【这是遭受虐杀的百姓,有的被砍掉四肢、头颅;有的被挖去眼睛、割掉舌头……】 【这是受细菌迫害的军民,身上皮肤红肿、流脓、溃烂、长满蛆虫。】 【这是他们用作活体实验的地方,这是毒气室,这是解剖室,这是伤寒室,这是冷冻室。】 【照片里的女士被打断手脚,关在冷冻室里,不知死因是冷冻,还是活活被疼死。】 外面几个保安听说有人闹事,拿棍子气势汹汹地进来,却被管理人员拦住:“看下去。” “可是日——” “看下去!” 田穗抱著录音机窝在座椅里,眼泪哗哗地往下落。 【还有更多惨烈的、难以想像的画面没有被镜头记录下来。日方行如禽兽,将所有罪证销毁,还堂而皇之地说和平、善待俘虏和百姓,实在无耻至极。】 …… 和平剧场里,一名同志牺牲,三名同志受伤,能战斗的只剩八人,再拖下去,必然全军覆没,陈修原将藏在木梯下的炸药引爆,阻碍日本兵前进,带人撤到了暗室入口,让背着伤员的战友们依次通过。 白解最后一个进来。 陈修原看向来路与去路:“阿召呢?” 芝麻朝人群看去:“不知道,刚才还在我身边。” 陈修原:“一定是找长筠去了,你带同志们先撤,我去看看。” 白解:“我也去。” 话音刚落,日本兵清理完挡路的障碍,从楼梯下来,对着入口一通扫射。 陈修原、白解与后面的战友分散两边,又开始了一轮激战。 另一边,杜召一手持枪一手持刀,满身是血,一路杀到楼上。 一半日本兵都往天台去了,只为追杀一人不至于这么声势浩荡,一定是邬长筠手里有对他们而言很重要的人。 一通子弹横扫过来,在墙上留下一排印迹。 杜召掏出一颗手.榴.弹,用嘴咬开引信,朝拐弯处扔了过去,随即从栏杆翻越而过,干掉挡路的四人。 刚要往上,密集的子弹又打了过来。 【自打日寇侵占我们的领土,禁止拍摄、演绎任何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宣扬抗日的剧目;禁止发行任何具有抗日思想的文章、绘画。】 【他们的魔爪甚是伸向洋人管辖的租界,打击反映民众团结斗争的一切内容。反过来,却逼迫中国演员配合他们拍摄充满谎言的影片,去宣扬他们口中虚伪的“和平”与“亲善”,欺骗国内外所有人。】 眼前、楼下、对面的房子里,无数个枪口对着一身黑衣的女人。 脚下枪声不停,且越来越近…… 邬长筠知道,是她的战友来找自己了。 【于是我将计就计,答应拍摄肮脏的电影。或许此刻我已经成功宰了日本公爵和内务省的长官;或许刺杀失败,我被乱枪打死;或是被抓起来、受尽折磨。】 【可若能以我之身灭除一害,揭露日寇卑鄙嘴脸,唤醒万万国人志气,那便值得。】 影院管理人泪目了,哽咽地与旁边的工作人员感慨:“这就是最好的宣传片,用影像直接传达给观众,比文字、图画都要有力量。应该广为传播,让四万万群众看看,中国人应该有的样子。” 影院里鸦雀无声,一个个冷静又平淡的字眼,却在众人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翻滚着,翻滚着…… 化为滚烫的热泪,洒满这个只属于他们的土地。 …… 大雪落满头。 鲜红的匕首从公爵的脖颈中拔出,血汹涌地喷射而出。 “公爵大人!” 瞬间,数颗子弹朝邬长筠打了过来。 【借用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她的手臂、腹部被子弹击中,鲜血将飘落的雪染红、融化。 与此同时,面前倒了一片日本兵。邬长筠看到了朝冲过来、朝日本兵疯狂扫射的杜召。 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生日呢。 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自己这颗叛逆的麦子,也将长眠在洁白的冬日。 不过春来冬去,还会有更多种子被种下,长成茁壮的麦穗。 可惜,自己看不到那番繁荣景象了。 邬长筠无力地往后倒去。 那一刻,苍白的天空有了颜色。 圆满的坠落亦是傲然的飞翔,她发自内心轻松地笑了起来,似乎终于触及到一直以来追寻的自由。 师父,您总说我们唱武生的要有义气,要有英雄气概。 您看,我没给您丢人。 这场戏, 徒儿谢幕了。 …… 第172章 杜召扑过来,想要抓住她,却还是晚了一步。不想一辆卡车疾驰而来,将挡路的敌人撞飞、冲散,后车厢探出三四个男人对他们疯狂扫射。 邬长筠刚好落在厚重的卡车蓬布上。 卡车突出重围,一路向西。 杜召盯住一个正在朝卡车射击的男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稳准地将人压在身下一刀抹了脖子,旋即一个滚身利索地翻入就近一辆汽车驾驶座。 来自四面八方的枪“砰砰砰”地往他所在的车身、车顶打。 车钥匙没在,杜召直接用枪柄把护板砸开,接上打火线,将车子启动,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他不敢去找白解他们,怕支援不成,反把鬼子招过去,便一路向西跟上正在追邬长筠所在卡车的敌车。一是为了帮他们脱落,二是把和平剧场的部分敌人引开,以便陈修原等人撤退。 前车里是杜兴的人,从看到邬长筠挟持公爵露面的那一刻,杜兴没有一点儿难以置信,反而高兴极了。他本就恨透了那个女人,早就想找个机会办了她,奈何一直有乱七八糟的靠山顶着,难以下手。 从陈修原刚来沪江那一刻,杜兴就怀疑过,自己抓过无数地下党,那家伙的气质、眼神,太像共.-党了!派人偷偷跟踪调查过几次,可惜都没发现异常,如今邬长筠公然暴露身份,陈修原绝对有问题,甚至连他的那个“好五哥”都有嫌疑! 麦子戏社 第278节 杜兴眼白里布满红血丝,兴奋地盯着前车,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发出瘆人的笑:“快点,给我追!就是死了,我也要亲手扒了她的皮!” 杜召初次开车,便是杜家的战车,肆无忌惮地在旷野中狂飙,养成了又疯又野的开车习惯,后面来到沪江鉴于路况不宜飙车才慢慢收敛许多。 这一刻,什么都顾不上了。 油门踩到底,车子如一只矫健的黑豹灵活地躲避一切障碍物与行人,借用路口一个高速漂移,甩开追兵,轻松追上杜兴的车。 见他们探出头向卡车射击,杜召握紧方向盘,直接朝车尾撞了上去。 前车剧烈晃动,将挂在车边射击的男人甩落下来,杜召直接从人轧过去,继续往前撞。 驾驶座的杜兴被撞得前翻后仰,急吼:“后面!后面!” 于是,后座的两人又往后开枪。 杜召快速压身躲避过去,再一脚油门,撞得前车快散架了。 杜兴晕头转向地从后视镜看向后车,只瞧见一个模糊的黑影,蒙了面,什么都分辨不出。 “彭——” 又撞了上来。 “他妈的,哪来的疯子!”车子左摇右晃,杜兴被摇得想吐,拿司机撒气,“方向抓稳了!会不会开车!不能开滚下去!”随即又冲向后面两个,“都干坐着干什么?养你们吃干饭的!给我打!头伸出去!打!打!” 一个队员刚将手伸出车窗,手腕中弹,枪坠落下去。 “啊——”队员捂住伤口,痛苦地哀嚎。 “叫你妈!继续打!” 这枪法。 杜兴忽然想起一个人。 他顾不及多想,赶紧拔枪,刚要亲自动手。 杜召一个加速,窜上前,与他们的车齐头并进。 杜兴侧脸,看向与自己不过半米之距的男人,即便他蒙了面,也一眼就认出这对熟悉的双眸。 他瞪圆了眼咆哮:“杜召!” 杜召抬手,朝他开枪。 杜兴躲得倒是快,蛇似的,一个滑身钻到下面,子弹从他头顶飞过,正中司机的头颅。 方向盘没了掌控,往路边的铺子撞去。 杜兴被撞得一头血,待车停,踢开车门跳下去,连滚带爬到路中间拦住一辆私人汽车,举枪将司机赶下来,带着小弟上车,继续追过去:“给我活捉他!活捉!让他跑了,我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前面还有一辆汽车,紧追着邬长筠所在地卡车不放,眼看就要追上了。 经过多次撞击,杜召的车早已不堪重负,这一回,没像刚才那样直接撞向车尾,而是踩紧油门从他们身边超过去,随即立马转向,以车身为阻,延缓他们的速度,护送卡车撤离。 后车动力足,杜召被往前推行,车胎也被打爆。 杜兴的车又狂飙过来,这样拖下去可不行,他握紧方向盘,加油门甩尾,让后车车头偏转方向往墙上撞去,随即再次调转方向,快速往后倒,与杜兴的车相距不到十米之远,再换前档,疾速撞过去。 杜兴见他不要命的样子,一时失了神,反应过来才疯狂拍打旁边的司机:“躲开!快躲开!” 晚了。 “彭——” …… 另一边。 陈修原等人还与日本兵恶战。 人数、武器都不敌,只能后退,将暗室门锁上,再用座椅堵住。 陈修原对白解道:“下水道没有遮挡物,打起来我们毫无胜算,定时炸-.弹还有六分钟,坚持不住了,你带他们先撤,我拖住敌人。” “不!” “走,快点!阿召不在,全部听我的,撤!” 白解不同意:“你带他们走,我来掩护!我上过无数次战场,实战经验比你足。” “不行。” “相信我!当年留在南京我都活着出来了!”白解用力搡他一把,“快走啊,别废话浪费时间了,等会一群人全完蛋!你要让女同志背着人跑吗!” 程梅背着中枪的战友,背被压弯下来,只能靠扶墙勉强支撑:“我留下,你们走,我还能战斗!” “都别推来推去了!”语落,一声爆炸从暗门传来,墙都跟着晃动,“他们炸门了!小舅,上面没动静,爷要么是死了要么已经带着邬小姐逃脱了,不管是生是死,这些人得走出去!你总说顾全大局,留得青山在,人活着才能继续奋战下去!不能再多伤亡了!” 陈修原看向身后的战友们,伤的伤,死的死,昏厥的昏厥,能站着的只有四个人了。 白解看了眼手表:“来不及了,还有不到五分钟。”他趁陈修原不注意,一把将人踹出去,关上后门,下了锁,“小舅,我要是回不来,帮我照顾儿子。” 说完,便架上枪,朝着敌人的方向。 陈修原从地上爬起来,里面先是“轰”地一声,紧接着,枪声四起,白解和他们打起来了。 “白解!白解!”陈修原重重砸了下门,迅速冷静下来,转身将一位腿部中枪的同志背到身上,“撤。” 太多枪口对着,白解头都不能冒,他躲在墙后,长呼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颗炸.-弹扔过去,藉着爆.炸的威力与翻滚的浓烟灰尘迅速起身,打向外面藏在顶灯上的炸药包,瞬间,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碎瓦砖石落下来,将炸伤的日本兵再次砸得血肉模糊。 灰尘扬过来,在他发上铺了厚厚一层。 白解被震得头晕目眩,耳边也一阵耳鸣,他甩甩头发,让自己保持清醒。 又一队敌人从一楼下来,贴墙逼近,白解再次举枪,对着不远处的炸.药。 这枪下去,自己也必受波及,可他已经考虑不了这么多了。自己的生命、亲情的牵绊……在当下,都难抵杀敌之心! 占土之恨,杀妻之仇,他早想和这群畜生同归于尽了! 瞎一只眼,倒让自己枪法更好了,他咬紧牙关,瞄准炸.药包。 “轰——” 距离太近,白解被震远两米,墙体倒塌,将他的一条腿压住,他神志不清地趴在地上,浑身剧痛,鲜红的血流了一大滩。 炸到一片,又来一片,源源不断的日本兵从楼上涌下来,从白解身边跑了过去,踹开门,去追他的战友们。 胳膊像是折了,白解忍着剧痛,艰难地转动手腕,看一眼手表。 不行,还有一分钟。 他卯足全身的力气,随手抱住一个日本兵的腿。 日本兵被拖拽,又骂又踩,一枪打向他的后背,又一脚踹在他的头上,扬长而去。 白解抓住前面的钢筋,借力往前,硬生生将被压的小腿拽出来,再往不远处爬过去,在地上留下一条厚重的血路。 他摸到枪,扶着桌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咆哮道:“小鬼子——你爷爷在这!”说完,朝前方的那群日本兵“砰砰砰”地开枪。 日本兵背后受袭,纷纷停下步伐,转身射击。 瞬间,他的身体千疮百孔。 直到用尽最后一颗子弹,白解手中的枪才脱落,他再难以支撑,往前倒去,嘴里不断往外涌血。 白解吹去手表上的尘土,看着转动的秒针,轻松地笑了起来,再次望向前方奔跑的日本兵。 “狗日的,休想……追上。” “去……死吧。” 八米,五米,三米。 “轰——” 碎石泥沙混着血肉乱飞,黑暗里,一个个跳动的光点,挣扎着,嘶鸣着,走向属于他们的地狱。 烈焰在深邃的瞳孔中燃烧,白解翻了个身,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银戒指,握在手心,放于心上。 恍惚之中,又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回到那个温馨的小家…… 听到妻子温柔的轻嗔: “老白,你又跑去打野兔,刮伤了吧,活该。 过来,给你擦药……” …… 第173章 轰隆隆的声音顺着幽长的下水道传来,陈修原停在爬梯下,望向来时的路,无比希望白解能从滚滚浓烟中冲出来,可除了爆炸后燃烧的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芝麻趴在下水道入口,朝他伸手:“老陈。” 陈修原还盯着来路。 “老陈,车来了,该走了。” 陈修原咬紧牙关,回过头,爬上地面。 暗杀行动难免有伤亡,陈修原早做了准备,他从前留学时的美国同学在租界开了辆私人小诊所,已经备好所有手术用具,只等人到。 陈修原先下车,确认周围安全后,才让同志们背着伤员入内。 一进门,威廉立马将门灯关上,落了锁,带领他们往手术室去。 陈修原迅速将外衣脱掉,洗手消毒,穿戴手术衣帽来到手术床边。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医生,只能仅伤重的同志先做。 他与威廉一人一边同时手术,即便刚经过了激战,也知白解他们凶多吉少,心里再忐忑,现下也得稳住情绪,更稳住拿手术刀的手。 三位同志候在外面随时等待指令,其余几个到周围的街上盯梢,防止有敌人靠近。 漫长的四小时过去。 手术全部成功,有两个较为严重的伤员不能移动,只能暂住在威廉的小诊所,其余人皆转移到另外的秘密站点。 麦子戏社 第279节 过了凌晨,接近一点钟,陈修原才回家去。 黄包车停在巷口,他刚下车,立马被几个乔装的日本兵拦住。 陈修原站不稳,醉醺醺地看着众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起来抓人的还有特工总部的李处长:“陈医生,你这大半夜的,上哪去了?” 邬长筠暴露,弄出这么大动静,日本人和汪伪的人必然会将自己逮捕审讯,陈修原和威廉统一好口径,让他帮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刚才故意灌了一瓶洋酒、塞了半只烧鸡,还没说话,趴到墙边吐了出来。 李处长抹了下鼻子,“陈医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修原吐够了,手撑着墙直起身,朝他们看过去:“出什么事了?去哪?” 李处长哼笑一声,只觉得他在装傻,没多废话,直接差人:“带走。” 去的不是亚和商社,也不是特工总部,而是日本人的一个特务机关——红公馆。 他们没有直接对陈修原动粗,将人安排到一个整洁的办公室里坐着。 屋里闷不透气,陈修原胃里翻江倒海,对着垃圾篓又吐了起来。 几分钟后,红公馆的负责人松本进了房间,吩咐人把垃圾篓换了,便坐到陈修原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中文道:“陈医生这是喝了多少?” “老同学请客,多喝了几杯。”陈修原无力地倒在椅子里,摆摆手,“你们带我来这究竟做什么?” “做什么?陈医生不清楚吗?” 陈修原蹙眉,迷茫地看着他。 “你妻子,不,该是前妻了,”松本心平气和道:“邬小姐刺杀了我们的公爵,害导演、社长和龟田大佐、麻生少将身亡,伯爵大人还在医院里抢救,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刺杀行动,我们怀疑,她是共.-党,你作为她最亲近、曾经最亲近的人,还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陈修原却笑了起来:“她?刺杀?为什么要刺杀?她不是在和日本人合作拍电影吗?” 松本也跟着笑:“你在跟我装,她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会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你的外甥,杜末舟,也参与了这次行动,据我所知,邬小姐和他是旧情人,后来忽然变成你的妻子重归沪江,是利用这层关系伪装真实身份吧?你们是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总不会是民间组织吧?”松本双手交叉,身体前倾,“我猜你们是布尔什维克,听说你们耍得宪兵队和亚和行动队的人团团转,那游击打得,非常漂亮。” 陈修原闭上眼,嘴角微扬:“长官,我看您不用在这做审查工作,去拍电影,或者做编剧比较好。” “你们总是很嘴硬,我见识过太多你们这样的人了。”松本也往后靠在椅背上,“可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你是高知分子,是难得的外科医生,栋梁之材,我听说你从没做过一次失败的手术。”松本目光从他的脸落到脖子,再到胸膛,“你们整天开膛破肚,对人的身体结构应该再了解不过。” 陈修原微微睁开眼:“长官,您是在恐吓我吗?” “不不不,我们是注重礼仪的民族,你对我们坦诚相待,我们自然也会相敬如宾。”松本站起身,“你醉着酒,脑袋不清楚,还是等醒酒了好好想一想,再给我答覆。”他走了出去,关上门。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温牛奶和一些清淡的小点心放在他面前。 陈修原虽身体难受无比,意识却是一直清醒的,他知道此刻指不定就有双眼睛在哪儿盯着自己。 不能慌,不能乱。 这场戏,得演好了。 他淡定地端起牛奶杯,慢慢喝了几口,又开始进些食,以保存体力,继续战斗下去。 大约过去五个多小时。 天还黑着,松本再次进来,耐心地问他:“陈医生,酒醒了?” “嗯,多谢关心,也劳烦你们照顾。” “夜里说的话还记得吗?” 陈修原笑着指了下脑袋:“当然,这里是清醒的。” “那就好。那么陈医生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松本瞧他稳重如山的样子,越看越像那帮讨人厌的地下党:“看来陈医生还是不愿意配合,没关系,不急,不如我们先去见一下你的家人吧。” 陈修原被带往审讯室,若干牢房里关押了遍体鳞伤的义士们,到处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熏得人恶心想吐。 总听说鬼子和汉奸的手段如何残忍,可真正来到这里,看到地上、墙上干涸的血迹和一个个令人发指的刑具,他还是有被震撼到,恍惚间,仿佛听到无数同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看到无数张坚毅、誓死不屈的面庞…… 他们停在一间刑讯室门前,里面有个高大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手脚都被烤住,虽垂着头,可陈修原一眼就认出了人。 “你们这是屈打成招吗?” “陈医生,我想你是误会了,他妨碍抓捕,刺杀高级军官和远道而来的贵客,让我们损失了十几个大日本帝国的勇士,还把亚和行动队的撞得两死一伤,掩护那个女刺客逃跑,若不是身份特殊,能挖出重要信息,这么多罪名,早遭枪决了。现在我们是给他个机会,把所有事交代了,拔出那些地下党组织,说不定可以网开一面,留他一条命。”松本走到长桌边坐下,“你这外甥的嘴硬,骨头更硬,你是长辈,劝劝他。” 陈修原走到杜召身前,看他满头的血,衬衫被打烂了,露出皮肉上一道道血痕,按捺住滚滚而来的愤恨与心痛,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阿召。” 杜召一直醒着,缓缓抬起脸:“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呢。” “他们说你是共.-党,真的?” 杜召左眼都被打肿了,嗤笑一声,看向不远处的松本:“老子是他祖宗。” “你自己作孽,别连累我,连累家人。”陈修原皱起眉,“他们说得对,有什么事交代了,皇军大度,能宽容你先前所为。” “滚吧,少跟我废话。” “你是被蒙蔽了,因为长筠?我早跟你说过,不能相信女人,你是被她利用了。” 杜召一口散漫的腔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陈修原握拳佯朝他打过去,拳头停在他的脸边,没有落下,转而掐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们两背着我行了苟且之事。”说话的同时,中指落在杜召头发里,轻轻点暗码。 “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急着跟我离婚!”三位同志牺牲,其余全部安全。 “你们什么时候搞上的?”长筠没有消息。 “我早看出你们两不对,碍于亲情,没有质问你。”他们在探我口风,无实质证据。 “你我虽然只差三岁,既是亲人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有悖伦理的事!”我们想办法救你出来。 杜召用头重重撞开他的手:“是你趁虚而入,她本来就是我的,”他挑衅地笑起来,“都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我看,舅妈比嫂子更好玩,偷情就是刺激。” 陈修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故意当着日本人的面刺激自己,好撇清关系,为自己洗清嫌疑:“你想死,也看日本人答不答应。” 松本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轻佻下眉,笑道:“看来你们两是决定跟我演下去了。”他直起身,拿一根鞭子走过来,揽住陈修原的肩,“既然,你这么恨他,不如你来给他用刑吧,正好,报夺妻之仇。”说着,就把鞭子塞进他手里。 陈修原握紧鞭子,没有动弹。 松本拍拍他的肩头:“怎么?舍不得?他都这么忤逆不孝了,你们中国不是最讲究道德礼仪吗?” 杜召轻笑:“软蛋,难怪筠筠不要你。小舅,你得硬气一点啊,否则下一个还跑了怎么办?” 陈修原与他对视,一切深意皆已意会。 “你还是适合拿着小刀做手术,和病人过一辈子。” 话音刚落,陈修原一鞭子甩了过去。 杜召偏过头,脖子上赫然一道红印。 …… 杜召那一撞,杜兴所在的车连翻几圈,最终撞在墙上,四轮朝上。 他做了手术,一直昏迷。 贺明谣闻讯赶来,在病房照顾。 周围一直有亚和的人在,寸步不离,生生守了一夜。 天亮了,贺明谣叫几人回去休息。 小弟们不肯,又怕打扰她休息,便到外面坐着。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 熹微的晨光从帘子照进来,落在杜兴一头纱布上。 贺明谣立在床畔俯视着昏厥的男人,目光冰冷。 她抬手,朝杜兴脸上的呼吸器伸过去,悬于头顶,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不该这样安详地死去。 贺明谣捏住杜兴空荡的病服袖子,提起来,高高悬着,又忽然松开,手臂掉下去,砸在床上,人又一动不动了。 她将触碰过他的手指在被子上揩了揩,转身走到床边的椅子里坐下。 …… 夜深人静,房间里一片漆黑。 邬长筠忽然睁开眼,腾地弹起来,还没坐稳,又痛得往后倒在床上。 好疼!胳膊、腹部,像有只利爪在身体里不停地翻搅。 瞬间,满头大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邬长筠咬紧牙,憋上一口气翻腾下床,刚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手扶住床撑住身体。 伤口出血,将面前的衣服浸湿了。 不管这是哪,对现在的自己来说都不安全。 她强忍剧痛往窗户走去,轻轻推开窗,准备逃离。 忽然有人将门推开。 邬长筠坐在窗户上刚要往下跳。 “四姐。” 她愣住了,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灯亮了起来,刺得眼疼,邬长筠抬手挡住眼,适应片刻,再朝来人看去,是阿海。 这里,是陈公馆。 …… 第174章 邬长筠瞬间放下警惕:“是你救了我。” “我始终是个中转人,再大的单子,都不亲自上。”阿海将门轻轻关上,“杀人的事,杀手干。” “谁出的单?” 麦子戏社 第280节 “之前和你说过,陈公馆新规矩,杀日本人,不收钱;帮中国人,不收钱。”阿海朝她走过来,“义字为单,国若不在,我们公馆也无好路可走。” “谢谢。但我不能在这久留。” 阿海知道她是担心连累自己:“别想其他的,好好在这养伤,陈公馆这么多年了,还没出过事,就算遇到麻烦,也能化解。”他走到窗口,伸出手,一改方才严肃的语气,嬉皮笑脸道:“四姐,你都成这样了,逞什么能,还真要跳下去?再断根骨头,我可没那么多钱再请大夫救你了,现在生意不景气啊。” 邬长筠搭上他手,立到地面上,收回手,又道了声谢。 “到底是生疏了,谢字挂嘴边。”阿海瞧她忍着痛,一脸逞强的样,扶住她的肩膀,“以前你对我可没那么客气,凶巴巴的,动不动要把我胳膊卸了。” “年轻不懂事,脾气又冲,对不住了。” “我知道,那都是唬我玩的。”阿海将人送到床边,“我还挺喜欢你耿耿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用猜来猜去。” 邬长筠靠到床背上,疼得脸都白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会报答你们,后面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得了吧,你先养好伤再说,幸好这两枪没打中要害。”阿海去床头柜上拿出小药瓶倒出两颗药,和水杯一同递给她,“止痛药。” 邬长筠接过来,将药丸干咽下去,才去喝口水。 阿海满眼心疼,坐到床畔:“一直没和你好好聊聊,你真的变了很多,锋芒还在,不过多了几分人性。” 邬长筠放下杯子:“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阿海笑起来:“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从前那个六亲不认的杀人女贼,乍一正义起来,真不适应。” “现在也是。” “可完全不一样了。” 邬长筠审视他的目光:“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倒没有,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没多查,怕对你不好,一直猜你是国-.民.党,没想到是延安的。” “我的同伴?” “据我所知,逃出去了,日军在搜捕,那帮汉奸们也查得热火朝天。” “有人牺牲吗?” “这么大阵仗,你觉得呢?日本兵又不是吃干饭的,而且——” “什么?” “你那老相好,杜末舟被抓了。” 邬长筠直起身,动作幅度大,又牵扯到伤口,痛得不禁垂首紧皱眉头。 “你别激动,暂时没处决,日本人想通过他把你们揪出来。死了这么多大人物,不仅驻沪的鬼子,东京那边都气炸了。”阿海轻叹口气,“尤其是你,当众杀了公爵,还逃了,他们疯了似的找你。不杀了你,既难以泄愤,也有辱颜面,损他们的士气。” 邬长筠捂住腹部,抬脸红着眼看阿海:“他被关哪了?” “红公馆,日本特务机关,专杀抗日人士和各方间谍。听说是为了掩护你撤离才被抓的,当时那帮鬼子汉奸穷追不舍,他直接开车跟人同归于尽了,没想到那一撞人没什么事,只晕了过去,就被带走关押了起来。这种情况,真不知道活着是好事还是坏事。”阿海瞧她那犀利的眼神,忙道:“诶,你可别脑袋一热冲上去送人头,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的。” 邬长筠沉默了,是啊,自己现在这鬼样子,去了就是找死。 她咽下口气,不管怎样,当下首要问题是尽快恢复,才好进行后面的行动:“阿海,麻烦帮我弄点吃的过来,多弄点。” …… 陈修原一直被关着,他的美国医生同学威廉同沪江医院的院长找到红公馆,将人保了出来。 红公馆不能没任何证据就把人长时间扣住,只能暂且放出去,派暗哨盯着。 陈修原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他们的监视下,医院里、家周边,包括所经过的每条大街小巷。 他不敢发报,不敢与人接头,更不敢去看之前受伤的同志们,每天两点一线,隐藏所有情绪,如常看诊、手术…… 杜兴还没醒过来,贺明谣趁他昏迷,来到红公馆,塞了不少钱,又因杜兴夫人的身份,才被放进来探视。 她提着食箱跟在狱管后头,走了三分多钟,来到牢狱最深处。 “到了。” 贺明谣靠近铁栏杆,看着里面一袭血衣,满身伤痕,手脚都被双层锁链铐住的男人,竟有些不敢认。 印象中的阿召一直是意气风发、耀武扬威的。尤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出征大捷,带兵回昌源,驾一匹黑马,头一个冲进城门,从高大的马背上一跃而下,扑进驻守城中的士兵中,一群人将他抬起来欢呼,少年英雄一战成名,也才不过十四岁。 贺明谣晃晃脑袋,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中:“劳烦你开一下门。”她直接将一枚金戒指塞进狱管手里。 狱管掂了掂,高兴地将牢门打开。 “谢谢。”贺明谣走进去,蹲到杜召面前,“阿召。” 杜召坐在地上,背靠潮湿的墙,微微垂首,不知睡着还是醒着。他与贺明谣青梅竹马,自然熟悉,方才出个声便认了出来,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只问:“杜兴死了?” “没有,在医院。” “狗命挺大。” 贺明谣不想在两人独处时候提那个畜生,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盘子拿了出来:“阿召,吃点东西,都是你爱吃的,家乡菜。” 听到家乡二字,杜召才睁开眼看过去,确实是昌源菜。 “你知道的,我手艺不好,这是湘湘做的,听说你被抓,哭到眼睛肿得都快看不见了,让我嘱托你,一定要吃点。” “日本人有没有为难她?” 贺明谣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的狱管不在,才靠近他些,压低声道:“我帮她找了个公寓,他们去你家搜捕时候,湘湘刚好出门买菜,远远看到日本人的车,各个手里拿枪,就没敢回去,在街上乱窜,正好被我撞见了。” “麻烦你,把她送出去。” “我正在想办法,现在水路、陆路查得都很严。” 杜召几乎能幻想出湘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捏起一块板栗糕,手指被扎得血肉模糊,刚捏上,就留下血印。 贺明谣看得心痛不已:“他们对你用这么重的刑。” 杜召却轻笑了一下:“没事,死不了。” 贺明谣瞧他脸上的笑意,却更加难受了,眼睛泛了红,耷下眼皮,快速眨了眨。 杜召咬一口板栗糕,微怔了一下。 臭丫头,糖放成盐,难吃的要死。她跟自己这么久,哪曾犯过这种低级错误,怕是急昏了头,糖盐不分了。杜召干咽下齁咸的板栗糕,又将余下的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 那丫头性子直爽,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就怕脑子一冲,干出傻事。自己身陷牢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贺明谣身上,“她就拜托你了。” 贺明谣闻声抬首:“我一定倾尽所能。” 杜召又拿起一块,一边吃一边道:“杜兴虽逃了此劫,但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是受胁迫,如果有机会,还是逃离吧。” 贺明谣一时沉默,盯着他的双眸,忽然感慨:“真怀念小时候在你家蹭课的那些日子,无忧无虑,每天都很开心。”那时为了多和杜召相处,她总是放着自己的学堂不上,跑去杜家听家庭教师讲课。十来岁的少年,皮得很,时不时把老师气跑,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和自己出去骑马追兔子。有一次撺掇四姐翻墙,害人家把胳膊摔折了,一群人被杜震山罚跪祠堂,因自己是贺家人,没受惩处,自愿陪他跪一整天,不吃不喝,夜里还晕倒了。 回想起那些日子,真美好,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还记得那会你气走了三个国文老师,还偷偷把一位老先生的胡子烧了几根。” 杜召虽没有回应,但想起荒唐的少年时期,还是百感交集,若没有战争,自己也许就会一直留在昌源,成家立业,安稳度日,他苦笑一声,喉咙里一阵浓浓血的甜腥:“年少顽劣,不知道老先生还在不在。” “当时明月在。” 忽如其来半句诗,却叫杜召微怔。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贺明谣又重复一遍:“当时明月在。” 正确的下一句应该是——曾照彩云归,杜召放下手,与她对视,回道:“曾照乌云归。” 贺明谣淡笑起来:“重新认识一下。”她收住声音,只以口型表示,“青山。” 杜召有些不可思议,居然是她。慕琦走时候告诉过自己,沪江还有一个孤线,会以寻人启事的方式给她传送情报,但真人从来没接触过,代号叫朔月:“你是——”怕隔墙有耳,他没敢直说。 贺明谣点点头:“我知道,你还有别的身份,更深的身份,但于我而言,你永远是阿召,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不要为我涉险,当断则断。” “你无权命令我任何事。”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停止对话。 “到时间了。”来人敲了敲栏杆。 贺明谣手覆在他血淋淋的胳膊上,眉心浅皱,黑润的眼睛充满心疼与祈求:“坚持下去。” 杜召没有回话。 贺明谣起身离开,又给狱管塞了钱:“麻烦你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杜召头靠在墙上,思考这一切。他始终没料到那个一直待在杜兴身边唯唯诺诺的女人,是一位坚韧的、忍辱负重的战士。 也许从贺家一家壮烈殉国后,她便不再是那个向来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了。 战争,究竟改变了多少人、多少家…… 忽然,牢门又被打开。 方才的狱管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糕点,提上一盒食物离开。 杜召看向碎在地上的板栗糕,倏地起身,用锁住双手的铁链勒住狱管的脖子。 食盒落在地上,里面的饭菜洒落一地,狱管比他矮一个头还要多,被生生提起来,脚悬半空,不停挣扎。 杜召用铁链又绕他喉一圈,满脸阴戾:“你也配吃我的东西。” …… 贺明谣身上沾了牢狱里的异味,怕被发觉,特意回家换了套衣服才去医院。 病房外的走廊仍守着三人,见她回来,皆起身打招呼:“嫂子。” “辛苦了。”她将刚买的生煎递给他们,“吃点东西吧。” “谢谢嫂子。” “盛邦还没醒?” “一直没动静。” “你们坐。”贺明谣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她到床边,微微俯下身看了看杜兴,若不是这个畜生,母亲不会不堪受辱自杀,自己也不会下定决心投身于救国。一直以来委曲求全在他身边,只为套情报,无数次想要杀他,可都想再忍忍,再多为国家做点事,就像她为国捐躯的父亲、哥哥一样。 她要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痛苦的滋味。 死,太便宜他了,要让狗咬狗,自相残杀才对。 麦子戏社 第281节 贺明谣刚要起身,杜兴忽然睁开眼,她条件反应地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 杜兴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又睁开眼,瞧着有点神志不清,然而说话却是利索的:“你去哪了?” “回家一趟,洗了个澡,换身衣服,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医生。” 杜兴手上无力,把她往面前拽。 贺明谣不敢挣扎,伏到病床边。 “杜召呢?” “在红公馆的监狱里。” 杜兴却露出诡异的微笑:“好,好啊。”他松开贺明谣,拔掉手上的针,手撑着床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刚醒不宜动弹,我去叫人。” “回来!”杜兴昏迷多日,乍一起身头晕目眩,缓了片刻,一把揭开被子,刚要挪动腿,愣住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右裤腿,目瞪口呆。 贺明谣瞧他傻眼的模样,心里无比得意,眼里却挤出两滴眼泪,微耸双肩,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 “我的腿呢?”杜兴难以置信地摸向缺失的那处,“我的腿呢!” “你车祸重伤,医生说要截肢。” 杜兴呆愣两秒,乍然歇斯底里地捶打裤子:“谁同意的!谁干的!” 外面的小弟们听到动静,不敢进来,他们再了解杜兴的脾性不过,这时候进来完全就是找骂,不如等他消停会,把气撒完了。 贺明谣哭着道:“我签的字,我是为了救你的命。” 杜兴朝她伸过手去,距离太远,够不着,随手拿床头柜上的水果朝她砸过去,气得翻身滚落在地上:“谁让你签字的!谁让你签字的!” …… 第175章 贺明谣被杜兴扯住头发,打得嘴角出血,一头撞到床头柜上,看着近在眼前的水果刀,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一刀砍了他! 外面的小弟们听病房里咚咚光光,动静不对头,开门进来,入眼便是杜兴躺在地上,魔怔了似的,拳头一下下往贺明谣身上捶,她的额头撞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女人哪经得住这样打,他们急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小赵把杜兴抱到床上,也被拳打脚踢。 “把医生给我叫过来!老子剁了他!”杜兴不顾疼痛,疯了似的乱动,“滚!都给我滚!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一帮废物,我的腿呢!给我接回来!” 一番折腾,残肢大出血,杜兴直接晕了过去。 贺明谣缩在墙边,抱膝流泪。 小刘蹲过去,看她满脸的血:“嫂子,我叫护士给你处理伤口。” “别,我自己弄就好。” 小刘明白她的顾虑,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默叹口气:“老大没了腿,一时难以接受这件事,所以冲动了。” “我理解的,没事。” “那我帮你要点酒精棉纱来。” “麻烦你了。” …… 杜兴一直昏睡。 半夜,贺明谣坐在床边看他安详的睡颜,手落在他断肢位置,倏地狠狠按了下去。 刹时,杜兴疼得惊醒,上半身拱起,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贺明谣趴到床边,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伤口又痛了?我去找医生给你打止疼针吧。” 杜兴将床单都抓皱起来,翻来覆去,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去……快……去……” 贺明谣匆忙走出去,见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弟坐在长椅上呼呼大睡,他们没日没夜守在这里,个个疲倦得很,病房里头这么大声音都没醒。 贺明谣关上门,干脆在走廊静站了会,直到病房里越喊越高的哀嚎声将小刘吵醒,见贺明谣出来,一边拍了拍小赵,一边问她:“嫂子?怎么了?” 贺明谣眨眼间变幻焦急的表情:“盛邦醒了,痛得受不了,我去找医生来打针。” 小刘立马起身:“我去。” 很快,小刘领着医生回来,给杜兴扎了一针。 药效未起,杜兴仍剧痛难忍,仿佛一把把小锯子在缓慢地切割他的皮肉、骨头,他攥住医生的白大褂,哆嗦地命令:“再打……再打一针!快!快!” “不能再打了,已经是最大剂量。”医生道。 杜兴瞪圆了眼,伸手就去掐他脖子:“打!打!” 医生没办法,只好再给他加点剂量,又打了一针镇定剂。 贺明谣立在床尾,看他痛得眼珠子都爆红,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却爽翻了。 良久,杜兴终于消停下来,睡死过去。 小弟们也再次出去守着。 贺明谣湿了块毛巾,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愉快地笑。 真可惜,只断了一条腿,四肢全没了才好。卖国求荣、残害忠良的汉奸,应该做成人彘,日日夜夜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擦完,她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从外面买的安眠药,给杜兴注射进去。 稍等片刻,推了推他的肩,又拍了拍他的断肢,确认人完全没意识后,才拿上包离开。 小赵见她又出来,手里还拿着提包,起身问:“嫂子,这是去哪?” “回家洗个澡,衣服被他扯坏了,还沾了血,这里人来人往的,有失体统。” “是是,那我送您?” “不用,我开了车来的。” “那您路上小心些。” “离得近,没事,你们分一个人进去守着吧,防止他再醒来,要喝水什么的。” “好。” 贺明谣驱车离开医院,回的不是家,而是去见湘湘。 屋里没亮灯,一听到钥匙插进来的声音,湘湘立马迎出来,刚要问有没有杜召的消息,看到她额头的伤和嘴角的淤青:“你怎么了?” “杜兴醒了。”贺明谣淡定地走进屋,关上门,“打了我两下,小事。” “他真是个王八蛋。” “不说他,讲正事。”贺明谣将手里的黄皮纸袋放在桌上,“船已经备好了,今天夜里走。你不能回昌源,我送你先去我朋友那躲一阵子,先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我不走,先生还没安全出来,我要等他!” 贺明谣转身,看她哭得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线:“我今天去看他了。” 湘湘一听这话,眼泪又漫了出来:“先生怎么样了?有没有受罪?我听说日本鬼子都不是人,各种手段折磨人。” “别想那么多,阿召身份特殊,他们以礼相待,没用刑。” “真的?” “骗你是小狗。” “好,那就好。”湘湘五岁被卖进杜家,从小就跟小主子们混在一起,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杜召向来待下人好,对自己和那几个亲妹妹们都一样,经常一起玩,贺明谣总来家里,自然和她也熟悉。还记得有一次玩游戏,和贺明谣分进一组,玩扮演游戏,自己给她演妹妹,她就曾说过这句话,“那他——” “放心,”贺明谣打断她的话,“会有人救他出来。” “可这么大事,谁能救啊?”湘湘越往深想越着急,“你有去找过张先生吗?张蒲清,还有辜岩云、霍沥、陈文甫,他们有钱有势,说不定能帮忙,不行,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她就要往外冲。 贺明谣厉声斥道:“不许去。” 湘湘头一回听贺明谣如此重的口气,印象里她一直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说话软绵绵的。文静的人凶起来,太唬人了。 “坐回来,哪都不准去。” 湘湘老实坐着,不说话了。 贺明谣看她垂着头,浑身的委屈劲,语气缓和些:“把饭吃了。” 提到饭,湘湘才想起来:“那先生把我做的吃完了吗?” “吃了。” “先生说什么没?” “他让我帮忙把你送走。” 湘湘嘴一撇,又哭了起来。 贺明谣本身就难过,见湘湘眼泪哗哗,又想起杜召被折磨成那样,鼻子也酸了,可自己得坚强,抱头痛哭没有任何意义,眼睛哭肿了在杜兴那还不好交代,她重重掐了自己一下,咽下苦楚,平静道:“快吃,吃完了我再告诉你点消息。” 湘湘抽了抽鼻子,赶紧拆开黄皮纸,将里面的包子拿出来啃,眼泪滴落,让肉馅更咸了,她将纸袋往贺明谣跟前推推:“你也吃。” 贺明谣疲倦道:“我不饿,快吃吧。” 湘湘囫囵吞下,又抓了一个往嘴里塞,连吃四个,直接用袖子擦擦嘴:“还有什么消息?” “你过来。” 湘湘腾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贺明谣跟着站起来:“背过身去。” 湘湘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转身。 贺明谣忽然扣住她肩膀,用沾了迷药的手巾捂住她口鼻。 湘湘睁大了浮肿的双眼,不停挣扎。 贺明谣死死夹住她:“对不起,我时间不多了,湘湘,不要任性,现在这种情况离开这里才是正确的,就当为了他好,一旦你被抓,日本人以你要挟他,你要他怎么办?不能为他多一根软肋了,知道吗?”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动静,“走了,就别回来了。” 湘湘晕了过去,贺明谣将她缓缓放下来:“好好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就安全了。” 麦子戏社 第282节 贺明谣把人背到车里,开到郊外的河边,吹了三声口哨。 船从暗处开过来,停在她们身前。船夫将湘湘抱进去,出来与贺明谣说话:“你不走?” “还不到时候。”贺明谣看向船里昏睡的女孩,“有劳了,请务必安全送到。” “放心。” 船逐渐远去,淹没在浓雾中。 贺明谣立在岸边,望着平静的水面。 希望你此去平安,断不可回头。 …… 贺明谣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回到医院,病房没开灯,凄清的寒夜,压抑的房间里,只有自己和此生最厌恶的男人。 贺家满门就只剩自己一个了,曾经无数次想一死了之,可家仇不报,有何脸面见泉下老小?国仇不报,尸首埋于地下,任日寇踩踏如何安眠? 她抬起手臂抱住自己,站在窗口仰望夜幕中的明月,皎洁的月华铺在身上,似乎,也没那么孤独了。 杜兴这一夜都没醒,早上,贺明谣又给他打了针安眠药,离开病房,和小弟们说出去吃点东西。 他们要送,贺明谣拒绝:“不用,情况特殊,在这看护好他更重要。” 她的车后备箱还放了一件大衣,将衣服换上,头发披散下来,戴上墨镜,来到一家私人银行,把钥匙和印章交给工作人员,去开了个私人保险柜。 保险柜里放有一个装有电台的小箱子和一本《共.-产.主义宣言》、一本《资本论》,以及这一年多以来收集到的部分情报,用以诬陷杜兴,让他也尝尝被刑讯的滋味。 贺明谣将所有东西取出来,装进皮箱里,一起拿回家。 她进了杜兴书房,将一台缝纫机挪开,拆掉下面的两块地板,下面是事先挖好的暗格。她将书籍和证据放进去,重新封上地板,用缝纫机压住,再将电台裹进被褥,塞到衣柜最上层。 全是杜兴从来不会碰的地方,就算他回来,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做完一切,贺明谣到卫生间洗洗手,又用凉水扑了把脸。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触碰青紫的嘴角。从前杜兴怕暴露本性,只在衣服能遮挡的部位动手,这次气急攻心砸在自己脸上,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贺明谣用力地按了下伤口,感受一丝一毫清晰的疼痛。 这些年所受的痛与屈辱,是时候要他加倍奉还,她要让他连摇尾乞怜的狗都做不成。 …… 贺明谣再次回到医院,没想到病房空了,走廊的小弟们也不见踪影。 她慌忙去找护士:“304的病人呢?” “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这么重伤让不要动弹,非不听,把我们通通骂了一顿,就叫人推轮椅离开了。” “去哪了?” “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 他那气性,一定是去红公馆找杜召了,贺明谣立马要赶过去,刚下楼梯,停住了。 自己不能去,否则更添杜兴的怒气,又要记在杜召头上,她紧握拳,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要捶墙,有护士上来,立马松拳头,佯装勾了下耳边的头发,朝对方客气地点下头,微笑走下去。 …… 办法都用尽了,就是审不出一个字。 日本人正拿杜召没办法,没想到重伤的杜兴来到红公馆,自告奋勇:“他是我哥,让我带回去审,五天,绝对给个交代。” 当天下午,杜召就被押到亚和商社。 杜兴打了两针止疼药,缓和一些身体上痛苦,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才让手下推着轮椅进审讯室。 他停在杜召面前,抬手示意小刘退后:“五哥,藏得真好啊,连我都骗了。” 杜召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说实话,我一直对你有所怀疑,可有时候看你那个狗样子又觉得多想了。”杜兴自己转动轮子,离他近些,“你怎么和共.-党搭上关系的?就算是卧底,难道不是应该重庆的吗?你到底为哪边卖命?还是说?双面特务?” 杜召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道:“谁跟你说我是共.-党?” “不是吗?”杜兴笑了,“你可以不承认,像来过这里的每一位你的……同志那样,时间一到,大不了让日本人治我个失职,但这几天,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杜兴用手指抠他腹部的鞭伤,“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全拜你所赐。” 杜召咬牙,一个声不吭。 杜兴歪脸看他强忍疼痛的样子,更加兴奋地笑:“忍,继续忍,我真喜欢看你强撑的模样。”说着,手继续往里肉里戳。 杜召疼得浑身冒冷汗:“你也就这点能耐。”他看向杜兴的空荡荡的裤子,嗤笑一声,“不知道弟弟妹妹们看到你这幅样子,该作何感想?以后他们从国外、香港回来,问你这腿怎么弄的?你怎么说?” 杜兴死死瞪着他,手下更加用力。 杜召绷紧腮帮子,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这条没用的狗,以后真就只能在地上乱爬了。” 杜兴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地攥住他的衣领:“到这个地步还这么猖狂,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杜召盯着他的双眸,忽然咬住他耳朵。 杜兴疼得对他又推又捶。 后面的小赵和小刘见状赶紧过来拉阻。 杜召咬得死死,把杜兴半块耳朵撕了下来,远远吐出去,鲜红的血沾满下巴。 杜兴疼得倒在轮椅里,不停地抽搐。 杜召看他痛苦不堪的丑态,笑道:“赶紧拾起来接上,说不定还有救。” 杜兴捂住耳朵,气得牙齿打架,脑袋都快炸了,目光无意扫到一旁桌子上的小刀,停了两秒,再侧眸阴冷地盯着杜召,瘆人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小刘,去找个会凌迟师傅来。” 小刘愣了一下,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一时没敢吱声,他来亚和时间不长,还没见过传说中的凌迟,最惨烈的还是去年十月抓到的一个中统,被活生生扒了皮,放盐水里泡死了。 光想想,他这心里都梗得慌,杜召先前待自己不错,用这样的刑,未免太狠了:“杜经理,真要?” 杜兴缓缓转头看向他:“怎么?舍不得?” 小刘被他盯得汗毛直立:“没有!” 杜兴的助理死了,这是个上位的好机会,小赵见状,赶紧弯着腰一脸谄媚道:“杜经理,我去,我认识会这门手艺的。” “要老师傅。” “是。” 杜召无所畏惧地看着他:“不亲自动手?” “我怕两刀给你割死了,你可不能轻易就死了。”杜兴松开鲜血淋漓的残耳,滑动轮椅重回他面前,眼珠子血红,视线落在结实的小臂上,“就先从手开始。” “五哥啊,你让我变成个残废,咱们两兄弟同甘共苦,你也跟我一样吧。” …… 新年的第三天。 邬长筠静养几日,再也躺不住了,她将自己化成老叟的样子,趁傍晚胡同里人烟稠密,混进去,偷偷潜入陈修原的小院。 他还没下班。 邬长筠在暗室躲了半个多钟头,听到下面的开门声。 她多藏了一会,直到完全确定周围没有第二个人后,才悄悄出了暗室。 陈修原正在厨房煮面,忽然听到楼上传来敲地的声音,轻轻的,只一下,叫他一时未多想。 紧接着,又是两下。 陈修原立马关了火上楼,刚从楼梯迈上去,被藏在墙侧的邬长筠攥住衣服:“嘘——” 陈修原反拉着她转了圈,压着声道:“没事吧?” 邬长筠顾不上寒暄:“杜召被抓了。” “嗯。” “怎么救?” 陈修原一时无法回答,太多眼睛盯着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见那些藏在暗处的同志们,更别说商量对策。 邬长筠见他沉默,双手握住他的手:“不救了?” “不是,要等机会。” “等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你着急,但这件事急不得。” “他被转到亚和商社了,我要去劫狱。” “你不要冲动。”陈修原眉头紧皱,“之前我们在沪江的同志不是没有过劫狱行动,结果呢?日本人为什么放心把他交给亚和商社?那的地下牢狱建得错综复杂,自己人进去都得懵。劫狱的结果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我自己去。” 陈修原无奈地看着她,声音低沉下来:“当年杜召为什么帮红豆解脱?自从亚和商社成立,我们被抓进去三十三名同志,营救过八次,没有一次成功的,没有一次!” “下药呢?看管的那些人,他们肯定要吃饭的。”邬长筠急得语无伦次起来,“下水道,还有下水道,通风管,下水道,都可以试试,不需要你们,我先去探探路,说不定——” 陈修原直接打断她:“没有人比阿召更了解那座密不透风的铁笼,你以为他想眼睁睁看自己的同志去死吗?如果有希望,早就做了。” 邬长筠握紧他的手臂:“那就不管了吗?” 陈修原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只能等再次转移,找机会营救。” “要是不转移呢?”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 陈修原捂住她的嘴,用手比划,示意她到暗室躲着。 邬长筠瞬间冷静下来,点点头。 来的是亚和商社的人,杜兴刚提拔上来的新助理小赵。 他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冲陈修原点了个头:“打扰了。” “有事吗?” 麦子戏社 第283节 “杜经理让我给你送个东西。”小赵将一个包裹递过来,“你外甥的东西。” 陈修原看着被白布包裹着的条状物件,心里莫名一紧,他抬起手,接了过来。 小赵颔首,嘴角的笑意更深:“收好了,他日人死了,放上去,还能有个全尸。” 声音离得远,又隔着墙,邬长筠只听个隐隐约约,待人走,她悄悄出来,见陈修原许久没再上来,便轻声走下去。 她到楼下,立在墙后往院里望一眼,只见陈修原面对着门,手里托了个什么东西,岿然不动。 邬长筠没法叫他,只能蹑手蹑脚出去,轻拍了下他的肩。 陈修原肩膀剧烈地抖动一下,抱紧包裹,匆匆往屋里去。 邬长筠轻声跟上去:“谁?什么东西?” 陈修原没有回答,他是个医生,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摸一下就知道是什么,仓皇别过身去,不给她看:“医院的人,没什么,工作上用的。” 邬长筠见他神色不对,直接抢了过来拆开。 潮湿的风将两人冻结。 想咆哮,想杀人,想将他们抽筋断骨! 舌尖咬出血来,一半涌进喉咙,一半流出嘴角。 她手指颤抖,将白布一点,一点……完全拆开,露出全貌。 是一根干干净净的,白骨。 …… 第176章 邬长筠死死攥着裹布,隔着薄薄的一层,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她的声音压抑又冰冷,带着点儿微颤:“谁送来的?” “杜兴。” “告诉我同志们的藏身地。” “你要做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们能配合吗?” “任何一次行动都要请示组织,再经过严密的计划才能执行。” 邬长筠沉默片刻,快要无法呼吸了,她极力压制住心中的狂暴,半晌,才平静道:“我去看看他们,毕竟你被盯着,抽不开身。放心,就像你说的,亚和商社易进难出,我不会去傻傻送死。” “芝麻和程梅还在老地方,其他同志在东郊青石镇三阳街109号,”陈修原亦在忍耐,纵使心快被撕成碎片,仍面不改色,看她嘴角的血,拿块手巾递过去,“上次行动有没有受伤?”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没有。” “怎么逃的?最近藏在哪?” “陈公馆,以前跟你提过的杀手组织。” “安全就好,外面都是他们的人,等晚些你再走。或者我出去一趟,把人引开。” “嗯。” 陈修原手落在她肩头上:“长筠,看着我。” 邬长筠顿了几秒,才抬起眼看他,幽深的双眸里充满了暗涌的腾腾杀气。 “别鲁莽行事,所有人都在忍,在坚持,杜兴此举,一为折磨,二为刺激我们,尤其是你和我。” “我知道。”邬长筠垂首,将骨头小心包起来,“你先出去吧,我该走了。” “等十分钟,你再离开。” “嗯。” 陈修原双手垂落,转过身去,走向大门,手搭在锁上,深深提了口气,平复好情绪,才开门出去。 …… 邬长筠回到陈公馆,天已经黑了。 公馆亮着灯,却一个人都没有,她来到三楼自己住的房间,刚关上门的那一刹,直接趴在了门上。腹部的伤口钻心地痛,一直强撑着,没敢让陈修原看出来,怕他担心。 她弓着腰,额头抵着冰冷的门缓口劲,捂住伤口去拿床头柜上的医药箱,直接瘫坐在地上,将外套脱掉,撩开衣服,拆去浸满血的厚厚纱布,拿起酒精瓶直接往伤口上倒,半边身痛到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抓了卷纱布,用嘴将一头咬住,另一头往腰上捆,再次将伤口紧紧扎住。 做完一切,整个人快虚脱了。 邬长筠背靠住床,望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丝月光,像刀片般,把地板分割成两片。 她无力地瘫倒下去,仅剩的一丝力泄去了。衬衣被汗和血混着湿透,一阵阵凉意袭来,不停地打哆嗦。 好冷。 好冷……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阿海回到公馆,看到门口有脚印,才意识到人回来了,他急往楼上去,敲了敲邬长筠的门,可许久无人响应。 “我进来了。”阿海推开门,没见人,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和酒精味,往前走几步,才看到邬长筠侧躺在地上,旁边放着凌乱的医药箱和血色纱布。 阿海大步走过去,刚要去探邬长筠鼻息,却见她睁着眼,望向窗外紫黑色的天,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差点吓死我。” 阿海蹲下身,把她扶坐起来,“怎么躺地上?小心冻着,你发烧刚好。”见她不吱声,又问:“你去哪了?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浑身冰凉,一言不发,一脸消沉,低垂着眼,整个人如死灰一般,仿佛一碰就散了。 “我刚才出去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看伤口。”这种时候顾不及男女之别,阿海也是江湖中人,这种事处理多了,向来不拘小节,就要去掀她衣服检查伤势。 不料邬长筠忽然开口,微弱的气息比外面呼啸的寒风还要冰冷:“他们把杜召胳膊砍了,骨头送给了老陈。” 阿海手顿住了。 “都怪我,我就不该答应拍电影,我就应该逃走,什么都不管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邬长筠自嘲地轻笑一声,“为什么非要将真相公之于众?为什么非执着于这些?死的应该是我,受折磨也应该是我。” 阿海握住她的双肩:“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 “他们这样折磨他就是为了逼我露面,”邬长筠缓缓掀起眼皮,空洞地看着他,“只要我落网,就会停止这样的折磨。” “你落网,还有其他人,就算都抓了,还有千千万万抗日人士。”阿海看她这萎靡不振的状态,轻轻晃了晃她的身体,“你在想什么?你别钻牛角尖,你去了,无非是从一个人受罪变成两个人受罪,你不把所有人卖了,把你那些同党一个个全抓来,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况且,就算你真的背叛组织和战友,你觉得以日本当局现在的怒气,能饶你吗?不把你毙了也得活扒层皮祭公爵。” “我不怕,大不了同归于尽,一起死了解脱,”涣散的目光忽然凝聚,“阿海,再帮我个忙,帮我找些炸药来。” “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我是怕你连累吗?”阿海紧蹙眉头,既无奈又心疼,“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们能不能从长计议,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你不理解。”邬长筠猛地搡开他的双手,“你不理解。”她眼睛红了,嗓子也有些沙哑,“阿海,他不仅是战友,也是我的爱人。” 阿海怔怔地看着她。 她……哭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冷血无情、钢铁般的女人不会掉眼泪。 即便伤成那个样子,换药疼到快把牙咬碎都没落一滴泪,可现在…… 邬长筠垂下头,眼泪低落进粗糙的麻布衣里。 陈公馆女杀手本就少,仅有那几个性子刚强,比爷们还要爷们,哪曾处理过这种情况。难得看到她脆弱的一面,阿海竟有些束手无策。 邬长筠双肩沉下去,显得格外无助:“我不敢在老陈那发疯,他是杜召舅舅,不比我好受到哪里去,我只能跟你说说。”她抬脸,祈求地注视着阿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在想办法,也在打听,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那我先去杀了杜兴。”含泪的双眸逐渐变得刚毅,“杜召一直不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现在没必要留了。”邬长筠手撑地起身,往门口走去。 还没到床尾,阿海跟上去,一掌自后将人劈晕过去,抱到了床上。 他把被子盖好,站在床畔深叹口气。 自己理解她的愤怒,换位思考,发生这种事,谁能做到完全冷静?但情况特殊,他们所面对的岂是豺狼虎豹,那都是一个个凶残横行的恶鬼。 这样下去可不行,自己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性子,不看好了,早晚得出事。 …… 杜兴叫手下装作杜召派去的人,到昌源将陈老夫人接了过来。 同时,他还接管了杜召的房子,亲手做一大桌子菜坐等老夫人光临。一等车声到,立马出去恭敬地迎接。 陈老夫人见来者是他:“阿召呢?” “五哥现在忙着,今晚我来招待您。” “他小舅呢?” “加班,医院嘛,天天忙。” 陈老夫人看向他缺失的右腿:“你这腿是怎么了?” “工伤,一群乱.党作孽。” 陈老夫人瞧他这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淡然地走进去,立在客厅中央,环视四周。 杜兴滑动轮椅跟来:“五哥叫您奶奶,那我便也随他叫了,奶奶。” 陈老夫人摆摆手:“别,你现在如鱼得水,可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我这糟老太婆可担不起。” “看您说的,奶奶,咱们先吃饭吧,舟车劳顿的,这一路受累。” 陈老夫人侧了个身,不想看他那张狗脸:“我等阿召回来一起吃。” “那怕是有的等了。” 陈老夫人看向他:“什么意思?” 杜兴背靠椅背,双手交叉搭在轮椅手把上:“我说了,他在忙。” “那就等到不忙为止。” “既然您非要等,要不,我带您去看看他?” …… 陈老夫人跟车来到亚和商社,左拐右拐,进了道宽大的铁门。 麦子戏社 第284节 杜兴在前头领着,忽然停下,回头笑道:“奶奶,这儿污秽,关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缺胳膊少腿都是正常事,您慢点走,别被吓着,摔倒了,我可担待不起。” “我活了快八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陈老夫人一脸凛然,“带路。” “那就好。” 经过几番回转的暗道和长廊,几人来到一间暗牢。 即便一路走来看到无数惨烈的画面,陈老夫人也仍毫无畏惧,腰杆挺直,注视着身前的铁门。 事实上,从她被带出昌源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孙儿怎会毫无预兆、连一声知会都没有,忽然就要带自己离家。 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杜兴让人将铁门打开,让开身,抬手对老夫人道:“五哥就在里面,您请。” 陈老夫人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迈入牢房。所有的坚强、无畏,在看到孙儿的那一刻瞬间崩塌了。她步履蹒跚地快步走过去,想抱住他,可看着那一身的伤痕,却连触碰都不敢:“阿召啊。” 杜召听到声音,瞬间抬起脸,仰望身前老泪纵横的外祖母,硬撑着站起来,往门口去,脚上的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杜兴,你有什么冲我来!”铁链长度有限,他停在牢房中央,拉得三根链子匡匡响。 杜兴歪了下脸,冲他笑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陈老夫人看杜召被磨到血肉模糊的脚踝,赶紧把人拉回来:“别动了,阿召,过来。”这才发现,杜召的右臂空了,她震惊地抓住空荡荡的袖子,一路往上握,直到肩膀,痛心地双手直抖,“这帮畜生,这帮畜生啊。” 杜召单手拢住踉跄的老人:“奶奶,没事,不就是少了条手,没事,别怕。” 陈老夫人不敢贴他太紧,怕蹭到伤口,轻轻推开,拉着他破碎的衣角:“奶奶不怕,好孩子,我们家的,都是好孩子。”她抬起手,将杜召额前被血凝固的头发揉开,撩到后面,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奶奶知道他们把我带来是干什么的,你也别怕,不松口,死有何惧,与其做刍狗,不如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牺牲。国家会记得你,人民会记得你,老祖宗、后人会记得你,杜家满门,都会记得你。” 杜召乖乖地点点头。 “你爹虽暴戾,但也算个枭雄,保家卫国而死,是几代荣光,还有你哥哥、弟弟,全是好样的,他们泉下有知,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杜兴在外面听着这话,心里堵得慌,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膈应自己呢,他冷着脸叫两个人进来,将祖孙俩强行拉开。 杜召发着烧,又遍体鳞伤,失了条胳膊,本身就虚弱,拖着锁链往前:“杜兴,你敢动她,我让你碎尸万段!” 杜兴勾了下嘴角:“你省点力吧。” 门被关上,徒有一块方形小窗能看到里外光景。 陈老太太甩开拉自己的人:“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她朝轮椅上的杜兴俯视过去,“我们昌源,竟然会出你这样的败类,真是奇耻大辱!卖国求荣,残害同胞,现在连手足都不放过,你对得起列祖列宗、杜家满门英烈吗?” 杜兴真想给她来两拳,可这么多手下在,不好对老人动手,假意笑脸相迎:“您还是保重身体吧,路都走不稳了,回去休养休养,明天再请您过来看他,说不定,又少了条胳膊。” “杜兴——”牢房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陈老夫人嗤笑一声:“我的好孙儿,就是只剩一架白骨,也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像某些人,披着块人皮,骨头早就弯了、没了,尚不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她到小窗前,最后看了眼孙儿,“阿召,记着我跟你说的话,来生再做中华儿郎,踏平倭寇,收复河山!” 地上的铁环快被拉变形了,听此话,杜召停止挣扎,望着祖母坚定的眼神,倏地跪了下去,头重重落地:“孙儿谨遵教诲。” 陈老夫人露出会心的笑,转身昂首挺胸地离开。 只听暗牢里一道道落地有声的闷响,越来越远。 …… 陈修原不知道母亲被带来沪江的消息,晚上,他正在医院值班,有个电话打进来,叫他去趟杜召家里。 他不明所以,但隐隐感觉是什么重要的事,只好请同事帮忙看会儿班,匆匆前去。 同一时间,杜兴来到关押杜召的暗牢。 顶上的黄色小灯泡发出晦暗的光,将地上的血染成了褐墨色。 杜兴滑动轮椅到靠在墙边的杜召面前,踢了下他的脚。 杜召头埋在左臂里,没有动弹。 “知道你醒着。”杜兴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扔在他脚边,“看看吧,你亲爱的外祖母。” 杜召这才抬起脸,捡起地上的照片,下一秒,忽然起身朝杜兴扑过来,直接连人带轮椅按倒在地上。 门口候着的几个小弟立马进来,将人拉开,一顿拳打脚踢。 杜兴被人扶起来,刚才杜召那两拳下去,牙都被砸歪了,往远吐了口血,龇牙咧嘴道:“放心,有人给她老人家收尸,不是还有你小舅嘛,已经通知他过去了。”他瞧杜召满眼的杀气,拿块手巾擦去嘴角的血,“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没碰她。”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自己上吊了。” …… 第177章 其他牢房的人最多戴个手铐,杜兴不仅专门在关押杜召的牢房打上地锁,拴住他的手脚,还在两脚间又加了道铁链,配合周围的铜墙铁壁与专人看守,任他那些同党会飞天遁地也难以营救。 杜兴让两个小弟停手,看他肩部断肢部位又汩汩出血,摆摆手,吩咐道:“把医生叫来,给他处理处理,我还没玩够呢,别死在这。” “是。” 杜召躺在地上,眼前一片血红,凌迟之煎熬、断臂之苦痛、非刑逼拷之漫长,都不及此刻半分痛楚。 他知道,外祖母此举是为尊严、为忠义、为民族气节、为断自己软肋。她老人家虽已近杖朝之年,不能以老朽之躯驰骋沙场,却一直在后方默默支持抗战、救济百姓,时至今日,陈家散尽家财以纾国难,做主的,一直都是她。 杜召不悔落入这样的境地,也一直坚信——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国,在可这一刻,他的精神第一次受到莫大的动荡。 国与家,这两者之间,究竟该如何权衡。 他无法做一个确切的选择,只知道,如若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选这条路。相信他的外祖母、父亲、兄弟、爱人、无数战友们亦会如此。 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点杀了杜兴,可即便没了他,也还会有李兴、张兴、王兴……无数汉奸前仆后继,为权利、金钱助纣为虐,谋害同胞。 杜召轻促地笑了一声,口中的血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与无数先烈干涸的血融合在一起。 杜兴瞧他忽然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怎么?脑子被打出问题了?笑什么?” “笑你。” “笑我?你还有力气笑我,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不要我找块镜子给你照照?” “你呢?多久没照过镜子了?”杜召朝他看过去,眼睛被打充血,分外骇人,“兄弟几个,你的容貌最像爹,对着镜子,害怕吗?” 杜兴脸冷下来,阴恻恻地盯着他。 “杜家满门英烈,唯独出了你这条狗,午夜梦回,还睡得着觉?”杜召回过脸,闭上眼睛,“看着你我都觉得脏。” 杜兴被激怒,拔枪对着他,瞪圆了眼,握枪的手不停发抖。 “有种你就毙了我,乱臣贼子,我看你能嚣张多久。”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杜召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杜兴刚要上前,后面来人:“杜经理,红公馆的龟田队长带了一队人来。” 杜兴收下枪,瞪了杜召一眼:“我等会再来治你,走。” 刚到地面,数把枪立刻将他团团围住。 杜兴竖起手,惊恐地看着来人:“龟田队长,这是干什么?” 龟田队长背着手,唇线紧抿,没有回答,直接差人:“拿下。” 这方向,是去家的路。 杜兴实在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一路被压进家里,看到一地狼藉和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贺明谣。 见他回来,贺明谣赶紧扑上前:“盛邦。” 杜兴已然顾不上她,问向翻箱倒柜的日本兵:“太君,你们在找什么?我家里——” 话音未落,一本书砸了过来,杜兴险险接住,一看封面上的字,立马扔掉:“这不是共.-党的书吗?” 贺明谣惊慌失措地拉住他的胳膊:“他们说你是共.-党,说是有人写了举报信,忽然闯进来翻箱倒柜,还找出了那些东西,盛邦,这是你的吗?” “共?”杜兴不可思议笑了,对一旁的龟田队长道:“龟田队长,一定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是共.-党。” 负责搜查的副队长将找出的东西全部摆出来:“证据都在,还想狡辩。” 杜兴滑动轮椅过去,将桌上的文件拿起来一一翻看:“这不是我的!这是诬陷!”他急得快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跌坐下去,“我抓了这么多地下党,兢兢业业替政府工作,为大东亚共荣奋斗,我为皇军做了这么多贡献,怎么可能是共.-党!” “找到一部电台。”一个日本兵从卧室将电台抱出来,同放在桌上。 杜兴愣了两秒,又急道:“一定是杜召!他的那些同党把这些东西藏在这冤枉我!”他滑动轮椅到龟田队长身前,拉住他的袖子,“龟田队长,我让人把我亲哥都剐了,谁是共.-党我都不可能是,我一心为大日本帝国服务,忠心天地可鉴啊!” 特殊时期,上峰命令下来——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必须严治地下党组织。龟田队长甩开他的手:“杜经理,我只负责抓捕,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至于其他的,等回去再说吧。” 杜兴又去抓他:“这明显就是构陷,我要真是共.-党,怎么可能把这些书籍藏在家里!还有电台,要藏也该藏在安全的地方。” 龟田队长覆上他的手,压低身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猛地推开杜兴的手,吩咐手下们:“收队!” 贺明谣见他们拖走杜兴,上前拉住他的小臂:“盛邦。” 杜兴此刻烦躁又恐惧,不过还是抓住她的手腕:“在家别乱跑,等我回来。” 贺明谣眼泪哗哗地点头。 日本兵将她拽开。 杜兴见状,气急败坏地嚷了声:“别碰她!”说完,声音又虚下来,重新客气道:“她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劳烦太君不要为难。” 日本兵没空听他废话,直接将人拉站起来,架着离开了。 贺明谣一路跟到楼下,扒在车窗口看他:“你一定要回来。” 杜兴瞧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有些心疼:“上楼去,别跟着。” “我不放心你。” “别废话,赶紧上去!我不会有事,老实在家待着。” 车子发动,贺明谣收回手。 杜兴头伸出窗,又嘱托一句:“上去。” 贺明谣点点头,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车影消失,才耸着肩,畏畏缩缩地走上楼。 刚关上门,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凌乱的一切,踩过杜兴的衣物、书籍……走到酒柜边,倒了杯红酒,倚着餐桌。 就算这次干不死他,也得叫这狗贼大伤。 她晃了晃红酒杯,微抿一口,望向窗外苍茫的天。 另一边,也该开始了。 贺明谣在地板下藏着的文件里有一张沪江共.-产.党地下党名单,除去之前遭抓获的,还有两个新名字,其中一个是小龙裁缝铺的老板,按时间推算,日本兵应该已经到了,并且扑了个空。 麦子戏社 第285节 那裁缝是贺明谣两个多月前从镇江找来的流民,家被炸没了,会裁布做衣裳,便出钱在沪江帮他开了个店,以便配合自己行动。她同时安排了人在裁缝铺远处盯梢,一发现日本兵过来,立马打电话到裁缝铺报信,老板便按贺明谣交代的,找个火盆,将一叠纸烧掉后迅速撤离。 等过来抓捕的日本兵到,只发现一盆刚烧完的灰烬,和故意遗漏在桌底的一张写有译码的电报,内容为——收杜入狱,伺机营救。 日方上下最近本就恼火,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诸多确凿证据,杜兴难逃一劫。 他矢口否认,酷刑挨个走一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杜兴为日本人做事这么长时间,再清楚不过他们的手段,不吐出点什么,他们是不会停止拷打的。栽赃自己的人明显是很久之前就做好准备,不但要致自己于死地,还要受尽折磨、不明不白地痛苦而死。 他左思右想,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设法逃命。 于是,等到天快亮,杜兴按压大腿短肢,使伤口再次出血,痛得在地上打滚,缓下来后,故意装晕,等日本人发现后,必然将自己送去医院紧急处理。因为他知道,审不出有用信息,那帮狗日的是不会轻易让自己轻易死掉的。 果不其然,他们发现杜兴伤口大出血不省人事后,立马就近送去了由日军派员控制的医院。 夜深人静,病房门外守着日本兵,打起呼噜来。 杜兴倏地睁开眼,小心翻身滚下床,一路轻声往窗户爬去,他手扒着窗台站起来,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虽屁股落地,断肢也痛到半边身都麻木了,但此刻活命最重要,他顾不得疼,伏在地上,往远处的狗窝爬去。 …… 再醒来,邬长筠被戴上脚铐,锁在了床上。她翻身下床,拉得铁链“光光”响。 阿海闻声进来,关上门,见邬长筠面有愠色,忙道:“你先别发火,我有一个好消息。” 邬长筠冷静下来。 阿海走近,按她双肩坐下:“好好养着,别乱动。” “什么消息?” “杜兴被日本人通缉了,理由是共.-党。” “他?他一坨狗屎,也配与我们为伍。” “肯定是诬陷啊,有人想让他死。” “汉奸走狗,就算我们不解决他,也有别人盯着,不奇怪。” “还有一个好消息。”这几日烦心事太多,阿海难得露出点轻松的笑容,“亚和商社两个大人物出问题,暂时被封查了,杜召被转移回红公馆,后天要被送到南京,公开处以死刑。” “什么路线?” “还在查探。所以再等等,哪怕再煎熬,我们得有计划地行动。” “我们?你要帮我?” “我帮的不是你,也不是某一个人。”阿海忽然一本正经道:“帮的,是中国;守的,是华夏血脉;为的,扬我国威。” …… 杜兴一直在狗窝里躲着,这还是曾经的法国人院长为他爱狗筑造的小木屋,后来人调走了,狗也被带走,现在这里住了条温顺的小黄狗,杜兴就这样窝在狗窝里一天一夜,饿极了,为保体力,趁人不注意,便去狗盆里抢两把饭吃。 第二天夜里,杜兴等周围安全些才偷偷离开医院。他不敢回家,腿脚不方便,得避免去一切危险环境,可身无分文,连离开的路费都没有。 于是,他打扮成乞丐模样,灰头土脸的,拄着个木棍子蹲守在一家生煎铺附近,等贺明谣出现。 她很喜欢这家生煎,基本每两三天都得来买一次。 守了两天,杜兴才等到人,他抄近路跟上,在一个巷口忽然将人拽进来。 贺明谣惊讶地看着他:“盛邦,你怎么——” 杜兴捂住她的嘴,巡视四周,将人往深处拉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什么话都没说,就去撸起她的袖子,取下玉镯和手指上金戒指,又要拽她领口。 “盛邦,你要干什么?” “项链给我。” 贺明谣没有阻止他,任他将钻石项链取去。 杜兴把东西放进口袋里:“身上带了多少钱?都给我。” 很明显,这是要跑路,贺明谣将手提包塞给他,心疼地打量他脖子上的鞭痕:“他们对你用刑了。” 杜兴顾不上寒暄,将包里的钱全掏出来:“等我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 贺明谣忽然搂住他:“不,带我一起走。” 杜兴愣了愣,没想到这种时候她竟然愿意冒险跟自己逃亡。 “盛邦,我只有你了,我好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在家,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怕吃苦。” 杜兴推开她:“跟着我不安全,我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行动不便,随时可能被抓。” “我扶着你,我当你的另一条腿。”贺明谣眼泪盈盈,拉住他的手覆在自己小腹,“我怀孕了。” …… 做他们这行的都得留条后路,杜兴在一处废弃面粉厂藏了辆车,这会就用上了。他腿脚不便,临时教贺明谣开车,两人趁夜从野路走,离开了沪江。 天明不宜行路,容易暴露,早上,两人停在树林里,吃了些饼子。 贺明谣去溪边打点水回来,将盛水的大叶递给他。 杜兴接过来,有些动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 “住旅店不安全,我们将就几天,吃完了你去后座睡会。” “我不困。” 杜兴紧握着饼子,想起往昔种种,心疼又懊悔,手摸向她嘴角还未淡化的淤伤:“谣谣,对不起,我那时完全没法思考了,突然失去腿,对我打击太大。” 贺明谣微笑:“没关系,我理解的,要是我,一时也无法接受。” “谣谣。”杜兴长叹口气,“之前打你,也是因为太爱你,太在乎你,怕你不爱我,怕你离开我,我一直怀疑你心里还有……”他停顿两秒,“算了不提他,反正他也活不了了。谣谣,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先找个乡下把我伤养好,等行动方便点,再去香港或是国外,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垂眸,看向她的腹部,“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好。” 杜兴紧紧搂住她:“谣谣,我爱你,我爱你十几年了,我一直那么努力往上爬,不仅是为了出人头地,还为了你能高看我,真正爱上我。你能跟我一起走,我——”他脸埋在她颈窝,“我很开心。” “我知道。” 他松开贺明谣,动情地吻向她嘴唇。 贺明谣倏地躲开:“孩子,不好,才一个多月。” 杜兴傻笑两声,亲了口她的脸颊:“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希望是女孩,像你,漂亮。” “都可以,男孩好,女孩也好,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的就好。”贺明谣将他推远些,“盛邦,以后再也不掺和政治上的事了,好吗?” 杜兴频频点头:“我算是彻底看清日本人的嘴脸了,不管我为他们做了多少事,只要有一点嫌隙,所有努力就都白费,这帮鬼子,打我的时候一点旧情都不会念!” 贺明谣心疼地看他脸上的伤:“很疼吧?” 杜兴摇摇头,指腹抚平她紧蹙的眉心:“不疼了,有你关心,哪里都不疼了。” 吃饱喝足,两人到后座相依入睡。 杜兴难得安心睡一觉,却做了个噩梦,梦到杜震山、杜和、杜召、杜占拿枪指着自己,还有杜安、杜元和姐姐妹妹们,戳着脊梁让自己去死。 他猛然惊醒,看到熟悉的车顶,大松了口气,抬手去擦额上的汗,才发现手腕被拷住,而另一头拷在车上,他怔了几秒,看向四周:“谣谣,谣谣——” 贺明谣出现在车窗外,沉声道:“醒了。” 杜兴晃了晃手:“谣谣,我的手。” 贺明谣提起一桶汽油,倏地泼了上来。 杜兴被溅了一身,不解地看着她:“谣谣,你干什么?” 贺明谣从车尾绕过去,泼了一圈。 杜兴要去开车门,却发现两边都被卡死了,他又朝向另一边车窗:“谣谣!你要干什么!” 贺明谣冲他笑了笑:“还能干什么?烧了你啊。” 杜兴愣住了:“不,你昨天才说——”他诧然反应过来,勃然变色,怒吼道:“你骗我!你个臭婊子,骗我!” 贺明谣泼完了,将油桶扔掉,立在窗外静静看着他:“害怕啦?” “你放了我,我既往不咎。”杜兴手死死扒着窗祈求,“我们好好的,一起离开。” “一起离开?我才不要,你太让我恶心了,跟你在一起一分一秒都让我想吐,我恨不得把你剁碎了扔进粪池里。” 杜兴一边挣扎一边求她:“谣谣,别这样,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 贺明谣拿出打火机,“卡嚓”一下。 杜兴吓得一抖:“我是真的爱你!我没有骗你,谣谣,我爱你,我知道你恨我过去打你,我错了,我带你和孩子离开,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打你了!” 贺明谣轻蔑地笑了笑:“孩子?你真天真,我怎么可能让自己怀你的孩子?自打你第一次强.-奸我,我就一直在喝避孕汤。” “为什么!”杜兴瞋目切齿,死死掐着窗框,手指都白了,“你是不是一直想着杜召!” “是啊,我一直喜欢他,每一次,我都把你幻想成他,每一夜,都骗自己躺在旁边的男人是他。” 杜兴气得快要七窍生烟,疯狂地挣扎,手铐不停晃荡,把手腕都磨破了。 “我从九岁就喜欢他,每次去杜家,都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你。” 杜兴抱着头嘶吼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哪哪都不如他,小时候不如,带兵时不如,你就是个只会勾引人的小妾生的贱种,一直到现在,你永远是个一无是处的败者!人人喊打的汉奸!你的臭名会千古流传下去,而他不管生死,都是个英雄。” 杜兴手伸出窗,朝她抓过去:“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贺明谣鄙夷地笑了起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可怜。”她敛起笑容,“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是个卧底,代号朔月,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加入军统,在你身边套取情报,家里的电台和那些证据是我放的,举报信是我写的,裁缝铺的人,也是我安排的。” 杜兴气得直抖:“你一直跟我演戏!” “是啊,我演得好吗?”贺明谣看着打火机上摇曳的火苗,“真好,是不是?” “为什么?”杜兴又恨又绝望,眼泪掉了下来,“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贺明谣目光回到他身上,“你强占我,害得我家族蒙羞,害我的母亲耻辱自戕,害得我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我没想让她死!我只是想娶你!谁让她自杀了!” “我贺家满门忠烈!”贺明谣倏地将打火机投掷过去,“你个丧尽天良的卖国贼!别想污我祖坟!” 打火机飞了过来,顿时大火蔓延,杜兴瞪大眼,连连往后躲:“不,不——谣谣,放了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岳母,我不该对你那么粗暴,你打我骂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放我出去!” 麦子戏社 第286节 贺明谣看他求饶的样子,一边笑一边后退:“杜兴,我父亲兄长皆为国捐躯,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屈居一个汉奸身下,你就是条见不得人的狗,肮脏,卑鄙,残食同类。” “谣谣——”杜兴被呛得无法呼吸,“谣谣,我错了。” “你还不知道哪些情报是我窃取的吧?”贺明谣仍在后退,“去年三月,第四战区兵力部署;四月,码头军火爆炸案;六月,鸦片烧毁案;九月,伪政府来沪高层名单……” “还有,阿召的军统代号叫青山。青山,朔月,是不是很配?” 火烧到杜兴身上,他无处可躲,拚命扑打身上的火。 “他还是个共.-产.党,我要去把他救出来,然后跟他一起去延安。”贺明谣太了解杜兴了,杀人诛心,全是他最害怕,最痛恨的话,“我才不在乎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有他的地方就可以,哪怕他不爱我,哪怕只远远看着他。” 很快,杜兴淹没在火海里,徒有凄惨的嘶吼声:“啊——啊——贺明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轰”的一声,车子爆炸了。 贺明谣立在远处的树下,看向车里停止挣扎的人影,会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仰面朝向碧蓝的天空。 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爹,哥哥,你们看到了吗?女儿没有给你们丢脸。 女儿,好想你们啊。 …… 第178章 深夜,邬长筠着一身男装,来到同志们藏身的秘密站点。 带有暗码的敲门声,芝麻一听便知道是自己人找来了,本以为会是陈修原,一开门,见是邬长筠,怔愣两秒,赶紧拉大门:“快进来。” 邬长筠走进去,摘下帽子。 芝麻与她握手:“长筠同志,我们等你很久了。” “大家还好吗?” “都在屋里。” 两人走进屋,其余人听到动静,纷纷从房间出来,见邬长筠平安无事,皆大欢喜。 程梅提了壶茶出来,倒上一杯递给她。 “谢谢。” 小周刚睡醒,头发翘起一撮,勾在老赵肩上,伸着脖子问道:“听说你被人救了,不是我们的人,是国.民党的?” “不是,是我的老朋友。” 老赵问:“安全吗?日本人和伪政府到处搜查,你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吧,然后找机会先撤出去。” “很安全,放心,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一会还得回去。” “还回城里?”小周眼睛睁圆了,黑溜溜的,在灯下闪着明亮的光点,“太危险了,你现在是重点通缉犯,还是离开沪江吧!” “小周说的对,”老吴点上根烟,眉头紧蹙,深深吸了口,“日本人对我们恨之入骨,尤其是你,不抓住你没法给上面交代,你还是尽快撤到后方吧。” “我暂时不走。”邬长筠并不想强求同志们跟自己冒险营救杜召,她这趟来只是看看大家,顺便给他们带点药。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现在药贵,给你们带了点。”见人不齐,又问:“其他同志呢?” 芝麻说:“老李老程和小王牺牲了,小董和小吴重伤,还在城里。” “怪我没传达好方位。” 老吴:“周边这么多豺狼虎豹盯着,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程梅见邬长筠脸色不太好,忧心道:“你身体还好吧?” “我没事。” 芝麻说:“你之前录制的影像将鬼子干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公之于众,还引发了国际舆论,叫小日本恼羞成怒,把底片给销毁了,但相关内容在老百姓间口口相传,是堵不住的!再加上行动那天你当众暴露,很多人亲眼目睹,还有记者冒险拍了照片偷偷散播,现在民众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民心凝聚,抗日募捐活动都多了不少,前天还有工人学生游行,不过被鬼子、汉奸打压下去,还抓了几个学生。” “还关着?”邬长筠问。 “放出来了,放心。” 老吴腿受伤,拄着拐杖,不能久站,坐下来道:“这次行动虽有牺牲,但重挫鬼子锐气,伯爵至今还没醒过来,公爵和几个高级军官的死对他们影响很大,此次行动在我们的地下报纸刊登,士气大振,抗日氛围更加浓烈了,据说参军人数都大为增长。你从前的影迷和戏迷本就多,从人人喊打的女汉奸到忍辱负重的卧底,这一反转,影响力更大,起了非常大的标杆作用,这一仗,打得漂亮!”他接着又长叹口气,摇了摇头,“只是苦了末舟同志,遭了这么大的罪。” 说到此,大家心情更加沉重。消息早就传了过来,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恨与不甘都埋在心里,面上徒有无可奈何。 芝麻重重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我们看到报纸了,说是那个狗杜兴把他胳膊都削了!” “嗯。” 老赵:“经过剧场那一战,我们损伤也不小,小于一直在城里打听消息,鬼子守卫严密,营救困难啊。但是这么多年,他为党和国家付出这么多,人我们是一定要救的,只是苦于无从下手。” “干脆直接去劫狱!”小周忿忿道。 “对,再跟鬼子干一场!” “我同意。” “不能冲动行事,”老吴深沉地咳了两声,“不然非但救不了,还多搭进去几个,鬼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折磨,不就是为了逼我们露面,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啊。我知道大家这几天心里都压了团火,恨不得立马喷出来。前线的百万战士,哪个不想抛头颅,洒热血,和鬼子决一死战。” 小周气上头,嚷嚷一句:“你就是怂了!” “臭小子——”老吴见他躲开,拍拍桌子,“不是不救,而是得找机会,和鬼子硬碰硬,完全是找死。” 芝麻:“要不明天我和程梅再去城里探探消息?” 程梅:“我同意。” 邬长筠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直没说话,看着一张张激昂的面孔,深受触动。既然大家同心协力想要搭救,那便再并肩作战一次吧,“杜召要被押送到南京。” 四下霎时寂静无声。 “鬼子四辆车押送,经过葵镇,离这里只有三十多公里。”邬长筠拿出一张折叠起的地图,放在桌上,摊开,抚平,“这是葵镇里外地图。” 所有人都围过来看。 芝麻:“太好了,在外面就方便行动了。” 老吴:“好,好,我立刻联系周边的游击纵队,让他们前来支援。” “等会就去磨刀!” 连断了条胳膊的小孙都道:“我也参加行动。” “不行,受伤的好好养伤。”邬长筠严肃道:“这次押送,鬼子一定十分警惕,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务必好好商酌,人不宜多,只能智取。” …… 商量好战略,邬长筠便开车离开了,她得赶在天亮前回到陈公馆。 进了城里,满大街都张贴着通缉她的照片,并附赏金五万。 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值钱。 开着开着,一辆宪兵队的车开过来。 邬长筠立马拐弯转向另一个方向,停到路边,把车熄火,压低身子,等他们的车开远,才重新发动车子。 邬长筠回到陈公馆,屋里亮着灯,想是阿海又熬夜了。 果然,他正坐在餐桌边擦枪,见邬长筠回来,招招手:“等等,来喝汤。” 邬长筠正好饿了,走过去,看着盖了盖的汤锅,揭开来盛了一碗:“你也来一碗?” “我喝了,郑姐刚睡下,临睡给你热了下,现在还温着。” 邬长筠小抿了一口:“刚好。” “商量好了?” “嗯。” “跟我说说。” 邬长筠低眉沉默地喝汤,忽然放下勺子:“阿海,我总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 “说不上来,心里不踏实,从来没这样过。” “你太紧张了。” “不是。”邬长筠盯着碗里浮动的油块,“阿海,你再帮我打听一下,后天有哪几班火车开去南京。” 阿海懂她意思:“你是怕鬼子声东击西?” “不知道,但多有一手准备总是好的。” “行,我明天让人去问问。” “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了。” “又说这种话了,那……等抗战胜利了,你给我唱场戏吧。” “一定,多少场都可以。” “快喝汤,已经没热气了,我可不想给你开火。” 邬长筠继续低头喝汤。 阿海笑着看她:“吃两块肉。” 邬长筠捞了块肉吃下,煮透了,入口即化:“真香。” “香就好,多吃点,长肉,恢复得快。”阿海继续擦枪,半晌,又说了句,“这次行动,你就别去了吧。” 邬长筠抬脸看他,没有回应。 “你自己都重伤,最近还动不动往外面跑,伤口稍微好点就裂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那我这两天都卧床不动了。”邬长筠严肃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担心我。可就算你们所有人都不去,我都得去救他。” …… 第179章 麦子戏社 第287节 芝麻带几人提前到葵镇隐蔽,正埋伏好等押送队到达,忽然接到蹲守在火车站的侦查员同志电话,说是日本兵押一个戴黑头套、身材高挑的男人上火车了。 阿海和邬长筠等人在葵镇后方的树林里埋伏,听到芝麻的接头口哨,跟着吹了三声,示意周边安全。 芝麻压低身体快速前进,伏到邬长筠身边,同她说:“你猜得没错,他们果然下了套,坐火车去南京。” 邬长筠:“确定杜召上了火车?” “绝对是,像他那么高的人本来就少,小李同志说一条袖子空荡荡的,两脚被锁住了,手还铐了手铐,和一个日本军官锁在一起。” 邬长筠旁边的老赵低声骂道:“这帮狗娘养的,鬼主意真不少,这是想引狼出洞,把我们一锅端了啊!” 芝麻继续道:“还有,鬼子搬了几十个箱子进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守得很严,小李同志没敢靠近,怕被发现,就忙打电话来给我们报信了。” 老赵:“往南京运,总不能是军火吧?” “可能是转运呢,”小周道:“小鬼子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一块炸了!” “先撤吧。”邬长筠抬手看一眼腕表,事先让阿海查过列车时间,开点在九点二十,会途经苏州、无锡、常州和镇江,停靠四次,他们现在抄近路完全能赶上。 阿海与江南游击纵队统共十六个人在路对面的林中埋伏,随时等待信号。 邬长筠吹了四声口哨,一短一长两短,示意所有人集合,往藏在林深处的车撤,去追那列火车。 …… 日本兵开了四辆卡车,一路警惕,缓慢经过葵镇。 卡车里坐满士兵,还装有重机枪和各种炮弹,为的就是勾出杜召的同党,将其一网打尽。 可一路通畅无阻,除了两个锄地的村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小队长掀开篷布看外面,对副队长道:“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应该啊。” “是啊,真奇怪,不是放出消息了?难道他们放弃营救了?” 小队长疑惑地收回头,从前面的小窗对司机说:“慢点开,注意观察路况。” “是。” …… 芝麻和程梅等三人先到苏州站买票上车,正常情况下火车一共九节,今天却在后面多挂了节货厢,他们猜想里面装运的应该就是鬼子运去南京的东西了。 现在首要问题是找到杜召所在车厢,于是,几人分头行动,每人负责三节。 芝麻摸了套列车员工作服,从第三车厢往前。程梅换上洋装,从第七车厢往后排查,一直到八车厢,忽然被工作人员拦住,她佯捂住鼻子摆摆手:“我要升厢,没抢到座位,三等厢还又臭又吵,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满座了,不好意思女士,还请您回。” “我有钱,拜托小哥帮个忙。”说着就去开手提包。 “从这往后都被包了,您如果遇到麻烦,请找对应车厢的列车员。” “那我在这站着好吧,我不要和那群臭烘烘的人乱挤,或者你带我去餐车,车上有牛排红酒吗?” “抱歉,餐车今天关闭了,您还是回到您的车厢吧。” “我不回去,那你帮我升个二等厢,二等厢总行了吧。” 里面的日本兵听到外面吵闹,出来查看。 程梅见人,立马作惊恐状,往后退两步;“太,太君。” 日本兵拿着枪驱赶:“赶紧离开。” 程梅低着头连连鞠躬:“是。”她慌忙离开,走远了,停到两车厢交界处,见周围没人,叼住提包手柄,利索地爬上火车顶,小心匍匐前进,到日军所在车厢,从包里拿出小镜子,拆下镜片,用胶水粘到车厢侧面,借用反射出去的光告诉埋伏在前路的同志们位置信息,做完一切,她原路返回到车厢里,掸掸手,理理衣服,淡定地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站着。 杜召左手被铐在绑箱子的铁链上,双脚也上了镣铐,货厢里一片黑暗,前后各分布两个看管的日本兵。 厢门忽然打开,刺眼的光照进来,龟田队长从前车厢走进来,让手下把几盒寿司给四个士兵分分。他亲自拿上一盒,蹲到杜召面前:“吃点东西?” 杜召背靠着木箱,岿然不动。 龟田队长将包装盒打开,往他手边推了推:“没下药,放心。”见人没反应,他坐到地上,兀自捏了一个吃起来,打量他满是伤痕的脸,“我很钦佩你,经受这么多酷刑还能一身傲骨,也很好奇,为什么你们能有这样强大的意志力。” 杜召不想跟他废话,闭目一言不发。 “我和你们的军队交过手,你们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懦弱、不堪一击,相反,是最难以对付的对手。”他也靠向木箱,一边咀嚼一边叹道:“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多,前辈们曾经说过,只需要三个月就能拿下你们,可现在看来,还遥遥无期。”他细细品尝口中的美味,咂咂嘴,笑了,“不过,现在的反抗不过是垂死挣扎,总有一天,我们会完全征服这个国家。” “连一个人都征服不了,还妄想征服整个民族。”杜召睁开眼,“我们不会败,即便败了,也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去反抗、推翻、重建。” 龟田队长手停在嘴边,顿了片刻,笑着将寿司放入口中:“即便那样,你也看不到了。” 杜召轻笑一声,又闭上眼。 “听说你以前是个驰骋沙场的将领,为什么放着千军万马不带,跑来做卧底?因为你知道,硬碰硬,你们注定惨败,只能通过窃取情报,为你们的战局提供有利帮助。”龟田队长掸掸手,欣赏地看着他:“你比你弟弟强大的多,你应该听说了他的事情,虽然他在被通缉,但我觉得,你们不是一种人。” 杜召淡淡道:“真是群废物,一个瘸子都抓不到。” 龟田队长沉默两秒,又问:“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哪边的?我们的人始终没撬开你的嘴,可你就快死了,秘密,真的那么重要吗?” “滚出去,吵。” 龟田队长站起身,俯视着衣衫褴褛的男人,虽居高临下,却觉得这个阶下囚无比的伟岸。 这才是真正的对手,强大的对手。 这,也是他们迟迟拿不下中国的原因。因为有太多这样的人,这样无谓死亡的战士,坚守着他们的土地。 …… 邬长筠等人在苏州到无锡中间埋伏,皆穿着棕黄色衣服趴在枯草里,等火车开过来,看到镜子反射出来的光,确认车厢后,招手示意后面的战友跟上,挨个上火车。 老吴带几人去疏散百姓,将人全部聚到前面的车厢,防止枪战伤及无辜,其余人八车厢头尾上,准备对敌人进行两面夹击。 邬长筠与五个游击队员从八.九两车厢连接处攀爬上去,刚入内,她就被女工作人员认出来:“你不是那个演——”她拿刀抵着女人的脖子,“往车头躲。” 女工作人员点头,匆匆往前跑去。 邬长筠拿刀上前,迎面碰上个日本兵,指着她凶神恶煞地说:“干什么的?” 邬长筠直接一刀飞过去,正中脖子,接着快速上前,抽出刀,从背后拔枪,与身后的同志们直接杀了进去。 外面骤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货厢里的四个日本兵听见动静,立马戒备地拿起步枪。 杜召猜到是战友们来救自己了,他看向持枪从面前过去的日本兵,趁其不意,倏地起身,手撑木箱一跃而起,用脚夹住他的脖子,将人按到地上,一掌扭断他的脖子,拿走他的枪,打向正往前跑的日本兵,快而准,一枪正中胸膛,人倒了下去。 另外两个日本兵听背后遭袭,立马转身射击。 杜召躲到两个箱子夹层,躲避子弹。 “砰砰砰”一阵扫射。 杜召用脚拉枪套上膛,没有冒头,仔细听他们的发弹数量,一等最后一颗发射,立刻偏身打过去,将两人击毙。 前面的车厢早已枪林弹雨,杜召用枪口对准铐住自己的手铐,将其打断,刚脱离束缚,三个日本兵赶来支援,站在入口处射击。 他立马蹲下以木箱为掩。 子弹不停地击打在箱子上。 几把枪口指着,杜召没法硬刚,脚踩住一个箱子,用力蹬了一下腿,借力将背后倚的箱子朝后面的日本兵方向推,分散他们注意力,接着立马翻滚到另一侧箱子后,一枪打中敌人手臂。 日本兵见他在箱子中间穿梭,神出鬼没的,气急了,拔了一只手.榴.弹扔了过去。 杜召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只能将箱子推过去减少直接伤害。 “彭”的一声。 箱体四分五裂,里面的东西被炸飞,七零八散地从空中落下来。 杜召被震趴在地上,黑乎乎的东西落在手边,这才发现,是鸦片。 几十箱,全是用来祸害中国人的鸦片! 杜召被箱子压住腿,忍痛挣脱开,还没起身,两只枪口对着自己。 “别动!” 他朝地上吐了口血,手按在货箱被炸散的木片上,倏地握紧起身,猛地将尖头插进一个日本兵的脖子里,一脚踢向另一个日本兵的腿,将人踹倒,拔出木片迅疾割断他的脖子。 龟田队长赶过来,“砰砰”两枪打在他旁边的木箱上。 杜召提起日本兵的尸体为挡,往前逼近,用力一推,砸向来人。 龟田队长慌忙搡开人,便见一只血淋淋的拳头打过来,他飞快闪开,与杜召缠打在一起。 龟田从小练功,武士出身,本身就有两下子,两人一来一去不分胜负。 若不是重伤,杜召早将他拿下,前面战况激烈,时间耽误不得,他拧住龟田队长的胳膊,用力一个后肩摔,随即将人按在地上,以膝盖抵住。他个子高,身体沉,虽失去一臂,但力气有绝对优势。 龟田队长口吐鲜血,见掰不过他,一把掐在他右肩伤口,将人生生推了出去。 杜召强忍剧痛不放手,用额头撞他脑袋,又掐住他的脖子。 龟田队长抵不开,从腰后拔刀朝他后背插,另一手铆足了劲去揉捏他的伤口。 断口本就未愈合,被龟田队长按得鲜血淋漓,半边身都在抽痛,杜召一个泄力,被反压在墙上。 刀往他的眼睛刺了过来,杜召单手抵住他的手,两人一时僵持住。 “你的同伙真聪明,居然能猜到你在这里。”龟田队长双手交叠,握着刀死死往下按,“你是个真正的战士,只不过,来世再见吧!” 杜召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尖,将要刺进眼里,忽然,“砰”的一声,龟田队长倒在了他的身上。 杜召朝门口看去,是邬长筠。 她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立马进来关上厢门,用枪将他的脚镣打掉,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枪塞进他手里。 两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外面又传来脚步声,一人一边迅速隐蔽。 车厢前门瞬间被打成筛子。 枪火停了下来,杜召用脚勾开门,外面又是一通射击,只能重新关上。 邬长筠手撑在木箱上,忽然呕了口血。 杜召看过去,只见她背后的木箱上全是血,顺着流到地上,积了一滩,应该是中弹了。 杜召退后几步,从龟田队长身上摸走手.榴.弹,将门开一缝迅速扔出去,同一时间扑向邬长筠,将她护在身下。 外面的三个人被炸飞。 杜召抱着她,沾了一手血,挨处检查:“哪中枪了?” 麦子戏社 第288节 邬长筠无力地推开他:“快走,走啊。” 外面枪声不绝,杜召割开衣服,将她腰上的贯穿伤迅速捆绑好,以防失血过多。扎好后,快速吻了下她的额头:“在这等着我。”语落,立马出去关上门,朝赶来的敌军打去。 杜召一路杀到八车厢,隐蔽在座椅后。子弹打光了,前面的日本兵再次逼近,他拿出刀,准备近身肉搏,忽然一把枪扔了过来,他稳稳接住。 “杜老板,让我看看你的枪法有多好。”是陈公馆的一位杀手。 陌生的声音,杜召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当下没有时间去细究对方到底是谁,这种时候能冒危险来搭救,已经成了自己人。 他握住枪,夹在下巴和锁骨间,拉下铜套。 杀手拔了颗手.榴.弹往前扔去。 杜召配合他,旋即起身,精准打向浓烟与火焰中的敌人。 …… 邬长筠瘫倒在狭窄的木箱上,血淋淋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出小包止疼药,一把全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硬撑着剧痛的身体拿枪,准备出去继续战斗。 刚起身,“轰隆”一下巨大的爆炸声,车厢剧烈晃荡,脱离轨道,直接侧翻了。 邬长筠躺在横七竖八的木箱上,感觉身体碎了一般,哪哪都痛。 她望着正上方被炸破的车厢侧门,乌云散去,太阳照进来,刺得睁不开眼。 好疼,好累,浑身的血被抽干似的。 好想睡一觉…… 她无力地眯上眼,却似乎看到一个黑影,乘着光跳了进来。 “长筠。” “长筠。” …… 傍晚,一行车停在林间修整。 陈修原脱不开身,在家守灵,这次行动没能参加,但多了许多新面孔。 芝麻送阿海离开:“要不要正式加入抗战队伍?” “我做不了正规军,也受不了束缚,就这样很好。” “谢谢你。” “你们总爱说谢谢。”阿海看向不远处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的杜召,“从表面上看,他可能是一个人,可救下他,也是间接救下更多人,国家需要人才,他活着,有更大的意义,我们就是群杀手,不管什么国.民.党、共.产.党,只要不是小日本当政,都可以。” “不去和他说几句?” “没什么说的,我跟你们不熟。” 芝麻摇头笑了笑:“你这小伙子,挺有个性。” “走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不用送。”他坐进车里,同一起来的五个杀手离开。 和杜召在树下说话的是辜岩云。 他点上根烟,深深吸了口,吐出来,看着西沉的太阳:“我去找了小舅,才知道他们的计划,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杜召坐在石块上,披了件黑色长大衣:“一直想要告诉你,没想到先被抓了。” “沪江你是不能待了,这次分别,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再见。” “早晚会见的,”杜召看向他,“回头我给你寄两本书,你好好看看。” “马克思?” 杜召微笑,默认了。 “我说你怎么老是跟我提共.产.党,早就想策反我了。” “国民政府高层腐败不堪,早已不是从前了,见了这么多肮脏事,你心里清楚。” “再说吧,那就,先等等你的书。” 杜召手撑着石块起身,捶下他的肩:“好。” 辜岩云也要捶他,杜召让开:“伤着,别动。” “这会知道伤着了。” “是啊,疼死了。” “到了好好养伤吧。”辜岩云看向不远处的慕琦,“她要走了,还不快去打个招呼。” 杜召没吱声,迳直朝人走过去:“慕琦。” 慕琦是接到辜岩云的通知,特意从南京赶过来的,她手插着口袋,停下,回头看向来人。 杜召朝她伸过手去。 慕琦抽出手,打开他的手:“干什么?” “谢谢。” “别说谢,我救的是我曾经的搭档,毕竟一起出生入死过。就这一次,我们和你们,始终是两路人。” “那就欢迎你来我们这路。” “不可能,只有对待日本人上,我们才是统一战线。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敌人了。”慕琦转身上车,一脚油门开走了。 杜召立在原地看车子目送她。 芝麻走过来:“这次人情你可欠大了,人缘不错嘛,一个被抓,八方来援啊。” 杜召望着远去的车,微笑起来:“何德何能。” “这些装备都是霍沥资助的,全是好枪。还有车,张蒲清派的。” “他们有说什么吗?” “说了。” 杜召看向他。 “说:东西不用还了,带走吧,送你,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别回来了。” 这种话,无疑来自霍沥,杜召想起他那张倔强的臭脸,笑了笑:“是该走了,不早了。” …… 晚霞灿烂,通过篷布缝隙照进来。 车子已经进了陕西地界,一路泥洼,颠簸得很,温暖的夕阳时不时刮过他们的身体,将衣服上一朵朵绽放的血花衬得更加灿烂。 杜召背靠车厢,一直面朝光的方向。 太阳快落山了,余晖铺在微荡的河流上,像无数明星闪烁。 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没想到末路穷途,还能再峰回路转。 曾有一千次想死在战场上,又有一万次想活着,哪怕是屈辱地活着,背负骂名。可现在,以后,再也不用演戏了,长久以来的谩骂、被刺、忍辱吞声终于有了尽头,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战斗,和他的爱人一起。 青山下的薄雾中,隐隐约约有一孤舟,缓缓飘荡。 自己这只险近末路的舟,也终将靠岸。 可渡过这条河,还有更深邃、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在等着他和所有并肩的同志们。 邬长筠被颠醒了,身上盖着被子,背后是温暖的怀抱,她半耷拉着眼皮,目光涣散地看着上方模糊的人影:“我们死了吗?” “活着,都活着。”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杜召低下头,轻吻她的眉心:“不是梦,是真的。” 邬长筠抬起手,覆上他的脸,用指尖用力掐了下。 “疼。” “活的。”她疲惫地笑起来,“这是往哪去?” “延安。”杜召将她手拉下来,握在手心,“回家了,筠筠。” …… 第180章 第五日晚,途径一个小镇,他们找了间旅店稍作休息。 邬长筠失血过多,行路的这几日一直没精神,总是在睡觉。勉强塞了几口饭后,吃下药,又早早睡下了。 芝麻和杜召在旅店外面的台阶上坐着,途经山河南的一盒土烟还剩一半,一人拿上一根。 芝麻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抽了口,吐出浓浓的一团白雾,散进幽深的黑夜里,深沉道:“白解牺牲了,和其他几位同志的尸体被拖去乱葬岗烧了,分不清谁是谁,我们去挖一抔土,找个安静的地方立了碑。” 杜召没说话,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影,浅蹙着眉。 “阿砾暂时交给程梅乡下的亲戚养几天,过段时间等你们俩伤好些再送过来。” “麻烦你们了。” “都是同志,不说这些。” “小舅还好吧?” 芝麻知道陈老夫人的事情,深叹了口气:“老陈这人能忍,什么都不放面上,将老人火葬了,继续正常上班,就怕我去找,联系不上。” 杜召沉默地抽烟。 “你那两个暗中帮助的朋友,和那位南京来的女军统也是去找了他才得知我们的行动,楼上那个贺小姐应该就是跟她来的。” “是的。” “节哀吧。” 杜召点了下头:“嗯。” “真要带她去延安?毕竟是军统那边的,万一——” 麦子戏社 第289节 杜召理解他的顾虑,轻轻弹了下烟身,看灰烬洋洋洒洒落下来:“她无依无靠,忍辱卧底在杜兴身边这么长时间,设计陷害,又亲手杀了他,有勇有谋,如果真的一心向国家和党,是可以发展一下,我先带她找个地方住下,再观察观察。” “是得观察,不能接触机密,防着点没错。” “嗯。”杜召眯着眼抽口烟,声音略显嘶哑,“这次无意发现鬼子偷运的鸦片,尽数销毁,还没来得及跟组织汇报,最近这些事闹得,日特和汪伪的侦察车怕是出的更勤了,暂时不宜发电报,等我到了直接报告吧,你们暂时还是保持静默。” “好。”芝麻最后抽了两口,将烟碾灭,余下半截放回兜里,省着留下次抽,“不早了,上去休息吧,你这负伤得好好休养,别总盯着长筠。” “嗯。” 芝麻先起身,朝他伸过手。 杜召笑着搭上他的手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去,刚到二楼,看到贺明谣立在栏杆处发呆。芝麻与她点了个头,便进屋了,杜召走过去:“下去聊聊?” 贺明谣摇摇头:“我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进屋吧,回头她醒了,看到不好。” 杜召知道她在避嫌:“我们互相信任,没关系。” 于是,两人到不远处的楼梯坐下。 有些事,杜召还是得再跟她交代交代:“延安不比沪江和昌源,日子会清苦很多,荒山野岭,又常年少雨,干燥,风沙大,你在沪江待惯了,一定会水土不服,到了那边住窑洞睡土坑,城里也破破烂烂的,饭店商店很少,各方面物资匮乏,生活和战斗条件都很艰苦,你真的想好了。” 贺明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怕吃苦,我想跟着你。”两人对视,皆不言语,贺明谣想到什么,忽然急促地摆起手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们的,也不会耍什么心机挑拨你们的关系!当年是我不对,那年老太太过寿,晚宴上,她没有推我,是我自己故意摔倒的。” 杜召瞧她满眼的愧疚,一瞬间有些心酸,从小到大她都被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受不得一点儿罪,那会儿一群孩子天天在一块玩,他是一直把贺明谣当妹妹待的:“过去了。” 这三个字,叫贺明谣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转过脸去,赶紧擦掉,又回眸笑着看他:“阿召,希望你可以一直幸福。” “你也是,人生还很长,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往前看吧。” 贺明谣热泪盈眶,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 目的地就在前方,芝麻不与他们一起进延安城,联系了同志来接。 到了接头地点,芝麻下车,同杜召告别:“就送你们到这了。” “替我转达小舅,我们延安见。” “回去我就去趟医院。” 杜召与他握手:“一路平安,小心行事。” 芝麻握紧他的手:“别这么沉重,我们仍旧是上下级,等我消息。” 杜召松开他,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芝麻也与他敬礼:“再会,百谷同志。” 来接他们的人还没到,邬长筠掀开篷布,要下来。 芝麻见状,赶紧走过去:“你伤重,别动了,在里面等人来。” 邬长筠:“路上小心点。” “我跑过好几趟,路熟,放心,倒是你,伤重就别乱动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好好养身体,在后方配合我们。” 邬长筠硬撑着坐直了,同他敬礼。 芝麻腰杆挺得笔直,举手还礼:“各司其职,为了胜利。” “保重。” …… 来接他们的是两位小战士,一身缝满了补丁的蓝灰色棉衣裤,鞋头也是破烂的,虽衣衫褴褛,却精神昂扬,充满朝气。 一行人穿过安澜门,进入延安古城,两位同志将杜召和邬长筠送到宝塔山南麓的医院住院部,又把贺明谣安排到城里的民居宿舍暂住。 邬长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虽路上处理过,但一路舟车劳顿,身体虚极了。 住进病房后,她还是嗜睡,这儿条件有限,食物大多用黑豆、玉米,偶尔开个小灶,来点米面吃吃,又没有充分的鸡鸭鱼肉,只能靠过来探望的同志带些鸡蛋补补身子,就这么休养一个星期,脸色也好了不少。 杜召自己也伤得厉害,肩部的断口感染了,一直低烧,虽和邬长筠不在一个病房,但天天都过来守着,坚持陪着她,或是推轮椅带她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 每天,邬长筠一醒来就能看到他,两人时常什么话都不说,就静静看着彼此,任时光流逝。 十天过去,他们的伤都好了许多,完全能够自由活动,也准备搬进组织安排的宿舍了。 在红公馆的审讯室中,杜召脑袋曾被扎进一根细针,位于大脑左侧顶叶,一直没拔出来,偶尔会头痛,高烧退后,邬长筠便陪他去城里的门诊部看了看医生。 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道:“我们这里目前还做不了手术,就是以现在国外的医疗水平,开颅也会有极大的生命危险。” 邬长筠问:“多大成功率?” “百分之一。” 她僵住了。 杜召握住她的手,问医生:“如果一直不取呢?大多时候我是没感觉的。” “可能是因为位置问题,不取的话,也可能会一直这样,多活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四十年都不一定,但就是会经常头痛了。” …… 两人离开医院,在喧闹的大街上缓慢地走着。 见邬长筠一直情绪低沉,杜召拉她的手晃了晃:“没事,偶尔疼一阵,很快就没感觉了,你看现在,没一点影响。” 邬长筠一声不吭。 “我不做手术,多活一天是一天,就算只有十几二十年也足够了,按现在的战况,用不到十年,就能打跑鬼子。” 邬长筠仍沉默。 杜召拉着她停住,手覆上她的脸:“筠筠。” 邬长筠抬眸与他对视,苦涩地笑了下:“这是你的生命,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不管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十年,二十年,我都陪着你。” 杜召将她搂进怀里:“谢谢。” …… 这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夜。 晚上,两人穿着病服,到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看月亮。 邬长筠靠在他肩上,望着万家灯火,这是自己第二次来延安,上一次还是跟陈修原来的,在这住了近半年时间,学习情报相关技能。 这儿同几年前有了很大变化,加入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壮大,可房屋建筑却更破烂了。 这些年,日军在陕甘宁边区扫荡,多次进攻延安,派战机狂轰滥炸,同时进行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大家只能自给自足,纺织、耕地、饲养牲畜,生产枪支弹药……虽艰苦,但每个人都热情澎湃,积极投身生产与抗敌,身上环绕着信仰的光辉。 “筠筠,我们结婚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当下。 杜召拿出一枚戒指,银圈,镶了颗不知名的红色小石头:“好吗?” “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不,后天,明天。” 邬长筠难得看他急促的表情,微笑起来:“好啊。” 杜召将戒指套在她手上,便牵着人起身:“走。” “去哪?” “回去写报告,申请结婚。” 邬长筠跟他跑下山坡:“慢点。” 杜召却单手抱起她:“等不及了。” “小心!少条胳膊还这么粗莽。” “不影响,娶媳妇去喽。” …… 杜召连夜写了结婚申请书,第二天上交给了组织。 组织当即同意下来,下发相当于结婚证的批准书,便让他们回去准备了。 因部门住房紧张,基本都住集体宿舍,他俩在延安没房子,又鉴于后期要抚养烈士遗孤,情况特殊,便分了个小窑洞。 新婚当天,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志、百姓都过来凑热闹。 邬长筠穿了套简洁的大红色短款棉袄,衬得面色红润,气色好多了。女同志将她头发挽在脑后,束了朵大红花,没口红,便用口红纸润色,唇红齿白,眉眼若画,引得一群姑娘连连称赞。 杜召则是一身军服,胸前别朵红花,身材颀长,腰杆笔直,虽少一条胳膊,仍气宇轩昂,吸睛得很。 没有媒人,没有迎亲,没有大红花轿,一切从简,由杜召的上级——社会部二局的周黎同志主婚,简单介绍一番二人,说了两句喜话便让客人们入席吃酒。 新人挨个敬酒,杜召恐她伤未痊愈喝酒伤身,一杯杯地挡,虽喝的米酒,但两圈过来,脚也有点打飘了。 邬长筠劝他身体有疾少喝点。 杜召只说:“没事,今天高兴,放肆一回。” 窑洞虽小,但生活物品具齐,门窗、墙上贴着大红囍,桌案放了大红烛和瓜果花生等小盘,前有签名盖印的一纸婚书,写道: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1 今晚无风,红烛静静立着,一群人闹洞房,催促他两喝交杯酒,喝完了,又叫杜召用嘴喂邬长筠吃喜糖。 周黎负手高兴地站后头看他们闹:“胡闹,注意影响。” “结婚嘛!不讲究那么多!改明儿周黎同志结婚,我们也闹!” 一群人欢天喜地的,又起哄:“快点,喂一颗!” “大城市来的还这么害羞!末舟同志,行不行!” 杜召无奈,摸了颗糖咬住一边,朝她吻过去,刚要触及,邬长筠往后退,将喜糖从他口中摘过来,放进自己嘴里。 大伙又闹:“耍赖,不算!” “重来!” 杜召看邬长筠脸红扑扑的,将她搂进怀里,对挤在门口的众人道:“好了,不早了,该休息了,都回去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说着,就搂住一帮人出去,把门给关上,“不许听墙角啊。” “不听,不听,春宵一夜值千金,不打扰你们喽。” 脚步声远去,大家欢声笑语,各自散了。 麦子戏社 第290节 杜召一转身,便见邬长筠站在桌边摸喜饼吃,他笑着走过去,看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倒杯水递过去:“别噎着,慢点。” 邬长筠咕噜咕噜灌两口水,继续啃饼子:“你也吃点。” 杜召坐到凳子上,只倒了杯酒,边喝边欣赏她的吃相,忽然将人拉到腿上坐着,脸埋进她怀里,闭着眼傻笑。 邬长筠抓了抓他蓬松的头发:“笑什么?” “高兴。”他仰面看她,“吃饱了吗?” “没有。” “等会再吃。” 邬长筠还没来得及说话,杜召直接将她扛起来,放到床上,压了上去:“喂喂我,好久没碰你了。” 邬长筠舔去嘴角的碎屑,看着他笑,忽然攥住他的衣领,翻身反将他压在身下,一层层解开衣服,亲吻饱满的肌肉上、每一道骇人的伤痕。 温热的嘴唇停在仍然红肿的肩关节上,陡然想起那根不着寸肉的白骨,邬长筠不知道那帮畜生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折磨他,也不想再揭开彼此的伤口,去深究细节。 她心疼地抱住他,脸埋在颈窝,贪婪地吸嗅。 杜召搂住她的腰坐起身,手掌住她的腰,用嘴去咬开胸前的纽扣,一颗,两颗,三颗……同样狰狞的弹孔暴露在眼前,肩部、小腹、侧腰。 两具布满伤痕的身体赤.裸相待,除了满满的情.欲,还有浓浓的怜惜。 邬长筠被他压躺下来,圈住他的脖子,见他手仍垫在自己身下,只能用腰力支撑身体,笑着问了句:“一只手能行吗?” 酒劲上来,杜召有些醉了,半眯眼笑着抵开她的腿:“你说呢。” 急促的喘息在暖室回荡,无风,如风。 使红烛熄灭,月色更迷醉。 …… 第181章 当年邬长筠来延安的时候,电影团成立没多久,一位从上海过来的导演曾邀请她一起拍摄,可那会邬长筠恨透了日本人,一门心思正面抗日,跟八路军到周边地区抵御敌军,就给拒绝了。 后来成功击退日军,她又跟陈修原到情报科学习特工技能,闲暇时便给军民唱戏,全是抗敌保国的戏本子,还自己编演了抗日新戏,赢得广泛好评。 当年的几位导演基本都离开了,又来了些新面孔,旧人中只剩下何问渠,拍外景刚回来,正巧遇到邬长筠在参观电影团,激动地与她握手:“长筠同志!你回来了,在香港还好吗?” “没去香港,先前声称去香港是组织要求保守秘密,我和老陈在沪江做地下工作。” “怎么回来了?暴露了?” “嗯。” “地下工作凶险万分,辛苦你们了,老陈呢?也回来了?” “他还在沪江潜伏。”邬长筠见他满头灰尘,不知道从哪回来,“我结婚了,前几天的事,本来想请你,听说你在出外景。” “那太遗憾了,祝贺你啊!先生是?” “杜末舟,听说过吗?” “老陈的外甥!”何问渠声音都好了两度,“我在沪江参加酒会见过他一次。”他竖起大拇指,“真是太帅了。他居然是我们的人?!” “嗯,现在在情报科工作。” “什么时候见见?认识一下传说中的大人物。” “不敢当,只是普通人。”邬长筠道:“最近他在跟一个任务,等有空了请你来家里吃饭。” “好!” “最近在拍什么?” “八路,行军故事,宣传抗日嘛。” “有没有可以效力的地方?” “那可太好了!我刚写了个本子,回头拿给你看看,有兴趣的话合作合作。” 邬长筠如今身体欠佳,不宜上战场,跌打翻滚的武戏又演不成,但拍拍电影是没问题的:“带我看看?” “欢迎欢迎,来评鉴这两年我们的成果。” 何问渠带她进去,找了一部影片观看。 由于经费紧张、人力物力相对不足,跟沪江相比,延安的电影发展较为滞后,但没有日方控制,创作内容自由,基本围绕抗战展开,宣传抗日救国思想,也有呈现军旅与人民生活的记录片。 在与日方虚与委蛇拍摄了那样一个伪善的电影后,再次看到这样热血沸腾的抗敌影片,她全然顾不上拍摄和表演方面的瑕疵,更多的是亢奋与感动,和对未来工作的无限期待。 无论是在前线还是枪后,每个人都尽自己所能,贡献出一份力量,再微渺的星星之火也能汇聚成炬。 胜利,也终有一天会到来。 …… 半个月后,阿砾被送到他们身边,然邬长筠和杜召每日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孩子,养了两个月,便交给保育员照顾,每周带回家过几天。 杜召不仅在搞谍报工作,还顺带练新人,教军事理论、枪械技术和战略战术。 日升月落,冬去春来,送走一个又一个战士。 又是一批新兵奔赴战场。 杜召没有远送,立在小土坡上目送他们离开。 邬长筠在后面看着那道落寞的孤影。 她知道这个男人满腔热血,也想上阵杀敌,可能力再强,毕竟少了一套胳膊,又时不时犯头疼病。战场凶险,容不得一点儿差错,每个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该有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 邬长筠收拾好心情,走上前抱住杜召的左臂:“饿了吗?回家吃饭。” 杜召与她十指相扣,一抹笑浮上面:“好。” 昨晚烙了饼,没吃完,还剩个四五块,晚上煮点玉米糊糊,便凑合一顿晚饭。 刚要吃上,隔壁邻居过来敲门,送了点自家做的辣椒酱。 这里的人共产互利,都很热心,他们做些新鲜的食物也会到左邻右里赠送一些。邬长筠不客气地接下,与人说:“一起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家看孩子,你们吃。” 邬长筠和杜召送人到门口:“谢谢,慢走。” “快进去吃饭吧。” 两人坐回饭桌前,杜召捞了点辣椒酱铺在干硬的饼子上。 邬长筠最近有些上火,问杜召:“辣不辣?” “辣。” 眼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大口吞下一坨辣酱,邬长筠不信,用筷子挑了点尝尝,不满地踢他一脚:“骗我。”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样子,心里乐得很:“你少吃点,回头又生口疮,不让我亲。” 邬长筠不理她,兀自挖出大坨,一口塞进嘴里,又香又麻,真上头。 杜召把碗端起来举高:“行了,再吃长满嘴疮。” “最后一口。” “不行。” 邬长筠严肃地盯着他,不说话了。 “好好好。”杜召败下阵来,把辣酱放到她面前,“最后一口。” …… 深夜,杜召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幻肢剧痛,他死死掐住身下的被子,满头大汗。实在难忍,便小心起身,到外面独自待着。 头也跟着疼了起来。 杜召咬紧牙,手捂住脑袋。 忍一会,再忍一会就好了。 他用力晃晃脑袋,怕弄出动静吵醒邬长筠,走得更远些,到泥墙边倏地跪坐下去,痛到把头往墙上撞。 从杜召起身那一刻,邬长筠就醒了,她趴在窗口望着外面痛苦不堪的男人,疼在他身,亦痛在己心。 缓了许久,杜召起身回来。 邬长筠立马躺回去装睡。 杜召轻声进屋,躺到她旁边,把被子拉好,盖住她的肩膀。 邬长筠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却像被掏出来撕碎一般,如果可以,真想让自己替他分担些痛苦。 杜召挪动身体,靠她近些,从后轻轻拢住她入睡。 良久,邬长筠才敢转身,窝进他怀里,喃喃道:“好冷。” 杜召没说话,将她圈得更紧些:“我抱着你。” “别松开。” “好。”他在她头顶落下一吻,“睡吧。” …… 五月末,邬长筠拍摄的电影开始映放。 七月中旬,她的身子完全养好了,重新登上戏台,还带了几个小娃娃开始学戏。 八月初,敌机对延安进行轰炸,刚搭不久戏台子被炸毁,死了不少军民。 九月底,杜召被派往晋察冀军区协助作战。 他内心是激动的,终于可以再次上战场,可心中又对邬长筠有愧,因为不是每一次分别都能有再会的机会,战场上生死难料,此去不知何时归、能否归,他无畏死亡,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家妻。 邬长筠看出他的顾虑,也知道不管怎样,他都会前行,一如从前。 便道:“去吧,像你曾给我信中所写的:驱逐倭寇,捍我河山。” 可在行军当天,邬长筠却全副武装跟了上来。 麦子戏社 第291节 杜召看着她剪短的头发和炽热的双眸,没有一句相劝的话。 两人迎着光,并肩同行。 “我们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 十一月,慕琦在一次行动中暴露被捕,受尽折磨,宁死不屈,最终被日方处以死刑,享年二十八岁。 次年三月,辜岩云加入中国共.-产.党,双面卧底。 九月,他从“沪江统一委员会”离职,来到南京继续潜伏。 十二月,张蒲清因筹资抗日,被日方暗杀,死于开往天津的船中,享年三十一岁。 一九四三年八月,贺明谣跟着八路军部队在一次反扫荡中牺牲,享年二十九岁。 一九四四年六月,中.-共沪江站地下党程梅同志暴露,为免被捕,吞弹自尽,享年三十三岁。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 同年十一月,芝麻转移至重庆,继续潜伏,于次年九月牺牲。 一九四七年,霍沥破产,举家搬迁至新加坡。 一九四八年,班主赵敬之癌症身亡,田穗担任新班主。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 十一月,陈修原来到赵溪亭牺牲的地方。她怕黑,可高高的山坡,长满花与草,还有无数烈士们相伴,应该不会那么寂寞吧。 他跪坐在墓碑前,放下一张报纸。 “我们又胜利了。” “以后的中国会越来越好,就像我们一直期盼的那样。” 他抬手,抚摸简陋的墓碑,轻声呼唤她的小名:“小榭。” 他掏出之前送给她的婚戒,放在碑前:“想了很久,还是把它还给你。” 陈修原温柔地弯起唇角:“不需要寄托的东西了,你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永远。” …… 一九五一年春天,六阳县的一个男人埋葬家犬,无意在树下挖出一只提包,发现相机、胶卷和两本笔记本,上交政府,才知东西所属一位叫陈今今的战地摄影师。 她的笔记里详细描述了一路上有关战争、军民生活等内容,结合冲刷出来的照片,都成了珍贵的战时资料。 当年赵二勇并未领会陈今今临走时嘱托自己的话,她被日军带走后,赵二勇便去参军打仗了,两个月后,死在了一次战役中。 四月,西山的老槐树开花了。 一群孩童到山上抓野兔,看到满树槐花,一个个爬到树上摘花回去让母亲做槐花饼吃。 一个女孩发现了树洞的布袋子,拿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新奇的小玩意,拿回家把玩,新鲜感过了,便随手扔在家中的桌子上,直到在城里读书的姐姐放假回家,才发现是个微型相机和胶卷。上交后,结合先前发现的手稿与照片资料,各大报社将日军在战时犯下的恶行刊登公众。 陈今今用自己的死换来了真相的揭露,可面对诸多无可抵赖的铁证,得到的仍旧是日本右翼的否认与对自己国民的隐瞒。 五月,寂州壁画研究所扩建。同时,寂州大学设立壁画专业,吴硕任艺术学院院长兼研究所所长,戚凤阳任副所长。 这一年,她已经二十九岁了。 赵淮和文瑾结了婚,四九年便离开寂州,前往北平工作,只有她和吴硕仍坚守在这里。 吴硕娶了妻,还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孤家寡人的,始终只有她一个。 可戚凤阳从未觉得孤单,她以艺术为食、与佛像为伴,致力于传扬民族文化,带前来考察的学生和社会人士学习,生活一直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研究所发展越来越好,去年初,他们还去三个国家办了巡展,票一经发售便被一抢而空,文创产品也尽数售完。 看到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我们国家的传统艺术,中外越来越多的学者来到寂州研究壁画并主动传扬出去,他们由衷感到高兴与自豪。 最近离奇地接连下了一周雨,天放晴后,戚凤阳把部分研究资料搬出来晾晒。 她站在烈阳下,看着李香庭这些年寄回来的手稿,有临摹品、文章,堆垒起来,赶上一个大汉的高度。 她随手拿起一张,触摸上面俊秀的字迹。 十一年了,少爷,你还不回来吗? 戚凤阳寄出去的信从来没有收到回复,因为一来一回,往往都得一两个月过去,李香庭可能早就不在寄件的那个地址了。 这十一年,他一次都没回来过,戚凤阳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时不时收到装满一沓纸的信,知道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李香庭并没有老很多,除了黑点,轮廓明显了点,同刚出寂州时没什么两样。 他在很多寺庙待过,也在几个绘满壁画的石窟住过一年半载,写了无数稿件,画了无数小稿,全部寄给寂州,供他们参考、学习并整理发表,为中国壁画史研究做出卓越贡献。 徒步万里,涉足全国,绘千里画卷,渡千万亡魂,十一年一晃而过,李香庭已经快四十岁了。虽历尽千帆,那对黑润的眼睛仍旧清澈透亮,甚至像个孩童一样纯净。 一颗心,也从未改变。 他曾到广州找过李香文和李香岷,不幸的是李香文死在一次日军空袭中,只剩下兄嫂独自带两子生活;而李香岷考上空军学校,十九岁上战场,和敌机在空中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他从兄嫂口中得知,当年李香楹跟平殊私奔去了广州,平殊给一个大户人家跑货,因缘际会救了东家,东家带他做生意,去了香港,让李香楹继续读书。后来打仗了,平殊带人给战区送物资,途中被炸死,李香楹辍学去做了战地护士,至今生死不明。 秋天,李香庭来到一个江南小镇。听闻解放后,邬长筠便辞去军中事务,来到这里过清静日子,开了家小戏院,带一群徒儿。 他找到戏院,没有进去,立在外面等待,直到人出来。 今天晚上没排戏,邬长筠傍晚便要回家了,她望着候在路灯下的僧人,遥远的记忆瞬间冲入脑海,她也与哥哥十几年未见了。 带他回家前,得先去一个地方。 邬长筠同李香庭散步到乡镇小学,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站着,看一张张稚嫩可爱的面孔从身前而过。 “包袱放下来吧。” 闻言,李香庭将背后的布袋放到脚边,冲她微笑:“习惯了,不觉得重。” “你一点都没变。”邬长筠凝视着他纯净的面孔,“我去寂州找过你,阿阳说你去苦行了。” “是。” 他的僧衣尽是补丁,布鞋也缝缝补补,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不回去看看他们?” “路还很长。” 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校内走出来。 “出来了。”邬长筠朝他招招手,“阿召——” …… 杜召在这儿做数学和英文教师,学生少,工作也不忙,过得相对清闲。 他们家在乡下,自己盖的房子,门口有块田,种些瓜果蔬菜,还养了条可爱的小白狗。 邬长筠当年小腹中枪,伤到子宫,不能生育。阿砾又去北京上大学了,家里只有他们两口子,简简单单的小日子,平淡且幸福。 李香庭并非只来探望两人,昏黄的灯光下,他从褴褛的僧衣内掏出一张泛黄的合照,递与邬长筠:“施主有没有见过照片的这位女子。” 邬长筠接过照片,视线掠过明尽、灯一,落到陈今今身上。 “你等一下。”邬长筠看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姑娘,觉得有点眼熟,但又不敢立马认定,将照片递去给正在厨房烧饭的杜召。 不一会儿,两人从厨房走出来。 杜召小心捏住照片边缘,凝重地看向李香庭:“她是你什么人?” 李香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一位故人。” …… 找了十一年。 十一年…… 李香庭这才知道,她沉睡在西南深山之中。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按照杜召画的地图,直奔那片深林,去再看她一眼。 三个月,一千六百多公里长途跋涉,跨越千山万水,走过茫茫树林,他终于找到那块陈旧的墓碑。 他看着木碑上刀刻出的“陈记者”三字,静静立了许久……许久…… 阔别多年,一时,竟半句话说不出口。 冬风拂过坟边的枯草,左摇右晃,刮在他轻薄的僧服上,像是爱人温柔的抚摸。 李香庭起身,跪坐到坟边,小心地移走一草一木,捧起一抔又一抔土。 伤痕累累的骸骨逐渐显露,她的左小臂断裂,右大臂断裂,肋骨断了两根……邬长筠和杜召没有与自己细说陈今今遭受过什么,可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什么都明白了。 李香庭脱去宽大的僧袍,躺到她的身边,拥抱断裂的白骨。 将以余生共眠。 佛教修的是超出轮回,可我从不祈盼能够超脱、修成正果。 我还想入轮回,想再次遇到你。 下一次,我一定不会放开你了。 他温柔地注视着久别的爱人,笑着阖上双眸。 十一年漫漫长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明寂了。 “今今,我把李苑还给你。” …… 风雪夜几日,满山积白。 有猎户出来活动,相伴的猎犬忽然转向另一个方向。 猎户往后抹了把厚重的毛帽,一边高声呵斥一边走过去,声音在山林幽幽回荡。 走近了,却见狗扒开厚厚白雪,一个男人搂着白骨,脸上苍白无色。 死了,肉身却无半点腐烂。 麦子戏社 第292节 猎户忽然踩到什么异物,拂开地上的雪,是一件叠放整齐的僧服,再看向那面容安详的男人,秃秃的脑袋,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一阵唏嘘,虽不懂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把他们合葬了。 他看着墓碑上奇怪的名字——陈记者。 又拿出刀加刻了几个字——无名和尚。 雪又飘了起来。 猎户带狗走下山。 深深的脚印远去,只剩下风雪冷冷地拍打墓碑。 不一会儿,将坟头掩埋,亦将所有爱永远藏在地底,天荒地老。 …… 星期五放学,杜召带学生们去听邬长筠唱戏。 他坐在一众活泼好动的少年后面,默默欣赏爱人在戏台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不知不觉,全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 晚上,杜召将学生们送回去,又回到戏院接邬长筠。 风清月朗,两人携手而归。 邬长筠一边摇他的手,一边仰着脸笑道:“脚疼。” 杜召便半蹲下来:“上来。” 邬长筠愉快地跳上去,趴在他宽大的背上:“驾——” “坐稳了。”语落,他便又蹦又跳起来。 邬长筠紧紧夹住他的腰,忍不出笑起来:“快点,驾——” 杜召更快地冲出去,惹得她笑声连连。 “好了好了,放我下来。” “叫声好听的。” “末舟。” “不行。” “阿召。” “不好。” 邬长筠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唤:“杜老爷。” 杜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欸。” “放我下来啊。” 交织的黑影远去,伴着清明的月华,一直走下去。 杜召:“再叫一声。” “不。” “叫嘛。” “臭男人。” “不臭,香得很。” “臭。” “你再闻闻。” “不要。” “闻闻嘛。” “不。” …… 陈修原和田穗已经到台北三个月了。 如今,田穗已成为一位武生名角,来到此地开了家戏院,配合陈修原进行后续工作。 中秋节那天,有个男人来敲门:“你好,你们订的三盒莲蓉月饼到了。” 陈修原:“您记错了,我们要的是苏式月饼,五盒。” “那真是抱歉,我给您重新送吧。” “不用,莲蓉的也可以,家妹喜欢。”陈修原偏身让开路,“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陈修原冲二楼正在看书的女人道:“穗,倒茶。” “来了。” 田穗提了壶茶下楼,一身旗袍,发束长簪,满脸清正的笑,眉宇间的英气像极了久别的师父,她抬手,与男人道:“你好。” “你好。”男人目光在两人中间流转,“请问你们两位,谁是麦子?” 田穗笑言:“我是,他是,你也是。千粒万粟,到处都是麦子。” 陈修原朝他伸手:“欢迎加入,麦子戏社。” …… 第182章 番外 又十几年过去,研究所添了不少新员,吴硕带两个人去意大利参加研讨会,下个月回来,所里只有戚凤阳和三个年轻人。 自从战时来到寂州,戚凤阳就一直在研究所工作,偶尔离开,也是去参加画展和演讲等工作相关活动,或是去别的寺庙、石窟学习研究。 戚凤阳一生未嫁,与壁画、古寺为伴,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将身体和灵魂全部奉献给了艺术。为的从来不是继某人之志,而是真心热烈地爱壁上的每一块色彩、每一根线条。 她想让更多的人看道它们,并为之沉醉,就像年少时的自己。 戚凤阳每天都在等李香庭的信,可漫长的十几年好似虚晃一下便过去了,她再也没收到李香庭的来信。 即便知道凶多吉少,可她还是抱着一份希望,每周都会去一趟寂州城里,问有没有寄到华恩寺的信。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李香庭死前给寂州寄过两封信,不像往常那样——厚厚的画和文稿,而是作为朋友、知己的一些话,一封给戚凤阳,一封给吴硕。 可惜那两封信没能送到寂州,中途遗失了。 …… 又是一年冬,寒风呼啸,穿殿而过,将香烛吹灭。 戚凤阳重新点上烛,又添了炷香,她独自立在空荡的殿中,仰望绘满云纹的藻井,仿佛也化为一朵轻快的云,自由地飘荡。 她跟着壁画里流畅的线条从东壁走到南壁,关上大门走出去,眺望远方云雾中朦胧的山影,往下走几步,坐到冰凉的台阶上。 脸上落下一丝凉意。 戚凤阳抬起手,让雪花飘落在手心。 前殿传来欢声笑语。 她看过去,只见讲解员带着四位外国友人进来,一个个脸上挂着兴奋与感动的笑容,连肩上的雪都顾不上掸去。 如今,五洲四海的人们来到这里,只为一堵壁画真容,全世界都看到了这些先人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文物,并无不为之惊叹。 戚凤阳蜷起手指,欣慰地微笑起来,心里平静而温暖。 当下的一切,皆如你所愿。 少爷,你看到了吗? …… 杜召死于一九六二年,享年五十二岁。 邬长筠并没有想像中的崩溃。她亲眼看着这些年杜召所经受的苦——无数个夜里因为幻肢痛而醒来,难以入眠;头疼也越来越频繁,因为那根细针移位,影响大脑,还偶尔出现手脚不受控制的情况。 所以,直到入葬,她都没有留一滴眼泪。亦没有痛不欲生,想追他而去。 人不该执拗于情情爱爱,它被放下,却从未被遗忘且永远深埋于心中,和骨肉血脉永远连在一起。她还有很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白砾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成了婚,还有了孩子。邬长筠不想跟他们一起生活,独自一人在小镇,经营自己的小戏院,致力于戏剧传承,还带出许多优秀的名角。 后来戏院倒闭,她又旧疾突发,白砾不放心,坚决将她接到了北京照顾。 一九九九年冬天,又到了杜召的忌日,白砾把子孙都带回来看他。 祭拜完,同往常一样,先带着孩子去车里等,留邬长筠一人坐在坟前。 可能是因为常年练武的原因,她已至杖朝之年,却仍身姿挺拔,精神气足,丝毫不显老态。 手上带着杜召送自己的戒指,用布子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另一边,小孙女问白砾:“爷爷,为什么每次我们都比太奶奶先出来?” 白砾摸着孩子的头道:“太奶奶想太爷爷,让他们单独待一会,我们在车里玩会,不急着走,让太奶奶和太爷爷多说会话,好不好?” 小孙女乖乖道:“好。” 他们在车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见邬长筠回来。 白砾叫儿子过去看看,还没靠近,就看到邬长筠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墓前舞棍,虽已高龄,但动作仍旧灵活,转身漂亮,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乍一看身影,完全不像个老人。 白砾见儿子长时间没回来,有些担心,便跟了过来。 两人静静站立,望着远处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 “爸,您还记得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当然,可谓是,绝代风华。”白砾长吁一口气,回忆起小时候在延安的日子,“但她和父亲一直忙于工作,后面又去了战区,直到解放,我们才真正地生活在一起。她一生要强,只有父亲能治得住。可惜父亲走得早,你没印象了。” 麦子戏社 第293节 “是的,但见过爷爷一张军装照,真帅,我要是女人,也爱他。”他又问:“那您还记得亲生父亲吗?” 白砾沉默几秒,眼里仍饱含慈祥的笑:“不记得了,也没见过照片,不过我想,他们一定都是一样的人,才能坚定地走到一起,为了国家,为了信仰而奋斗。” “是啊。” …… 二零零零年春天。 邬长筠身体不佳,坚持与徒弟合演大轴,完成了她人生最后一次演出。 散场后,她让白砾和家人先回去,想在剧院多待会。 徒弟说,晚些开车送师父回去。 白砾不放心,让小辈先走,自己在这陪着。 演员们的都在后台忙着卸妆,白砾就去了个卫生间的功夫,邬长筠悄悄回了戏台,她精疲力尽地坐在台子中央,缓缓躺下去,望着顶上耀眼的灯光,好像一颗巨大的明星,同曾经的自己一样。 现在,这颗星要陨落了,可还会有更多的星火亮起,更加璀璨,更加强盛。 白砾到处找不到邬长筠,叫上人里里外外一起找。 最后在戏台上发现她身着戏服,安详地离世了。 白砾一把年纪,伏在母亲身边,哭成个泪人。 一众人齐齐跪下,拜送恩师。 邬长筠死在了和平年代,死在了新世纪,死在了最爱的戏台,怀里抱着和杜召结婚前拍的合照。 照片里,两人身穿军装,胸口皆系大红花,笑容灿烂。 照片的左下角写了日期——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 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三日,庚辰年腊月二十六。 照相馆,摄影师从黑布下钻出来:“男同志太高了,还是坐下吧。” 杜召从邬长筠身后走到旁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可以吗?” 贴得太近,邬长筠往边上挪挪:“别挤我。” 杜召跟过来,仍紧贴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对摄影师道:“拍吧。” 摄影师弯下腰,重新蒙上黑布:“来,一,二,三。” 卡嚓——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