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清坐在内堂,神色平静。
两个伺候她的小婢,见刘裕到,慌忙施礼,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态,令刘裕忽然感到自己正如日中天的权力威势。
江文清先命两女退下,秀眸射出深刻的感情,看着刘裕在她身旁地席坐下。
刘裕看得出江文清是经细心打扮过,脸抹红妆,石黛画眉,头戴小凤冠,耳挂鎏金嵌珠花玉环,身穿燕尾花纹褂衣,披搭五色丝棉云肩,犹如霓虹彩霞,飘曳多姿,令她更添高贵的娇姿美态。
若让任何不知她底细的人此时见到她,只会以为她不知是哪家豪门的美丽闺秀,而没法想象她在怒海战船上第四十三卷第六章乍闻喜讯指挥若定的英姿。
刘裕心中涌起没法说出来的感觉,眼前的美女就像只为他而活着,向他展示最美好的一面,更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无心于江湖的心迹。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和误会,但在这一刻,他的确有这个想法,且深信不疑。
刘裕心中被浓烈的感情占据。
眼前人儿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他可以向她倾吐任何心事,当然不包括任青媞在内。而更不用担心她会害自己,因为他们的命运已连结在一起,他的荣辱,就是她的荣辱。
又或许他永远无法对她生出像对王淡真或谢钟秀,那种如山洪瀑发般的激烈情怀,但他们之间却有着最深厚的感情,不但不会被时间冲淡,反会随时间不住加深,彷如长流的小河,终有一天注进大海里,再不受边际的局限。
刘裕平静下来,因扰他多天波动不休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文清向他展现甜蜜的笑容,喜孜孜第四十三卷第六章乍闻喜讯的道:「刘郎呵!最没有可能办到的事,你都办到了。当听到你攻入建康的消息,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达建康,方肯真的相信。爹在天之灵,当非常欣慰。」
听着江文清温柔动人的声音,刘裕感到整个人放松下来,劳累同时袭上心头,只想投进江文清的香怀里,忘掉了一切的狠狠睡一觉。被催眠了似的道:「我很矛盾!」
话出口才晓得不妥,江文清兴高采烈的来到建康,自己怎可大吐苦水,扫她的兴?
江文清理解的道:「是否感到负在肩上的担子太重,有点儿吃不消呢?」
刘裕愕然道:「文清真了解我。这个大统领的位子不容易坐,如果干掉桓玄后,我和文清可以携手到边荒集去,我会感到轻松很多。」
江文清微笑道:「你以为还可以退下来吗?你只有坚持下去,还要比任何人做得更出色。」
刘裕苦笑道:「正因我完全明白文清的话,方会感到矛盾。」
江文清道:「我知道你是因受钟秀小姐过世的事影响,所以心生感慨,人总会有情绪的波动,过去了便没有事,何况有人家陪你呢?」
刘裕暗吃一惊,江文清的耳目真灵通,不过也难怪,自己的亲卫里,不乏来自大江帮的人,谢钟秀的事当然瞒不过她。
江文清该不晓得自己和谢钟秀之间真正的关系,否则不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调说话。
江文清轻柔的续道:「我刚和刘先生谈过话,他说你把朝政全交给他打理,令他可以放手革故鼎新,首先是整顿法治纪律,然后再推行利民之策。
所以你到建康只五天光景,建康便有焕然一新的气象,不论上下,都奉公守法,不敢逾越。」
刘裕叹道:「政治我根本不在行,幸有刘先生为我出力。」
江文清欣然道:「勿要妄自菲薄,知人善任,正是治国之主的先决条件。否则朝政紊乱,一个人怎管得这么多事?」
刘裕沮丧的道:「当统领已令我感到负担不来,皇帝嘛!我现在真是想也不敢想。桓玄称帝,建康的高门已没法接受,何况是我刘裕一介布衣。」
江文清敛起笑容,乎静的道:「不管你心中有甚么想法,难道你认为自己仍有别的路可走吗?」
刘裕呆了一呆,沉吟道:「我不太明白文清的意思,一天我军权在手,谁能奈何得了我?」
江文清淡淡道:「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便大错特错。或许有你刘裕在的一天,的确没有人敢拂逆你。但你走的路子,只是重蹈桓温的覆辙,而你的儿子,更会踏上桓玄的旧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必须面对现实,绝不可以感情用事。」
刘裕愕然看着她,好一会后才以询问的语调轻轻道:「我们的未来?」
江文清霞烧玉颊,垂下螓首,娇羞的点了点头。
刘裕浑身遽震,忘情的嚷起来道:「我的老天爷!文清不是哄我吧?」
江文清白他一眼,嗔道:「都是你不好!」
刘裕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趋前探手抓苦她香肩,颤声道:「我们的孩子……」
江文清投入他怀里,用尽气力抱紧他,再不肯说话。
刘裕生出全身麻痹的奇异感觉。
怀内的美女竟怀了他的孩子。不久前他便如眼前这般拥抱着谢钟秀,可是谢钟秀已玉陨香消,他已失去了谢钟秀,再不能承受失去江文清的打击。
他生出和江文清血肉相连的亲密感觉。在这一刻,他晓得自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作出任何的牺牲。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去保护他们。令他们得到幸福。
他像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脑袋襄响起屠奉三那两句金石良言你在那位置裹,便该只做在那位置该做的事情。
在目睹那么多死亡后,刚刚才举行过葬礼,而就在这个时刻,一个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且是他的骨肉,那种对比是多么的强烈。
刘裕感到脑筋前所未有的清晰,完全掌握到自己的位置。
他创造了时势,但这个他-手形成的形势,却反过来支配着他,令他欲罢不能。
既然实况如此,又没有退路,他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只做应该做的事,文清对政治的敏锐,实在他之上。
刘裕轻柔的抚摸江文清纤滑的玉背,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我全听你的吩咐。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会好好的学习。」
平城。
崔宏进入大堂。
偌大的空间,只有拓跋珪一人据桌独坐,神态从容冷静,若有所思。
崔宏直抵桌子另一边,施礼道:「族主召见属下,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珪示意他坐下,崔宏在他对面坐好后,拓跋珪朝他望过去,道:「崔卿可有应付慕容垂的良策?」
崔宏为之一呆,露出苦思的神色。
拓跋珪微笑道:「难倒崔卿了。崔卿没有随便拿话来搪塞,正显示崔卿不想向我说空话。想当年对着慕容宝,崔卿计如泉涌,着着精妙,比对起现在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为甚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
崔宏羞惭的道:「我心中并非没有应付之策,但却没法拿得定主意,因为慕容垂的手段教人看不通摸不透,有太多的可能性。只好待我们对慕容垂军力的部署,有多一点情报时,方厘定应对的策略。」
拓跋珪摇头道:「那时可能已太迟了。我们必须在令我们悔不当初的事情发生前,及早掌握慕容垂的战略,否则慕容垂绝不会让我们有纠正错误的空档子。」
崔宏颓然道:「寒冷的天气和风雪,令我们得到缓冲的空隙,但也限制了我们的行动,令我们没法掌握慕容垂大军的动向,也没法在这阶段拟定对策。」
拓跋珪冷然道:「只要我们能掌握慕容垂的心意,比之得到最精确的情报,并没有实质上的分别。」
崔宏为之错愕无语,乏言以应。慕容垂向有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美誉,擅用奇兵,想揣测他真正的心意,是谈何容易。
拓跋珪似是凝望着他,但他却感到拓跋珪是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域内。只听拓跋珪平静的分析道:「慕容垂本身绝不怕我,他怕的人是燕飞,不是因燕飞的兵法比他高明,而是对燕飞的武功,至乎对燕飞这个人,生出惧意。这种心理非常微妙。且有一点是我们不应忽略的,便是在情场的较量上,他始终屈居在绝对的下风,因为直至此刻,纪千千仍不肯向他屈服投降。」
崔宏差点冲口而出想问的一句话,就是族主你怎晓得纪千千尚未向慕容垂屈服?可是拓跋珪说这番话时,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态,却令他没法问出口。更令他不想反驳的原因,是拓跋珪极度专注的神态,似乎能把心力全投进对慕容垂的分析去,不管对错,拓跋珪这种能把精神完全集中的思考能力,本身已具无比的镇慑力。
他从未见过拓跋珪这种神情,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拓跋珪续道:「在这样的心态下,慕容垂会如何定计呢?」
崔宏虽是才智过人,但真的无法就这番对慕容垂心态的分析,揣摩慕容垂的手段。道:「只要能杀死燕飞,慕容垂的心中再没有障碍。」
拓跋珪拍桌道:「不愧我座下第一谋士,想到问题关键所在。」
崔宏心叫惭愧,他只是顺着拓跋珪的话来说,怎样都称不上甚么聪明才智,却得到第一谋士的赞语。
拓跋珪沉吟道:「可是在一般情况下,不论慕容垂派出多少高手,也是力有未逮,因为我的小飞武功盖世,神通广大,打不过便可以开溜,谁能拦得住他?只有在一个情况下,慕容垂可以置燕飞于死地,就是当边荒劲旅北上之时,落入慕容垂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以小飞的为人,绝不肯只顾自己,舍下荒人兄弟突围逃走,如此便只有力战而死的结果。这是慕容垂收拾小飞的唯一办法。」
崔宏明白过来,心悦诚服的道:「族主明见,此确为慕容垂能想出来的最佳策略。现在我们致胜的关键,正在于能否与荒人夹击慕容垂,如果荒人被破,我们将处于捱打的下风劣势。」
拓跋珪道:「不止是下风劣势,而是必败无疑。我是个懂得自量的人,不论军力兵法,我仍逊于慕容垂,所以才说他不怕我。且没有了小飞与我并肩作战,不但是对我的严重打击,还会影响我军的士气和斗志。燕飞不单是荒人的英雄,还是我族的英雄,试想想假如慕容垂高举着燕飞的首级,到城外示威,会造成怎样的效应。」
崔宏听得心生寒意,先不说对拓跋族战士的影响,他自己便第一个感到吃不消。
拓跋珪道:「以慕容垂的精明和谋略,绝不会看不到致胜的关键,正在于不让边荒劲旅与我们作战略上的连结和会合。由此便可以把他的手段揣测出一个大概。」
崔宏点头同意道:「我们固守于一地,是静态的;荒人部队却必须长途行军,也让慕容垂有机可乘。」
拓跋珪胸有成竹的道:「慕容垂是不会调动主力大军去对付荒人的,因为这是轻重倒置,在兵法上并不聪明。所以慕容垂亦不会亲身去对付小飞。」
崔宏一震道:「龙城兵团!」
拓跋珪笑道:「猜对了!我们一直想不通燕军在太行山之东的调动,现在终于有个明白,如果我没有猜错,慕容垂的主力大军正从秘密路线,直扑平城、雁门而来,而由他最出色的儿子慕容隆指挥的龙城兵团,已穿越太行山,扼守荒人北上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严阵以待。如果我们让慕容隆得逞,我们将输掉这场仗,也输掉我拓跋族的未来。」
崔宏虚心的道:「我们该如何应付呢?请族主赐示。」
拓跋珪道:「首先我们仍须掌握敌人的部署和行踪。」
崔宏发起呆来,兜兜转转,最后仍是回到这个老问题上,如果能知道敌人的行踪,他崔宏也不会一筹莫展。
事实上他对拓跋珪凭甚么可知悉慕容垂和他的主力大军已离开荣阳,仍是摸不着头脑。
拓跋珪从容道:「我们的探子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没有人办得到。我已请出一个人,此人肯定不会令我们失望。」
崔宏忍不住问道:「敢问族主,此人是谁?」
拓跋珪沉声道:「就是秘人向雨田。」
崔宏尚是首次听到向雨田之名,再次发起呆来。
拓跋珪扼要地解释了向雨田的来龙去脉,道:「我见过此人,难怪燕飞对他如此推崇,此人确不愧秘族第一高手,照我看比之燕飞也相差无几。我不轻易信人,但对他我是绝对信任的。小飞更不会看错人。」
崔宏此时心情转佳,点头道:「若我们能掌握燕人的动向,确实大添胜算。」
拓跋珪沉吟片刻,肃容道:「我要问崔卿一个问题,崔卿必须坦诚相告,绝不可以只说我爱听的话。」
崔宏恭敬的道:「请族主垂问。」
拓跋珪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梁,沉声道:「假如在公平情况下,我们拓跋族和荒人联军,舆慕容垂和慕容隆会合后的部队,作正面交锋,哪一方胜算会大一点呢?」
崔宏现出苦思的神色,最后叹道:「仍是敌人的胜算较大。」
「砰」!
拓跋珪拍桌道:「说得好!所以我们绝不容龙城兵团参加最后的一场决战。慕容垂看准对荒人有可乘之机,故派出慕容隆来对付荒人,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龙城军团同样予我们有可乘的机会。只要我们能和边荒劲旅好好配合,龙城兵团将失去参与决战的机会。」
崔宏道:「有甚么要我去办的,请族主吩咐,属下即使肝脑涂地,也要为族主办妥。」
拓跋珪道:「没有比崔卿再适合的人选,也没有人比崔卿更熟悉荒人,我会调派五千精兵予崔卿,由崔卿亲自为他们打点装备、加以操练。当向雨田有好消息传回来,我要崔卿立即领军南下,与荒人全力对付龙城兵团。其中细节,崔卿可与从边荒来的丁宣仔细斟酌,而了宣也是你的副手。明白吗?」
崔宏得到这般重要的任命,精神大振,大声答应。
拓跋珪现出轻松的神色,欣然道:「慕容垂一生人犯的最大错误,不是错信小宝儿,而是对纪千千情难自禁,惹怒了荒人,也惹出了我的兄弟燕飞,而燕飞亦成了他致败的关键。」
崔宏大有同感,如果没有燕飞,眼前肯定不是这个局面。
拓跋珪道:「去吧!我要你把手上的部队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下,当你有详细的计划,便来和我说,让我们仔细商榷。」
崔宏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