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皇帝渐渐地烦乱,焦躁。
天色暗了,夜来了,宫车队伍燃了灯。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满了牢骚地说出:“他们总算晓得带灯火!”
没有人敢接口,现在,杨贵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灯火一长串,后面,灯火也是一长串,队伍拉得很长,在黑暗中,蜿蜒的灯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凄厉的华艳,她茫茫地看着。
宰相杨国忠在天黑之后,就骑了马傍着御车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后地照顾着。这位老内侍面有重忧,他悄悄地告知杨国忠,袁思艺到此时尚未迎上来,金城那边可能出了问题,杨国忠吃惊着,欲下令做好作战戒备!
“不行,如果颁发准备作战的命令,军士会逃散,现在只有走着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说出。
在黑暗中行进的队伍,到金城时已近半夜,前锋于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将来报告:金城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车到金城驿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连特遣的三品大员,亲信的内侍监袁思艺一行也逃了。他愤极,脱口而出:“我会死在路上!”
无人敢再话,侍从们拥着皇帝贵妃入金城的皇家驿站,在油灯和灯龙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驿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杂乱,而且间杂有哭叫声。
杨国忠和韦见素入觐,告以正努力设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两位宰相挥挥手,接着,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杂乱,叫骂声和哭声不绝。
高力士进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意志消坠尽,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间的刀柄,眼泪流转之间,拔出刀来!高力士惊异地叫了一声陛下!
“力士,是时候了,我……何必等到乌江才自刎!”皇帝举起刀,在哀愤中欲自杀。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随的内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并未到这地步,此时,千钧一发,全靠陛下镇定将事,居中领导,如陛下意志一驰,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说。
“……我……我……”李隆基气呃着。
入内更衣的杨贵妃闻声,快速地奔了出来,她自皇帝手中取过刀,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
“连袁思艺也会弃我而逃,唉,众叛亲离的场面,只怕会在今日出现!”李隆基哀切地吐出。
“陛下,度过这一关就会好的!”杨贵妃软弱地说,虽然当着侍从,她还是以自己的巾为皇帝拭泪。
高力士命人取酒,让皇帝饮了几口,接着,高力士向贵妃作了暗示,便转出去,在外面,有无数的事等待他做。而杨贵妃,扶了皇帝入内室休息。
侍女们为皇帝替换了汗湿的衣服。
外面,人声依然杂乱,中后队的人不断到来,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后队人到达时,没有前队那样的混乱。
杨国忠父子加上魏方进和几名官员,张罗了食物,他们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给护卫驿站区域的六百名兵士。
接着,高力士再入,他请求皇帝出去慰抚将士。
颓丧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终于镇静下来,他明白安抚将士的重要性,于是,命人备马,偕同高力士、陈玄礼、二十四名龙武军骑士,到近区慰问了将士,经历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区内,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没有去。至于太子,则扎营在金城东面五里之处,似乎自成一个系统了。
没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应该问而没有出声。杨国忠和高力士悄悄议论着,但是,两人又都不欲呈奏,他们明白,在此时,皇权已很有限,什么事都不能做的了。
此时,侍从车中的谢阿蛮和锦梦儿到驿馆正屋来见贵妃——她们看到占地颇广的皇家驿馆,每一处都挤坐着人,有许多人已躺在地上睡着。
皇帝和贵妃有一间房,那是当年金城公主远嫁时在此地休息过的,长久没有人居住,屋内似乎有些霉闷的气味,但是,皇帝和贵妃只开启了一扇向内的小窗。
皇帝和贵妃都没有睡。
谢阿蛮看到贵妃的双眼哭得红肿,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后,也呆住了。
“阿蛮,没什么事吧——”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路上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路上乱哄哄的,但宫中人都还好,也没吃苦!”谢阿蛮低着头说。
“噢,你出去周围看着,再把情形来告诉我——这时,外面好象静了一些?”皇帝喟叹着,又问:“有些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他说出,自行挥了一下手:“梨园子弟们出来的如何?”
“宫眷数十人,和我一起,梨园中有一群,我看到几个,他们都还好——”谢阿蛮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两名内侍相随而行。
阿蛮发现,金城驿只有内层的戒备,稍向外,就等于没了防卫,兵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两名内侍,偕锦梦儿向东走——那边的两排屋宇,从前是驿兵居住的兵房,如今为龙武军占住,外面的广场,有车辆结队而列,车边的地上,都睡满了人。
夜沉沉,连谢阿蛮都有寒肃之感。她低说:“锦梦儿,倘若安禄山有三百骑兵赶上去,我们这里就会完了!”
“我们去找找梨园中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所在!”
在锦梦儿说话中,东北方的一条溪边,出现了一列灯火,移动着向金城驿来,她们停止了,内心惧怕,如果来的是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有几名龙武军的军官先行而到,谢阿蛮迎上去看,发现陈方强也在内,她匆匆询问——原来,自东北面来的一群人为潼关退下来的败兵,大将王思礼到了。
陈方强约谢阿蛮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会回来。
东北方一小队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率了八骑上前迎接王思礼,他们入驿站去,谢阿蛮看溪边,由王思礼带来的,除了三人入见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着等候,大多是军官。
又过了些时,陈方强匆匆地来到了,他依然情意绵绵,告诉阿蛮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着,要求在前路宿驿时,夜间相会,阿蛮在颓败中漫应着,转而询问王思礼的情形。
“特进王将军自潼关逃出,带了千把兵,经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见了太子,残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陈方强毫不掩饰地说。
于是,他们分开了,谢阿蛮回到驿站时,王思礼已离去,阿蛮不曾把实情相告,她只说,四方的人渐渐安下来,已睡了。然后,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杨贵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后,悄悄出室,在侍从小间接见自后面步行赶到的宫廷女官静子等人。她由静子报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员,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营。
接着,谢阿蛮也入内,贵妃很闷,嘱咐静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蛮把所见悄悄相告。
贵妃举头望月,无言。阿蛮说:“贵妃,王思礼他们从富平一路来,那边该很平静!”“嗯,刚才听王思礼说了,他一路来都平安,潼关败兵散逃的有几万人,他说,他派了人在收编,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后面戒备。”杨贵妃说着,微喟:“敌人不追来,我们内部也会有问题,我真担心……”
“贵妃,太子在后面,好象不理会前面的事了,王思礼带来的兵,听说被太子留住!”阿蛮低告。
“我知道一些——这事,现在不能说!阿蛮,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力啦!”杨贵妃偕阿蛮缓缓行,走出驿站的南边门户,外面,睡满了宫廷的执事,内侍女官杂躺着。
贵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现在,金城驿的周围已静了下来。
在静寂中,有笛声远远地传来,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就止歇了,想来,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蛮,明早,你上我的车来吧,有时,你也可以和皇上讲些话,再帮我探听消息,今天下午,他们有好些事瞒着皇帝的。”杨贵妃苍凉地说。
谢阿蛮允承了,她劝请贵妃早些睡。
杨贵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着,她本身毫无睡意,再出来领受夜风,此时,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阳的好日子。
黎明时,逃亡的队伍有很多人没有及时起身。
杨国忠利用时间,在皇家驿站的正堂举行一次朝会,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乱,他企图借一次朝会把情势扭转过来。
杨国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会,有三十多名官员列班,太子和皇子及郡王也有二十来人,皇帝不能就当前形势说话,只有慰劳官员们,接着,杨国忠报告渭北平安,那是安定人心的。
潼关的败将王思礼,正式报告了哥舒翰已降贼。又简单地说了自己逃出的经过。
皇帝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以继哥舒翰。
接着,皇帝宣布启程,但又再召入将军们慰劳和勉励。
在朝会进行时,谢阿蛮和太子的随从们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亲信随从内侍李静忠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私谈,她又看到龙武军有两名郎将也和太子的从官在一起谈话——东宫官随太子来的,有资格入朝的,多数留在外面,这使谢阿蛮为之惊异。
不久,王思礼辞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讲了话,便另行上路,并不随驾西奔。
终于,大队自金城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