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下旨,召鸿儒进京,数量没有定,名单也没有,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唐毅立刻修书,给心学的前辈,还有昔日的故交好友,邀请大家一同北上,共襄盛举。
而且借此机会,唐毅印了上万份《治安疏》,散布到两京一十三省,他本以为数量够多了,实际上还是送少了。
自从年三十,海瑞上书,百官被囚禁,宛如一颗炸雷,消息快速传到各地,由于距离的关系,外面很难得到准确的消息,只是知道有人上书,结果惹恼了嘉靖。
上了什么书?又写了什么东西?怎么会惹出那么大的风波?
多数人都觉得一定是上书之人丧心病狂,不然怎么会惹恼皇帝,发那么大的火。等到《治安疏》传到了各地,士绅官吏,首先看到了全文,通读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那些老学究还在迟疑,年轻人却惊讶地吼出来,“写的太对了,这样的忠言,陛下怎么不听啊?”
千百年的教育,圣君贤臣,几乎深入所有人的骨髓。
哪怕皇帝做的不好,也会把责任推给奸臣,之前一直替嘉靖背黑锅的是严嵩父子,大家伙一提起来,纷纷咒骂他们,都说他们蒙蔽了皇帝,后来背黑锅的人变成了徐阶。
普通的读书人,从来没有,或许也不敢想,皇帝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可是海瑞就大大方方写了出来,每一条都说到了大家伙的心里,真是直言进谏,没有一丝一毫的假话,说得太好了。
那为何皇帝不愿意采纳谏言,反而把海瑞抓起来,还迁怒到百官呢?
老学究们,一脸的痛苦,长叹一声,“忠言逆耳啊,陛下还是会改过的。”
至于胆大的年轻人,则是愤愤不平,“我看当今天子,根本就是个昏君!海大人是替天下百姓说话,昏君要是敢杀了他,我们,我们决不答应!”
《治安疏》在东南的传播速度,简直比瘟疫还要厉害,唐毅的三本著作,需要一些基础,才能看得明白,可是《治安疏》不需要,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上面的意思。
凡是读书人,不谈论几句《治安疏》,就成了山村里出来的土老帽,人家都要鄙视你。
很快,包括老弱妇孺在内,都知道大明朝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官直臣,“海瑞”两个字,深深刻在了大家的心里。
他的直言让人们感动,他的命运,让人们担忧。
恰逢朝廷召鸿儒进京,百姓们凑在了一起,聚集在码头,翘首以盼,没有多大的功夫,一辆马车过来,季本从车上走下来,百姓们呼啦都跪倒了。
“彭山先生好,彭山先生早!”
季本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傻了眼,什么时候老夫这么受欢迎了?
老头子兴冲冲到了大家的面前,感动道:父老乡亲们,老朽何德何能,劳烦大家前来相送,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老大人,不用客气,您老德高望重,解救海青天,保住海老爷,都要靠您老了。”
“海?海瑞啊!”基本闹了一个大红脸,敢情人家是为了海瑞而来,不是送自己。老头子难免失落,可很快就恢复过来。
码头上的人少说也有上万,三教九流,全都跑来了,大家都为了海瑞而来,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季本抱拳拱手,“乡亲们,老夫进京,一定想办法,替海大人周旋,要是救不了海大人,老夫也不回来了。”
季本转身上船,几个乡绅代表跟着上来,手里捧着三万两银票,无论如何,都要塞给季本。
“彭山先生,要救海大人,少不得花钱,我等不能前去,只有聊表寸心,您老不收,我们立刻跳下去。”
季本还能说什么,只剩下感动了。
他的船只北上,出了长江口,一路赶到天津,刚下船,后面就有人喊他,来的正是钱德洪和王畿。
“彭山兄,来的不慢啊!”
季本嘿嘿一笑,“一把年纪了,还是劳碌的命,不得不来啊。”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苏州那边的百姓都拜托我要帮着海瑞,还给了我三万两银子,这一路上我也没想好,该怎么花,您们二位给拿个主意?”
王畿苦笑了一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摞子银票。
“这是杭州百姓的十万两,我们两个也发愁哩!”
三个老头面面相觑,海瑞的面子还真大啊!
……
民心所向,各地的学者前辈,不光是心学,还有一些理学宿老,平时归隐山林,不轻易露面的,都纷纷冒出来,带着门生弟子,前往京城。
唐毅是既高兴,又忐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心学这些年能有多大的影响力?还有几千年的皇权至上,贸然挑战,会不会引起保守派的反弹?
这些日子,唐毅每时每刻,都在写信沟通,忙得和蜜蜂似的,一天到头,只能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看得王悦影心疼不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各方反馈的消息来看,大家普遍同情支持海瑞,尤其是泰州学派,李贽更是喊出自古谏臣无过海瑞,若是陛下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就必须另寻道路,找到真正能约束皇权的方法。
天下安危,系于一家一姓,实在是太危险了。
看到这些可喜的发展,唐毅十分高兴,距离三堂会审的时间越来越近,唐毅抽空,换上了便装,去拜会几位老前辈,做最后的战前部署……
“黄锦,给朕找一身百姓的衣服。”嘉靖淡淡说道。
黄锦吓了一跳,“皇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少废话,去找就是了。”
这段时间,嘉靖的病时好时坏,脾气难以琢磨。黄锦也摸不准他的脉,只能尽量顺着,找来了一套员外的衣服,小太监搀扶着,给嘉靖换上。
“还不错吧?”难得嘉靖笑呵呵问道。
黄锦伸出两个大拇哥,“陛下光彩照人,简直天上的谪仙,降落凡尘,奴婢多大的福气,能伺候神仙啊!”
语气夸张,配合着动作,嘉靖笑得脸都开了花。
“成了,别拍马屁,你也换衣服,陪朕出宫。”
“什么?”
黄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哪怕嘉靖身体好,也都宅在西苑,现在病得这么重,反而要出宫,万一有点什么事,谁能担得起罪责啊?
“皇爷,您可别吓唬奴婢,宫外乱哄哄的,奴婢怕……”
“怕什么?”嘉靖瞪着眼睛,怒道:“莫非你也认为朕的江山腥膻遍地,狼犬横行,是一副末世之态吗?”
“奴婢可不敢。”黄锦忙摇头。
“那就陪着朕出去看看,记住了,你要是敢把消息传出去,朕砍了你的狗头!”
“是。”黄锦无奈,只好跑了出去,镶嵌金银的龙辇没法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唐毅进献了一辆四轮马车,够稳当,也够宽敞,黄锦里里外外检查之后,又搬来皮褥子羊毛毯,把车里面铺的软软乎乎,在中间放了一个火盆,万无一失,才把嘉靖安置到马车里,二十名侍卫乔装护送,出了西苑。
一路上,嘉靖都闭着眼睛养神,实际上他的心早就飞走了。
说来可笑,从来杀人不手软的嘉靖,对海瑞竟然没有办法,不能打,更不能杀,偏偏他又不肯低头;整个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唯一的办法就剩下从正面驳倒他,只有堂堂正正,让海瑞无话可说,才能保得住一世英名。
嘉靖采纳了唐毅的建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嘉靖越发没有底气了。
海瑞的《治安疏》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每逢闭上眼睛,匕首一般的文字就在眼前闪过,不断刺激着嘉靖脆弱的神经。
哪怕他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的杀伤力十足,想要驳倒非常困难。
离着决战越近,嘉靖就越心虚,他觉得必须听一听民间的声音,看看天下人究竟是怎么议论此事的。
如果大多数人站在自己这一边,没什么好说的,若是相反,也要有准备,已经丢了一次人,不能再让人反复抽嘴巴子。
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停了下来,黄锦拉开了车门,凑了进来。
“皇爷,奴婢找到了全京城最大的茶楼,广泰茶铺,在三楼包了一个雅间,清净典雅。”
嘉靖点点头,他的身体已经没法到处乱逛,去茶楼听听消息,最好不过,有侍卫抱着嘉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后门进入茶楼,一直来到了雅座,黄锦陪在嘉靖身边伺候,其他人分散到各处,保护皇帝的安全。
茶楼装修很不错,三楼的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子,整个茶楼的情况一览无余,嘉靖很是满意。
这时候戏台子上正好坐着一位说书先生,口中念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茫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一首定场诗,赢了一个满堂彩,嘉靖也微微颔首,显然,第一次看到民间的热闹,他十分欣喜。
“诸位客官,往常咱们讲三列国,东西汉,水浒残唐封神传,眼下这些都不新鲜,今天小的伺候诸位一段,海情天怒鞭胡少帅,诸位要是听得高兴了,可要多多打赏,小人就指着诸位的赏赐养家糊口,您就把小的当成您面前的欢喜虫,小的先拜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