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到了太极殿,各自寻了地方休息。
有人站在殿中交头接耳,有人坐在回廊下闭目养神,有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有人聚集在假山湖泊前。
帝室与寒门的王极境修行者们,虽然没有明晃晃的站在人前,监视世家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但也从外面将这里包围起来,防备有人离开、出逃。
皇帝说得很清楚,就在太极殿,哪儿也不能去。
赵宁独自站在回廊下,远远眺望高墙外的蓝天,身边十步之内没有一人。他的气场与立场决定了,没有人敢随意过来搭话,哪怕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第一个靠近的是陈询,他步履沉缓,稍作犹豫,轻声问道:“殿下究竟是何打算?”
赵宁微微笑了笑:“宰相此言何意?”
陈询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殿下想去冀州、瀛州平乱吗?”
赵宁不以为意:“我是否去平乱,得陛下拿主意。”
陈询默然。
赵宁如此回答,意思就是不想去平乱。至少是不想现在去。这正是他不解的地方。在他看来,赵宁若是决定造反,就该现在去河北,收服平民军队。
赵宁没有跟陈询多说什么。
这里不是可以深入交谈的地方,
陈询虽然不解赵宁的态度,但暗中大大松了口气,拱手离开。
赵宁的确没有现在就去河北的意思。因为他前脚走了,宋治后脚就会收拾陈氏、韩式等世家——这不是宋治答应他不动手,就一定不会动手的。
赵宁必须坐镇燕平。
况且,此时去河北,跟平民军队站在一起,尚且缺乏足够的理由。宋治又没有对他发难,不曾无故诛杀国战第一功臣,他现在就反对朝廷并不恰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时机未到。
陈询跟赵宁搭了两句话就离开,虽然言谈简短,但看得出来谈得不差,远近各处的世家官员顿时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陈氏、韩式等,出动了王极境修行者去陇右的世家。
许多寒门官员则是面色难看,有人厌恶,有人忌惮,有人排斥,有人愤恨。
他们三个五个凑到一起,开始揣测赵宁跟陈询说了什么,亦或者两人达成了什么阴暗协议。
他们没想到的是,陈询走开不久,竟然有几个寒门官员,大步流星走向了赵宁!
起初,众人以为这几个寒门官员,是要跟赵宁言语交锋,为皇帝找回些场面,表明自己跟赵宁不同戴天的立场。
但他们错了。
这几个寒门官员到了赵宁身边,都是一板一眼的见礼,而后态度随和的跟赵宁攀谈起来。
与陈询不同,他们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很多人都能听见。
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却是毫无营养,不是询问大都督身体如何,就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再多便是回忆一些国战经典战役,感慨赞叹几声。
没有一句关系皇朝大政,更没有一句跟天下形势有关,就像是泛泛之交偶然在路上撞见了,停下来不痛不痒的礼貌性寒暄一阵。
他们也没跟赵宁交谈多久,几句话之后便走开,似乎过来就只是跟赵宁打个招呼而已。
这让许多世家大臣、寒门官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这几个寒门官员,是典型的早就认可、尊重赵宁的官员,也是方才在大殿之上,在赵宁跟宋治说起飞鱼卫时,紧张注视他的官员。
“陈公,这帮寒门竖子到底在跟唐郡王说些什么?”韩昭眉头紧皱的问。
陈询摇摇头:“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去跟唐郡王说了话。”
韩昭一头雾水。
陈询却没有解释。
他当然不会解释。
这几个寒门官员今日跟赵宁搭上了话,就是表明了他们跟赵宁并无对立关系。
赵氏虽是世家,但知礼义行大道,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在这些人看来值得信任。
日后若是机会恰当,双方并非没有携手并进的可能。就像国战时期,世家、寒门、平民为了共同目标并肩作战那样。
因为陈安之的关系,陈询知道赵宁是陈氏最后的依仗,所以心里面确认赵宁往后会问一问九鼎有多重。
往后这天下,无论由谁来做主,世家都会消亡,朝堂上的权贵必然是寒门官员。没有寒门官员的支持,没有天下士子的认可,那个位置谁都坐不了。
差别只在于,这个“寒门”是单纯指代庶族地主,还是包括天下平民百姓。
......
敬新磨回到含元殿的时候,看到宋治正抱头歪倒在皇位上,满面通红青筋暴突,五官扭曲神色狰狞,好似正在经历不可忍受的痛苦。
“陛下!”
敬新磨大惊失色,连忙两步冲了过去。
“朕——头痛欲裂!”
宋治挣扎着抓住敬新磨的手臂,“快给朕拿清心丹!”
看他随时可能崩溃的样子,敬新磨都怀疑,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一拍,对方的脑袋就会当着他的面爆开。
“陛下忍一忍,老奴这就去拿!”
敬新磨让几个宦官来服侍宋治,自己瞬间冲出含元殿,之前宋治并没有头疼的毛病,所以他不可能随身携带治疗类似急症的丹药。
敬新磨很快去而复还,帮着宋治服下丹药。
等宋治调息一阵,脸色好转,不再红一块白一块,敬新磨稍稍放下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保重龙体啊!
“国事艰难,终归只是一时,国战那么凶险的境遇,陛下都安然无恙渡过了,眼下这小小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
宋治徐徐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虚弱的摆了摆手,嗓音艰涩:“这困局岂能用小来形容?这群逆臣贼子,是想倾覆朕的江山!
“无君无父,丧心病狂,朕......一定要灭了他们!”
敬新磨连忙道:“陛下圣明无双,一定能铲除奸佞再造盛世,只要陛下能够稍息愤怒,老奴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听到“圣明”二字,宋治不由得想起河北义军,一时间只觉得心潮翻涌,情绪又险些失去控制,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
“朕当然会再造盛世,你知道的,这并不难,朕之前就做过一次了,只要先灭了这群宵小之辈!”
宋治似乎是想给自己信心,但话说到这里,他就不得不想怎么灭掉那群“宵小之辈”,这就让他又看到了那个无解的死局。
一沉入那个死局,他的脑袋就又开始疼。
“陛下......”敬新磨见宋治脸色又在变化,立时惶恐不安。
宋治大口喘息,像是濒死的鱼,虽然看起来狼狈,好歹是挺了过来,控制住了心中的愤怒与狂躁。
半响,他声音冷下来:“事到如今,不过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而已!今日赵宁给了朕多少痛苦,明日朕必要百倍千倍还给他!
“秘密给贵妃传令,让她速速回京!”
敬新磨心头一动,眼神数变,瞬间明白了宋治的意思:“老奴领命!”
赵宁挡在面前,宋治是既不能对付陈氏、韩式等世家,也不能放手去平定河北之乱,还得时刻提防着对方造反。
赵宁不除,他什么都做不了。
召赵玉洁回京,手握传国玉玺的他跟对方加起来,就相当于两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届时在众王极境高手的配合下,就不愁不能扑杀赵宁。
到了那时,赵宁想跑都跑不了!
赵宁一死,死局顿破!
代价则是出征陇右的六镇大军必定遭受大难,整个关中都会被魏氏攻占;赵氏也会立马反叛,割据河东与魏氏联手!
甚至,天下都可能因此风云大变!
但宋治已经没有选择。
只要能让赵宁死,这个代价就不是不能承受!
只要赵宁死了,大齐就没谁挡得住他与赵玉洁!
就算有乱事,最终也会被他们平定!
......
是夜,黄河之畔。
赵玉洁头顶星河脚踏浮云,掠空疾速飞行,越过黄河之后不久,抬头纵目前望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她视野中的群山之中,出现了一座陡峭山峰。那山峰高过云海,形状有些奇异,顶部是一片平地,像是被人一刀斩断。
不仅是这座山峰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也遍布各种坑洼,有的还残留着类似刀砍斧凿留下的沟壑。
——不是普通的刀砍斧凿,而是神仙般的手笔。
此山此景,让赵玉洁脑海中顿时冒出了三个字:“孝文山!”
昔日,赵宁曾单人独骑,在这里击退蒙哥率领的北胡众王极境高手。
“赵宁......”想到这个名字,赵玉洁嘴角露出一抹饱含杀气的冷笑。
接到宋治让她速回燕平扑杀赵宁的命令时,赵玉洁诧异之余是欣喜若狂。
终于到了跟赵宁一决胜负、分出生死的时候了!她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刻,期盼着除去赵宁这个心腹大患,抹掉这个让她寝食难安的平生最大之敌!
赵玉洁往身后看了一眼,多名王极境正紧紧跟随。
宋治判定赵宁要造反,就不得不防备赵氏的高手们,突然离开河东赶往燕平。为策万全,他让赵玉洁带领众高手回归。
既然要舍弃六镇大军,那就舍得干脆些,不要拖泥带水。
没有赵玉洁坐镇军中,留下这些高手,也只是给魏无羡杀他们的机会!
既然要扑杀赵宁,那就得全力以赴,不能给对方任何生机!
在赵玉洁看来,此战有胜无败,唯一的差别只在于,赵宁的临死反扑能拉多少王极境修行者垫背。
对方毕竟是大齐战神,一场场惊世骇俗的战绩摆在那里,赵玉洁不可能小觑对方。
而如果被赵宁杀掉的人多了,往后朝廷平定魏氏、赵氏的联合反叛,亦或是河北乱军、其他世家反叛者,可能就需要更多时间做准备。
但就算是最差的情况,此战之后,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也不会挡不住魏氏、赵氏、众世家王极境的联合进攻。
如此一来,哪怕她跟宋治在此战中受了伤,需要点时间恢复,让魏氏、赵氏、河北乱军有发展壮大的时间,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大势决定结果。
实力就是大势!
“娘娘,我们要不要顺路去晋阳,诛杀赵氏高手?”一名心腹问。
“他们可能在晋阳,可能去了燕平,也可能藏起来了,找他们太过费事,平白耽误时间。早些回燕平把赵宁杀了,万事大吉,何必节外生枝?”
赵玉洁的思绪很清晰。
说完这话,她忽的眉头一跳,低喝一声:“停下!”
她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孝文山上竟然有人!